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戈里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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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索罗钦集市(2/2)

    “大哥,那怎么会呢!”契列维克插话说,“魔鬼怎么会撵出地狱呢?”

    “那有什么法子呢,老弟?撵出去还不就撵出去了,还不是跟庄稼汉从屋里撵出一条狗一个样。兴许是他忽然起了个怪念头,想干点什么好事吧,总之是把他撵走了。这可怜的魔鬼苦闷得很,一心惦记着地狱,简直想要上吊呢。有什么法子呢?就只好借酒浇愁。他就在那间你看见过的山脚下坍塌的棚屋里住了下来。如今,无论是哪一个善心的人都要画了十字,才能打门前走过去,这魔鬼也就成了一个放荡的家伙,在年轻人中间谁也比不过他。一天到晚只知道泡在酒店里!……

    这时,凡事爱刨根问底的契列维克又打断讲故事人的话说:

    “天晓得你胡诌些什么,大哥!怎么能让魔鬼进酒店里去呢?老天有眼,魔鬼可是手脚有爪子,头上长尖角的呀。”

    “他终归会有花招呀:戴上帽子和手套不就行了。谁能认出他来?他成天闲逛,寻欢作乐——终于不可收拾,把身上的钱全都喝光了。小酒店老板一直赊帐给他,后来也不让他欠帐了。魔鬼只好把自己的红袍子作抵,打了个七折,给了索罗钦集市上卖酒的犹太人,并对他说:‘当心,犹太佬,一年以后我会找你赎回红袍子的:可要保存好!’说完就不见了踪影。犹太人仔细瞧瞧那件袍子:呢料是上好的,即便是在米尔哥罗德县也买不到!而那鲜红的颜色呢,十分耀眼,叫人百看不厌!可是犹太人觉得不耐烦等到那个期限。他搔搔自己的长鬓发,然后在过路的老爷身上敲了一杠子,几乎索要了五枚三卢布的金币。而到期要赎回袍子的事儿,他竟然忘得一干二净。一天傍晚,来了一个客人,他说:‘喂,犹太佬,把那件袍子还给我吧!’犹太人起初没有认出来,后来才看清楚,便装成素不相识的样子。‘什么袍子?我这儿没有什么袍子!我压根儿不知道你的什么袍子!’那人一听,抬腿走了;直到晚上,犹太人关好了那间破旧的屋子,清点了柜子里的钱,披上一件床单,开始按犹太人的习惯向主祈祷,——只听得一阵沙沙的声响……定睛一看——所有的窗口都伸着猪嘴脸……”

    就在这时,真的,传来一阵不甚分明却很像猪在哼哼的声音;顿时大家脸色煞白……讲故事的人汗珠直冒。

    “什么响声?”契列维奇惊恐地问道。

    “没什么呀!……”干亲家浑身发抖地回答说。

    “唉哟!”一个客人应声道。

    “你说话了?……”

    “没有!”

    “这是谁在哼哼?”

    “天晓得我们这里怕什么来着!什么事儿也没有!”

    大家提心吊胆地环顾四周,朝各个旮旯里张望。这一下可把赫芙里娅吓得半死不活。

    “唉呀,你们这些胆小鬼!简直是老娘们啦!”她大声嚷嚷说。“你们还是哥萨克男子汉呢!你们就该拿起纺锤去梳棉纺纱去。只要有一个人怎么弄……老天爷宽恕我……有谁弄得板凳嘎吱一声,大伙就像疯子似的乱成一团……”

    这番话既羞得我们那些好汉们无地自容,又给他们壮起了胆子;干亲家又从瓦杯里喝了一口水,继续往下说道:

    “犹太人吓得晕了过去;但是,猪脸妖魔们就像踩高跷似的,蹬着长长的细腿,爬进了窗口,用三节鞭子一顿好打,让犹太人醒了过来,逼着他跳跳蹦蹦,蹦得比这横梁还要高。犹太人卜通跪倒在地,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只是那袍子没法子再找回来了。那个过路的老爷半道上被一个茨冈人抢了,袍子又卖给了一个女商贩;而那个女商贩呢,又把袍子带回到索罗钦集市上来了,可是从那个时候起,就再没有人买她的东西啦。女商贩想来想去,觉得蹊跷,终于悟出其中的奥妙来了:要不就是红袍子招来的灾祸。无怪乎她穿着红袍子时,总是觉得憋闷难受。她毫不犹豫就把它扔进了火里——这件鬼衣裳居然火烧不燃哩!‘欸,这准保是魔鬼的礼物!’女商贩居然想出了个主意,把那红袍子偷偷塞到一个卖黄油的汉子的货车里。这傻瓜还暗自高兴呢;只是再没有人买他的黄油了。‘哎呀,准是魔鬼把袍子塞给我的!’他抡起一把斧头,把它剁成碎片;可是一瞧——那些碎片又慢慢合拢起来,变成了一件完好的长袍子。他画了一个十字,又抄起斧头去劈,把碎片撒了一地,扬长而去。从此以后,每年到了赶集的时候,猪脸妖魔便在广场上游荡,哼哼直叫,拾捡着那件长袍的碎片。听说,如今他只缺左边那只袖子啦。人们打那以后就竭力躲开那鬼地方,已经有十来个年头没有在那儿赶集了。

    可是,鬼使神差又让陪审官拨给……

    还有半句话咽住了,讲故事的人没有说下去……

    窗户砰地一响;玻璃一阵叮噹,飞了出去,一个狰狞可怕的猪嘴脸伸了进来,骨碌碌地直转着眼睛,仿佛在追问: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呀,好心的人们?”

    八

    像狗一样夹起尾巴,

    像该隐①一样索索颤抖,

    鼻烟从鼻孔里流满而

    出。②

    ——录自科特利亚列夫斯基《埃涅伊达》

    --------

    ①据《旧约·创世纪》,该隐是弑弟的凶手。

    ②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屋里的人全都吓呆了。干亲家张着大嘴,像泥塑木雕似的。眼睛瞪得鼓鼓的,活像两颗就要出膛的子弹;张开的手指一动不动地停在空中。而高个子的好汉在惊恐万状之中,朝天花板蹿去,脑袋撞到横梁上;搁在上面的木板猛地一挤动,神父的儿子便卜通一声跌落到地板上。“哎哟—哟—哟!”一个人摔倒在条凳上,手脚乱蹬地嗷嗷直叫。“救命啊!”另一个人直着嗓门叫嚷起来,一边用羊皮袄蒙着脑袋。干亲家两次饱受惊吓,刚从目瞪口呆中清醒过来,全身抽搐着,钻到了老婆的裙裾下面。那高个子的好汉子往暖炉里爬,虽说炉门狭小,还是钻了进去,并且还闩上了炉门。而契列维克呢,仿佛被淋了一桶滚烫的开水似的,一把抓起瓦缸当帽子扣在头上,冲出大门,像疯子一样,慌不择路地满街奔跑;直到跑乏了,他才稍稍放慢了脚步。他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就像磨坊的石臼一样怦怦直响,浑身汗水淋漓。他已精疲力尽,就要倒地不起了,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追赶他……他吓得透不过气来……“有鬼!有鬼!”他使劲地、没命地叫喊着,只一忽儿便昏厥在地。“有鬼!有鬼!”后面也有人在喊,他只模糊觉得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砸在他的身上。随后他便失去了知觉,活像棺材里怕人的死尸那样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地躺在路中间了。

    九

    前面看,勉强像个人样,

    后面瞧,真是鬼的模

    样。①

    ——录自民谣

    --------

    ①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弗拉斯,你听见吗?”一个睡在街上的人半夜里支起身子,说道,“附近有人说有鬼呢!”

    “跟我什么相干?”躺在一旁的茨冈人伸着懒腰,嘟哝着说。“就是说他家祖宗十八代来了,也不干我的事。”

    “可是,他喊得真叫人揪心,就像是有人要掐死他似的!”

    “人做起梦来总是胡叫乱喊的!”

    “不管怎么说,总该去看看;你打个火吧!”

    另外一个茨冈人自言自语地嘟哝着,站起身来,两次打出的火星就像闪电似的照亮了他的身影,凑过嘴去吹着了火绒,手里端着一盏油灯,那是一只用破瓦盆做的、盛满了羊油的普通的小俄罗斯灯盏,照着道路往前去了。

    “等一等!这里放着什么东西哪;把火往这儿照照!”

    这时又有几个人凑近前来。

    “是什么东西呀,弗拉斯?”

    “好像是两个人呢!一个在上面,一个压在下面;他们中间哪一个是魔鬼,我可是闹不清。”

    “那上面是什么人?”

    “是个婆娘哩!”

    “噢,那准是魔鬼了!”

    一阵哄笑声,几乎吵醒了一条街上的人。

    “一个婆娘趴在男人的身上;唔,她准是骑马驾车的好手!”围观的人群里,有人这么说。

    “瞧瞧吧,伙计们!”另一个人捡起了瓦缸的一块碎片说;那瓦缸残存的一半还扣在契列维克的脑袋上呢,“这个好汉给自己戴了一顶什么帽子啊!”

    一阵如潮似浪的喧闹和哄笑声惊醒了两个死人一般的人——索洛比和他的妻子,他们心有余悸,瞪着没有表情的眼睛,久久地、惊恐不安地打量着茨冈人的黝黑的脸孔:他们在若隐若现、闪烁不定的火光中,看上去就像是一大群游荡在沉睡的暗夜里、浑身环绕着浓重的地气的怪异的地精们①

    --------

    ①西欧神话中守护着地下财宝的丑陋的侏儒。

    十

    快走开!从我面前滚开,

    魔鬼的把戏!①

    ——录自小俄罗斯喜剧

    --------

    ①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清晨的凉意徐徐吹拂着刚刚醒来的索罗钦的人们。一股股炊烟从一个个烟囱里袅袅升起,迎接初升的朝阳。集市开始喧闹了。羊儿咩咩,马群嘶鸣;家鹅的叫喊声和小贩的叫卖声,又传遍了整个的宿营地——可怕的红袍子的传闻在暮色苍茫的神秘时分曾使人们胆战心惊,如今随着清晨的来临而烟消云散了。

    契列维克打着呵欠,伸着懒腰,睡在干亲家那间盖着麦秸的板棚屋里,就在犍牛、面粉和小麦的中间,看来他一点也没有想要离开甜蜜的梦境的意思,忽然之间却听见了十分熟悉的说话声,那熟悉的程度就跟懒惰的庇护所——他屋里那躺在上面舒心惬意的炉炕或者由一家远亲在离他家门口不过十步之遥开的小酒店一样不相上下。

    “快起来!快起来!”温存的妻子使劲拽着他的手,在耳边发出颤抖的尖音。

    契列维克没有答话,鼓起腮帮子,挥动两手,模仿着打鼓的样子。

    “真是疯子!”她嚷着说,一边躲开他挥动着的手,因为他的手差一点就挨着她的脸了。

    契列维克站起身来,揉揉眼睛,朝周围望了望。

    “亲爱的,要是我没梦见你的丑脸像一面鼓似的,就让魔鬼把我勾了去,那些猪脸妖魔还逼着我在你那脸盘上像狠揍俄罗斯佬那样擂着点名鼓,像干亲家说的那样,那些猪脸……

    “得啦,别胡说八道了。快把母马牵去卖了吧。真的,会惹人笑话的:来赶了一趟集,只卖掉一捆麻绳……”

    “那还用说,屋里的,”索洛比接过话说,“眼下人家是会要笑话咱们的。”

    “快走!快走!人家早就在笑话你了。”

    “你瞧,我还没有洗脸呢,”契列维克继续说道,一面打着哈欠,搔搔背脊,同时也想再偷偷懒。

    “这个时候了,你倒讲究起干净来了!什么时候你有了这个讲究?给你手巾,去擦擦你那脏脸……”

    说着,她抓住一个卷成一团的东西——立刻惊恐地扔了:

    那是红袍子的一只袖子啊!

    “快去干你的正经事儿吧,”她又说了一遍,鼓起勇气对丈夫说;她看得出来,丈夫已经吓得两腿不能动弹,牙齿不停地在磕碰着。

    “这下可有好买卖做了!”他自个儿嘟哝着,解开母马的缰绳,牵到广场上去。“怪不得我到这个倒霉的集市上来的时候,心里沉重得好难受,就像是谁让我背上一条死牛似的;拉车的犍牛也两次掉头往家里跑。我现在倒想起来了,我们好像是礼拜一出门的。唔,准是凶多吉少!……这该死的魔鬼就是不安份:穿着缺了一只袖子的长袍子也就算了嘛;可是不,他偏要让好心的人也不得安宁。比如说吧,要是我成了一个魔鬼,——老天爷保佑,——我会深更半夜四处游荡去找那该死的破布片子吗?”

    契列维克正在高谈阔论之际,忽然冒出一个低沉而粗鲁的说话声。他面前站着一个高个子的茨冈人。

    “你卖什么呀,好心的人?”

    卖主沉默不语,从头到脚打量了对方一眼,松开手里的缰绳,平静地说:

    “我卖什么东西,你不是看见了嘛!”

    “卖皮带?”茨冈人问道,眼瞅着他手里的缰绳。

    “不错,如果你是把母马当作皮带的话。”

    “不过,真见鬼,老乡,你兴许是用麦秸把它喂大的吧!”

    “用麦秸?”

    说到这里,契列维克本想猛拉一下缰绳,让母马朝前奔去,揭穿对方的无耻的诋毁,但是,他的手却以一种异常轻捷的动作反弹回来,打在自己的下巴颏上。他定睛一看——手里拽着一截断了的缰绳,而绳子上——真可怕!他头发根子都竖起来了!——系着一块红袖子!……他啐了一口唾沫,画着十字,两手摇晃着,扔掉这突如其来的礼物,撒腿就跑,比年轻的小伙子还跑得快,立时消失在人群里。

    十 一

    我种庄稼反挨打。①

    ——谚语

    --------

    ①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抓住他!抓住他!”几个小伙子在狭窄的街道尽头吆喝着,契列维克觉得忽然之间被几双有力的手抓住了。

    “把他捆起来!他就是偷马的贼,坑骗老实人!”

    “老天爷在上!你们干吗要捆我?”

    “他还有脸问呢!你干吗要偷一个外来的庄稼人契列维克的马?”

    “小伙子们,你们是发了疯不成!哪儿听说过自个儿偷自个儿东西的?”

    “一套老花招!一套老花招!那你干吗像恶魔追你似的拼命跑呀?”

    “你也会身不由己地跑呀,要是有妖魔的衣服……”

    “嗨,亲爱的!你还拿这个来骗人;陪审官会叫你好受的,免得你老是拿妖魔鬼怪来吓人。”

    “抓住他!抓住他!”在街道的另一端传来喊叫声。“就是他!想逃跑呢!”

    于是,契列维克便看见干亲家怪可怜的,反剪着双手,被几个小伙子押着来到了跟前。

    “真是怪事!”其中一个小伙子说。“你们听听这个骗子手编的故事吧,只要看看他那副样子,就知道他是个偷儿;你问他干吗要那么疯跑,他说是想闻闻鼻烟,就伸手到口袋里拿烟盒,没成想摸出来一块魔鬼的袍子,还突然冒出了红火,他才拔腿跑了起来!”

    “嘿嘿——嘿!这是一个巢里的两只鸟!把他们绑在一块吧!”

    十 二

    “好心人,我到底犯了什么

    错?你们为什么折磨我?”可怜

    的人说。“你们为什么捉弄我?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捧着

    肚子说,伤心的泪水如珠似

    线。①

    ——阿尔捷莫夫斯基·古拉克《老爷和狗》

    --------

    ①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要不,大哥,你真的是拿了人家什么东西吧?”契列维克手脚捆绑着,跟干亲家一起躺在麦秸盖顶的货棚里,问道。

    “连你也这么说,老弟!要是我偷过什么东西,就叫我的手脚全烂掉!我就只偷吃过一回母亲做的酸奶油馅的饺子,那时我还不到十岁呐。”

    “大哥,这种倒霉的事儿怎么总落到我们的头上?你还算好:至少还有个怪罪你偷了人家东西的罪名;可我这个倒霉鬼凭什么受这样的诬陷:说我偷了自家养的马?大哥,看来我们两人都是命中注定没有福份的人。”

    “我们真冤哪,都是无依无靠的可怜虫!”

    说到这里,两个干亲家便哽噎着啜泣起来。

    “你怎么啦,索洛比?”这时,格里茨柯走了进来,说道。

    “是谁把你捆起来的?”

    “噢!戈洛普平柯,戈洛普平柯!”索洛比高兴起来,嚷嚷说。“大哥,这就是我对你提起过的小伙子。嘿,是个棒小子!他当着我的面,一口气喝下了差不多跟你的脑袋一般大的一瓦罐酒,要是皱过一下眉头,老天爷就叫我死在这里。”

    “老弟,你怎么还看不上这么一个好小伙子呢?”

    “唔,你知道,”契列维克转脸向着格里茨柯,接着说道,“老天爷惩罚我了,看得出来,是因为我对不起你。饶恕我吧,好人儿!真的,无论做什么,我都乐意……有什么事要我做吗?我那老太婆是鬼迷了心窍!”

    “我是不记仇的,索洛比。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放你走!”说着,他朝小伙子们使了个眼色,那些看守他的人便跑过来解开了绳子。“你就好好操办吧:要办喜事了!我们都来宴饮一场,猛跳戈帕克舞①,让两条腿痛它一年。”

    --------

    ①一种活泼、粗犷的乌克兰民间舞蹈。

    “行哪!行哪!”索洛比两手一拍,说道。“眼下我可真高兴,就好比俄罗斯佬把我的老太婆拐跑了一样。干吗还去左想右想:合适还是不合适——今儿个就把喜事办了,也就万事大吉!”

    “喂,索洛比,我再过一个钟头就到你那儿去;现在你回家去吧:有人在那儿等着要买你的母马和小麦!”

    “真的!未必马没有丢?”

    “没有丢!”

    契列维克顿时高兴起来,呆然不动,凝望着格里茨柯逐渐远去的背影。

    “怎么样,格里茨柯?这事儿我们干得不错吧?”高个子的茨冈人对急忙走着的年轻人说道。“犍牛现在归我了吧?”

    “那当然!那当然!”

    十 三

    别怕,亲爱的,别怕,

    穿上红靴子吧。

    把敌人踩在脚下;

    让你的铁鞋掌

    铿锵作响!

    让你的敌人

    有口难言!①

    ——婚礼曲

    --------

    ①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帕拉斯卡用胳膊肘支着漂亮的下巴颏,独自坐在屋子里想心事。许多的梦幻萦绕在她那长着一头淡褐色秀发的脑袋里。有时,一丝淡淡的笑意掠过她的樱唇,一缕喜悦之情爬上她那乌黑的眉梢,而有的时候,心事重重的阴云又使她的柳眉低垂在明亮的褐色眸子之上。

    “要是他说了不算呢?”她面带疑惑的表情喃喃地说。“要是不让我出嫁怎么办?要是……不,不会;这不可能!继母是恣意妄为的;难道我就不能做我想要做的事么?我的脾气也是够倔强的。他多好啊!那双乌溜溜的眸子闪着多么奇妙的神采!“帕拉霞①,宝贝!”他说话多么好听!他穿的那件白袍子多么合身!只是那根腰带要色彩鲜艳些才好……不要紧,真的,等我们搬进了新房子,我会给他另织一条。想起来也真开心,”她继续说道,从怀里掏出一面集市上买来的贴着红纸的小镜子,暗怀欣喜的心情照着,“到那时我若碰见了继母怎么着,——说什么也不给她行礼,她就是气炸了肺也活该。不,你这个当继母的,再不能任意打骂不是亲骨肉的女儿了。哪怕是沙子在石头上发芽,橡树变成垂柳低垂水面,我也决不会在你面前弯腰低头!噢,我倒忘了……让我试试那顶彩帽,虽说是继母的,我戴上也挺合适!”说着,她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镜子,低头对着它看,忐忑不安地在房里走着,好像担心会摔倒似的,因为她看到的不是脚下的地板,而是天花板的搁板,不久之前神父的儿子就是从那里跌落下来的,又堆放着瓦缸。“怎么,我真的还像个孩子呐,”她笑声朗朗地喊道,“还怕挪腿迈步呢。”接着,她就用脚踏起拍子来了,越走越大胆;最后她左手平放,叉在腰间,跳起舞来,铁鞋掌叮噹直响,手擎镜子在前,低声唱起了心爱的歌谣:

    青翠的长春花,

    你爬得低些吧!

    黑眉毛的心上人,

    你挨得近些吧!

    青翠的长春花,

    你爬得更低些吧!

    黑眉毛的心上人,

    你挨得更近些吧!②

    --------

    ①帕拉斯卡的爱称和昵称。

    ②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这时,契列维克往门里瞧瞧,看见女儿正在照着镜子跳舞,便停了下来。他看了许久,对女儿家这种不寻常的淘气之举感到好笑,而她此刻正沉思得出了神,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现;然而,契列维克一听见那熟悉的歌声,浑身血管便沸腾起来了;他十分神气地挺着身子,两手叉腰,趋前一步,跳起了蹲步舞①,把要做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直到干亲家呵呵一笑,父女俩才悚然一惊。

    “真妙哇,老爹跟女儿先在这儿闹婚礼啦!快到外边去吧:新郎已经来了!”

    帕拉斯卡听到后面一句话,脸上一下子泛起了红晕,比扎在头上的红丝带还艳丽,而粗心大意的父亲这才想起自己要干什么的来着。

    “喂,好孩子!我们快走吧!赫芙里娅因为我卖掉了那匹母马,一时高兴跑出门去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担心地四处张望着,“她跑去给自个儿买厚格子花布和粗麻布了,所以,我们得趁她不在的时候把事儿全办妥!”

    帕拉斯卡刚跨出屋门,便被一个身穿白袍子的年轻人抱在怀里,他和一大群伙伴早就在外面守候她了。

    “上帝,祝福他们吧!”契列维克把他俩的手拉在一起说道。“让他们像花环一样缠绕在一起,永不分离!②”

    --------

    ①俄罗斯、乌克兰等地的一种民间舞蹈,跳舞时两腿蹲下,轮流向前伸出。

    ②乌克兰人用来祝贺新婚夫妇幸福美满的一句用语。

    这时人群里传来一阵喧嚷声。

    “我就是死,也不答应这婚事!”索洛比的妻子大声地嚷开了,可是,一大群人哄笑着把她推到一旁。

    “别闹!别闹呀,屋里的!”契列维克看见两个身强力壮的茨冈人抓住她的两只手臂,沉静地对她说道,“生米熟饭,覆水难收,我可不喜欢变来变去的!”

    “不!不行!这婚事不能办!”赫芙里娅大叫大嚷,可是谁也不听她的:一对对男女紧紧围绕在新人的周围,组成了一道翩翩起舞而闯不进去的人墙。

    乐师身着原色粗呢的长袍子,脸上挂着两撇长而卷曲的胡髭,只见他把弓弦一拉,一种奇妙而难以名状的感觉便攫住了所有在场的人,不管你乐意还是不乐意,一切都归于统一与和谐之中。有的人阴沉的脸上似乎一辈子都不曾露过笑容,这会儿也踏着节拍跺起脚来,扭动着肩膀。全都在急速旋转,全都在手舞足蹈。当你看到那些满脸皱纹、神情冷漠的老太太也在年轻、欢闹、活泼的人群中挤来挤去时,你的灵魂深处便会有一种更为奇妙和难以揣度的感觉油然而生。无忧无虑的人们啊!即使没有童稚的欢乐之情,没有一丝同情之心,只凭着微微的醉意,就像机械师调度那些没有生命的机器一样,也可以使她们做出合乎人情的举动来;她们微微地摇晃着醉意醒然的脑袋,跟在欢欢笑笑的人群后面迈着整齐的舞步,而对于新人呢,连瞧也不瞧一眼。

    轰鸣、哄笑、歌声逐渐停息下来了。乐师的弓弦渐渐低沉、止息,隐约可闻的音响沉寂在广漠的空间。有的地方还传来橐橐的跺脚声,犹如远处的大海在絮絮低语,不久便一切都归于空旷和静寂了。

    喜事——这美丽动人又来去无常的过客,不就这样离我们而去,只留下孤独的音响徒然地想要表达出欢乐之情的么?这音响在自己的回声里已听出凄凉和孤独,怪异地聆听着。狂放不羁的青春岁月的活泼友人不是一个一个地消失在人间,最后把一个老伙伴孤单单地撇在身后了么?留在人世的人可孤寂啊!心里只觉得难受而凄凉,却无可救助。

    (183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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