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我让你钻了个空子。让我想想。”
蓝烟紫气龙飞凤舞,在祭坛上翻转升腾。“路!”路便把放大镜举在我眼前,放大镜里,千万条七色彩虹纵横交织变幻无穷。
“院子拆了,你的树长在哪儿?”
“长在地上。”
“地还不是有吗?我是说,不可能无中生有。”
“我把地刨了。”
“剩下什么?”
“空气。”
“空气不还是有吗?”
“把空气抽光了。”
“剩下什么?”
“真空。噢对了,空间还有。”
“我说过,你懂事。”
女的大笑不止。
过了一会女的问:“要是什么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呢?”
“你的意思是说,空间、时间、一切一切都没有了,是吗?”
“是,怎么样呢?”
“那就等于0。绝对的虚无是个0。0 的意思是什么?是绝对的没有。结果是说,绝对的虚无是绝对没有的。”
女的大概在想。
“嗯?”
“嗯。”
“所以虚无是相对的,存在是绝对的。”
好一阵子悄然无声。
随后鼓声又响起来,祭坛为之震荡不已,像是心的跳动,像是徐缓的舞步,渐远渐弱,渐悄渐杏。天地沉寂时独见祭坛在夜里披着星辉和月色,无数幽幽白光。四周铃声如歌。
我还是认为,那对老人死的时候很坦然,很轻松。世启仍然坚持说不是这样,是很痛苦,至少是很伤心。
他们为什么要去死呢?
“也许是别人都看不起他们,他们痛苦极了。”世启说。
老孟说:“为什么不会是他们自己太看不起自己,所以痛苦极了呢?”
“不对,”我说,“准是他们发现了,活着毫无意义。”
老孟说:“那样他们一定非常沮丧,不会是很坦然。”
“也许是儿女不孝,他们伤心透了。”世启说。
老孟说:“为什么不会是,他们相信自己是个废物是个累赘,而伤心透了呢?”
我说:“一定是他们看出生活太不公正,太不公正了。”
“那样他们一定是非常失望非常失望,”老孟说,“他们就不可能很轻松。”
世启说:“也许是他们想得到的东西没得到,痛苦极了。”
“他们痛苦极了,干吗不会是因为,他们想得到的东西本来就是不可能得到的呢?”老孟说。
“他们感到命运太难捉摸了,”我说,“人拿它毫无办法。人根本没办法掌握它。”
老孟说:“结果他们承认自己是个笨蛋,怎么会死得很坦然很轻松?”
“也许是他们想干的事没干成,伤心透了。”世启说。
老孟说:“为什么不可能是,他们想干的事本来可以干成,可他们没有尽心尽力地干所以伤心透了呢?”
我对老孟说:“照你说,死是挺可怕的了?”
“我没这么说。”
“对了老孟,我敢说死一点都不可怕。”
“你敢说是你敢说,别拉上我,我没这么说。”
“什么沮丧啦、失望啦、承认自己是个笨蛋啦,”我说,“那都是活着的感觉,可我说的是死。死,本身一点都不可怕。”
“路,嘿路!十八想找到一个单独的死。”老孟笑起来。
“他永远也找不到一个点,是吧老孟他永远也找不到。”
“他也找不到一条线。”
“谁也找不到是吧老孟谁也找不到一条线。”
“路,再给他们说说第三道和第四道题。”
“找一个面是吗老孟?”
“还有找一个空间。”
“你找不到一个面也找不到一个空间是吗老孟?我也找不到是吧老孟谁也找不到。”
老孟说:“不信十八你去找找看。只要有一个面,它必定占有空间。一样,只要有一个空间,它必定占有时间。”
路心满意足地玩着那只放大镜,把它对准树叶、露珠、小虫和自己的掌心,眯缝起眼睛全神贯注。
“反正我知道死一点都不可怕。”我说。
“那你为什么没去死?”
我知道,活着的一切梦想还在牵动着我。本没办法掌握它。
“路,嘿路!十八想找到一个单独的死。”老孟笑起来。
一幅星图。两个鬼魂再度出现了。
“世启你听。”“什么?”“鼓声,鼓声,听见没有?鼓声!”“什么鼓声?十八,我没听见有鼓声。”“路,嘿路,你听见了吗?”路点点头,若无其事地玩着放大镜。“他们来了。”“我听不见,十八我听不见。”“嘘——”
“我已经给你证明了,一切存在都是主观与客观的共同参与,而且存在是绝对的。”声音在空中震荡。
“我知道了。”声音在祭坛上回响。“这我知道了。”
“世启,听见没有?”“没有,十八我没有。”“路,听见了吗,一男一女在说话?”路笑一笑,用那只放大镜看天空。“十八,他们说什么?我怎么听不见?”“嘘——”
男的说:“那么就是说,主观也是绝对的。”
“让我想想,”女的说。
蓝烟紫气,万道飞虹。
女的说:“主观是绝对的又怎么样?”
“绝对,是什么意思?”
“就是无始无终无穷无尽,无穷无尽无始无终,对吗?”
“你懂事。”
女的笑起来。“啪”的一声,男的也笑起来。
“世启,听见没有,那女的打了男的一巴掌?”“打了一巴掌?干吗打他一巴掌?我听不见。”
“那么主观叫什么名字?”男的问。
“主观?叫什么名字?”
“也可以说主体。”
“主体?”
“主观或主体,是以‘我’命名的。”
“以你?”
“不不,是自己,每个人称自己都是‘我’,称别人是‘你’和‘他’。‘你’和‘他’都是被‘我’观察的客体,主体只能是‘我’或者‘我们’。”
“这不错。”
“那么,‘我’也就是绝对的,无穷无尽无始无终。”
“欧——,天——哪!”女的抚掌大笑。
“世启,世启。”“我还是听不见,十八。”“路,路!”路正用放大镜看一洞蚁穴。
女的说:“你还是在说那个老话题呢。”
“是,”男的说,“我们永远不会死。”
“你说的那是抽象的‘我’,可每一个具体的我都是有始有终的,会死。”
“无限是什么?无限是无限个有限组成的。”
“这对。”
“那么,这一回有限的我结束了,紧跟着就是下一回有限的我。嗯?这才能实现无限的‘我’。”
“你要说什么?”
“人有来生千秋不断,动动相连万古不竭。”
“但那不再是你。”
“但那依然故‘我’。姓名无非一个符号,可以随时改变。主体若为绝对,就必是无穷无尽地以‘我’的形式与客体面对。”
“创世纪?”
“不,没有创始,也没有穷竭。这不过是世界本来的面目。无始无终,怎么你忘了?”
“来生能知道今生的事吗?”
“今生你可知道昨生的事?”
“那还有什么意义?”
“本来就没有修成来生以图好报的意义。只是证明,死是没有什么可怕的。”
“听见没有,世启?”“没有,十八,我什么也听不见。”“他们说死是不可怕的!”“是吗,十八?路,是吗?”路一心一意看着,放大镜里反映出自己的眼睛。
“死,不过是一个辉煌的结束,”男的说,“同时是一个灿烂的开始。”
“一个辉煌的结束和一个灿烂的开始。”女的重复道。
四面铃声,“叮噹——叮噹——叮噹——”,悠扬如歌;八方鼓响,“咚咚——咚咚——咚咚——”,铿锵若舞。云荡霞飞,草木轻摇,天地正要踊跃,忽然铃声鼓声顿歇。
“怎么了?”男的说。
“出了什么事?”女的像是惊慌。
阵阵浓烈的酒香飘起在祭坛上。然后有了另一个声音,舒缓而且镇静:“你们这一回真不漂亮,谈什么灿烂辉煌。”
“你是谁?”男的女的一同问。
我发现老孟似痴似梦坐在我的身旁。
“别管我是谁,”老孟喝着酒,回答那两个鬼魂,“我知道你们活得既不灿烂,死得又不辉煌,这一回可是太不精彩太不漂亮了。”
两个鬼魂无声无息,很久。
我说:“他们走了吧?”
“他们哭呢,”老孟说。他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开怀大笑,癫癫狂狂。
路兴奋起来:“你们跳得一塌糊涂是吧老孟?一塌糊涂跳得,他们。”
“他们本来跳得不坏。”老孟一条胳膊勾在路的肩膀上。“可是在还有力气去死的时候,这两个傻瓜却想不跳了。”
“我不傻是吧老孟?一点都不傻,我。我能跳是吧老孟?能跳得不坏,我。”
“我们也还在跳呢。”男的说,声音低沉。
“那是因为你们找不到别的。”老孟捂着嘴嗤嗤地笑。“你们真要是找到了天堂,至少你们死得还算聪明。”
鬼魂又不言语。
老孟把酒泼向祭坛。蓝烟紫气慢慢凝滞,化成一对老人,互相依靠着坐在圆形的石台上:满头白发,一身布衣,几根野豆蔓儿爬上他们垂吊着的胳膊。
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可我们还有下一回。”男的说,有气无力。
“我们下一回会跳得好。”女的说,颤颤巍巍。
老孟把嘴里的酒全喷出来,狂笑不止。
女的似要发作,男的把她劝住:“别理他,别,我们最好是走。”
老孟说:“你们要是说还有下一回,我就跟你们打个赌,我说没有下一回。”
“别跟他打这个赌,”男的对女的说,“他肯定不会输,而我们注定赢不了。”
“怎么会?”
“我们活在这一回,他就没输。我们活在下一回的时候,下一回又成了这一回。我们赢不了他。”
“我们怎么办?”
“我们碰上厉害的了。我们还是走吧。”
石台上,两个老人瞬息不见,蓝烟紫气顿时消失。四面铃声摇响,叮噹悦耳缥缈悠扬,如歌似舞;八方鼓声擂动,发聋震聩跌宕铿锵,似舞如歌。天空空星辰谛听,地冥冥草木静悟。白色的祭坛矗立于空冥之中。天地随之一片欢腾。可闻而不可即的地方有人的合唱:永远只有现在,来生总是今生,永远只有现在,来生总是今生,是永恒之舞,是亘古之梦……
“我们找不到别的是吧老孟?”
“可不是么?找不到一个点一条线一个面甚至一个单独的空间。那个家伙真是个好家伙,他还知道找不到没有‘我’的世界。”
“可我能在那个球里跳得不坏是吧老孟?举着火在那个球里。我能吗老孟?老孟是吧,我能?”
“什么时候你不用问别人了,路,你就能了。”
路呆呆地微笑,算计着跳舞的事。
所有这些奇奇怪怪的事,都是十八岁那年夏天我在这园子里亲身经历的。我后来把这些事跟几个人说,他们都不信。老孟当初就已料到这一点,劝我不必就这些事的真假与别人争得脸红脖子粗。我问为什么?老孟说,死过的人自己会知道,没死过的人不可能不认为你是在胡说。
那个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有一天清晨,雾气还未散尽,园子里来了个女人。她上下打量了我一阵,也不说话,摇摇头走开。
她穿着雪白的长裙,裙裾轻拂过绿草地,慢掠过矮树丛,白色的身影一会在古殿旁,一会在老树下,一会又在祭坛上,像个精灵一样默默地在园子里周游。她再次走近我的时候,我问她:
“您找什么?”
“找一个说好了在这园子里等我的人。”
“欧!您可回来了!他等您好几个月了。”
“好几个月?才好几个月?”
“对了对了,差不多一年了。”
“怎么会才一年呢?有一万年了。”
“一万年?”
“可能还要长。”她冲我笑笑,目光灼灼,有不熄的愿望。
“您不是找世启?”
“世启?”她摇摇头。
“您找的人什么样儿?”
“腿坏了,眼还瞎。”
“老孟!”我说,“怎么会是老孟?!”
“他在哪儿?他还是每天都来吗?”
我看不出她的年龄。她身上有春天的不安的诱惑,又有秋光一样的沉静和安详。我在那乌黑的长发间辨出一缕雪白的颜色。
我把老孟工厂的地址告诉她。她谢过我,长裙又拂过草地掠过树丛,在蓊蓊郁郁的草木之中消失不见。我才想起每次世启问今天是几号时,老孟都能准确地告诉他,甚至说出年和月。
这天傍晚,老孟和路没有到园子里来。连着几天晚上,老孟和路都没来。只有我和世启坐在园子门口。
“那个警察说来也没再来。”世启说。
我说:“这倒好,我说不清那对老人是什么表情。你呢?”
“我也说不清。”
“他们说不定是突然发了什么急病呢?”
“怎么会两个人同时发了急病?”
“我是说,那样的话死倒真是没什么可怕。”
世启不反驳我。
我说:“他们要是知道自己患了绝症呢?知道仅剩的一点力气刚够走进那片草丛呢?”
“刚够?事先怎么能算得出来呢?”
“我说假如是那样,他们就会是非常坦然非常轻松了。”
“当然,也只有那样才可能。可实际上没有什么假如。”
实际上只有一个真实而具体的世界,这我知道。
夏天过去了,天短了,天凉了。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园子里都有果实落在地上的声音。金黄的草叶上有飞蛾产下的卵。老树上,有鸟儿搭成的房。
又过了些天。傍晚,世启来时告诉我,他碰见路了。他说路说,老孟用完了所有的力气了。路说那个女人带回来一辆能够跳舞的轮椅,老孟便和她一起跳舞,像他们年轻的时候一样。他们从黄昏跳到半夜,从半夜跳到天明,从天明跳到晌午,从晌午跳到日落。谁也没有发现是什么时候,老孟用尽所有的力气了,那奇妙的轮椅仍然驮着他翩翩而舞。
“路呢?路在哪儿?”
“路说完就走了。”
“路去哪儿了?”
“路不说,急匆匆地走了。”
我和世启去找路,问问老孟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们找到他家。人们说路去跳舞了。
我们找到他的工厂。人们说路去跳舞了。
我们找了所有的地方,找到半夜。人们说路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呆很久,不知道他到哪儿跳舞去了。
我们又回到园子门口,天已经快亮了。暗淡的街灯熄灭,那条小路微白而清静。露水很重,把落叶贴在路面上。小路的尽头依然溟濛,世启的老婆和儿子没有回来。
世启说:“我要去找他们,我得去。”
“到哪儿?大山里去?”我问。
“不管是哪儿。”
“你这腿行吗,在大山里?”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我得去。”
“你的车钱够吗?”
“反正我是得去。十八,你呢?”
“别再管我叫十八了。太阳一出来我就过了十八了。我妈说我是太阳出来时生的。”
一九八六年七月十五日 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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