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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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2)
    大家都是混混过的。

    "事非成败转成空",一个词人说。

    这样想来,得不到蔡小姐,竟也不是什么悲哀的事。

    我想我应该满足,因为我还可以看到她。

    该死的麻将声淹没了我。

    这年头如果谁不搓麻将,谁的时间就无法打发。

    我就是。

    我在想将来我会娶到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头发如飞蓬,指甲血红,装胸穿紧身衣服的女人,整天搓牌,养十个孩子,而我就沉默沉默的养活这一家子,直到我老死,心甘情愿,并无异议。

    这还不算可悲的。

    也许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女孩子,嫁了丈夫,那丈夫整日就嫌她太自然太坦白太不做作太干净,脸上没有化妆,嘴角没有虚伪的笑,懂得太多,想得太远。

    这样的女孩子永远跟这种男人。

    而我,我想我毫无疑问会娶到一只母夜叉。

    只是蔡小姐不知道会不会嫁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有一个女人一直在报纸上劝小姑娘嫁留学生。

    有些留学生很可怕的。

    但是留学总比不留学好。学识有时候会增加一个人的良心,有时候学识帮助抹煞一个人的良心。

    好人总是好人,一个脚夫是好人。一个mit的博士可能是坏人。没有标准。标准是一个人的良心。

    人的良心常常变。命运问题。

    我们中国人总是把问题推给命运。

    这是很好的办法。

    想到命运注定的事情,大家都开心了。

    那就是了。命运注定我几个月后要做留学生。

    玛丽与我同走。麻将声象打雷一样。

    到外国去也是法子,至少那里没有麻将。

    打扑克比麻将静很多。

    一个同学,叫我看看加谬的小说。

    我问:"那可以增加一个人的快乐吗?"

    他摇摇头,"你神经了。"他说。

    "我神经了吗?"我笑,"我不要看。"

    管他加谬是谁。我一点也不关心。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用武之处,读过莎士比亚已经不错了,况且到现在--我还会背"我可否将你比做一个夏日,你是更可爱更温和。"莎士比亚是同性恋,没有疑问。这诗是写给男孩子的。

    我又看过《水浒传》。很多人物都以杀人为发泄,有时候一些废人活得太好,真叫人妒忌非杀了不能消心中鸟气。

    我看过很多东西,它们快乐都没有帮助。

    事实上它们使我更不快乐。我为什么还要看加谬?

    诅咒加谬。

    照我说,如果我是皇帝,我下令"一二三"大家坐在电视机面前看"欢乐今宵",全国人民都快乐。

    加谬。哼!

    我中学还没毕业已经就有这样的牢骚。加谬。

    而我那个同学,还一本正经的指导我"加谬"两个音法文的正确念法。

    算了算了,一辈子也不想再提这个人。

    我情愿见玛丽。她令我舒畅。她很简单。

    明白?简单的人令我舒服,所以我也得简单起来,去适应别人,大家快乐。

    我睡着了。

    但是我多恶梦。我在十六岁之前从来没有噩梦。

    这几天看不见蔡小姐的假期使我惊惶失措。

    我把功课表取出来,数地理课剩下的课数。

    一星期上五天课,其中四天有地理,星期三连接两堂。

    那意思就是说,一个月上廿堂,还有三个半月的时间,大概有七十二堂课,没有多少了。

    如果要见蔡小姐,也不过七十二次罢了。

    我觉得情绪低落得很,一切都很无聊,。十六岁就这样子,我觉得悲哀。

    我几时到老呢?有人告诉我,这个年纪是苦闷的年纪。

    但是我眼里看见的,苦闷的只有我一个人。

    其它的同学都很好。很满足,很安居乐业。

    有人玩一整天的篮球,回家呼呼入睡,一点烦恼也没有。

    有一些人开始到舞厅去跳舞,抽烟喝酒半夜不睡,他们也很好,功课坏在他们来说不算一回事。

    也许还有一堆人开始走火入魔,研究人存在的问题,看很多哲学,看那些伟大的作家,他们也开心。

    他们都有寄托,只有我是什么也没有。

    如果不读书,是否会好一点呢。我小时候,不晓得人竟然可以不念书,现在可知道七十二行中,可以有七十一行不需要学问。

    象这个若力,不见得比谁更悲哀,他有十一个子女,九个帮他赚钱,两个给他出气,他呼五喝六,很愉快。全家都没有文凭,全家都不想东想西。

    而看我妈妈,把我养得好好的,将来我一走,她便失去了儿子,也许隔几年才见得到一次,也许还得久一点。我妈妈没有那个苦力开心。

    他们又说:十几岁的孩子有时候会情绪低落,等到年纪大了以后,就会安定了。他们把情绪低落看作象出麻疹一样,一旦痊愈,终身免疫。这是不是可能的事呢?我越来越不相信他们。

    他们是大人。

    当我到十八岁,我也是个大人。可是我想,这世界上叫我看不顺眼的事情,必然一天比一天多。

    有一本书叫《红楼梦》。女人都喜欢它。

    不过我觉得这不是一本女人书,这是一本很消极的书。

    它说:"一落天卖了三千个假,三年卖不出一个真。"

    哗,算算看,一天卖三千,一年是一百多万个,三年是三百多四百万个,可是在那么多的假当中,还没有一个真是成交的。天文比率。

    我想我不必那么恐伤。一个人十六岁的痛苦是因为在这种年纪,心里比较真,等那些真变成假之后。什么都太平舒畅了。这是《红楼梦》说的,不是我。

    我没有多大心思看谈恋爱的小说,但是这种句子,却不是错得很厉害。吗的没想到有真实感

    的人都这么样痛苦。

    我忽然手舞足蹈起来。看来我还还是太寂寞。

    而事实上,骗了全世界,未必也瞒得了自己。

    不过有些人还顶相信自己的谎言,藉以自得其乐。

    我原本可以好好按排我的生活,但是我的路好象是注定了,我被逼走在上面。满腔怨愤,动弹不得。

    玛丽又来了,她说,"我叔叔的朋友有一只游艇,你要不要跟他们出去海面上玩玩?"

    "这么冷。"

    "但是今天阳光好,海面上空气新鲜,去散散心,是多么好的事,如果你肯去,我也去。"

    哪里的太阳都是一样的,除非蔡小姐会忽然出现。

    "去吧。"玛丽说。

    "去吧。"妈妈也说,"你就要闷出病来了。"

    "好好好。"我马上做一个顺从的人。

    如果我也可以象他们这样,真的美事一件了。

    但是我不象他们,他们也不象我。

    我一点事也不可以自主,当我听他们说的时候,他们都称赞我,说我乖,当我不听他们的话,我就不再是一只绵羊了,我变得很讨厌。

    所以我今天听玛丽与妈妈的话,去游艇上玩。

    虽然我心里不想玩,但是我必须承认天气是好的。

    那个太阳,真是大大的挂在天空中央,晒得很热烈。

    那只游艇很大,泊在码头边,一派豪华的样子。我不太喜欢群体生活,尤其是高攀那些游艇阶级,但玛丽这样的高兴,我没有办法。

    上了游艇,玛丽找一张帆布椅叫我坐。奇怪的是,天气不太冷,阳光和煦。

    我伸伸懒腰,向玛丽笑笑。

    "是吧?我晓得你应该出来走走的。"

    玛丽很开心,我觉得我也可以轻松一下。

    在小小的船舱里,已经有几个客人在那里了。

    他们在喝东西谈笑,玛丽与她叔叔打了个招呼之后,就一直陪我,她是个好女孩子。

    没到一会儿,船便出发了。我坐在船头,看看破起的浪花,白色的泡沫一堆堆的拥上来,心里不知道是忧是喜。看看这些浪花,也不一定过得很好,也不一定有知己,干嘛我不可以学他们?

    我沉默的想,也许因为我是个人吧。

    "你要喝东西?"玛丽问我。

    "有没有冰啤酒?"我问:"谢谢你。"

    "一定有。"她走下船舱。

    没隔多久她就上来了:"蔡小姐也在这里,原来叔叔认识她。"玛丽兴奋的说。

    我接过了啤酒,"谁?哪个蔡小姐?"

    "学校里的蔡小姐,还有谁呢?"

    "她?在这只船上?"我的啤酒倾翻了,甲板上都是泡沫。

    "你怎么了?何必怕呢?"玛丽笑着说:"看,她上来了。"

    是的,那的确是蔡小姐,她穿著薄薄的毛衣,薄薄的呢裤,头发都藏在一顶帽子下,正在微笑。

    玛丽走过去,"蔡小姐,到这里来坐。"

    忽然之间,我浑身颤抖起来,我紧张得站不起来。

    "蔡小姐。"我勉强的叫了她一声。

    "假期,还玩得开心吧?"

    玛丽说:"很好,你呢,蔡小姐?"

    "我也很好。"她笑笑:"放假难得轻松几天,你们有温习吗?"

    "有一点,"玛丽说:"有一点。"

    我在注意蔡小姐的脸,她是这样的容光焕发,眼睛嘴唇上都闪着亮光,她太可爱,我低下了头。

    她是玛丽叔叔的女朋友吗?

    "其实我也是朋友叫我来的。"蔡小姐说:"我看是这样好的天气,不来是可惜掉了。"

    "是的。"我也说。

    玛丽说:"蔡小姐,让我替你去拿一杯橘子汁。"

    "好的,谢谢你。"蔡小姐说。

    玛丽去了,她跑得那样开心,完全象个小孩子。

    我问蔡小姐,"你为什么来这里?你喜欢吗?"

    "是的,我喜欢,很多人在一起,比较有意思。"她微笑。

    我鼓起勇气说:"然而玛丽说你一个人居住,是不是?"

    "是的。"她说:"居住是一个人好。"

    她说这样的话,令我觉得欢喜,至少蔡小姐不是一个庸俗的人,我很开心。

    我用"庸俗"两个字实在用得太多了,但是你必须明白,世界上的确有这样的人,而且不少。

    "你明白吗?"蔡小姐间:"你明白我所说的?"

    "哦,我明白。"我说。

    但是玛丽回来了,她拿着她的橙汁。

    这样短短的几句交谈,已经足够使我有那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我很舒服。然后蔡小组跑下船舱去了。

    我呆呆的看着那几级楼梯,我可以跟她下去,但是我没有那样做。做得过分毕竟是不好的,我不过是她的学生。

    我不过是她的学生,这个分别,实在太大了。

    我整天坐在甲板上,但是玛丽陪我。

    近年来,她变成一个耐心的好女孩子。

    我真是喜欢她,但是这种喜欢,我很抱歉,不可以与那些感情比。玛丽是朋友。

    "你今天快乐吗?"她很关心我的快乐。

    "是的。"我说"太快乐了。"

    "我很高兴。"她说。

    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谢谢你。"

    后来船登岸了,我们就下船,玛丽的叔叔讲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我没有听进耳朵里去,我也不生气。我完全有点飘飘然的感觉,我太开心了。

    蔡小姐登上一架小小的车子,她向我们说再见。

    蔡小姐摆着手,微笑了一下,那种笑是很自然的,与在课室里不同,另外有一股味道,好象甜甜的。

    "你喜欢她吗?"玛丽又间。

    "是的。"我说。

    "那实在很好,"玛丽说;"蔡小姐原来跟我叔叔相当熟,我问过叔叔了。"

    "他是她的男朋友?"

    "差不多,他常常约她出来,但是她不一定有空。"

    "哦,这样子。"

    看,人家可以常常约她,而我就不能,必是因为我小了几岁,事情就有这样的分别。

    "明天就开学了,你知道吗?"玛丽问。

    "我知道,那些功课,那些作业,事情还都是一样的。"

    "你好象很闷。"玛丽说。

    我苦笑,"你呢?你不闷吗?太有规律的日子,的确使我觉得疲倦。将来毕了业,出去工作,还是有规律的。"

    "但是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啊。"玛丽说。

    "每个人。那不是理由,我不要做每个人要做的事情,但是这个世界可怕,以至连蔡小姐这样的人材,都要跑出来教书。"

    "教书不好吗?"玛丽问。

    "哼,你看,现在的师资!我有女儿的话,让她出去做女明星都好过教书。"

    "做女明星是不错的。"玛丽说。

    "不错吗?"我笑了。

    对玛丽发牢骚的不对的,她不会明白。她是个天真的小孩子,我不应该逼她。

    "你越来越怪了,"她摇摇头,"我还是看不出做女教师有什么不好。政府给的薪水很高,看医生不用花钱,老了有退休金,我也常常想做教师,将来有学生崇拜我。"

    "你喜欢被崇拜?"我奇怪的问。

    "谁不喜欢呢?"玛丽也奇奇怪怪的问。

    我这样的爱她 (四):

    "我不喜欢。"我说:"我也不崇拜人。"

    "你老是抬杠,与你说话,越来越没有味道。"

    "对不起,玛丽,但是你今天一定要在我家吃晚饭。"

    玛丽又笑了。

    她吃了两碗饭。

    我早说过,除了蔡小姐外,任何东西还是一样的。

    但是爸妈觉得这是玛丽的功劳,他们很欢迎玛丽。

    而我,当然开心。

    晚间玛丽回去了,我把校服鞋袜都整理好,放在床边,

    把书本也都拿出来,看了半晌。

    我看过一个电影,叫做《寻找格力哥利》。它说一个女孩子,东寻西觅的寻找她的理想情人,结果当然是找不到。但是她找得这样的真挚,这样的不遗余力,使我很感动。

    那个电影给我印象,是极之深刻的,我非常喜欢它。后来我又喜欢那个导演,我觉得他也很好。

    不过我想男孩子还是比较开心,很少有人象我这样倒霉,爱上了蔡小姐。别的男人脸皮够厚,一定找到合适的女孩子。但是女人就比较困难。一个到处追求男人的女性,离开神经病一定不远了。

    而且我又知道我的理想情人在什么地方,她离我很近,

    我可以看得见她,我不必费力想象。

    我还算是幸运的呢,这是没话好说的一件事。

    我睡着了。做了成千成万的梦。

    我想我大概忧虑至死了。白天这么繁忙的功课,晚上又想得这么多。

    我怎么办好呢?然后天就亮了。

    我起身漱口刷牙洗脸。

    爸在早餐的时候说:"以前我去上班,只要十五分钟就到目的地了,现在?现在要卅分钟还不行。公司里一些女孩子,天天迟到。"

    "那怎么办呢?"我问。

    "我叫她们提早起床化妆。"爸笑了。

    我也笑。

    "上学呢?挤吗?"爸忽然问我。"我没有搭车上学已经一年了。"我说:"我走路,走路可以自己控制时间,这年头,可以自己控制的事情太少。"

    爸看我一眼,"你妈说你最近很爱发一些谬论,果然今天一早就听见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想做嬉皮士?没有这么容易!"他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你爸不是亿万富翁。"

    "我们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要争气!"爸说。

    看!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了,争气?

    我微微的抬一下头,"嬉皮士并不坏,爸,你得知道。"

    "是,我知道不坏,但是我情愿有一个医学博士之类的儿子。"他说。

    人,当他们长了一点年纪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了。

    我叹了一口气,再与他说下去,我们两父子一定会伤感情,不如大家闭着嘴不说话。人与人的隔膜就是这样来的,结果我与爸都厚着一张脸皮,话越说越少,相对无言,当中一条大缝子。

    这种生活真是讨厌无比,我真的不喜欢,但是我更不喜欢与爸吵架,所以我让他训了-个清早。

    "我是为你好,知道吧?别以为我不了解你的世界,我了解的,所以我才叫你改一改,适应一下社会。明白吗?"

    他了解个屁。

    爸一说到这方面,就显得其虚伪无比,我不喜欢。他认为我受亚那些嬉皮士的影响太大,我认为他受那些麻将朋友的影响太大。

    那便是困难所在了。

    我拿了书包走向学校去,走了十五分钟。每次走路的时候,我都会忆起蔡小姐那天开她的小车子送我回家的甜蜜情景,今天也不例外。

    在那么多学生之中,我想我还是很幸运的,我见她的机会比较多,我跟她说话的时候也不少。

    在校园里碰见玛丽。

    她匆匆的迎上来说:"那边的桃花,开得很灿烂--咦,你的鼻子晒焦了一点。"

    "是吗?"我摸摸鼻子。"你们一大班女孩子在说甚么?"

    "我告诉她们,昨天我们见到蔡小姐的事。"玛丽得意洋洋的说。她是有点神采飞扬的。

    "你又在示威了?"我问她。

    "是的,"她说:"你不喜欢是不是?"

    "当然,这有甚么了不起呢?即使你的叔叔有只游艇,并不能表示你的与众不同。"

    玛丽转过身子,别扭的说:"你又来了,总是与我过不去。"

    "我是为你好。"我将爸爸早上用的话搬了出来。

    "哼!"她用鼻子响了一声。

    然后我知道她是生气了,她生气的时候便是这样的。

    果然,小息的时候她不理我。我想不理也算了,这些女孩子,老是有点不可理喻的脾气。

    但是美美,那个功课不俗,但是很受玛丽痛恨的女孩子却过来问我事情。

    "邻校举行游艺会,你想不想去?去的话,就在这里签一个名。"她说。

    "什么游艺会?我最讨厌的了。"我说。

    美美掩住嘴笑,"干嘛这么凶,难怪玛丽说你是个怪人呢。不去就不去好了。"

    "什么?玛丽说我的怪人?"我气问:"她有什么资格破坏我的名誉?"

    美美没回答,一扭头就走了。

    到了晚上,玛丽大哭。

    "你干嘛?"我瞠目而视,"你测验不及格了?"

    连妈妈都问:"这是干嘛?谁欺侮你。玛丽?"

    "你为什么跟美美说,我没有资格讲你?"她问。

    "哦,你说我是怪人,我怪在什么地方?"我说:"你怎么可以对他们乱说?天晓得,还怪我呢!"我瞪起了眼,"去你的。快回家去。"

    "你还跟美美有说有笑的,回去就回去好了。"她拿起书包,抢起外套,奔出我家大门。

    "神经病!"

    "这不是神经病。"妈妈说。

    "不是神经病是干嘛?"我问。

    "玛丽很喜欢你,你难道没有发现?"她问。

    "牛屎!"我扬扬手,"管她呢,她不发神经的时候,我也对她很好。但是刚才她做的事情,难道是对的吗?不见得吧?"

    "她妒忌了。"妈妈说:"为了你。"

    "为我?才怪,她为全世界的东西妒忌,这就是玛丽了,为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她的男朋友,也不是什么特殊人物,对不对?你误会了,妈。"

    "我没有误会,"妈况:"你真是糊里胡涂的,你们年纪也不小了,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也相当懂事,我照情形看,玛丽可真是相当喜欢你,她对你是很迁就的。"

    "什么?我又不想娶老婆!"

    妈说:"看你那副傻劲。"她摇摇头。

    "玛丽如果真是这样可怕,我也不要睬她了。我不要谈恋爱,我也不要被一个女人霸占住。"我说。

    "你们男人。不论大小,总是一个论调--不愿意被一个女人霸住,但是希望霸住很多女人,是不是?"妈笑得很蛊惑的样子。

    "没有,我只要一个女人就够了。"我说。

    我的心里,想着蔡小姐,有她还要谁呢?

    如果告诉妈我的梦里情人是一个这样的人物,妈会气死,爸一定会把我赶走。我择偶的范围很窄,要门当户对,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

    要年龄相仿,或小我一岁,或小我两岁,或与我同岁,

    相貌马马虎虎,不能天仙一样,不能过份丑怪。性格平常,庸庸俗俗,做一个好妻子。

    结果我找到的对象,一定是玛丽这样的人物。

    今天我看到美美,没有留意她,她长得到底如何?

    我只觉得她极度做作,她的脸美吗?

    如果玛丽正如妈妈所说,我最好不要引起她的错觉。

    她生美美的气,不止一次,单单为我,我就危险。

    我最好是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逃避被追求。

    被追求并不是一件十分美丽的事情,这我知道。

    象玛丽这样,我一直当她是好朋友,哼!

    其实做好朋友又有什么不好呢,大家都是人。

    我们现在的年龄,正是做朋友的年龄。

    我这样的爱蔡小姐,尚且可以与她保持距离。

    因为这段距离,人家才不觉得我荒谬。

    或者我跑过去跟她说:"我爱你,我爱你。"

    我就完了,我会被开除,永远见不到她。

    虽然我的腿细,我的脖子长,但是我的脑子发达。

    比起玛丽,我还的行的。玛丽实在太离谱。

    我会是什么好对象呢?将来她会笑她自己。

    我长得这么丑,象头掉毛鸡,妈又催我去理发。

    所以我回到学校里,便去找美美。

    她确是很好看,而且倨傲。眼睛很大。

    大眼睛是本钱,而且,她脸上没有小疤。

    上地理课时,我把笔记本子传给她看。

    她斜斜的给我一个微笑,这女孩子有天才。

    我故意不去看玛丽,这样是对她有好处的。

    何必对我一个人好呢?她也可以对其它的男孩子好。

    我觉得我很成功。

    美美有长头发,卷曲有致,她是那种天生的女明星胚子。

    奇怪的是,她的功课很好,人特别聪明。

    凡是这样的女孩子,天生注定要赢得全世界。

    但是她不会赢得我。

    她是一瓶艺术插花,蔡小姐是原野。

    老天,那分别实在是很大很大的。

    美美很漂亮,但是蔡小姐--唉,蔡小姐。

    她瘦了一点,我看得出。我每分钟注意着她。

    她的衣服开始渐渐穿得薄了,展示她苗条的身材。

    有些男孩子喜欢大胸的女人,我们班上就有几个。

    这一类的男人都有点神经病,我与他们不同。

    我喜欢刚刚好的身材。当然象块烫衣服的板也不好。

    反正特别大的胸部引不起我的兴趣。

    当他们拿着那些照片看的时候,我总是走远一点。

    他们笑我。

    我狠狠的说:"谁要是再笑,我就把校长找来搜书包。"

    "老天,"他们说:"你怎么了?一点幽默感也没有。"

    我也觉得过份,但是我最近很不能忍受刺激。

    我不反对裸女照片,事实上十六岁的男人也不算太小。

    以前中国人常常在十六七岁结婚,避免不少麻烦。

    我们看看这种图片,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我不想看。

    我也不觉得到舞厅去有什么好,对着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人,多么尴尬,不管她美不美丽,我该说写什么才好,恐怖。于是其它的男生开始取笑我。

    "他喜欢玛丽。"他们说。

    "我的确喜欢玛丽。"我说。

    看见我没有多大的抗议,他们反而沉默下来。

    我又不是那种意淫的老头子,见到女人手指都会想到那方面去,我是一个正常的小伙子。十六岁。

    所以我觉得我不必看图画,上舞厅去。

    或者是去听欧,看着歌星的脸蛋在台下发呆。

    我不做这些事情。蔡小姐给我的负担已经够大了。

    他们不知道这个秘密,所以他们不会明白,他们实在不会明白。他们心里没有这种享受。

    一星期一次,我还是在操场上玩篮球。

    但是蔡小姐的车子一共才坏过那么一次。

    一星期只有七天,时间象飞一样。

    然后校长把考试场所与号码给了我们。

    当我接过那个考试场所与号码的时候,我心里作闷,几乎想呕。

    我马上想到一排排的台椅,一张张的试卷,一个面孔象锅底的监考,踱来踱去。

    监考的老师常常使我神经紧张得要死。

    他们一走近我身边,我一定掉钢笔掉橡皮。

    要不就是明明记得的试题,都忘得一干二净。

    班主任笑说:"我不是叫你们紧张。但是每天考试之前,要在家里检查一切,用具是否准备妥当了?"

    这是一种上屠场的感觉,屠夫对小猪们说:"不要吃太多,先洗一个澡,放松神经……"

    完全一样。

    蔡小姐微笑,她搓了搓双手,说:"学了那么多年的功课,就要派上用场了,题目要看仔细,象平时测验一样,你们的功课都不错,我有信心。"

    她有信心。

    她是头一次那样讲的教师,她有信心。

    而且她的的确确,一点也不紧张,与平时--样。

    我们可以问问题,可以温习,五年中学的课程,已经告一段落了。我记得我升到中学的那一年,十一岁。我自觉是大人了,神气呀。然后就巴望可以升二年级,二年级又巴望升三年级,现在毕业了。

    我的感觉一点也不好。

    玛丽不与我说话已经有几个星期。

    大家都说美美是导火线,但是我从来没有约美美。

    我只是偶然跟她说说话,这一阵子,谁都没有空。

    我渐渐瘦了下去。我那副尊容,再瘦就跟鬼没有两样了。

    妈很担心。

    "是因为考试吗?"她问。

    我点点头。

    "不要担心,你的功课,是全班之冠。"她说。

    "但是全班只有几十人,参加考试的,有几十万学生。"

    "唉呀,你这样忧虑下去,吃仙丹都补不回来。"

    我鬼鬼祟祟的笑,"但是有几十万学生陪我忧虑。"

    "该死的考试!"母亲说。

    '

    我笑了,母亲们总是这样,痛恨很多事情,很多东西。

    尤其是对她儿子有损害的。

    所以母亲们都讨厌战争。

    不用说,去打仗的一定是她们的儿子。

    母亲们总是那样子,为了很多事情,变得自私起来。

    但是我原谅我的妈,她实在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女人。

    要做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实在很不容易。

    考试终于来了,我变得很沉默。

    每天我带了各样文具,整整齐齐的坐在小桌子前答问题。

    桌子左上角贴着我的号码。每次我在卷子上也贴上号码,我觉得真是滑稽,好端端的人变成号码了。

    问题并不太难,只是都太长,答得手都累了。

    及格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我的要求比较严格。

    玛丽不小心把笔跌在地上,然后她举手对监考说,"我的笔摔坏了。"她带着哭音。

    我连忙举手,"我有一枝新的。"我说。

    监考把我的笔看了看,交给玛丽。

    玛丽很感激,但是她糟蹋了我好几分钟,她真是一个麻烦的女孩子,我吃不消她。

    考完试,她主动走过来说:"谢谢你。"

    "不用客气。"

    "你救了我。"她说。

    "玛丽,就是答不出问题,一个人也不会死的,你言重了。"

    "但

    是我真有那种要昏过去的感觉,无法抑止。"

    "我猜我们大家都很为这考试紧张。"我说。

    "是的,今天是第三天了。"她说。

    "还有四天,是吗?一共七天。"我说。

    "你自从放假以后,没有与我说过话呢。"

    我笑笑,"你不跟我说罢了。"我说。

    "谢谢你,那枝笔。"她又提醒了我。

    这个时候,玛丽也换上了夏天校服。

    但是天气有时候会凉,所以她加了一件绒线背心。

    她也好象瘦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我跟她好象没有什么好说了,重轻的句子都不能说,的确很痛苦。

    "明天见,"她说。

    "喂,"我叫住她,"你有没有看到蔡小姐?"

    "没有,她不监考。"她说。

    "为什么?"我问。

    "谁晓得?"玛丽笑了笑,"也许他们嫌她不够漂亮。"

    我也笑,"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明天见吧。"她傻笑一下。

    我笑得比她更傻。我们的误会冰释了。

    我不愿意失去玛丽这样的女朋友,但是我也要她明白,我不要她这样的爱人。听起来好象很矛盾,其实是百分之一百的事实。

    考试完了以后,我们不必再上学了。

    可以回学校去看看,走动走动,实则是等发文凭。

    最后一天从试场出来,我问玛丽,"你会不会要跟我去看一场电影?"

    "我?"她微笑,"你不要休息一下,睡个午觉?"

    "鬼才睡得着呢。"我说:"你呢?"

    ,

    "我有点饿,想回家吃东西,放下书本。"

    "把书装在我的书包里,我请你去吃馆子,好吗?"

    "好的,让我打个电话回家。"她说。

    "这三个月来,你长高了。"我说。

    "是吗?"玛丽真的在开始成熟。

    男人都喜欢比较成熟的女人,毫无疑问。

    我们从学校一直散步下去。玛丽的校服衬衫在阳光下是雪白的。是,我们都年轻。

    她转头看我,"看哪一场电影?"

    "先去填饱肚子吧。"我说。

    我请她吃很好的法国菜。

    "你有没有去领事馆找学校?"玛丽问我。

    "爸已经样样准备好了,我不用担心。"我答。

    "妈妈叫我选一间女子大学。"玛丽说。

    "为什么?"我问。

    "这样她会比较快乐,至少不会有那么多男人走来走去。"

    "即使校舍没有男人,街上还是有的。"

    "但是妈妈已经满足了。"玛丽说。

    "真是荒谬,"我笑,"我还希望与你同校呢。"

    "真的?"玛丽喜出望外的问:"真的?"

    "到了外国,只要是认得的人,就行了,那便是美美与你,也会成为知己。"我说。

    "为什么?"玛丽说。

    "寂寞,无聊,然后所有的人都开始写信。"

    "写信是很好的。"玛丽说:"你为甚么反对呢?"

    "无聊才写倍,是最讨厌的,而且这些人又爱在信里吹牛,拼命的证明他们不无聊。"我扁着嘴说。

    玛丽笑说:"其实我现在不生美美的气,一点也不。"

    "是吗,怎么会?"我实在不相信玛丽。

    "我觉得幼稚,将来出去社会,一定还有很多比我强的女人,难道我也一个个生她们的气不成?"

    "啊,玛丽,你终于弄明白了,我真替你高兴。"

    她笑,"忽然之间我的器量大了起来,美美不再算是一回事,我也不常常记得她了。"

    "你长大了。"

    "而你,"她看着我,"你这个人,我也想到了形容你的句子。"玛丽笑得很舒畅。

    "叫甚么?"

    "愤世嫉俗。"

    "胡说。"

    "一点也不胡说,你自己想想好了。"玛丽说。

    或者玛丽说得是对的,我细细的想了一遍。

    她成长了很多。人家说女孩子长得快,我还不信。

    自从她那次大哭离开我们家之后,她长大了不知道多少。

    玛丽是使我惊讶的。她的确进步神速。

    但是我呢?我还是老样子,担心着那些解决不了的问题。

    玛丽比我好多了,她甚至不痛恨美美。

    我还比不上一个女孩子,我怎么办呢?

    "你忽然又不开心了。"玛丽说:"情绪象天气。"

    "我在奇怪,玛丽,怎么忽然之间你就不孩子气了?"

    "一个人,不能幼稚一辈子。我十七岁了。"

    "我也快十七岁了。"我说。

    "但是男孩子不同,男孩子多数是迟熟的。"

    玛丽现在居然安慰起我来了,受不了。

    "你脸上的那些小疮疤呢?它们也失踪了。"

    "我每天洗脸洗得仔细,又看医生。"她笑说。

    "几个月不见,玛丽,你的难题好象全部解决了。"

    "是的,除了担心考试结果。"她答。

    "我倒不担心,我已经尽了所能。"

    "我想你会考得好。"玛丽夸奖我。

    我耸耸肩,"我们去看戏吧。"我说。

    谁也不愿谈到考试。

    我们去看了一部笑片,笑得绝倒,什么烦恼都忘了。

    这种电影,不要说四块七值得,七块四才行。

    它令我笑了两个钟头,我抓紧了玛丽的手。

    我们象小孩子一样的回复天真活泼。

    散场出来,我把手插在裤袋里,与玛丽散步。

    这个时候夕阳西下,我们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

    "你有想到死吗?"我问:"年纪大了,便象这影子一样。"

    "死?没有。我很年轻,而且身体又好。"

    玛丽很诧异的看着我,她不明白。

    "死终有一天会来的。"我说:"而且不知道几时。"

    "我很少担心这一点。"玛丽还是重复。

    "你连想也不去想它。"我有点生气。

    "想它作甚?"玛丽说:"想一千遍它还是要来的,你说的,不是吗?我不笨,我只是不想它。"

    "那你就很聪明了,我不行2我怕死。"

    玛丽笑,"唉,你真是越来越疯疯癫癫的了。"

    我也笑,"事实上,你或者讲对了。"

    "哼!"玛丽哼了一声。

    "今天以后,你打算怎么样度过?"我问。

    "我不需要找工作,那是比较好的。"玛丽说:"我会叫妈帮我买一点衣服,带到外国去。见见朋友。"

    玛丽接着说:"在外国,做平时要做的事情。我实在太开心了,现在松了下来,我得享受一下。"

    "享受?"我说。

    "是,睡得很晚才起来--先一阵子,我每天五点钟起床温习。看电视、看电影、看漫画。例如溜达,我太开心了!"

    "你看上去的确是很开心。"我说。

    "以前我们部象一部机械,现在不同了,念大学,至少两年或一年以后,我可以选比较喜欢的科目。"

    "是,那是好得多了,度过了这些日子。"我附和着。

    "你倒不见得有多兴奋呢。"玛丽说。

    "我是一个麻木的人。"我拍拍胸口。

    "你这叫做神经病。"玛丽笑说。

    "你会不会织毛衣?"我问她。

    "会一点点,但是不会收放。为什么?"

    "我已经十六七岁了,从来没人为我打过一件毛衣。"

    "你要我织一件?"她掩着嘴笑。

    "你可以吗?我的意思是,一些女人织几年也织不出-件毛衣来,多可怕。"

    "我会尽量织好。你喜欢什么颜色。"

    "你真的为我织?"我问:"真的?"

    "并不会太困难吧?"玛丽说:"放心好了。"

    "这是我的愿望。"我说:"现在就快实现了。"

    "千万不要太开心,现在连毛线也没有买呢。"

    我笑了。

    "但是我也知道一些男人,直要女朋友织这个织那个,结果他有十几年不用买毛衣。"她还是笑。

    "啊,玛丽,我们必须要信任对方。"我无可奈何的说。

    "我绝对相信你的,我们毕竟认得那么久了。"

    "那么你就开始动手吧,买红色的毛线。"

    "你喜欢红色?"

    "不,但是红色你也可以穿,当我们吵架的时候,你可以收回去自己穿。"我说。

    "但是我们必须要信任对方。"她说。

    "好的好的。"

    于是我赚了一件毛衣。但是我十天没看见蔡小姐了,她一定还在学校里,她要教低班的学生。

    我去学校看她。她在地理室里坐着。

    我在操场那边的窗口张望她。她没发觉。

    她低着头改簿子。穿著一件黑色的半截裙子,咖啡色的丝袜。她有漂亮的足踝,那种孩子气的半跟鞋非常适合她的。她的衬衫外面罩着件小背心,又是黑色的。

    课室里没有人,这一定是她的空堂。

    我站窗外有十分钟之久。

    然后,我敲敲玻璃窗,她抬起眼来。

    我这样的爱她 (五):

    "哎呀,"她轻轻说,"请进来。"她放下了笔。

    窗口很低,有时候我们男孩子从窗口爬进课室,但是我想这是不礼貌的,故此我兜了一个大圈子,从门口进去。

    蔡小姐站了起来,她问我,"有空来走走,是不是?"

    我点点头。我不是她的学生了,我毕业了。

    我的态度比较轻松一点,我说:"我来看你。"

    她指指身边的椅子,"请坐。"她微笑说。

    "谢谢你。"我说。

    "考试之后,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她说:"很多学生,一毕业便忘了老师。"

    我飞快的说:"我是不会的。"我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们考得好不好?"她很关心的问。

    "很好。"

    "我看过题目,不是太难呢。"她说。

    我说:"然而考得好又怎么样呢?"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有点象玛丽。

    "我的意思,我们将来很少用得游这些功课。"

    "但是功课不是要来用的,学习是为了兴趣。"蔡小姐说,

    "我没有太多的兴趣。"我坦白的说。

    "但是你会修车,你学修车,是为兴趣。"

    "哦,那个,那当然。"我笑了,她还记得。

    "功课又有什么两样呢?"蔡小姐问:"你们觉得读书辛苦,大部分是怕考试,但是读书也是学习。"

    "你这样一说,所有的功课倒比较没那么讨厌了。"

    我与她慢慢的谈,蔡小姐是这样的有主见。

    但是她辩说的时候,语气却一点也不激烈。

    她说:"你们将来升学,更不要为文凭,为的是自己。"

    "很少人为自己而活,通常是为社会--"

    "不要怪社会,"她笑,"我听见太多怪社会的话了。"

    "但是这该死的社会,它象圈套一样。"我说:"每个走进去的人都渐渐失去了纯真。"

    "人组成社会。"蔡小姐说:"你保持你的纯真好了。"

    "他们会说我神经病。"我抗议的说。

    "让他们说好了。"

    我低下头夹,"但是你很洒脱,我做不到。"

    "我并不洒脱。"蔡小姐微笑,"我常常想弃粗布裤教书,但是为了他们,我也屈服了。"

    "你真想?"我笑。

    "是的。"

    "我多么想看你穿那种衣服。"我说。

    "我年轻的时候常常那样打扮。"她说。

    "你还是很年轻。"我说。

    "比你们大多了。我是教师。"她答。

    "你实在是喜欢教书吗?"我问。

    "是的。教师很伟大。假如我不喜欢教书,我可以选择别的工作了。"她说。

    "但是--原谅我蔡小姐--很多人教书是为了饭碗。"

    "那么他们也是对的。"蔡小姐说。

    "什么?"我的声音大了起来。

    "那有什么分别呢?只要他们是好教师。"蔡小姐说。

    我呆了一会儿,"是的,你也对。"我颓丧的说。

    "年轻人总是要求很高的,我不怪你。"

    "为什么当我们年轻、没有能力的时候,要求反而高;等我们年长而可以改变生活的时候,要求反而低呢?"

    蔡小姐笑,"你问得这样多,其实一般年轻人的要求也相当低,只是你特别一点而己。"

    "他们要求应该高一点。"我终于说。

    "你不可以逼他们象你这样。一些人每餐吃三碗饭。"

    "我吃一碗。"

    "如果人家逼你也吃三碗,你多么痛苦。"

    我笑了,"我学了很多,谢谢你。"

    "其实这一切,你慢慢都会知道的。"

    "怎样知道?慢慢从生活里学习,是吗?"

    "是的。"

    蔡小姐此刻是一个最好的朋友,她很布耐心。

    我看看她漆黑的头发,心里感触之大,无出其右。

    "如果我可以象你这样,多么好。"我说。

    她摇了摇手,"不要象我,我有什么好呢?"我怎样告诉她呢?关于我对她的想法。蔡小姐永远不会知道她在我的心目中的地位。

    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呢?我不会说出来。

    "你会继续升学吧2"她问我。

    "是的,我在办手续。"我答。

    "好好的干。"她说。

    "我会的。我可给你写信吗?"我问。

    "好的,太好了。"她说:"我喜欢看学生的信。"

    "谢谢你。"

    "谢我?为什么?"她笑,"或者隔了许多年,你成了大学教授,可以回来看我。那时候我真正老了,但是你还可以回到这间课室来,坐在原来的位子里。"

    她说得这样温情,我的鼻子险些发酸。

    这个时候,上课铃响了,我看着蔡小姐。

    这种熟悉的上课铃,由校役按出来,每天七八次。

    "二年级的学生就要来了。"蔡小姐说。

    "是的。"我说:"让我为你服务一次。"

    我走到黑板面前,把短粉笔扔掉,从抽屉里拿出长粉笔,一排地放好。我把毛巾洗干净,仔仔细细替她擦好了黑板,

    这时候,学生已经鱼贯进来了。

    我看着蔡小姐,我说:"再见。"

    "再见。"她说。

    我走出她的课室,替她掩上了门。

    这样的事情,我奇怪我是否会再做一次。

    我已经够大了。几个月后,我会在外国。

    我甚至是否会再见到蔡小姐呢。

    我的心忽然疼起来。

    有人不相信"心疼"这个形容词,他们福气很好。

    但是每当我想起蔡小姐,我的胸口就牵紧似的。

    我叫这种感觉"疼"。它不象刀割,但也够受的。

    我回家。

    我觉得我们都长大了。今天我竟这样镇静。

    盼望得太久的东西,最好不要得到。

    在想象中,它常常是好的,其实并不如此。

    事实上生活就是生活,并不是做神仙。

    妈妈说:"你今天气色很好。"

    "别说这种话,一个人哪里有甚么气色?你那种口气,象个看相的。"我说。

    "你越来越会批评妈妈了。"她笑说。

    我也笑。

    "玛丽来了,你们和好如初了吗?"

    "我们没有不和呀。"我说:"你听谁说的?"

    "小鬼!别跟妈妈要花样了,爸有话与你说。"

    "他下班了没有?"我问。

    "还没有呢。"她说:"他替你把学校联络好了。"

    "他们收我吗?"我很紧张,"是好消息?"

    "要看文凭算学分的。傻瓜,但基本上问题。"

    "那就行了。不知道为甚么,最近我觉得爸可怕。"

    "你爸也说你可怕,那就行了,你们父子思了相互恐惧症,怎么办?"妈摊摊手。

    "等我走了就没问题啦,你们又可以去再度蜜月,又可以清清爽爽两个人,又可以--"

    "见鬼!"

    "妈,你短短时间内已经说了两个'鬼'了。"

    妈喜欢我这样跟她逗着玩,她是乐观的人。

    "但是母亲,"我说:"请勿为我去留学而劳师动众,通知亲戚刊登报纸,那真是十分恶心的。这种事情,如果可以避免,我一定留在家里,没有甚么荣耀的。"

    "你这孩子。"

    "妈妈。"

    "但是你怎么不替我想想,我把你从一个婴儿带到今天成人,又有留学的机会,我怎么能不庆祝一下呢?"

    我沉默了,看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

    我想起蔡小姐的话,妈妈大概是吃三碗饭的那种人。

    我不要勉强她。这是她的快乐,我不应该剥夺她。

    "好吧,妈妈,你去请一千个人来替我送行吧。"我说。

    "你这孩子。"她开心了,妈脸上挂一个甜蜜的微笑。

    于是我发觉这世界上,人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专门去迁就人的,一种是享受被迁就。

    我想我生下来,就注定要去迁就别人。

    想想我得到了些甚么,我实在已经付出太多。

    我委委屈屈的侍奉玛丽,又为母亲忍受很多事情。

    这样的生活,不知道要等几时才会结束。

    也许我会娶到一个老婆,她迁就我。

    但是我不会要她那样做,把喜乐建筑在他人痛苦之上,不不,我不会做这种事情。

    然后我是开心的,我得到了蔡小姐的了解。

    这年头,没有了解是活不下去的。

    即使一年只有两个格兰姆的了解,了解还是了解。

    蔡小姐令我满足,我得到的温情,来自她那里。

    妈妈就不是这样,妈妈是比较自私的。

    我的脑海里有一幅图画。

    一间大酒家,妈请了好几桌酒。

    周围有人在打麻将,有人玩扑克,赌声震天。

    而我傻傻的,象个新郎似的坐在那里接受恭祝,穿了套西装,象个木头公仔。

    一切因为我要出国留学了。一年有几百个学生去留学,而我妈偏偏就爱搞这一套。

    我想不明白。

    她是毫无疑问的一个好女人,但是我想不明白。

    我自觉本身相当蠢。我真的很替自己难过。

    但是母亲的确只有一个孩子,而那是我。

    所以让她去吧,我告诉白己,这也许是她毕生的快乐。

    玛丽说:"你还不去买衣物吗?"

    "你们女孩子所知道的,只是穿甚么衣服。"

    玛丽笑,"一个女人,除了说这些,还可以说甚么么呢?一部分人认为女人根本不必发表意见,另外一些人认为女人是永远错误的。"

    "你是这样的聪明!"我大声的说。

    玛丽掩嘴笑,"是的,最聪明的女人,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很蠢的样子。"

    "我讨厌这种虚伪。"

    "但是你怎么知道她是虚伪呢?你根本分别不出来,你还以为她弱质纤纤,虚心问你讨教呢,你们男人又是如此粗心,是不是?"玛丽问。

    我呆了一呆,"是的,女人是很有办法的。不过蔡小姐不是这样的人,她并不掩饰。"

    "也许她是,但是你怎样知道呢?"她反问。

    "我看得出。"我辩说:"我有眼睛。"

    "不不,"双丽同情的说:"你什么也看不出来,这年头,你根本不能相信你的眼暗。"

    "玛丽!"我大为震惊,"你是几时开始丧失你的天真的?"

    "我学习的,每个人都会迟早学会的。"玛丽说。

    "我不喜欢。"我摇头,"我喜欢相信人。"

    "但是你会吃亏,吃了亏会学乖。所谓乖,便是不再信任人,不再天真,不再纯洁。"

    这个时候,玛丽坐在窗前,风轻轻的吹她的头发。她说这种话,很自然的样子,娓娓道来,神色自若,我便知道,玛丽不再是那个脸上长小庖庖、一碰会哭的女孩子了。我失去了一个朋友。

    "玛丽。"我叫她一声。

    她抬起眼来,眼睛里一点自卑、一点畏怯都没有。

    她是长大了,她与以前完全不同。我低下头。

    我失去很多东西,其中有一些比玛丽还宝贵。

    "你很奇怪,"她微笑,"你还是象孩子-样。"

    "是的。"

    "你还是喜欢蔡小姐,是吗?"她问。

    我一呆,"什么?"我问:"你说什么?"

    "你爱她,不是吗?"她很镇静的问。

    我的脸一热,我的声音忽然很小很小。

    "你怎样知道的,你几时知道的?"我问她。

    "傻小子,我一开头就知道了。"她微笑。

    我结巴巴的指着玛丽:"什么,你--"

    "是的,你以为你脸上的表情,瞒得了很多人?"

    玛丽斜斜眼的看着我,分明是在嘲笑我。

    我的天--

    而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傻女孩子,啊,我的天!

    我到今天实实在在的明白了,凡是以为对方傻的人,自己才是第一流傻子。

    我的天,我完全上当了,我真傻。

    "我知道你喜欢蔡小姐,但是我替你保守秘密。"玛丽说。

    "你真的没有告诉过别人?"我问她。

    "没有。"玛丽说:"我不会的,我处处为你着想。"

    "谢谢你。"我摇摇头,"不过现在也没有关系了,我们都毕业了,而我以为没有人知道。"

    玛丽微笑,"怎么会没有人知道呢?"

    我看了她一眼,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一个很富经验的人知道我的心事,不稀奇,但是玛丽,玛丽也看得出,难道我的脸象本书一样?

    我得好好照一照镜子才行,研究一下自己。

    这件事情真是叫我啼笑皆非。

    我猜我不是一个能干的人,唉。

    但是我大笑起来,我忍不住好笑,笑我自己。

    玛丽问:"你不生我的气吗?"她看着我。

    "怎么会?你很滑头啊,看不出来你是那种人,但是你总算替我保守了秘密,是不是?我感激你。"

    "奇怪,"玛丽说:"我实在不忌妒蔡小姐,她的确是一个好女人,她应该被很多人喜欢的,我常常这样说,你听出来吗?"她眼睛闪了一闪。

    "没有,"我毫无表情的说:"我听不出来。"

    "所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你喜欢美美吗?"她又问。

    "不喜欢。"我说:"我一早说过的了。"

    她松一口气,"那就好了,我真傻。"

    "你这样紧张作什么?"我问:"我们也不过是朋友。你不要误会你与我有特殊的关系。我觉得你很奇怪,玛丽,一直想东想西的。"

    玛丽脸上忽阴忽晴的变了几下,她不出声。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实际上有一点太聪明了。

    太聪明的人会计算别人,讨太多的便宜。

    连玛丽都这样精明,叫我应付不了,何况是别的人。

    我到社会上去,会给人当小猪一般的吃掉。

    但是从此我对玛丽改观,并且冷淡下来。

    这样的女孩子,可怕,太成热了。

    不过妈妈说这是优点,"如果每个人都象你这样,糟透了。"

    他们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反而是我不对。

    这是少数与多数之争,多数是一定胜利的。

    我这种少数天真人等,命运如何,不问可知。

    我不再去找玛丽看戏,我不再打电话给她。

    我宁愿一个人逛马路,做我自己的事。

    通常我拣有太阳的时候才出去,一个人走完一条马路。

    我将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多看看它。

    这城市没有对我不起的地方,只是这些人。

    这些人可怕。

    而我想大概每个城市里的人,都很可怕。

    从这里到那里,环境始终是不变的,人世不变。

    变的只是地点。快乐的人,到哪里去都快乐;不快乐的人到哪里去都不快乐,这是真理。

    既然蔡小姐那件事已不算秘密了,我大可畅所欲为。

    我可以去看她,探访她,在校门口等她。

    但是我就成为一个登徒子了。

    我不会这样做。有时候感情不一定要这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我很满足现实了。

    我在家里想了很久,也许在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会去看她,但是只要一次就够了。

    妈妈为我准备行装,我什么都做好了。

    就是等上飞机。学校终于寄来入境证。

    妈妈这几天,眼睛碰一碰就红了。

    "这是高兴的事,"我说:"请勿悲伤。"

    但是母亲还是非常的伤感,痛苦万分。

    随她去吧。我想。

    妈妈说:"玛丽不能与你同校了,但是你们在一个城市。"

    "最好我们在不同的国家,我不喜欢她。"

    "胡说,你们这么多年的同学了,每天往来的。"

    "玛丽变了。她不再天真,不再单纯。"我说。

    妈说:"女孩子都是早熟的。你要记住这一点。"

    "这样说,是我变了,好不好?反正我已经不喜欢她了。"

    "何必呢?在外国。人,是很寂寞的。"

    "我可以接受其它的新朋友。"我说。

    妈妈略一迟疑,"你不是指外国人吧?"

    "我到外国去,当然会认识外国人,你是什么意思呢?把儿子送到外国大学去,但是不准儿子碰外国人,世界上没有这样不通的事情,你不明白?"

    "好吧,但是别娶外国女孩。"妈说。

    "外国女孩子又有什么不好?很漂亮。"

    "你又故意气我了,"妈笑,"你不会的。"

    我也笑,"不是奇怪的事啊,你还是心里先有个准备。"

    "打死你!"

    我摇摇头。

    "我还是觉得玛丽不错,她又很爱你。"

    "得了,妈,十多岁的人,谈什么爱?"

    "但是有个伴,总是不错的,你听我的话。"

    "我不要伴,我会自己洗熨衣服,回煮罐头,会洗头剪发,会折被子,会照顾自己。我要她干嘛?"

    "但是你空闲的时间呢?"妈微微着问我。

    "我去看球赛,看电视,睡大觉,什么时间不好消磨?"

    "但是,你也是人啊,真的什么也不怕?"妈笑。

    "寂寞?"我问。

    是的,但是我寂寞的时候会想到蔡小姐。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

    过几个礼拜,我会上飞机,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住。

    那地方没有人认得我,那应该是很好的。

    我在这里没有一个好的回亿,没有过去。

    但是究竟住在一个城市太久会得腻掉。

    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是一种幸福。

    索性见不到蔡小姐,也是杜绝烦恼的方法。

    我可以把书读好,静静的一个人生活在那边。

    到了时候,然后回来,希望那时候谁都把我忘了。

    我不要被记着,甚至是蔡小姐,她也快快忘了我好。

    还有玛丽,还有美美,还有其它的人。

    他们都是太热心的,把我困得几乎要昏过去。

    给我一个小角落,静静的躲在一边,要做什么便做什么,我就感恩不尽了。我要自由。我甚至怕露脸,怕接触人群。

    中国人的毛病是太热心太够朋友,我想我会适应外国,那种谁也不理谁的生活方式,即使我一个人病在公寓中,我也不要人来看我,陈了医生。人情味是可怕的习惯,结果谁都欠谁一笔人情债。

    我只求一个人好好的享受生活,不要任何打扰。

    一些人觉得交游广阔,多地方去多屋子跑是开心的事,这些人是很幸福的,我就不了。

    老子说的"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是我的信条。

    人到底从几时开始讲究这些虚伪的交情呢?

    想想看,一家人住一间屋子,与隔壁不往来,保持清静,保持独立,是多么好的事情。不过我还是想得太远了,这是我的一贯作风,一贯毛病。

    看到芝麻想绿豆,看到绿豆记起王八,一切一切都来了,脑子里塞满了垃圾,总而言之因为我其它的习惯太少,所以养成了这一个。

    一般来说,忙着玩的人很少想事情。

    我多日未见玛丽了,这不是一项损失。

    但是我上飞机的日子终于来到,在那一天上午,妈的眼睛哭得象胡桃一样。昨夜她彻夜未睡。

    我说:"妈,我要出去一次。"

    "到什么地方去呢?"她用手绢檫着面颊,"十二点正还有亲戚请你喝茶,下午三点便得去机场。"

    "我有要紧的地方去,十一点正回来。"我说。

    "千万要准时,十-点。"她说。

    我点点头。

    "你到底到什么地方去?"妈妈问我。

    "去跟-个老师道别,妈,我很喜欢她的。"

    "啊,那也是应该的,不枉她教育你一场。"

    "我去了,妈,事不宜迟,马上回来的。"

    "好,速去速回"她说。

    我出门叫了-部街车。我知道蔡小姐的住址,是玛丽那个时候告诉我的。我看看手表。十点差一刻,她大概起床了吧?显然今天是-个星期日。

    自从那一天课室见过她之后,我未有与她联络。

    后来没多久,文凭便发下来了。我有五科考得不错,其中三科不十分理想。但是考一间大学,还是可以的。爸有朋友替我申请入学。

    我有一个很替我着想的父亲,他爱我。

    他要为我准备一个光明的前途,一条阔大的路。

    出租车驶得不快,他们总是希望计程表多跳几下。

    我喜欢自己的车,但是我的年龄不够。

    我想讲爱情,但是我的年龄也不够。

    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但是蔡小姐的家到了。

    那是一层普通的大厦,在这里的人都住大厦。

    要住得有性格-点,必须有很多的钱。

    蔡小姐只是一个女教师,所以她也住大厦。

    一路上我的牢骚未曾停止过,但是忽然之间,我心平气和了。

    我并不十分害怕,我找到门牌,乘电梯上去,然后按门铃,等待她来开门。

    我心里想,有两个可能性,她或许不在家,或许在。

    如果在的话,我是幸运的;不在的话,也没有办法,这是讲缘分的事。我听到了脚步声。

    她在家,我的运气不坏。

    玛丽说过她没有佣人,不与家人同住,所以一定是她本人。

    门开了,是一个年青的男人。

    我吃了一惊。谁?这是谁?

    他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一身浅蓝色。

    他的头发很服贴,而且有长长的鬃脚,双眼有神。

    他微奖,"你找谁?"

    我讨厌他那种自信的笑,而且我一眼就知道他不是蔡小姐的弟弟,或者哥哥。他毫无疑问,是她的男朋友!

    而玛丽说,她没有男朋友。愚蠢的玛丽。

    他又问我,"你找谁呢?"他的微笑,一点未曾减退。

    "我找蔡小姐。"我说:"我以前是她的学生。"

    蔡小姐这时候探头出来,"哦,谁?"

    "你的学生。"那个青年请我进去。

    他的高度刚刚好,不胖不瘦。他的脸上一粒庖都没有。

    他们站在门口,送我下电梯。

    那个姓谢的人,一定自以为了不起。

    他叫我受不了,夹在我们的当中,使我丧失了唯一的机会。

    我会记得他的样子,痛恨他一辈子。

    他算是什么意思呢?他可以天天见蔡小姐,而偏偏今天都要霸住她。我诅咒他。然而他的确漂亮如电影男明星,潇洒加上风度翩翩。

    总比丑八怪好一点,我想。

    不过我还是不原谅他,他是什么东西。

    如果他不在。如果他不在的话,情形就不同了。

    我可以好好的和蔡小姐谈几句话。

    如果他不在的话,气氛就会寂寞一点。

    那是多么不同的,这一切都让他破坏掉了。

    我不明白世界上竟会有他这种幸运的人。

    而我又是这样的不幸运。我没话好说。

    回到家里,妈松了一口气,妈妈说:"唉,你总算回来了,让我好好的多看你几眼,你有点憔悴呢。去了外国,要事事自己当心,这话我已经不知道说多少遍了,你有没有听进去?做母亲的,个个都是这样的了,你休息几分钟,我们就去吃东西了。"

    但是我的胃,有点象被东西塞住了似的。我的嘴巴里是苦苦的。我疲倦的倒在床上。

    我翻了一个身,闭上了眼睛。

    我是这样的爱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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