最后到了现在,这个男人只记得那个女人对他说过一回:“我就住在太平桥。”
他慢慢地把这句话又默念了一遍。这时候空中有了光亮,仿佛天在升上去,地在沉下去,四周的一切看得清楚了。不过当初忘了问她太平桥在哪儿。想到这儿他爬起来披上衣服,东翻西找从床底下抻出一本地图,掸去上面的尘土。横的竖的斜的弧形的街道密密麻麻,像对着太阳看一片叶子时看到的那些精致的网脉,不同型号的铅字疏密无序又像天上诸多的星座。找不到太平桥。
夜里作了好多梦。夜夜如此。一个梦醒了又是一个梦,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都是很精彩很有意思的梦,可是记不住。自己作的自己又记不住,天一亮就全忘了,光记得都很有意思,都很精彩。
有两个孩子在窗根下说话,一个总是说:“哟——,真叫多哟!”
另一个老说真长:“哎呀,真——长。”这声音随着安静的湿漉漉的黎明一同流进屋里,又干净又响亮,搅起回声流得到处都是。
他又拿起地图小心翼翼翻了一遍。还是没有太平桥这么个地方。有那么半支烟的工夫,这个男人认真地怀疑那个女人是否也是一个梦。为了这个愚蠢的怀疑,他叼着另外半支烟开始穿衣服,顺便在身上掐了一把,被掐的地方确实很疼。
这个男人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是在很久以前了,在一个朋友家。这朋友叫天奇。天奇的妻子叫晓堃,晓堃刚好是那个女人的朋友。只一间小屋,似乎是说只有这一个世界,夫妻俩各占一角和自己的朋友倾心交谈——一边是“阿波罗登月以及到底有没有飞碟”,一边是“要孩子还是不要孩子”。叽哩咕噜嗡嗡嘤嘤,中间隔了三米飘忽不定的浩翰宇宙,谈话声在那儿交织起来使空气和烟雾轻轻震动,使人形失去立体感。在两边的话题碰巧都暂停的时候,发现这屋里还有一座落地式自鸣钟,坦荡而镇静地记录着一段过程。这时男人和女人互相看一眼,既熟悉又陌生。叽哩咕噜嗡嗡嘤嘤空气和烟雾又动荡起来,淹没了钟声。“既然我们可以到月亮上去,更高级的智能为什么不会到我们这儿来?”“这已经不是问题了,问题是他们来干吗?”女人们还是说孩子:“要是让一个生命来了,你就得对这生命负责。”
“你也是一个生命,你也来了,谁对你负责?”……那是在他们的朋友刚刚结婚不久的时候。
第二次见面竟是在差不多十四年以后,在法院的大门口;他的朋友和她的朋友在大门里的某个地方办理离婚手续。太阳又升起来,照着门旁的卫兵和灰色高墙上的爬山虎。爬山虎的叶子正在变红,不久以后将变成黑褐色然后在这一年里消失。他比她来得晚。
“是您?您还记得我吗?”男人问。
女人把他看了好一会:“喔哟,有十好几年了吧?”笑一笑伸出手来。
“可不是吗,十四年了。”男人说,“他们在里头吧?”
“进去好一阵子了。”
“情绪怎么样,他们俩?”
“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看不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
“您指什么?”
“他们俩,怎么会闹到这一步?”
“怎么您不知道?您是他们家的常客呀!”女人说。
“我这几年去得少了。总有事,也说不清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最近又写什么呢?我看过您的小说。”
“是吗?”男人笑笑,退步到墙边的阴影里,太阳一直晃得他睁不开眼睛。“我也正在想我写的都是什么。”
女人也走到阴影里,两个人在法院对面的大墙下并排站着。爬山虎在风中轻轻抖动,整座墙都在动。每年的这个季节都有挺长一段好天气,鸟儿飞得又高又舒缓,老人和孩子的说话声又轻又真切。
“前些年他们倒总是吵,”男人说,“吵起来凶得一个要把一个吃了,恨不能吞了。”
“是吗?可真想象不出来。”
“我也不说谁更凶,半斤对八两。”
“嗯,我想是。我想准是旗鼓相当。”
“这几年好像不了,咹?好像不怎么吵了,是不是?”
“这两年他们可简直是相敬如宾。”
“是吗?这么严重?”男人说,“这我还不知道。”
女人很快地仰起头看了男人一眼,头一回看得这么认真,这么不平静。
“要是这样就没什么可奇怪了。这就快完了。”
“已经完了,”女人说,“没办法了。”
大门里,也许是在白色的走廊上,也许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有一只钟,不动声色地走个不停。大墙下的阴影渐渐窄了。
“您得等他们出来吗?”男人问。
“得等。晓堃得有人陪她一段时候。您不吗?”
“不。我只是来看看,没什么事也没什么办法就是了。天奇最不愿意在他倒霉的时候有人特意来陪他。”
“男子汉,是吗?”女人说,语气不大客气。
他惊讶地扭转脸看她:“不,我没这么说。”目光磕磕绊绊地下移,停在她胸前的扣子上。“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方式,可能有的人更习惯一个人听听音乐,喝喝酒。”
“真多,哟——,真多哟!”
“真长,是吧?真——长。”
原来是一对双胞胎的兄妹俩蹲在窗根下数蚂蚁。两个孩子和一幕蚁群迁徒的壮观场面:千万只蚂蚁一只挨一只横着铺开纵着排开,一支浩荡的队伍弯弯曲曲绵绵延延不见头尾,每只都抱了一份口粮或一只白色的蚁卵,匆忙赶路。
孩子问一个过路人:“它们在干吗呀?”
“大概是搬家。”
“干吗搬家呀?”
“也许是去旅游。”
“上哪儿去呢?”
“无所谓。说不定就是出去逛逛。”
“逛逛呀?”
两个孩子正正经经地想了一会,想蚂蚁出去逛逛的事,也想起自己出去逛过的事。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几乎是同时来到这世上,之后在某一个早晨,父母打发他们到院子里去玩,在那个令人惊讶的窗根下,世界变得更真实更具体了,更美妙也更神秘。
孩子的父亲有一回说起这两个孩子:“本来没想这么早要他们。”这句话其实不能成立,如果晚要的话就不再是他们了,是另外的两个,或者一个,也没准是三个。年轻的父亲说:“其实是一次失误。”
“失误?”“以为是那种药,结果不是,是治感冒的。”这一失误不要紧,看起来是上帝的事,结果呢,就有两个灵魂在那儿认认真真地数蚂蚁了。不过数来数去还是20,“27、28、29、20……”
“嘿,你们俩怎么没去幼儿园?”
“今天是礼拜日!”
“给我说个歌谣,听见没有?说个歌谣。”
孩子不说,又强调了一遍礼拜日,语气神态都极虔诚,生怕这不是礼拜日。阴蒙蒙的天,湿润的空气中有煤烟味,萌动着淡淡的绿色。
男人又把地图册翻过两遍了,毫无结果。他站在屋子中央反复回忆着女人在说那句话时的表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绝没有记错:是太平桥。背后的玻璃窗越来越亮,地上有了他模糊的影子。四壁间回旋着一连串空幻的噼啪声,是他把手指关节扳得响。
淡淡的绿色之中,有斑斑块块忧郁的鹅黄;当他离开家的时候,连翘花正在开放。那时节细雨霏霏,行人寥寥。什么时候杨树备下了新鲜的枝条,现在弯曲着描在天上,挂一串串杨花,飘飘摇摇如雨中的铃铛。单薄的连翘花,想必有一点苦味。在冬天里,在以往的日子,譬如寂寞的黄昏,譬如夜里北风刮得门窗突突作响,那时你干什么呢?它们却已经准备好了有一天和你相见,在礼拜日的早晨,在路上。
两个人第三次见面是偶然碰上的,在夜行火车里。两个人从不同的地方回来,回相同的地方去。火车在夜里经过许多大站小站,一些人下去,又一些人上来。夜很长,路也很长。人都稀里糊涂地睡,用大衣把自己蒙起来,也是因为冷,也是因为人睡着了样子都挺俗气,像傻瓜,像可怜虫。等到车厢里的灯光唰地灭了,窗外现出远山和田野上的雾。人们推开大衣,找白天的感觉,尽快使自己懂得这是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代。两个人醒了的时候互相发现了对方,原来一直面对面坐着,原来夜里还都听见过对方的梦呓。
“怎么会是您?”几乎同时说。
又几乎同时问:“到哪儿去?”
回家。都是回家。大概就是在这时候,女人说起过她就住在太平桥,说得漫不经意,眼神恍惚还像在梦里。随后两个人又说起他们的朋友。
“这一宿睡得好吗?”男人问。
“那天,您刚走,”女人说,忽然瑟缩着望了望窗外。那儿,一团团淡紫色的阳光正在雾气中洇开。
男人不由得也朝女人望过的地方望去。
“那天您刚离开,他们俩就出来了。”女人说,回过头来,“哦,我睡得挺好,作了一宿梦。”她见男人望得那么专注,倒不知外头究竟有什么了。
“没什么。野外的早晨快给忘光了。”他也回过头来,望着她,如同望着那片雾。“那天,我是怕我碰上那种场面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您聪明。”
“我伯那种时候有别人在场,是不是好。”
“您干吗不也提醒我一下?”女人说。
“到底好不好我吃不准。谁也不知道谁是怎么回事。照我想天奇顶多一个人听听音乐喝几天闷酒,可他失踪了。”
“失踪了?您说什么,天奇失踪了?!”
“您还不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
“那天之后我见过他一回,后来就不知他到哪儿去了。”
“怎么会呢,”女人说,“别人也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有好久了。就好像忽然间没了。”
车厢里还很安静,有嘁嘁嚓嚓的低语声和火车的行驶声混合在一起。某一处行李架上吊着一只玩具帆船,和窗外的雾气一个颜色一样朦胧。
“晓堃说,其实他们俩有一年多谁也不跟谁说话了。”
“她是怎么说的?为什么?”男人问。
“是天奇先有什么话都不跟她说的,她怎么知道为什么?”
“是吗?她这么说?”男人无可奈何地笑笑。
“他怎么说?天奇这家伙是怎么说?”
“这么问,咱们俩也快打起来了。”男人笑笑,这一回笑得挺宽厚,又说:“咱们俩要是吵起来,最后也是弄不清是谁先吵的。”
女人笑起来,突然停住又突然大声笑起来,终于醒了,又漂亮又有生气。在她背后不远的地方,那只玩具帆船有节奏地荡,像一只钟摆。
然后她觉得自己太放纵了。
“晓堃告诉我,”她说,“天快黑的时候屋里还没有点灯,她常乘天奇不注意半天半天地偷着看他,不是在看,是在读,读不懂他。”
“天奇也一样,真想把她读懂。”
“可她读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读懂。”
“天奇也是一样。”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看着田野村庄和太阳都在亮起来。
“刚才您说什么?作了一宿梦,您?”
“我要么整宿整宿失眠,要么睡着了就整宿整宿作梦。”
男人眼睛一亮:“怎么您也这样?”仿佛他一直期待的就是这个,却又不期而至。
“您也是吗?”
“嚄,简直!”
“是——吗!”女人含笑甩一下头发。
“我平生最遗憾的一件事,不,是之一,最遗憾的事之一就是所有我作的那些千载难逢的好梦全都记不住。”他想了一下,看见女人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吹个牛吧,要能记住哪怕十分之一,我的小说就会写得比现在强一百倍。”
女人笑得又倾心又着迷:“我的梦倒是全都能记住,您先听我说,可我一点儿都不懂我怎么会作那样的梦,稀奇古怪简直不着边际。”
“说一个行吗?”
“譬如,我梦见自己长了条尾巴,上面全是鱼鳞。”
“还有呢?”
“我浑身的冷得发抖,到处不见一个人。”
“嗯。然后呢?”
“记不清了。好像是……不行,实在是忘了。”
男人把一支烟捏来捏去,想这个梦,把烟放在鼻子下闻,把烟捏软了从中抽出烟梗。这期间女人做着自己的事,但注意力都在他那儿。
“这样不行。”男人说。
女人立刻停下手里的事。
“光说这么一点儿不行。”他把那支烟点着,透过烟雾看了她一会:“有一种释梦的方法,您知道吗?”
女人坐在太阳里。还有她背后那只帆船,也被太阳染成金黄,安安静静,飘飘荡荡。
有个养鸟的老人坐在一块大树根上。树早不知道被运到哪儿去了,说不定已经被做成了什么。鸟笼子挂在离他一箭之遥的几棵小树上,这样他觉得跟他那些鸟更近了,每一只的叫声都意味着什么就更清楚了。
女人对年仅十四岁的女儿说:“那么你觉得什么有意思呢?”她把“有”字说得又长又重。
女儿背对母亲站在阳台上,不停地踢脚下的水泥栏杆。
“我想,”母亲又说,“总还有些事是有意思的。总会有些事你觉得有意思吧?”
女儿仍不回答,低头瞧瞧自己的鞋尖儿,不踢了。
“譬如,你喜欢什么,爱好什么。再譬如说,你想没想过将来要干什么呢?”
女儿做了个不耐烦的表示,又开始踢栏杆。
“哪能觉得什么都没意思呢?你刚这么小,你才十四岁……”
女儿转身走进屋里去,经过厨房时把什么东西碰了一下,然后是嘭的一声门响。
夜晚漫长得失去节奏。楼下,松墙围起来的空地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雪人。屋子里静悄悄的,自来水管不时轰隆轰隆响一阵。
听不见女儿在干吗,女儿仿佛不在家。女人站在阳台上,站到月亮升高了,她使劲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雪人正在消融。
过厅里的水仙花悄悄开放。六片白色的小花瓣,不引人注目。
她推开女儿的房门。一束桔黄色的灯光里,女儿懒洋洋地倒在床上看小说,四周都暗。桌上摊开一大堆作业。“你怎么才回来?”
女儿问她,没有抬头。一瞬间,她也觉得自己刚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风尘仆仆。
她定了定神:“我记得从你一懂事我就跟你说,而且一直是这么说,我们首先是朋友,其次才是母女。”
女儿放下小说坐起来,开始踢桌子腿,很抱歉地对着母亲打了个哈欠,低下头,不停地踢着桌子腿。
“无论你想什么,”母亲说,“你都可以跟我说。”
“不管是什么,你都可以说,”母亲说。
“怎么想都没关系。我们首先是朋友。以前你不是有什么都跟我说吗?”
“我没想什么。我就是觉得没意思。”
“什么?什么没意思?”
“什么都没意思。”
“像我这样呢?像妈妈这样每天都能治好很多人的病,救活很多人呢?有意思吗?”
女儿摇摇头。
“也没意思?”
“不是,我是说我也不知道。”女儿又是那么抱歉地看着母亲。
这时候只要母亲多露出一点伤心的样子,女儿就会改口,但那就更不是真的。
水仙花的幽香一阵阵流进屋里,若有若无。
男人说:“您总算还记住了您长过一条尾巴,可我,所有的梦都记不住。”
“您别笑,”他又说,“为了回忆起那些梦,您不知道我白白浪费了多少个白天。”
“想起来多少?”她问,兴趣很浓的样子。
“总在快要想起来的时候,忽一下又全没了。”
“既然您说的那种释梦的方法,可以把忘记的事引导出来,您干吗不自己试试?”
“自己跟自己?”
“那怎么不行?行吗?”女人的目光里抱着相反的期望。
“就是说,自己想跟自己说什么就说什么,是吗?好主意。自己跟自己胡说八道一通,同时自己听自己胡说八道一通,然后一本正经地去吃喝拉撒睡,井井有条。您这主意好。这一下就太平无事了。您信不信?要能这样,世界上就保险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他每说一句,她就笑得更厉害一点。
“也许您行。”男人又说,“喂,这么坐着可真他妈冷。”
天空光秃秃的,展开在树梢上。树枝细密如烟,鸟儿寥寥落落地叫。
“天奇还没有回来?”
“无影无踪。”
不知在什么地方,或许有一个年轻的樵夫,远远的有清脆的劈裂声传来。细听,又像没有。
“其实这方法本身倒是挺不错,不必非释什么梦不可。”女人说,然后突然被自己的想法震动了,变得生气勃勃:“要真能那样可真不错,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什么都行。”
“自己跟自己?”
“当然不是。互相,人和人互相,想说什么说什么。”
“说什么?”
“就按您说的那个释梦的方法,百分之百怎么想就怎么说。”女人惊愕地看着男人,仿佛想了一下遥远的往事。“啊?您说是不是?是不是挺棒的?“
“是挺不错,倒是挺不错的。”男人故作镇静。他讨厌故作镇静,在这个意义上他羡慕女人。
“真太棒了,”女人说,“嘿!其实我觉得那真太棒了!”
“不过你也许没明白,我说的百分之百是什么意思。”男人站起来使劲跺脚,“喔哟,咱们遛遛吧,脚都冻麻了。”
方砖小路,干冷、空净。老麻雀瑟缩着时起时落,熬着冬天。
轻轻的劈裂声,很远。
“我当然明白。真的,我确实觉得那太够意思了。我明白你说的百分之百。”
“连自己挺糟糕的念头也能说。”
“就是就是,连那些丑恶的想法也可以说。”
“连那些有失尊严的事。”男人说。
“甚至一闪念的罪恶心理。可惜我一会儿还有事。”她捏着手表算了一下,又抬起头。“嚄,那可太棒了!真是太棒了。”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理解百分之百的。”
“甚至胡说八道都行。”
“对对对,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都行,只要想。”
“其实人需要有这样的时候。”
“需要这样的机会。”“太需要了。”“真是,是。”“老那么戒备森严的……”“老那么仪表端庄的受不了。”“就是,太受不了。”
“等于自找苦吃而且……”“其实没必要。”“而且,对了,根本没必要。”“况且活得就够不容易的了。”“还得提心吊胆小心谨慎,他妈的要是那样还不如……”“不行,我的时间快到了。”“我是说,要是那样还不如谁也不认识谁。”“对了,那样倒还好受,说不定。”
“要不就什么都可以说,不必在乎。”“什么都行,完全随便,再说……”“谁也不用担心说得不合适。”“再说人和人太需要这样了。”
“太需要了。”“其实非常需要。”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挺棒的。”
“是挺棒的。”
“其实是挺棒的。”
“甚至包括心里一些阴暗的东西,都可以说。”“都可以。”
“连他妈的一些绝对算不上高尚的想法。”“都可以,全都可以。”“连一些他妈的……嚄,我今天脏话真多。”“这挺好,真的,骂得又真诚又坦率。”“是吗?”“当然,人有时候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毫无顾忌。”“谁也不怕谁看不起,因为谁也不会看不起谁。”“欧!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正要这么说呢。”
“一套一套的礼貌让人发晕。”“没错儿没错儿,晕过去,而且不是心理的简直是生理的。”“生理的,直接恶心你的肠胃。”“唉——,我真得走了,下午还得上班,还有一个手术得做。”
黑色的树干成群地默立,徒然高举着密密匝匝的枝条。老麻雀出没其间。还有冻硬的土路,在林间蜿蜒,挂一层往日的苔藓。果真有一位樵夫的话,必是一位年轻的樵夫,清脆的劈裂声响在苍白的天空里。
“天奇会上哪儿去呢?”她问。
“不知道。”
“没再问问别人?”
“没人知道,”男人说,“谁也不知道。就像写小说。”
“像写小说?”
“上帝把一个东西藏起来了,成千上万的人在那儿找。”
“找什么?”
“问得真妙。问题就是,不知道上帝把什么给藏起来了。谁也不知道。”
或者是一位号手。果真是一位号手的话,肯定是位年幼的号手,手艺极不精到,躲在哪一片灌木丛里不知疲倦地吹着,把清脆的劈裂声吹给空旷的冬天。
在冬天的末尾,鹿成群结队北上,千里迢迢日夜兼程。在北极圈附近,它们要涉过冰河赶往夏栖地。太阳的角度变了一下,它们感觉到了。冰河已经解冻,巨大的透明的冰块在蓝色的激流中漂浮旋转、翻滚、撞击,野性的呼喊震撼着冻土,沿着荒莽的地平线一直推广到远方的黑色的针叶林,在那儿激起回声。鹿群惊呆了。继而嘶鸣。听不见。全是浪声,浮冰的碰撞声和爆裂声。
十四岁的女孩子,心嘭嘭跳,为那些可爱的鹿们担心。“不能等冰化完了吗?”她心里说。
不能等了。鹿群镇定下来,一头接一头跳入冰河,在河那边,有整整一个夏天的好梦。它们游泳的姿态健美而善良,又心焦又认命。巨浪和浮冰不怜悯任何一点点疏忽,连偶然的意外也不饶过。
过道的门响,妈妈回来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在这条河上,都有些美丽的尸体漂散在白冰碧浪之间。有些已经年老,有些正年轻,有些尚在童年。美丽的河上,自古以来就渴望这些美丽的灵魂……
妈妈回来了,再说也不想再看,她关上电视机。
“今天是礼拜日,想看就看吧。”妈妈在厨房里说。
女孩子已经走到街上。
她在街上整整逛了一个下午:吃了十二根冰棍;踢遍了路边所有的邮筒;替一个老太太买上了电影票,老太太挤不到人堆里去够不着售票窗口;买了一份报纸看,看完忘记丢在了哪儿;然后在马路牙子上走,至少走了有两站地才掉下来;最后来到一片空场上看别人驯鸟,那鸟叫蜡嘴雀,飞起来可以一连叼住主人抛上半空的三颗骨头球,她跟在人家屁股后头问人家那鸟要多少钱才卖,人家顾不上理她,因为她年纪太小。驯鸟的人走了,围观的人群也都散了,她还在空场上坐着不想回家。
这时候,那个老人向她走来。老人把鸟笼子挂在远处的几棵小树上,走来找他那块大树根,看见这小姑娘正坐在上面。
细雨无声,且无边际。男人一路走一路打听,问了多少人都说不知道太平桥在哪儿。“太平桥?不知道。”把他上下打量一番摇摇头走开。
灰色的天底下几条灰色的小街。他站在街口,还没拿定主意怎么走,已经听见路面上响起一个人孤独的脚步声,才知道是自己的。细雨无声,无边无际。
河水流过城市的时候变得污浊,解冻的一刻尤为丑陋。但春天的太阳在哪儿都是一样,暖和而又缥缈。
“你那些梦,怎么样,想起一点儿来没有?”
“没有。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记性坏透了。我甚至有这样的时候,到很远的地方去找一个人,东打听西打听,等到了地方却一点儿也想不起为什么要来了,只好又回去。”
女人吃惊地看着他,然后又看着那条河。
“写起小说来也常这样。兴致勃勃地写,兴致勃勃兴致勃勃,忽然间,假如意识真像一条河流的话,这时候准是遇到一片沙漠,全被吸干了,既想不起为什么兴致勃勃,也想不起为什么不兴致勃勃。想一个下午也想不起来。”
“可还写。”女人说,带着同情。
“可还写,”男人说得漠然,“像是上了贼船。”
正在消融的冰雪像一团团陈年的棉絮,在河上缓缓浮游。清新而凛冽的空气中,或者是太阳里,一缕风琴声重复着一首儿童的歌。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男人正要说什么,被女人打断了。
“唉——,都这样。”女人说。
“什么都这样?”他问。
“都是不知道为什么,可还干。”
“好像是,为了,晚上,”他一步一步推想着说,“睡觉的时候,睡觉的时候你得能觉得,觉得自己还是干了点儿什么的。就这么回事。”
“干了点儿什么呢?”
男人点上一支烟。风琴声无比宁静。这附近应当有一所小学校。应当有一个梳辫子的年轻女教师,在练琴。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男人要说什么又被女人打断了。
“那天我们抢救一个病人,”女人说,“在抢救之前我们就知道,即使救活了他也肯定是个白痴了,甚至又傻又瘫。”
“活了?”
“活了。”
“怎么样?”
“跟我们抢救之前知道的一样。”
“混蛋你们。”
“可在医学上,这是个出色的抢救。”
“说不定正有人把他写成论文呢吧?”他说。
“这样将来的抢救才可能更好,不傻也不瘫。”
男人抽着烟不说话。
女人说:“你不能不说,这是个站得住的理由。”
她又说:“只要你不再往下想。只要你不再想那个被救活了的人。只要你不想,一个人,即便不瘫不傻又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对我们上次说的事感兴趣?”男人终于说,说得很快很突然。
“什么?哦,当然。”
“我想你没准儿已经觉得没劲了吧?”
“没有。”
“可是看样子你兴趣不大似的。”
“没有没有,我还怕你觉得没劲了呢。”
“你还觉得那样很棒吗?”。
“没有。哦,不不,很棒,还觉得很棒,我是说我没有兴趣不大似的。”
“你好像在想别的。”
“噢——,我在听这琴呢,”她说,声音很轻,伸起一个指头指一下,阳光里的琴声仿佛都集中到她这个指头上。
无缘无故地相信那是一个梳辫子的年轻女教师,在练琴。礼拜日,孩子们都回家了,她独自走进教室,在这之前她梳洗过了,现在坐在琴前,按动琴键,满室阳光,一排排小桌椅如同所有的男孩子和女孩子……
“其实不对,我知道了!”她嚯地转过身来看着他,“不是得能够觉得自己还是干了点儿什么的,不是,不是这么回事。”
“咹?说呀!”
她又想了一下。“是得能够觉得,自己是还干了点儿什么的人。差一个字懂吗?“
半晌,男人张着嘴,让烟自己一点点儿冒出来。两个人一块看着那烟一点点儿冒出来,飘散。然后男人说:“懂。只差一个字,可意思差得多了。”
“是吧?”女人说,像是解开了一道题那样有点轻松。
“这样就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男人说。
“这样早晨起来一出门你就能结出一层硬壳把你罩住,防着有人看不起你。”男人说。
“如果你觉得有人看不起你……”“如果有人看不起你,你就想一下,我是还干了点儿什么的人。”“对对,就这么回事。”“如果再有人看不起你,你就再想一下,他还不知道我他妈的是作家呢,或者是他妈的别的什么呢。”“就是就是,就是这么回事。”
“你就瞅机会让他知道知道。”女人连连点头,笑着。“可是他妈的人家先让你知道了,人家是干了两点儿什么的人。”女人笑得厉害。
“得,你就下决心跟傻瓜似的没日没夜地干吧,干两点儿干一百点儿让他妈的谁也别瞧不起咱们。”“最后连自己是什么全忘了。”
“不不,没忘,是干了一百点儿什么的人。”“一百点儿什么呀?”
“对了,就是这个,他妈的老闹不清楚。”
“唉——,硬壳。”
“盔甲。”
“我是用假面具这个词儿。”
“嗯——!这词儿好。假面具。这词儿好。”
“因为你还得能随时换一套。”
“嗯——!有时你得装得像是满腹经纶不动声色,有时候,又得装得豁达大度虚怀若谷。”
“或者是信心百倍毫不含糊。”“或者是稳重,他妈的我得深沉点儿显得有分量。”“还有乐观,虽然一会儿你没准儿想自杀。”
“还有幽默,不过幽默是没法儿装的,一装就像傻瓜。”“还有坚强,还有和蔼。”“假面具,这词儿真他妈用得棒!”“装得浑身酸疼,晚上往被窝里一钻盼着天别亮。”“你还得装得就像根本没装。”
“装得像是根本不会装。”“装得像是最讨厌装的人。”
“那……咱们俩呢?”
“咱们俩要是不装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真他妈对。”
琴声。一阵快板之后又是慢板,缓缓如伴流云。河里,云在走,水也在走。有几个孩子,来到教室外面的窗根下,心想这是什么歌呢?他们一个驮一个,轮流扒着窗户往教室里看。女教师闭上眼睛弹,沉醉在自己的琴声里。孩子们想,明天就要学这支歌了,明天……
“好多年以前,晓堃就说,得找一个把所有假面具全都摘下来的地方。”
“那时天奇也是这么说。”
“全摘下来,休息休息,得有一个能彻底休息休息的地方,那时她说。”
“那时天奇也是这么想的。在那儿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用不着防备。”
“用不着维护尊严。”
“主要是用不着维护。”
“维护可太累了。”
“因为在那儿压根儿没有丢人这么个概念。”
“嚄,那可太棒了。不过可不是在一个没有人烟的荒岛上。”
“当然不是。嫦娥其实是被罚到广寒宫去的。”
“可是据说,他人即是自己的地狱。”
“可你别忘了,在哪儿碰到地狱,在哪儿才可能找回天堂。”
“广寒,唉——,这名字。”
“‘阿波罗’带去了人的标志,金子铸成的一个标志,上面是一对赤身的男女。”
“那时晓堃说,连男女之间那种的相见都是为了这个,为了彻底的自由,彻底的理解。”
“至少,你觉得男女之间那种事很美,主要是因为这个。”
女教师弹琴,一直弹到月亮升起来。几个孩子趴在月光里,听得入迷。树影轻摇,弄不清这琴声来自哪里。
女人说:“欧,我又记起一点儿我的梦来了。”
男人在夜色里看着她。
“我走出森林,”她说,“走下山,走下山然后走出森林……”
第二天,孩子们坐在教室里学那支歌。女教师弹着琴唱一句,孩子们跟着琴声唱一句。唱的是五月,到河边去,看紫罗兰开放。
来吧,亲爱的五月,给树林穿上绿衣,让我们在小河旁,看紫罗兰开放。我们是多么愿意,重见到紫罗兰……
十四岁的女孩子和那个养鸟的老人认识了。一老一少坐在那块大树根上,谈得挺投机。她问老人,他的鸟叫什么名字。老人说,是画眉。
“您有蜡嘴雀吗?”
“没有。你有?”
“我也没有。我看见有一个人有,蜡嘴雀飞起来,那个人就把三个骨头球儿扔上天去,蜡嘴雀就这么在半空里哒哒哒把三个骨头球儿全叼住,飞回来吐在那个人手上。您干吗不养蜡嘴雀呀?”
“我喜欢画眉,”老人说,觉得这孩子眼熟。
“我问那个人那只蜡嘴雀要多少钱才卖,那个人没听见。”
“人家不会卖。”
“再说我也买不起呀。我就是问问。蜡嘴雀可真不错。再说我也没钱。”
“你要是想买本正经书什么的,你妈大概多少钱都给。”
“唉!您怎么知道的?”女孩子惊奇地看着老人。老人笑笑,觉得她这神气可真熟悉。
“我妈是个老朽。”她开始用脚后跟磕那树根。
“我呢?”老人说。
“我看您还行。我妈是个老朽,连我给同学写封信都不行。”
“给男同学写还是给女同学写呀?”
“男同学,怎么了?!我们光是谈学习上的事。您不信?”
“我干吗不信呀?我信。”
礼拜日,母亲一个人呆在家里,不知道女儿上哪儿去了。她打扫了一下女儿的房间,又找到女儿的书包看了看女儿的功课。夏天来临了,一只小蜘蛛在纱窗上飞快地爬。她弹了一下纱窗,小蜘蛛立刻拉起一条长丝滑下去,不见了。然后飞来一只蝴蝶。
在其他的地方也有蝴蝶。在山里,在山脚下开满野花的坡地上,在沼泽,在河的源头,在遥远的不为人知的地方,也有蝴蝶。
也有小蜘蛛。
两头幼狼蹲在草丛里,热切地观察着这个世界,有一种使命感。
男人还在四处打听太平桥,差不多从城东走到了城西,从早晨走到了中午。
“这没什么,依我看这没什么,”老人对女孩子说。她从那块树根上跳下来,一会又坐上去。
“我十岁时就喜欢上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老人说,“现在我还记得怎么玩‘跳房子’呢。”
“我们可光是谈学习上的事,”女孩子说。
“把一块石片扔进‘房子’,双腿叉,单腿跳,把石片踢进所有的‘房间’不能压线。对不对?”
“我可不是光玩。您爱看小说吗?”
“年轻的时候爱。”
“作家可真了不起,一会儿让你整天都高兴,一会儿让你整天都……唉,说不出来的那么一股滋味儿。”
“我们那时候都十岁——我,和那个小姑娘。倒不是因为‘跳房子’,是因为她会唱一支歌。”
“什么歌?您唱一个,我看我会不会。”
“头一句是,”老人咳嗽一下,想了想:“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教我歌唱,在她慈爱的眼里,隐约闪着泪光。”老人唱得很轻,嗓子稍稍沙哑。
“下面呢?”
老人想了一会,说:“你得让我好好想想,好些年不唱了。”老人又想了一会,说:“这么着吧,回头我好好想想,想起来告诉你。”
“这歌挺好听。”她说。
“噫——,得你们这样的唱才好听呢。”老人看着她,终于明白她像谁了。“那大概是在过一个什么节的晚会上,舞台的灯光是浅蓝的,她这么一唱,那些小男孩都不嚷嚷也不闹了。”
女孩子得意地“嘿嘿”笑,看着老人。
“在那以前我几乎没注意过她。她是不久前才从外地转学到我们这儿的。”
“那些小男孩,也包括您吧?”。
“那时候我们都才十岁。晚会完了大伙儿都往家走,满天星星满地月光。小女孩们把她拥在中间,轻声秘语的一团走在前头。小男孩们不远不近地落在后头,把脚步声跺出点儿来,然后笑一阵,然后再跺出点儿来,点儿一乱又笑一阵。”
女孩子又从那块大树根上跳下来,站在老人对面,目光跟着老人的手势动,想象着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她的时候所发生的事。
“有个叫虎子的说,她是从南方转来的。小不点儿说,哟哟哟——,你又知道。有个叫小不点儿的。虎子说,废话,是不是?小不点儿说,废话南方地儿大了。小男孩们在后头走成乱七八糟的一团,小女孩都穿着裙子文文静静地在前头走。那时候的路灯没现在的亮,那时候的街道可比现在的安静。快走到河边了,有个叫和尚的说,她家就住在桥东一拐弯儿。虎子说五号。小不点儿说哟哟哟——,你又知道了。虎子说,那你说几号?小不点儿说,反正不是五号,再说也不是桥东。和尚说,是桥东,不信打什么赌的?小不点儿说,打什么赌你说。他让和尚说。和尚说打赌你准输,她家就在桥东一拐弯那个油盐店旁边。小不点儿又说,哟哟哟——五号哇?和尚说五号是虎子说的,是不是虎子?他问虎子。虎子说,反正是在桥东。小女孩有几个回过头来看,以为我们这边又要打架了呢。”
女孩子笑着:“打架了吗,你们?”
“没有,”老人说。他在想,那支歌再往下是怎么唱的呢?他在心里把前面的又唱了一遍,可再往下还是记不起来。
“我喜欢虎子,”女孩子说。
“是吗?”
“我不喜欢小不点儿。”
老人看着她,觉得她们长得太像了,说不定世界是在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件事。
“不过……”女孩子想了想,“没准儿我也能喜欢小不点儿。我也不知道。”然后她问老人:“她们家是住在桥东吗?”
“是。”
“是桥东一拐弯儿的油盐店旁边吗?”
“是。哎哟,时候可不早了。”
“是五号吗?”
“记不清了。我得回去了,家里还有几只鸟呢。”太阳还没有落尽,月亮已经出来了。
“明天您还来吗?”
“我没有别的地方去。我是个老朽了。”
“不过我看您还行。”
男人和女人频繁相见的时候,远方的鹿群早已来到夏栖地。它们贪婪地吃着青草和嫩枝,一心一意准备着强壮的体魄,夜里也在咀嚼。与此同时,可爱的幼狼也在盼望着长大,不断嗅着暖风里飘来的诱人的气息。
对一个人来说,这个星球还是太大了。在这个椭圆的球面上,每时每到都发生着数不尽的似乎是绝不相同的事情。虽然对宇宙来说这个星球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在这个季节,城市时而在烈日里喧嚣,时而在暴雨里淹没。
暴雨倾泄的时候两个人站在城郊的山岗上,站在两顶雨伞下,周围只有雨没有别的。只有雨声,只有被雨激起的泥土味草木味,没有别的。只有两个人站在雨里,其他什么都没有。
“你觉得那样可能吗?你觉得两个人无话不说,这可能吗?”
“我觉得那样确实挺好的。”
“我没说不好。可你觉得这可能吗?”
“你觉得不可能?”
“大点儿声,你说什么?!”雨声很大。
“我说!你觉得不可能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照理说应该是可能的。”
“照理说怎么啦?!”雨声很大,雷声也很响。
“照理说!我想应该是可能的!”
“照理说。是呀,照理——说。”
“不对吗?”
“我不是说不对。对。可实际上呢?”
“我说的就是实际上。实际上能吗,你觉得?”
“我觉得我能,我不知道你。”紧密的雨点打在伞上像是敲鼓,很响。“我说我觉得我能!我不知道你!不知道你觉得能不能!”
“我没问题,我一直希望人和人能这样。”
“我也是。”风声,或者是漫山遍野草木的欢呼声。“我也是!一直觉得那样非常难得!”
“光说好听的高尚的光明的,那很容易。”
“那还叫什么无话不谈呀?那没劲。”
“那样的话到哪儿说去都行。”
“大声点儿!我没听见!”
“我说!要说那种话到哪儿去说都行!”
雨声,雷声,山下的水声,大极了。
“就是,到哪儿去说不行啊?何必非……”
“人这一生中,绝大多数的时候倒像个囚犯。”
“什么?!”
“我说人活一辈子!倒是像个囚犯的时候多,不能乱说乱动。”
“就是。我说你说得对!我常常觉得我自己就像个囚犯,这个世界处处得小心!”
“所有的人差不多都像囚犯。”
“又都像看守。”
“嚄,说得太对了!不过看守更是囚犯,看守更得随时小心着,更没有自由。”
“欧!我还没想到这一层。”
“是不是?”
“是。所以好多年以前晓堃说,人干吗非要爱情不可?就是为了找一块自由之地。”
“那时候,天奇也这么说。”
“在那儿谁也不是囚犯,谁也不是看守。”
“彻底自由,互相又彻底理解。”
“不对不对,是因为互相彻底理解,才彻底自由。”
“是是,天奇也是这个意思。”
“唉——,为什么不能那样呢?”
“为什么不能?龟孙王八蛋的,我说能!”
“嘿,我能不能也骂一句人?”
“你说什么?!”
“我说!我也想像你那样痛痛快快骂一句!”
“什么你说?!”
“咳呀——!”
雨又紧起来。雨大一阵小一阵,两个人等这一阵过去。
“说吧。你刚才要说什么?”
“没什么。”
“不对!你想说就应该说!”
“我说,我也想骂一句人,行吗?”
“当然可以。”
“有时候真想也像你们男人那样使劲骂一句。”
“骂吧,我听着。这太棒了,冲着全世界骂。”
女人笑着。
“骂呀!”
“可骂啦?非常非常难听的?”
“非常非常响亮的。我洗耳恭听。”
“真的?”
“真的。骂呀!”
暴风雨里响彻了女人的笑声。“这就行了,这已经就行了!”笑声又纯正又疯狂。
这时候女儿坐在教室里。教师的课讲完了,离下课时间还有几分钟,老师出一道智力题给全班的学生。“世界上有几种人?要求十秒钟回答。”学生们抢着回答。有说三种的:黄、白、黑。有说五种的:白、黄、棕、红、黑。老师笑笑:“两种,同学们,两种——男人和女人。下课!”
雨小了,渐渐看清了城市,不久雨停了。
“你的女儿还是那样觉得什么都没意思?”
“还是那样。唉——,还是那样。”
两个人穿大街过小巷。一路上有人跟他打招呼,也有人跟她打招呼。一会是她不得不停下来跟人应酬几句,男人在一旁等着。
一会又轮到他必须跟几个人点头微笑,女人站得远远的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在一处安静一点的冷饮店里坐下,两个人都有一种重返尘世的感觉。屋子里很凉快,有隐隐约约的钢琴声,旋律很简单。窗外是轰轰烈烈的太阳,是河水一样翻涌的人流,无数鲜艳夺目的阳伞在上面漂浮,像碰碰车那样碰来碰去似乎没有目标。
“不是出了什么事吧?”女人问。
“没有,”男人说,“这是礼拜日。”
饮料的泡沫响起一片沙沙声。
在有地毯的屋子里,人们的谈话声都显得温文尔雅,动作都小心翼翼,表情都不过分。只有一个小孩出声地嘬着一块雪糕,吃得醉心掩饰不住自己的愉快,母亲在告诫他。他不断扭转身子盯着所有桌上的所有的好吃的东西,奇怪别人为什么都不喜欢吃,一边把自己的雪糕吃得满身满脸都是。母亲强压着怒火在轻声告诫他。
“我想,我们说过的那些话,你最好别对别人说。”女人对男人说。
“当然。我不会对别人说的。”
“不是最好,是绝对,绝对别对别人说。”
“放心,我懂。”男人说。
“你懂什么?”
这时服务员把点心端来了。两个人看着服务员把点心一碟一碟放在桌子上,又沉默了一会,估摸服务员已经走远。
“你懂什么?”
“别人也许不会理解。我们说的那些话恐怕很少有人能理解。”
“不理解就会把这想得很坏。”
“其实是很高级的事,要是能理解的话。”
“不过你别跟别人说。”
“这我知道,这你放心。”
“对谁也别说。”
“当然。我还能对谁说呀?”
“就连你认为能够理解这事的人,你也别说。”
“你放心好了,没问题。”
“我跟你说那些话是因为我对你特别信任。”
“那你就信任我吧,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假设我要对谁说,我也会事先征得你的同意的。”
“不,对谁也别说。”
“我是说假设,假设我要对谁说我也会……”
“别假设,连假设也别假设。就是对谁也别说就够了。”
“那好吧。”
那个小孩的雪糕吃完了,磨着母亲再去买一块。母亲低声斥责他:“看下回还带你来吗?下回哪儿也不带你来了。”小孩只想再吃一块雪糕,完全顾不上下一回的事。母亲又去买了一块回来。
小孩继续吃得津津有味。“下回还带我来。”“不带。”“带!”“你这么不听话。”“带!!”“好好好,那你听话。”小孩赶忙坐得端正些,像大人那样长出一口气由衷地看着母亲,不再把雪糕嘬得那么响。
“也许真的是不可能。”
“我绝不对任何人说就是了。”
“也许只有两个完全不相识的人,才能想什么就说什么。”
“完全不相识?”
“你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是谁,说完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认识的人你都不认识,你认识的人我也都不认识。说完了各走各的路。”
“你还是不相信我,这我可没办法。”
“我不是这意思。我愿意相信你。”
“你呢?你会把这些事跟别人说吗?”
“我?我当然不会。我怎么会?”
“那好,你就像相信自己那样相信我吧。”
街上,沥青马路被晒软了,留下车辙和脚印。一把钥匙嵌进路面,不知是谁丢的。
母亲不在家,女儿也不在家。过厅里的吊兰垂下柔韧的枝条几乎抚到地面,开着白色的小花。傍晚的阳光在窗帘上布满桔红,窗帘微微飘动。厨房或是厕所里,传出有节奏的滴水声。不久,那座落地钟简单地敲了一下,分针叠在6上。
老人继续给女孩子讲他少年时的故事。
“她家确实就在桥东,油盐店旁边,两扇脱了漆皮的小门。门常开着,门道里总停着一辆婴儿车。我家住在桥西。打那儿以后,我挺愿意帮家里去打酱油。沿河边走一阵子,过了石桥,到那个油盐店去就得经过那座小门。有时候能瞅见她在门道里哄着弟弟玩。打完酱油我就把装满油瓶的草篮子搁在她家的台阶上歇歇。她瞅见我说:‘你又买酱油呀?’她在门道里踢毽儿,一把薅住踢在半空的毽儿走过来瞅瞅,说:‘买这么多呀?’我说我们家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儿,特别能吃酱油。”
女孩子被逗得笑:“真是吗?”
“为了证明这个,我打开一瓶喝了一口。‘不咸哪?’她说,皱眉咧嘴的看着我。那模样儿我现在记得清清楚楚的。我就又喝了一大口,说,你要吗?你要就拿一瓶,我们家有的是呢。她说不要,就又开始踢毽。我说我还能一口吃一整瓣儿大蒜呢。这会儿有人喊她,她就跑进院里去了。我坐在台阶上等了一阵子不见她出来,提起草篮子磨磨蹭蹭往回家走。”
“一口吃一瓣大蒜一点儿也不难,我也行。”
“你吃过?”
“吃过。我们班男生说我们不行,我就当场给他们吃了一瓣。其实一点儿都不难,只要忍着点儿,一会儿就不辣了。“
老人默默地想了一会,说:“这她跟你可不一样。”然后继续讲他的故事,“小门里总停着一辆婴儿车,站在桥头也能看见。我绕到石桥底下,杂草老高可是不算密。我用石笔在桥墩上写下她的名字,写得工工整整,还画了一个自以为画得挺好看的小姑娘。头发可是费了工夫,画了半天还是画不好。头发应该是黑的,画成白的怎么也好看不了,我就东找西找捡了一块煤来。”
“煤呀?!”女孩子咯咯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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