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均都写了下来。
「挂念你。」
「我也是。」
因时差的关系,该睡的时候反而睡不著,第二天有均一早出外跑步,自街头跑到街尾,喝一杯咖啡,回到公寓大厦,换上泳裤,跃进暖水池。
他潜到池底,噫,永远躲在这裹,不再现身,倒也是理想的结局。
至於生活费用……真棘手,不知是否可以叫母亲寄来。
头几年没问题,老大了,廿六七了,还做伸手牌,怎麽过得了自己那一关。
有均重新买出水面,深呼吸。
他看到弹板上有一个窈窕人影,轻巧地跳进水中,只得噗一声,水花不溅,好身手。
那女子游近,却是周晚晴。
[起来了?她笑吟吟地问。
有均把毛巾让给她。
有几个游早泳的洋住客走过来与这个可人儿搭讪。
周晚晴一一招呼,她似漫无目的,每一日都不需要做甚麽,有种悠闲的魅力。
比起那几名魁梧的洋人,有均觉得自己像小羔羊。
他不出声。
「去逛过名胜没有?」
有均摇头。
「维多利亚有个达文西作品展览。」
有均立刻说:「我陪你去。」
她笑了,不知怎地,有均看到一丝苍茫。
过一刻她轻轻说:「你似乎有点寂寞。」
有均低头。
周晚晴说:「维多利亚太远,我怕累。」
有均鼓起勇气,「那麽,一起逛市区,我大姐托我买女性用品,你或可帮忙。」
她微笑,「也好,两颗寂寞的心正好结伴。」
这话由她说出来,一点也不过份。
他俩的在大堂等,她下来了,头发仍然濡湿,穿小背心,三个骨裤一双银色拖鞋。
有均坐上她的小跑车。
周晚晴的驾驶技术奇劣,所有不应该犯的交通规则全部犯齐,惊险百出,有均用手遮住双眼抗议。
到了市中心,她带他去吃广东点心。
有均夹龙虾饺子给她,她却无奈地说:「我不能吃油,会吐。」
她只喝半碗白粥,有均猜想她在极度节食,就像有群,平日只吃一块面包当一餐。
女人真奇怪。
他俩在大街散步,她帮他挑礼物,在邮局买了大信封寄出。
有均著著她,觉得他已经爱上周晚晴。
「本来可以载你上山看风景,可是已经疲倦,对不起,扫你兴。」
「不怕不怕,千万别客气,有的是时间。」
漂亮的周晚晴似乎在咀嚼这句话:「有的是时间?」
有均笑,「是,假使由我做司机的话。」
回到家,周宅的女佣人焦急地在大堂等,立刻接女主人上去。
有均恍然若失,他巴不得可以整日向芳邻倾吐心事。
母亲的电话在等他。
「有均,我想亲自告诉你,今日我已与你父亲签署离婚文件。」
在电话中听好像比在现场略为好过一点。
经过多月扰攘,一头家终於拆散。
有均沮丧。
「有均,他在经济上已作出妥善安排。」
有均长长吁出一口气,这不是钱的问题,但是,他也必需承认,不愁经济,已是不幸中大幸。
「他已经搬出去。」
「他一早已经走掉。」
「我知道你一直为这件事困扰。」
「妈妈,你别担心我。」
「你看得开就好。」
怎么叫母亲调转头来安慰他。
「我已明白一切。」
奇是奇在母亲也不与他谈学业,忙著顾自己:「廿多年似做梦一样。」
「妈妈,可需要我回来陪你?」
他母亲苦笑,「不,这是我的事,不想将压力加在子女身上。」
「妈妈。」有均十分感动。
「你好好放假。」
他看了一会书,实在忍不住,到八褛探访芳邻。
女佣人来开门,「小姐正休息,也许,你傍晚再来可好?!」
有均只得点点头。
门口有穿短裤的洋女踩滚轴溜冰鞋来往,挥手朝他招呼,「来,一起玩。」
可是有均一向对十多岁小女孩没有兴趣:她们甚麽都不懂,就会发脾气。
他不是他父亲,五十多岁,却找个廿一岁的伴侣。
有均步行到花档,看到档主正摆出粉红色牡丹花,立刻选一大束,配同色玫瑰及凤仙花,一团芬芳。
他喜滋滋送到八褛,周晚晴已经醒来,接过花束,欢喜地微笑,「你这孩子——」
她亲吻他头角。
那麽柔软的朱唇!
有均忽然涨红脸颊。
他俩孵在大沙发裹看经典旧片,他也不是那麽全神贯注,一边学慧云李在乱世佳人中说:「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一边絮絮闲话心事。
有均把他的苦衷一股脑儿朝她倾诉。
「我明白。」
有均问:「你真的明白?」
「小小孩看见客人要走都痛哭一场。」
有均气结。
「慢慢就知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有均无奈。
「来,我们喝一杯。」
她斟出香槟。
窗外天空呈橘红色,远处又有一抹紫灰,一线蛋黄,是无比瑰丽的日落。也算得是良辰美景了。
有均从未试过与任何人这样投机。
一直到深夜,那忠诚的女佣出现,她含笑说:「时间不早了。」
有均识趣告辞。
第二天,他一早起来,发觉生命仍然美好,实在不用对牢父母泼翻的牛乳哭泣。
他到大学探路。
注册部说:「学位早已满额,我替你登记明年可好?」
有无旁听学位?」
「我们的建筑系不设旁听。」
工作人员按动电脑,凝视荧屏,「噫,乔治太子大学仍有学位。」
有均颓然,「太远了。」
工作人员不以为然,男儿志在四方。」
有均没想到那人的中文那样好,不禁一愣。
那句话似当头棒喝,令有均清醒起来。
「最後机会了,我帮你注册可好?」
有均仍然踌躇。
「这边一有空位,你立刻可以转过来。」
「好。」
他立刻坐下来办手续交费用。
他只想接近周晚晴。
这样,至少每个周末他可以回来探访她。
他想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晚晴,我与你吃午饭。」
「你的声音很兴奋。」
「是,我有重大决定。」
「欢迎你与我共享。」
对,有均想,买只蛋糕一起庆祝。
他在附近美食店出来时捧著糕点及香槟,朝公寓走去,就快到门口,叫一只狗缠住。
那只狗不大不小,样子也还算可爱,也许是闻到蛋糕香,一定要来抢。
有均急了,疾走,狗追上来,旁人还以为他是狗主,正在与宠物玩耍。
有均大叫,不能摆脱那只小狗。
终於,狗跃起咬住蛋糕盒,有均打开它,拚命奔进大厦,狗在身後吠个不已。
有均松口气,一看蛋糕,不禁惨叫,盒子已咬破一角,还能吃吗。
一看电梯门,更是倒抽一口冷气,啼笑皆非,不迟不早,电梯竟在这个时候坏了。
他只得跑上楼梯,虽然平日也有运动,可是还是气喘如牛。
没想到周晚晴在门口等他,看到他狼狈的样子不禁大笑,有均一急,脚步一乱,竟摔倒在梯间,下巴扣在蛋糕盒上,压个稀巴烂,奶油全部溅出,糊住他面孔。
周晚晴急急奔过来扶起他,笑得拗不起腰。
有均索性把面颊上的奶油印到她脸上。
晚晴笑:「很好吃,谢谢你。」
幸亏香槟瓶子尚未打破。
有均洗净面孔,主动与晚晴谈到学业。
晚晴说:「书读得越多越好。」
「没想到你的观点与我家人一般传统。」
「这是世界性标准,不论国家民族,公认教育重要。」
「兄姐成绩优异,我有一定压力。」
「不必同人比,自己尽了力即可。」
一般普通的励志话,由她说来,就是中听。
晚晴轻轻抚摸他的面孔,「有均,我真高兴认识你。」
她忽然倦了。
有均劝她:「多吃点才够力气。」
他告辞回到自己的地方,碰巧有祥来问他够不够零用,他顺势说:「不知如何开口,我需要一笔款项交学费,请写支票一张,抬头乔治太子大学。」
有祥一怔,没想到有均会回心转意,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渐渐露出笑意,「可以告诉母亲吗?」
「当然。」
希望这消息可以给她安慰。
「乔治太子镇人冬十分寒冷。」
「我知道。」
「马上汇支票来。」
有祥作风认真精简,一句话也不多。
九月七号开学,有均还有个多月假期。
他整天陪著晚晴散步谈天,甚至唱歌。
一日,他们试唱中国民歌,发觉没有一首可以唱出全首,但也是一种享受。「好一朵茉莉花——」唱不下去。
「沙里洪巴哀,那里来的骆驼客」,一样结局。
晚晴推他,「你会甚麽?」
「我不擅唱歌。」
晚晴说:「我也是。」可是声音非常动人。
有均忽然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做甚麽职业。」
「那有甚么重要,」晚晴微笑,「连将来都存疑,谈甚麽过去。」
有均不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但接著有太多事做,晚晴亲自陪他添置寒衣,替他整理行李,送他上内陆飞机。
「祝你一帆风顺。」
「周末我回来。」
晚晴忽然落泪。
「咦,这是甚么缘故?」
有均紧紧拥抱她。
那个周末,他没有回来,实在太多事要办,宿舍房间不理想,需要另觅居所,银行户口也得亲身办理,与母亲接头,叫她放心……
待一切安顿,半个月已经过去。
晚晴家的电话一宜打不通。
下飞机立刻赶回大厦,奔上八楼。
女佣人来开门,有均松一口气,一边走进去,一边喊「晚晴,晚晴。」
室内陈设一丝不变,可是情影不再。
女佣默默站在他身後。
有均纳罕问:「人呢?」
女佣张大嘴,「她没告诉你?」
「告诉我甚么?」
「她患胰脏癌已到末期,无法医治,她去了善终服务机构。」
有均呆在当地,一股寒意自脚底缓缓升上,一直到头顶,他牙关交战。
有均挣扎著问:「那机构在甚么地方?」
「我不知道,她不肯说,她要静静走毕这一段路。」
有均呆呆地站著,四肢麻木。
「她没有告诉你?」女佣似不置信,「我以为你一直知道,所以才日夜陪她,令她欢笑。」
「她有无留言?」
「叫你好好读书,还有,这是一段录映带。」
有均立刻放进机器播放,只见映像中的晚晴娇慵如昔,她轻轻说:「这首歌我会全首,」接著哼起来:「当你登上洛矶山脉,请大声呼叫……君还记得我否,君还记得我否」,唱完之後,她凄然笑了。
录映带终止,有均痛哭。
因为他有心病,是以没察觉她身体有病。
女佣喃喃说:「我以为你一早知道,所以才对她那样好。」
那可是你:
已经十分有凉意了,以淇才匆匆忙忙去置秋装。
这种时候买衣服最吃亏,式样好颜色鲜的早已售清,却尚未减价,冬装又未上市,好不尴尬。
售货员说:「甘太太,下次你打个电话来,我们送到府上给你试穿,岂不是更好。」
以淇点点头。
她胡乱买了三大包拎回家,将就着穿,女佣同她说:「太太,衣柜放不下了。」
以淇想一想,「把前年去年的衣服捐到慈善机关去。」
「是,我叫救世军来取。」
她坐下来,佣人给她斟了」杯茶。
以淇吁出一口气,整个暑假忙着安排孩子们度假补习,之前又得为他们准备考试,忙得团团转,她是甘家的总打杂,自装修到订飞机票都在她一个人身上,做得好,没功劳,否则,是她不周到。
丈夫甘家荣这几年颇赚了一点钱,要求更加繁复,从是换房子换车换私立学校,以淇曾经想:几时把妻子也挨过,那才完成三步曲。
幸亏一次经济衰退叫甘家荣收敛不少,他做生意的手法稳健,没多大损失,可是以后的盈利势必大幅减少,不得不沉着应付。
忙罢一抬头,已经中秋。
孩子们开了学,她才有自己时间。
这几年,以淇一直学习法文,应付日常会话,已绰绰有余,苦无练习机会,去年到巴黎度假,用法语点茶,甘家荣诧异:「他们倒是听得懂你说什么」,以淇不出声,其实,她发音标准,可用法语与学者谈论存在主义。
甘家荣太忙了,买衣服给孩子,、水远不合尺寸,他不知道他们实际上有多大。
物质生活丰盛的以淇心灵却无比寂寞,像所有良家妇女,她把情绪控制压抑得很好。
星期三,是她独自到私人会所游泳的日子。
那日泳罢,她换了衣服,准备跟司机去接放学,在门口,看到一辆红色小跑车。
噫,这辆车子好不眼熟,唤起以淇记忆。
她探头一看车牌,不禁呆住,vjs二五八,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这时司机唤她:「太太,时间到了。」
以淇只得匆匆上车。
vjs二五八是定方的车子呀,她记得再清楚没有了,这个旧车牌,怎么又会出现?
可惜没有时闲!不能查个究竟。
孩子们见到母亲来接,非常雀跃,乘机要求去吃冰淇淋,以淇说:「要补习呢,赶快回家是正经。」
七岁的冠珠与六岁的冠球叽叽喳喳说个不休,把以淇的思绪自红色跑车扯了回来。
她握紧了子女的手。
又一个星期三,以淇自会所泳池出来,再见到那辆跑车停在最当眼处。
她召管理员过来问话:「请问这辆车子属于谁?」
管理员无奈苦笑,「甘太太,我也想知道,也许是某会员的客人吧,这里不准停车,可是又不好意思拖车。」
以淇点点头。
像是定方的作风,车子无论丢在甚么地方,至要紧方便,无比满洒。
这当然不是他的车子。
张定方已不在人世。
以淇黯然低头。
接着,她到宴会部去打点那晚请客的细节。
甘家荣的亲戚自美国来度假,总得招呼一两次。
以淇看过莱单,选了香槟,才离开会所,那辆小跑车已经开走。
她怔怔问:「是你吗,定方,可是你?」
甘家司机打开车门,「太太,冠球在学校摔伤膝头,我已接他到医务所。」
「什么?」
以淇匆匆赶到家庭医生处,幸亏冠球无大碍,但是已经哭得一塌糊涂。
以淇轻轻对他说:「真男人不哭泣,男孩子长大了要照顾妻儿,怎么自己倒先哭起来?」
冠球这才停止流泪,由司机抱着下楼。
那天晚上,甘家荣宜接由办公室到会所,以淇与他会合,两人上演一场标准夫妻的好戏,应酬亲戚。
以淇喝多了几杯。
散席后满以为可以同车回家,谁知甘家荣说,“我还有点事。」
事,什么事?
问他也不会说,不如不问。
晚风已经很凉冽,以淇拉紧披肩,走出宴会厅,又看到了那辆红车。
酒气上涌,以淇忽然泪盈于睫,「定方。」她喃喃说。
猛一抬头,看见树下站著一个穿礼服的年轻男子,正对着她笑。
呵乌亮的头发,褐色皮肤,会笑的眼睛,高大身段,这不是张定方吗?
以淇向他招手,「定方,」她追上去,脚下不知绊到什么,一跤摔在地。她觉得头先著地,咚地一声,金星乱冒。
幸亏张定方赶过来扶起她,「以淇,以淇。」
「定方,你看我多狼狈。」
「我在这里,别怕。」
以淇泪似泉涌,「定方,我不快乐。」
「我明白,你放心,我会照顾你。」
以淇闭上眼睛,心底有一丝清醒:定方,怎么会是你,你已经不在人间了。她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
甘家荣站她身旁,「你没事了,以淇,医生说你随时可以回家。」
以淇茫然问,「发生什么事?」
「你喝多了一点,在停车场跌一跤,幸好司机扶起你,叫救护车,结果额头缝了两针。」
「原来如此。」
「以淇,以后小心点,报上会登出来。」
「是,我知道。」
「我回公司去了。」
原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定方……她闭上眼睛。
司机来接她,“太太,可幸没事。」
「谢谢你。」
司机连忙说:「应该的。」
「昨晚,你扶起我的时候,有没有见到什么人?」
司机摇头,「只得你一人,太太。」
到家,以淇取来镜子一看,左额角上疤痕像第三条眼眉。
在这个位置上,定方也有一条细长疤痕,因打架受伤得来。
以淇耳畔彷佛传来母亲的恳求声:「无论如何不可与张定方在一起,他是个野孩子,性格不羁疏狂,读书成绩差,不务正业,他父亲又不喜欢他。」
母亲坚决反对他们的会。
「张定方生母是一个舞女,已经失宠,没有社会地位,以淇,你睁大眼睛看清楚。」
以淇不管,晚上,趁父母睡了,沿水管爬下露台去见张定方,他用来接载她的,正是那辆红色的小跑车。
他教会她跳舞、逃学、接吻。
以淇睡眠不足,功课一落千丈,受父母严重责备,可是,她从来没有那样快乐过。
与定方在开篷车内边听音乐边看一天繁星,她说:「定方,这一生我不会爱任何人出爱你更多。」
她知道这是真的。
然後,父亲得了癌症。
医治了半年,坏细胞扩散,垂危时他仍不失尊严,非常镇定。
他召女儿说话。
「爸爸……」以淇哭了。
「别流泪,我有足够节蓄,你们会生活无忧。」
以淇伏在他身上。
「以淇,爸爸有最后一个请求。」
以淇抬起头来。
「以淇,为你自己将来,我请求你,与张定方这个人断绝往来。」
以淇抹乾眼泪,轻轻地说:「爸爸,我答应你。」
她看到父亲露出安乐的微笑。
接著的一段日子,她与家人帮父亲在生死线上挣扎。
是这个人生中最大痛苦暂时驱逐了张定方的影子,少女的她遵守诺言,再也不与他通音讯。
他打电话来,送信上门,在楼下呆等,以淇统统视若无睹,今日想来,真不知怎样会做得到。
那个夏天,她瘦了十多磅,大眼睛有点呆,来回跑医院,但慈父终告不治。
以淇觉得身体某一部价随父亲而去,又像被一只大手挖走了心脏,每夜惊醒,眼泪汨汨流下。
回忆到这里,孩子放学回来了,依依膝下,无比亲热。
这几年生活富裕,家里有两个工人,家务不劳以淇操心。
她回到书房,打开锁着的抽屉,取出旧时的照片簿,还未翻阅,只觉头晕。
她照镜子,吓一大跳,只见头脸都肿起来,她立刻致电医生。
余窦珊医生是她老朋友,立刻自诊所赶至二看以淇,马上决定叫救护车。
以淇退不愿意,「我刚自医院出来。」
「我怀疑你脑部有积水,需详加检查。」
「孩子们——」
「别担心,检查很快有结果,快叫甘家荣来。」
以淇忽然微笑,“他有事,别去麻烦他。」
她向孩子们交待一下,便跟余医生离去。
以淇在半途已经呕吐起来,她闭着眼睛强忍痛苦。
余医生先找到病床,然后才替她登记。
以淇一躺下来,就听见有人叫她。
她睁开眼睛,又看到张定方,他穿著白衬衫卡其裤,同当年一模一样。
「定方,」她一点也不怕,「你还是那么年轻。」
他微笑著走近她,“那是因为我辞世时只得廿二岁。」
以淇怔怔地问:「你已不在人世了?」
定方像是有点意外,「他们没告诉你?」
以淇答:「我听说了,只是不相信。」
「以淇,我今日来,是要带走你。」
「我,」以淇发呆,「你要我跟你走?」
「你一早就应跟我走。」
「定方,我已婚,有两个孩子需要照顾。」
「我以为在世上你最爱我。」
「但是子女因我来到人间——」
定方笑了,「你诸多藉口。」
以淇落下泪来,「你仍然年轻英俊。」
这时候,以淇忽然听见身边人声嘈杂,她怕定方会离去,抢著说:「定方,我有责任——」
她听见余医生叫她:「以淇,马上替你做手术,以淇,醒醒,以淇。」
以淇勉强睁开双眼,疲倦地说:「我过不了这关。」
「以淇,振作一点。」
「不必麻烦了。」
「在这里签字。」
「不。」
「以淇,冠珠及冠球等你回家。」
提到孩子,以淇混身颤抖,不由得握住笔签字。
「你还得看着子女人大学以及结婚生子,这么早想开小差,没那么容易。」
这时,有人气急败坏跑进来,「到底怎么一回事?」
一听是甘家荣的声音,以淇只觉讨厌,她根本不需要他,她别转面孔。
余医生告诉他:「在急症室一时没诊断出来,现在立刻做手术,放心,不是大事。」
甘家荣说:「医生,请你尽力。」
余医生这时忽然冷笑,「甘先生,你平时多关心一下妻子,就不用临急抱佛脚。」
「我——」甘家荣语塞。
“希望这次意外是当头棒喝,唤醒你的良知。」
余医生的责备相当严厉,可是甘家荣并没有生气,他走到妻子身边,「以淇——」。
以淇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她被推进手术室。
以淇喃喃说:「定方,你带我走吧,生活真叫我烦厌,我后悔做了好女儿,父母不明白我的心,我应听从自己的心灵。」
父亲去世後第二年,她认识了甘家荣,甘家家境、背景,以致籍贯都与她相似,母亲很喜欢他,乐于接受他,不久,以淇决定结婚。
母亲笑说:「这我可放心了,你爸在天之灵也会觉得安慰。」
以淇觉得安慰,她需要家人支持。
婚后她用心地做一个好妻子,甘家荣承继了家族事业,生意蒸蒸日上。
以淇却一天比一天寂寞。
然后,她得到了这个叫她手足冰冷的消息。
冠珠出生後,老同学叶嘉华来采诂她,说起旧时趣事。
「真疯狂,跳舞到天明,你我总算年轻过。」
以淇不作声。
「你最乖,最听父母话,很快修心养性。」
以淇张嘴,又合拢,绪于忍不住问:「张定方最近怎么样,仍然那样不羁?」
嘉华睁大眼睛,错愕地掩住嘴,「你不知道?」
以淇反问:「不知道什么?」
「以淇,没人告诉过你?」
以淇著着嘉华,「什么事?」
「啊,以淇,定方知道你结婚,央求邓健欣陪他到你行礼的教堂门外,偷偷看你披着婚纱出来,健欣说他哭泣不已,过不多久,他驾著那辆红色跑车翻下山坡,车毁人亡。」
以淇全身的血液似在脚底抽走,脸色苍白,耳畔嗡嗡响。
「已经近一年了,你一直不知道,你没看报纸,那时你在欧洲度蜜月?」
以淇不出声,刹那间她泪如泉涌,双手都掩不住。
她的心已经不能再碎,只得死亡。
「以淇,以淇。」
她与嘉华紧紧拥抱。
「以淇,不关依事,他一向狂野,又爱快车……」
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以淇同余宝珊说不想再生养。
余医生好言劝慰。
「丈夫都不爱回家,孩子再多也没用。」
「以淇,我替你医治这抑郁症。」
服药一段时期后,以淇情绪略为改善,可是,她更加沉默。
甘家荣回家,只看到一个秀丽的、淡淡的影子,一整个晚上说不上三句话,他觉得无趣,只得继续往外跑,结婚那么久,他似乎还未真正认识她,他糊涂了。
昏迷中,以淇听见定方轻轻的声音。
「定方,我们去什么地方?」
「一个无忧无虑的地方。」
「定方,真对不起你——」
「嘘,别再提以前的事。」
在手术室中,助手忽然说:「余医生,病人血压起变化。」
余宝珊著急,在病人耳边说:「以淇,孩子们等你出去,以淇,振作。」以淇双目紧闭。
「伤势并不严重,但是病人似无意志。」
「注射针药抢救。」
以淇并不知道手术室情况危始。
「定方,告诉我,跑车撞毁,是怎么一回事。」
「我喝多了酒,与人争路,是宗意外。」
以淇内心好过一点,又问:「为甚么狂饮?」
「朋友生日,斗酒。
以淇点点头,「是女友吗?」
「才认识没多久的一个女孩子。」
以淇伸手去摸他面颊,「你就是那么任性。」
他握住以淇的手。
「定方,看,现在我比你大这许多,你像我小兄弟。」
「不,以淇,你永远年轻。」
「再过几年,我又老又丑,更与你不配。」
「以淇,我爱你。」
以淇流泪,「我有孩子要照顾。”
「他们抢走了你,我不能与他们争你,你真想清楚了?」
「冠珠十分懦弱,我从未试过离开她超过数小时,她会害怕饮泣,咦,我彷佛听到她叫妈妈的声音。」
张定方的面孔渐渐苍白,「以淇,你已不属于我。」
以淇拥抱他,「你可明白母亲的心?」
他摇摇头,颓然放开以淇。
以淇微笑,泪如泉涌。
「以淇,再一次与你说再见。」
他低头转身离去,正如上一次,背影无限寂寥。
她竟又一次拒绝了他,上一次是为父亲,这一次,是为孩子。
不不,以淇忽然同自己说:不是为别人,而是在内心深处,她明白无法与张定方长久相处,这是她的选择,虽然痛苦,与人无允。
在手术室中,看护报告:「医生,病人流泪。」
「立刻抹干。」
「医生,病人血压恢复正常。」
余医生松一口气,「手术顺利完成,缝合。」
医生背脊已被汗湿透。
她走出手术室,甘家荣迎上来。
她讽刺地说:「咦,你有空?居然在这里等?」
甘家荣不敢出声,看样子他天良未泯。
「手术成功。」
他松口气。
「以淇这次情况甚怪,一点小事,却十分反复,刚才在手术室,我们几乎失去她,彷佛有一股不可思议的怪异力量,把她往另一头吸去,我们需要苦苦拉锯。」
甘家乐静静聆听。
「甘先生,珍惜身边人,即使感情无法挽回,也公平给她一个交待。」
甘家荣低下头。
「快接孩子们来见她,她苏醒之际,子女在身边,有助康复。」
甘家荣说:「我立刻叫司机去接他们。」
余医生点点头,「我去看看她。」
以淇醒来,看到孩子们站在她身边。
不顾自身痛苦,她先笑起来。
冠球看著母亲:「妈妈,你头发少了一块。」
「别怕,很快会长出来。」
冠珠轻轻问:「妈妈,医生说你就会痊愈。」
「医生说得一点不错。」
以淇两手握住子女小手,无限宽慰。
她没注意到甘家荣站在一旁。
他轻轻咳嗽一声,她却仍然不想抬头看他,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试过深情凝视他,也从未想紧紧拥抱他,她也有错。
终於,甘家荣说:「你想吃什么,我吩咐他们做。」
以淇不回答,甘家荣只得朝门口走去,他忽然听见她在他背后说:「上次吃过的清鸡汤面很好,还有,请帮我买束姜兰」,他松了口气,妻子又与他说话了,他的双肩颤动。
孩子们又问了一些问题,以淇累了,沉沉睡去。
她再也没有看到张定方。
这次,她见到父亲,不知怎地,梦中的她才得冠珠那么大,伏到父亲膝上,「爸爸。」父亲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她头发,然后,梦醒了。
一个星期后甘家荣带著孩子与工人来接她出院,司机开来一辆七座位客货车,刚够坐,甘家荣要周到起来,的确十分体贴。
以淇康复得比较慢,但是进屋不算差,她剪了短发,听医生说,多做运动,多参予社交。
她到社区中心去学电脑动画,发掘到兴趣,与同学们合作摄制了一出十分钟卡通,丰常有满足感。
以淇精神获得释放,找到机会,她正式向丈夫提出分手。
甘家荣问她:「不能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以淇不出声。
「再牺牲一年时间如何?」
「不能说是牺牲,在你家,我与子女在物质上得到最好的照顾,很感激你。」
「我知道我的错误,以后,会尽量改正。」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吧。」
甘家荣苦笑,「你肯同我说话,已经很好。」
以淇无限歉意。
每个星期三,她仍然到私人会所游泳,初春,有点凉,她在门口,又看到那辆红色小跑车。
她走过去,站在跑车旁边,凝视那熟悉车牌。
管理员向她招呼:「甘太太,我查到这辆车属於智杰集团的公子姚祖权,刚自美国回来,极英俊的一个年轻人。」
以淇点点头。
「咦,他来了,那就是他。」管理员伸手一指。
以淇顺看手指看过去,不禁呆了。
高大、硕健、微褐色皮肤,白衬衫、卡其裤,与张定方简宜一个模子里印出来。
他也看到有人看他,微笑点头,一双眼睛似会说话。
竟有这么相像的人。
他刚要向以淇走过来,忽然有一个长发少女截住他说话。
少女美丽热情,握住他的手,直看到他眼里去,一条花裙衬得她似一只蝴蝶似,咦,这不是当年的以淇吗,逃学去跳舞,恋爱当生活。
那年轻人再也无暇理会别人,与少女絮絮细语。
以淇识趣地找到司机,上车回家。
她的头靠住车窗,不愿长大可不是优点,生活在回忆中是一种逃避。
司机问:「太太,去什么地方?」
「放学时间到了没有?」
「还早,不过,可以先去替他们买冰淇淋。」
以淇说:「那么好,就去办吃的。」
「甘先生说下午同孩子们去科学馆,太太,要否同去?」
「啊,他有空?」以淇一怔。
司机的语气有点宽慰,「甘先生叫我也抽空陪陪孩子们。」
「好,我也去逛逛科学馆。」
「是,太太。」
以淇闭目养神,把思潮拨向将来。
蜜月酒吧:
朱挑来到这幢旧楼,几乎没掩着鼻子,梯间、走廊,都洋溢着异味,不知是人的气息还是动物的排泄,她已经穿得比较朴素,可是还是惹人注目,这一带少有那么整齐的女子。
看准了门牌,她按钤,有老妇人走出来,隔着铁闸诧异地上下打量她,“找谁?」
「姚子珍。」
「呵,找姚姑娘。」老妇打开了铁闸。
原来子珍只租一间房间住,环境这样窘迫,比想像中更差。
「你是姚姑娘朋友?」
朱桃点点头。
「她欠了半年租你可知道?我们做包租也有苦衷,人人欠租,血本无归。」朱桃连忙问:「多少?」
老妇斜眼看看朱桃:「二千七一个月。」
朱桃一止刻打开手袋,她有备而来,数了现款给老妇。
老妇喜出望外,「原来是贵客,姚姑娘住尾房。」
朱桃连忙穿过走廊去找子珍。
她们初出道之际,这种房间不过租三四百一间,可知物价飞涨,真正厉害。房门虚掩,未桃轻轻推开,「子珍,子珍?」
她听见沙哑的声音:「谁?」
「是我,朱桃。」
那声音的主人恍若隔世,「你是朱桃?」
「是。」朱桃走近。
小房间内杂乱无章,脏衣服丢得一地,到处是吃剩的食物,像个狗窝。
呵,一不小心,子珍竟沦落到这种地步。
她蓬着头,燃起一支香烟,「你来看我?」
「听说你有病。」
「是,会传染的肺病。」
「今日的特效药很容易治好肺结核,只不过六个月期间需耐心服药。」
「人客一听就怕,我丢了工作。」
朱挑不出声,有点坐立不安,以前,子珍是行内美女,皮肤白,轮廓分明,长腿,蜂腰,三两年不见,今天又憔悴又苍老,都几乎不认得了。
子珍援一搔干燥的,一半染黄,一半焦黑的头发,「朱桃,多谢你来看我。」
「我听到消息很挂住你。」
「你近况如何。」
朱桃答:「我结了婚。」
子珍问:“同谁?」黑暗的小房间里,她的双眼却发光。
未桃自手袋内取出厚厚一叠钞票,「子珍,别推辞,给你养病。」
姚于珍自然不会拒绝,她立刻把钞票抓在手中,幽幽叹口气,「朱桃,姐妹当中,就你一个人长情。」
朱桃低声说:「我还有事,你自己小心。」
「谢谢你。」
朱桃点点头,转身就走。
她实在不便久留,也不能把地址电话告诉旧时同伴,丈夫知道了一定不高兴。
她匆匆走回街上,松了一口气。
司机看到她,立刻把车驶近。
她上了黑色大房车,吩咐司机驶回家中。
往山上的路整洁宽敞,同道才的环境有天渊之别,朱桃的背脊爬满冷汗,只差一点点,朱桃就是姚子珍。
故事,得从三年前说起。
朱桃才十八岁,家贫,母病,弟弟需读书,父亲早已弃家不顾,她不得不出来找工作。
经人介绍,来到一间中下级夜总会附设的酒吧做侍应生。
工作制服包括短裙、小背心、高跟鞋,必需化妆。
酒吧叫蜜月,在行内颇有点小名气。
每日下午五至七时的快乐时光洒价减半,很受白领欢迎,他们给小费相当疏爽,女侍态度限著热情。
在蜜月酒吧,朱桃认识了姚子珍。
子珍是个美女,做女招待是暴珍天物,她比朱桃还小一岁,可是思想成熟,比朱桃聪明十倍。
她手下有一班熟客,天天来捧场,子珍陪他们唱歌猜拳,收人很好。
她见朱桃新来生涩,时时照顾她,带她出场。
「朱桃,挺胸,收腹,微笑,别怕羞。」
朱桃一宜感激子珍,可惜她在这方面资质欠佳,收人同子珍比,差一大截,能支付母女生活费,于愿已足。
但是,她有她的好处,她从不欺场失场,像个白颌女,上下班非常认真。
一日下午,朱桃进休息室扑粉,「来,朱桃,我们一起去坐格子。」
她拉著朱挑出去。
外头坐著一桌客人,一共五六个男人,年龄由廿多至四十多不等,正在聊天说笑。
朱桃一听坐始于三字就打冷颤,她是侍应生,不是舞女,她还想维持最低限度尊严。
可是客人已经拉开椅子,「请坐,两位小姐,这边来。」
原来,他们都是一家广告公司的同事。
于珍笑嘻嘻地问:「谁是老板,谁是伙计?」
一个中年人立刻说:「我们全是夥计。」
那是一个身型略为粗壮但是不失爽朗叫周会达的男人。
朱桃立刻发觉他对子珍有极大好感。
谁没有呢,朱桃暗笑,一样的制服,穿在子珍身上,就是不一样。
坐一会儿,朱桃推事忙,站起来,去酒吧取酒给客人。
酒保阿刘笑说:「朱桃你手段不如子珍。」
朱桃点头,”一班人当中,就她最出色。」
「下个月她要参加香江小姐选举,说不定飞上枝头,接着嫁人豪门。」
朱桃笑:「艳色天下重嘛。」
阿刘说:「你倒是不妒忌。」
朱桃轻轻答:「各有前因莫羡人,各人修来各人福。」
阿刘点点头,「你很好,你会有福气。」
朱桃去递酒的时候,发觉子珍对周会达一点兴趣也无,她只缠着年轻英俊的王国才猜拳。
那天晚上,下班时候,子珍同朱桃说:「我约了小王。」
朱桃点点头。
「你呢?」
「我回家陪母亲。」
「你这样死板板,做到几时?」
朱桃类然,「不知道。」
「朱桃,你要利用机会挣点钱。」
「我不懂。」
子珍跺脚,「你这块老木头,有机会我教你。」
「好,好。」
「你要听我的才是。」
“一定一定。」
子珍换过衣服走了。
怎么样赚钱呢,不是已经在支薪了吗,比一般初入行做信差或办公室助理的收人已经好很多。
酒保阿刘看著子珍婀娜的背影说:「那样聪敏的狐狸女也有致命伤。」
朱桃好奇问:「是吗,那是甚么?」
「她的死穴叫小白脸。」
朱桃笑了。
回到家里,发觉母亲身体较早些时爽健,她心头宽慰。
再检查弟弟功课,发觉科科一百分,更觉辛苦有代价。
那晚,睡在小床上,她想:都会中不知有多少像她那样的贫女,正挣扎求全,内心十分凄惶,可是因为年轻,不久,也睡着了。
蜜月酒吧生意照常非常的好。
子珍与那王国才走得非常密切,不过,不必替她担心,她不会全心全意对待任何一个男人,同时约会的,还有电视台编导小甘,以及银行经理阿余,都长得一表人才。
朱桃省吃省用,半年内节储了一笔小款子,心里略安。
在这种地方,做三两年,再不跳出去,她不会原谅自己。
一日下午,合该有事,朱桃早到,子珍随后也来了。
一进休息室便皱著眉头税:「讨厌。」
朱桃转过头来,「是说谁?」
“那个阿叔。」
朱桃笑,「谁?」
「那个周会达。」
「呵他,他很好呀,给小费很疏爽。」
于珍坐下来,「真俗,连名字都说,他就快会发达。」
朱桃笑,「你真挑剔。」
「阿叔在外头等我陪酒呢。」
「还不去?」
「我不喜欢阿叔阿伯,年纪大了,身上有股味道。」
朱挑不语。
「未桃,这是个机会。」
「什么机会?」
「小王说,这个周会达是他们广告公司的老板,朱桃,你去应酬他。」
朱桃一怔,「不是说一班人全是伙计吗?」
「他不想认,伯有人敲竹杠吧,其实是老板,生意进账不错,一看就知道年轻时吃过苦,挣扎到今日,手头松了,想寻找娱乐,我把他交给你了。」
朱桃愕然,「什么,你为甚么要放弃这好机会?」
子珍冷笑」声,「本市不知有多少这种中小型老板,哪里应酬得那么多,况且,他长得丑,五短身材,四四方方一个大头,还有老婆及四个小孩,不算肥肉。」
朱桃笑了。
子珍说:「我自后门溜出去,今日告假,你去应酬他。」
「喂,喂。」
子珍笑说:「下个月我参加香江小姐选举,得了第一名,请你吃鱼翅。」
她抓起手袋,一溜烟似自后门走了。
朱桃并没有把周会达当傻瓜,她出去招呼他:「你好,周光生,喝什么,我替你做。」
周会达见是她,便问:「子珍呢?」
「她忽然觉得头痛,回家休息去了,女孩子有周期性病,盼你原谅。」
「嗯。」
他不是个笨人,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脸色一沉,但是很快又开颜,真是,出来玩是寻开心,何必计较。
朱桃觉得他器量大,被人作弄,而不动气,算是难得。
「我喝威士忌加冰。」
「我陪你。」
「朱桃,你比子珍懂事。」
朱桃但笑不语。
周会达叹口气,「工作沉闷紧张,我不过想松口气,找个人说说话。」
朱桃问:「周太太呢,她不陪你聊天?」
「她,白天炒股票,晚上赌沙蟹。」
「呵。」朱桃意外。
「到了今日,总算不必为收人担心,却发觉自己竟是那样寂寞。」
「孩子们呢?」
他总算露出一丝笑,「二子二女叫做十分听话。」
「那么,与他们多交通呀。」.「多年来我担任传统严父角色,一时放不下架子,不习惯与他们又说又玩。」是中年危机,朱桃微笑。
「朱桃,你几岁?」
「快十九了。」
「比我大儿只大三岁,但聪明懂事百倍。」
「穷人的子女早当家。」
「家境不好?」
朱桃无奈,“不然怎么会在这里找生活。」
那天,她陪他聊了个多钟头,查到周会达回公司赶工夫为止。
他给了十分优厚的小费。
于珍去了何处?一定与那小王在一起。
酒吧阿刘说:「出来做这一行,目标要分明,否则,一辈子别想上岸。」朱桃忽然说:「做任何一行都得勤工吧,有人不知把握机会,该工作时嬉戏,还讥笑别人不懂得停下来寻开心,十年八载黄金时代过去,身无长物,一事无成,徒呼荷荷。」
阿刘笑说:「你明白,子珍却还在睡梦里。」
「子珍长得美,不要紧。」
「是吗,今年至美是她,明年又另有其人了。」
过两天,周会达又到蜜月酒吧。
朱桃迎上去,「子珍告假,她打算竞选香江小姐。」
周会达说:「我不是找她。」
「呵。」
「我找你。」
朱桃很高兴,替他斟了威士忌加冰。
只听见周会达长叹一声,「朱桃,我妻子欺骗我,她另外有人,已被我发觉,证据碓凿,不得不离婚。」
朱桃吓一跳,不禁同情起这个男人来,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把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上。
周会达用手揉了操面孔,「他俩在全世界各地幽会,许多亲友都见到,我却被蒙在鼓中,真丢脸。」
朱桃静静听他申诉。
「赚钱,做生意,我有点办法,对女人,我一筹莫展,现在,她掉过头来要向我拿大笔赡养费。」
朱桃安慰他:「她是你四个孩子的母亲。」
「你说得对,好来好去,她仍然漂亮,我的致命伤是喜欢好看的女子,真没想到……」
他心绪已经乱了,一直灌酒,很快酩酊,趁朱桃走开,他离开酒吧,外套、公事包,全忘记拿。
朱桃追上去,已经不见他人影。
她怅惘地想:真没想到男人也会那样失意。
第二天,他派人来取回公事包,那人正是小王。
朱桃问:「子珍好吗?」
谁知那小王冷笑一声二人家快飞上枝头了,哪有空见小白领。」
朱桃连忙噤声。
接着一段日子,她看到子珍的照片登在报纸娱乐版上。
但是,周会达却并没有再来蜜月酒吧,朱桃有点想念他。
只是,她不敢主动与客人联络。
在酒吧里,灯色迷人,三林下肚,甚麽话都可以说,出了门,客人不一定愿意认识她们。
子珍初赛入了十五名内,新闻多维维,一下子成了城内新的名女人。
可是决赛时却三甲不人,她失败了,向记者哭诉选美黑幕重重,有人故意排挤她。
不过三日之后,新闻沉寂,不了了之,都会中又多了一个落选美女。
朱桃问小刘:「子珍还会回来蜜月酒吧吗?」
「不会了,她已过了这个阶段。」
「她可有与你联络?」
「傻女,她早已忘了我们。」
朱挑惆怅,可是那天下午,她遇到了一件开心事。
她看到了周会达,他又在蜜月酒吧出现,并且,精神已好得多,彷佛已经解决了最烦恼的事。
朱桃由衷高兴地迎上去,「周先生,好久不见。」
「朱桃,请坐,我有事与你商量。」
朱桃看著他,「体气色很好。」
「谢谢你,公司生意很好,与前妻也已和平分手。」
朱桃点头,「一切可以从头开始了。」
「是呀,我开了一家花店,少个可靠的人打理,你可愿意帮我?」
朱桃一怔,半晌才会意过来,连忙点头又点头。
那边酒保阿刘耳尖,听到周会达的建议,不禁喃喃说:「命中有时终需有,无心插柳柳成荫。」
朱桃也离开了蜜月酒吧。
奇是奇在那家花店也叫蜜月,规模不小,光是送花的小货车就有三辆,共十多名夥计在她手下做事,朱桃忽然升为主管,下属称她朱小姐。
像做梦一样,她跳出苦海,在花店边学边做,压力虽大,也渐渐习惯。
朱桃最大本事是以诚待人,谦逊有礼,上上下下都喜欢她。
周会达开始约会她,他们之间渐渐培养了真感情,彼此珍惜对方,相敬如宾。
周会达因无后顾之忧,事业上三级跳,财产比从前增进十倍。
最难得的是,朱桃与他四个孩子也相处得不错。
朱桃是一个没有侵犯性的女子,即使有人针对她,她也只装作不知不觉,非常沉得住气,周会达最欣赏她这一点。
翌年,两个大孩子到美国升学,周会达与朱桃的感情也成熟了。
一日,他到蜜月花店,同朱桃说:「生意好得很呀。」
朱桃笑,「这个月接了十宗婚礼布置,忙得发昏,一位新娘坚持用栀子花,这花何等娇贵,半日就发黄,只得收在冰柜中,等客人到之前才捧出来。”
周会连点点头:「朱桃,我有话说。」
「什么事?」
他取出一只盒子,「朱桃,我们结婚吧。」
朱桃一听,低下头,不出声。
自小她期待这一天:向她求婚的会是个怎么样的人?她当然希望他会照顾她一生,若不能,彼此照顾也是好事。
没想到是周会达,年纪虽然大一点,可是他珍惜她,爱护她,朱桃不由得泪盈于睫。
「请问愿意吗?」
朱桃轻轻说:「愿意。」
简约的婚礼在旧金山举行,四名子女都来观礼,然後一起乘轮船到加拉比海旅行。
就这样,朱桃正式成为周太太。
回到花店,伙计全改口叫她周太太,都替她高兴。
不如意的一切全已丢在脑后,但是朱桃却一点也没有给人趾高气扬的感觉,仍然那么谦逊。
现在她下午到花店,上午及晚上在家里陪丈夫。
母亲与弟弟都得到极好照顾,朱桃为他们搬了宽敞舒适的房子,雇了可靠的家务助理,弟弟决定第二年到英国升大学。
已经没有以前苦日子的痕迹了。
一个下午,花店来了一位客人,挑了一打玫瑰,付胀时看牢朱桃微微笑。
朱桃留神,她哎呀一声叫出来,「阿刘,是你,为甚么不招呼?差点不认得了,咪咪,斟杯咖啡来。」
阿刘见朱桃一点没变,十分诚恳,才放心说:「我怕你做了老板娘,不记得我们了。」
朱桃笑,「记性那么坏,还配做生意吗,你别取笑我,快把近况说我听。」
朱桃请他到店后小坐。
「蜜月酒吧已经关闭了,我也成功转行,经营一间甜品店。」
「什么?」
「近年已不流行快乐时光,你走得及时。」
「真没想到。」
「大家都根替你高兴,朱桃。」
「谢谢,你们都对我好。」
「朱桃,还记得姚子珍吗?」
「记得,美丽的子珍一查照顾我,她嫁人没有?」
「她今天不怎么样。」
朱桃看著阿刘,「即使选美失败,也该有其他出路呀。」
「她在娱乐圈打过一阵滚,演过些不重要角色,复来,据说被人骗去节蓄,又染上不良嗜好,现在患肺病。」
「甚麽!」朱桃跳起来。
「环境很窘,人也苍老憔悴,上个月来向我借过一次钱。」
朱桃震惊到极点,「借多少?」
「我只给了她五千。」
朱桃张大了嘴,花店里好一点的花篮也要五千,真没想到子珍沦落到这样,朱桃恻然。
阿刘选上一张字条,「这是她的地址,朱桃,你有能力,又好心,或者愿意去看看她。」
「一定,我马上去。」
阿刘微笑,「朱桃,我们真替你高兴。」
这时,伙计递上一大束玫瑰,比阿刘买的足足多三倍,包扎得十分漂亮,朱桃说:「送给你,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有空时时来。」
阿刘道谢:「朱桃你一点也没有变。」
变了,怎么没有变,只不过变得更好,人们乐意接受。
朱桃一直送到门口。
说真的,她也不愿意时时有旧友上门来要求这个要求那个,但,子珍是例外。
她一直照顾朱桃,说到底,周会达是她让出来给朱桃的,她叫他阿叔,嫌他老,觉得他太普通,不屑坐他的台子。
朱桃想起往事,觉得似场梦。
她打一个冷颤,倘若到今日还在酒吧做女侍应,那可惨了。
第二天一早,她到银行去提了一笔现款,叫司机载她去找子珍。
她见到了她,留下钞票告辞,松一口气。
车子往家里驶,朱桃才发觉她三年来步步高升,已经攀登得这样高了。
本来,她这个位置是子珍的,周会达首先看中的,也是姚子珍。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朱挑明显地忐忑不安,周会达发觉了,关心地问:「什么事?」
她想一想,决定向丈夫坦白:「我今天见到了桃子珍。」
周会达一怔,问:「谁?」
他已经忘记这个人。
「姚子珍,蜜月酒吧的旧同事。」
周会达仍然想不起来,“别与这些人太亲热。」
「记得吗,子珍是美女。」
周会达握住年轻妻子的手,「你才是美女。」
朱桃笑了。
他要是不记得,岂非更好。
就这样,全世界遗忘了姚子珍。
朱桃轻轻说:「还有一件事。」
「什么?」
「我已怀孕。」
周会达跳起来,高兴得说不出话。
朱桃笑眯眯,「我决定不再回花店了。」
「对对,在家好好休养。」
一次偶然的际遇,造就了她余生幸福。
朱桃开始相信,命运有一双大手,把人推着往前走,或者进入大路,或者走到歧途,那人性格如何,命运也如何。
当年的子珍明艳亮丽,每个男人都会回过头来贪婪地张望,她自己也知道有这样的魅力,骄傲得不得了,然后,她一个个筋斗栽下来……
朱桃走到大露台,看著蓝天白云,不禁轻轻说:「好险。」
有找我吗:
张奕伴回到公司,第一件事便是问秘书:「有找我吗?」
秘书完全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事,轻轻答:「有,下星期二下午三时,老地方。」
他满意了,打开约会簿,查看一会儿,问了几个问题,离开公司。
张奕伴是他的真名字,高大英俊的他只喜欢容深色西装,沉默寡言,有一股书卷气,据说,他具大专程度,所以很受女客欢迎。
他的职业?
张奕伴是一间导游公司的职员。
诺,有单身女客来到本市旅游或工作,寂寞、孤单,他便提供服务。
他可以做司机,也是一个上佳伴游,有专业知识,一定令顾客满意。
因为业绩优异,很受行家妒忌。
——「也不过同我们一样,有什么分别。」
「即使真读过书,又有何用,客人要看的,又不是大学文凭,哈哈哈哈哈。」
「装模作样。」
「够演技,客人才喜欢,还不快快跟他学习?」
这些闲话,他都装作听不见。
这种工作,做三年已经太多。
本来,只打算客串一年,储蓄一点钱,替弟妹缴了学费,立刻洗手不干。
一年后,又决定替他们置一所小公寓,再过一年,又想供他们上大学,接着,母亲生病,他想她住私家医院……一晃眼,已是第四年。
看样子,可能会在这个行业终老。
下海容易上岸难。
他一日比一日沉默。
收人十分丰厚,可是存不住,像水自指缝间漏去,他自己穿得好吃得好,开欧洲跑车,一亮相,骤眼看,同一般公子哥儿没什么分别,只差一个有财有势的父亲。
他提醒自己,这一两年,倘若再不努力存钱,下半辈子就危危乎了。
每一行都有隐忧,他自嘲,当然,公务员就强多了。
他特别关心的人客,是朱丹。
朱,是红色的意思,朱颜,即红颜,丹,也是红的意思,像一片丹心。
她是一个美女,年纪很轻,雪白皮肤,淡妆,姿势悠闲,衣着低调,但首饰名贵。
朱丹不知是否她的真名字,他完全不知道她的身份,她从来不提。
每个月,他们在郊外一间雅致的酒店喝英式下午茶,他准时,她总比他先到,已经在斟红荼。
他们像好朋友那样闲谈天气、政治、时事,哪部电影糟透了,有一本新书十分好看……
他们约会了一年,每次只是三两小时,吃完一顿茶便分手,没有下文。
然后,时间差不多了,她又会打电话再约。
老地方,老习惯,纯吃荼。
她对他没有其他要求。
事后,她付现款,钞票放在白信封里,信封上写着谢谢两字。
小费很丰富,普通人家已可过半个月。
她给的酬劳,他总是不舍得用,放在小小保险箱中,渐渐储了十多只写着谢谢的信封。
星期二,他比往时早了十分钟到酒店,想知道她每次比他早多少。
可是,她仍然比他早,已坐在露天茶座紫藤架下喝荼。
他走过去,轻轻问:「好吗。」
她转过头来,大眼睛十分明亮,「请坐。」
「你今日真漂亮。」他是由衷的。
她微笑,「你自己也不差。」
他叫一杯啤酒。
「这次约会比往日迟了几天。」
她表示歉意,「有点事,到纽约去了一趟。」
他建议:「几时,一起去旅游。」
她笑,「去极地或沙漠,我可吃不消。」
「不一定要吃苦才有生活意义,这是资本主义社会。」
她点头,「你说话很有意思。」
「去法属波利尼西亚可好?」
她却说:「我这人恋恋风尘,我还是喜欢巴黎。」
「那就是巴黎吧。」
「你做向导?」
「绰绰有余,一定胜任。」
她取过一只小小司空饼,轻轻搽上玫瑰果酱及奶油,送进口中。
「我有一件礼物送你,盼你收下。」
「呵。」
他取出一只小小首饰盒子,「我看到这副耳环,觉得十分适合你。」
打开盒子,是一副秀丽的粉红色珊瑚镶珍珠耳环,设计成一朵百合花模样。
「真漂亮,是古董首饰吗?」
「是二十年代新美术设计,这种珊瑚颜色,叫天使皮肤。」
她立劓取出戴上,「谢谢你。」
「果然很好看。」
「每次见到你,都有意外之喜,为我苍白寂寥的生活添增颜色,我很感激。」
他一怔,忽然腼腆,可惜,这一切不是免费的恩典,他一直收取十分高昂的酬劳。
「你可想到别处走走?」
「不用了,就这一顿茶就很好。」
接著,他们闲谈几句,说到世上各个慈善机关,她说:「奥比斯眼科飞行医院是我首选。」
「宣明会助养儿童计划也很好。」
「无国界医生组织亦叫人钦佩。」
「是,他们原本可以在都会帮贵妇整容赚取豪华生活,却跑到穷乡僻壤去治疗疫症,不但吃苦,而且危险,因缺乏资源,有时连手套都不戴,就诊治病人,真是伟大。」
他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相形之下,在许多人眼中,像他这种人,只好算社会的渣滓。
像一对老朋友一样,他们维持适当距离,在日落时分告别。
似往日一样,有一辆出租大车来接她,司机每次都不同。
她很小心,并不能自车牌号码追查到她的身份。
他有点难过,的会他这种人,非得极端警惕不可,留下任何把柄都后患无穷。
可是,张奕伴的人客大可放心,他会遵守职业道德,他才不会去骚扰客人。
接著的几个星期,他招呼了不同的顾客。
一位美国德州来的女士还没坐稳就喝醉了,有心事,一直哭,半常凄凉,似迷途孩子,又像受伤小动物,穿金戴银的她靠在租来的男伴肩膀上哭了」夜,然后,忽然清醒,带著浮肿的面孔离去。
又有一个客人自称失恋,相当疯狂,像是人家糟塌得她不够,她还得伤害自己,逼着他去找可加因,捧着拔兰地对牢瓶嘴喝。
世上那么多不快乐的人,都来自何处?
近月初了,他回到公司,问秘书:「有找我吗?」
秘书摇摇头,「别急,过两天电话会来。」
他翻看约会簿。
「郑太太找你好几次。」
「说我去了东加。」
「她手段那么阔绰,你迁就点吧,切莫有客拣客,无容怨客。」
他不出声。
「多赚点,替自己赎了身,就可洗手不干,我们出来社会混,无论做什么行业,包括尊贵的三师在内,都得记住有花堪折直需拆,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笑了,「是是是。」
「郑太太邀你去拉斯维加斯,只三日三夜,报酬是去,还是不去?」
他想了一想,「去。」
秘书满意,「这才是好孩子。」
他听了这样称呼,不由自主地冷笑起来。
「这几年你的收人首屈一指,小心处理你的金钱。」
他温柔地同秘书说:「你做我保母吧。」
他跟郑太太到赌城玩了三天。
趁她睡觉,他租了小型飞机往大峡谷观光,也许,只有浩瀚的大自然风光才能洗涤他污秽的心灵。
郑太太是富有的寡妇,承继了亡夫的财产,打理得头头是道,但是,她坦白的对张奕伴说:「我无快乐可言」,她也不怕任何人非议她的生活方式,有财有势,就有这个好处。
她还有一个要求:「奕伴,陪我到纽约做一项手术。」
他以为是拉脸皮抽脂肪,所以迟疑,「我在香港有一个重要约会。」
「我出三倍费用。」。
「可是——」
「我付十倍,我需割除一个大痛,心怯,怕醒不过来,你陪多我三天。」
他侧然,「子女们呢?」
「他们巴不得我今天去,明天分遗产。”
他无奈,点点头。
郑太太说:「我不会亏待你。」
她在纽约有公寓,他主持大局,一半像管家,一半似朋友,他送她进手术室,等她苏醒,陪她过了最辛苦的一夜。
手术很顺利,医生与看护一直以为他们是母子。
他叫保母做了清鸡汤拎到医院给她,又到唐人街买她想吃的八宝粥。
他是真心想她迅速康复,在床头读华文报头条给她解闷。
但是,他一有空就拨电话回公司:「有找我吗?」
「还没有。」
失望。
「郑太太怎么样?」
「她没事,过几日可以返来。」
「你多陪她几天吧。」
「她如找我,立刻告诉我。」
「一定。」
出院后,她坐在轮椅上,他推她到中央公园看白鸽。
郑太太说:「不枉我痛惜你。」
他微笑说:「明天我要走了。」
“怎样才可以留住你?」
他但笑不语。
「一年,两年,一辈子,条件你尽管开出来,看我可做得到。」
「郑太太你太客气了。」
「留不住你。」她颓然。
他回家时口袋里多了一张七位数字的支票。
可是,她却还没有找他。
他有点烦躁,推掉好几个人容。
秘萋问:「怎么了?」
「有无不烟不酒不哭的客人?」
「别太挑剔。」
他苦笑。
终於,她的电话来了,半夜,公司找他:「朱小姐问你有没有空。」
「甚么时候?」
「现在。」
「现在是凌晨三时。」
「正是,邀请你去她家看日出。」
「我半小时内可到。」
「那你要飚车才行,她住在郊外昭月路一号。」
「请告诉她,我马上起程。」
他即时淋浴更衣。
太不寻常了,从来没约过他在家里见面,一下子披露那么多私隐,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飞车到郊外,天色漆黑,只见一天繁星,月完好似快要沉下去,他十分心急。
一定要在太阳升起之前去到她家。
高性能跑车一支箭似扑向目的地。
她站在露台等他。
看见他的车,她招招手,他松口气。
屋子宽敞舒适,装修并不豪华,灯光柔和,以简约为主,只得主要家具,她微笑地请他坐下。
他看到她戴着他送的耳环。
「对不起,这么急把你叫来。」
「不用客气。」
「忽然之间,想与你聊天。」
「我明白。」
他脱下外套鞋子,看见银冰桶里的香槟,取出,轻巧地开瓶,斟到杯子里。
他举杯,「快乐。」一饮而尽。
她点点头。
他走到露台前看,「太阳快要升起。」
她站在他身后。
他转过头去,看到一双比任何时间都明亮的眼睛,一个多月不见,她似比从前瘦削,身型更加娇怯。
她轻轻说:「我的名字,叫朱品庄。」
「好名字。」
「抱歉开头没有告诉你。」
「不要紧。」
「我」
他不让她说下去,轻轻握住她的肩膀,叫她看远处,这时,橘黄金光忽然绽现,照亮了整个天空与海洋,呵,太阳升起来了,一团烈火缓缓展示艳光。
他轻轻说:「如此瑰丽天然景色天天免费施予我们欣赏,又有几个人会抬起头来加以青睐。」
她点头,「说得真好。」
他俩回到客厅,他终于问她:「有重要的事同我说?」
她欲语还休。
他猜想:「可是要结婚了?」
她低头不语。
「以后,可能不再方便见我?」
她忽然微笑,「你真聪明。」
他深深惆怅,她将来的世界里,容不下他这种人。
「对方家势很好吧。」
她不出声。
「对不起,我说多了。」
「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一颗心沉下去,但在人客面前,又不方便表露情绪。
他牵牵嘴角,似他这般按时收费的游伴,居然自作多情,多么可笑。
「谢谢你给我许多好时光。」
他欠欠身。
「跳个舞?」
他轻轻把她拥在怀里,在晨光里起舞。
她问:「你会想念我?」
「直到我七十岁。」他轻吻她额头。
她笑了。
他记得他们一共喝了三瓶香槟,那次告别之后,他再也没有接过她的电话。然而每个月初,他都问秘书:「有找我吗?」
秘书摇摇头,「也许,已经离开了本市移民到别的地方,又可能改变心意,光顾别人。」
他缄默。
「客人来,客人去,不必放在心上。」
是,照说,应当如此。
「丁小姐找你,她到巴哈马潜水,邀你作伴。」
「我想休息一阵子。」
「少爷,你很累?多喝两杯咖啡提提神。」
「我不是机器。」
「别发牢骚了,当心折福。」
他探身过去,「你不喜欢我。」
秘书啼笑皆非。
走到街上,他架上墨镜,脸色沉了下来。
他驾车在路上飞驰,拿不定主意,几次三番驶到她家附近去,可是,又折返市区。
维於,在一个傍晚,他无论如何忍不住,到昭月路一号去按铃。
屋内有音乐声嘻笑声,很明显,里边有舞会。
女佣人来开门。
他说:「我找朱小姐。」
女佣愕然,「我们不姓朱。」
他怔住。
「谁?」主人出来了。
是一个中年太太,见一英俊男子站在门口,不由得问个究竟。
「我找朱品庄小姐。」
「品庄到美国治病去了,你不知道?」
这句话好比晴天霹雳,他睁大了眼睛。
「品庄患癌,一年来不住奋斗,现在已进人最后阶段。」
他呆呆站在门口。
「我是她阿姨,对,贵姓?请进来喝杯酒。」
「你有无她的地址?」
「有是有,你好意我们心烦,可是,她说得很清楚,不想在这种时候见任何人,你为她祈祷吧。」
他低下头,心绪大乱。
「你是有心人,品庄有你这种朋友我亦觉安慰,可恨她未婚夫,知她罹病立刻藉故失踪,令人恼怒。」
他转头离去。
这解释了一切。
粗心大意的他竟以为她要结婚。
他静静驾车返市区,到酒吧买醉。
酒保认识他,意外地说:「咦,你也会失控?」
「我也是人。」
酒保揶偷:「什么事,不会是失恋吧。」
「正是。」
对方不置信,「你会爱人?」
真是,连他自己都猜想不到。
「你话真多,拿整瓶伏特加来。」
那夜他醉得一塌糊涂,把车停在山顶,锁上门,睡着。
清晨,警察敲他车窗,「醒醒,醒醒。」
他睁开双眼。
「快把车开走。」
他只得回家。
第一件事便是打电话问秘书:「她有找我吗?」
「没有,并且,请你别再问这个问题。」
他颓然。
「方小姐找你。」
「我想告假。」
「多久?」
「一年、三年、十年。」
「索性把你的名字剔除可好?」
他忽然心平气和,「好,谢谢你,我自今天起,退出伴游行业。」
「喂,喂,我是开玩笑,喂。」
他心意已决。
也是时候了,让她做他最后一个客人吧。
他办事相当快捷,立刻着手转行。
先把跑车卖掉,名贵西装全部送人,再搬到普通住宅区,找铺位打算开一片咖啡店。
他已经把母亲及弟妹的生活安排好,无后顾之忧,噫,总算跳出火坑了。
正在装修铺面,秘书找他。
他说:「我真的已洗手不干。」
「她找你。」
他呆住,双手颤抖,「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
「的我几时?」
「今日下午三时,周敏元律师楼。」
「什么,是见律师?」
「我也不知就里,他们是这样说。」
他不语,已有不祥感觉。
「退休之后生活还好吗一.」
「托赖,还过得去。」
「视你幸福。」
「谢谢。」
他立刻更衣沐浴,十万火急赶到银行区。
他早到了半小时,接待员是位年轻小姐,一见英俊的他,即时殷勤招待。不久,周律师出来。
她朝他点头,「你来了。」
他一颗心一直沉下去,直堕谷底。
「品庄再三叮嘱,一定要找到你。」
他不禁用手掩住面孔。
「你猜中了,」周律师叹口气,「品庄没有打胜仗,她已于上月三号病逝。」
他一声不响。
「品庄颇有私蓄,她将其中一部份产业赠你,盼你善加利用,还有,这件首饰,她还给你,叫什么?天使皮肤,多么奇特动听的名称,是什么?」
他默默接过那只盒子。
「品庄说,多谢你给她那么多好时光。」
他落下泪来。
从头到尾,他没有说过一句话,在文件上签了名。
最令他感动的是,她并没有劝他转行,她一直尊重他,只有在生死关头打过转的人才能这样豁达。
周律师告诉他:“一切在美国加州办妥,她家人不想公布细节,盼你原谅。”?
他表示明白。
“你可以走了。”
他离开律师楼,静静回到自己的咖啡店。
装修师见他回来,上前说:“你一直没告诉我,店名叫什么。”
他不加思索地说:“天使皮肤。”
“啊,是一种蛋糕的名字吗?十分动听。”
他不出声。
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似在角落看着他。
他轻轻说;“咖啡店墙壁漆极淡的珊瑚色,台凳用原木,瓷器全部洁白,提供咖啡与茶、三种冰淇淋,两种蛋糕,以及一种三文治。”
装修师诧异地问:“你同我说话?”
他轻轻说下去:“多希望你可以来喝一杯,坐一会。”
那双大眼睛像是笑了。
“我们喝下午茶的约会,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装修师给他看色版,“这只粉红色够标准了吧?”
他一看,点点头。
不知怎地,脸颊上一阵凉,他轻轻抹去泪水。
玉佩:
子昂看中那块翡翠已经有一年,她喜欢它浑厚碧绿,握在手中,半透明水般流动的质感叫人有种平和感觉,买来送给母亲最好不过。
可惜售价高昂,不是一般人负担得起,宜至亚洲经济不景之风刮起,这种奢侈品一直跌价,此刻只余三折。
玉器店老板娘笑说:「王小姐,赶快买下,这真是蚀本出血价,若不是急需现金周转,哪肯贱沽。」
子昂心动。
老板娘说:“我同你配一条镶铁的链子。」
子昂连忙答:「我想家母天天戴,不用太豪华。」
「唏,上了年纪才配得起华丽,令堂多大年纪?」
「五十一。」
「正当盛年,担当得起有余。」
子昂点头。
老板娘算好价格:「王小姐,盛惠十二万五千。」
子昂还是吓了一跳。
她犹疑一刻,「我有一笔定期存款下个月到期……」
「没关系,届时贷银两儿。」
「那就一言为定了。」
子昂现在是家庭支柱,母亲仍任教职,但随时可以退休,母女生活无忧,相依为命,只是比较寂寥。
父母在十年前离异,子昂的噩梦从来没有停过,老是梦见小小的自己生活成了问题,要到父亲家去讨钱用,而他给她白眼。
惊怖之余,子昂用钱非常精明,从不花费,她重视工作,连替小孩补习都从不迟到早退,毕业后这种敬业乐业的精神一页延伸下去,考人政府部门,五年内升了两级,事业已经打好根基。
那噩梦却仍然没有消失。
其实父亲待她很客气,他另外结了婚,生了三个子女,分身不暇,很少与子昂见面。
子昂有时渴望与人拥抱,她自觉患皮肤饥渴症,自幼缺乏父爱,别人的爸爸总是把小女儿当公主般紧紧揽怀中,她没有那种福气。
母亲更加寂寞吧,幸亏有一班小学生,一日,子昂去接她放学,看到一个七八岁小女孩在她怀中衰哀痛哭,原来是掉了门牙。
所以母亲不愿退休。
希望女儿的礼物可以带给她一点安慰。
是存款到期的日子,一早子昂便开小差告一小时假去珠宝店取那件玉佩。
老板娘看见她有一丝意外,像是没想到这位王小姐真的会来。
于昂把银行本票放在柜台上,满以为即时可以取走玉佩。
谁知老板娘说:「哎呀,王小姐,那件玉器已经卖掉了。」
什么?
子昂心中有气,逢商即奸,说好等她,转眼即售于他人,见利忘义,可厌。
但是子昂随即泰然,人生不如意事常,不过是一件饰物,不劳动气。
她面色转霁—她又没下定洋,在商言商,人家开门做生意,难道还痴痴等她不成,当然是先到先得。
于昂心平气和站起来,「那么,下次再说吧。」
「王小姐,你且看看别的,买玉器,也讲缘份。」
子昂摇摇头,收起本票,正想离去,忽而之间,有一个浓妆少妇走进来,大模大样坐下。
老板娘忙着招呼。
那艳妇身后跟著个英俊的年轻人,面孔太过漂亮,外型不够硬朗,他一味唯唯然后—电光石火问,子昂看到了,那艳妇胸前有件饰物,正是那件被人捷足先登的玉佩。
子昂内心忽然忿慨,她想到母亲一生孤苦,连一件首饰都不能顺利拥有,而这个女子,一定什么都有,却还与人争夺身外物。
这时,老板娘已没有空理会子昂,一味奉承那贵客,称她为尤小姐。
子昂努力把怒火压抑下去,拉开玻璃门想离开是非之地,可是用力不足,门一时拉不开来。
忽然有人在身后帮了她一把,一看,却是那年轻人。
「谢谢。」
一定是那种被人照顾的小白脸,所以那么周到。
子昂头也不回的走开,并且发誓以后不再到这间珠宝店来。
回到办公室,同事颖敏问:「干什么?一脸晦气。」
子昂答:「被欺客的店主轻辱。」
颖敏笑,「这种没有道德的铺子迟早关门,我们是花钱的大爷,东家不好去西家,不用生气,来来来,你想买什么,我陪你。」
颖敏人如其名,子昂被她引笑,怒意如烟消云散。
下了班,颖敏陪子昂去挑了一只金表。
「职业妇女戴只好手表有象征意义,比玉器好看得多。」
子昂称是。
「子昂,我请你喝下午茶。」
一坐下,发觉邻桌正是那位尤女士与她的俊男。
允女士正团团钻,叫了领班侍者过去,「我不见了王佩项链,找一找,快!”
子昂一怔,这么快不见了?可见不是你的,终归也不是你的。
大家一顿乱找,哪里还有。
尤女士顿足。
年轻人讨好低声地说:「反正买了保险,我陪你去报失吧。」
他哄簇着她一阵风似离去,空气中似还漫溢著她身上的香氛与名牌。
颖敏嗤一声笑出来,「都会怪现象。」
「前半生千辛万苦地赚了点钱,下半生当然要享受」下,但凡买得到的都要买下来。」
颖敏问:「买得到快乐吗?」.
子昂不假思索地答:「那种人的快乐亦十分肤浅,大可一斤一斤地收购。」
与颖敏分手后,子昂到洗手间去,关上门,一低头,就看到角落有一件闪烁的东西,她拾起来,呵,正是那件玉佩,白金链子不知怎地得开,掉在这里。
那麽多人用过这格公共卫生间,却都没有发现,只被她检获。
这时,将它放进手袋中带走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但是子昂回到楼下咖啡厅,找到经理,交出玉佩。
「请归还原主。」
「这位小姐,谢谢你,敝酒店可以松口气了,请留下姓名电话。」
「不必了。」
「小姐——」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一位相熟的侍应生连忙过来说:「这位是立法局新闻室主任王小姐,是咖啡室常客。」
被人认出来,更加尴尬,子昂匆匆离去。
回到家,她把金表送给母亲。
母亲十分喜欢,立刻戴上。
子昂又觉得手表比玉佩实用,更加心安理得。
那夜,她又做梦了。
梦见十六七岁的自己坐在父亲家中等待发落,父亲的视线落在电视荧幕上,正眼都不看她,闲闲地说:「我哪有能力供你读大学,我肯,你继母也不肯,你另找出路吧,教书呀,教小学不错呀。」
子昂惊醒,无奈而惆怅。
人生路上荆棘甚多,所有美好事物,都像那块玉佩,可遇不可求。
少女时代已一去不回,她现在拥有的绝对不少,她提醒自己,王子昂,记得要抬起头来做人。
第二天一早,她回到办公室,秘书走近,「王小姐,有人一大早送这封信给你。」
子昂拆开看。
「王小姐,多谢你检获项链归还,送花给你有点不恰当,已代为捐赠一万元予奥比斯眼科飞行医院,附上收条,陈日生代尤嘉丽敬上。」
子昂问:「由信差送来?」
「不,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人亲自送上。」
是他,什么都做,还是一个及格的秘书呢。
真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飞行医院是子昂最敬佩的慈善机关。
她坐下忙一天工作,上午有一个冗长会议,部份年长同事抱怨坐得腰酸背痛。
于昂则觉得她越坐越瘦。
自会议出来,子昂与手下得立刻准备新闻稿,一宜做到下午四时,各人只吃水果充饥。
一日工作完毕,子昂到洗手间掬起冷水洗脸,呵,真累,可是,充满成就感,靠自己能力生活,不求人,多舒坦。
秘书说:「王小姐,有一位陈日生先生,今日打了好几次电话来,有时间覆他吗?」
子昂不假思索地答:「累了,明早再说吧。」
她哪里会去结交这种社会的寄生虫。
若干名媛想的子昂喝茶,她都推却:道不同,不相为谋,同她们没有谈话题材。
第二天,子昂仍然没有覆电。
子品连那间咖啡店都不去了,免得麻烦。
周末,颖敏说:「同我家人一起去游泳吧。」
子昂摇头,「你们家庭同乐,夹着一个外人干甚麽。」
「我陪你说话不就得了。」
「不方便。」
「老姑婆脾气已经涌现。」
子昂不理这激将法。
「你的泳术比谁都高超,身段又好,快来表演一下。」
「好,当我是水着女优了。」.
周末,子昂睡得比较晚,醒来看遍报纸,然后到私人会所泳池畅泳。
她是少数把游泳真正视为运动的年轻女性,换上赛衣,一连游十个塘面不改容。
自水中冒出来,子昂又一次看到了尤嘉丽女士。
她穿著钉亮片的泳衣躺在帆布椅上,身段保持得相当好,但毕竟中年了,腰部有点赘肉,手臂也已经松弛。
真奇怪,一连几天,到处碰到她。
子昂的目光四处寻找那年轻人。
果然,他拿着冰荼向米饭班主走来。
子昂从新浸人水中,用蝶泳来回再游十次。
这次,她挑另一边上岸,可是一出水面,才披上毛巾,就听见有人问候:「王小姐你好。」
又是哪个陈日生。
他递一杯矿泉水给她。
「我不口渴。”她才不要他服侍。
那年轻人有点尴尬,「我没有恶意。」
子昂坐下来。
「再一次谢谢你。」
于昂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年轻人问:「可否一起吃顿晚饭?」
「不用客气。」
幸亏这个时候,允女士在那边叫:「日生,日生。」
子昂微笑,「叫你呢,快过去吧。」
她离开泳池。
驾车返家途中停下来到书店买点文房用品,看到一只透明塑胶大白鲨型何书机,十分欢喜,决定买下来,店员笑,「王小姐,有人付过钱,送你。」
子昂吓一跳,难道又是那年轻人?
定睛一看,发觉是颖敏,子昂松一口气。
「又来逛书店?」
「多谢礼物。」
「明日跟我们去游泳,我介绍男人给你。”
子昂点点头,「媒婆本色尽现。」
她收下礼物离去。
回到家中,把塑胶鲨鱼的嘴一开一合地把玩。
她母亲问:「没有约会?」
子昂悻悻然答:「再问我立刻搬出去住。」
她母亲:「我倒是有约。」
「去什么地方?」
「到社区中心跳摇摆舞。」
「当心遇见舞男。」
母亲」走,屋子静下来,子昂去厨房看过,她并没有替女儿预备饭菜,真惨,还得自己动手。
于昂不擅烹忸,亦无兴趣,时时盼望将来伴侣会煮得一手好莱,解决民生问题。
她像所有年轻女性一般,憧憬爱情,但其实不知爱情为何物,大约是邂逅一名年纪背境相仿的男子,发生兴趣,继而培养感情……
读书做事都十分拿手的子昂对感情一事有点踌躇,母亲误了终身的实例叫她警惕。
傍晚,她冲了杯面,一边吃一边看朋友自美国寄给她的新闻杂志节目,关于最新医学创举:把另一人的手接到病人断肢上。
看得毛骨悚然,接著,她查看电子邮件,却并没有重要讯息。
噫,母亲还没有回来。
子昂十七岁之前她很少单独外出,只怕子昂一个人在家会闷,两母女说说笑笑消磨了时光,一切以子昂为重,此刻,女儿成年,她恢复自由身也是应该的。
电话响了。
「子昂,我是隆德媛。」
子昂一怔,陆女士是她顶头上司,平时不大见面,今日怎么会找到她家里来。
「啊是,有什么事吗?」
「明日下午我家请客吃英式下午茶,你可要来?」
这可怎么推辞呢,只得笑说:「要带什么来吗?」
「人到已经可以,是我多事,决定把未婚适龄的男女朋友请到一起,介绍你们相识,你不反对吧?」
「很有趣。」
「下午二时请到我家蔚蓝园。」
「是是是。」
亏得陆女士有这种雅兴。
她本身听说从来没有结过婚。
也好,终于有约会了。
英式荼会,该作什么打扮?应该穿那种一件头花裙子吧,配端庄、淑女型半跟鞋,对,记得戴一副珍珠耳环。
子昂并没有那样做,她只穿白衬衫蓝卡其长裤就到蔚蓝园去。
有客人比她早到,于昂一进门便喝采声,大厅落地窗外是蓝天白云以及一望无际的南中国海,怪不得叫蔚蓝园。
她与主人招呼过便走到露台坐在一株开满红花的棘杜鹃下眺望海景。
「可以想像你会喜欢海。」
子昂转过头来,「咦,」她说:「这是偶遇吗,次数太多了,令人生疑。」
来人正是那英俊的年轻人陈日生,今日他衣著随便些,头发较为蓬松,看上去反而自然。
他在她对面坐下。
子昂立刻用目光去找他的另一半。
呵,看到了,尤嘉丽一身粉红色名贵套装,正与女主人寒暄,对,她也算未婚。
子昂不由得微微笑。
这个陈日生真好,陪年长女伴出席所有场合,服侍周到。
这时,尤女士也看到了他们,婀娜地走过来,子昂避都避不开。
陈日生站起来,「让我来介绍。」
子昂心中咕哝,谁又想认识阁下呢。
陈日生亲昵地握住允女士的手,不知怎地,子昂觉得他是真心的,只听得他说:「妈妈,这位是王子昂。」
子昂呆住,要费一点劲才合得上嘴。
她连忙说:「这么年轻,只像大姐姐。」
允女士笑了,脸上的劲厚粉底差些剥落,她向子昂致谢:「幸亏你拾到那件玉佩。」
今日,她也戴著它。
阳光下玉佩碧绿通透,比灯光里更加好看,子昂仍然觉得买不到它是一件憾事。
北女士夸张地转到另一角落交际。
这时,陈日生咳嗽一声。
奇怪,子昂忽然不觉得他的脸色太白了。
「你母亲十分时髦。」
他感喟,「从前她很保守,大病一场,改变了人生观。」
「甚么病?」
「癌症,暂时已治愈,希望不会复发。」
子昂耸然动容,「不会的,一定无事,吉人天相。」
陈日生微笑,「谢谢你。」
「所以,你尽量抽空陪著母亲吧。」
「是,这一年相处,比以往廿年的时间还多,偏偏父亲又在这种时分离开了她。」
真没想到艳妆夸张的她背后也有一个这样的故事。
子昂沉默了。
女主人在另一边高声叫:「茶点已经准备好。」
「对,」子昂问:「你知道今日我会来?」
「是我恳请表姨办这个荼会。」
子昂没想到她是主角。
「为什么费那么大的劲?」
他微笑,「我有一个同学,为着见喜欢的女孩一面,在雷雨中等了一夜。”「有无被雷击中?」
「被你猜到,他身边的大树被劈成两半。」
「他呢?」
「烧焦头发而已。」
「值得吗?」
「他说他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件事。」
子昂点头,「不过,如果她也喜欢他,她不会叫他在雨中等。」
「他们都还年轻,不知道什么是真情。」
女主人走过来,笑问:「一见如故?」
陈日生也笑,「还好,没有打架。」
陆女士说:「你看林志娜与张逸忠,以及梁贵星与霏,已经在说晚上请去何处消遣了,你俩加油呀。」
子昂笑而不语。
「今日希望能撮合三四对情侣,也不枉我忙一场。」
陈日生问子昂:「今晚可有空?」
「我有事,要替老板写讲词。」
陈日生颓然,「你仍让我在闪电下等。」
子昂不语,稍后就告辞了。
颖敏来找她吃日本茶,子昂欣然赶的。
她把事情告诉好友。
「呵,是母亲,不是户头,那多好,误会冰释。」
「但是,仍然没有那种感觉。」
「大家都在等,也许永远等不到的感觉。」
她俩一边喝清酒一边感怀身世。
那天之后,王子昂再也没有碰到陈日生,她工作忙得不可开交,被调到特首办公室,一人做三人事。
要觉得寂寞,也得有时间才行,她都累得睁不开眼来,并无类此烦恼。
渐渐她的梦换了另一模式,她不再梦见少年的她在父亲家借贷,最近她的梦老与工作有关:机密文件失踪,同事在重要发布会生病…?
醒来之后,她感慨地同自己说:“再世为人了。”
暑假,母亲邀请她坐油轮环游地中海,被她婉据。
“海还没有吸引到那种地步,你自己去吧,玩得高兴点,如有艳遇,尽情享受。”
母亲出门,子昂肆无忌惮工作到深夜,周末在家里开会,到处都是同事用过的杯蝶,钟点女工进门时吓一跳。
原来一个人住会那样自由。
那一天,子昂绝早回到办公室,已有信差在等她。
他递上一只扁平盒子,“王小姐,请签收。”
子昂纳罕,谁送来,是什么东西?
拆开一看,呀地一声。
盒子里是一条白金镶钻项链,链坠正是那块她所熟悉的翡翠。
盒里还有一封信。
子昂连忙拆阅。
“子昂,家母不幸病发辞世,享年五十三岁,我继承了所有遗物,包括这件玉佩在内,当日,珠宝店负责人曾说,你准备买下它,可是迟来向隅,今日,正好原壁归赵,敬请笑纳。”署名是陈日生。
子昂愣住。
信上并没有留下通讯地址,子昂无从与他联络,礼物一时也退不回去。
她取出玉佩戴上。
子昂愿意以原价买下它。
那天下午,比较空闲,子昂特地拨电话给旧上司陈德媛。
「咦,子昂,大红人,怎么想起我来?」
于昂不好意思地陪笑,「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陈日生。」
「呵,他母亲上个月病逝你可知道?」
「听说了。」
「办完事情,他回多伦多工作去了。」
于昂到现在才问:「他有职业?」
「咄,陈日生是多市十分出名的儿童病理医生。」
他?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是否想要他地址电话?」
「正是。」
「已经浪费了大半年时间,子昂,大胆一点,别逛花园,有什么心事要直接说出来。」
「是是是。」
回到家,她推开写字台上所有文件,取出钢笔白纸,写信给陈日生。
「……工作没有成绩,不敢有旁骛,今日收到你送来的玉佩,蓦然发觉,除出真正想得到的,其他一切也已经得到,是否应当进一步追求生活中理想……」信越写越长,足足一大叠,要用大号信封才装得下。
子昂立刻到邮局挂号寄出。
得不得到回音不重要,王子昂已有足够勇气去面对感情。
接著那个星期天,刚好母亲回来,“醒醒,醒醒。」,把沙发上的子昂推醒。
母女都有意外。
「妈妈,你晒黑了,健美年轻了十年不止。」
「咦,胸前这块玉佩宝光灿烂,从什么地方得来?」
这时有人大声拍门。
子昂开门一看,是花店送花来,是一大束七彩缤纷百来朵郁金香康乃馨及玫瑰,子昂还没有表示,她母亲已经哗然。
花上附着字条:「我明日可来府上喝杯荼否?」
可以可以可以。
淑女:
十六岁的彭思艺坐在课室里,双手颤抖,背脊爬满冷汗,她垂着头,目光不敢与区老师接触。
资深的区老师是一个端庄中年女子,她觉得思艺这个学生棘手。
她轻轻责备:「思艺,你看你的功课,怎么说你,都不肯改过,不得不再次见你家长。」
思艺不出声。
「请你母亲明早来一趟。」
下课钤响了,全班松口气。
大家跑到食堂或操场散心,只剩思艺一人留在课室发呆。
再记一次过,就要被逐出校了。
这已经是她第三间中学,思艺不知道是否还有学校愿意收她。
思艺深深叹口气。
放学回到家中,她没精打采,把事情告诉母亲。
彭太太只啊地一声,她装作若无其事,「那么,我明早去一趟好了。」
思艺流泪,「妈,你会原谅我吗?」
彭太太把女儿拥在怀中,「你是我的女儿,我永远爱你,只要我在世上一日,我都会支持你帮助你。」
思艺躲在母亲怀中痛哭失声。
彭太太黯然神伤。
第二天,母女去见区老师。
区老师开门见山:「彭太太,思艺这个案真特别。」
彭太太不出声。
「我们想尽办法,都不能改变她,现在只剩下一个选择。」
思艺知道那是什么,她恐惧地躲往母亲身后。
区老师说下去:「彭太太,这一切都是为着思艺本身的益处,政府在二o三o年订下法例,保护女生,免得她们成年后受到不必要痛苦。」
彭太太低头,「是,我明白。」她心如刀割。
「思艺经过服药及脑电波调整等程序,一点帮助也无,这是她期考的卷子,你看看,彭太太,每卷一百题,她居然题题答中,我教书二十年,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成绩。」
彭太太惭愧得满面通红。
「而且,是思艺顽强的反叛态度激怒了校方,即使知道答案,也可假装不知——」
这时,思艺忽然叫出来:「我不愿做一个虚伪的人。」
「彭太太,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区老师气结,「彭思艺,你下月一号准备接受脑部手术吧,以你这般古灵精怪的女孩,将来命运一定坎坷,为了救助你,非得及早处理不可。」
「老师——」
区老师摆摆手,「相信我,彭太太,我们已经给思艺许多次机会,她已满十六岁,再不接受手术,会铸成大错,你看她,终日受情绪骚,一下流泪,一下愤怒,多么痛苦。」
「是,是。」
「请在这份文件上签署。」
彭太太只得签名。
「放心,手术成功率是百分百,思艺会回复正常,像所有的同学一样,成为标准淑女。」
彭太太带着女儿离开学校。
她轻轻责备思艺:「你自小任性。」
思艺不出声,她握紧拳头。
彭太太又说:「淑女计划已实施了三十年,非常成功,女性的地位稳定,社会安宁,婚姻纠纷减至最低,女子恢复忍让美德,致力家庭,男性在事业又少了竞争对象,社会回到男主外,女主内制度,两全其美,备受政客学者赞扬,称是本世纪至伟大德政。」
思艺低下头。
「不要怕,妈妈会陪你去做手术。」
思艺回到家中,非常烦闷,坐到私人电脑面前,在国际通讯网络上寻找答案。
她知道一个网址,几经辛苦通过几组密码才打进去,它叫反淑女组织,这个地下通讯网络的成员全同她一样,是具反叛性格,被社会视作异类的女子。
「彭思艺要求与组长说话。」
「我是组长,思艺,请说。」
「组长,最不幸消息:我订于下月一号做脑部手术。」
「啊。”
「最大的惩罚终于来临,手术后我再也不会奕棋、绘画、写作,我会对天文地理、世界大事再也没有兴趣,我将变成家母一样,对丈夫唯命是从,闲时只会逛街买时装首饰,搓牌度日。」
「思艺,这是政府的淑女政策。」
「我知道,他们坚信思想简单、胸无大志对女性是最大的保护,这真是愚民政策。」
「思艺,假使你愿意逃亡,可加人我们组织。」
「我害怕离家,我爱父母。」
「思艺,你总得舍弃其中一样。」
「我非常痛苦,也许区老师说得对,一切烦恼,在手术后会得消失。」
这时,彭太太在门外说:「思艺,爸爸想见你。」
思艺连忙关掉电脑。
彭先生正在看报纸,他闲闲地同妻子说:「做了矫正手术,你就不必为她伤神了。」
彭太太点头,「现在,她什么都有主张,叫人头痛。」
「女孩子不肯安份守己,是一切痛苦的泉源。」
彭太太肯定地说是。
思艺出来了,「爸爸你有话同我说?」
「思艺,手术一定成功。」
「我知道。」
“脑中充满杂念,有甚么用?区老师说你居然连微积分、地质学、金融上落这种事都知道,真叫人惊骇,你的朋友会怎么想,将来怎么找男朋友?」
思艺不出声。
「一个淑女,不该谈那种事。」
彭太太说:「她现在都明白了。」
「是你妈宠坏你,早在七八岁时就该好好处理这件事。」
彭太太说:「现在又不是来不及。」
「思艺,去睡吧。」
思艺回到房内,锁上门。
她静静流泪。
她读过历史,像她这种特殊资质,在一百年前,叫做聪颖,但是经过现代科学家及心理学家研究鉴定,发觉其相,全盘推翻从前说法,现在,称为愚劣。
具有这种顽鲁资质的女子,对社会全无益处,只会造成混乱,她们不安于室,有太多,不能成为好妻子或好母亲。
故此,为着她们本身,以及为整个社会着想,应该堵绝这种缺憾。
半夜,电话响了。
「思艺,组长同你说话。」
思艺惺忪地握着电话。
「思艺,你可会驾驶?」
「会。」
「思艺,出来见面如何?」
思艺已经清醒过来。
「你不怕?」
「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请信任我们,我们不会加害於你。」
「我知道,组长。」
「请立刻到九号码头,我们总部设在附近。」
思艺睡意全消,喜悦地说:「我马上出发。」
「不要让家人知道你的行踪。」
「是。」
思艺取过外套就自家中溜出去。
她忐忑地抵达九号码头,有一个年轻男子自雾中走近。
「思艺,你好,请随我来。」
她略有踌躇,气氛太奇异了,月黑风高,空气潮湿,他们会是坏人吗,他们有什么企图?
年轻男子说:「我叫刘文相,今晚,我是你的向导,我负责带你游总部会所。」
思艺精神一振,她笑说:「久闻那是一个充满罪恶的地方。」
刘文柏微笑,「可不是。」
「听说警方好几次扫荡你们。」
「我们也不简单,至今仍然存在。」
「快带我去开眼界。」
这时,刘文相怪同情地看著她,“听说你将做脑部手卫。」
「是。」
「多可惜。」
思艺却问:「反淑女会怎么有男生参予?」
「我是义工,我同情现代女性。」
思艺重重吁出一口气,「多谢你了。」
他带她走进货仓区,在小巷中转了一个圈又一个国,思艺记性好,每个转弯都记在心里。
终于,他们到了一间车房门前,刘文相伸手敲门。
里边立刻有人轻轻说:「抽刀断水水更流。」
刘文相马上答:「将酒消愁愁更愁。」
思艺拍手笑著接上去:「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日散发弄扁舟。」
刘文相看思艺一眼,「活该判你做手术。」
仓库门打开。
思艺一走进去便听见悠扬的古典音乐,钢琴协奏曲的刚健婀娜抚平了思艺的不安情绪。
她抬头看去,货仓内装修成大型图书馆模样,各式书籍杂志文化用品应有尽有。
思艺哗地一声,「宝库。」
刘文相只是笑笑,「今晚,你最希望做什么?看一本好书、下一铺最精采的棋子,抑或,与几个有见识的朋友讨请廿三世纪女性的命运?」
这时,他们经过一张长桌,有一个年轻女子正在下国际象棋。
思艺脱口问:「她怎么一个人,对手在什么地方?」
刘文相回答:「对手是电脑‘深蓝’。」
「什么?」
「她已经赢了十次,开始觉得乏味,是不是,嘉瑶?」
那叫嘉瑶的女子脸容秀丽,抬起头笑一笑,继续与电脑对奕。
另一个角落,有人在朗诵十四行诗,再过去一点,几个女孩围著一盘水果写生。
「真不明白,为什么警方会要扫荡这样一个地方。」
刘文相指指脑袋,「一个人想太多无益,来,我带你参观地下室。」
他们乘电梯到了地底。
只见一条走廊通往许多独立房间,刘文相打开其中一间房门。
“你可喜欢上一世纪的侦探悬疑电影?这里有希治合全套作品。」
「不,我只想与人聊天。」
刘文相意外地扬起一条眉毛。
思艺说下去:「通常我一开口,父亲、老师、同学,都会皱上眉头,接着讲:‘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思艺,自小到大,你都没学会好好说话’。”
刘文相为之侧然,「他们无法与你交通。」
「对呀,一宜当我是异形、怪物,取笑我,歧视我,排挤我。」
「那么,思艺,加入我们,做我们一份子,你每天可以在这里进修,追求学问,我们了解你。」
「我舍不得母亲。」
「她的脑电波已经过调校,失去你也不会太伤心。」
「不,她会深深想念我。」
「那么,你已决定回去接受手术?」
思艺痛苦,「我不知道。」
「组长正想吸收你这样的人才,不要放过这个机会。」
思艺流泪。
「你的家人会在三天内忘记你,他们记忆构造如此:不愉快的事尽快忘却,以免意志消沉,影响社会进步。」
思艺用手掩住面孔。
「别想太多,来,我介绍你喝最好的香槟。」
思艺兴奋莫名,「你们有那最堕落的饮料?我只闻其名,从来没喝过。」
「那还等什么?」
刘文相带她走出房间,步行片刻,来到一道鲜红丝绒门前。
门一打开,原来是间酒吧,而且有人抽烟。
到底年轻,思艺笑了,「你们真有办法,没想到组织有如此规模。」
刘文相叫了一瓶香槟,噗一声开瓶,斟一杯给思艺:「真是喝一瓶少一瓶了。」
思艺尝了一口,只觉得那芬芳的液体立刻被口腔吸收,妙不可言。
啊,她都不愿回家了。
「会不会跳舞?」
「不会。」
「我教你。」
「区老师说这是不良嗜好,从前,有不思上进的年轻人沉迷这些。」
「是吗,区老师还说什么?」
「她还说我是她任教廿多年以来最可怕的学生。」
「所以组长更想你加人。」
「黑社会,你们是黑社会。」
刘文相笑了,「你可以那样说。」
他与她轻轻起舞。
思艺觉得她距离淑女标准越来越远。
刘文相说:「待你满了十八岁,他们会为你介绍男伴。」
思艺不出声。
「你这样不听话,他们会给你配一个傻子,以平衡你的生活。」
思艺用手掩耳。
「你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现今世上已没有恋爱这回事,人们也不会见异思迁,更没有人闹离婚,故此天下太平,人人致力工作。」
思艺黯然,「这一点倒好似真的为女性设想。」
「吃亏的不一定是女性。」
「光是这个问题,就可以争论到天亮。」
刘文相身边的传呼机响起来。、
「啊,组长想见你。」
思艺一怔。
她又一次跟着刘文相走。
在一间办公室内,思艺见到了组长。
她是一名中年女子,体态潇洒,笑容可掬,作为一个组织的领导人,自然有股魅力,使人乐意亲近。
「文相,思艺乐意加人我们没有?」
「还没有决定。」
「啧啧啧,你游说无效,扣三十分。」
思艺笑起来。
「思艺,为何迟疑?」
「舍不得妈妈。」
组长点头,「算得是个好孩子。」
「而且,」思艺照实说:「跟著你们,将终身流离浪荡,有家归不得,不会快乐。」
组长笑了,「的确聪明,知道世上并无两全其美之事。」
思艺忽然问:「什么时候了?」
整座大厦内都没有钟,也没有窗户,没有人需要知道时间。
「凌晨三点。」
思艺叹口气。
「已经想家了?」
思艺点点头。
组长说:「思艺,我对你失望。」
思艺不出声。
「我们不会勉强你,文柏,天亮之前途思艺回去。」
「是,组长。」
「很遗憾我们未能说服你。」
「组长,今日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天。」
组长笑了,“在你们的世界里,没有甚么是难忘的,不久,一定全盘忘记。”刘文相陪着思艺离开办公室。
思艺气馁,一直低著头。
「来,送你回家吧。」
思艺依依不舍,「可否时时来探访你们。」
刘文相坦白:「当然不可以,我们的大门不会为非会员打开。」
思艺失望。
在门口,他们遇见与深蓝对奕的嘉瑶。
思艺意外,「嘉瑶,你回家?」
嘉瑶点点头。
「咦,」思艺好奇,“你仍与家人共住?」
「父母及四兄弟姐妹一起住。」
「你从来未做过脑部矫正手术?」
嘉瑶慧黠地笑著摇头。
「为什么?」
嘉瑶答:「我扮得同他们一样。”
思艺冲口而出:「那多么矛盾痛苦!」
嘉瑶说:「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思艺沉吟。
这时,刘文相把车子驶过来,思艺上车。
他同她说:「你想清楚了之后,到市中心和平咖啡座去,穿上红外套,我自然会出来见你。」
思艺大胆问:「不为公事,也可以见面吗?」
「那太危险了。」
「我明白。」
到了家附近,天已蒙亮,他让她下车,「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他们拥抱一下分开,思艺步行至家门。
母亲在等她,「思艺,你终于回来了。」
「妈妈,假如我离家出走,你可会想念我?」
母亲的声音颤抖,「我余生都不会再快乐。」
「我也是。」
第二天,区老师联络彭太太。
「为着万全计,手术之前,再替思艺做一次测试。」
思艺同自己说:要是你真的如他们所说那般顽劣,你一定可以成功瞒过他们。
思艺换上水彩颜色衣裙,脸上挂著甜美笑容,斯斯文文跟在母亲身後。
笔试之后,接着是面试。
她不时取出小镜子补口红,经过玻璃,不忘整理头发,又问接待处女职员那枚漂亮的宝石戒子在什么地方购买。
区老师一一看在眼内,十分纳罕。
看过测试成绩,区老师沉吟。
彭太太焦急地问:「有什么问题?」
「看情形药物终于发挥作用。」
「呵,是否可以免做手术?」
「还需观察一段时期。」
这时,思艺忽然尖叫:「蟑螂,蟑螂。」
她躲到椅子后边,那只可厌的昆虫偏偏朝她扑去,她吓得痛哭起来。
区老师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建议手术押后。」
「那么,思艺是否可以复课?」
「明天一早来上课吧。」
第二天,上烹饪课的时候,思艺花了许多时间研究怎样装饰碟子,絮絮不休与同学争论,继而面红耳热,连老师都笑说:「思艺,别太琐碎。」
小息她在课室梳头,左顾右盼,又去偷看同学分数,这一切举止,自然全落在区老师眼中。
彭思艺完全及格,她已是不折不扣的小女生。
思艺又打小报告:「老师,陈素英的作文是她哥哥代作,还有,谭群娣不穿内衣上课。」
区老师只得板起脸,「我自有分数。」
区老师同校医说:「彭思艺同学大有进展,从前的坏脾性全部改过来,也许,应该减轻用药份量。」
校警说:「好,我会照做。」
思艺最喜欢的颜色由黑白灰变为淡黄及浅红,整日打扮得像一筒冰淇淋似,志愿是做小学教师,再也不提地质学、写作这些事。
亲友全部放心了。
彭思艺的手术时间无限期推迟,现在她每次测验成绩都叫校方满意,她是乙级学生,不过不失。
人人都知道彭思艺想的是什么。
她时时公开发表伟请:「男人不是应该照顾女人及小孩吗,为什么女人要自资买房子住?男人没有能力结什么婚,女子婚后如不能享福那还不如不结婚.…:」彭思艺终於成为一个淑女。
彭太太眉开眼笑,「多年心事终于放下,思艺如脱胎换骨,现在人见人爱。」「将来一定是贤妻良母。」
「希望她嫁得好。」
「对,最好不必做家务,有工人服侍,大把时间陪伴父母。」
成功了。
房门一关上,思艺是另一个人,她仍然好学,喜欢钻研新知识,关读至深夜。她为自己的双重性格叹息,但正如嘉瑶说,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她见过做了手术的年轻人,他们简直同弱智差不多。
一年过去了。
他们已经不再为思艺担心。
一日,思艺穿上红色外套,到市中心和平咖啡馆坐下。
她叫了饮料,静静等待。
片刻,有人走过来说:「你好。」
思艺喜悦地抬起头,随即失望—那人并非刘文柏。
那年轻人坐到她对面。
「思艺,你伪装得很成功。」
「嘘,别那么大声。」
「但是可以想像,生活相当痛苦。」
「别说我了,你们近况如何?」
「经过好几次扫荡,幸保不失。」
「你们真勇敢。」
「你准备入会?」
「我还没准备好。」
「真正决心加人我们的时候,再与我们联络。」
年轻人站起来离去。
留下彭思艺一人落寞地独坐。
稻後,她指定的男朋友周海文来接她,她改意噜苏地说:「你忘记买鲜花,我不睬你了。」
周海文笑,「思艺,你真可爱。」
只怕日子久了,连思艺本人都会认为这是可爱的行径。
「你喜欢逛街还是打牌?」
「海文,我们找个地方喝啤酒听音乐。」
「什么,」海文大吃一惊,「女孩子怎可喝酒,警察会抓你。」
思艺无奈地苦笑。
做淑女,自然要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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