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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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者(2/2)
    我说:"瞧她紧挨着坐在他的身边。可她紧挨着坐在我的身边,还不过是昨天的事哩。"

    我的朋友道:"而明天她就要坐在我的身边了。"

    我说:"瞧,她从他的杯子里喝酒,而昨天她是从我的林子里喝酒的啊。"

    我的朋友道:"明天她就要喝我杯子里的酒了。"

    我接着说道:"瞧她怀着深情,以温柔驯服的眼睛,凝望着他哩,昨天她就是这样凝望着我的啊。"

    我的朋友道:"明天她凝望的人,便将是我了。"

    我说:"你可听见她凑在他耳朵上低声哼哼爱情之歌吗?可她凑在我的耳朵上低声哼哼这些爱情之歌,还不过是昨天的事啊。"

    我的朋友道:"明天她就要凑在我的耳朵上哼这些歌了。"

    我说:"瞧呀,她正在拥抱他哪。可她拥抱我,还不过是昨天的事哩。"

    我的朋友道:"她明天会拥抱我呢。"

    于是我说道:"好一个奇怪的妇人。"

    然而我的朋友答道:"她仿佛生命,为众人所有;她仿佛死亡,征服众人;她仿佛永恒,包罗众人万象。"

    哲学家和鞋匠

    有个哲学家,穿了一双破鞋子,来到一家鞋匠铺里。哲学家对鞋匠说:"请补一下我这双鞋子。"

    鞋匠道:"眼前我正在修补另一个人的鞋子;还有一个人的鞋子补好了,我才能动手补你的鞋。不过把你的鞋留在这儿,今儿就穿这双别人的鞋,明儿你来拿你自己的鞋吧。"

    哲学家这就生气了,他说:"不是我自己的鞋子,我可不穿。"

    鞋匠道:"你竟不能把你的脚穿在别人的鞋子里,那末,请问你真正是个哲学家吗?这条街上还有个鞋匠比我更懂得哲学。你去叫他补鞋吧。"

    造桥者

    阿栖河穿过安提阿城奔流入海,河上建造了一座桥,以便利这城市的两部分之间的交通。

    桥是用大石头筑成的,大石头是驮在安提阿的骡子的背上从山里运来的。

    石桥竣工时,一根石柱上用希腊文和阿拉姆文刻了一行字:"此桥系国王安提阿二世所建"。

    所有的老百姓都经由这座美好的石桥走到美丽的阿栖河对岸去。

    一天晚上,有个被人们认为有点儿傻里傻气的青年,往下爬到那石柱上刻字的地方,用木炭把刻的字涂抹掉,然后在这上面写道:"这桥上的石头是骡子从山里驮运来的。你们在桥上来来往往,就是跨在建桥者——也就是安提阿的骡子——的背上。"

    老百姓读了那青年写下的话,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大为惊异。有的说:"啊,明白了,我们知道这是谁干的。他不是有点儿傻里傻气吗?"不过,有只骡子一边儿哈哈大笑一边儿对另一只骡子说道:"你可记得我们确确实实驮运了这些石头,然而直至今日一直说这石桥是国王安提阿建造的。"

    扎德田野

    一个旅行者在扎德的大路上,遇到一个住在附近村子里的人,旅行者用手指点着一大片田野,问那人道:"这可是国王阿赫兰姆打败敌人的古战场?"那人答道:"这儿从来没有做过战场。这片田野里一度耸立着伟大的扎德城,这座城市已烧成灰烬了。不过,它现在是一片沃野,可不是吗?"旅行者和那人便分别了。

    旅行者走了不到半英里,又遇到一个人,旅行者又指点着田野问道:"这就是伟大的扎德城一度耸立的地方?"那人答道:"这个地方从来不曾有过城市。不过这儿倒有过一个修道院,南国的老百姓把它毁了。"

    不久,就在这条扎德的大路上,旅行者又遇到了第三个人,他再一次指点着大片田野,问道:"这儿果真是一度矗立着一个大修道院的地方吗?"可是那人答道:"这一带从来不曾有过修道院,不过,我们的父辈和我们的老祖宗们倒告诉过我们,曾经有一颗大流星掉在这片田野里。"

    旅行者心中诧异,继续向前走去。他遇见一个很老的老人,便施礼问道:"阁下,我在这条大路上遇到三个住在附近一带的人,我向每个人都打听过这片田野的情况,每个人都否认了别人所说的话,每个人都讲了一个别人没讲过的新的传说。"

    于是老人抬起头来,回答道:"我的朋友,这些人中,每个人告诉你的都是确实如此的情况,但我们几乎没有人能把分歧的论据加到一起从中得出正确的结论来的。"

    黄金腰带

    从前,有一天,有两个在大路上遇见的人,结伴向科伦斯的萨拉密斯城走去。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一条宽阔的大河边,可没有渡河的桥。他们非游泳不可;不然就是另找一条路径,可他们又不认识路。

    他们互相商量:"让我们游过去吧。说到底,这河面也不算太宽。"于是他们便投身水中,游起来了。

    两人中有一个生平熟悉江湖,也识得水性,他到了那大河中流倒迷糊了,被汹涌的流水卷走了;另一个从来没有游过泳的人竟笔直地渡过了河,站在那一边的岸上了。他看到自己的同伴还在河里挣扎,就重新跳到水里,把那人也安全地带到了岸上。

    于是那曾被激流卷走的人问道:"可你告诉过我,你不会游泳。那末,你又怎么这样大胆地游过河的呢?"第二个人答道:"我的朋友,你可曾看见我围在身上的这条腰带?腰带里装满了金币,那是我足足干了一年的活儿,为我的妻子和儿女挣来的。推动我渡过河、到我的妻子和儿女身边去的,就是那腰带里的金币的份量。我游泳的时候,我的妻子和儿女都在我的肩膀上。"

    于是那两个人继续结伴同行,向萨拉密斯走去。

    红色大地

    一棵树对一个人说:"我的根深入红色大地,我要把我的果实送给你。"

    那个人对那棵树说道:"咱俩多么相似。我的根也深人红色大地。红色大地赋予你力量赠我以果实,红色大地教育我以感谢之忱接受你的馈赠。"

    圆月圆月光华灿烂地在城镇上空升起来了,城镇里所有的狗儿都开始吠叫起来了。

    只有一只狗不吠不叫,它用庄严的声调对其余的狗儿说道:"别吵得寂静从睡眠中醒来,也别用你们的吠声把月亮唤到大地上来。"

    于是所有的狗儿都肃静无声,停止吠叫了。但,那只叫大家不要吠叫的狗儿,却因寂静而彻夜吠叫。

    隐居的先知

    从前有个隐居的先知,他每个月到大城市里去三次,在市场上宣讲施舍以及与人分享之道。他讲话滔滔不绝,闻名于世。

    一天黄昏,有三个人来到他隐居的地方,他施礼迎接。他们说:"你曾宣讲施舍以及与人分享之道,你曾设法教育富有的人施舍给贫穷的人;我们深信不疑,你的名声已经给你带来财富。

    如今你就把你的财富施舍给我们吧,因为我们十分贫困。"

    隐士答道:"我的朋友们,我除了这张床,这条席子和这瓶水外,一无所有。如果你们想要的话,就把它们拿走好了。我既无金子,又无银子。"

    于是他们都轻蔑地鄙视隐士,把脸儿都转过去了;最后的那个人在门口站立片刻,说道:"啊,你这骗子!你这满口欺人之谈的家伙!你教导和宣讲的,你自己并不身体力行。"

    远年陈酒

    从前,有个富翁,不无理由地以他的酒窖和窖藏美酒自豪。其中有一瓶远年陈葡萄酒,是他珍藏着留作盛会用的,究竟是什么盛会,可只有他自己知道。

    地方官来拜访他,他心中寻思道:"不过是地方官罢了,不必为他开这瓶酒。"

    教区的主教来拜访他,可他跟自己说道:"不,我不愿为他开这瓶酒。他不会懂得这酒的价值,这酒的香味地也闻不出来。"

    王国的王子来临,和他一同进餐。但是他想:"他不过是个小小的王子,不配喝那么高贵的美酒。"

    甚至在他自己的侄儿结婚的时候,他也对自己说道:"不,那瓶酒可不拿出来给那些客人们喝。"

    岁月流逝,这老头儿终于死了,埋了,像种子和橡实一样。

    他下葬的那天,那瓶远年陈葡萄酒和其它的酒都拿出来了,被农民和邻居们分着喝掉了。

    没有一个人辨别出这瓶酒是远年陈酒。

    对他们说来,凡是倒进酒杯里的,都不过是酒罢了。

    两首诗

    许多世纪以前,有两个诗人在到雅典去的大路上相遇,彼此见面,很是高兴。

    一个诗人间另一个诗人道:"你最近在写什么?你的七弦竖琴如何配乐?"另一个诗人自豪地回答道:"我刚写完我的最伟大的诗篇,也许是迄今用希腊文写的最伟大的诗篇。这是一首向至高无上的宙斯神祈祷的诗篇。"

    于是他从斗篷下取出一卷羊皮纸,说道:"哎,你瞧,我把诗稿带来了,我很高兴读给你听。来吧,让我们坐到那棵白扁柏的树荫下去。"

    诗人便朗读他的诗。那是一首长诗。

    另一个诗人友好地说道:"这是一首伟大的诗篇。这诗将世代相传,你将因此扬名千古。"

    第一个诗人平静地问道:"那末你在最近的日子里写了些什么呢?"另一个诗人答道:"我写得很少。只写了八行诗,纪念一个在花园里玩耍的孩子的。"接着他就背诵了那八行诗。

    第一个诗人说:"不赖,不赖。"

    于是他们就分手了。

    如今二千多年过去了,那八行诗仍在每个人的嘴里吟咏,大家喜爱它珍惜它。

    那首长诗虽然也确实世世代代在图书馆里、在学者的藏书楼里传下来了;虽然记得这首诗,却既没有人爱它,又没有人读它。

    鲁思夫人

    从前,有三个人遥望一所白房子,那白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一座绿色山头上。第一个人说:"那是鲁思夫人的房子,她是个老丑巫婆。"

    第二个人说:"你错了。鲁思夫人是个美丽妇女,她住在那儿沉而于梦幻之中。"

    第三个人说:"你们俩都错了。鲁思夫人是这一大片土地的大地主,她吸她的农奴们的血。"

    他们且走且议论着鲁思夫人。

    他们走到十字路口时,遇见一个老翁,有一个人问老翁道:"请你把那位住在山头上白房子里的鲁思夫人的情况告诉我们好吗?"老翁抬起头来,向他们微笑,然后说道:"我现在九十岁了;我记得鲁思夫人时,还不过是个孩子哩。不过,鲁思夫人八十年前早就死掉了,如今那所白房子是空关着的。鸱枭有时在那里呜呜地号叫,人家说,那所房子里闹鬼。

    老鼠和猫

    一天黄昏,一个诗人遇到了一个农民。诗人是孤僻的,农民是见人腼腆的,然而他们谈起话来了。

    农民说:"让我把一个最近听到的小故事讲给你听吧。一只老鼠给逮在捕鼠笼里了;老鼠快乐地吃着摆在笼子里的干酪时,有一只猫在笼子旁边。老鼠颤抖了一会儿,不过它心里明白,身在笼子里,它是安全的。

    "于是猫开口道:'我的朋友,你正在吃你最后的一餐啊。'",'是的',老鼠答道:'我只有一条命,因此只死一次。可你又如何呢?据说你有九条命。

    难道这不是意味着你必须死九次吗?"'农民瞧瞧诗人,说:"这岂不是个新奇的故事吗?"诗人没有回答农民,他走了开去,心灵里却在寻思:"千真万确,我们有九条命,确确实实是九条命。因而我们要死九次,确实要死九次。也许,还不如只有一条命,给逮在一只笼子里一一一过着一个农民的生活,只有一小片干酪作他的最后一餐。然而,难道我们不是沙漠和林莽里的狮子的亲戚吗?"

    诅咒

    有一次,一个海上老人对我说道:"三十年以前,有个水手带着我的女儿逃跑了。我从心底里诅咒他们两人,因为世界上我最疼爱的仅仅是我的女儿。

    "不久以后,那青年水手和他的船都沉到海底里去了,我也就丧失了同他在一起的、我那可爱的女儿。

    "因此,现在你在我身上瞧得见一个谋杀这对青年和少女的凶手。毁灭他们两人的,就是我的诅咒。如今我在走向坟墓的路上寻求上帝的宽恕。"

    老人说了这番话。然而在他的说话里有一种自吹自擂的口吻,仿佛他仍旧以他那诅咒的魔力自豪哩。

    石榴

    从前有一个人,他的果园里种了许多石榴树。有好几个秋天,他总是把石榴盛在他的住宅外边儿的几个银盘里,盘上还放了一块他亲手写的招牌:"务请取用一个。不胜欢迎。"

    然而,来往经过的人们,竟没有一个人取用那果实。

    这人左思右想,于是在某~年秋天,他就不把石榴盛在住宅外的银盘里了,却高悬着用大字写的招牌:"此间备有人世最佳石榴,但其售价较任何其他石榴昂贵。"

    瞧瞧吧,附近的男男女女都跑来抢购石榴了。

    一神与多种基拉

    菲斯城里,有个诡辩家站在神庙的台阶上宣讲多神教。老百姓在心里说道:"这一切我们统统知道。难道众神不是同我们一起生活,我们走到哪儿他们也跟到哪儿吗?"不久以后,另一个人站在市场里,对老百姓讲道:"没有神。"许多听他讲话的人,对他传来的信息感到高兴,因为他们惧怕众神。

    另一天又来了个口若悬河、能言善辩的人,他说:"只有一个神。"于是老百姓都惊惶了,因为在他们心底里,惧怕神的审判甚于众神的审判。

    在同一季节里,又来了一个人,他对老百姓说:"共有三个神,他们三为一体住在风里,他们有一个庞大而仁慈的母亲,这位母亲也是他们的同伴和姐妹。"

    于是人人都安心了,因为他们悄悄地在说:"三合一的神必定对我们的缺点意见分歧,而且,他们的仁慈的母亲,一定会为我们这些可怜的意志薄弱者辩护的。"

    直至今天,基拉菲斯城里仍旧有些人,还在为了多神或无神,一神或三神会一及其仁慈的母亲互相辩论和争执不休。

    耳聋的女人

    从前,有个富翁,他有个年轻的妻子,她是个一点儿也听不见的石聋子。

    一天早晨,他们正吃着早餐的时候,她对她的丈夫说道:"昨天我去逛了市场,那儿陈列着大马士革来的绸缎衣裳,印度来的头巾,波斯来的项链,也门来的手银。看来商队刚把这些东西贩运到我们这个城市里来呢。可你瞧瞧我吧,穿得破破烂烂的,还算是富翁的妻子哩。那些美丽的衣饰,我想要买几件。"

    丈夫还在忙于喝他那早晨的咖啡,说道:"我的亲爱的,没有理由不让你上街买你心爱的一切东西啊。"

    那耳聋的妻子接着说道:"'不!'你总是说'不,不。'难道我必须穿得破破烂烂的出现在我们的朋友面前,给你的财富和我的亲属丢脸吗?"丈夫说:"我并没有说'不'啊,你不妨自由自在地到市场上去,把运到我们城里来的最美丽的衣裳和珠宝买回来。"

    然而,妻子又猜错了丈夫的话,她说道:"在所有的富翁中间,你是最吝啬的。一切美丽可爱的东西,你总是不肯给我买的;而其他跟我年龄仿佛的女人,都穿得漂漂亮亮的在城中花园里散步。"

    她哭起来了。她的泪水落到胸膛上时,她又重新大声说道:"我要买件衣服或是买粒宝石时,你总是对我说'不,不!'"于是丈夫被感动了,他站起身来,从他的钱袋里拿出一把金币放在她的面前,用一种和蔼可亲的声音说道:"到市场上去吧,我的亲爱的,把你想买的东西都买回来吧。"

    从那一天起,那耳聋的年轻妻子,什么时候想买什么东西,总是珠泪盈眶地出现在丈夫的面前,丈夫总是默默地拿出一把金币来,放在她的衣兜里。

    却说机缘凑巧,这年轻女人同一个青年男子恋爱起来了;那青年男子有个外出长途旅行的习惯。每逢他外出旅行时,她往往坐在窗畔哭泣。

    她的丈夫看见她这样哭泣时,他往往在心里说道:"街上一定又有新的南队来了,街上一定又有绸缎衣裳和稀世珍宝了。"

    他往往拿出一把金币,放在她的面前。

    探索一千年

    以前,两个哲学家在黎巴嫩的一个山坡上相遇,这~个问那一个道:"你上哪儿去?"那一个答道:"我正在寻找青春的源泉,我知道这泉水是从这些山岭间喷涌出来的。我曾经读到的文章上说,这泉水向着太阳盛开着花朵哩。你呢,你在寻找着什么?"这一个回答说:"我正在寻找死亡的秘密。"

    两个哲学家都认为对方对他那伟大的科学知之甚少,他们争论起来了,都指责对方精神上的盲目性。

    正当这两个哲学家争论得响遏行云时,有一个陌生人经过。在他自己的村子里,大家都认为他是个傻瓜。他听见哲学家在热烈辩论,便站停了一会儿,听他们论争。

    然后他走近哲学家们,说道:"先生们,看来你们两位是属于同一个哲学学派的,你们讲的是同一个事物,不过你们用不同的语言讲述罢了。你们两人中有一位寻找青春的源泉,另一位寻找死亡的秘密。事实上,这两者不过是一个事物;而且作为一个事物存在于你们两位的身上。"

    于是这陌生人一边儿转过身去,一边儿说道:"再见了,哲人们。"他离开时发出了耐心的笑声。

    这两位哲学家默默地相视片刻,接着也哈哈大笑了。其中一位说道:"好吧,现在咱们是否一起走一起探索?"

    节杖

    国王对他的妻子说:"夫人,你并非名符其实的王后。你太庸俗,太粗野,不配做我的伴侣。"

    妻子道:"先生,你自以为是个国王,然而事实上你不过是一个可怜的传声筒罢了。'"这些话触怒了国王,他手执节杖,用那金质节杖打在王后的前额上。

    这时候王室侍从长进宫来了,他说道:"啊,啊,国王陛下!这节杖是天下最伟大的艺术家制作的。唉,有朝一日,国王和王后行将被忘记了,但这节杖会被保存下来,作为艺术品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陛下,如今你让节杖沾上了王后陛下额上的血,将来它就越发要受到重视和追念了。"

    途径

    丛山里住着一个妇人和她的儿子,他是她的头胎儿子,也是她的独生子。

    这孩子死于热病,当时医生束手无策地站在旁边。

    母亲苦恼得心慌意乱,她对医生大号大哭,向他恳求道:"告诉我,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使他不再挣扎不再歌唱的呢?"医生说:"是热病。"

    母亲问:"什么是热病?"医生说:'我解释不了,这是一种无限小的微生物,它侵入人的肌体,我们的肉眼是看不见的。"

    于是医生告辞了。她还是不断地自言自语:"无限小的微生物。我们的肉眼是看不见的。"

    黄昏时分,教士来安慰她。她哭泣,呼天抢地地说道:"啊,为什么我丧失我的儿子,我的头脸儿子,我的独生子户教士说道:"我的孩儿啊,这是上帝的意志。"

    妇人问:"上帝是什么,上帝又在哪儿?我但愿见到上帝,当着上帝的面撕裂我的胸膛,把我心里的血没在上帝的脚边。告诉我吧,我将在什么地方找到上帝。"

    教士答道:"上帝是无限大的。我们的肉眼是看不见的。"

    于是这妇人号哭道:"那无限小的,借助于那无限大的意志,杀死了我的儿子!那么,我们是什么?我们是什么?"这时候,妇人的母亲走进房间里来了,她手里拿着给死去的孩子包裹尸体的市。她听到了教士的话,也听到了她的女儿的号哭。她放下手里的裹尸布,把她女儿的手握在她自己的手里,说道:"我的女儿啊,我们自己,既是那无限小的,又是那无限大的;我们是微生物和上帝相通的途径。"

    鲸鱼与蝴蝶

    一天黄昏,一个男子和一个妇女不期而遇地同坐一辆驿站马车旅行。他们以前见过面。

    那男子是个诗人,他坐在那妇女的身边,设法讲故事给她消遣,有的故事是他自己创作的,有的可不是。

    然而,就在他讲着故事的时候,那位夫人竟睡着了。接着,马车突然晃荡,那位夫人醒了,她说:"我真欣赏你所描摹的约拿和鲸鱼的故事。"

    诗人接口道:"然而,夫人,我刚才在讲给你听的故事是我自己创作的,说的是一只蝴蝶和一朵白玫瑰花,以及它们怎样的彼此以礼相待。"

    和平感染

    一枝开花的树枝同它邻近的丫枝说:"这是沉闷而空虚的一天。"那邻近的丫枝答道:"这日子确实是空虚而又沉闷。"

    此刻有一只麻雀躲到一枝丫枝上来了,接着又有一只躲到邻近的一枝上。

    有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地说:"我的伴侣离开我了。"

    另一只麻雀大声叫道:"我的伴侣也走了,她不会回来了。我才不在乎哩!"这两只麻雀开始啁啾对话和互相对骂,不久它们就打起架来,在空中发出刺耳的声音。

    突然,又有两只麻雀从天空中滑翔而下,它们悄悄地坐在这两只不安分的麻雀身旁。于是就有了安宁,有了和平。

    这四只麻雀成双捉对地一起飞走了。

    于是开花树枝对它邻近丫枝说:"那是声音的一番大转折。"邻近的丫技答道:"你愿意管它叫什么就叫它什么吧,如今倒是和平而又宽敞了。在我看来,如果在上空的和平相处,那末,住在下界的就也会和平相处了。你可愿意在风中摇曳得稍稍靠拢我一点儿吗?"开花的树枝说:"啊,为了和平的缘故,在春天逝去之前,也许可能的吧。"

    于是它乘着强劲的春风正摇曳它自身,便拥抱那邻近的丫技。

    影子

    六月里的一天,青草对榆树的影子说:"你左右摇晃得过于频繁了,你扰乱了我的安静。"

    影子答道:"不是我,不是我。朝天空看吧。有一棵树,在太阳和大地之间,在风中左右摇晃着哩。"

    青草便抬起头来,第一次看到了那榆树。青草在心中忖思:"哎,瞧瞧,有一棵比我还大的青草哩。"

    于是青草就默不作声了。

    七十岁

    青年诗人对公爵夫人说:"我爱你。"公爵夫人答道:"我也爱你,我的孩子。"

    "然而我不是你的孩子。我是个男子汉,而且我爱你。"

    公爵夫人说:"我是我的子女的母亲;我的子女又是他们的子女的父母;我的一个孙子,年纪比你还大哩。"

    诗人道:"然而我爱你。"

    不久以后,公爵夫人死了。但是,在公爵夫人的最后一口气被大地的呼吸容纳之前,她在内心深处说道:"我的亲爱的,我的推一的孩子,我的青年诗人啊,将来有朝一日也许我们会重新见面的,而我也不是七十岁。"

    寻神

    两个人在山谷里行走,其中一人遥指山腰说道:"你看见了那隐遁的庵舍吗?那儿住着一个人,他同世界隔绝已经好久好久了。他对尘世一无所求,他只是一味的寻神。"

    另一个人说道:'她是不会找到神的,除非他离开他的隐遁庵舍。抛弃他的离群索居,回到我们的世界上来,与我们同甘共苦,在婚筵上和我们一同跳舞,同围着死者的棺材痛哭的人们一起痛哭。"

    第一个人从心底里被他说服了,可他虽然心服,还是回答道:"你所说的话我都同意,然而我相信那隐士是个善良的人。一个善良的人遗世独立,较之那末一些人的伪善虚情,倒是更有益于人世,这难道不好吗?"

    大河

    在大河奔流的卡迪沙流域,两条小溪相会交谈。

    一条小溪说:"我的朋友,你怎么流过来的,你流过的途径如何?"另一条小溪答道:"我的途径是最难走的了。磨坊的水轮坏死了,经常把我从渠道里引导到他的农作物;那儿去的农民死了。我排除着人们的污秽,挣扎着流将下来;那些人啥也不干,只是懒洋洋地晒太阳。不过,我的兄弟,你流过的途径又如何呢?"第一条小溪答道:"我的途径截然不同。我从山上芬芳花卉和腼腆杨柳之间流将下来,男男女女用银杯喝水,小孩儿们用玫瑰红的小脚在溪边戏水,我的周围都是欢笑声,还有甜蜜的歌声,你的途径竟那本不愉快,真是遗憾。"

    这时候,大河用洪亮的声音说道:"流进来吧,流进来吧,咱们要奔流到海里。流进来吧,流进来吧,别多言多语了。现在跟我合流吧。咱们要奔流到海里。流进来吧,流进来吧,因为你们一进人我的河床,就会把你们的流浪忘掉了,不论它是苦是乐。流进来吧,流进来吧。一旦咱们到达咱们的母亲——大海——的心里,你们和我就会把咱们流过的途径都忘掉了。"

    两个猎人

    五月里的一天,欢乐和哀愁在湖边相遇。她们互相招呼,在靠近湖水的地方坐下谈话。

    欢乐谈到大地上的美丽事物,谈到山间林中日常生活的奇趣,谈到早晨和黄昏听见的歌声。

    接着是哀愁说话,欢乐所说的种种她都同意;因为哀愁懂得光阴的魔力以及此中的美丽。

    哀愁说到五月的田野和山间景象时,她也是滔滔不绝的。

    欢乐和哀愁一起谈了好久,她们对她们所见识到的一切事物,观点都是一致的。

    却说这时在湖水那一边走过两个猎人。猎人越过湖水遥望,其中一人说:"我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第二个猎人道:"你说是两个人?我只看见一个人嘛。"

    第一个猎人说:"确实有两个人。"第二个猎人道:"我看得见的,只有一个人;湖里也只有一个人的倒影。"

    "不,有两个人,"第一个猎人道:"平静湖水里也是两个人的倒影。"

    可是第二个猎人又说:'我只看见一个人。"第一个猎人又道:"可是我明明白白看见两个人。"

    直至今日,第二个猎人说第一个猎人眼花了,看一物而见两形,而第一个猎人则说道:"我的朋友是多少有点儿盲目的。"

    另一个流浪者

    有一次,我遇到了另一个流浪者。他也有点儿疯疯癫癫的,他对我如是说:"我是一个流浪者。我时常觉得,我行走于尘世林儒之间。因为我的脑袋同地面的距离较之他们的脑袋同地面的距离,还要高出一百英尺光景,所以我的脑袋创造出更高更自由的思想。

    "然而,说实在的,我并不是行走在他们之间,而是行走在他们之上,他们所能见的,不过是我在他们的开阔的田野里留下的足印而已。

    "我时常听到他们在讨论我的足印,为我的足印的形状和大小而争论不休。因为有些人说:'那些是远古时期猛妈在大地上浪游的脚印。'而另外一些人说:'非也,那些是陨石从遥远星球上落到地面上的遗迹。'"然而,我的朋友,你却完全明白,它们不过是一个流浪者的足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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