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进入了这个有五十年历史的圣玛利亚女校,一个新的天地在她面前展开,一条通向事业的道路等着她前进。她充满着对未来的信心。她有一切刚刚走入人生之路少女的美好理想,又有多才多艺的才女的宏伟志愿,设想着中学毕业以后到英国去读大学。又想学画卡通片,把中国美术的风格介绍给美国,“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
②她理想中自己的前途应该是十分灿烂的,但各种悲哀会来的,会来的,一个一个不约而至。母亲去后,张爱玲又陷入一种苦恼之中。她不想回父亲的家住,但衣食还是要靠父亲供养,一个刚刚上学的小姑娘没有一分钱的收入,事事都离不开父亲。但去见父亲,又担心父亲的脾气忽好忽坏,好了对她和颜悦色地谈笑,不好的时候,又是不理不睬。她时常在徘徊、犹豫,心事重重,除了一个与她父亲不大来往的姑姑外,她没有感受到一丝家中的温暖。
爱玲说她自己是先看言情小说,然后才知道有爱的。那时的通俗小说,是鸳鸯蝴蝶派小说最盛行的时候,张恨水、周瘦鹃、张资平的小说是家喻户晓的,报纸上每天连载着言情小说,社会上风靡的一些杂志如《紫罗兰》、《红玫瑰》等,也是鸳鸯蝴蝶派的阵地。这些言情小说不光少年看,成人也看,爱玲的父亲也常常一撂一撂地买来这些小说和报纸杂志堆在家中看,这是爱玲觉得父亲的家唯一使人感兴趣的地方,只有这些书报,仍然使她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但她与父亲不同的是,父亲是一个浪荡公子,百无聊赖,借以消遣寻找刺激,而女儿是厌倦家中的沉闷,深感没有父爱母爱的孤独,才在这里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寻找一丝慰藉。她看这些小说,是全身心的,仿佛要把自己的整个人埋在小说里,小说成了她避风的港湾。小说里少男少女的卿卿我我,恩恩怨怨,感染了她,主人公好像是她自己,她随着小说中的人物一起高兴,也随他们而一起悲伤,但悲的时候多。常常看着看着,她就禁不住自己哭了起来。有时,她会把自己融入到自己的幻想世界里,写悲悲凄凄的故事来为自己流泪、感伤。早在小学里,她写了一篇完整的小说:女主角叫素贞,和她的情人在公园里玩,忽然有一只玉手在她肩头拍了一下,来的是她的表姊芳婷。素贞把芳婷介绍给自己的男朋友,但后来芳婷便与男朋友暗送秋波,眉来眼去,酿成了一出三角恋爱的悲剧,素贞痛心极了,就投水而死。爱玲是饱含感情写这个悲剧的,自己陪着女主角流了许多感伤的泪,也感动了她班上的所有小同学。小说用铅笔写在一个笔记本上,她的小同学们争相传阅,晚上睡在蚊帐里看,摩来摩去,字迹都给弄模糊了。小伙伴们一起随着小说人物的爱憎而爱憎。小说中的男子叫殷梅生,一个姓殷的同学憎恨这个人,不许他跟自己同姓,便问爱玲:“他怎么也姓殷,不行!”提起笔来就改成了王梅生。爱玲又改了回来,同学再改了过去,几次三番地改来改去,纸也擦穿了。③这是私下里做的,进初中后学校里要求的是新的“台阁体”,也就是准八股文,不是“说立志”,就是“谈知心”等论说文,写景也是正而八经的陈词滥调。她记得刚上初中时,一个师范毕业的作文老师一上课,说:“做文章,开头,一定要好,起头起得好,方才能抓住读者的注意力。结尾一定也要好,收得好,方才有回味。”大家认真地点头表示领会。那位老师继续讲道:“中间,也一定要好——”还未说出所以然来,同学们便哄堂大笑。
④不过爱玲就是在这样的作文课中,也常常能写出很优美文章,在她所保存的最早的原稿《理想中的理想村》就是这一时期写成的:在小山的顶上有一所精致的跳舞厅。晚饭后,乳白色的淡烟渐渐地褪了,露了明朗的南国的蓝天。你可以听见悠扬的音乐,像一幅桃色的网,从山顶上撒下来,笼罩着全山。——这里有的是活跃的青春,有的是热的火红的心……沿路上都是蓬勃的,甜笑着的野蔷薇,风来了,它们扭一扭腰,送一个明媚的眼波,仿佛是在时装展览会里表演时装似的。清泉潺潺地从石缝里流,流,流,一直流到山下,聚成一片蓝光潋滟的池塘。
在薰风吹醉了人间的时候,你可以躺在小船上,不用划,让它轻轻地,仿佛是怕惊醒了酣甜的池波,飘着飘着,在浓绿的垂柳下飘着——这是多么富于诗意的情景哟!
她那时的作文里还有一行很有名的警句,是直到后来仍然记得很清楚的:那醉人的春风,把我化成了石像在你的门前。⑤圣玛利亚女校(校内师生简称“圣校”),这是上海最负盛名的美国教会女子中学,由美国圣公会设立,与中西女塾同负贵族化声誉,条件要比一般国人自办的公私立学校优越得多。全部课程分为英文部与中文部,英文部包括英语、数学、物理、西洋历史地理、《圣经》等课程,采用英文课本,并且由英美教师(女子居多)担任教授。中文部包括国文、中国历史地理。
担任国文教授的,初中以下是师范毕业的年龄在三十岁以上的中国小姐,初中以上多半是前清科举出身有功名的老学究。圣校与圣约翰青年中学、桃坞中学都是齐名的,也一样重英文,轻国文,学生毕业考教会大学和去外国留学的人很多。张爱玲是这个中学里以写作出名的女才子。
爱玲同班还有一个很要好的女同学,也姓张,叫张如瑾,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才女,巧的是当时文坛上最流行的两个小说家也姓张——张恨水与张资平。张爱玲虽然也爱看,有时也学张资平用两个情感洋溢的“哟”字抒情,但始终不喜欢张资平小说的轻薄、虚浮,有点做作,而一力抬举张恨水;而张如瑾正好相反,偏偏酷爱张资平,贬低张恨水,于是两个姓张的小姑娘,为了两个姓张的大才子,互相争辩,晚上睡下来还要争吵,谁也说服不了谁。
⑥但争归争,毕竟是同学间好玩的事,想起来还是甜蜜的,这里比家庭的沉闷空气好的多,爱玲很乐于在学校里住,很少回去。家里比以前更生疏,更可怕了,因为父亲要娶后母了。
她姑姑把这个真真实实的不幸消息告诉了她之后,张爱玲伏在姑姑家的小阳台上,伤心地哭了。她看过太多的关于后母的小说,知道后母意味着什么,后母往往是很残忍刻毒的角色,万万没有想到,这种人生不幸今天竟然落在自己身上。她恨父亲,刹那间更觉得父亲也是可惜的,那样的残忍而狠心,这时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情发生,她恨恨地想: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栏杆上,我必定要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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