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觉得这两位老人最有意思的是家里来了客人的时候。那时家里的一切都成了另一个样子。可以这么说吧,这两位心地善良的人是为客人而活着的。他们把家里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争着用田庄上生产的一切好东西款待你。然而,我觉得最令人高兴的是,他们这样殷勤待客却没有一点故意做作的成分。这种热情好客和慷慨大方自然而然地表露在他们的脸上,显得十分相宜,所以你会情不自禁地接受他们的好意招待。这一切是他们的善良、诚实的心灵所具有的纯洁无瑕的淳朴品质的自然流露。这种热情待客跟官场小吏靠了你的关照而飞黄腾达、把你称作恩人而匍匐在你脚下的那种酬谢宴请毫无共同之处。客人在当天是无论如何不予放行的:非留下来过夜不可。
“天色这么晚了,哪能再走那么远的路!”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总是这么说(其实,客人只住在离三、四俄里远的地方)。
“当然不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道。“万一碰上了强盗或者别的什么坏人怎么办?”
“上帝保佑,别说什么强盗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深更半夜的,干吗说这种事儿?什么强盗不强盗的,天也黑了,不宜出门就是。再说您的马车夫,我可是知道您那个马车夫的,他身子又弱,个子又小,随便什么马都会把他踢倒;不待说他这会儿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在什么地方呼呼大睡了呢。”
于是,客人就只好留下来;话又说回来,在低矮而暖和的房间里度过这么一夜,亲切暖人和催人欲睡的侃谈,从端到桌上来的富有营养又烧得精美的食物上升腾的热气,对于客人无疑是一种报偿。我眼前仿佛看见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拱着背坐在椅子上,总是笑容可掬,全神贯注,甚而是出神地听着客人说话!话题也常常涉及政治。客人虽然也是很少离开自己的村子,却经常装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神色和神秘兮兮的表情,胡乱猜测,说什么法国人和英国人暗中勾结,要把波拿巴①放逐到俄国来,或者就干脆说战争就会要打起来了,这时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仿佛不在乎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似的,说道:
“我自己也想上战场去;为什么我不能去打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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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拿破仑一世(1769—1821),法国皇帝,曾发动侵略欧洲各国的战争。
“瞧您又来劲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插话说。“您别信他的话,”她对客人说道。“他人老了,哪能打什么仗!敌人头一个上来就把他打死了!真的,会把他打死的!只要一瞄准,就把他打死了。”
“那好吧,”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我也把他打死。”
“您听听他说的话!”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接着说道,“他哪能去打仗!他那几支手枪早生锈了,搁在储藏室里。您要是看看就知道:那是什么手枪,还没有开火,火药就早炸开了。手也炸飞了,脸也毁了,落得个终身残废!”
“那好吧,”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又说,“我就买一种新的兵器。弄它一把马刀或者一支哥萨克的长矛。”
“这全是异想天开。真是心血来潮,就开口乱说一气,”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又接着说道。“我也知道他是说着玩的,可到底叫人听了难受。他总爱胡说一通,有时你听着,听着,叫人心惊肉跳的。”
然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把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多少吓唬了一下,觉得挺得意,拱着背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格格地笑着。
我觉得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最有意思的是,当她领着客人去吃点心的时候。
“这个呢,”她打开酒瓶的塞子说,“是洋苏叶和千叶蓍浸泡的伏特加酒。要是肩胛骨或者腰痛的话,喝点这种酒可见效了。而这个呢,是百金花浸酒:要是耳鸣或者脸上长癣的话,喝这种酒很管用。还有这个——是用桃仁蒸馏的酒;您斟一杯吧,多么香的酒气。要是有谁早晨起来,不小心撞在橱角或者桌角上,额头上碰了一个疙瘩,那么,只要在吃饭前喝上这么一小杯——保管你平安无事,一眨眼工夫全好了,就像根本没出过事儿一样。”
随后,她把所有的酒瓶都一一加以说明,它们几乎都有某种祛病消灾的功效。她让客人尝遍了各种药酒之后,便领着他来到摆好的大小盘碟跟前。
“这是加了香薄荷的腌蘑菇!这是加了调料丁香和核桃腌的!这种腌制方法,还是一个土耳其女人教给我的,那时候还有土耳其人在我们这儿当俘虏呢。那可是个热心肠的女人,一点也看不出她是信土耳其教的。她的穿着打扮跟我们差不多一个样;就是不吃猪肉;说是他们那儿的法律是明文禁止的。而这个是加茶藨子叶和肉豆蔻腌的蘑菇!瞧,这个是大葫芦:我还是头一回用醋煮的;我不知道它们好不好吃;我是从伊凡神父那儿打听来的秘方。先要在桶里铺上一层橡树叶子,再撒上一层胡椒和硝石,然后再加一层山柳菊那样的花,那花儿还得尖尖儿朝上摆放呢。这些是包子!这是干酪馅的!这是乳渣馅的!而这个是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最喜欢吃的,是酸白菜加荞麦米饭做的馅。”
“可不,”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一旁补充说,“我很喜欢吃这种包子:又松软,又带点儿酸味。”
总之,每当家里有客人的时候,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心情就特别好。真是一个好心肠的老太太!她是诚心诚意地款待客人的。我喜欢在他们家逗留,虽说像所有在他们家做客的人一样,在那儿肚子撑得要命,这对我是十分有害的,但是我还是乐意上他们家去。话又说回来,我一直在想,小俄罗斯的空气是否具有某种帮助消化的特殊疗效呢?因为在这里如果有人那样尽情吃喝的话,毫无疑问,他就不会是睡在床上,而会要直挺挺地躺在桌上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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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俄习俗,人死后必须停尸在桌子上。这里是指因大吃大喝而撑死。
好一副热心肠的两位老人!可是,我的故事很快就要谈及那令人十分伤感的事件了——它永远地改变了那安静的一隅的生活。这事件居然是起因于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这就尤其令人惊诧不已。可是由于造化的不可思议的安排,微不足道的小事常常引发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反之,轰轰烈烈的壮举往往又以无声无息的结局而告终。有一个征服者调集了举国的兵力,征战多年,他的统帅威名远扬,最终只夺取到一块弹丸之地,还播种不下一块地的马铃薯;而有时,恰恰相反,两个城市的两个卖香肠的小贩因为胡言乱语而大打出手,这场争斗席卷市镇,又波及乡村,然后又扩展到全国。不过,我们暂且按下这些议论吧:在这里大发议论并不相宜。而且,我也不喜欢多发议论,如果那只是纸上谈兵的话。
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养了一只小灰猫,它几乎总是蜷曲着身子,躺在她的脚边。女主人有时抚摸着它,在它的颈脖子上搔着痒痒,那宠惯了的小猫便把颈脖子伸得长长的。倒不是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太过于宠爱那只小猫了,她只是对它抱有一种难舍难分的感情,习惯于随时看到它才安心。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时常拿她这种依依不舍的感情来揶揄一番。
“我真不懂,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您那只小猫有什么可爱的。养它有什么用呢?您要养一条狗呢,那可不一样:
可以带着它去打猎,可是猫有什么用呢?”
“您别说了,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道,“您就喜欢唠唠叨叨,再不干别的事。狗浑身邋邋遢遢的,又随地拉屎撒尿,还会打碎东西,可是猫倒是十分温顺的动物,它不会坑害人。”
不过,对于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来说,养猫也好,养狗也好,都无所谓;他只不过说说而已,为的是拿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来开开心。
他们家花园的后面有一大片树林子,它居然逃过了精明强干的管家的刀斧之灾,——也许是因为害怕斧头砍树的声音会传到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耳朵里的缘故吧。这片树林十分僻静而荒凉,古老的树干上覆盖着茂蜜的胡桃,酷似那毛茸茸的鸽掌一样。在这片树林里栖居着一些野猫。这些林中野猫跟那些在屋顶上乱跑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家猫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居住在城市的家猫即使性情暴躁,也比森林里的同类要文明得多。而野猫则恰恰相反,多半神情阴郁而野性十足;它们总是样子憔悴而干瘦,叫着粗野难听的声音。它们有时就在仓库下面掏个地洞,偷食脂油,甚至厨房也是它们不时光顾的场所,一看到厨师走到那杂草丛生的地方去方便了,便出其不意地从敞开的窗口跳进去作案。总之,任何高尚的情操都是全然不顾的;它们以掠夺偷窃为生,堵着鸟窝捕食小麻雀。这些野猫从仓库下面的窟窿里钻了进来,跟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温顺的小猫彼此嗅了好一阵子,终于把小猫勾引走了,就像一伙士兵拐走了一个傻村妇一样。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发现小猫不见了,派人四下里寻找,可是不见踪影。三天过去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觉得十分惋惜,最终还是把它忘了。有一天,当她察看菜园,亲自为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摘下几根翠绿鲜嫩的黄瓜返回屋里的时候,她的耳朵突然听见了一阵可怜巴巴的猫叫声。她仿佛出于本能地唤道:“咪!咪!”——只见杂草丛中忽地跳出她那只灰色的小猫,又瘦弱又憔悴;看得出来,它有好几天没有吃过什么东西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不停地呼唤着它,可是那小猫只望着她站着不动,喵喵直叫着,不敢走近前来;显然,从那以后它已经变得怕人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朝前走去,一个劲地呼唤它,它怯怯地跟在后面走到围墙旁边。最后,它认出了以前熟悉的地方,便进了屋子。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立即吩咐下去,给它端来了牛奶和肉,坐在它的面前,看着这可怜的宠猫狼吞虎咽的馋相:它吞食着一块又一块的肉片,大口喝着牛奶。这灰色的私奔者几乎就在她的眼前,身子逐渐胖大起来,吃得不那么贪婪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伸出一只手去,想要抚摸它,可是这忘恩负义的家伙显然是跟那些凶猛的野猫混得太熟了,要不就是懂得了浪漫情爱的法则——清贫相守胜过富家大宅的锦衣玉食,而野猫虽则是一贫如洗;不管怎么说,那灰猫往窗外一跳,仆人们怎么也抓不住它了。
老太太心里犯疑了。“这是死神来招我去了!”——她心里默念着,再也无法消除这个疑心了。她成天郁郁不乐。任凭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怎么说笑逗乐,想要知道她干吗一下子变得愁眉不展,但都枉然,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总是默不作答,要不就是答非所问,不能使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感到满意。第二天,她明显地变得消瘦了。
“您怎么啦,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莫非您害病了吧?”
“不,我没病,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我想告诉您一桩特别的变故:我知道,我是挨不过今年夏天了;死神已经来招我去了!”
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的嘴唇不由得痛苦地抽搐起来。
不过,他想要压住心里的忧伤,强装笑脸说:
“天知道您说些什么,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您想必是拿错了经常喝的草药汁,喝了桃子浸酒吧?”
“不,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我没喝桃子浸酒。”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
于是,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深感懊悔,刚才不该打趣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他望着妻子,一滴泪花挂在他的睫毛上。
“我求求您,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就成全了我的心愿吧,”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等我死了,把我葬在教堂的围墙旁边。给我穿上那件灰色的衣服——就是棕色底子带小花的那一件。那件深红色条纹的缎子衣服就别给我穿了:人死了何必穿好衣服呢。穿上好衣服又有什么用呢?而留着您还可以用得着:把它改成一件好看的长罩衫,等有客人来的时候,您可以穿得体面些去接待他们。”
“天知道您说些什么,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死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呢,您倒说这些话来吓唬我。”
“不,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我知道快要死了。不过,您别替我难过:我已经是老太婆了,也活够了,再说您也已经老了,我们很快会在那个世界里见面的。”
然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却像孩子似的大声哭了起来。
“别哭了,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不要违背教规了,不要用自己的悲痛去惹上帝生气。我要死了,倒没有什么舍不得。只有一件事我觉得遗憾(一声沉重的叹息中断了她的话,停了片刻):我遗憾的是不知道把您托付给谁,我死之后,有谁来照看您呢。您还像一个年幼的孩子一样:需要有一个真心实意爱您的人来照看您。”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撼人的、真挚的怜悯之情,我不知道有谁见了此情此景能够无动于衷。
“你要记着,雅芙多哈,”她转过脸对管家女仆说,那管家女仆是特意吩咐人叫来的,“我死之后,你可要照看好老爷,要像爱护眼珠子和亲生儿子一样爱惜他。你可要让厨房给他做喜欢吃的东西。你要常给他换洗内外衣服;有客人来了,要让他穿得体体面面的,要不然的话,他说不定有时候就穿一件旧长衫去会客了,因为就是现在他也常常忘记,哪一天是节日,哪一天是平常日子。你要寸步不离地照看好他,雅芙多哈,我会在那个世界上替你祷告,上帝会奖赏你的。你可别忘记呀,雅芙多哈;你已经上年纪了,来日不多了,不要再给灵魂加重罪过了。你要是不能好好照看他,你在这个世上也不会有福份的。我会亲自去求上帝,让你不得好死。你自己会要倒霉,子女也会受到连累,你那一大家人都会得不到上帝的赐福。”
可怜的老太太!到了这个时候,她没有去想那守候着她的重大时刻的到来,没有去想灵魂和自己的未来的归宿。她一心想的是那曾经共伴一生、将要孤苦无依地留在人世的可怜的伴侣。她非常机敏地安排好一切后事,以便在她死后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感觉不到她的离去。她已认定自己行将谢世,身心都作好了充分的准备,果然没过几天,她便卧床不起,饮食不进。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无微不至地精心照料她,时刻守在她的病榻旁。“兴许您要吃点东西吧,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他焦急不安地望着她的眼神说。可是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什么也没有说。最后,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她似乎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接着便咽气了。
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简直惊呆了。他觉得这件事来得太荒诞了,以致哭不出声来。他瞪着茫然的两眼凝望着她,仿佛不明白死尸是怎么一回事。
死者已经停放在桌上,穿好了她自己指定的那身衣服,两手交叠成十字,手里放着一支蜡烛,——他神情木然地望着这一切。上下人等,熙熙攘攘,挤满了院子,许多客人前来送殡,整个院子里摆满了一张张长桌,桌子上堆放着蜜饭、果酒、馅饼;客人们交谈、哭泣、凝望着死者,议论着她的品德,也看看他——可是他却神情古怪地望着这一切。最后,死者被抬走了,人们蜂拥而出,他也跟随在后;牧师们身穿全套的法衣,阳光照耀着,吃奶的婴儿在母亲的怀里哭闹着,云雀在高声啼啭,穿着小短衫的孩子们来回乱跑,一路嬉闹着。棺木终于抬到了墓穴旁边,有人要他走上前去,最后吻别亡妻;他走到跟前,吻了吻,两眼溢满了泪水,可是,那是一种神情木然的眼泪。棺木放下去了,一个牧师抄起平头铁锹,首先撒下了一把泥土,教堂执事和两个圣堂工友在晴朗无云的蓝天下用低沉而拖长的声音齐声唱起了永生经,雇来的人开始用锹铲土,泥土很快就把墓穴盖住和填平了,——这时,他挤到前面去;大家闪到两旁,给他让出了地方,想看看他干什么。他抬起两眼,茫然地望了望,说:“你们就这样把她埋了!为什么?”他打住了话头,没有再说下去。
可是,当他回到家里,一看房里空荡荡的,连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坐过的椅子也搬走了的时候,——他放声大哭起来了,哭得十分伤心,哭得痛不欲生,那泪水犹如决堤的河水似的,从那了无生气的眼睛里奔涌而出。
从那以后,五年过去了。什么样的悲痛不会被时间冲淡呢?什么样的痴情在与时间作力量悬殊的搏斗中能够保全无损呢?我认识一个正当青春年少、充满高尚与尊严气度的年轻人,我知道他已坠入爱河,爱得那样深情、那样迷恋、那样狂热、那样果敢、那样庄重,我却看见了,几乎就是亲眼所见,他的恋人——象天使一般温柔而妖媚的姑娘被贪得无厌的死神夺去了生命。我从来不曾见过一个不幸的恋人那样可怕地发泄内心的痛苦,表露出那样激越而灼人的哀伤和那种吞噬一切的绝望。我从来不曾想过,一个人会给自己造成一个地狱,没有幽灵,没有圣像,没有一点类似希望的东西……人们想法子看守着他;把一切他可以用来自戕的工具都藏了起来。过了两个星期,他忽然自我克制住了:开始说说笑笑;人们也不再拘管他了,而他却趁这个机会买了一支手枪。有一天,忽然一声枪响,吓坏了他的亲人。他们跑进房去,只见他摊开四肢躺在地上,击伤了头盖骨。碰巧有一位医术颇受普遍称道的医生在场,看出他还有生还的迹象,因为他的伤势还不是致命的,令人不胜惊讶的是,他居然活过来了。家里人对他看管得更严了。连吃饭时也不把刀子放在他的旁边,把一切可以用来自伤的东西都拿开了,可是没过多久,他又寻找到一个新的机会,猛地扑向一辆迎面驶来的马车底下。他的一只手和腿被压伤了;然而,他又活下来了。一年之后,我在一间人头攒动的大厅里见到了他:他正坐在一张牌桌旁边,手盖着一张牌,兴高采烈地喊着“佩季特——乌维特”①,身后站着他的年轻的妻子,两只臂肘支在他的椅背上,正在清点他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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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一种打牌的术语。
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死后过了五年,我重返故里,顺道来到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的村子里探望我的老邻居,我曾在他家愉快地度过一天,并且饱尝过好客的女主人烧制的美味佳肴。当我乘车驶抵庭院的时候,我觉得那栋房子又陈旧多了,农民住的房舍全都歪倒在一边——毫无疑问,它们的主人也象房舍那样颓丧;庭院里的栅栏和篱笆全都倒塌了,我还亲眼看见一个厨娘从那里拔下木条来生炉子,其实她只要多走两步,立刻就可以拿到堆放着的树枝。我怀着伤感的心情来到台阶前;那几只守夜狗和卷毛狗,有的瞎了眼睛,有了断了腿,翘起沾满牛蒡的卷毛尾巴,汪汪直吠。老人迎面走了出来。是他!我立刻认出他来了;可是,他的背比从前佝偻得更厉害了。他也认出我来了,带着我所熟悉的微笑欢迎我的到来。我跟着他进了屋子;房间里的一切似乎还是老样子;不过,我还是发现到处都显出奇怪的杂乱无章的痕迹,明显地使人觉得缺了点什么;总之,我内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触,恰如我们初次走进一个人的住所,而他原来有一个形影不离、相伴一生的妻子,如今却成了鳏夫一样。这种感触又象是我们本来知道一向是健康的人,如今却看到他缺了一条腿一样。处处都可以感觉得到细心操劳的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不在人世了;吃饭时摆在桌上的是一把没柄的刀子;各种菜肴也烧得不如从前精致。我也不想问及田庄的农事,甚至连各处的作坊也不敢再去瞧一瞧。
当我们坐下用餐时,女仆给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系上一块餐巾,——她做得挺周到,因为主人不围上餐巾就会弄得满身都是调料汁。我竭力要引起他的兴致,讲各种新闻给他听;他依然是满脸含笑地听我说话,可是他的眼神有时却完全是木然的,所表露的意思不是游移不定,就是无可捉摸。他常常舀起一勺粥,没有送到嘴里,却挨到鼻子上;他拿着叉子,没有插到鸡块上,却戳到酒瓶上去了,于是,女仆只好捉住他的手,往鸡块上戳去。我们有时要等好些时候,才有下一道菜端上桌来。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也发现了,就说:“怎么这么久还不上菜呀?”可是,我却从门缝里瞧见了,那个端菜的小厮完全忘记了这份差使,垂着头在长凳上睡着了。
“这是那个食品,”当浇上了酸奶油的乳渣饼端上桌来时,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这是那个食品,”他接着又说,而我发现他的声音开始颤抖,眼泪就要从他那暗淡无神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可是他极力忍住了。“这是那个食品……我……那……亡……妻……”泪水忽然夺眶而出。他的一只手落在盘子上,将盘子打翻了,飞了出去,噹地一声碎了,调味汁泼了他一身;他坐在那里,神情木然,呆呆地握着汤匙,眼泪像小溪似的,像滔滔不绝的喷泉似的,纷然流淌出来,洒落在系着的餐巾上。
“我的天哪!”我望着他暗暗想道,“五年销蚀一切的时光——老人变得如此麻木了,这个老人——从来不曾有过一次强烈的心灵震撼搅扰过他的生活,他的一生似乎只是安坐在高背椅子上,啃啃鱼干和梨干,讲讲古道热肠的故事,——竟会有这样长久而剧烈的哀伤!到底是什么更有力量来支配我们呢:是欲念还是习惯?抑或是一切强烈的激情,我们的希冀和沸腾的的急速变幻,——只不过是我们灿烂年华的结晶和凭着它才显得那样根深蒂固和摧肝裂胆?”不管怎么说,而在这个时刻,我们所有的欲念与这个长久的、缓慢的、近乎麻木的习惯相比,我觉得都是天真幼稚的。他好几次使劲想要说出亡妻的名字来,可是话到一半,他那平静而寻常的脸孔便抽搐得十分难看,那孩子般的哭声直刺我的心坎。不,这不是老人们向你展示可怜与不幸时通常滥用的那种眼泪;这也不是老人们饮酒作乐时抛洒的那种眼泪;不,这是一颗已经冰冷的心深受痛苦的煎熬而积聚起来、发自内心、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的眼泪。
打这以后,他没有活多久。我不久前听说他去世了。然而,奇怪的是他谢世时的情形与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故去竟然有某些相似之处。有一天,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决定到花园去散散步。当他像平时那样漫不经心,无忧无虑,慢慢吞吞地沿着一条小径走去的时候,他遇到了一桩蹊跷的事儿。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人用十分清楚的声音招呼他:“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他转过头去看,却不见人影,环顾四周,又朝灌木丛里瞧瞧——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天气晴和,阳光灿烂。他沉思了片刻;脸上显得光彩起来,最后说了一句:
“这是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在招呼我去了!”
你们无疑也曾听到过有人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平民百姓都说这是鬼魂在苦缠着人,在召唤他,这个人马上就会死去。说实话,我一向很怕这种神秘的呼唤声。我记得小时候常常听到这种声音:有时忽然身后有人在清楚地唤我的名字。通常这是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的日子;花园里的树叶纹丝不动,四周一片死寂,这时连纺织娘也停止了鸣叫;花园里阒无人迹;然而,说实话,如果在狂风暴雨、一片混沌的黑夜里,我孤身一人迷失在人迹罕至的森林里,也不至于感到如此的害怕,因为在晴朗无云的大白天里遇到这样的死寂实在是太可怖了。遇到这种情形,我通常惊恐万状和气喘吁吁地跑出花园,直到迎面碰上一个来人,驱散了我内心那可怕的虚妄之念,才能镇静下来。
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完全顺从了内心的信念,深信是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在召唤他去。他犹如一个听话的孩子似的,顺从了,憔悴,咳嗽,像蜡烛一样日渐消融,终于熄灭了,再没有剩下一滴蜡油来维持可怜的一点光焰。“把我埋葬在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旁边吧,”这便是他临终前留下的全部遗言。
人们按照他的遗愿,把他安葬在教堂附近,紧挨着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墓地。前来送葬的人少得多了,然而普通百姓和行乞的人却照样熙熙攘攘。老爷的宅第已是人去房空。精明强干的管家伙同村长把管家女仆没有拿走的古旧遗物和家什用品一古脑儿全搬到了自己的家里。不久,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位远亲,前来继承田庄的遗产,不记得他先前在哪个团里当过中尉,是一个非常厉害的革新家。他立刻发现田庄管理上的极大混乱和疏漏;他下决心一定要根治积弊,改善经营和好好整顿一番。他添置了六把精致的英国造的镰刀,给每户农舍钉上一块特制的号牌,最后又作了周到的安排,以至于六个月后便把田庄交人代管了。聪明贤达的代管人(一位是前任陪审官,另一位是身穿褪色制服的上尉)在不长的时间里便报销了所有的母鸡和鸡蛋。原来还只是歪斜在地上的农舍全都倒塌了;农夫们狂饮滥醉,大多数都逃跑在外。然而,田庄的主人却跟代管人相处十分融洽,经常在一起饮酒作乐,难得有几次到村子里来,来了也住不多久。直到如今,他还驾着车子在小俄罗斯各处的集市上转游;仔细打听诸如面粉、大麻、蜂蜜等大宗产品的批发价格,可是他只买些像打火石、捅烟斗的签子和货价整趸儿也不超过一卢布的小件用品。
(183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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