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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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的逃难(2/2)

    次日,老板拿出一副大红闪金纸对联来,要我写字。说:"老父今年七十,蛰居山中。做儿女的糊口四方,不能奉觞上寿,欲乞名家写联一副,托人带去,聊表寸草之心,可使蓬荜生辉!"我满口答允。就到楼下客厅中写对。墨早磨好,浓淡恰到好处,我提笔就写。普通庆寿的八言联,文句也不值得记述了。那闪金纸是不吸水的,墨渖堆积,历久不干。门外马路边太阳光作金黄色。他的管帐提议:抬出门外去晒,老板反对,说怕被人踏损了。管帐说:"我坐着看管!"就由茶房帮同,把墨迹淋漓的一副大红对联抬了出去。我写字时,暂时忘怀了逃难。这时候又带了一颗沉重的心,上楼去休息,岂知一线生机,就在这里发现。

    老板亲自上楼来,说有一位赵先生要见我。我想下楼,一位穿皮上衣的壮年男女已经走上楼来了。他握住我的手,连称"久仰","难得"。我听他的口音,是无锡、常州之类。乡音入耳,分外可亲。就请他在楼上客间里坐谈。他是此地汽车加油站的站长,来的不久。适才路过旅馆,看见门口晒着红对子,是我写的,而墨迹未干,料想我一定在旅馆内,便来访问。我向他诉说了来由和苦衷,他慷慨地说:"我有办法。也是先生运道太好:明天正有一辆运汽油的车子开都匀。尚有空地,让先生运走。"我说:"那么你自己呢?"他说:"我另有办法。况且战事尚未十分逼近,我是要到最后才走的。"讲完了,他起身就走,说晚上再同司机来看我。

    我好比暗中忽见灯光,惊喜之下,几乎雀跃起来。但一刹那间,我又消沉,颓唐,以至于绝望。因为过去种种忧患伤害了我的神经,使它由过敏而变成衰弱。我对人事都怀疑。这江苏人与我萍水相逢,他的话岂可尽信?况在找车难于上青天的今日,我岂敢盼望这种侥幸!他的话多分是不负责的。我没有把这话告诉我的家人,免得她们空欢喜。

    岂知这天晚上,赵君果然带了司机来了。问明人数,点明行李,叮嘱司机之后,他拿出一卷纸来,要我作画。我就在灯光之下,替他画了一幅墨画。这件事我很乐愿,同时又很苦痛。赵君慷慨乐助。救我一家出险,我写一幅画送他留个永念,是很乐愿的。但在作画这件事说,我一向欢喜自动,兴到落笔,毫无外力强迫,为作画而作画,这才是艺术品,如果为了敷衍应酬,为了交换条件,为了某种目的或作用而作画,我的手就不自然,觉得画出来的笔笔没有意味,我这个人也毫无意味。但在那时,也只得勉强破例,在昏昏灯火下用恶劣的纸笔作画。次日一早,赵君亲来送行,汽车顺利地开走。下午,我们老幼五人及行李十二件,安全地到达了目的地都匀。汽车站壁上贴着我的老姐及儿女们的住址,他们都已先到了。全家十一人,在离散了十六天之后,在安全地带重行团聚,老幼俱各无恙。我们找到了他们的时候,大家笑得合不拢嘴来。正是"人世难逢开口笑,茅台须饮两干杯!"这晚上十一人在中华饭店聚餐,我饮茅台酒大醉。

    一个普通平民,要在战事紧张的区域内舒泰地运出老幼五人和十余件行李,确是难得的事。我全靠一副对联的因缘,居然得到了这权利。当时朋友们夸饰为美谈。这就是某君所谓"艺术的逃难"。但当时那副对联倘不拿出去晒,赵君无由和我相见,我就无法得到这权利,我这逃难就得另换一种情状。也许更好;但也许更坏;死在铁蹄下,转乎沟壑……都是可能的事。人真是可怜的动物!极微细的一个"缘",例如晒对联,可以左右你的命运,操纵你的生死。而这些"缘"都是天造地设,全非人力所能把握的。寒山子诗云:"碌碌群汉子,万事由天公。"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有宗教。所以我的逃难,与其说是"艺术的",不如说是"宗教的"。人的一切生活,都可说是"宗教的"。

    赵君名正民,最近还和我通信。

    1946年4月29日于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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