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吗?”
马琴眼前浮现了不知什么时候看到过的春水的脸。他觉得春水更加形容猥琐了。他老早就风闻春水曾这么说过:“我不是作家。我只是个挣工钱的,根据顾客的要求写言情小说供大家欣赏。”因此,他当然打心里看不起这个不像是个作家的作家。然而,现在他听到市兵卫提及春水时连尊称都不加,他还是禁不住感到不快。
“总之,他这个人呀,论写桃色玩艺儿可是个能手哩。而且以笔头快出名。”
市兵卫边这么说着,边瞥了马琴一眼,随即又把视线移到衡在嘴里的银烟杆儿上。这一瞬间,他脸上泛出了极其下流的表情,至少在马琴看来是如此。
“他写得那么好,听说是下笔千言,两三章讲究一气呵成。说起来,您的笔头也很快吧?”
马琴一方面感到不愉快,一方面又产生了一种受威胁的感觉。他自尊心很强,当然不愿意人家拿他和春水、种彦相比,看谁的笔头快。而且他毋宁说是写得慢的。他觉得这证明自己没有能力,经常为此感到泄气。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时地把写得慢作为衡量自己艺术良心的尺子,而引为可贵。但是,不论他的心情如何,听凭俗人横加指责,他是决不答应的。于是,他朝挂在壁龛内的红枫黄菊的对联看了看,硬声硬气地说:“要看时间和场合,有时候写得快,也有时候写得慢。”
“哦,敢情要看时间和场合。”
市兵卫第三次表示钦佩。但他当然不会仅仅钦佩一下了事。紧接着,他就单刀直入地说:“可是,我已经说了好几次了,原稿方面您能不能答应下来呢?就拿春水来说……”
“我跟春水先生不一样。”马琴有个毛病,一生气下唇就往左撇。这当儿,下唇又狠狠地向左边一撇。“哎,我敬谢不敏……阿杉,阿杉,你把和泉屋老板的木屐摆好了吗?”
九
马琴对和泉屋市兵卫下了逐客令后,独自凭靠着廊柱,眺望小院子的景色,竭力把心头的怒火压下去。
院子里遍布阳光,叶子残破的芭蕉和快要秃光的梧桐,与绿油油的罗汉松以及竹子一道,暖洋洋地分享着几坪①地的秋色。这边,挨着洗手盆的芙蓉,稀稀落落剩不下几朵花了、那边,栽在袖篱②外面的桂花,依然散发出馥郁的香气。鹞鹰那吹笛子般的鸣叫声,从蔚蓝的天空高处不时撤下来。
①坪是日本面积单位,一坪等于三十六平方米。
②袖篱,原文作袖垣,紧挨着房子修的篱笆,状如和服袖子,故名。
与自然风光相对照,他又一次想到人世间竟有多么下等。生活在下等的人世间的人们的不幸在于,在这种下等的影响下,自己的言行也不得不变得下等了。就拿他自己来说吧,他刚刚把和泉屋市兵卫赶走。下逐客令,当然不是什么高雅的事。但是由于对方太下等了,他自己也被逼得非做这样下等的事不可。于是,他就这么做了。这么做,无非是意味着他使自己变得跟市兵卫一样卑贱,也就是说,他被迫堕落到这个地步。
想到这里,他就记起前不久曾发生过跟这相类似的一件事。住在相州朽木上新田这么个地方的一个叫长岛政兵卫的人,去年春天给他写来了一封信,要求拜他为师。信的大意是:我现在二十三岁了,自从二十一岁上成了聋子,就抱着以文笔闻名天下的决心,专心致志地从事读本的写作。不用说,我是《八犬传》和《巡岛记》的热心读者。但是,呆在这样的穷乡僻壤,学习方面总有种种不方便。因此,想到府上来当食客,不知可否。我还有够出六册读本的原稿,也想请你斧正。送到一家像样子的书店去出版。从马琴看来,对方的要求,净打的是如意算盘。但是正因为自己由于眼睛有毛病而感到苦恼;所以对方耳聋引起了他几分同情,他回信说,请原谅,不能接受你的要求。就马琴而言,这封信毋宁是写得非常客气的。那个人寄来的回信,却从头到尾都是猛烈的谴责之词。
信是这么开头的:不论是你的读本《八犬传》还是《巡岛记》,都写得又长又臭,我却耐心地把它们读完了。你呢,连我写的仅仅六册读本都拒绝过目。由此可见你的人格有多么低下了。并且是以这样的人身攻击结尾的:作为一个老前辈,不肯把后辈收留下来当食客,乃是吝啬所致。马琴一怒之下,立即写了回信,还加上了这么一句:有你这样的浅薄无聊的读者,是我终生的耻辱。这位仁兄以后就沓无音信了。莫非他至今还在写读本吗?并且梦想着有朝一日让日本全国的人都读到它吗?……
回顾此事的时候,马琴情不自禁地既觉得长岛政兵卫可怜,同时也觉得他自己可怜。于是这又使他产生了莫可言喻的寂寥之感。太阳一个劲儿地晒着桂花,那香气越发馥郁了一芭蕉和梧桐也悄无声息,叶儿一动也不动。鹞鹰的鸣叫声和刚才一样嘹亮。大自然是如此,而人呢……他像做梦般地呆呆地倚着廊柱,直到十分钟后,女用人阿杉来通知他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十
他孤零零地吃完了冷冷清清的午饭,这才回到书房来。不知怎的心神不定,很不痛快。为了使心情宁静下来,他翻开了好久没看过的《水浒传》。顺手翻到风雪夜豹子头林冲在山神庙看到火烧草料场那一段。戏剧性的情节照例引起了他的兴致。但是读了一会儿,他反倒感到不安了。
前去朝香的家里人还没回来,房屋里静悄悄的。他收敛起阴郁的表情,对着《水浒传》机械地抽着烟。在烟雾缭绕中,脑子里一向存在的一个疑问又浮现出来。
这个疑问不断纠缠著作为道德家和作为艺术家的他。他从来没怀疑过“先王之道”。正如他公开声明过的,他的小说正是“先王之道”在艺术上的表现。因此,这里并不存在矛盾。但是“先王之道”赋予艺术的价值,以及他在思想感情上想赋予艺术的价值之间竟有很大的距离。因而,作为一个道德家,他是肯定前者的,而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当然又肯定后者。当然,他也曾想用一种平庸的权宜之计来解决这个矛盾。他也确实想在群众面前打出不痛不痒的协调的幌子,借此掩盖自己对艺术的暧昧态度。
但是,即便骗得过群众,他却骗不过自己。他否定戏作的价值,称它作“劝善惩恶的工具”,然而一旦接触到不断在心中沸腾的艺术灵感,就蓦地觉得不安起来。正因为如此,《水浒传》中的一段恰巧给他的情绪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影响。
在这方面,马琴内心里是怯懦的。他默默地抽着烟,强制自己去惦念眼下外出的家属。但是《水浒传》就摆在跟前。他总也排遣不开环绕着《水浒传》而产生的不安。就在这当儿,久违的华山渡边登①来访。他身穿和服外褂和裙裤,腋下夹着个紫色包袱,大概是来还书的。
①渡边登(1793—1841),日本江户时代末期的画家,号华山。国谴责幕府的闭关自守政策,受迫害而自杀。
马琴高高兴兴地特地到门廊去迎接这位好友。
华山进了书房,果然说道:“今天我是来还书的,顺便还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一看,除了包袱,华山还拿着个用纸卷着的画绢般的东西。
“你如果有空,就请赏光。”
“哦,马上就给我看吧。”
华山好像要掩盖近乎兴奋的心情,矜持地微微一笑,把卷在纸里的画绢打开来给马琴看。画面上或远或近,疏疏落落画着几棵萧瑟、光秃秃的树,林间站着两个拍手谈笑的男人。不论是撒落地面的黄叶还是群聚树梢的乱鸦,画面上处处弥漫着微寒的秋意。
“马琴看着这张色彩很淡的寒山拾得像,眼睛里逐渐闪烁出温和润泽的光辉。
“每一次你都画得这么好。我想起了王摩洁。这里表达的正是‘食随鸣磬巢乌下,行踏空林落叶声’的意境啊。”
十一
“这是昨天画好的,还算满意,要是你老人家喜欢的话,打算送给你,所以才带来的。”华山边抚摸刚刚刮过胡子的发青的下巴,边踌躇满志地说。“当然,说是满意,也不过矮子里挑将军就是了……什么时候也画得不够理想。”
“那大谢谢啦。总是承蒙惠赠,真是不敢当。”
马琴边看画、边喃喃致谢。因为不知怎的,他那还没完成的工作,忽然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华山呢,好像也依然在想着自己的画。
“每逢看到古人的画,我老是想,怎么画得这么出色。不论木石还是人物,都画得惟妙惟肖,而且把古人的心情表达得活灵活现。这一点可实在了不起。相形之下,我连孩子都不如。”
“古人说过:后生可畏。”马琴用妒忌的心情瞥着老是想着自己的画的华山,难得地说了这么一句俏皮话。
“后生当然也是可畏的。但是我们仅仅是夹在古人和后人之间,一动也不能动,一个劲儿地被推着往前走。倒也不光我们是这样。古人也是这样,后生大概也是如此。”
“你说得对,要是不前进,马上就会给推倒了。这么说来,哪怕一步也好,要紧的是研究一下怎样前进。”
“对,这比什么都要紧。”
主人和客人被自己的话所感动,沉默了片刻,倾听着划破秋日的肃穆传来的响动儿。
不久,华山把话题一转,问道:“《八犬传》依然进行得很顺利吗?”
“不,总是迟迟不见进展,真没办法。从这一点来说,似乎也赶不上古人。”
“你老人家说这样的话,可不好办啊。”
“说到不好办,我比谁都感到不好办。可是无论如何也得尽自己的力量去写。所以,最近我打定主意和《八犬传》拼了。”马琴说到这里,泛着羞愧的神色苦笑了一下。“心里想,左不过是戏作罢了。可是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我的画也是一样的。既然开了个头,我也打算尽力画下去。”
“咱俩都把命拼了。”
两个人朗笑起来。笑声中却蕴含着只有他俩才能觉察到的一抹寂寥。同时,这种寂寥又使主客双方都感到强烈的兴奋。
这次轮到马琴改变话题了:“可是,绘画是值得羡慕的。不会受到官方的谴责,这比什么都强。”
十二
“那倒不会……不过,你老人家写东西,也用不着担心这一点吧。”
“哪里的话,这种事多着呢!”马琴举了个实际例子来说明检查官的书籍检查粗暴到了极点。他写的小说有一段描写官员受贿,检查官就命令他改写。
他又议论道:“检查官越是吹毛求疵,越露马脚,多有意思。由于他们接受贿赂,就不愿意人家写贿赂的事,硬让你改掉。而且,正因为他们自己一来就动下流念头,不论什么书,只要写了男女之情,马上就说是诲淫的作品。而且还认为自己在道德方面比作者要高,简直令人耻笑。这就好比是猴儿照镜子,因为自己太低级了,气得龇牙咧嘴。”
由于马琴那么起劲地打着比喻讲着,华山不禁失笑。他说:“这种情况恐怕多得很。可是,即使被迫改写,也不会丢你老人家的脸。不论检查官怎么说,伟大的著作也必然是有它的价值的。”
“但是蛮不讲理的事太多了。对了,有一次,只因为我写了一段往监狱里送吃的穿的,也给删掉了五六行。”
马琴本人边这么说着,边和华山一道哧哧笑起来。
“但是,再过五十年一百年,检查官就没有了,只有《八犬传》还留传于世。”
“不管《八犬传》能不能留传下去,我总觉得,任何时候都会有检查官的。”
“是吗?我可不这么想。”
“不,即使检查官没有了,检查官这样的人可什么时代都没断过。你要是认为焚书坑儒只是从前才有过,那就大错特错了。”
“近来你老人家净说泄气话。”
“不是我泄气,而是检查官们横行跋扈的世道,让我泄气的啊。”
“那你就更加起劲地搞创作好了。”
“总之,只好如此吧。”
“咱们都把命拼了吧。”
这一次,两个人都没有笑。不仅没笑,马琴还绷了一下脸,看了看华山,华山这句像是开玩笑的话,竟是如此尖锐。
过了一会儿,马琴说:“但是,年轻人首先要懂得好歹,想方设法活下去。命嘛,什么时候都可以拼。”
他知道华山的政治观点,这时忽然感到一阵不安。但华山只是淡淡地一笑,没有回答。
十三
华山回去后,马琴依然感到兴奋,他就在这股劲头的推动下,为了续《八犬传》的稿子,像往常那样对著书桌坐下来。他一向有个习惯,总是把头一天写的部分通读一遍再往下续。于是,今天他也把行间相距很近、用红笔改得密密麻麻的几页原稿细心地慢慢重读一遍。
不知怎的,文章和他的心情不那么吻合。字里行间蕴含着不纯的杂音,处处破坏全文的协调。起初他还以为这是自己肝火旺所致。
“我现在心情不佳。我本来是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写的啊。”
他这么想着,又重读一遍。但跟刚才完全一样,还是不对头。他心里慌得厉害,简直不像是个老人了。
“前一段怎么样呢?”
他又翻看前面的文章。这里还是那样,极其粗糙的词句,触目皆是。他一段接一段地往前读下去。
可是,越读,拙劣的结构和杂乱无章的句子越展现在眼前。这里有着给人留不下任何印象的叙景,一点也不感动人的咏叹,以及不合逻辑的说理。他花费几天时间写成的几章原槁,现在读来,觉得全是无用的饶舌而已。他猛地感到钻心的痛苦。
“只好从头改写啦。”
他心里这么喊着,狠狠地把原稿推开,用胳膊支着脑袋,一骨碌躺在铺席上。但是,大概还惦记着稿子的事,眼睛一直盯著书桌。《弓张月》和《南柯梦》都是在这张书桌上写的,目前他正在写《八犬传》。摆在书桌上的端溪①砚,状如蹲螭②的镇纸,蛤蟆形钢水盂,浮雕着狮子和牡丹的青磁砚屏,以及刻有兰花的孟宗竹根笔筒——这一切文具,老早就对他文思枯竭之苦习以为常了。这些,无不使他觉得目前的失败给自己毕生的巨著投下了阴影——这似乎说明了他本人的写作能力根本就值得怀疑,从而使他不禁产生不祥的忧虑。
①端溪是我国广东省西部德庆县的古名,以产砚石著称。
②螭是古代传说中的天角龙。古代建筑中或工艺品上常用它的形状做装饰。这里是指压纸用的文具作蹲着的龙状。
“直到刚才我还打算写一部在我国无与伦比的巨著来着。但是说不定这也跟一般人一样,不过是一种自负罢了。”
这种忧虑给他带来了比什么都难以忍受的、凄凉孤独之感。他在自己所尊敬的日汉的天才面前,一向是谦虚的。正因为如此,对待同时代的庸庸碌碌的作家,他是极为傲慢不逊的。那末,他又怎么能轻易承认,归根结蒂,自己的能力也不过跟他们不相上下,而且自己竟是个讨厌的辽东豕①。但是他的个性太强,精神又那么饱满,决不甘心于从此“认命”,逃避到“大彻大悟”中去。
①辽东豕的典故见《后汉书·朱浮传》。大意是说,在辽东白猪是个罕物,到了河东就不稀奇了,以喻由于缺乏见识而自鸣得意。
他就这样躺在书桌前面边用一种活像船长在看着触礁后沉向海底的船那样的眼神打量着这份写失败了的原稿,边静悄悄地和强烈的绝望搏斗着。这当儿,他背后的纸隔扇哗啦一声拉开了,“爷爷,我回来啦”的话音未落,一双柔嫩的小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不然的话,他还会一直愁闷下去呢。孙子太郎精神抖擞地一下子蹦到马琴的腿上。只有小娃娃才这样爽直,肆无忌惮。
“爷爷,我回来了。”
“哦,回来得真快呀。”满脸皱纹的《八犬传》的作者,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顿时喜形于色了。
十四
从饭厅那边热热闹闹地传来了老伴儿阿百的尖嗓子和为人腼腆的儿媳妇阿路的声音。时而还夹杂着男人的粗嗓门,看来儿子宗伯刚好也回来了。太郎骑在爷爷的腿上,故意一本正经地瞧着天花板,好像是在侧着耳朵听那些声音似的。他的脸蛋子给外面的冷空气吹得通红,随着呼吸,小小的鼻翼一掀一掀的。
穿着土红色小礼服的太郎突然说道:“我说呀,爷爷。”
他在一个劲儿想事情,同时又竭力憋着笑,所以脸上的酒窝一会儿露出来,一会儿又消失了——马琴看到他这副样子,不由得引起微笑。
“每天多多……”
“哦,每天多多?……"
“用功吧。”
马琴终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边笑边接茬儿问道:“还有呢?”
“还有……嗯……别发脾气。”
“哎呀呀,一没有了吗?”
“还有哪。”
太郎说着,仰起那挽着线髻①的头,自己也笑起来了。马琴看着他笑得眯起眼睛,露出白白的牙,面颊上一对小酒窝,他怎样也难以想象这个孩子长大后会变得像世间一般人那样形容猥琐。马琴沉浸在幸福的感受当中,这么思忖着。于是心里越发乐不可支。
①原文作系鬓,江户时代前期儿童、演员和侠客梳的一种发式,将头发剃光,只在两鬓留下细细的一络,在后脑勺打成髻,故名。
“还有什么?”
“还有好多事儿哪。”
“什么事儿?”
“唔……爷爷啊,以后会变得更伟大,所以……”
“会变得更伟大,所以什么?”
“所以要好好忍耐。”
“是忍耐着哪。”马琴不由得认认真真地说。
“要好好儿、好好儿地忍耐。”
“这话是谁说的?”
“这个……”太郎调皮地看了一下他的脸,笑了起来。“猜猜谁呀?”
“唔,今天你朝香去了,是听庙里的和尚说的吧?”
“不对。”太郎使劲摇摇头,从马琴腿上略抬起屁股,将下巴往前伸了伸,说道:“是……”
“嗯?”
“是浅草的观音菩萨这么说的。”
话犹未了,这个孩子一边用大得全家都听得见的声音欢笑,一边像是怕给马琴抓住似的,急忙从他身旁跳开了。让爷爷乖乖地上了当,太郎乐得拍着小手,滚也似的向饭厅那边逃去。
刹那间,马琴脑子里闪过一个严肃的念头。他嘴边绽出幸福的微笑。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热泪盈眶。他并不想去追问这个玩笑究竟是太郎自己想出来的,还是爹妈教的。此时此刻从孙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感到不可思议。
“是观音菩萨这么说的吗?多多用功,别发脾气,好好忍耐。”
六十几岁的老艺术家含泪笑着,像孩子似的点了点头。
十五
当天晚上。
马琴在圆形纸罩座灯暗淡的光线下,继续写着《八犬传》的稿子。他写作时,家里的人都不进这间书房。静悄悄的屋子里,灯心吸油的声音,和蟋蟀声融会在一起,懒洋洋地诉说着漫长的夜晚有多么寂寥。
刚刚提笔的时候,他脑子里闪烁着微光般的东西。随着十行、二十行地写下去,那个光逐渐亮起来。马琴根据自己的经验,知道这是什么,就小心翼翼地运笔。灵感跟火毫无二致,不懂得笼火,即使点燃了,也会立即熄灭的……
马琴抑制着动辄就要奔腾向前的笔,屡次三番悄悄地告诫自己道:“别着急,要尽量考虑得深刻一些。”刚才的星星之火,已经在脑子里形成一股比河水还流得快的思潮。它越流越湍急,不容分说地把他推向前。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听不见蟋蟀声了。座灯的光太暗,他也完全不在乎了。自然而然地有了笔势在,纸上一泻而下。他以与神明比高低的态度,几乎是豁出命地继续写着。
头脑中的潮水,犹如奔腾在天空上的银河,不知从什么地方滚滚涌出。来势之猛,使他觉得害怕。他担心万一自己的承受不住可怎么办。于是他紧紧攥着笔,屡次三番地提醒自己道:“竭力写吧。错过这个时机,说不定就写不出来了。”
但是恰似朦朦胧胧的光的那道潮流,不但丝毫不曾减缓速度,反而令人眼花缭乱地奔腾着,把一切都淹没了,汹涌澎湃地向他冲过来。他终于彻底给俘虏了,他忘记了一切,对着潮流的方向挥着笔,其势如暴风骤雨。
这时,映现在他那帝王般的眼里的,既不是利害得失,也不是爱憎之情。他的情绪再也不会为褒贬所左右了,这里只有不可思议的喜悦。要么就是令人陶醉的悲壮的激情。不懂得这种激情的人,又怎么能体会戏作三昧的心境呢?又怎么能理解戏作家的庄严的灵魂呢?看哪,“人生”涤荡了它的全部残渣,宛如一块崭新的矿石,不是璀璨地闪烁在作者眼前吗?
这当儿,阿百、阿路婆媳俩,正在饭厅里面对面坐在灯旁,继续做针线活。大概已经把太郎打发睡了。坐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身子骨看起来挺单薄的宗伯,一直在忙着搓丸药。
不久,阿百把针放在擦了油的头发上蹭了蹭,用不满意的腔调喃喃地说:“爹还没睡吗?”
阿路眼睛仍盯着针脚,回答道:“一定又埋头写作呢。”
“这个人真没办法。又拿不了多少钱。”
阿百这么说着,看了看儿子和媳妇。宗伯装作没听见,一声不响。阿路也默默地继续缝着。不论是这里还是在书房,都一样能听到秋虫唧唧。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
文洁若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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