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归父亲,母亲搬出去住。因为姑姑向来看不惯她的哥哥,也与小煐母亲一起搬走,搬到一所巷堂房子里住。虽然父母离婚没有征求过小煐的意见,她却是赞成的,因为父亲的这个家简直没办法使母亲再呆下去。幸好离婚协议上写明,她与弟弟可以常去看她母亲。她觉得多少也是一种安慰了。
父母离婚后,她与弟弟跟着父亲在家中,父亲每天看管着这对孩子,也给他们讲点什么诗词小说之类的东西,但他的脾气喜怒无常,随兴之所至,高兴了教他俩学一点,不高兴就不管或打骂训斥。快十岁的小煐还这样在家中闲着,母亲很担心荒废了她与弟弟的学业,和父亲争执,但父亲一再大闹死活不依,要留住他俩在身边。母亲内心非常苦恼,终于瞅准机会,像拐卖幼儿的人贩子一般,把小煐拎了去,送到学校住读,在填写入学证的名字一栏时,觉得“张煐”这个乳名,嗡嗡地不甚响亮,颇费踌躇,不知道填什么名字好,支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暂且把英文名字胡乱译两个字吧,就叫——‘爱玲’吧。”以后母亲嫌这个名字太俗,屡屡想给她改一个更好的名字,但却没有改⑩,“张爱玲”这个极“俗不可耐”的符号后来却极不俗气地在文坛上叫响了。
“爱玲”这个字译自哪个英文词,她本人没有说,也没有人考证过。我颇疑心是“ailing”这个词的音译,与汉语最靠近的英文字就是ailing,如果成立,那么“爱玲”的英文意思就是:烦恼、苦恼。从当时她母亲的心情处境来看,下意识地取这个名字,很有可能。张爱玲的一生始终与烦恼为伴,似乎又是一个不幸的征兆。(11)
爱玲进入了上海黄氏小学,她已经十岁了,语文程度已不错,又在家中稍稍地学习了英文,因此,进校就从四年级读起。她有时候在父亲的家中住,有时跑到妈妈与姑姑家中住,虽然父母离婚了,她倒并不觉得比以前更不幸。
但是,不久,妈妈又要独自赴法国了。黄逸梵虽然是一个受新式教育的女性,像西方女子一样保持个性与人格的尊严,有对不幸婚姻抗争的勇气,但是在二三十年代,离婚在中国一般世俗的眼中还是不能理喻的,世俗的眼光仍会给她不小的压力。
妈妈走以后,后来又回国过一次,但后来又走了,到新加坡、印度,后来又到英国,最后客死于英国。
“他母亲没有爱过他父亲——她爱过别人么?……亲友圈中恍惚有这么一个传说。”《茉莉香片》中的冯碧落的婚姻由父母包办,但她结婚后仍爱着以前的恋人言子夜,言子夜劝她与他一道出国留学,可是碧落不能这样做,“她得顾全她的家声,她得顾全子夜的前途。”冯碧落是封建婚姻的牺牲品,“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而张爱玲的母亲唯一不同的,她是关在笼子里的鸟,开了笼,会飞出去的。
哪怕她在异国他乡飞来飞去无枝可依,或折了翅飞不起,即使不幸,然而她却是自由的,没有比自由与尊严再重要的了。像几十年之后的女儿一样。
莫非,这是宿命?
为了摆脱这个艰难处境,黄逸梵又一次赴法国读书。在她将要走时,到学校来看爱玲,爱玲的性格已有点像她母亲,那样坚强或者说无情,能抑制自己感情不表露出来。妈妈来告别了,她很平淡地与妈妈告别,没有任何依依惜别的表示,妈妈也像是很高兴,这么一个母女分离的时刻,就这么平平淡淡光滑无迹地度过。爱玲暗中想:“妈妈一定要骂我狠心。”但还是咬咬牙等妈妈出了校门。站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漠然地远远望着那关闭了的红铁门,渐渐地,她的视线模糊了,眼泪来了,在寒风中大声地抽噎着,哭给自己看。
母亲走了,但姑姑仍住在这个家中,姑姑的家中仍然留有母亲的空气,纤灵的七巧板桌子,轻柔的颜色,还有一些她所不明白的可爱的人来来去去,家里仍是漾溢着和谐欢乐的气氛,不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姑姑的家中都是真的善的美的,给爱玲以满足与愉悦。一想到回父亲的家中,她立刻就感到痛苦难过。父亲家里,她什么都瞧不起,鸦片,教弟弟作《汉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的生活,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有一种沉下去、沉下去的昏昏沉沉的感觉。
注释
①这一章除注名出处外主要见于张爱玲《私语》与《童言无忌》。
②据钱仲联《近代诗钞》(二)。
③曾朴《孽海花》十四回。
④⑥张子静《我的姐姐》,载《永远的张爱玲》,季季、关鸿编,学林出版社版。
⑤见张爱玲《表姨细姨及其他》。
⑦见张爱玲《谈音乐》。
⑧张爱玲《存稿》。
⑨张爱玲《天才梦》。
⑩张爱玲《必也正名乎》。
(11)后为她的朋友炎樱一直嫌“爱玲”这种名字太难听,所以只喊“张爱”。炎樱不懂中文,无所谓俗气与否,“爱玲”与ailing发音太接近,所以不喜欢这名字,这也是一个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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