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两天她什么也没有听见,她婶婶的思想再没有表露出来,而且晚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第二天深夜,当她在花园里沉重而无可奈何地固执地坐着时,突然吃了一惊,因为他出来了。她站起身轻轻走过草地迎向他。
“不要说话。”他轻声说。
在黑暗中,他们沉默地穿过花园,走上小桥,来到那块可以供马吃草的草地。那里的草最近刚割掉堆成一堆。在星光下他们忧郁地站在那儿。
“你瞧,”他说,“假使我并不觉得自己心里有爱,我怎么能要求别人的爱呢。你知道我对你是看重的——”
“如果你什么都不觉得,你怎么能觉得有爱呢?”她说。
“这话不错。”他说。
她在等下面的话。
“而我怎么能结婚呢?”他说,“我甚至在赚钱方面都很失败,我不可能向母亲要钱。”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先不操心结婚这当子事,”她说,“只要多爱我一点。好不好?”
他干笑了一声。
“要说很难开始,那似乎挺不中听。”他说。
她又叹了一口气。他太呆板,还真不容易推动呢。
“我们可以坐一会儿吗?”她说。等坐在草上以后,她接着说,“我可以碰碰你吗?你介意吗?”
“我介意。不过你爱作什么就作什么吧。”他回答,羞怯和奇怪的坦白混杂在一起,这使他显得有点滑稽,连他自己也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可在心里他几乎想杀人。
她用手指抚摸他的永远整洁的黑头发。
“我想将来总有一天我会反抗。”忽然他又说道。
他们坐了些时候,直到天气变得有点冷。他把她的手握得很紧,不过他一直没有抱住她。末了她站起来,道了晚安,回屋去了。
第二天,当西西莉亚晕眩而生气地躺在屋顶行日光浴,正晒得火爆时,忽然她又吓了一跳。她不由自主地大为恐怖。又是那声音:
“亲爱的,亲爱的,你没见过他哟!”① 那声音轻轻地说,说着一种西西莉亚听不懂的语言。她躺在阳光下用力扭动身躯,倾心去听她听不懂的字句。那声音传上来了,是意大利语,柔和的,呜咽的,有无限爱抚的柔情,然而在它柔滑的表面下仍含着微妙和阴险的骄矜:“好,是的,很好,可怜的孩子,可是他永远不会成为像你一样的人,永远不会,永远不会。”在说意大利语时,西西莉亚可以听出那种特别抚爱,格外温顺;然而又非常恶毒和怨恨的声音。当听到那不知从哪来的叹气和低语时,她恨它恨到了极点。为什么它要这样娇嫩,这样不可捉摸和柔韧,如此完满地给控制住,而她自己却如此笨拙!啊,可怜的西西莉亚,她在下午的阳光里痛苦地扭动着,相比之下,她才知道她自己笨拙得可笑,并且毫不文雅。
① 原文为意大利文。
“不,亲爱的罗伯特,你永远不会变成你父亲那样一个人,虽然你长得有点像他。他是个了不起的情人,柔和得像朵花却又灵活得像只蜂雀。亲爱的,我最美丽的亲爱的——我在等你,就如同一个垂死的病人在等待死亡,等待美妙的死亡。它对一个凡人的灵魂来说,几乎太美妙了!他把自己献给女人就像把自己献给上帝一样。毛罗,毛罗!你曾多么地爱我,你曾多么地爱我啊!”①
① 原文为意大利文。
那声音因出神而停住了。现在西西莉亚清楚了她曾猜想过的事情——就是罗伯特并不是她的罗纳尔德叔父的儿子,而是一个意大利人的儿子。
“我对你很失望,罗伯特。你身上没有那种热情。你的父亲是耶稣会教徒,可是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狂热的情人。而你却像一条池子里的鱼。你那个西斯是要吃掉你的猫。比可怜的亨利还没有意义。”
西西莉亚忽然弯下去把嘴对着管口,用很粗的声音说:
“少管罗伯特!别把他也害死。”
接下来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在炎热的七月的下午,天开始阴暗下来,要打雷了。西西莉亚瘫软地躺在那儿,心咚咚直跳。她倾心在听,仿佛她的整个灵魂是一个耳朵。最后她又听见低语了:
“是有人说话吗?”
她又弯向管口:
“不要像害我一样再把罗伯特害死。”她用低沉而轻微的声音缓慢地、清晰地说。
“啊!”一个低低的尖叫声传了过来。“说话的是谁?”
“亨利!”那低沉的声音说。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可怜的西西莉亚躺在那儿已精疲力尽了。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静。直到末了低语又来了:
“我没有害死亨利。没有!没有!亨利,你当然不能怨我!我是爱你的,最亲爱的。我只不过是想帮助你。”
“是你害死我的!”传来那低沉的、伪装的、谴责的声音。
“现在,让罗伯特活下去。放开手,让他结婚!”
停顿了一会。
“多么可怕!”那低低的声音好像在自言自语。“这是可能的吗?亨利,你是一个鬼魂,来判我有罪?”
“对了,我判你有罪!”
西西莉亚觉得闷在心里的满腔怒气都顺着那条管子下去了。同时,她又几乎笑出来。这真是要命。
她躺在那里用力听,听着。没有声音!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她无力地躺在逐渐隐退的阳光里,直到听到远处的一声闷雷。她坐起来。天渐渐变昏了。她赶快穿好衣服,跑下去,跑出去直到马厩角上。
“波琳婶婶!”她小心地喊,“你听到雷声没有?”
“听见了!我就要进去了。不必等我。”一种虚弱的声音说。
西西莉亚进了屋子,她从阁楼上窥探,看见美妇人围了一条很好看的旧蓝丝披肩,步履蹒跚地走到房子里去。
天渐渐黑下去了。西西莉亚赶快把毯子收进来。紧接着暴风雨就来了。波琳婶婶没有出来喝茶。她说她受不了这雷声。罗伯特也一直到喝茶以后才冒着大雨回来。西西莉亚顺着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很仔细地换了晚礼服,等着吃晚饭,并在胸前戴了几朵白花。
客厅里点了一盏罩了柔和灯罩的灯。罗伯特收拾齐整,正在等候。他也好像出奇地烦躁和不安。西西莉亚走进来,白花在她胸前颤动。罗伯特好奇地看着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新的表情。西西莉亚走到靠门的书架那里,在寻找什么东西!而且极当心地倾听。她听见衣裙沙沙的声音,然后门轻轻地开了。当门打开的时候,西斯忽然把门边那些昏黄的电灯一下子扭亮。
她的婶婶,穿了一件黑色镂空内衬象牙色料子的衣服,站在门口。她的脸仍然是装扮过了的,可是却显得憔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极易触怒的表情,仿佛多年来被压制下去的对周围人的恼怒厌恶,突然间把她皱缩成一个女巫。
“啊,婶婶!”西西莉亚喊道。
“哎呀,母亲,您真是一个小老太太!”罗伯特惊讶地喊,像一个吃惊的孩子,似乎是在开玩笑。
“难道你才发现?”这老婆子狠毒无礼地、恨恨地迸出这几个字。
“是呀!真的,我觉得——”他的声音因疑惑而消失。
苍老而憔悴的波琳,因恼怒而狂暴地说:“我们不下去了吗?”
她甚至连那过亮的灯光都没有注意到,那是她一向躲避的东西。下楼的时候她踉踉跄跄几乎要摔倒了。
吃饭的时候,她坐在那,脸像是一副皱缩的、难以形容的、一触即怒的面具。她看起来是衰老了,很衰老,而且像一个女巫。罗伯特和西西莉亚只敢偷偷地瞄她几眼。西斯还一面观察罗伯特,发现他对他母亲的容貌大为惊讶,而且产生了一种反感以至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回来时路上怎么样?”波琳又恨恨地迸出这几个字,语言含混不清,仿佛又在恼怒。
“当然,下大雨了。”他说。
“你多聪明啊,知道下雨了!”他母亲说,并笑了一下,这是一种吓人的恶毒的笑,承继了她以前狡猾的假笑。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他安静儒雅地说。
“意思很明显。”他母亲说,而且很快地、汤水淋漓地吃着饭。
她像一只疯狗似地匆匆忙忙吃完一顿饭,连仆人都不胜惊骇。饭刚一吃完,她便古怪得像一只螃蟹一样向楼上奔去。
罗伯特和西西莉亚跟在后面,惊慌失措,像两个阴谋家。
“你们倒咖啡罢!我讨厌它!我走了!晚安!”老太婆说,连续不断,像放枪似地。然后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客厅。
死一般的沉默。末了他说:
“恐怕母亲哪儿不舒服。我必须劝她去看医生。”
“对!”西西莉亚说。
这一晚在沉寂中很快过去了。罗伯特和西斯就呆在客厅里,生了一堆火。外面冷雨滴滴。两人都假装看书。他们并不想分开。这一晚过得仿佛有一种神秘的不祥之兆,然而却又过得很快。
差不多10点左右,客厅的门忽然开了,波琳走了进来,披了件蓝披肩。她砰地关上门,走到火堆前面,然后充满恨意地看着这两个年轻人,真是恨极了。
“你们两个最好赶快结婚,”她用很难听的声音说,“那样看起来更体面点:好一对热恋的情人!”
罗伯特抬起头安祥地看着她。
“我原以为您觉得堂兄妹不应该结婚的,母亲。”他说。
“我是这么觉得!不过你们不是堂兄妹。你的父亲是一个意大利传教士。”波琳把她穿着轻巧软鞋的脚伸出烤着火,带有一种旧时卖弄风情的姿势。她的身体又在设法重现旧有的风流优雅的姿势。不过她的神经已经崩溃,所以她的举动只成为一种难看和滑稽的模仿。
“那是真的吗,母亲?”他问。
“真的!你以为怎样?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不然他也不会成为我的情人了。他是个太出众的人,不该有像你这样的一个儿子。不过那快乐我体验过了。”
“大家都多么不幸!”他缓慢地说道。
“你不幸?你很走运啊!那是我的不幸。”她尖酸地对他说。
她真是难看极了,像一个给砸碎了的,又把那些棱角难看的碎片粘在一起的威尼斯玻璃器皿。
忽然她又出去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她并没有恢复过来。这仿佛是她身体里每一条神经由于不和谐一致而疯狂地在尖声呼喊。医生来看她,给她吃些镇定神经的药,因为她睡不着。要是她不吃药,就根本无法睡着,只得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看起来凶恶可怕,发散出邪毒。她简直受不了看见自己的儿子或侄女,他们之中有一个来看她的时候,她就恶意地问:
“怎么样,婚礼什么时候举行?你们还没有庆祝你们的结合吗?”
起先西西莉亚对自己所作的事感到非常惊愕。她模糊地觉得,一旦宣布了一条肯定的罪状而刺穿了婶婶美丽的盔甲,那她就会萎靡困顿在她的外壳里,这实在太可怕了。西斯几乎吓得后悔起来。然后她又一想:她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的。现在就让她用本来面目来度过她的余生吧。
但是波琳不会再活很久的了。她确实在日见萎缩。她把自己关在房内,不见任何人。她叫人把所有的镜子都拿开了。
罗伯特和西斯常常坐在一起。疯癫的波琳的讥讽并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把他们两人拆开。不过西西莉亚不敢坦白告诉他她所干的事。
“你想你的母亲曾经爱过任何人吗?”一天晚上西斯带着渴望试探着问。
他凝视着她。
“爱过她自己!”他终于说道。
“她甚至不爱她自己,”西斯说,“那是另外一样东西,是什么呢?”她仰起一张苦恼而且十分迷惑的脸对着他。
“力量!”他简略地说。
“可是是什么力量呢?”她问,“我不懂。”
“以别人生命为养料的力量,”他尖锐地说,“她美丽动人,她以人命为养料。她吃我就像以前吃亨利一样。她拿根吸管到人的灵魂里去,把人生命的精华全吸走。”
“那你不原谅她吗?”
“不!”
“可怜的波琳婶婶!”
但就是西斯也并没有真觉得她可怜。她不过是愕然而已。
“我知道我是有一颗真心的,”他说,猛烈地捶着自己的胸膛,“不过几乎被吸干了。我恨那种想控制别人力量的人。”
西斯没有吭声,有什么可说的呢?
两天以后,他们发现波琳死在床上。她吃了太多的安眠药,心脏衰竭了。
甚至在坟墓里她还在打击她的儿子和侄女。她只留给罗伯特一笔1000镑的“可观的款项”,留给西斯100镑。其余的钱,同那些最重要的珍宝古玩,都被留作开“波琳·艾登菠洛博物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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