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践踏着他该诅咒的灵魂,明白他完蛋了。而我的心欢快地跳跃,仿佛摆脱了锁链,得到自由。但迸发的狂喜当然眨眼就逃得无影无踪,接踵而来的是脑筋一片麻木,眼前一片模糊,正像人在梦境中苦苦挣扎。于是我弯腰看看瓦尔特·布罗姆的尸体,他的面孔,尽量使自己高兴起来,这家伙的确完了,就躺在我眼前。不知这样站了多久,也不知幻觉从何而来,但觉逝去的岁月,从孩提时代开始,忽然回到眼前。早已混淆不清支离破碎的记忆头一回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我像是一个哭哭泣泣的小娃娃,站在父亲的炉子旁边,炉子冰凉冰凉,血迹斑斑,父亲就躺在这儿快死了。我听见幼小的爱丽丝在号哭,我自己的哭声与她的响成一片,眼睁睁看着父亲在挣扎,面孔疼得扭作一团,他的灵魂飞走了。我呆看着,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吹动了父亲的头发。恍惚之间,我又重新站在那条僻静的路上,不再是个清白无邪的小孩子,却是个双手沾着鲜血的大男人,泪水正一串串落在死者的脸上。幻觉还未完全消失,这张脸仍然酷似我父亲的脸,一碰到那凝固的目光,我的心就畏缩。所以我把尸体扛到湖边,想把他埋在那儿。但是,冰墓还未掘好,就听到路人的声音,我于是飞奔而逃。”
这就是伦纳德·多恩骇人的忏悔。如今他时而被妹妹丢人的罪过所折磨,时而又确信妹妹清白无辜。瓦尔特·布罗姆的死针一般刺疼他的心,他边发抖边对这难言的罪行深感懊悔,并且想到这悔恨将在疯狂或梦境中永远生根;同时还感到阵阵邪恶的冲动,仿佛有魔鬼在耳旁唆使他用暴力夺去爱丽丝的生命;他特来会见巫士,而巫士在一定条件下不能袖手旁观,而不帮他解开这团谜。故事接近尾声。
明月高悬,蓝天澄澈,群星璀灿。北极光神秘的光辉照亮遥远的地平线,几团小云也罩上了一层光彩。然而天空虽异彩纷呈,却不如大地绚烂多姿。昨夜雨落下时便被简单的魔力冻住,造出满目奇异美景:树上挂满五光十色的钻石宝石,房屋盖上一层银子,街道铺上一层滑溜溜的光,一切熟悉的东西都笼罩着冰冻的辉煌,从农舍的烟囱到教堂的尖塔,一律向着天空闪光。我们身处这个生气勃勃的世界,坐在自家炉火旁边,或出门去会与我们相似的生命。这一切仿佛由巫士的神力所造,而熟悉的东西又有着多少相似的伙伴,使人看到自己心爱的老宅或门前树木朦胧的影子,也不由打个寒战。真想看到与这样一座城市相宜的居民们,浑身冰做的衣裳,晶莹闪亮,五官纹丝不动,眼睛冰凉闪光,冻住的心里只有相互一见瑟瑟发抖的点点感觉。
通过这一段眼花缭乱的描写,以及更多相同风格的文字,我打算往读者眼前撒上一层朦胧的微光,好使您在想象中看这座城市时,能透过这样一种媒介,它应当摆脱平日的面目,一变而为上演本故事最后疯狂一幕的合适舞台。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场中,不幸的哥哥与妹妹夜深人静之时动身出门,穿过闪光的大街小巷,朝墓地走去,那儿长眠着所有亡人,从这座古城的头一具尸体,一直到三天前才下葬此地的那位被谋杀者。一路走着,他们似乎看见那位巫士也在他们身旁滑行,或模模糊糊走在前面的路上。但读到这里,我打住了,瞧瞧两位漂亮听众的脸蛋儿,好弄清楚我是否可以冒险再把故事讲下去,因为正是在这座小山上,许许多多无辜的人被比本故事更荒唐的谎言夺去了生命。两位小姐明亮的眸子定在我身上,芳唇半开半合。我鼓起勇气念下去,让那命里注定的兄妹俩来到一座新坟面前。明亮寂静的午夜,他俩独自伫立片刻,但突然坟墓之间拥出一大群人。
每座家族的墓穴都放出了它的居住者。漫漫岁月中,他们一个又一个被抬进这儿幽黑的卧房,此刻全都走了出来,组成苍白的一群。有白发苍苍的老爷爷,上年纪的老奶奶,以及全体子孙后代。有的干瘪枯瘦年岁老迈,有的正值盛年,还有说话颠三倒四就夭折了的孩子们,有未及使情感受到玷污就将韶华献给死神拥抱的少女,还有丈夫们妻子们,并肩沉睡已有多年;年轻的母亲已忘记亲吻她们头生的宝宝,虽然娃娃枕在她们胸上已熟睡许久。不少人就穿着生时的衣裳入葬,依然一身古老的装束;有一些是初期殖民地的古老卫士,披戴盔甲,仿佛听到印第安人挑战的呐喊一跃而起;另一些德高望重的鬼魂曾是教堂牧师,盛名传遍新英格兰,如今双手抓牢自己的墓碑,躬着身子,准备召唤教友们进行祈祷。最早的拓荒者也站在这里,那些传说与炉边故事中出类拔萃的老英雄与历史人物,他们的形象埋在青草下面已如此悠久,没几个活人还能记得。这儿还有从前城里人的面孔,孩提时代依稀记得;还有伦纳德与爱丽丝最近几年才为之洒过泪水的那些人,这些人现在最为可怕,因为认出了他俩,便瘆人地笑着。总而言之,所有的人都来了。几代前的死者,墓石上姓名都已长满青苔,难以辨认;还有他们的后代,坟墓还未盖满青草;所有黑色的葬礼曾慢慢跟在后面送行的亡魂,如今重新出现在悼亡者弃他们而去的地方。然而,只有遭诅咒的灵魂露面,魔鬼假装成逝去的圣人。
那些可敬者的面孔,他们的五官由于虔敬的生活而曾被视为神圣,时而因无法忍受的痛苦或魔鬼似的激情,变得狰狞丑陋,时而被恐怖嘲弄的嬉笑扯得歪歪扭扭。倘若圣人般的牧师们开口祈祷,吐出来的必是亵渎上帝的秽言。守身如玉的主妇们,还有处女的墓穴,远离他人尸骨。芳唇未被品尝过的少女们,此刻的表情都令两位浑身乱颤的活人畏惧退缩,仿佛普天下一切无法想象的罪孽统统集中于此。相爱至深,甚至恋慕直到坟墓中的情人们,如今怒目相视,或满脸刻薄轻蔑的嘲笑,魔鬼眼中的激情便是凡人眼中的爱情。时不时,那些生前圣洁死后升天堂的人们来回变化,一会儿道貌岸然,一会儿凶相毕露。所有凄惨的亡魂,不论生前罪过深重还是品行端方,都一齐发出恐怖的呻吟,咬牙切齿,仰望夜半宁静可爱的天空,注视那些他们永远休想居住的幸福家园。这就是当时的幻影,尽管过于模糊,无法用语言描述。这里,月光照在冰上,微光穿透勇士的胸甲;那里,墓碑上的字迹出现在站在它前头的幽灵身上;无论何时轻风拂过,就会将老头们的白发,妇女们骇人的美丽,以及所有空幻的人群,刮成一团难以分辨的云团。
我不敢将下面场景的描述念出来,只十分概括地讲了两句。这群魔鬼与遭惩罚的灵魂,是来欢庆节日的,庆祝发现了一桩复杂的罪行,在它们住处,这种罪行可是最严重的了。故事发展过程中,读者终于明白,所有事情都是那位巫士一手策划的,他狡猾地设计让瓦尔特·布罗姆去引诱自己不明真相的妹妹出乖露丑,而自己则必须死于孪生兄弟之手。我描述了鬼魂们对这丑恶诡计的欣喜,及它们想知道诡计如何实现的急切心情。故事的结尾是,爱丽丝向瓦尔特·布罗姆恳求宽恕,而他回答说可以宽宥她的一切罪孽。众鬼魂吓得发抖,四下逃散,因为面对着一位纯洁无瑕的天使。
红日西沉。余晖中我握着自己奇妙故事的手稿,念着爱丽丝和哥哥如何被单独留在坟堆之中。我的声音与夏风的叹息相混相融。这风刮过山顶,发出深沉空洞的声音,仿佛看不见的鬼魂在逃遁。大家无言,直到我补上一句,那巫士的坟墓就在我们附近,木蜡起初就是从他肮脏的尸骨上生出来的,两位小姐才吓了一跳,大概脸蛋都吓白了,要不是西方的晚霞正映照着她们的话。然而,不久她们就开始欢笑,风儿也变得更活泼,响应着她们的愉悦。我保持着一副敬畏庄严的神气,心下有些忿忿不平。这篇对我们古老迷信有根有据的故事,若搁在巫术猖獗的老时代,连教堂执事都能弄到绞刑山来,如今给两个胆小的姑娘听听,却被认为太离奇太夸张,不值得为它发抖。虽然已过晚饭时间,我还使她们在山上多耽搁了一会儿,想试试究竟真实是否比虚构更有力。
我们再次眺望城市,只见大地、树木、房屋,不再在冬日的午夜披着冰霜耀眼的盛装,透过一百多年的幽暗,遥遥散发光芒,使它成为幻觉街道之中的幻影之家。暮色已开始爬上层层建筑,把它们与树冠相互融合,只有高大威严的屋顶与教堂尖塔和砖楼仍点染着夕阳明亮的余晖。自然景物中的昏昏暮色与时间的含混十分相宜。以情感与幻想提供的口才,我唤回发霉的古代,请我的两位伙伴想象一大群古时候的百姓聚集在这山坡上,散布在远处的山下,挤在陡峭的老房顶上,攀爬附近的山峰,遍布任何从这里能看到的地方。我绞尽脑汁,想弄明白并稍稍表达刻在每个人额上,充斥天下人心灵的那份深刻而无法形容的厌恶与恐惧,愤怒与惊奇。瞧哇!整群人都变得面色苍白,畏葸不前了,因为那边街上走来了品行善良的人们。跟上这群忠实的人,我把他们逐个描述一番。这儿走着一个年老昏愦的妇人,既不明白归咎于她的罪行,也不知道该受的惩罚!那儿走着另一个,被无孔不入的疯狂弄得心烦意乱,直到狂热的梦境被错当成现实,差点儿相信自己真的有罪。这一位,一度高傲自大,如今却被纷纷落在头顶的难以忍受的仇恨压倒,似乎紧赶慢赶,急于钻入绞刑架下草草挖成的墓穴。他们慢慢朝前走,一位母亲往后张望,发现了自己安宁的家,连忙把目光转向别处,内心却极为痛苦地呻吟,因为被诅咒的人当中有她的小儿子。我注视着一位接受任命的牧师,正走向相同的死亡。他口中喃喃祈祷,没有自私地单为自己乞求,却囊括了所有受苦的同胞和疯狂的人群。他仰望上天,脚步轻快地爬上山坡。
他们的受害者后面走来了受折磨的人们,有罪而悲哀的一群,向仇敌报复的恶棍们,歹毒的坏蛋,用他们的怯懦毁灭了自己的朋友;疯子,他们的胡言乱语与这块土地上的疯狂完全一致;孩子们,他们玩过的游戏连阴间的顽童也要眼红,因为这游戏使一个时代蒙耻,将一个民族的手染上了鲜血。队伍最后有个人高骑在马背上,黑森森引人注目,凶巴巴威风凛凛,我的两位听众错把他当成了魔鬼本人,然而这只是它的好朋友—科顿·马瑟,①自己赢得的声望十分自豪,作为他那个时代一切可恶特点的代表;这个嗜血成性的家伙,集所有恶毒精神谬误观念于一身,足以令周围一切人都疯狂起来。就这样我引导他们往前走,清白的让他们去死,有罪的让他们在久久悔恨中衰老——追寻他们岩石边,树丛旁,时断时续的每一步足迹,直到他们的憧憧黑影抵达小山顶,来到我们三人伫立的地方。我的想象扑进更可怕的恐怖,更深刻的悲伤,勾画出一座绞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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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科顿·马瑟(cotionmather,1663—1728):美国牧师、神学家与作家,历史名人,著有《无形世界之奇迹》等。
但讲到这儿,两位女士一人抓住我一只胳膊,她们的神经在颤抖了。更令人愉快的胜利是,我已直抵她们几乎未遭过践踏的心窝,发现了她们泪水的源泉。现在,逝去的岁月总算完成了它能做到的事情。我们缓缓下山,俯瞰城里渐渐亮起的灯火,倾听远处孩子们嬉戏的欢笑。有位少女银铃般的歌喉透过暮色,让从古老女巫时代返回的闲荡者感到快乐。不过,离开小山之前,我们唯有深深遗憾,因为小山顶上空空荡荡,找不到过去岁月的遗迹,也没有新建立的刻着铭文的石碑,来帮助想象力打动人心。我们曾在先辈们为神圣事业浴血奋战的地方竖立纪念柱。而在这里,也应当立起一块黑色的墓碑,悲哀地纪念我们民族早期犯下的错误。只要人类的心灵仍存在犯罪造孽的弱点,就让这墓碑永远立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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