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琉璃

首页
字体:
上 页 目 录 下 章
水琉璃 第二章(2/2)

    “知道了。”她还是笑得那么好。

    “快去吃饭,菜冷了没有益处。”

    哲人默默到饭厅,独自坐下。

    “你呢?你怎么不吃?”

    “跟孩子一起吃了,”阿美笑。

    “我陪着你喝碗汤。”

    哲人并不欣赏阿美这一套

    “日本式”的女人作风,然而她从小就是这样,叫她改也改不了,只好由她。

    “阿仔的数学进步没有?”没有话说,只好讲孩子。

    “很好,进步很多,”阿美脸上有了神采。

    “老师也这么赞他。而且作文也进步了。”

    “这都是你的功劳。”

    “我不能像其他女人能干地到外面去闯天下,家里的事我至少要管得好。”

    “你一直是最好的主妇。”

    然而最好的主妇

    ——怎么说呢?一个丈夫要求太太的并不只是如此,对吗?主妇的事工人也能做,但太太

    ——哲人不知该怎么讲。讲了阿美会懂吗?

    “可宜呢?好久没见到她了。”阿美问,极自然。

    “她和翡翠去旅行。”

    “怪不得。昨天我卤了她最爱吃的鸡鸭脚,打电话去公司却找不到她。”

    “她们去了美国。”哲人故意说的。

    他不隐瞒和可宜之间的任何事。

    “是该去旅行松弛一下,她不忙了。”阿美全不介意。

    “几个节目在她手上。”

    “我在纽约会碰到她们。”他又说。

    “带她好好的玩几天,”阿美诚心诚意。

    “回来之后,怕又有大堆工作等着她。”

    哲人只好自动停下来。无论怎么对阿美讲,她都是这模样,她明知他和可宜的关系。

    “不吃了。”突然间他就不高兴了。他简直可以说痛恨阿美这种态度。

    “吃这么少?不对口味?”她关心地望着他。

    “我——”他霍然起立。

    “我出去一趟,不必给我等门。”

    他就这么又冲出了家。

    阿美那么好,完全没有一丝错,但是

    ——他说不出,他担心再面对她,他会窒息而死。

    开着车大街小巷地驶着,简直害怕回家。好在

    ——明天去美国,那才是希望。

    哲人到纽约之后,宿玉就搬出酒店,住英之浩姐姐之曼在新泽西的家。她知情识趣,哲人难得有假期,她总不能横梗在他们之间。

    之曼的家她不是第一次来,三年前她就在那儿住过。房子宁静、安乐如昔,人的变迁却是那么大、那么大。

    她仍然住二楼的客房,是三年前住的那一间。她知道对面那间曾是之浩的卧室,之曼一直保持着那间房子里的一切不变,她极想再看看屋里的一切,可是

    ——就是鼓不起推门的勇气。

    再看一次那一成不变的屋子有什么用呢?之浩已逝。

    “翡翠,”之曼敲敲房门,伸进头来。”预备好了吗?我带你去镇里逛逛。”

    “其实我也不一定要逛街。”宿玉拿起皮包。

    “能来看看你们已经很好了。”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之曼深深地注视着她,一点点泪光在眼眶中打转。

    “翡翠,事情变成这样,是之浩福薄。”

    “这是命,之曼姐。”宿玉摇摇头,眼眶也红了。

    “明天一早我们就去?”

    “是。俊明要上班,我开车去,还有之萱和妈妈。”之曼轻叹。“相当远,只有我认识路。”

    “今天不逛街,休息一下不很好吗?”

    “在美国我每天休息,难得你来。”之曼吸一口气。

    “邻居太太告诉我镇上的公司正在大减价。”

    “麻烦你不好意思。”

    “怎么说这样的话?”之曼轻责。

    “我们几乎就是一家人了,你说是不是?”

    宿玉把脸侧向一边,她怕自己忍不往流下眼泪。

    “大概我也没这福分。”她低声说。

    之曼拍拍她,两人并肩下楼,走出大门。

    “这个地方没什么大改变,”坐在车上的之曼说:

    “5年10年之后再来大概还是这样。”

    “香港不同,再回去你会不认得路。”宿玉说。

    “有点不敢回去。生活节奏太急促,人太多、太挤,我会害怕。”

    “不过美国太静了。”宿玉摇头。

    “我也会害怕。”

    “人生活在习惯中。”之曼笑。

    “什么事一习惯下来就是好的。”

    “然后就成了一潭搅也搅不动的死水。”

    之曼看她一眼,又惋惜又难过。

    “翡翠,你要给自己机会,不要太死心眼儿。”

    “但是我——夺去了之浩的机会。”宿玉的声音硬住。

    “公平些,不能这么说,”之曼正色说:

    “之浩的事——他自己要负大半责任,作为他的姐姐,我也不偏帮他。你对他已经够好了。”

    “对他好没有用,是我一手把他推向死路。”

    “谁说的?”之曼冷硬地说:

    “人不寻死,没有人可以推他向死路。你不能怪自己。”

    “我想不怪自己,但明明是我——”

    “不许再讲。”之曼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

    “之浩己去了两年,是是非非提也无渭。”

    宿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此沉默。

    之曼把车开得飞快,直冲进停车场。

    “对不起,”她急速刹车。

    “刚才我太激动,我的态度不对,你原谅我。”

    宿玉摇头微笑,用力握一握她的手。

    “我明白,之曼姐。”

    那是新泽西最大、最好的一个购物中心,纽约最大的几间百货公司在这儿都有分店,别说女人,就是男人走进去,也会被那琳琅满目的漂亮货色所惑。但是,两家公司逛完了出来,在玻璃橱窗中却反映出两张失神又情绪低落的脸。

    之曼望宿玉,宿玉又望之曼,忍不住摇头苦笑。

    “回去吧!”之曼说:“不要在这儿浪费精神。”

    “回去我帮你弄晚餐。”宿玉也说。

    回程的车上,两个女人还是那么沉默,说不出的闷。

    “他们说——韦天白在追你。”之曼忽然说道。

    “我们已是20年的邻居。”宿玉笑。

    “他条件很不错,当年和他同学时,班上不少女孩子喜欢他。”

    “我不是他班上的女生。”

    “你真固执。”之曼看她一眼。

    “之浩去了是不会再回来的,你没理白浪费自己的时间。”

    “我不原谅之浩,更不原谅自己。”

    “没有这么严重吧!”之曼说。

    “你不明白,之曼姐,”宿玉望着前面的路。

    “我和他的事——没有人会了解。”

    “然而已事过境迁。”

    “事过境迁,感情没变。”宿玉说得极肯定,肯定得近乎冷酷。

    “你——但是你们决定分手的。”之曼不懂。

    “分手也不表示不再相爱,”宿玉长长透一口气。

    “我们互相在伤害对方。”

    之曼思索一下,摇摇头。

    “到底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之曼低声问。

    宿玉眼中含着泪水,牙齿咬着唇,好久、好久才反问:

    “叫我——怎么说呢?从

    16岁认识他直到现在,好的、坏的、快乐的、痛苦的,有时想想,我怀疑是不是真实的,好像做梦一样。有什么理由呢?他还那么年轻,身体又那么好,就

    ——过去了?”

    之曼没回答。她是无话可说,对之浩这弟弟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恨他

    ——怎么会变成那样?从好到坏,从天使到魔鬼是个极端,他竟

    ——竟——

    “我真的不信就这么过去了,”宿玉仿佛自问。

    “其实那天——我只不过才离开几小时,怎么会

    ——怎么可能——”

    她的脸色变成雪白,话在颤抖。之曼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她甚至快把不稳方向盘。

    “不要讲了,”之曼脸上掠过一抹惊怖之色。

    “我们——不要吓着自己。”

    “我不怕,真的,一点也不怕,”宿王认真地说:

    “我看过那些照片,虽然那么多血,但是他脑上是安详的,是不是?至少他脸色安详。”

    “翡翠——”之曼不得不把汽车驶在路边停下,她激动悲伤得已不适宜开车。

    “讲这些对大家都无益,你难道不想大家安于,让之浩也

    ——安息?”

    “他能——安息吗?”宿玉反问。

    之曼脸上一阵暗红,接着又是一阵难懂的怪异之色。

    “没有用,真的没有用,”她喃喃说:

    “不要再纠缠下去,否则活在世界上的人都不会快乐。”

    “现在有人快乐吗?你吗?伯母吗?之萱姐吗?”宿玉反问。

    “为什么连提也不许。”

    之曼不语,任宿玉再说什么她都不语。然后,激动过去了,大家都平静下来。

    “翡翠,你也不想再有事发生的,对不对?”之曼问。

    宿玉点点头,再点点头。

    “明天见到妈妈,请什么事都别提。”之曼又说:

    “虽然这么久了,妈妈的情绪还是不能平复。”

    “我知道。”

    “就算——见到他们来,也不必冲动。”之曼说。

    “他们”两个字令宿玉眼中的光芒暴长,她定定地盯着之曼,那眼光仿佛像可杀人的利刀。

    “他们——敢来?”她咬着唇说。

    “翡翠,对事情的看法不要太片面、太偏激。”

    “不。不能让他们去,”宿玉眼珠都要红了。

    “之曼姐,你不能恩仇不分。”

    “相信我,事情过了这么久,他们——心中也难过。”之曼柔声说。“他们也不想事情变成这样。”

    “但是之浩死了。”

    “死,不就是一了百了吗?”之曼问。

    “不。不是。”宿玉斩钉截铁。

    “绝对不是。因为——我还在世界上。”

    “翡翠——”

    “我叫翡翠,于为玉碎。”

    “不要这样,”之曼脸上有惧色。

    “天下没有解不开的怨。”

    “我不理什么仇、什么怨,之浩——死了。”

    “我说过,之浩的事他自己要负大部分责任,为什么一定要怪别人?”

    宿玉摇着头,眼泪纷洒而下。

    “之曼姐,你不觉得之浩的死是最大的遗憾吗?你不为他伤心难过?你不觉得冤枉?”

    “我相信命运。冤不冤枉上帝会下断语。”

    “不要推责任给上帝,不是上帝要他死的,是人

    ——我不能原谅他们。”宿玉把脸放在双手中,大哭起来。

    没有劝她,任她哭得天昏地暗。然后,她终于平静下来。

    “对不起,之曼姐。”她抹干眼泪。

    “舒服多了?”之曼柔声说:

    “我也有过你那样的时候,但——凡事要两面看、两面想,天下没有绝对的事。”

    “我不想见‘他们’。”

    之曼为难地思索了一阵,重新开车。

    “我不能阻止他们去上坟。”她慢慢地说:

    “或者——我设法在时间上安排一下。”

    “伯母愿意见他们吗?”宿玉回。

    “他们也是善良的好人,他们内心可能比我们更痛苦,你不以为吗?”之曼说。

    “之浩因他们而死。”

    “是。可是你也知道之浩对他们做了些什么?”

    她是知道之浩

    ——对“他们”做了些什么!

    纽约并不多雨,那天半夜却下起雨来,天气一下子就凉了。

    早晨出发的雨虽停止,天色依然阴暗,令宿玉本采低落的横绪更添惆帐。

    之曼默默地开着车,之萱陪着母亲坐在后面,宿玉坐在之曼旁边。四个女人都没什么话说,尤其是之曼的母亲,见到宿玉已是泪水盈眶,谁还敢说什么刺激她的话呢?

    从八十七公路北行将近两小的,才到达之浩的墓地。那是个中国人捐钱建的庙宇,占据着整座小山,附近有湖有水,气势很不错。屈宇的建筑虽未完成,墓地却已开放。是依山面水吧,很多富有的华人都葬在这儿,甚至许多有名望的人已预定了墓穴。

    车停在小山坡下,要步行一段山路。昨夜的雨水令山泥松了,又湿又脏,十分难行。上到山腰的墓地,冷清清的一个人都没有,之曼的母亲已忍不住哭起来。

    宿玉扶着她,眼睛已红了,毕竟,之浩是她们俩最亲的人,比之曼之萱两姐妹更亲近些。

    墓前并无野草,庙宇里的人打理得不错。虽说是之浩忌辰,也没什么仪式,之曼奉上鲜花水果食物,又点燃了香,烟雾袅绕中,她们各自默祷。

    “生前他并不亲近我,我想跟他说话也见不到他,”母亲喃喃地念着,眼泪籁籁而下。“现在

    ——他并不是死,对不对?他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宿玉的眼泪也悄然而垂。

    是。生前之浩并不亲近母亲、不亲近英家每一个人,他虽姓英,仿佛只是英家的客人,难得回家一次却又沉默寡言。之浩这短短一辈子最接近的人是她

    ——宿玉,相爱的日子里无论是欢乐、是哭泣、是好、是坏,他们都没有分开过。她爱他、了解他、懂他,可是有什么用?或许是缘,他们只有

    10年的时间,时间到了,缘也尽了。最接近、最亲又有什么用?始终也留不住他。

    她曾恨过他,因为她爱。没有爱,哪有恨?恨他那样任性妄为,恨他那样不珍惜自己,那是真恨吗?或只是痛惜?每次很意才凝聚,又被强烈的爱盖过。她就在这种强烈的爱恨漩涡中挣扎了

    10年,稍一清醒,他已去了。

    他已去了。

    她心痛如刀割。就是这么短的一刹那,就是这么轻易的,他已去了。去得

    ——仿佛不需要考虑。

    “之浩生下来就是悲剧,”母亲又在喃喃诉说着。

    “算命的说我命中无子,我为什么偏偏要强求?他不该来人间走一遭的,我为什么要害他来受罪?”

    受罪?或者是。

    之浩短短的一辈子比别人可能丰富几倍,他仿佛把生命中应有或不应有的都浓缩起来,点缀着那悲剧故事。他的五彩缤纷、多姿多彩,在他自己的感觉上可能是享受、是满足;在另一些人眼中,他是受罪。精神的痛楚、的痛楚像波涛一样起伏着。他快乐过、痛苦过,然而这么年轻,当然是悲剧。

    “你说,他很不恨我?”母亲转身望着宿玉。

    宿玉泣不成声。

    恨与不恨都没有人再能知道,已随他而埋葬。死人没有思想感觉(是这样吧),但留下的伤痕却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妈妈,平静些。”之曼拥住母亲。

    “为什么不想想,可能死亡是他的解脱呢?”

    是不是解脱?上帝,谁来回答?然而拥有之浩那样的一生

    ——是解脱吧!大部分人都会这样说。

    “别太伤心,让他九泉之下能平静。”之萱也说。

    死人该是平静的吧!但是活着的人呢?

    宿玉用纸巾抹抹鼻涕,她听见背后的脚步声。

    那不止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令她的血一下子往头上冲去,她觉得自己双手突然变得冰冷,呼吸也急促了。

    霍然转头,她看见两个年轻的男女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她认得他们,真的,她认得他们。

    “不——”她指着他们尖叫。

    “不许他们过来,不许——赶他们走,我不要看见他们。”

    “翡翠。”之曼一把抱住她。

    “不要这样,冷静些,他们也是来祭之浩。”

    “不——我不要看见他们,他们是魔鬼、是刽子手,走,走,你们走

    ——”她大哭,整个人就要崩溃了。

    “翡翠,”之萱苍白着脸。

    “不要这样,他们是善意的,与他们没有关系

    ——”

    “走,走,你们走,”她喊得歇斯底里。

    “我不要看见你们,魔鬼,魔鬼,魔鬼——”

    来的人却没有离开。

    他们也在墓前上香,供上鲜花、水果。一切的事都在沉默中进行,除了宿玉的哭喊之外。

    英家的人并没有和他们打招呼,更没有说话,只在一边看着他们拜祭,看着他们离开。

    细细的雨又开始飘,宿玉的哭喊声也减低了,终至轻不可闻。

    山坡的墓地又只剩下她们四个女人。

    “我们——回去吧!”之曼打破沉默。

    没有人出声,却都慢慢地往山下走。雨渐渐大起来,淋湿了她们的头发,淋湿了她们的衣服,也淋湿了她们的泪眼。

    汽车往纽约疾驶,远离了墓地,却没有远离悲哀。

    “去唐人街吃饭吧!”之曼试探着说。她是大姐,一直是她比较冷静。

    “翡翠,你说呢?”之萱问。

    “我想回家。”宿玉的声音因哭喊而沙哑。

    “总要吃些东西的,不能病倒。”之曼说。

    “我没事。”她黯然。“刚才失态

    ——很抱歉。”

    之曼的母亲突然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

    “之浩娶不到你,是英家没福气。你这么对他,之浩泉下有知一定感激不尽。”

    “妈妈——”之曼微有责备之意。

    “翡翠才平静下来。”

    “为什么不让我讲?她恨姓王的一家人有什么不对?是他们杀死之浩

    ——为什么要假惺惺的来上香?”

    “妈——”之曼的神色更严肃。

    “王家并不是一家人都杀人,犯法的人已受到惩罚。”

    “杀人者偿命,法宫为什么不判他死刑?”母亲叫。

    “伯母,”宿玉握住之曼母亲的手。

    “刚才我太激动。其实——王家受的痛苦也不比我们少,不判死刑

    ——也许比判死刑更痛苦万倍。”

    “痛著万倍人还在,活总比死好。”母亲哭着。

    “不要再仇视人家,当初——之浩难道没有错?”之萱忍不住说。

    “他有天大的错又怎样?人都死了,还不一笔勾销?”

    “妈妈——”之曼叹息。

    是非曲直,实在太难分得清,法律也不行。

    “我们去唐人街吃东西。”宿玉吸一口气。

    “我请伯母,因为明天我就回香港。”

    “明天你就走?不多住几天?”母亲捉住她的手。很微妙的错觉,见宿玉如见之浩。

    “我有工作。下次再来。伯母何时回去?”

    “妈妈一个人回去我们不放心,”之曼说:

    “等暑假有空我陪她回去。”

    “但是——之浩的墓还在这儿。”母亲黯然。

    这原是一个令人黯然的故事。大家的心都益发沉重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