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是阿姨的,不是我的。”
“是山顶最有品味,最漂亮的一幢。”何哲说:“我们来得冒昧。”
何哲是那种比较深藏不露的人,他看来冷漠,脸孔上轮廓分明,尤其眼睛,仿佛蕴藏极深,极丰富。
他是个比较难懂的男人。
“替阿姨欢迎你们。”宁儿淡淡地。“你们是想参观房子?”
“不不,其实我是想来见你,”何杰开朗地笑,“有没兴趣出海?”
“这个时候?”宁儿摇头,“阿姨午睡之后,我们要去中环。”
“多扫兴,我们现在想出海打鱼。”何杰说:“可可能自己驾游艇。”
“明天去也一样,早上十点?”何哲说。
何杰诧异地看哥哥一眼,这不是何哲的个性,他今天表现得很特别。
“十点。”宁儿淡淡地笑,“好。如果我能说得动阿姨一起去,将会更开心。”
“喂,晚上来我们家好吗?”何杰热情得很。“我们玩桥牌?”
“不能有太多节目,我的任务是来香港陪阿姨。”“阿姨没有家人?没有孩子?”何杰口不择言,他根本没有任何担心。
“姨丈刚去世不久。”
“啊啊
——我又乱说话。”何杰打自己一下。
“你好象我小弟弟。”宁儿由衷地。
“小弟弟?我二十岁了。”
“我也二十,不觉得我比你大很多吗?”
“女孩子看来成熟而已,”何杰不服气,“哥哥二十五岁,他像不像大人?”
“原本就是大人。”何哲望着宁儿,“我在大学里当初级讲师。”
“你的身份加上你的外表,你看来很像小说中电影上的人物。”宁儿笑。
“希望我的生命不那么戏剧化。”他说。
宁儿也回望他一眼。这出色的年轻人留给她相当深刻的印象。
“我们告辞,你的阿姨也许就起身。”何哲站起来,“明天十点来接你。”
“我送你们出去。”
“怎么才来就走呢?”何杰不愿离开。
“下次再来,我做蛋糕请你们喝下午茶。”宁儿说。
“一言为定。”何杰欢欢喜喜地走出去。
做弟弟的他,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从花园回来,雪曼站在楼顶上。
“新朋友?”她问。
“晨跑的朋友,他们住附近的草莓坡。”
“我与邻居不大有往来。”雪曼说。
“新加坡人好客,你忘了。”宁儿笑。
“离开二十年,当年还小,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雪曼有点感叹。
两姨甥在中环逛了整个下午,雪曼替宁儿买了两套职阿曼尼。她说:
“你穿阿曼尼特别有味道。”宁儿只是笑。
“妈妈从不让我买这么贵的名牌。”“过一星期我们再来选,会有新货。”雪曼兴致颇高。她自己买一套仙奴。
“学森去后,今天第一次有心情买衣服!”她轻叹。“是你令我振作的。”
“我什么也没做,只是陪你。”宁儿很懂事,“是你自己振作。”
“我自己,哎
——”她不说下去。
雪曼有心事,宁儿看得出来。她的心事不只是丈夫去世那么简单,她眉宇间那种怨愁进得很深,很深。
“阿姨,心中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我愿替你分担。”她诚心诚意。
“我没有。原本我不是快乐的人。”
“快乐是要寻找的,不是与生俱来。”
“你不明白,宁儿
——”雪曼摇摇头,“我此生只求平静,不求快乐。”
“你没有理由这么悲观,这么灰,”宁儿不能置信,“你拥有世人羡慕的一切。”
“只是表面的一切。”她苦笑。“平静已很好,将来能有点事业寄托,会更理想些。”
宁儿觉得雪曼是病态。她不敢说。只在写给母亲雪茹的信这么写了几句:“雪曼阿姨内心很不快乐,我,我不知道原因,她很灰——”想不到雪茹的信极快就回来,她说:“你立刻办转学,下学期在香港继续学业,陪阿姨最重要。”
但是转学,这从何说起?
雪曼知道这消息后极高兴,立刻找来陈汉律师帮忙输一切手续。宁儿在新加坡大学的成绩很好,香港大学终于接纳了她。
“在那边,你没有男朋友吧?”雪曼开开玩笑。她已把宁儿视为最好的伴侣和依靠。
“我很理智,不容易生情。”宁儿笑。“我不大相信爱情这回事。”
“你才多大?说这样的话。”雪曼小声叫。
“可能天生性格。”宁儿问:“阿姨,你多情吗?姨丈是你唯一男朋友?”
“我不知道。十八岁结婚,姨丈当然是唯一的男朋友。”雪曼笑得勉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多情。”
“你和姨丈是轰轰烈烈的恋爱?你们当初怎么开始的?姨丈一直在香港。”
“以前的事不记得咯。”雪曼笑。“那时时代保守,怎么能轰烈?”
“怎么会认识呢?一见钟情?”
“朋友介绍的。那时姨丈已是年轻有为的律师,他对我极好,极好,谁都认为他是最好的丈夫。于是结婚咯。”
宁儿听出话中的不妥。年轻有为,对她极好,谁都认为他是最好的丈夫,这就足够构成结婚的条件?她完全没提爱情。结婚或不必要爱情,至少感情。
雪曼的怨愁,雪曼的不快乐,是否因这件事而起?宁儿的好奇心被引起。
何哲何杰兄弟又来了几次,自从上次游船河后他们已当宁儿是熟朋友。尤其是何杰,每天等宁儿晨跑,来好家吃早餐,熟得不能再熟,人就算不出现,电话也有几个。
何哲有时偕弟弟同来,看得出来他是不喜欢交际应酬的那种人,他肯随何杰来必然有个原因。而这原因可以从他常凝视宁儿的眼光中透露出来。他对宁儿有好感。
他们兄弟又来了。
雪曼刚好午睡起来,于是加入他们。
“真是奇怪,是邻居我却从未遇见过。”她心情极轻松。
“没支美国前我见过你,你总坐在汽车里,司机开着车。”何杰说:“你不笑的。”
“是吗?”雪曼看何哲一眼,她奇怪这年轻人怎么这样沉默,他总是一言不发。“其实我笑的,我很爱笑,你问宁儿。”
“丁宁儿也笑得很淡,她像你。”何杰孩子气得很。
何哲眼光闪动,却是没有出声。
“其实我从小到现在才第一次见阿姨,我不可能学她。”宁儿说。
“我是阿姨,遗传学上说得通,你即使没见过也可以像我。”雪曼说:“今夜留在这儿晚餐吧,我让工人做你们爱吃的菜。”
“今夜不行。”何杰抢着说:“爸爸回来。”
“阿杰的意思是爸爸从美国回来,我们约好一起晚餐。”何哲打破沉默。他那蕴藏丰富的黑眸十分动人。
“令尊一直住美国?”雪曼好奇地问。
“一半一增,”何杰总是那么爱说话,“美国那边他也有生意,所以要两边兼顾。”
“令堂岂不是跟来跟去很辛苦?”雪曼不以为意地说。
“妈妈
——很早就不在咯,”何杰不以为憾,
“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
“啊
——对不起。”雪曼变脸,自知失言。
“妈妈并未去世,”何哲仿佛在解释什么,“只是不知道她在哪里。生下阿杰不到三月,她就离开我们。”
“好象小说一样。”宁儿打趣。她故意这么说想令气氛轻松些。
“小说不是人生的缩写吗?”雪曼笑了。
“安娣笑得好漂亮。”何杰傻傻地。“是不是笑得漂亮的人吝啬笑容?”
“阿杰习惯口不择言,”何哲望着雪曼替弟弟打圆场,“别见笑。”
“他很有趣。”雪曼不以为意。
“请勿说我有趣,我和丁宁儿一样大,下个学期大学三年级了。”何杰抗议。
“那么我该抱歉。”雪曼说。
“小孩子才不高兴人家当他们小孩。”宁儿说。
“丁宁儿,我以为我们同一阵线。”何杰胀红脸。他总是连名带姓地称呼宁儿。
“我是独立个体,孤军作战。”宁儿也风趣。
何哲眼光又闪一闪,很特别。
这个时候,陈汉律师来访。
“你不用在办公室?”雪曼在小客厅招呼他。
“来探你也是公事。”陈汉微笑。他是个颇英伟的男人,只是不见特别个性。
“又有事?”雪曼眼中跳动问号。“律师楼的事我懂,说过你做主就行。”
“没有公事,只是看看你。”他微笑温柔,眼中似有情意,“你总是关在家里。”
“宁儿来了我好很多,我喜欢她陪伴。”
“但是
——宁儿是宁儿,现在虽然转来香港读书,总有一天还是会离你而去。”
“别担心,我总能安排生活。”雪曼笑。她只能笑,觉得陈汉身上隐有压力。
“一直以来你给我的印象太柔弱,总是依赖学森,我很担心。”他诚恳地。
“我在学习独立。”她说:“宁儿在教我,现代女性精神最重要的是独立自主。”
陈汉笑了,笑得很安慰。
“看来我的确该放心,宁儿的工作做得极好,她很可爱。”
“很感激你的关心,”雪曼很有分寸,“学林一直当你兄弟,我也这样。”
“雪曼
——”陈汉欲言又止,终是什么都没说。
“如果没事,不如留在这儿晚餐?”
“好。”答应得爽快。
他深心里极盼望能多接近雪曼。雪曼以前是学森夫人,盼望只能放心中,现在——他无法按捺跃跃欲试的心。
“我以为你会不答应。”雪曼有她的天真,像受保护惯了的动物。
“刚才有两个小朋友就拒绝我,他们要回家陪父亲。”
“他们是宁儿的朋友?”
“也是邻居。”雪曼淡淡。
再出大厅,何哲兄弟已离去,只有宁儿坐在那儿看杂志。
“宁儿,这么有空,想不想打场网球?”陈汉兴致勃勃。
“你带了衣服吗?”
“我有几套在这儿,以前常陪学森打。”陈汉说:“我去问珠姐。”
再出现,陈汉已换好运动装,和宁儿双双走进后园网球场。
雪曼陪伴在太阳伞下。
他俩都是网球好手。尤其陈汉,打得十分潇洒,球技又好。
“甘拜下风。”宁儿眼睛发光,也许因为运动之后,特别神采照人。
“你也是高手,女孩子打得这么好。”
“运动上我十项全能。”宁儿微笑。
“刚好跟雪曼相反,她不沾运动。”
“我身体不好。”雪曼说。
“会不会是你的一种藉口?”陈汉突然说:“藉口拒绝一些你不想做的事?”
“不会吧。医生说我身体不好。”
“所有富贵太太都说身体不太好,我怀疑是医生的阴谋。”他笑。
“你这律师凡事都怀疑,是否也是职业病的一种?”宁儿用挑战的口吻。
“或许是,我只对我关心的人或事容易起疑心。”
“你关心的人或事?”宁儿敏感地看雪曼一眼,陈汉对雪曼有意早已在她眼中。
雪曼若无其事,陈汉却有点尴尬。
“这是人性,谁不是这样?”他说。
暑假即将过去,宁儿回了一趟新加坡,把该带的东西全搬来香港,她是打算在香港长住,陪伴雪曼。
“会不会挂念雪茹?”雪曼不好意思。
“陪你比较重要,你需要。”宁儿这么说。开学了,何杰飞回美国继续学业,宁儿也在香港大学安顿下来。
“习不习惯?”雪曼关心。
“总是读书。”宁儿淡淡地。
看得出来,雪曼很依赖宁儿,宁儿仿佛已代替了学森的地位,她上课时雪曼就巴巴地等着,非等她回来才安心。
“宁儿,晚餐吃江浙菜,好吗?”雪曼问。
“宁儿,想不想吃意大利餐?”
“宁儿,我们去试湖南菜。”
雪曼全心全意在宁儿身上,宁儿却总是淡然应付,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宁儿平时一辆宝马五二五上学,有时她嫌运动不够,也搭山顶巴士,然后再走一段路回家。开学了,没时间晨跑,她很不惯。
下了巴士,她抱关几本书慢慢往家里走。何杰走后,何哲很少主动再来找他们,偶尔一个电话,也不热烈。何家兄弟个性刚刚相反。奇怪的是:在学校也不曾碰到何哲。
“嗨。”有人招呼她。
她抬头,看见何哲。他黑眸仍然深藏不露,男孩子长睫毛非常漂亮。
真是想到曹操曹操就到。
“刚放学?”宁儿问。
“比你早一班车回来,等你。”他说。
“等我?知道我搭下班车?”
“我上车时你正在排队。”他眼光闪闪,很是难懂。
“有事吗?”
“好久没见你。”他说得有些为难。“愿意到我家坐坐吗?”
“好。”她爽朗地。反正时间还早。
他们并肩走在阳光下,赏心悦目的一对。
何家,也是独立的一幢房子,两层楼高,只是没有围墙。
草莓坡上的房屋划一,全是一个式样的,虽没围墙却有警卫,是个极高级的住宅区。
他打开门请她进去。
“家里只有工人和我。”他说。
“闷不闷?为什么不搬到美国跟何杰与父亲一起住?”
“不喜欢美国。”他摇摇头。“我从中三开始在美国读书,拿到硕士学位就回来,我一直不喜欢美国生活。”
“我却不喜欢独自一人。”她笑。“我觉得孤独比什么都可怕。”
“你不可能孤独。”
“小时候一直是我一个人,父母都外出工作,我在孤独中长大。这几个月陪我阿姨,反而是我二十年最热闹的日子。”
“我很意外。你看来爽朗。”
“这是个性,与孤独无关。”
“你像父亲或母亲?”
“都不像。”她笑起来,“真是奇怪。”
楼梯在响,有人快步下楼。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个高大,神气漂亮,有一对和何哲一样眼睛的男人,他的笑容还在脸上未收尽,眼中却是一片惊愕。
“不知道家里有客人。”他眼睛尽在宁儿脸上,“我是何啸天,何哲的父亲。”
父亲?宁儿以为是哥哥,他看来那么年轻,那么神采飞扬,怎像父亲呢?
他叫何啸天?这么嚣张狂放的名字,和他的人和性格倒是极相衬。
“何先生。”宁儿站起来。
“何先生?”他叫。“该叫‘安扣
’。”
“爸爸,不知道你回来。”何哲说。
何哲也出色,也漂亮,不知怎么回事,跟何啸天站在一起,就矮了半截似的。
人比人,真残酷的事实。
“有一点事,临时决定。”何啸天的视线还在宁儿脸上,“你贵姓?”
“丁宁儿,我住在阿姨家,就在山顶。”
“哦!何杰说过那幢最有气质的房子。”何啸天不以为意。“你们坐坐,下次见。”
他再看宁儿一眼,飘然而去。宁儿深深吸一口气,坐下,刚才何啸天盯着她看时,她仿佛被个网罩住,动弹不得,呼吸不畅。这何啸天有好霸道的压力。
“你父亲和你们兄弟不像。”宁儿胡乱说。
何哲只淡淡地笑。
“爸爸的事业最成功,然后,他交女朋友的手段也极成功。他突然回来一定是约会某个美女在香港见。”“这是你母亲不告而别的原因?”宁儿恍然。
“但爸爸是个好人。”何哲说得无可奈何。“他心地善良,极有责任心,只是爱心泛滥。当然,每个人都有些缺点,我们不是神。”
宁儿摇摇头。对这风流,狂放不羁的男人却留下了深刻印象。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真话。
聊了一阵,宁儿告辞回家。何哲坚持要送,于是他俩又回到雪曼的家里。
“你比平日迟了一小时。”雪曼说。
“到何哲家坐了一阵。”宁儿淡淡地。
“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下次还是开车上学比较好,我比较放心。”
“好。”对雪曼,宁儿千依百顺。
“何哲,听说就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太寂寞的话,多来这儿坐,大家都有伴。”雪曼说。
她一心以为何哲和宁儿该是一对。
“谢谢。”何哲点点头,把视线移同宁儿。
宁儿,总是他视线的焦点。
下雨。宁儿决定自己开车上学。
汽车从山顶转出来,向山下直驶。前面就是草莓坡的支路,不知何哲回学校没有?早知今天下雨可以约好一起去,不必开两部车这么麻烦——草莓坡弯路突然冲出一辆车,砰然一声和她相撞。
宁儿在车中震了一下,并不重。开车不能胡思乱想,一想就出事。惊魂未定,撞她的那车走下一人。
“对不起,全是我错,我开得太快,下雨路滑,原谅我,我赔偿一切。”
宁儿抬起头,看见何啸天。
“是你?”她笑起来。“吓了我一大跳。”
“丁宁儿?”他也笑了,笑得好开怀。“原来是你?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小小伤。”宁儿说:“我得赶去上学,没时间了。”
“等一阵。”他去把车泊在路边。“你顺路带我去中环,我会叫人把这辆车拖去修理。”
“需要修理?仍能开,我看不严重。”
何啸天已不理三七二十一地坐上来。
“雨天,如果开到一半车坏了,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免麻烦,你送我一趟。”他笑。仍是那副开怀的模样。
宁儿默默开着车,敏感地觉得旁边有人在注视她,打量她,她很沉得住气,专注开车绝不理会。
“你不知道我在注视欠。”他反而忍不住。
“你觉得我脸熟?像某一个人?”她说。
“的确是这样。”他惊异地。“你的侧面很像一个人,不过
——不可能。”
她莞尔。不过是追女人的手段而已。
“会不会不可能的事到你口中都变得可能?”
“不不不。”何啸天摇摇头,不再说下去。“模样儿有点像,神韵却完全不同。你硬朗独立多了。”
“我到中环什么地方放下你?”她问。
“啊
——置地。你在置地广场停。”他仿佛是神思不集中。
“下午你几时放学?”
“中午就放学。”她不以为意。
“十二点半。”他理所当然地。“十二点半你来置地门口接我,我们一起回家。”
她呆在那儿,管接还管送?
“记住。我在这儿。”下车时他重复一次。
一下子,英伟潇洒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宁儿耸耸肩。这何啸天真是个奇特的人,他竟然连礼貌,连客气都不讲。
回到学校,上课下课,脑中依然是那张开怀的俊脸。中午,开车离开时还见到何哲,这个时候遇到他?不,她立刻钻进汽车,飞驰而去。
她记得自己十二点半的
“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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