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郭沫若领了他的大儿子回访徐志摩,这次他们谈得自然多了。郭沫若说他要写信给陈西滢,因为他评《茵梦湖》的事。郭沫若说有人疑心陈西滢就是徐志摩,因为那笔调像极了。
徐志摩感到这倒真有趣,难道他们英国留学生的腔调的确有与众不同的地方,否则何以有许多人把他俩混作一个?
郭沫若伤感地说他带着老婆孩子回到祖国,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穷困潦倒,他准备到四川红十字医院去,他在上海实在呆不下去了。他送了徐志摩一册《卷耳》集,是他对诗经的新译。
徐志摩和郭沫若经过促膝长谈,感觉轻松多了。徐志摩有感这次谈话和郭沫若的境遇,就写了《灰色的人生》一诗。
写完诗,徐志摩还是激动不已,就跑去和胡适长谈,与胡适谈书谈诗谈友情谈爱谈恋谈人生谈此谈彼。胡适好像转老回童了!直到半夜12点他才从胡适那里出来。回家的路上,又遇上了张君劢、翟菊农,就被他们拉去长谈,快到天亮时,徐志摩才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结果躺得腿疼脖子酸,并且还有蚊子的侵扰。
10月14日,郭沫若请徐志摩和胡适等去美丽川吃饭。正好楼石庵从南京来,所以也列席了。他们大醉了一场,胡适说得非常诚恳,郭沫若感动得涕泪交流,搂住胡适的鼻子就是一顿狂吻。最后,大家都飞拳投詈,把美丽川大骂了一顿。双方关系开始松动。
第二天,徐志摩又与胡适回请郭沫若和田汉夫妇。他们大谈神话。散席后,徐志摩又与胡适去泰东书局。徐志摩看见一个人,穿着腊黄西服,条子绒线背心,走路迅捷,帽沿下卷,太像捕房的“三等侦探”。胡适给他介绍说是陈独秀。陈独秀坐在徐志摩的对面。徐志摩觉得他鼻梁峻直,棱角分明,就像近代表现派画家笔下的非洲铜雕像。
10月20日,徐志摩与胡适、朱经农等同游西湖。
朱经农一直说,日子过得太快了,徐志摩却说日子过得太慢,就像看书一样,乏味的一页,可以随便翻过去,但到什么时候才翻到不乏味的一页呢?
他们第一天游湖,逛了湖心亭。在湖心亭看晚霞、看湖光是湖上少人注意的一个精品:看初华的芦荻,楼外楼吃蟹。曹女士贪婪地看着柳梢头的月。他们把桌子移到窗口,这才是持螯看月了!夕阳里的湖心亭,妙;月光下的湖心亭,更妙。晚霞里的芦雪是金色;月下的芦雪是银色。
三潭印月——徐志摩不爱什么九曲,也不爱什么三潭,他只爱在月光下看雷峰静极了的影子——他见了那个,便不要性命了。
阮公墩也是个精品,夏秋间竟是个绿透了的绿洲。晚上雾蔼苍茫里,背后的群山,只剩下了轮廓!它与湖心亭一对形的浓青——墨青,远望去也分不清是高树与低枝,也分不清是榆荫是柳荫,只是两团媚极了的青屿——谁说这上面不是神仙之居?
二更时分徐志摩与胡适远眺着静静的湖、堤和印在波光里的堤影,清绝秀绝媚绝,真是理想的绝色美人。他们想拿舟玩月。拿一支轻如秋叶的小舟,悄悄的滑上了夜湖的柔胸;拿一支轻如芦梗的小桨,幽幽的拍着她光润、蜜糯的芳容;挑破她雾縠似的梦壳,扁着身子偷偷的挨进去,分尝她贪饮月光醉了的妙趣!
10月20日,徐志摩却为泰戈尔的事缠住了,辜负了月色,辜负了湖光,不曾去拿舟,也不曾去偷尝“西子”的梦情。21日的西湖之游就要一偿夙愿了。
“数大”便是美。碧绿的山坡前几千只绵羊,像一片雪绒,是美;闪亮着千万只神眼的繁星,从无极的蓝空中下窥大地,是美;泰山顶上的云海,数万的云峰在宁静的晨光里,是美;绝海万顷的波浪,戴着各式的白帽,在日光里动荡起落,是美;爱尔兰附近的“羽毛岛”上栖息着几千万的飞禽,夕阳西沉时只见一个“羽化”的天空,只是万鸟齐鸣的声音,是美,……数大便是美,数大了,似乎按照一定的自然规律有一种特殊的排列、节奏和式样,激动着人们审美的本能和情绪。
所以西湖的芦荻与花坞的竹林,也无非是一种数大的美。但这数大的美,不是智力可以分析的。看芦花与看黄熟的麦田,或从高处看松林的顶颠,性质是相似的;但因白、黄、青等颜色的分别,人们对景而起的情感也就各各不同了。季候当然也是个影响感兴的因素。芦雪尤其代表气运的转变,一年中最显著最动人深感的转变,象征中秋与三秋间万物由荣入谢的微指:所以芦荻是个天生的诗题。
在白天的日光中看芦花,不能见芦花的妙趣;它和同丁香以及海棠一样,只在夕阳晚风中或月光下泄漏它灵魂的秘密。1922年11徐志摩在南京看玄武湖的芦荻,那时柳叶已残,芦花亦飞散过半,但紫金山反射的夕照与城头倏起的凉飚,丛苇里惊起了野鸭无数,墨点似的洒满云空,高下的鸣声相和,一湖的飞絮沉醉似的舞着,有种凄凉的情调和缠绵的意境,徐志摩称之为“秋之魂”,无法形容的秋之魂!又一次看芦花是在月夜的大明湖,他写给徽徽的《月照与湖》就是纪念那难得的机会的。
所以西溪的芦田并不怎样感动徐志摩的情感。与其白天看西溪的芦花,不如月夜泛舟到湖心亭去看芦花。
花坞的竹子,可算一绝,太好了,徐志摩竟想不出适当的文字来赞美;不但竹子,那一带的风色都好,中秋后尤妙,一路的黄柳红枫,真叫人应接不暇!
22日是一个纪念日,下午他们三人到壶春楼,在门外路边摆桌子喝酒。胡适对着西山,夕晖留在波面上的余影,一条直长的金链似的,与山后渐次泯灭的琥珀光;朱经农坐在中间,自以为两面都看得到,也许他一面也看不见;徐志摩的座位正对着东方初升在晚霭里渐渐皎洁的明月,银辉渗着的湖面,仿佛听着了爱人的裙裾响动似的,霎时呼吸紧迫,心头狂跳。城南电灯厂的煤烟,那时顺着风向,一直吹到北高峰,在空中仿佛是一条漆黑的巨蟒,荫没了半湖的波光,益发衬托出受月光处的明粹。这时缓缓的从月下过来一条异样的船,大约是砖瓦船,长的,平底的。没有船舱,也没有篷帐,静静的从月光中过来,船头上站着一个不透明的人影,手里拿着一支长竿,左向右向的撑着,在银波上缓缓的过来——一幅精妙的“雪罗蔼”镶嵌在万顷金波里,悄悄的、悄悄的移着:上帝不应受赞美吗?徐志摩疯癫似的醉了,醉了!
饭后他们到湖心亭去,横卧在湖边石板上,论世间不平事,徐志摩愤怒极了,呼叫,咒诅,顿足,发泄一通,犹有未尽。后来独自划船,绕湖心亭一周,听桨破小波声,听风动芦叶声,才勉强把无名火压了下去。
1923年10月28日,西湖这一段游记完了,朱经农这天一早就走了,胡适也要回上海,徐志摩也要动身了。“沉沉的宇宙,我们的生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又摸住了我的伤痕。星光呀,仁善些,不要张着这样讥刺的眼,倍增我的难受!”徐志摩于是作《西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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