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说:“叫陈哥哥吧。”
“怎么?你不叫‘阿丑’了?”他试探问。
“嗳,改个称呼吧,好不好?”我摸他的头。
“好,你对我不错,我喜欢你!”他拍拍我的肩膀。“陈哥哥就陈哥哥!”
“你快回去吃饭吧,一会儿茱莉又骂你。”
“那个巫婆。”小明狠狠的骂。可是他还是怕茱莉的,隔一会儿,静静的站起来,跑回家去。
我看看天色,都差不多暗了,于是也回家休息。这兴奋的下半天,就是这么过的。
那一晚上,我睡来睡去睡不着。
第二天我挨了一个上午,熬不住。时间过得怎么这么慢?怎么好像永远不会过?我要等到几时才会到明天呢?茱莉要等明天才会给我电话,我觉得我马上要断气了。
我无精打采的倚在电话边等,希望,希望也许茱莉会提早给我来电话。电话铃是不住的响,我也不停的接,可惜都是找康丽的。
世界太不公平,为什么康丽有那么多的电话。康丽长得那么漂亮,康丽那么受人欢迎?
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为什么?
呆了大半天,我决定振奋起来,长得丑也不是我的错,我决定以人力来改变这一宗事实。
我离开电话,要是我再在那张椅子上等多十分钟,康丽也准会给我米几个难堪的问题。我回房去坐在床上想,想我应该做些什么预备工作,我想得又难过又落寞,不禁对着穿衣镜端详起自己来了。
这时候,康丽小鬼忽然推我的房门来。
我抬起头,不起劲地看着她。
她却语出惊人:“恭喜你呵,大哥!”她拍拍我的肩。
“喜从何来?”我问。
“唷,别假惺惺了,大哥。李茱莉约你去玩,还不是喜讯?还不值得恭喜?”
“你,你,你,”我跳起来,“怎么晓得的?茱莉她——?”
“算了,在我这里还东瞒西遮的,本小姐哪一样不灵通?我看你认输算了,乖乖的向我讨教一下!”康丽笑道。
“讨,讨,讨教什么?”
“讨教一下追女孩子的妙计灵方。”
“这……”
“费用,代价,都慢慢算,分期付款也可以,你放心,亲兄妹,不会逼得你太紧的。”康丽一双手搭在我肩上,滔滔不绝的发表议论。
“你倒说说看。听过之后再讲代价。”
“茱莉约你去听歌对不对?”
我点头,“不错。”
“怎么样?”她得意洋洋的道,“消息不错吧?”
“你怎样晓得的?才是昨天的事!”
“告诉你,李茱莉亲口告诉我的。”
“噢。”那没得讲了,既然是茱莉亲口告诉的,我也不能怪康丽多事。
“所以我说,你福气不错,嗳,要不要告诉妈妈,电让她高兴一下?”
“免了吧!她她太紧张了,一会儿要我全套晚礼服的出去,我怎么办?”
“你打算如何赴约?”康丽反问。
这可把我问住了。“我,我当然是上车搭巴士,过海搭渡轮,你叫我怎么去?搭直升机去?”
“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你预备穿什么衣服去。”
“穿什么衣服?我又不是女孩子,还得预备行头呀?”
“你总不能就穿这一身衣服去吧?这条破裤,这件霉菜毛巾衫?”康丽直叫,“你简直是侮辱我的同学茱莉!气死我了。”
我慌忙起来,“那我穿什么?嗯?穿什么?”
“先别讲衣服,”康丽得意得无以复加,她端详我,仿佛从来不认识我这个哥哥。“先讨论一下你的脸部再说。”
“脸?”我摸自己的脸,“我还得化妆呀?”
“不用化妆,也总得打理一下吧?”
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只好提起精神来,“康丽,你指教一下。”
康丽太快活了,“你的头发——”
“嗳,对,是太长,我马上去剪!”
“又是剪陆军装?”康丽摇头,“不行,太难看,我看不如用风筒把它吹贴。”
“吹贴?康丽,我的头发,是任何风筒吹不贴的!”
“奇怪,”康丽拉了拉我的头发,“是真硬。我的头发倒很软,连茱莉都羡慕的,不过我没留长就是了。不过不要灰心,大哥,我们尽管试一试。”
我哪敢得罪她,“好,第一步骤,梳贴头发。”
“嗯,”康丽点点头,“不错。步骤二:弄好你的两只耳朵。”
我一听,当堂面有难色。“康丽,耳朵是大生的,招风耳便只好一生都是招风耳,怎么弄得好呢?我再言听计从一点,也办不到。”
康丽眉头一皱,计上心头,“能不能在睡觉时用胶黏着它们,第二天早上也许会服帖一点。”
我长叹一声,“尽管试试吧!”
“希望可以,”康丽耸耸肩,“我耳旁的两个发圈,大家都说弯得很漂亮,也是用透明胶纸黏成的。”
“我答应试试就是。”
康丽又打量我,“你的皮肤——不过黑点也算了,当作是健康美吧,眼睛小一点,不合比例,又不能画大……还好是男人,也算了。大哥,你怎么生得这样糟?假如是女孩子、真得自杀!”
“那也不用自杀,”我愤愤不平地道,“人贵内在美!”
“大概只有你一个人重视内在美,换了是我,一看到丑八怪就逃,他内心多美,我都没胆子去发掘。”
“康丽,别给我泼冷水好不好?”我无可奈何的道。
“我没有呀,我真心想帮你忙的,你不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
“还有你那个老天爷的口吃毛病——”
“康丽,我晓得。”我央求她别讲下去。
“一紧张就结结巴巴的,说个半天别人也听不懂,你最好少开尊口,多笑就行了,女孩子喜欢看男孩子笑。”
我咧了咧嘴。“这样?”
“唔,你牙齿倒还好。”康丽说,“记得?多笑!”
于是她拿出吹发风筒,帮我梳头。
风筒里的热气把我头皮都烘焦了,但是头发还一条条的站在那儿像钢丝。康丽满头大汗,她的确已经尽了她的力。
“康丽,还是让我去把头发剪掉算了。”我说,“是难看一点,可是没办法。”
“人家都流行长头发,你却剪得像和尚。唉!”康丽直摇头。
她又撕下了两张胶纸,紧紧的贴住我的耳朵。我忽然觉得这一切是这样的荒谬。
我那么地给康丽像洋娃娃般的搅,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茱莉?可是她刚才约我的时候,我并没有比现在漂亮!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装扮自己?
我忽然醒悟起来,觉得自己可笑,心中也不禁坦然,我也不怪自己,哪个男孩子第一次追求女朋友是不紧张的?
不紧张就成了冷血动物,可是也不必热血得往耳朵上黏胶纸,我笑了起来,一手撕去耳朵上的胶纸。
“大哥,你怎么了?”康丽瞪眼问。
“康丽,算了,别为我忙,你一番心思,我很感激。”
她耸耸肩。“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不过我告诉你,荣莉有位表哥,很英俊的。”
我苦笑,“我怎么装扮,也不会比他漂亮,索性自自然,装得不在乎一点。”
“女朋友都是因为不在乎而丢掉的!”康丽提醒我。
我为自己打气,挺挺胸膛,“大丈夫何患无妻!”
康丽笑起来,“好,那我不多管闲事,你自己打主意吧!”康丽说完溜出去。
我刚有点释放的感觉,十五分钟康丽却又回转来。
“什么事?”我问她。
“有个小男孩给你带来了一张纸,我叫他进来,他说要赶回去,你认识他?我倒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小男孩?是不是脸上脏脏的?那是茱莉的弟弟!”
“对,难怪眼熟。”康丽恍然大悟。“纸是茱莉给我?”
“那张纸呢?”我焦急的问。
“看你!”康丽白了我一眼,把那张纸递给汁
我摊开纸一看,是女孩子的笔迹,不用说是茱莉写的,她叫我星期五晚上八点钟到大会堂去等她,我可真的给乐坏了。
我应该保留这张纸,虽然怕康丽拿着当笑柄,还是收起来,我雀跃着奔出去,叫道:“妈!妈!”
妈在厨房里,见我大惊小怪,就问道:“什么事?”
我结结巴巴的答不上来,“我我——”
“你这个孩子!”妈责怪地看着我,“搞些什么?我若不是七老八十岁的等着抱孙子,不扼死你才怪。”
“妈,你说,女孩子会不会喜欢我这种人?妈,你可别骗我,你老老实实的告诉我。”
“这……”母亲面有难色,“看是哪一种女孩子,有的女孩子喜欢相貌漂亮的男子,另外一些却注重学问。品格,真难讲。”
“那么我也有希望?”我喜出望外的问。
“不能说没有——”
“妈,谢谢你!”我又奔出去。
星期五,星期五,唉,又得等三天。
但是不管好日子,坏日子,日子总是过的,三天就三天吧!我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看着日历。
在星期五,我紧张得一餐饭都没好好的吃,大清早就去理发,把自己有那么干净就弄得那么干净,穿上我惟一的西装,买好一小盒糖果,坐在房里等。
我知道大会堂里不准吃东西,不过茱莉可以把糖果带回家去吃,或是给小明吃,带一盒糖去礼貌点。
等到七点正,我决定出发,不能让茱莉等我。她多半是个很准时的女孩子,我最尊重准时的女孩子,最鄙视迟到的男孩子,男孩子迟到,像什么?像吃软饭的小白脸!
故此我移正好领带,出门。
我听见康丽的偷笑声。但是我为自己骄傲。
我赶到大会堂,才七点半。
太早一点,我告诉自己,于是我上下左右的游览了一番,又欣赏了那座面壁的亨利摩亚雕像,十五分钟被我消磨掉了。
我又紧张起来,茱莉随时都会到的。我看着手表,分针慢慢的爬动,一分两分三分四分五分。我是来得早一点,不过茱莉如果比我早来,她一定会很难堪。试想想,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独自等人,多么难为情!
所以我是情愿等的,好了,八点正,茱莉就来
看!大门外站着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不就是……?
我三步合作两步的赶上去为她拉开玻璃门——但是那个女孩子不是茱莉。
她也很漂亮,穿着白衣服,向我意外的笑了笑,像是不明白我为何这样多礼,然后抬头向她的男朋友打一个招呼。
那个男孩子向我投来敌意的一眼,我心有不愤的想:“哼!谁稀罕你的女朋友?等一会叫你看到茱莉,你才晓得我的本事!”
我溜回来,四周看,可是茱莉还没有来。
她迟到十分钟。我的心焦急得像燶了的浓汤。
十分钟,女孩子常常地迟到十分钟的,我安慰自己,不算意外。
有许多人在注意我,我大概等了相当久,很惹人注目,还是坐到上面去喝一杯东西。
我叫了可乐,一面喝一面看着入口处,真是饮而不知其味,茱莉照理是不会迟到的,她为什么还不来呢?我应不应该打一个电话过去问一下呢?
八点半了!我冷冰冰而懊恼的站起来,冲到下面的一排公众电话亭去,放进了三个角子,才发觉我根本不晓得茱莉的电话号码,真是该死。
问康丽吧!我拨了家的号码,但是没人来接,也没有声音,这具公众电话坏了!我用力摇了摇电话机,它一个字儿也不吐还给我,我想再打,却没了角子。
我为什么这样倒霉?为什么?
我红着脸走出电话亭子,一看大钟,已经八点四十五分,对了对我的钟,也是八点四十五分,然而茱莉呢?
对,茱莉呢?
我悲哀起来,很明显,茱莉失约了。
第一次的约会,我毕生第一次与女孩子约会,她便失约。
她对我是没诚意的。她作弄我。其实她怎么会看上我这个丑八怪呢?她是这么的漂亮。
她一定在家里,看着钟在笑,笑我这个傻瓜。
我真是个大傻瓜,居然相信荣莉会喜欢我这样的丑鬼。
茱莉作弄我,她作弄了我!我以后都不会再和女孩子约会。她们都是开我玩笑的。茱莉现在不知道与人家玩得有多开心呢。明天她见了她的英俊表哥,一定拿我当笑话讲。
而我却气苦。
我垂头丧气的走近玻璃门,刚刚拉开它,一个侍者走上前来,一言不发的递给我一盒东西。
我一看,原来是那盒糖果,我接过,抬头看到那个侍者,刚要谢他,忽然发觉他的笑容是那么的讽刺,那么的恶作剧,我猛地拉开门,奔出广场。
我走到码头,大钟刚好开始报时,一共敲了整整齐齐的九下,每下都像在说:茱莉失约!茱莉失约!茱莉失约!
我觉得我没有生存下去的勇气!我拿出一毛钱,过了三等渡轮。
情绪好的时候,才配搭头等,高高在上,多么神气。现在我这么的像丧家犬,还是搭三等的好。
我真不争气,为一个女孩子失约,弄得神魂颠倒的。想想母亲养育我二十多年,我从来没对她付出过什么感情,她生病我也不着急,她伤心我也不关怀,我太不孝顺。
难为他们还常常称赞我是个好儿子,唉!
当渡轮驶到海中心时,我把那盒小虽小,却很名贵的巧克力糖丢下了海。
我再也不会约女孩子了。
我觉得我的鞋子足足有一千斤重,我拖着它们,走都走不动。
茱莉家里的灯光还未熄,我回未的时候刚好九点半。
康丽追进来问:“嗳,民歌好不好听?”
我脱下皮鞋。
“嗳,你有没有乘机订好下一个约会?”
我脱掉袜子。
“嗳,你们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
我脱掉外套。
“嗳,我替你保守秘密,我没将这件事告诉妈。”
我整个人倒在床上。
康丽莫名其妙的盯着我半天,看看没有什么苗头,转身走,一路耸着肩说:“怪物,怪物。”
我也许应该责问一下茱莉,追究她失约的因由,但是我鼓不起勇气来。
勇气呀勇气,你到哪儿去了?
我怕茱莉会但白的告诉我,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我,我想与她做朋友,实是妄想,因此她开我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好让我死心。
唉唷,我太难过了,为什么我要高攀茱莉呢?为什么我不去挑选一个面目比较平凡点的女孩子呢?
为什么我偏偏要不自量力,去追求茱莉呢?
我躺在床上呻吟,辗转反侧。
但是康丽不容许我一刻的安宁,她又来敲门,我火气直冒,喝道:“康丽!不要再来烦我。”
“康儿,是妈呀,能进来吗?”
“旭!”
妈推门进来,面色很慈祥,她看着我。
“妈!”我叫,从来没有发觉妈有这么可爱过。一个男孩子只在最失意最倒霉的时候,才会发觉母亲可爱。‘情绪高涨时,母亲不是怪物,就是个又噜嗦又恶毒的老太婆,跟自己拉不上关系。
“康儿,你没事吧?”
“又是康丽在你面前造谣?”
“康丽说看你的样子,推测是那位李小姐失约。”
我早说过康丽这小鬼聪明得厉害,但是她为什么不把聪明用在比较有用途的地方呢?为什么常常用来侦察我呢?我晓得她想帮我忙,我心领,但是这个忙,是没人帮得了的。
“康儿,女孩子失约,是常有的,也不一定是她故意作弄你。”
“这也是康丽讲的?”
“康儿,你可别对康丽有所反感,康丽她也很关心你的。”
“我知道,是我自己不争气,相貌长得丑,不能怪任何人。”
“你是不是怪妈把你生得丑?”
“我不会怪妈,也不怪任何人,况且你把康丽生得这么漂亮,所以我丑,是我自己不好,不关你的事。”
“康儿,妈希望你别这样怨天尤人的,男孩子以才为貌,长得再丑,又有何妨?况且妈觉得你一点都不丑。”
“可是茱莉一定觉得我丑。”
母亲很有信心,“不会,我见过茱莉,她不是那种轻浮女孩子,你放心好了。”
“放心?我放什么心?”
“她一定会来解释她失约的道理的。”
我没精打采的道:“我看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她的了。”
“大哥——”康丽自门后转了出来。
“康丽!”我愤然道,“你品德怎么这么坏?躲在门后偷听别人讲话!”
“我,我——”康丽委屈得不得了。
“什么事?”我暴躁的问。
“我不过想告诉你,你的口吃毛病好了。”康丽咕噜的道,“自己不如意,拿人家出气,真是好心没好报。”她很不愉快地走出去。
“康儿,”母亲又继续教训我,“女朋友失约没什么了不起,你要坚强点才好。”
“我知道。妈,现在我想休息。”
母亲听我这么说,就代我掩上门走开。
但是母亲不明白,这个问题不是女朋友失约的问题,而是我的自信心丧失问题,我失去自信心,以后还能做什么呢?
暑假忽然变得这么乏味,什么都提不起劲来,我躲在屋内,整天就是看书,你说:我有什么办法不考第一呢?我的用功,完全是形势逼成的,我最羡慕的,倒是那些年年考第尾,日子却过得舒舒服服。快快乐乐的学生。
我对自己的失望,无以复加,我拒绝与爸爸妈妈以及康丽讲话,我把自己关在孤独里。
很好,我觉得这样很好。
但是,这世界不是我一个人活的,我也绝对不能做到足不出户的地步。
于是有一天,当我傍晚出外散步的时候,我见到了李茱莉!
其实茱莉住得这么近,我也知道终有一天会碰见她的,不过没料到会在这种情形下碰到她而已。
我马上往后的一缩,把自己藏起来,然后往外窥视,只见茱莉身穿一条白色皱褶裙子,比以前又美丽几分。
茱莉任何衣服都是白色的,她这样喜欢白色,但是良心却这样黑。
慢着——
她身边的那个家伙是谁?那是谁?我忽然发现了他,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心跳得“咚咚”的响,茱莉身边的那个年轻小伙子究竟是谁?我定睛一看,但见他穿着笔挺的发亮丝质西装,打着红,黑细条于的领带,衬衫雪白,宝石袖口钮于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么的大热,他穿得密不通风似的,犹自谈笑自若。
我低着头看自己的黄粗布短裤和烂霉汗衫,再看看那个小伙子益发显得他英俊过人。
他是谁?我酸得牙关打颤,整个人软下来。
我想呀想的,终于想起来了,不用说,这个人,准是小明说的那位表哥。
一点也不错,高鼻子,长头发,皮肤又细又白,漂亮得像女孩子,不是茱莉的表哥是谁?
茱莉跟这样相貌的男孩子在一起,配倒是配,可惜这个小子,娘娘腔,不晓得像什么,茱莉大概也是撞邪走眼,才会看上他。
光是漂亮有什么用?我看着他们俩一边走一边笑过来,还是想:漂亮有什么用?
可是事实告诉我:漂亮是有用,漂亮可以赢得女孩子的芳心。
我把自己藏在一棵树的后面,紧贴着树干,等他们走过了,才松下一口气,这时候我发觉我的双手,以一秒钟数百下的速度在颤抖。
茱莉刚淡化的影子,又回来了,她的白色情影,深刻地留在我的心头,使我今生今世都不能忘记。我发觉自己有点儿像某些第九流文艺片中的男主角。
我看着茱莉渐渐远去,心里不知是什么味儿。
希望我有一枝枪,可以马上射死那个小子。希望我有一把剑,可以刺死那个小子。
但是我不能那么做,杀人偿命,母亲会伤心透顶。
我正在胡思乱想,行动幼稚——
“喂,陈哥哥!”
我低头一看,“小明!”
“你怎么了?脸孔这么红?”他瞪着我看。
“别提了!”
“好久没见你,到你钓鱼的地方去找,也没找到你。”
“你怎么晓得我在什么地方钓鱼?”
“姊姊告诉的。”
听到“姊姊”两字,我的心又一阵刺痛,“你姊姊,刚才与你的表哥恰恰走过这里。”
“你怎么晓得他是我们表哥?”小明也回我一个差不多的问题。
“当然知道,他是你的表哥,对不对?”
“对。”小家伙承认。
我默默坐在阶沿上,他也陪我坐下。
“他们到什么地方去?”我问。
“大会堂看电影去。”
“又是大会堂?”
“怎么?大会堂不好吗?”小明没听明白。
我不出声,摸摸他的头。
“喂,陈哥哥,你怎么不来找我姊姊?”他忽然想起来。
“唉!”我叹一口气。
他盯着我,“是你对她没兴趣了?”
“嘿!”我冷笑一声,“是茱莉不睬我好不好?我对她没兴趣?”
“姊姊不睬你?不会吧!”他有点老气横秋的道。
“怎么不会?”我抢白他。
“咦,她上次不是和你去听唱歌吗?我还替她送了一张纸给你,你忘啦?”他摇了摇我。
“那张纸?别提了,她让我空等了一场,根本没来。”
“没去?”小子愣愣的,“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又问一声。
奇怪,我怎么会和一个岁的小孩子,谈得这么过瘾?
“当然不会,那天我看着她打扮起来的,穿了一件有胖胖袖子的白衣服,头发梳成一个卷一个卷的,也好怪的样子,妈妈问她到哪里去,她说和隔壁的陈康儿去听什么唱歌。你是陈康儿,不是吗?”
“嗳,”我点头,“我当然是陈康儿,可是她那天真的没来,我在大会堂等她老半天,连影子也没见到半个!”
“那可奇怪,”小明问,“真有这样的事?”
“我骗你做什么?”
“那张姊姊写的纸条,你有没有看见?”
“看见的。”
“那姊姊跟谁去了呢?她好晚才回来,还说歌唱得不错,很好听呢!”
“她一定是跟你那位表哥去了。”我只好这么讲。
但是小明把手乱摇,“不会的,不会的!”他停了一停,“姊姊最讨厌表哥的。”
“那他俩为何走得那么亲热?”我质问他。
“这,这也不失我的事呀!”小明满头大汗的答。
“我晓得不关你的事,我不过是要证明茱莉并不讨厌你表哥。”我对小明说。
“陈哥哥。”他叫我。
我没精打采的,“怎么样?”
“陈哥哥,你是不是真喜欢我姊姊?”
“这……”我的脸马上红起来,像蒸熟的蟹壳一样,“这这这——”
“讲给我听好啦!有什么关系?”小明做很了解同情状,“我不会笑你的,男人都是这样的,不是吗?”
“好吧!我承认好了,我是喜欢茱莉,我喜欢得她不得了!”我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我喜欢和她做朋友!”
奇怪,当我一倾吐了心事,就像杀人犯自首了一样,心中忽然平静起来,人也舒畅了,这真得感谢小明。
小明却睁着圆圆的眼睛问:“你要娶她做老婆?”
“老婆?”他这一问又问得我目定口呆起来。
“说呀!是不是?”
“老婆?”我喃喃的答,“现在谈这个,太早了一点,不过,不过等到将来,将来如果茱莉嫁给我,我当然会娶她,不过这起码是三五年后的事。”
“那好,”小家伙爽气的道,“我帮你忙好了。”
“你帮我忙?你帮什么忙?”
小明跳起来,脸上一个很不快活的表情,像是被侮辱了一样,“你怎么老小看我?”
我但白的道:“因为你很小。”
小明想了很久,“对,我是很小,你很好,陈哥哥,没有哄我。你相不相信我?相信我我就帮你忙。”
“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办法。”
他笑嘻嘻的站起来,“这别管,放心吧!”
“怎么,你要走了?”
“嗳,回家休息去。”小明还是嘻嘻笑的。
“你这个家伙!”
“陈哥哥,你也多休息休息吧!看你,瘦了不少呢!”他一蹦一跳地走了。
我转头想想,也对,茱莉这样绝情,我为她瘦成一只猫那样也是枉然。
况且追求她有追求的品德,最坏,最臭的便是死追烂缠,一厢情愿,小则吓得女孩子面青唇白,避之则吉,大则等于变相去劝人家报警拘留你坐牢。
这种行为我最讨厌、最恶心,故此我是不干的,自己一厢情愿,已经是十三点,再去骚扰她,要求这样那样,还是到神经病院去订个位子好一些。
本来我想登门造访,请茱莉解释一下,对于这一点,也只好作罢。
回到家里,康丽直朝我瞪眼,自从那次事发以后,她很少跟我讲话,或是与我接触,她像是怕了我一样,就像她小时候。
我觉得一阵内疚,于是慢吞吞的走近去她那儿,“康丽。”我说。
她朝我翻翻白眼,嘴翘得老高的。
“康丽,”我搔了半天头皮,“真对不起啊!”
她双眼还是没向我看,不过嘴巴放平了。
“康丽,算我不好,康丽,实在是我不好,怎么样?”
“现在又有什么要求我啦?”她鼓气的问。
“康丽,别把我看得那么衰好不好?我认错,也不一定是有事求你呀。”
康丽用不置信的眼光看我一眼。
“康丽,”我觉得很伤心,“你怎么可以不信任我呢?我虽然得罪过你一次,但我俩总是兄妹,人家说‘打死不离亲兄弟’你晓得吗?”
“我可不是你的弟弟,我是女孩子,是妹妹。”
“那么‘打死不离亲兄妹’,怎么样?”我讨好她。
“现在又没有什么人要打死我俩。”康丽装作不明白。
“好啦,康丽小姐,原谅你这个哥哥吧!”
“为什么要原谅你?”
“因为我认错啦!”
“你骂我的时候,可想到我有多难受?”
“对不起,康丽。”
“你们这种人,专门说话得罪人,自以为了不起,哼!七年以后,你怎么晓得我不会比你伟大?”
“我不好,”我一鞠躬,“对不起。”
“算了。”
“你又睬我了?”我问。
“那还得考虑一下!”
母亲看见我俩在说话,高兴的问:“怎么了?兄妹俩解冻啦?”
康丽并不声张,她跑出去了。
母亲不得要领,耸耸肩膀,到厨房弄饭。
于是又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没什么好做的,很无聊很寂寞,心中又绵绵不断的挂着李茱莉,连胃口也坏了。
我躺在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摇扇子,摇呀摇呀的就睡着了。
把我吵醒的,是一大阵咕咕哝哝的讲话声,我刚醒来,困难地张开眼睛,看到康丽与小明在耳语。
我想小明真了不起,交际广阔,几时跟康丽扯上的?
唉,希望康丽与我重修旧好,麻烦也可以少一点。
小明一眼看到我自沙发里爬起来,便大惊小怪的叫起来,“陈哥哥醒来了!”
康丽一看我,“嗳,不错,乌龙王醒来了。”
我懒洋洋的问道:“小明,你找我吗?”
“对,姊姊叫我来问你,上次她给你的字条,哪儿去了。”
“唷!”我一听到“姊姊”,又跳起来,“那张纸——”
“她请你拿出来再看一看。”小明道。
“怎么回事?”我问,“为什么要再看一看?”
“纸呢?”康丽把眼睛睁得滚圆。
“我,我收起来了。”
“你为什么不看看清楚?你怎么可以做那样的事?你怎么可以忽视女孩子给你的东西?”
小明也问:“为什么不去?是因为你生姊姊气吗?”
我被他俩追问得喘气,“我,我是怕康丽看到嘲笑我,所以才……”
康丽站起来,“笑话,我几时嘲笑过你?大哥,你真越来越不像话了,活得像个疑心病鬼!”
“你们别对着我开大炮好不好?”
他们一中一小两个孩子都住了嘴,静默下来。
“你们要追究那张纸,为的是什么?”
“很简单,姊姊请你把那张纸再读一遍。”小明一本正经说。
“读什么?那几句话,我背都背得出。”
康丽抢着说:“那你背出来听一听。”
“咦,你们这是为什么?”
“不要管,你背来听就是了。”
“好,我背!不然你们还以为我撒谎吹牛!听着了——‘星期五晚上八点钟在大会堂等。茱莉’就这几个字!”
“是嘛,”康丽挂着个异常古怪的笑容,“字条上真的那么说,还是你看错了?”
“我哪儿会看错?”
小明道:“你就是看错了!”
我当场呆住,然后嗫嚅的问:“看错了?”
“你自信心太强了,以为自己从来不会做错,现在不就摆了个大乌龙?”
康丽道:“还不相信?”
小明说:“姊姊写的是星期三,不是星期五!”
康丽说:“茱莉星期三一个人在那边等了老半天,结果一个人听完音乐回来,你连半个鬼影子都没有出现,她气闷得要死。”
小明跟着道:“后来她又等你去道歉,你也没……”
康丽接上去:“对呀,她想想,既然是你失约,就根本没有理由要她向你先妥协,故此一拖,就把事情给拖了一个多月,难为你,星期五还巴巴的赶去呢,冒失鬼!”
我听到这里,浑身瘫痪,软倒在沙发上。可是康丽还不饶我,她还得报仇,对!报吧!我是该死!
“你单做冒失鬼也算了,干吗把气出在我的头上?哼!我一直帮你忙,好处没得着,还得挨骂,气死我也。”
康丽大力的拍着自己胸膛,像一停手不拍,她的胸膛就会给气炸一样。
小明得意了,“对不对?我早就告诉你,我会替你把事情弄妥的,现在不是妥了吗?”
康丽的气好像平了一点,她拉起小明的手,对我讲:“好了,事情弄得明白啦,你自己考虑该如何吧!我们先走一步了。来,小明。”
小明向我耸耸肩,让康丽拖他出去。
我怔住在沙发上,我看错了,我看错了一个字。难怪茱莉要生气,唉,我怎么这样大意?这么讲,茱莉并没有看小我?并没有作弄我?并没有嫌我丑?唉!我应该怎么办呢?
本来我以为她对不起我,现在分明变成我对不起她,我太该死,太大意,唉,我真的情愿看错一条试题,也不情愿摆这个乌龙。但是茱莉与她那位漂亮表哥在一起,她会不会从此看上他?我喝了两口冷水,镇静了自己。现在我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藉这个机会放弃茱莉算数,另外一条是过去解释一番,希望茱莉能够谅解。当然,她不一定会谅解我,她稀罕我这个丑小子干什么?但是她对我始终是真诚的,我对她的怀疑,却是因为误会引起的,我如果为了没有胆子而不解释一次,那就太对她不起,也不能算是大男人。我想了想,冲了出门,奔过马路,一鼓作气,大力的按了茱莉家的门铃。我兴奋的搓着手,等人来放我进去。但是我没料到、来开门的会是茱莉自己。她穿着雪白的纺绸绣花衬衫,一条鲜红的短裤,微笑地看着我。忽然之间,我的口吃毛病又全部回来了,“茱莉。”
茱莉微笑,“请进来坐,”她招呼我,“好久没见了。”
“我我我——”
“请坐。”
我打颤着双腿,坐了下来。
茱莉看着我微笑。“刚才康丽来过,她说你把星期三搞错星期五了,所以我等你不到,而你也空等了一场。”
她家的佣人倒来了一杯茶。
“请喝茶。”茱莉道。
“好好。”我连小碟子拿起了茶,这两样该死的东西,一定要跟着我的手抖,所以发出“叮叮铃铃”碰撞声,真把我窘死了。
茱莉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碟子杯子,笑了起来。
“茱莉,真对不起,累你空等,等了一个晚上。”
“没关系,是我的字写得太潦草了,害你空等一场才真。”
“不不不,是我不好!”
茱莉含笑道:“先别争着认错好不好?”
“好呀,不过假如下次再出去,就让我来接你一块去,别再你等我,我等你的了。”
我看着她,考虑了一会儿,“茱茱莉,我……”我一直“我”了下去。她的神情很顽皮,眼睛一闪一闪的。“我,”我看着她,“茱茱莉,你说我,我丑不丑?”
“你?”她睁大了眼反问。
“嗳?”我紧张的道。她睁着眼朝我看,那种神情,真像小明。
“你?”她又问,“丑?”茱莉的微笑下藏着狡黠,“谁说的?”
“这,这是不用人说的呀,我照镜子,就知道自己丑。二十多年来,也没有人说过我不丑的!”事实上,我自己觉得自己也够丑八怪的。没有人知道我如何去照镜子,最先的感觉那一定不是我,我的的确确不是那样。不是那样么?我从左边看,是兜风耳;从右边看,也是兜风耳;即使从中间去看吧,也是一副大嘴巴,而且还有一只闪闪发光的金牙。但现在,茱莉似乎都要把他改变了。但我是改变不了,不管是左。是右。是中间。我我就是我。我是陈康儿。
“他们一定是看错!”茱莉点着头,“他们看错了。照我看,你却是一点也不丑!”
“不丑?”我跳起来。我想,我总算没有看错人。一个诗人画家说过,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有爱的,一种是无爱的。无爱的人,尽管他说话多漂亮,多机伶,在他心中就是无爱,就是这么一副空架子,多简单。茱莉算是有爱的人,就算她不是赞赏我吧,而是人们常见的怜悯,但是这种怜悯已超越爱的本身。
我再没有忧伤的理由。我望着她,我真怕她的完美一下子就随风而逝。
“不丑!”茱莉肯定的说。
“比起你表哥——”
“表哥下个月就出国了。”茱莉微笑地答。
“我真不丑?”我再问一声。
茱莉摇她的头。
我忽然轻飘飘起来,整个人像氢气球,快要浮上七重天去,啊,我眉开眼笑的想,原来茱莉由始至终都不觉得我丑。
哈哈!我太高兴了。原来我不丑,一点也不丑!我的兜风耳,大嘴巴,是代表有独特的性格。
母亲讲得一点不错,有些女孩子,是宁愿放弃英俊小生,而取性格小生的!哈,我就是性格小生,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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