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中短篇小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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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海港(2/2)
    “你将要和她说什么?

    “我将要和她说……我将要和她说……说我看见过绥来司丹·杜克罗。”

    “他身体可平安,至少?”

    “正像我一样,那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汉子!

    她又不发言了,集中自己的种种思虑,随后,从容地说:

    “它上哪儿去啦,顺风圣母号?”

    “就在马赛,还用多说。”

    她忍不住了,突然显出一个吃惊的动作:

    “的确是真的?

    “真的!”

    “你可是认识杜克罗?”

    “是呀,我认识他。”

    她依然迟疑不决,随后很慢很慢地:

    “好呀。这好呀。”

    “你有什么事要找他?”

    “听我说,你可以告诉他……并没有什么!”

    他始终瞧着她,自己渐渐越来越不自在。末了他要明白底细了。

    “你可是也认识他,你?”

    “不认识,”她说。

    “那么你有什么事要找他?”

    她突然下了决心,站起来跑到老板娘坐镇的柜台跟前,取了一只柠檬果把它破开,向一只玻璃杯子里挤出了它的汁子,随后又把清水装满了这只杯了,末了端给杜克罗:

    “喝了这个吧!”

    “干什么?”

    “先解解酒。以后我再给你说。”

    他顺从地喝了,用手背擦了自己的嘴唇,随后说道:

    “喝好了,我听你说。”

    “我就要对你说点儿事情,不过你应当允许我不要对他说起看见了我,也不要对他说起你从谁的嘴里知道的。你应当先发誓。”

    他狡猾地举起了手。

    “这个,我就发誓。”

    “对着上帝发誓?”

    “对着上帝发誓。”

    “既然如此,你将来可以说:他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死了,他的阿哥死了,三个人在一个月里边都害了肠热症死了,那是1883年的1月,到现在是三年半。”

    这时候,他也感到全身的血液正在翻腾,困苦非常使得他有好半天简直找不着什么话来回答;随后,他怀疑了,接着就问:

    “你相信这是可靠的?”

    “我相信这是可靠的。”

    “谁给你说的?”

    她伸起两只胳膊压着他的肩头,睁起两只眼睛盯着他:

    “你应当发誓不随口乱说。”

    “我发誓不随口乱说。”

    “我是他的妹子!”

    他不自禁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弗朗琐斯?”

    她又重新盯着眼睛来端详他了,随后,由于一阵使人发狂的惶恐的刺激,一阵深刻的震栗的刺激,她很低地,仿佛像含在嘴里而没有吐出来的一般喃喃地说:

    “噢!噢!是你,绥来司丹?”

    他俩面面相觑地都不动弹了。

    在他俩的四周,那些同来的伙伴始终狂吼一般唱着。酒盅儿,拳头和鞋跟的声音闹出一种噪音,响应着那些叠唱的拍子,同时,妇女们的尖锐号叫和男人们的喧嚣狂吼混成一片。

    他觉得她坐在他身上,浑身滚烫,神情慌乱,紧紧地搂着他,她是他的妹子!那时候,害怕有人听见,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用那种低得连他自己也只能勉强听见的声音说道:“糟糕!我们干了些什么好事哟!”

    她眼眶里立刻包满眼泪了,支支吾吾地说:

    “那是我的过错吗?”

    但是他突然说:

    “那么,他们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

    “父亲,母亲和阿哥?”

    “三个人在一个月中间,如同我向你说过的一样。我当时独自一个人待着,除了我那些破衣裳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因为我们欠了药房、医生和三桩埋葬的帐,那都是我用了家具去抵的。

    “以后,我到加舍老板家里做佣工了,你很知道他,那个跛子。那一年我刚好满十五岁,从前你动身的时候,我还没有满十四。我上了他的当。人在年纪小的时候,总是那么傻的。随后我又在公证人家里做女佣了,他又诱惑了我,并且带了我到勒阿弗尔那地方一间屋子里。不久他简直不再来了;我过了三天没有东西吃的日子,后来找不着工作,我就像其他许多人一样来坐酒店了。我因此也看见了几处地方,我!唉!几处脏地方!卢昂,埃勿勒,里勒,鄱尔它,贝尔比尼央,尼斯,随后马赛,直至现在!”

    她的眼泪和鼻涕都出来,润湿了她的腮帮子,流到了她的嘴里。

    她接着说:

    “从前,我以为你也死了,你!我可怜的绥来司丹。”

    他说:

    “我先头简直没有认得出是你,我。你从前是那么矮小,现在,这么强健!但是你怎么没有认得出是我,你?”她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

    “我看见的男人太多了,以至于他们在我眼睛里仿佛全是一样的!”

    他始终睁大着眼睛盯住她的瞳孔,受到了一种羞惭的情绪拘束,并且这情绪强烈得使他如同挨着打的孩子一样老是想叫唤。他仍旧抱着她骑在自己的腿上,双手抚着她的脊梁,这时候他终于从注视里认识了她,认识了他这个妹子——从前他在各处海面上飘荡的时候,她正和那三个由她送终的人留在家乡。于是,突然用他那双粗而且大的海员大巴掌抱住这个重新寻着了的脑袋瓜,像我们吻着亲骨肉一般开始吻着她了。随后,一阵呜咽的动作,一阵男人们的强烈呜咽动作,长得如同波涛一样的,简直就像一阵大醉中干噎一般升到了他的喉管里。

    他吃着嘴说:

    “你在这儿,原来你就在这儿呀,弗朗琐斯,我的小弗朗琐斯……”

    随后,他突然站起来,开始用一道震耳的声音狂吼着,一面举起拳头很沉重地在桌子上捶了一下,使得那些震翻了的小玻璃杯子都打碎了。随后他走了三四步,左右晃着,伸长两只胳膊,扑倒在地下了。末了他在地下打滚了,一面嚷着,一面用四肢打着地面,并且一面发出好些像是临终干喘的怕人的呻吟。

    所有他那些同伴都瞧着他大笑。

    “他不过是喝醉了,”有一个说。

    “应当教他睡,”另一个说,“倘若他出街,有人马上会把他送到监牢里。”

    这时候,因为他身上还有零钱,老板娘就给了他一个铺位,于是他那些醉得连自己都立不稳的同伴们,从那条窄小的扶梯上面,举起他一直送到那个刚刚接待了他的妇人的卧房里,而那个妇人坐在一把椅子上,靠着那张给他们做过犯罪现场的卧榻旁边,一直陪着他哭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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