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她差人送来一张照片,相中的她穿一袭白色吉普塞低领衬衫,脖子上系着我送的项链,配搭得真好。
我特地为那帧照片置了一只银相架,故在房间里。
毕业后,我找到了理想的工作。
人长大了,见识广了,也就明白到,表姑丈并不是什么财阀,在社会上,像他那样的小生意人多如天上之星,但是,他小康的财富也足以宠坏一个独生女儿有余了。
莎拉的身分是有点尴尬的,不上不下,攀不上真正大家族,像我们那样的普通人家又有点怕她的架子。
许多有为青年都会那么想吧。
莎拉出外旅行的时间更多了。
去年的圣诞,她约我出来见面。
我立刻把一个会议押后,赶出去。
那是一个大雨天,同事不住抱怨了一日,至黄昏仍未停,我身上的西装颇淋湿了一截。
“子淳,”她比我早到,见到我站起来招呼,“这边。”
人头涌挤的茶座中,她握住我的手,“子淳,我要结婚了。”
我好像捱了一记耳光,不语,低下头。
她戴着我送的金项链。
“你不恭喜我?”
“恭喜你。”
“我们到伦敦旅行结婚。”
“他是一个好人吗?”
“人还不错。”
我没有再说什么。
我付了账,送她到茶座门口,等区家的司机来接。
两人都没有说话。
我觉得身上一部份已随她而去,但脸上却仍然挂着一个呆滞的小拜。
车子来了。
她忽然拥抱我。
我的下巴就在她头顶,我落下泪来。
然后我替她拉开车门,送她上车。
回到公司,秘书关怀地问:“周先生,你眼睛不舒服?”
我还是主持了会议,成绩一点不差。
回到家中,母亲说:“碧倩要结婚的事,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
“今日下午,区太太亲自同我说的,她礼数真周到。”
我又点点头。
“区太太不喜欢那女婿,她同我说,那年轻男子没有收入,不务正业。”
我不语。
“子淳,现在想起来,妈妈真迂腐,其实区家的门楣也不是那么高,前些日子,我上区家去,发觉那里的家具也都相当旧了,窗帘都是多年前的花式,原来是我们的环境太好了。”
我微笑,“那多好。”
“我看碧倩这段婚事不会有好结果。”
我补充一句,“现代婚姻,不求结果。”
“这还算什么时势呢?”
我仰起头,“世纪末,过得一日是一日,快活一天是一天嘛。”
“妈妈一直没问你,你可喜欢碧倩。”
像我这样身分的人,没有喜与恶。
先把事业做好,然后,才培养个人爱恶。
什么都讲牺牲。
“像碧倩那样的女孩子,都会里是极多的。”
半晌母亲点点头。
“妈妈.你有白头发。”我顾左右而言他。
“早就鬓如霜了。”
一下子就白了中年头。
在人生路上,我们得到一些,也必定失去一些。
莎拉的婚姻只维持了一个很短的时候。
她住在伦敦,一直到区先生去世,才赶回家来。
区家少个办事的人,我在适当时候站了出来。
等到事情办妥,大家都瘦了一个圈。
区太太道谢又道谢,那好女人的双眼一直红,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要说的是“子淳,假如你是自己人就好了”,可是我的确是自己人。
有一夜,区太太终于睡了,我陪莎拉闲话家常。
她说:“父亲的家私都属于我了。”
“全部?”
“有一小部份他捐给母校作为奖学金,还有若干现款是母亲的生活费。”
我点点头。
大家失去话题。
忽然她说:“子淳,我俩几时私奔呢?”
我突然握住她的手,“现在,莎拉,现在马上走。”
她故作为难状,“可是现在我要照顾妈妈。”
我气馁,“现在不走,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莎拉微微一笑,“不怕不怕,我们等将来。”
稍后我就回家了。
在该刹那,要是她愿意,我俩可以直奔天之涯海之角。
但是双方都想到有责任要负,火花还没有溅出来就遭扑灭了。
妈妈在等我。
“区太太还好吧。”
我颔首,“区先生已病了一阵子,她有心理准备。”
“区家有个儿子,就不致于手忙脚乱。”
我笑笑,“这年头,女孩子也极其能干,性格大方磊落的也不少。”
“我也听说了,可是碧倩就比较娇纵。”
这批评相当中肯。
那一日之后,莎拉像是长大了,她接过父亲的生意,该改革的地方改革,该扩充的部门扩充,冗员全部栽掉,另外找能干的年青人掌权,令亲友刮目相看。
她也绝对不刻薄自己,仍然抽许多时间出来遨游四海。
我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
有一次,我回到家,妈妈迎出来说:“碧倩来了。”
茶几上堆满她买来的糖果礼物。
她坐在露台观景。
我悄悄走近,她没发觉。
莎拉连背影都是寂寞的,那日她穿一套淡蓝色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首饰配戴得恰到好处,她在吸烟,眼神放得老远老远,像是迷了途。
“莎拉,什么风把你吹来。”
她转过头来,看到我,马上笑了,“子淳,下班啦。”
我把椅子拖过来坐在她身边,“一切都好吧。”
“好,托赖。”
“有什么消息?”
“子淳,我要结婚了。”
我在心里嚷:不!
我看到她那美丽的褐色大眼睛里去,“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呢。”
莎拉很坦白的说:“子淳,你还没有准备好,这一等,可能要等到五十岁。”
“他是一个好人吗?”
“还不错。”
“他何以为生?”
“他是个建筑师。”
我说:“他可爱你?”
莎拉忽然笑了,“你的口气同家母一模一样。”
“我会来参观你的婚礼。”
“我们到沙甸尼亚度蜜月。”
我一怔。
“我们乘船,由船长主持婚礼,然后直赴沙甸尼亚。”
“那是一个美丽的岛屿。”
“呵的确是。”
莎拉喝了一杯茶就告辞了。
母亲问:“什么事?”
我松一松领带,“妈妈,我想搬出去住。”
母亲沉默一会儿,“找到公寓了没有?”
“不难找,下个月吧,秋高气爽,是搬家的好日子。”
就这么决定了。
把小小的天地布置好之后,我招呼母亲来喝茶,把区太太也请来尝一尝我做的白脱油蛋糕。
母亲还算愉快,同区太太说:“子淳是最晚离巢的一个。”
区太太唯唯诺诺,我觉得她似有话要讲,便与母亲说:“妈妈请看看露台的盆栽是否够水。”
果然,区太太见客厅只剩我一个人,便开口道:“子淳,碧倩结果一个人去了沙甸尼亚。”
我愣住了。
区太太叹口气:“她没结成婚。”
我连忙把一只手放在区太太肩上,想安慰她几句。
可是母亲已经进来了,“盆栽很好,那株月季真香。”
莎拉一个人在沙甸尼亚。
要找一个人,说易不易,说难不难。
问区太太要了地址,打一个电话过去,叫莎拉在那边等,千万不要走开,立刻买飞机票,廿四小时之后,我们便可会面,就是那么简单。
但,与莎拉见面之后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我与莎拉,能够相处吗,与她共同生活,是易是难?
婚后,我希望得到的待遇包括共同进退,互相支持,以及贤妻亲手泡制的羹汤,莎拉做得到吗?太委屈她了。
还有,我是那么喜欢孩子,最好一下班,三个女儿全体跑出来叫爸爸,可能吗?
我踌躇了。
我是那样爱莎拉,除出她,我不会爱另一个人更多。
但现代人也非常明白,我们若不是自爱,就没有资格爱人,首先我还是得为自己着想。
这一想,时间就磋舵下来了。
不知莎拉在沙甸尼亚干些什么。
她美丽的柔肤,一定已晒成金棕色,会不会穿一件小小上衣,穿穿短裤,赤足,坐在那种俗称小绵羊的机器脚踏车上倒处逛?
在喷泉下洗把脸,摇一摇头,把水珠挥掉,买一个芝拉多,恣意地吃起来,把嘴唇染红。
柠檬及橙花香扑鼻而来,使人陶醉,总有一位英俊的男士会握住她的手,把她带到山顶去跳舞吧。
在那种地方,一天等于我们的一百年了。
即使是小旅馆,也有细白麻布的床单以及维尼斯花边做的窗帘……
至今,莎拉一定已经学会一两句意大利语了。
真羡慕她永远走得开,也有条件走开。
而我,在水门汀森林中忙忙忙,比什么时候都忙。
一边想念她,终身思念她。
呵莎拉在沙甸尼亚。
时代广场:
除夕夜,纽约时代广场张灯结彩。
大约已有数千名群众聚集在一起,预备迎接新年。
许多已经喝醉,喧哗、号叫、手舞足蹈。
广场中心有一棵约十多公尺高的柏树,自顶至踵挂满灯泡,熠熠生光。
一个红发青年忽然说:“我要爬上去,我要爬到巅搴。”
他身边的人讪笑他。
他喝多了一点,面孔涨得通红,奋不顾身,奔到树脚,攀紧树枝,开始往上爬。
“他要到何处去?”
“天堂,哈哈哈哈哈。”
他越爬越高,但树杆吃不住他体重,开始下堕,险象百出,他快要爬到树顶了,终于啦一声,他的青云梯折断,他跌下来。
群众哗然。
嘭的一声,红发青年堕地,他脸朝下,一动不动,面孔底下,渐渐沁出鲜血。
有人去叫,不知谁打了紧急电话,救护车呜呜地赶到。
这一切,都落在一个黑衣女子眼中。
她站在不远之处,一幢商业大厦的拱门底下,躲在柱旁,那处没有灯光,等闲看不见她。
她在那里观景,已经有一段时间。
她白晳的睑很平静,零度的气温下她穿得很暖和。
忽然之间,她身边响起一把声音,说的是中文,“往上爬真不容易是不是。”
她一怔,这是谁?
她转身一望,看到一黑衣男子在附近之处,头戴黑毡帽,帽沿压得低低,看不清脸容。
她无意同陌生人兜搭,故不出声。
那人又开白:“除夕,对寂寞的人来说,最最寂寞。”
她听了这话,不由得轻轻吁出一口气。
“我的名字叫陈大文。”
她朝他点点头。
救护车停下来,救护人士迅速搬出担架,把那红发青年抬上去,那鲁莽的年青人呻吟几声,动了一动。
他没有死,他只是受伤。
这时,女子身边的陈大文忽然问:“世上什么最宝贵?”
女子笑了,这算什么,考小学生?
她不语,轻轻转身,打算离去。
陈大文诧异的说:“还没到子夜呢。”
他跟在她身后。
“你不待新年降临?”
她对他温和地说:“你找别人吧,我不是聊天的好对象。”
“宋思莹,每个人都知道你最风趣健谈。”
那女子蓦然听见陌生人道出她的名字,不禁愕然,“你是谁?我们认识?”
“你忘记了。”他很感慨。
宋思莹呆呆地看着高大的身型。
陈大文?她一点印象也无。
是同学,抑或是同事?
近日她心事纷乱,很多人与事已丢在脑后,不复记忆。
“对不起——”
“不要紧,宋思莹,我陪你走一程。”
“呃,我没有目的地。”
“我也没有。”他笑。
陈大文声音里有一股亲切感,宋思莹心想,既是熟人,一个人走不如两个人走。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对人来说,什么最宝贵。”
宋思莹仰起头,想了一想,“真爱。”
陈大文轻轻笑,有讪嘲一意味。
思莹又说:“自由。”
他拍拍她肩膀,“再猜。”
“健康。”
“傻子,是生命,人的生命最宝贵,难道你不知道?”
思莹一震,不语。
“思莹,你是聪明人,大节当前,普世腾欢,有什么事看不开?须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思莹睑色大变,“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憧!”
“来,我们到附近酒馆去喝一杯,慢慢谈。”
“我根本不认识你,如何深谈?”
“其实你与我很熟,宋思莹,”他语气真挚,“只不过你一时想不起来。”
“对不起,我要回家了。”
“你什么都准备好了吧。”
“我跟你说过,我不知道你讲什么。”思莹气急败坏。
陈大文无限惋惜,“思莹,明人眼前,不打暗语。”
思莹想看清楚地的睑,但是街角实在太暗,那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思莹只觉得陈大文有双炯炯的眼睛。
她颓然垂头。
也许她一脸绝望,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也许没有也许,这个好奇的陌生人只相心与她消磨一个寂寞的除夕夜,宋思莹已一无所有,宋思莹不必怕任何人。
心念一转,思莹坦然回答:“是,我已什么都准备好了。”
药片,轻音乐,然后悄悄旋开煤气,神不知鬼不觉地,她就可以离开这苦恼的世界。
她来到时代广场,不过想看一看这个令她失望的世界最后一眼。
可是,意外地,她叫陈大文给缠上了。
只听得陈大文问:“你那么年轻,真的毫无留恋?”
宋思莹摇摇头。
“路是人走出来的。”这是少年人的格言。
轮到她讪笑他。
不知不觉,他们已走到一间酒吧门口。
“夜未央,来,且喝一杯再说。”
思莹不知不觉跟他进酒吧,挑张角落位置坐下。
他没有除下毡帽,思莹仍然看不清他的相貌。
“肚子可饿?”
思莹摇头,“没有好好吃东西已不知多久。”
“这是何苦呢,为何糟蹋自己?你父母如果知道了,不晓得多难过。”
“他们?”思莹不欲多说。
“是,他们没有能力,他们帮不到你,你对他们失望,但思莹,你必须相信,他们爱你。”
“陈大文,你到底是谁?你好不老土。”
“我带你去看。”
“看什么?”
“来。”他取出一只小小盒子。
思莹一看,就知道是只小型电视机,萤幕约十公分乘七公分,小虽小,却非常清晰。
陈大文把电视盖打开,“嗯,你在一九七九年出生,当年,你母亲才廿二岁。”
思莹讶异到无以复加,这个陈大文,对她的历史如数家珍,他到底是谁?
“令堂是名小学教师,令尊是报馆一名编辑,来,让我们来看看当年情况。”
什么叫来看看当年情况?
陈大文按钮,电视小小萤屏上出现彩色玲珑剔透的画面,思莹一凝神观看,立刻被吸引住,宛如进入画面之中。
只见一面熟的少妇穿着家常便服,正把一小小幼婴抱怀中。
那婴儿的面孔只比只梨子大一点点,头发浓黑,异常可爱。
只听得少妇喃喃道:“啊,莹莹,莹莹,你是妈妈的宝贝。”
宋思莹震动,这是谁,这难道是她母亲?
那小婴儿是谁,是她宋思莹?
她忍不住喝问陈大文:“这卷底片你从何而来?”
陈大文低声说:“看下去!”
他的声音里有强烈权威,思莹不觉驯服地看向萤幕。
这时少妇说:“妈妈无论多么辛苦,都要把你抚育成人,可是,你来得不是时候呢,你爸同报馆闹意气,不待过年,就拍案辞了工,自此只馀妈妈一份收入了。”
思莹为之恻然。
她深知父亲的脾性,成世决定怀才不遇,全市报馆都做匀,也都吵匀,一年顶多工作六个月,母亲至五十五岁退休,一直是家庭经济的支柱。
思莹低下头,泪盈于睫。
母亲有母亲的难处,怎么可以怪她长得不够美,能力不够强?
陈大文轻轻说:“你明白没有,要不要再看看其他片断?”
思莹发呆,豆大的泪水滴在手背上。
画面转了,是一间小小卧室,思莹冲口而出:“哎哟,这是我的家。”她有记忆。
那时的她约有七八岁光景,躺在小床上,经已熟睡。
母亲坐在缝衣车前,正在操作。
她父亲不耐烦,“夜深了,怪吵的,还不睡?”
“今早莹莹试过这件舞衣,略宽了点,改窄点,明天她要到同学的生日会去。”
“都是你把她宠坏了。”
母亲不语,低头改衣服,她把头垂得很低,就像她改学生习作那样,思莹对母亲这个姿势,非常熟悉,有时,思莹觉得母亲未老先衰。
这时,只听得父亲说:“我出去走走。”
母亲无奈地说:“速去速回。”低低叹息。
父亲讪讪地溜出去了。
这一去,要待天亮才返,失业在家,他去找报馆的朋友宵夜谈天解闷。
陈大文又轻轻说:“你母亲比你更寂寞,这些不如意的日子,她都熬下来了,为只为把休养大,如今你已成年,本应慰慈母寂寥,可是……思莹,你该回心转意了吧。”
萤幕熄灭。
宋思莹在该刹那突然发难,伸手去抢夺陈大文头上的毡帽,希望脱下他的帽子,看清他的五官。
谁知陈大文身手敏捷,一闪闪开。
思莹苦苦追问:“你到底是谁?”
“你不知我是谁?”陈氏有点失望。
思莹问:“你是时间大神?”
“不不,我不是他,他的工作比较愉快。”
“你怎么会掌握我童年的片断?”
“我当然有办法,我有你一生的资料。”
“好,”思莹说:“即使如此,你也帮不到我。”
“你为何如何固执?”
“我不适应这世界,我从未走过运。”
“你这样绝望,只是为了王锦洪这个人?”
思莹一震,不出声。
她心头隐隐作痛。
“这个男子真有如此重要?”
他半年前同她分手,连电话都不听她的,语气淡如陌路人。
思莹觉得她彻底失败,像她这样先天后天条件都如此差的人,实难翻身。
“你知道他现在何处?”
思莹摇摇头。
“呜,”陈大文指一指酒馆另一角,“他在那里,你看他,把你扔掉后多快活。”
思莹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她看见王锦洪赫然在座,他穿看合时的西服,红光满面,兴高彩烈,与友人谈天说地,身边有一艳妆女郎紧紧靠着地坐,呵,王锦洪春风得意。
宋思莹额角冒出冷汗来,她握紧拳头。
她要是有三长两短,他会惋惜?才怪。
“思莹,生活得好,才是至大报复。”
思莹不咨。
她喝口酒定定神。
“听,听王锦洪说什么。”
忽然之间,那一堆男女的说话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王锦洪说:“小家碧玉最麻烦,我怎么会不知道,宋思莹不过想我同她结婚耳!”
思莹呆住了,她不相信这个人的语气会这么轻挑与不屑,她可是他走了三年的女友。
他的朋友说:“一缠住就完了,这种事非弄清楚不可。”
“是呀,我把她用得远远的。”
“人呢?”
“失意之馀,到纽约读书去了。”
“读书?最近好流行读书,哈哈哈哈哈,七老八十都做学生,重返校园。”
宋思莹瞪着那堆人。
语声笑声渐渐隐去。
陈大文这时趋近宋思莹的耳边说:“痴儿,还不苏醒。”
思莹低头,“前边的道路……”
“没有人答应你道路会平坦,但每条路都是人一步步走出来。”
宋思莹忽然笑了,“你说的话,每句都似由少年格言册里摘录出来。”
“忠言逆耳。”
“不不不,”思莹内心凄苦,“我全收在耳内,多谢你。”
陈大文颔首,似觉安慰。
“你,难道是我的守护神?”
陈大文讪笑,“你仍然猜不到我的身份。”
“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呵宋思莹的幽默感回来了。”
思莹用手揩了揩脸。
到了纽约两个月,交了学费,又付了公寓房租,身边的款子已用得差不多,思莹的心一日比百苦,忽然钻了牛角尖,越钻越深,卡死在窄巷,无法转侧,不能动弹。
她也真累了,举目无亲,陌生的环境,茫茫的前途,如乌云盖顶,使她透不过气来。
“于是,”陈大文说:“你想躲懒开一次小差。”
思莹苦笑,“人总是会死的。”
“那当然,可是廿多岁抑或六十多岁才去,对你的亲友来讲,就差得远了。”
思莹喃喃说:“是,家母辛苦了一辈子。”
陈大文吁一口气,他挪动一下身体,“这里有点燠热。”
思莹说:“我们也该走了。”
陈大文说:“除夕还未过。”
思莹微笑,“你要陪我到十二点?”
“你不介意吧。”
“过了十二点我就捱遇劫数了,可是这样?”
“你很聪明。”
“这样说来,你确是我的守护天使。”
陈大文苦笑。
思莹看看腕表,时间指在十一时四十五分上。
“还有十五分钟,我就安全了。”思莹说。
“你的心意转变没有?”
思莹惨笑,“蝼蚁尚且偷生,多谢你开导启示我。”
陈大文像是在挥汗。
“我陪你出去走走,酒馆空气是不大好。”
现在,轮到思莹陪地了。
陈大文如释重负,与思莹一起出去。
来到街上,思莹深呼吸一下,空气十分清新。
一念之差,险些送了宋思莹小命。
“如果我早些认识你就好了。”思莹这样对陈大文说。
陈大文不语。
这时,有一个柱着拐杖的褴褛老妇踽踽向他俩走近,“先生,小姐,施舍一个钱。”
思莹顿生怜悯之心,掏出钱包,抽出两张钞票,递给老妇。
宋思莹年轻力壮,怎么可以轻生?该名老妇还挣扎求生呢。
老妇见到纸币,喜出望外,伸手夺过,“谢谢小姐,谢谢好心的小姐。”
老妇抬起头,看到了陈大文,脸色忽然变了,蹬蹬蹬,连退三步,她凄厉地叫:“你,是你!”然后如见鬼魅,拉足飞逃而去。
思莹大奇,问陈大文:“她认得你?”
陈大文无奈地颔首,“是,她认出了我。”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连一个老丐妇都认得?
这个时候,思莹忽然听得汽笛声大呜,远处传来人群的欢呼声。
啊,十二时已经敲遇,新年来临。
思莹忽然浑身轻松,新的一年到了,年年难过年年过,且看明日有些什么新挑战。
只见陈大文也吁出一口气,他朝思莹微微欠身,“思莹,再见,好自为之。”
思莹问:“我们还会再见吗?”
“一定会。”
“你讲得好似十分肯定。”
“按于定律,人人必须与我会晤。”
思莹笑,“好大的口气。”
“宋思莹,保重。”
“喂,陈大文,你究竟是谁?”
陈大文已经跨出几步,站在不远之处,听到思莹穷追猛问,转过身来。
这时,浓雾忽然下降,遮住地下半截身子,他整个人如飘在半空,黑衣不住颤动,此情此景,诡异无比,思莹看得呆住。
她指着地,“你你”
陈大文开口,这次声音犹如隆隆郁雷,“你还猜不到我是谁?”
思莹突觉一阵寒风灌进她脖子,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哆嗦,她牙关打战,“你是来收我回去的死神。”这句话好难出口。
陈大文冷笑,“搞了一个晚上,你总算明白了。”
思莹双膝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她浑身如浸在冰水里,簌簌发抖。
“你……来接我走?”
陈大文一挥手,舞起一阵劲风,“在世人眼中,我是一个可厌人物。”
思莹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
“却不知我慈悲为怀,可以不走的人,我总劝他们留下不走。”
“是,是。”
“宋思莹,现在你明白了吧,你一定会再见我,人人都一定与我打交道。”
“几时?”思莹问。
“嗯,还有一段非常非常长的时日,思莹,好好利用每一天,享受生命。”
说完这句话,陈大文迅速滑走,不消一刻,身形已消失在浓雾中。
留下宋思莹一个人,又湿又滑,头发都沾着露水,呆呆站在街角。
她竟与死神共度除夕之夜。
而他居然力劝她好好活下去。
不可思议。
宋思莹双腿不听使唤,不知站了多久,直至双膝麻痹,她才操揉面孔,搓搓两腿.向前迈了一步。
她缓缓走回公寓。
街道上仍然不乏庆祝新年的人群,陌生人互相拥吻,“新年怏乐”。
思莹喃喃道:“新年快乐。”
走了大半小时,她回到家门。
用锁匙打开大门,她闻到烤面包香。
咦,谁把面包放到烤箱之内?
反正肚子饿,她便取出来,搽了果酱,大口咬下。
小公寓内十分温暖,思莹冲了一大杯热可可,灌下肚子。
洗把睑,对着镜子,发觉面孔上徘徊多月的黑气经已散尽。
她缩进被窝,方知什么叫筋疲力尽,噫,活看又有什么不好呢。
她沉沉睡去。
一个梦也没有。
醒来之际,天色已大亮,看看时钟,是上午十时半。
一月一日还是假期,不用理会世事。
思莹起床,呵,活下来了。
她连忙把药片统统倒掉,推开窗户,深呼吸一下。
怎么会想到轻生?太懦弱了,以后她都不会再动这样的脑筋。
思莹接看拨长途电话回家。
才听到母亲一声喂,她眼泪己如雨下,“妈妈,是思莹,新年好。”
“思莹,真挂念你,学业如同,水土服不服,还有,天气冷吗?”
“一切都好,好得不得了。”
妈妈笑,“等不等钱用?”
“用光了才向你求救。”
“长途电话不便宜,改天再说。”
“妈妈,自己保重。”
“你也是。”
挂了线,思莹才抹干眼泪。
幸亏活下来了,不然妈妈那颗可怜的心怎么办?
有人敲门,思莹打开门,见房东站门外。
“宋小姐,挂号信。”
“一月一日也派信?”
“宋小姐,今日是一月二日。”
什么,她这一觉竟睡了一日一夜?
拾起报纸一看,果然是一月二日。
思莹接过信,关上门,糊涂了,她到底有没有去过时代广场,有无遇见过陈大文,抑或,整件事,都是一个梦?
她连忙去检查皮鞋,鞋底是干的,但,她睡了那么久,湿鞋也早已晾干。
她急急拆开手上的信。
呀,好消息,校方批准了她三个月前的申请,让她在成人班上当实验室助手,一个月有九百元薪水呢,已足够应付生活费。
噫,幸亏还活着,不然叫谁来收这封信,又如何庆祝好消息?
思莹缓缓坐下来,她什么都明白了,人生有上有落,有起有跌,月满必损,否极则舂来,故得一意事来,须处之以淡,失意事来,须处之以忍。
动辄轻生,即使有九命,还应付不来。
将来的岁月里,也许有更大的难关要过,但千万不可轻言放弃,必定要沉着应付。
思莹把那封信掷到半空,大喊:“陈大文,谢谢你!”
他人的梦:
这个梦同旁的梦不一样。
宇诗醒来之后,纳罕不已。
第一,梦境非常清晰,醒来之后,每个细节都一清二楚。
第二,在梦中,宇诗不是主角,主角另有其人。
第三,宇诗不认得那主角。
梦的主角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子。
唉,不如把宇诗整个梦,详细的说一说.
那一夜,她超时工作,回到家中,十分疲倦,卸妆洗脸,住床上一躺,已应睡着。
一瞌眼就梦见自己坐在一间小客厅里喝茶。
不知恁地,宇诗知道这是一场梦。
忽然之间,她听到一个女子哀哀痛哭,宇诗为那悲切的哭声动容,茶杯晃朗一下掉在地上。
她走进房去,看到了那苍白的女孩子,一脸都是眼泪,人都有同情心,她不禁蹲下,“你为何伤心?快站起来。”
梦做到此地,她醒了。
宇诗甚至记得茶杯上的花纹与女孩服饰的式样。
她拍梦境告诉男友王永全。
永全笑说:“这肯定是长篇电视剧总的一段情节。”
宇诗白他一眼,“叫我很少看电视。”
“那么,就是太疲倦了。”
“唔,一天比一天累,精力同十七八岁时建制不能比。”
“多多休息,保重身体。”
像她们这代新女性,真是要做到五十五岁法定退休年龄的,万万不能半途而废,辜负了大学学位,一定要留前门后;尽量保养身子。
宇诗侧着头想一想,“是那双眼睛。”
“什么眼睛?”王永全莫名其妙。
“那女孩子,她有一双至美的大眼睛。”
“你还在说那个梦呀!”王永全怪叫起来。
是,还在讲那个梦。
因为过了几天,字诗又走进那个梦。
这一次,梦境更真实了。
她伸手去拉那女孩子,并且问:“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我或许可以帮你。”
那年轻的女子并没有同答,只是哭。
宇诗怕她会伤害自己,不敢离开她,不知恁地,她似变了宇诗的责任。
宇诗进一步劝她:“你有困难,不妨说出来大家研究一下。”
那女子只是哀哭。
梦又醒了。
那哭泣声却犹自在耳边萦绕不去。
第二天,宇诗要主持一个相当重要的会议.她连忙自床上跳起来,梳洗出门。
要尽快出人头地,就得有所牺牲,林宇诗自谦无色无相,只得大卖力气。
两小时直落站在客户前介绍一项计划,年经力壮的她都不禁大叫辛苦。
秘书称赞她,“林小姐真是大将。”
有苦自己知罢了,“哪里,我都撑不住了。”
“林小姐真谦逊。”
宇诗说的是实话,一天十多个小时泡在写字楼.天夭三顿饭都在外头吃,累了只能在办公桌上伏一会儿,补个妆,再起来,建制同流浪儿差不多,可怜。
真不能想像过十年八年怎么办。
秘书悄悄说:“林小姐见过广告组那边的新经理邱伊莉没有?”
“她今天上班了吗?”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下最期一正式上班,但人未到声先到,今日她来巡一巡。”
宇诗不语.这邱小姐有后台,听说家境十分好,驾名贵跑车上班,混身上下衣着首饰连老板都肃然起敬,是以对她和颜悦色。
这次为著欢迎邱小姐以及她带过来的客户,特地劳师动众地装修了她的办公室。
宇诗过去看过,浅灰紫色的墙纸,白柚木桌子,
宇诗不把这些放在心上。
上头怕她多心,派总务部来问。“林小姐可要添增什么文仪用品?”
宇诗笑答:“不用,我这边很好。”
事后被秘书抱怨:“多一条电话线也好嘛。”
宇诗还斥责她,“别小家子气。”
结果总务部还是给多了许多零零碎碎的配件,包括私人传真机等,据说连牌子都与邱小姐一样,又替宇诗换了地毯,以示公允。
秘书说:“此刻她在大班房。”
宇诗头也不抬:“呵。”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门外一阵笑语声,老板叫:“宇诗,宇诗,我给你介绍。”
宇诗只得含笑抬起头来,才看到那女郎的脸,就呆住了。
那女郎笑吟吟地伸出手来,“你好,林小姐,我一早就听到你是宇宙的大将。”
那双慧黠的眼睛!那是字诗梦中见过的眼睛,她再也不会弄错。
邱伊莉见林宇诗怔怔的,也有好感,外头传得林宇诗很厉害,一见面,不过如此,戒心顿时去掉三成。
寒暄两句,邱伊莉走了。
秘台连忙问:“那副耳环是真钻石吗?”
字诗急急喝杯咖啡压惊。
下班后地忙不迭对王永全说:“我看见了她!”
王永全听完整个故事后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宇诗,放开怀抱,不然你会愈神经衰弱。”
“但是永全,我从来没有见邱伊莉,不明白她怎么会在我梦中出现。”
“我肯定你见过她的照片。”
“绝对没有!”
“宇诗,不要再固执了,把梦丢在脑后,好吗?”
宇诗整个晚上喝闷酒。
很明显,永全不相信她。
“宇诗,你与她势均力敌,请放心。”
不不,不是为这个。
邱伊莉看上去神清气朗,同梦中哀哭的她一点没有相似之处。
这个梦,是有关将来的吧。
不久,邱伊莉便正式上班,自有一班无聊的人去吹捧她,假日,到邱家的游艇上耍乐,平日,跟她到美国会吃免费午餐,热闹得了不得。
宇诗不心动,她不卑不亢,即不参加,亦不抗拒,手下几个女孩子去跟风,她也不反对。
她同那边为此一个距离。
邱伊莉也不来主动同她接近。
但是宇诗又做那个梦了。
这次,在梦中,大眼睛的邓伊莉恳求她:“帮我,只有你可以帮我。”
这次,宇诗不再客气,她说:“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你是我的同事邱伊莉,你是个要什么有什么的人,干冯哀哭?快站起来面对现实,莫叫人笑话。“
伊莉伏在她肩上抽噎。
宇诗无奈,“为何频频入我梦来?明天还要办公,多累,我帮不了你,你到别人的梦里去吧。”
梦到此为此,宇诗又醒了。
她有一个冲动,想拨电话给邱伊莉,不过随即冷静下来.这关邱伊莉什么事?邱伊莉如果有控制,才不会进林宇诗的梦。
第二天,王永全来接女友下班。
他好奇地问:“谁,谁是你的梦中人?”抬头张望。
宇诗忽有不祥之兆。
不知有多巧,这时,邱伊莉刚刚巧笑倩兮迎上来.“是哪位稀客,宇诗怎么不介绍给我认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宇诗只得硬著头皮为他们介绍。
事后王永全说:“人家不知多乐观快活,你的梦,有毛病。”
也许是。
可能是潜意识作怪,这次之后,宇诗就不再做那个梦了。
抑或,这只是暂时性的休息?
现代人太累大忙,宇诗最羡慕那种每天只需睡四、五小时的人,她?她的致命伤是贪睡,倒在床上,一眠不起十个八个钟头那样憩睡下去,至翌日天明,闹钟响了,她还不甘心,
王永全当然比她活跃,周末邀她打球,出海、跳舞,十次她只能去一、两次,且都不算热烈参予,通常坐在一角微笑。
为此她请教过医生,医生和颜悦色地说,“每个人的活动量不同,有人爱静、内向,不表示不健康.肌肉练得发达,也许头脑就钝。”
希望王永全也是这么想。
她是一个工作室上的人,林宇诗今日所得,均自工作而来,她没有家庭背景,别的女袜子穿的戴的均来自父母,她还得把收入一部分拿回去照顾家里,父母也从来不感激,认为老应该,稍迟,或数目不理想,即时炮轰。
只有这份工作,从不辜负她,一分努力,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林宇诗可说是中学老师的正面教材:她随时愿意站出来向小朋友真名勤有功,戏无益。
所以她从不尝试与邱伊莉太过接近。
据说邱小姐去英国留学时母亲与佣人同时陪著过去安排她的起居生活。
对这种排场,林宇诗有什么共鸣?
她既不羡慕也不妒忌,更无暇慨叹,各人命运大不一样,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做得并不比邱伊莉差。
那天一早,宇诗就看出秘书小姐有心事,吞吞吐吐,欲言还休,她暗暗好笑,不是要加薪水,就是想放大假.她故意不去理她。
到了下午,小女孩终于憋不住了,开口就说:“林小姐,我真替你不值。”
噫,这句话后面有文章,跟着必系是非。
宇诗温和地说:“有什么话讲吧。”
“邱伊莉的助理告诉我,上星期六,在邱家的游艇上,看到王先生。”
宇诗一时并没领悟,“哪个王先生?”她不经意地问。
秘书瞪着她。
宇诗忽然明白了,“王永全?”
“正是。”
宇诗心一沆,马上设法隐瞒:“是我叫他做代表的,星期六我被大老板拉住说了一夭公事,无法甩身。”
“呵,原来如此。”
那小女孩几乎破涕为笑。
秘书坛出后,宇诗纳罕了整个下午。
他们二人相识,至多只有两个星期。
陈仓暗渡,来回不知有多少次了。
无可避免地,邱伊莉还是挑战了林宇诗。
此刻,宇诗唯一可做的,仍系不动声色。
她自问有这个耐力,自幼她在无聊的女人堆中长大、母亲、嫂子、弟妇,统统没有工作,她们的正职除出搬弄是非,就是处理若干叫她们呼天抢地的家务,一早认定宇诗这种事业女性非我族类,总是歧现她,挪揄她、讽刺她,越做得好,她们越是看她不入眼。
幼受庭训,宇诗自问对于失意事真可以处之以忍。
那夜,宇诗辗转反侧,难以入寐。
王永全怎么不替她想,她也许会尴尬呢,同事即情敌,情敌是同事,天夭对着,装成若无其事,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宇诗深深太息。
她又做那个梦了。
这以一见到邱伊莉,她几乎没笑出来:“痛哭的应当是我,邱小姐,你别打趣我了。”
邱伊莉只是拿大眼睛看著她。
梦醒了。
王永全一句解释都没有。
或并.他示意林宇诗知难而退,不了了之。
宇诗十分生气,表面上只是不动声色。
过两日,王永全的电话来了,“宇诗,星期五是家父七十大寿,妈妈特地关照我让你来吃顿饭。”
“一定。”
“我来接你。”
“好。”宇诗的回答很简单。
王伯伯伯母大约不知道事情会有那么多变化。
她趁空档去买了几件凯斯咪外套做礼物,后来一想,人家的爸爸有,自己的爹没有,实在说不过去,于是多买一件,那么,老母呢?结果付银时又是五位数字。
宇诗苦笑,失恋,也要讲时间讲心情,她有何资格失恋?
伤春悲秋,均讲条件,她找生活还来不及。
下班时分,一个苗条的人影出现
在宇诗办公室门口。
是邱伊莉。
宇诗打量她,同时替她算帐:香奈儿套装三万二,手袋八千五,平跟鞋三千六,假珠项链四千二,手表近二万,三克拉圆钻,不知价。
宇诗笑笑.“什么事?”
“去喝杯茶如何?”
宇诗摊摊手,“我还有两个钟头才能走。”
“哟,卖身给宇宙了。”
“可不是,”宇诗一点不怕她挪揄,“简直是家生的奴隶。”
邱小姐婀娜地走进房来,轻径掩上门。
宇诗直到她有话要说了。
“你同王永全,是普通的朋友吧。”
宇诗笑了,真佩服人家的胆色,宇诗不由得想起一件事,她一个从事写作的朋友告诉她:“有人抄袭我的小说,一个个故事排着次序抄下去……”
宇诗接口:“一边抄一边骂你,”
“不,”作家朋友说:“那已经落伍.比这更新鲜的是.抄本一出小册子,立刻赠阅,殷勤谦虚地叫我指教他呢,问你服不服!”
此刻的邱伊莉同那位文抄公一般的叫宇诗五体投地。
她笑笑反问:“你说呢?”
谁知邱伊莉说:“我就是怕你对他有好感!”
什么?
宇诗呆住。
“大家是同事,同时约会一个男生就不太好了,你说是不是?我知道永全喜欢的是我,所以,我劝你忌讳一点,不然,我俩面子不好过。”她语气严肃。
宇诗忍不住大笑起来。
真想不到有人可以把黑讲成白,白讲成黑。
“我明白”她说:“我会处理这件事。”
“那么,”邱伊莉好紧张的说:“王伯伯七十大寿你去不去?”
“我会考虑一下才答复你.对,现在我要赶功课。”
邱伊莉还想说什么,宇诗已经拉下脸来。
星期五宇诗准备妥当待王永全来接,他迟了半个小时还没出现。
宇诗挂电话到王家,伯母听见她声音就催,“你们还不来?”
“永全叫事耽住了,我先来。”
“快快快。”
宇诗带着礼物先去。
内心有点麻木,有点惆怅,这许是最后一次上王家了。
王伯母迎出来。
她把宇诗拉到一角问:“永全呢?”
噫,老人家有内幕消息。
“他下班就来。”
“宇诗,你要把他盯紧一点。”
原来她早知道了.
宇诗微笑。
伯母握住她的手,“你知道王家上下都喜欢你。”
宇诗若年轻几年,一定感动落泪,可惜她此刻阅世已深,王伯母真心待她?非也非也,谁做她儿媳不一样,她只不是趁早表态,表示事情不由她做主,一切看水全自己。
王永全在八点多才出现。
一脸尴尬,不知叫什么人用什么法宝拖得甩不了身似的。
宇诗笑笑,坐过去,胡乱吃了点菜,推公司有事,立刻告辞。
在那一刻,她决定与王家脱离关系,还没嫁过来,已经这样受气,她又不打算在王永全身上捞什么好处,他即使娶了她,她余生也得在事业上奋斗,既然并非好同伴,不必劳神共走人生路。
豁然大悟之后,心平气和,好好睡了一觉。
最爱的人,一定要是自己,否则粉身碎骨,死不足惜。
第二天,宇诗低头忙工作,她在为大老板撰写演讲辞,资料堆满桌,全神贯注得浑身酸痛。
忽然之间,有人碰一声推开她办公室门,闪身进来,宇诗一看,来人是邱伊莉,她按住案头文件,不客气的问:“什么事,我正忙。”
那邱小姐却说:“我不是对你讲过了吗,王水全有兴趣的是我,你无端端跑到人家父母家去作甚?”
宇诗也不是省油的灯,按下通话器召秘书:“快进来把邱小姐请出去!”
接着她抬起头来,对邱伊莉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请勿低估我的智慧,亦请勿轻视你自己,千万不要在同事前表演鲁莽愚鲁。”
邱伊莉一怔,这时秘书已经进来。一副看好戏的表情,“邱小姐,林小姐正忙,请。”
她只得铁青着脸出去了。
那个上午,宇诗终于把讲辞挣扎出来。
她喝杯咖啡松口气,利用午饭时间,依著老板的心意把文字润饰一番,下午陪着老板去见外宾。
真正又要耐看,又要耐做,赚那么一点生活费,捱尽咸苦,她林宇诗才不会象邱伊莉那种吃饱无忧米的千金小姐那么无聊。
下班时分,王永全的电话接进来,宇诗用手托着头,“有什么话,讲吧。”
“我们之间有误会──”
“什么误会?一点误会都没有,永全,我很忙,没有时间耍花枪,你□另处找人吧。”
那边王永金不生气,“我找谁?”
宇诗一怔。
“宇诗,我们结婚吧,”
宇诗的下巴几乎跌下来,她鼻子忽然发酸。
“妈妈已经把她的婚戒送给我们,是颗极好的玫瑰钻,不闪那种,配合你不喜欢炫耀的性格。”
宇诗不响。
“我现在马上过来。”
宇诗感慨万千,在短短个把月中,她的感情生涯已经险象横生,此刻失而复得,因震惊过度,她再也哭不出来。
宇诗把脸伏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上,悄悄落下泪来。
她是个懂事的女子,机会过后不会再来,如果真喜欢王永全,就不要计较那么多。
王永全到得比想像中快许多,秘书马上请他进去,一脸宽慰,可见师生有真感情。
他一坐下马上献促钻戒。
那枚戒指是出钱都买不到的古雅款式,钻石圆且大,宇诗喜欢得不得了,任由王永全套上左手无名指。
王永全松口气,她也是。
这年头,什么都有人妒忌,什么都有人来撬,凡是喜欢的,速速占为己有,方是上着。
那日,宇诗再累,还是陪未婚夫出去开香槟庆祝,直到午夜才回公寓。?
戴着婚戒,她感到踏实。
没想到又做那个梦了。
这次,宇诗对哭泣的邱伊莉说:“真没想到外表霸道嚣张的你内心竟如此柔软,而白天从来没有交通的你我,在梦中都说个不休,奇不奇怪?”
邱伊莉说:“帮我……”
“叫我把王永全让出来,绝不可以,你讲讲道理,我与永全行了有两年多了,感情一早已经成熟,况且,他有什么长处,有何短处,你一概不知,就来剃我眼眉毛,来向我施横手,没这个道理。”
邱伊莉停止哭泣,用大眼镜看住宇诗。
“不择手段,得到王永全也没用。”
在梦中,伊莉怔怔地看著宇诗,宇诗吁出一口气,梦醒了。
宇诗再也没有向永全提及这个梦,有时,人需要守住些私稳。
宇诗现在也没那么笨了,她有意无意间向同事们透露将要结婚的消息。
行为一下子传到老板耳中,大为紧张,立刻传她去询问。
“你知道一个月假是没有可能的。”
“三个星期?”
“一个礼拜!”
“十五天。”
“十天,不必多说。”
“好。”就此敲定。
邱伊莉又来了。
她脸色苍白:“你胜利,林宇诗。”
宇诗真正诧异,“曾经有战争吗?如不,何来胜负?”
邱伊莉杨起一角眉毛,“林宇诗,不要嘴硬,你知道你险过剃头。”
“即使如此,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讲得好!”邱伊莉啪啪啪鼓起掌来。
“慢走。”
“还有什么事?”
“邱,你有没有梦见过我?”林宇诗忽然大著胆子问。
邱伊莉一征,随即反问:“你呢,你可有梦见我?”
字诗凝视她,“我时常错误地走到你的梦来,对不起。”
“你梦见什么?”邱伊莉大为紧张。
“啊,我梦见你同白天一样,神气活现,步步高升,心想事成,要什么有什么。”怎么能讲真话?冤家宜解不宜结。
邱伊莉不作声,半晌她说:“这几个月来,我一直梦见你教训我。”
宇诗微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是吗,会吗?”
可能吗?印伊莉险些夺走王永全,这个人对林宇诗命运的影响非同小可,故此在未与她会面之前,下意识已知道有这个人,宇诗强烈第六感把邱伊莉唤出来见面。
宇诗只有这样解释她的梦。
她听得邱伊莉说:“我并不是想什么便得到什么的人。”
宇诗接上去:“那又不过是你尚未真正想得到那样事或那个人。”
伊莉低下头:“谢谢你看得起我。”
她走了。
宇诗一额汗,差那么一点点,哀哀痛哭便是她,不是邱伊莉,不过宇诗知道,邱伊莉会很快擦干眼泪。
新生:
除夕。
再过个多小时,新的一年就要开始。
许瑞蓉打扮得无懈可击,已在装修豪华的客厅中等了一个晚上。
她等丈夫周鸣宇回来。
他若没吩咐过她等,她不致于笨得在家呆坐。
是他在中午拨电话回来说:“端蓉,晚上没有事别出去,我想回来吃顿饭,这是今年最后一天了。”
端蓉不出声,她觉得他多余,夫妻感情早已破裂,正在谈判分手条件,何必多此一举。
但不知恁地,她还是说:“好,七点钟在家等你。”
佣人做好了菜,鸡汤热了又热,十点多了,周鸣宇电话都没来过一个。
许端蓉心头似有一点火在燃烧,她的左边脸颊滚熨,端蓉记得,少年时每当父母或老师责备她,她一边脸便会烧起来。
佣人做了一天,已经疲倦,轻声说:“太太──”
许端蓉强作镇定地说:“你去休息吧。”
佣人悄悄退出。
许瑞蓉又独自坐了良久,终于站起来,打开那瓶冰镇房久的香槟,卜一声,泡沫冒出来,她斟满水晶杯,一口饮尽。
接着,她叹一口气,把所有菜肴,搬到厨房,全部倒入垃圾桶。
她刚想进房卸妆打算强行休息,忽然听到门外有汽车驶近。
许瑞蓉不由得再斟一杯酒饮尽。
他来了。
他们住在一间独立的花园洋房里,深宵,车子驶进私家路可听得十分清晰。
车子引擎熄灭。
不对,端蓉侧耳细听,怎么有男女嬉笑声。
而那男声,正属于她丈夫周鸣宇。
许端蓉心头那朵火,燃烧的范围渐渐扩大。
她仍然沉着睑,端坐在客厅中不动。
有人用锁匙开了门进来。
是周鸣宇。
他穿着礼服,不知自哪个舞会出来,看得出已经酩酊,但心情非常的好,打开了门,靠在门框,并不进屋,只指着妻子说:“咦,叫你等,你果真在等?哈哈哈哈哈。”
许端蓉不出声。
“我特地回来同你说,不用等了,我今夜不回来,哈哈哈哈哈。”
许端蓉仍然不出声。
在这个时候,周鸣宇身后忽然出现一个苗条的身型。
一把娇滴滴的声音说:“人家在等我们,还不走?”
至此,许端蓉握紧的拳头反而松开来。
她站起来,“鸣宇,你不是说有话要讲?”
那娇滴滴声音说:“唔,说些什么,快走。”
周鸣宇转过头去,对女伴说:“你去车中等我。”
“不行!”
“我五分钟就出来。”
“我坐在这里等你。”
“别胡闹,出去。”
那女郎恋恋不舍的走开。
许端蓉这才去把大门关上。
周鸣宇说:“今夜是除夕。”
许端蓉看看他。
“我要同你离婚。”他真的醉了。
许瑞蓉不作声。
“我已经有新欢。”
端蓉站在黑暗里。
“她喜欢这幢洋房,叫你搬出去,你几时走?”
外头车子喇叭哗啦哗啦的响,催他出去。
“真痛快,除夕,去旧迎新,哈哈哈哈哈。”
正说到这个关口,周鸣宇突然看到妻子走近,接着听到噗的一声,又觉得心口一凉,一阵剧痛。
他瞪着眼。
“你──”
他的手掩向胸口,抹了一手湿腻,灯光黝暗,他看不清是什么,眼前一黑,已栽倒在地。
他的胸前,插着一把水果刀。
菜肴己倒掉,餐具仍在桌上。
许端蓉呆着脸,看着丈夫倒下。
她没有再接近他的身体,她取过大衣披上。
就在这个时候,她发觉脸上炙熨的感觉经已消失。
她拉开门,被冷空气一吹,她反而镇定。
她走到车子面前,对车子那浓柱妖冶的女郎说:“你走吧,周鸣宇、永远不会出来了。”
那女郎只得悻悻然把车驶走。
许瑞蓉把车往城里驶去。
到了半途,她才忽然醒厝,啊,我杀了人了。
双手簌簌地抖起来。
好不容易捱到市区,她把车子胡乱停在路边,找到一间酒吧,挤进去,叫了烈酒,举杯就灌,她的眼泪落下来。
杀了人了。
就在这个时候,酒吧中人客欢呼起来,原来凌晨已至,新的一年已经来临。
许端蓉一点欢容也无,她等警车来把她这个杀人犯载走。
她蜷缩在酒吧一角。
忽然有人问:“后悔?”
端蓉猛地转过身子,坐在她身后是一个穿黑衣戴黑帽的男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她怔怔地看他。
那人的声音神秘而低沉,“为了那样一个人,真不值得。”
端蓉麻木地点头。
“你才廿多岁,本来有的是前途,退一步,海阔天空,哪里去不得。”
端蓉真的懊悔了。
“手起刀落,丧命的是你的前程。”
端蓉俺面哭泣。
“屋契写的是你的名字,你原本可将之出售,远走高飞,远离是非之地,重头开始,你不是一直想再进学堂读书吗,”
端蓉抬起泪眼,“你是谁?”
“我?”那人轻笑,“我是谁重要吗?”
“你为何洞悉一切?”
“我当然有本事知道。”
端蓉哀哀痛哭,“来不及了,我已经杀了他。”
那人喃喃道:“是,你的确已经杀了他。”
端蓉说:“我以前老不明白,人怎么会杀人,此刻我知道了。”
“是他逼你动手。”
端蓉点点头。
“你能被他逼得动手,是你懦弱,呵是,你若坚轫不屈,就能逃出这段失败的感情。”
“太迟了,太迟了。”
那人长长叹息一声,无限同情惋惜。
“请帮助我,你能帮助我吗?”
那人不语。
“你究竟是谁?”
那人沉吟片刻,“我,我是时间大神。”
端蓉大大诧异,“谁,你说你是谁?”
那人低低地重覆,“我是时间大神。”
端蓉睑上还挂着眼泪,但是她已经着迷,“你控制时间?”
对方笞:“是。”
“那,你一定能够帮我。”
那人轻笑,“你后悔杀死他。”
“是。”
“你想我把时间拨回头。”
“是,只要把时钟似回拨三小时就可以纠正错误。”
那黑衣人只是笑。
端蓉恳求,“我已不爱他,他也不爱我,他不应死,我不该做凶手。”
那人答:“我忘了告诉你,我只是时间大神,我并非命运之神,许多人一个错误犯多次,并非没有时间,而是命运控制了他们的性格。”
“如果你能还我三小时,我一定不会再犯。”
许端蓉额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
那人不响。
端蓉仍然看不清他的五官,却可以感觉到他炙灸的目光。
那人终于叹一口气,“我很同情你,今夜我与你相见,也有缘份,你跟我来吧。”
端蓉喜极而泣。
只见那黑衣人缓缓站起,浑身似一点重量也无,脚步飘浮闪烁。
端蓉跟着他出去。
街上寒风一吹,端蓉打一个冷战。
她已无所惧,坦然跟着陌生人走。
他俩步行了十来分钟,来到一个不知名地区,一座似旧仓库的建筑物前。
那黑衣人用销匙打开一扇门,“请进。”
端蓉走进去,只见一条长巷,灯光黝暗。
“向前走。”
黑衣人顺手关上门。
端蓉转头看他。
“别回头。”他叮嘱。
端蓉缓缓向前走,那条狭窄的走廊似无尽头。
“你会看到一道门,打开它,出去,你会回到过去,你会得到额外的十二小时。”
“谢谢你。”
那人笑了,“但是,命运掌握在你自己手上。”
许端蓉咬一咬牙,向前走。
她没敢回头看,但感觉上,那黑衣人已经不在她身后了。
她缓缓不知走了多久,有点累,正想止步休息,她看到了那扇门。
呵,到了。
打开它,她可以回到十二小时之约去?
那可不是平凡的十二小时,在那十多个钟头内,她犯了不可弥补的过错,现在,她可以有机会救赎自己。
许端蓉兴奋地推开门踏出去。
她立刻用手挡住双目,呵,强光刺眼。
待眼睛习惯之后,她停睛一看,发觉自己站在市中心银行区一个商场之中。
端蓉一呆,怎么会在这里?
她拉住一个途人问:“请问今天几号?”
人家没有回答她,当她神经不正常似避开。
端蓉到报摊取过张报纸看,只见报端印着十二月三十一日,她问报贩:“现在几点钟?”
“下午一点半。”
她果然得回过去的十二小时!
端蓉靠在墙角,淌下快乐之泪。
她醒一醒神,即时召计程车回家。
她归心似箭,一到家门,拼命按铃。
佣人来开门,诧异地说:“太太,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正想问你,红烧蹄膀里加不加冬菇。”
端蓉且不回答,她匆匆进屋,呵,红日炎炎,全屋只得她与女佣二人,不见周鸣宇。
她还不相信,立刻取过电话,拨到丈夫办公室。
秘书说:“周太太,周先生在开会。”
“我有要紧事,请接进去。”
“我试一试。”
半晌,周鸣宇不耐烦的声音传过来:“什么事?”
许端蓉听到他的声音,放下心来。
呵,重生了。
“我在开会,没空说话,有事今晚见。”
端蓉微笑,“好,今晚见。”
她挂上电话。
周鸣字没事,他好端端后着。
端蓉吁出一口气。
女佣问:“太太,先生今晚几点回来吃饭?”
端蓉转头温言对女佣说:“他不回来了,你把菜包回去与姐妹分享吧,收拾好地方,你可以放假了。”
佣人愕然。
端蓉愉快地去进房去淋浴。
世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披着浴巾她拨电话给刘律师,“我是许端蓉,你不是说有人要买我此刻住的房子?”
“端蓉,今天是除夕。”
“我减十万。”
“还有两个小时我就下班了。”
“我减廿万。”
刘律师叹口气,“这又是为何来?”
许端蓉经过生关死劫,已不计较细节,“减三十万。”
“我立刻替你联络。”
端蓉说:“还有我决定离婚,你把那份文件拿出来,我愿意马上签名。”
“可是条件方面──”
“周鸣宇给我多少我收多少。”
刘律师倒抽一口气,“这是怎么一回事?”
“要过新年了,新的开始,”端蓉笑,“我急于摆脱过去。”
“端蓉,”刘律师也替她高兴,“退一步想,海阔天空。”
“真的,吃亏就是便宜。”
“不要出去,等我电话。”
端蓉像是知道有好消息,放下电话,立刻更衣化妆。
果然,不到三十分钟,刘律师的答覆来了。
“买主三时正到我办公室。”
“好极了,我马上来。”
她取过手袋,就出门去。
顺带把女佣也接到市区。
女佣犹疑地说:“先生明明说回来吃饭。”
“他改变主意了。”端蓉毫不犹疑地说。
周鸣宇稍后会叫那个艳女缠住,脱不了身,灌得半醉。
赶到律师处,买家比她更心急,立刻问:“减十万?”
“绝对。”端蓉笑睑吟吟。
卖方买方同样满意,立刻成交。
端蓉取过订金本票,对刘律师说,“存在你处。”
“这是离婚文件。”
端蓉大笔一挥。
拖了一两年的事,统统于今日摆平。
刘律师抬起头,忽然说:“端蓉,你的气色好极了。”
“相由心生。”端蓉摸摸面孔。
刘律师衷心说:“恭喜恭喜。”
“我要走了。”
“不喝杯茶?到什么地方去?”
“买飞机票。”
许瑞蓉讲得出做得到,立刻到相熟的航空公司。
“周太太,连头等都满了。”
“一定有退票。”
“待我查看电脑。”
半晌,服务员一睑笑容回来,“周太太,运气真好,是去东京的,可合用?”
“合用之至。”
“我立刻出票给你,今晚八时起飞,请于七时到达飞机场。”
端蓉伸了伸腿。
她的运道随着她的心念变了。
接过飞机票,许端蓉忽忽回家收拾行李。
偌大的两层房子只余她一个人,张口说话,几乎有回音。
买掉它,将来找一间小小的,酒店式公寓,那才舒适呢。
端蓉只不过带几件简单的衣裳,其余的冬装皮裘,只得先撇下再说了。
电话钤忽然响起来。
瑞蓉一震,不去听它。
响了十来下,电话自动接到录音机上。
是周鸣宇的声音:“端蓉,你在家吗?快来听电话,你搞什么鬼?刘律师说你去签了字并且卖掉房子,为何事前不同我商量一下?我现在马上回来,你不要出去!”
瑞蓉听了这话,脸色突变,立刻拎着行李就出门。
空屋里只剩周鸣字的声音在叫:“端蓉端蓉!”
许端蓉逃避怪兽似一溜个奔到车房把车子驶走。
这场灾劫,非这样躲避不可。
她不愿意再见到周鸣宇。
她利用车子上的电话逐家旅馆询问,终于找到空房,幸亏不是旅游旺季。
她只想找个地方休息几个小时,然后登上飞机。
呵今天是除夕。
明天即是新的一年。
冬季,日短夜长,才下午三四点,已有黄昏看味,端蓉和衣倒在酒店床上,累极入睡。
她做梦了。
梦见自己装扮得整整齐齐,在家端坐,等周鸣宇回家团聚,呵她可怜的心还怀着一丝希望,盼浪子回头……
在梦中,许端蓉都讪笑自己。
周鸣宇终于回来了,带着蛇一般的艳女。
已经到达这种地步了,有手有踟,年轻力壮的许瑞蓉为何还要自取其辱呢?
走吧,走吧,走为上着。
但是周鸣宇不放过她,拧笑着趋向前来,端蓉忽然摸到了一把尖刀,她用力举起,哺一声插入他的胸膛。
许端蓉惊醒了。
一头一脑的冷汗。
有人敲房门。
“谁?”
“小姐,你特地叫我们派人唤醒你。”
是,端蓉抹抹汗,上飞机的时间到了。
她避得这场灾劫吗?千万不要功亏一篑。
端蓉觉得进了候机室,她就安全了。
周鸣宇即使回家,也已经人去楼空,对付他那样的人,最好的方法便是置之不理。
许端蓉觉得十分痛怏,为什么早些时不懂得这么效?如不是遇见那位异人,大错经已铸成。
此刻她根本不要同他吵,与他计较,她甚至不想看他一眼,或是听到他的名字。
许端蓉苏醒了。
在此同时,她如释重负,过去年多背着的千斤重负一下子卸得无影无踪。
她深深呼吸一下,感觉愉快。
她轻轻说:“时间大神,我感谢你。”
飞机场就在酒店对面。
她拎着简便的行李出发。
一切顺利。
许瑞蓉悄悄的上了飞机。
她默默地心中说:“时间大神,我没有辜负你,你给我重生的机会,我好好的利用了。”
飞玑待应生遇来问:“许小姐,要喝些什么?”
“给我一杯黑咖啡。”
“许小姐,那边有位先生相同你说几句话。”
端蓉连忙笞:“我想休息,不与任何人攀谈。”
“是,许小姐。”
端蓉闭上双目。
到了东京,真要好好休息,她打算到近郊那种招呼好地方干净的小旅馆去住上一两个月。
然后,她会联络刘律师,取过卖屋所得的款子,移居海外。
她一直想再多读几年书。
还有,学会文,还有,吹奏色土风,还有,晚间观看星象……
要做的事那么多,她只怕时间不够。
她一口气喝了三杯香浓的黑咖啡。
飞机在跑道起飞,许端蓉凭意志力与机智,摆脱了噩连。
端蓉自豪,许多人尽管有花不完的时间,却一次又一次重覆错误,不能自拔。
其实秘诀只有四个字:知难而退。
飞机引擎隆隆,有催眠作用,她伸伸双腿,决定再睡一觉。
这一次,她没有做梦。
她一直憩睡,直到听见机长的广播声:“各位旅客,旧的一年已经过去,新的一年已经来临,祝各位新年进步。”
瑞蓉愉快的睁开眼睛。
她终于熬过除夕。
“新年快乐。”
端蓉邻座的位子本来是空的,此刻坐着一位男客,端蓉问:“你就是有话要同我说的那个人?”
“正是在下。”
“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侍应生这时递香槟过来,“新年快乐。”
“你那平和的笑容有何秘诀?”那位男土问。
端蓉一怔。
对方态度认真,不似吊膀子开玩笑。
端蓉想一想,“因为我心有喜乐。”
那男子说:“我羡慕你。”
“你有烦恼吗?”
“成年人哪有事事如意。”
“知足常乐,切莫自寻烦恼。”
“愿闻其详。”
许端蓉是过来人,“拿得起,放得下,你看这世上一切,本来不是我们的,我们来的时候,双手空空,日后无论得到多少,都是意外之喜,毋须抱怨。”
“你说话口气,宛如高僧。”
端蓉笑,“是吗?”
“目的地是东京?”
“是。”
“这是我的卡片,我在东京有生意,有空同我联络,飞机就快降落,我不打扰你了。”
端蓉说:“很高兴认得你。”
飞机缓缓降落。
那位先生亦已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端蓉耳畔忽然传来呵呵呵笑声。
谁?
“时间大神。”
“呵,是你。”
“恭喜你得到新生。”
“多谢你的帮忙。”
呵呵呵呵呵。
笑声远去淡出。
眼镜:
吴琰芳最近甚为烦恼。
她患眼疾,右眼内角患俗称限挑针,亦即是泪腺发炎,这种小毛病照说三两天就应痊愈,可是不知恁地,一拖就十天八天,仍然红肿不消。
年轻女孩爱美,首先,她要万分不愿意地脱下隐形眼镜,第二,她要配戴近视眼镜,第三,她要搽眼药膏,这样一来,灵魂的窗子就遭了殃,令她气馁。
医生同她说:“吃得清淡些,多多休息,不要刺激双目,很快痊愈。”
可是七百度近视眼镜玻璃像啤酒瓶底,又重又碍事,吴琰芳顿时自俏丽女贬为丑小鸭。
她可是要上班见客的人。
那一天,忙了整个上午,琰芳脱下眼镜,揉了摸鼻心,心中直嚷吃不消。
被镜框压得头部痛了。
她叹口气,又不能为如此小事告假不上班。
办公室生涯不易过,她的上司逢有上午会议从不吃早餐,她说饿着肚子精神抖擞些,一吃饱,马上打瞌睡。
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她们爱美,特地扣克着吃,饿死了也是活该。
上班的人同不上班的人没有交通。
偏偏琰芳的母亲、大嫂、二嫂以及弟妇,全不做事,琰芳在她们眼中,骛远不羁,她们在琰芳眼中,噜苏无能,因而无话可说。
琰芳不是不寂寞的。
尤其是精神欠佳的时候。
中午,她跑到眼镜店里问:“有没有轻一些的眼镜框?”
“小姐,本来可以用鱼丝金属框,但你近视太深,玻璃太厚,不行。”
“超薄玻璃呢?”
“同胶片一样轻重。”
琰芳气,一眼看到一个玫瑰红的架子,“我要这个。”
店员吃一惊,“会不会夸张一点?”
琰芳瞪她一眼,“你做生意不做?”
顾客一定是对的,那店员即时唯唯喏喏。
眼镜一天就配好了,效率没话说。
琰芳记得小时候配眼镜是大事,十天八天才能取货,什么都进步了。
除了医术,她眼睛发炎仍然没好。
“好像已经消肿了。”秘书说。
“才怪。”琰芳架上新眼镜。
她忽然看到秘书做鬼睑。
琰芳怔住,她在办公室不苟言笑,跟了她三年的秘书不会不知道,何故此人忽然对她轻佻起来?
琰芳脱下眼镜,揉了揉眼,只见中年秘书仍然一脸严肃及关注。
怪事,适才莫非眼花。
怎么刹时间两副表情交替得这样快?
琰芳问:“你觉得我这副眼镜不好看?”
秘书答得非常得体:“私人配件是很私人趣味的。”
琰芳又戴上它。
此时,她忽然听得秘书叹口气说:“唉,你们这些大小姐,又年轻又本事,搞什么花样都不成问题,难为我们,做到老,不过是草根阶层,不敢作怪。”
琰芳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你说什么?”她再次脱下新眼镜。
秘书愕然,“我何尚有说什么。”
她一本正经坐在那里用速记录信。
琰芳重新打量这个年龄足以做她母亲的秘书。
她年资高,性格古肃,当初吴瑛芳肯用她,连上司都感激,因为人人都希望下属年轻力壮,聪明伶刷,会得随机应变。
琰芳贪她老实,少是非、可靠,才不介意用她。
这人今天是怎么了?
抑或,玫芳看看手中的眼镜,是它作怪?
她找出旧眼镜戴上,“你可以出去了。”
秘书如皇恩大赦般急急离去。
在门口,碰见同级的同事,忍不住叹气。
“你老板今日贴错门神?”
“前世不修,今生打躬作揖来服侍这班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
吴琰芳当然没听到这番话,她正翻来覆去研究手中眼镜。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戴上它,可以看到及听到对方真正的感受?
有这样神妙的事,若非置身迷离境界,就是神经衰弱了。
琰芳相信她是太累了,疑心生暗魅。
这个时候,男同事侯加彬推门进来,“小姐,下班了,请你喝啤酒。”
琰芳笑,“我累得不得了。”
“是那五年计划书拖得人精神崩溃。”
“可不是。”
琰芳同自己说,试一试。
她拉开抽屉,戴上那副玫瑰红边朝太阳穴斜飞的眼镜看牢侯加彬。
琰芳吃惊了。
她看到加彬凝视她,并且说:“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喜欢你已经不止一朝一夕,通写字楼都在笑我暗恋你,你却像没事人似。”
嘎!?琰芳跳起来。
“什么事?”侯加彬惊问。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请你喝啤酒。”
“之后呢?”
“我一声不响等你答覆呀。”
琰芳吓出一额汗,这眼镜真有问题了。
她瞪着侯加彬,他喜欢她?她心里不禁甜丝丝,这人,对所有同事都似兄弟姐妹她怎么会猜得中他心事?琰芳忽然涨红了脸。
在侯加彬眼中,她也就显得更加可爱。
两个年轻人忽然静下来,互相凝视,在该刹那,两人都知道了对方的心意。
侯加彬喜心翻倒,讪讪地说:“你眼睛还未消肿。”
“可不是,”琰芳咕哝:“烦死人。”
“我有一只眼药膏不错,明日带来给你用。”
又静下来。
“去喝啤酒?”
可是这个时候,老板的秘书来叫:“吴小姐,大班有请。”
琰芳只得摊摊手耸耸肩,抓了眼镜立刻去接驾。
洋大班很客气,“芳,请坐。”
此人有何话说?
“吴,你在本公司表现良好。”
玫芳连忙欠身,“应该的。”
“你那部门有个空缺,早该升你了。”
琰芳有点紧张,谁不盼步步高升?
“你上头极力推荐你。”
琰芳微笑,手心中有一丝汗,等候揭晓。
“恭喜你。”
淡苦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下个月你正式坐那个位子吧,薪水可加百分之三十有多呢。”
琰芳不卑不亢地说:“我会尽力而为。”
到底年轻,琰芳不禁淘气地想:他心中到底想什么?
她把红眼镜戴上。
忽然看见洋大班边笑边说:“幸亏你上司也是女性,否则一定怀疑你俩有不正常关系,哪有上司那样赞下属的?想不升你都不行。”
琰芳心花怒放,摘下眼镜。
大班笑笑,“没事了。”
“那我下班了。”
琰芳哼着小调离去。
没想到小侯仍在等她。
“你还在?”琰芳有意外之喜。
“猜想大班不会留你太久。”
“来,一起去庆祝。”琰芳朝他睐睐眼。
那日的疲劳一扫而空。
他与她正式约会也自该日开始。
琰芳看看手中的眼镜,心中嘀咕:以后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要带着你。
其实那副眼镜戴着并不舒服,跌芳情愿戴金丝边那副,于是她满手袋都是眼镜。
“近视眼要是有得医就好了!”
整个写字楼的近视同志都如此呻吟。
“近视是一种残废。”
谁说不是。
小侯约琰芳到他父母家吃饭的时候,琰芳的眼疾其实已好得七七八八了。
她可以戴隐形眼镜,但,既有副魔术眼镜,她想借它一用。
琰芳有点犹疑。
其实,知道对方心中想些什么,并无益处,所谓处世之道,涵养,修养,礼貌……都是虚伪面具,客喜气气,非常诚恳地把人心中话遮掩起来,净说些场面话,使对方高兴,那么,人家欢喜,自己也欢喜,大家下了台。
只有笨八才会去追究对方心中到底想些什么。
吴琰芳是不是笨女孩?
再笨一次吧。
人,谁没有好奇心呢。
侯家家庭非常简单:小康、两老,小侯有一姐,早已出嫁,环境不错,不问娘家事。
父母有一女佣服侍,家中井井有条。
那日侯家摆出四菜一汤,清淡美味,琰芳记得她吃了很多。
侯氏两老对琰芳十分客气。
可是,琰芳自侯老太眼神中看出了讯息:我们寂寞了许多年了,你俩会结婚吗?婚后会快快生养吗?只有婴儿咯咯笑声才能拯救孤寂的灵魂……
琰芳吓一跳,怎么搞的,她还没戴上那副眼镜呢,怎么已经听到对方心中话?
饭后,小侯的姐姐姐夫忽然“路过”。
琰芳当然知道他们也是故意来看她的。
她只是坐在一角笑。
侯姐闲闲问及琰芳的年纪、生辰、学历、事业,收入、抱负等事。
琰芳一一诚实作答。
她看得出侯家是真想了解她认识她,并无点滴恶意。
倒是小侯,站在旁边捏一把汗,不敢作声,又不好阻止姐姐发问,怕家人笑他紧张。
喝罢茶,再坐一会儿,就散了席。
在车中.琰芳一直微笑。
对答工夫,她自然一流,见过那么多次工,会过那么多客,经验老到。
希望侯家满意,因为她对侯家甚为好感。
第二天,秘书同她说:“范氏眼镜公司来电。”
“什么一回事?”
“他们说,有一副眼镜搞错了。”
“什么眼镜?”
“一副玫瑰红塑胶边眼镜不是你的,度数全然不对,是另外一位客人的,给错了你。”
琰芳一怔,“他们想怎么样?”
“怕你生气,请你回去取回正确那副,如不,他们派人送来亦可。”
“我这副很好,不必换。”
“可是,吴小姐──”
“不必换。”
“好,我去通知他们。”
琰芳取出眼镜,怪不得戴上的时候头量。
这时大班忽然不请自来,琰芳连忙笑看站起来迎接,卡擦一声,眼镜落在地上,琰芳且不去理它,先敷衍了大班再说。
“吴,去看看你的新房间。”
“好,我一会儿就去。”
“好好干。”
“是是是。”
大班一走,手下就进来开会,有一位女生不小心,一高跟鞋踏在眼镜上,玻璃顿时碎开。
务芳呀哟一声,拾起眼镜,只见右边玻璃已经添了一条裂缝。
同事忙不迭道歉,琰芳只得放作大方说不要紧。
这是她的法宝呀,不知还管不管用,试试再说。
她把碎玻璃眼镜戴上。
然后看牢一二位同事。
只见他们神情紧张,像是有大祸临头的样子。
忽听到小王说:“吴小姐什么都好,只是对下属未免太严了一点。”
小林说:“唉,每次见她,都心惊肉跳。”
琰芳连忙脱下眼镜。
只听得小张说:“吴小姐,这是我的报告,请过目。”
琰芳接过,呵,她要改变一下,叫人怕是很低级的作风,叫人尊敬及佩服才是上上策。
她得好好检讨自己。
于是琰芳把绷紧的面皮放松下来。
着实和颜悦色,开心见诚地与他们开了次小组会议。
她觉得同事们的神情也松弛了。
似在说:吴小姐,这样我们才能全神贯注好好办事。
琰芳把眼镜放好,这简直是一副照妖镜,妖怪,往往是一个人自己,而不是对头。
这时,琰芳最谈得来的女同事杨钰雯过来了。
开头只是扯些办公室是非来说,后来看到案上的眼镜,便拿来把玩。
“喂,”琰芳叫她,“还给我。”
“那么紧张干什么?”钰雯讶异。
她顺手把眼镜戴上。
琰芳连忙问:“你看到什么?”
“这是一副破眼镜。”
“请问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你板着脸问我自一副破眼镜里看到什么?”
“你听到什么?”
“我听到你问我听到什么。”
钰雯挤眉弄眼。
琰芳为之气结。
钰雯摘下眼镜,“头都昏了,原来你近视那么深。”
琰芳连忙把眼镜收到抽屉里。
“我妈老叫我小心双目。”钰雯叹口气,“我妈老了。”
“你与令堂感情好,自然多多感触。”
钰雯抬起头来,“你的好事近了吧?”
琰芳笑,“十划还没有一撇呢。”
“太谦虚了,这并非你心中话。”
“我心中有什么话?”琰芳愕然。
钰雯端详她,“你心里想,还是低调些好,同自己留些余地,万一不成功,也还有下台机会。”
琰芳呆住了,聪明的钰雯不用神秘法宝也能知道他人心意。
钰雯跟着文叹息,“做人不容易呵。”
“谁有你这么歪歪曲曲的肚肠。”
“人说什么你信什么,是要吃亏的,你太爽直了,琰芳。”
“多谢恭唯,最近我也油滑刁钻起来。”
“听说你升了级。”
“是。”
“恭喜恭喜,下个月我也升了。”
“彼此祝贺。”
她俩紧紧握手,幸亏大家都升官发财;那么,这段友谊暂时又不必接受挑战。
杨钰雯告辞。
关公也有对头人。
吴琰芳在公司里的敌人是王敏妤。
这女子,不会放弃任何机会对付任何人。
连已辞职的同事都不放过。
人家另有高就,薪水比此地高三倍,自然请辞。
这王敏妤待人家走后一年还倒处散播谣言:“递了辞职信之后想反悔讨还,不过被人事部拒绝了。”无中生有。
琰芳认为这种人心理变态。
人家此刻在那边已进了董事局,她在井底犹自小眉小眼自说自话。
琰芳看不起这样的人。
她此刻冷冷问:“什么事?”
“来恭喜你呀。”
“我接受。”琰芳收拾桌上杂物,表示准备下班。
就在此刻却心念一动。
这个王敏妤,到底她心中想些什么?
琰芳取出眼镜戴上。
“好丑的镜框!”对方大叫一声。
琰芳笑,在她心目中,吴琰芳当然是丑女。
“谁害你,叫你戴上这个眼镜?”
琰芳除下眼镜,想听听王敏妤的场面话。
谁知王敏妤老实不客气地继续抨击:“你这个时常打扮得不伦不类,不过走起运来没话讲,老板喜欢你,也不管你长得怎么样!”
琰芳忽然明白了。
呵,肯对你口不对心,还是客气的呢,真正憎恨你的人,打着口直心怏的旗号,兜口兜面就骂。
琰芳一手抓起手袋,就离开办公室,把对方留在那里。
“喂,喂,你下班?等等我。”
有些人见人喝杯咖啡喝得便利也会不高兴。
琰芳告诉自己:其实不需要这个眼镜,略为用心,她也可以把对方的虚实猜到七八分,不过,花这种时间精力来干什么?谁,谁,同谁,心里想些什么,与她吴琰芳有什么关系?
她把眼镜带到眼镜公司去。
她把它还给店员,“你们似乎搞错了。”
“对不起,吴小姐,咦,打烂了。”抬起头来。
“没关系,算在我的帐上。”
“不是这个意思,是怕你不方便。”
“我现在已可戴隐形眼镜。”
“眼疾痊愈后视线没受影响吧?”
“眼光清楚犀利得多了。”琰芳语带双关。
店员却很高兴,“本公司出品一向合规格。”
琰芳笑笑。
“明天,我们把新眼镜送到吴小姐办公室去。”
琰芳约了小侯在附近等。
一见到他略带焦虑的面孔,跌芳便问:“工作上有难事?”
“你怎么知道?”小侯摸摸面扎,“都写在脸上吧。”
“还好,不要与人赌沙蟹,否则手上有什么牌对家即时知道。”
“琰芳,有人来挖角。”
“好事呀。”
“我还未决定去向,上下已经传得沸腾。”
“那才好,老板非付重金留人不可。”
小侯苦笑,“你真乐观。”
“我支持你呀。”
小侯凝视琰芳,“我没看错你。”
“我也没看错你。”
“你的眼光独到。”
“哪里哪里,我只是不带有色眼镜看人而已。”
“对,你那副奇趣的眼镜呢?”
“我不需要它了,我的眼睛好了。”
他俩相偕去晚餐,竟夜,琰芳都帮小侯分析问题。
不要说是小侯,无论是来请教她,琰芳均会言无不尽,诚恳以待。
琰芳老嘲笑自己有效小学教师的资格。
小侯似宽慰得多了。
分析之下,他决定暂不跳槽,这是各人性格问题,琰芳不想影响他的去留。
第二天,眼镜公司把新的眼镜送来了。
“吴小姐,那只镜框已不能用,我们替你挑了副玳瑁边,先用着,改天再换。”
“没问题,放下好了。”
琰芳试戴。
秘书进来,琰芳问:“还好看吗?”
她听得那中年妇人答:“真新鲜,天天换一副眼镜,实够精力,也难怪,像我们,下班已经累得贼死,躺床上,似死猪。”
噫,心中话又来了。
琰芳脱下眼镜,温和地看着秘书,不语。
“吴小姐戴眼镜有书卷气。”
接看,班芳又听见她心底的话:“吴小姐最近心情好多了,脸色详和。”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在说最近吴小姐老带笑。”
“呵,绷紧着脸不一定工作效率特佳。”
“是呀,许多人不明白。”
所以现在她的下属比较肯说出他们的心中话。
这同眼镜有什么关系呢。
“吴小姐,听说侯先生想跳槽。”
琰芳一怔。
“要走好走了,我在影印房看到这个。”秘书轻轻放下一张文件。
琰芳一看,是张高层会议的机密文件,大班的意思是,不必挽留侯加彬这个人。
琰芳一惊,表面上淡淡笑,“谢谢你。”
她立刻到小侯那边去。
“小侯,我劝你多考虑。”
侯加彬苦笑,“为什么人有两副嘴睑?”
“有时为了保护自我,不得不掩饰自己真面目。”
“可是这样会欺骗人呀。”
“我们要是够生活经验,很容易看穿人家的真面目。”
“那时会不会已经太迟?”
“有时候,一陈天真,不晓得人家怎样讨厌憎恨我们,懵然不觉,反而好过,傻有傻福嘛,聪明伶例的人,一点点风吹草动,即时心如刀割,也不见得轻松快活。”
“依你说,怎么办?”
“脱下眼镜,胡里糊涂,岂非更好。”
小侯笑起来。
“正是!以前是假聪明,此刻是真糊涂。”
小侯大笑,把手搭在琰芳肩膀上,“来,让我们把眼镜扔掉。”
琰芳扮一个鬼睑。
一帘幽梦:
尹芷君参加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聚会。主人家嘱每位客人带一道菜,这不希奇,许多家庭聚会都作兴这一套。
芷君负责甜品,她预备了一热一冷两道点心,热的是肉桂苹果批,冷的是巴维利奶油蛋糕。
席中客人吃完甜品,赞不绝口,有两位太太叹道:“糟!今晚起码胖三公斤。”又有一位先生说:“我要是年轻十年,立刻追求尹小姐”,那位先生,姓郭,虽然自称年纪不小,但大家仍叫他小郭。
聚会最有趣部分,是在晚饭之后,主人家要求每位客人说一个故事。
那个故事,必须与邻座者的职业有关。
故事还须神秘紧张特别,讲完之后,由众人评分,胜出者可得奖品一份。
主人并笑说:“奖品绝非香皂一盒。”
听故事容易,说故事难。大家抽签,看谁先说。
那位小郭先生抽到第一号。
刚巧,芷君坐在他身边。
于是他问她:“尹小姐,请问你干那一行?”
芷君笑笑,“我的职业,非常冷门。”
小郭先生也笑,“尹小姐可是甜品师傅?”
大家笑他念念不忘那个苹果批。
“不。”
“尹小姐可是一位作家?”
“不,为什么那样猜?”
“尹小姐有艺术家气质。”
芷君笑,“郭先生过奖了,我在一片古董店任职,我的职业是修补古董,可是世上万物隔了百来年都算是古董,我的专长是监别并修整十八至十九世纪英国寝室木器家具。”
众人哗一声,“这样专门!”
小郭先生大为诧异,“失敬失敬。”
主人家说:“近年社会安定繁荣,人们越来越老练,不少人家庭喜用古董家具。”
芷君微笑欠欠身,“像郭先生此刻坐著的安乐椅,乍看无甚稀奇,实则是一八八o年左右英国名设计家约翰庄逊哥顿爵士的设计,哥顿爵士亦是一位建筑师。”
主人家笑了,“小郭,讲故事吧。”
小郭咳嗽一声,清清喉咙,作为开场白。
芷君真正好奇,他要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小郭开口了,“大雨的黄昏,古董店。”
大家只听这两句,寒毛就莫名其妙地竖了起来,迸息聆听下文。
“店堂里只余一位年轻女子仍埋首处理文件,忽然之间,有人推门进来,那人身穿黑氅,头压毡帽,看不清脸容,沉声道:‘谁会修补椅子?’”
三两句便入题,真不愧是说故事高手。
“那女郎站起来答:‘我,什么椅子?’照说,一张椅子不是可以随身携带的小东西,可是那黑衣男子忽然自身后一拉,便扯出一张椅子来,手法一如魔术师,女郎一看,眼睛发亮,噫,那是十八世纪最盛行的s型情侣椅,白柚木漆金边,美术式云头线条优美柔和,椅脚作瓜子状,一看就知道保存得极好,这样的古董,拍卖价很容易高达一万镑。”
芷君越听越精神,这位郭先生精于细节,看样子也是位专家。
有位太太心急了催:“后来怎么样?”
“女郎问:‘何处须要修理?’那男子退后一步,让她看清楚,只见左边座位的靠背上,有一个圆型小孔,而洞的四周,染著一圈铁锈色。”
芷君忍不住低呼:“子弹孔,血迹!”
大家跟著叫:“哗!”
小郭紧接下去:“谁,谁枪杀了谁?”
芷君睁大了眼睛。
“但是,椅子是古董,历史已成陈迹,百多年前的事,如何追究,女郎于是说:‘这方织锦,不难修补。’,把生意接了下来。”
呵!故事愈来愈紧张。
“那黑衣人只留下一个地址,翩然而去,那女郎不愧是专家,不消一个星期,便修好椅子,顺带用清洁剂把椅子清洁了一遍,据估价,情侣椅如果有一对的话,起码值三万镑以上。”
“她在指定时间内,把那椅子送到指定的地址去,来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讶异地问:‘你是谁?我并没有委托任何人修理任何古董椅子。’”
小郭的听众又惊呼一声。
“可是他的客厅里,有一张一式一样的倩侣椅,只不过那张完好无缺。”
“他们攀谈起来,原来,他家一直有个传说,祖上有人,为了误会,枪杀了未婚妻,畏罪潜逃,不知所踪”
有位太太尖叫了声,“太可怕了,有人的精神附在椅子上,不住要求修补,但是,失去的生命,破损的心,又如何弥补?”
小郭欠欠身,“正是,说得真好。”
“后来呢?”芷君问。
“没有后来,那位小姐与屋主人倒成了一对好朋友。”
大家只觉汗毛凛凛,没有言语。
主人一看表,“呵,时间不早了。”
“对,改天再聚吧。”大家附和。
本来起码有六七个故事要轮流说下去,不知恁地,也许是因为小郭的故事太刺激,大家听完,已经有点疲倦,同意散会。
主人笑说:“慢著,有奖品。”
他取出一只首饰盒子。
小郭接过打开,是一只女装手表。
他笑说:“我把它转送尹小姐,她的职业太精彩。”
芷君却之不恭,只得一笑收下。
聚会到此为止。
上车前,芷君忍不住问小郭:“请问郭先生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一个私家侦探。”他微笑答。
呵,原来如此。
“后来,那两张情侣椅,相安无事?”
“尹小姐,那只是我杜选的一个故事。”
“当然,当然。”芷君定定神。
芷君发动引擎,把小跑车开了回家。
她掏出锁匙启门。
一进门,便看见客厅一角的一张情侣椅,无巧不成书,椅子同小郭说的那张,几乎一模一样。
芷君拥有它,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在伦敦求学时,她在蚤子市场看到它,破旧不堪,但一眼就知道是真货,她花了三十磅买下来,又花了一整年逐寸修补,以后,一直带在身边。
此刻,她走到它身边,轻轻问:“你也有一个故事吗,你从前的主人是谁?”
椅子无言。
独居的芷君更衣休息了。
半夜,她辗转反侧,为小郭所说的故事叹息。
不过第二天清晨闹钟一响,她便把昨夜之事浑忘。
要赶去上班呢。
夏季在欧洲办回来的货就要到了,修葺之后,以高价卖出,芷君抽百分之十五的佣金。
那一日,她忙于点货,到黄昏,肩膀腰身都觉酸痛,她偷偷伸个懒腰。
天色一暗,忽然下起大雨。
芷君心里打一个突。
这时她忽然又想起小郭故事的情节来。
大雨,一个黑衣男子在幽暗的店门口出现。
芷君抬起头,吓一跳。
此刻,她面前正站著一个年轻男子,她沉湎在自己的思潮里,客人来到面前都没发觉,芷君不禁飞红了双颊。
她站起来,“我能帮忙吗?”
客人年轻而英俊,穿件骆驼色大衣,肩膀有雨水迹子,正在微笑。
他说:“我找尹芷君小姐。”
“在下正是。”
“一位小郭先生介绍我来。”
“呵,是他。”
“小郭先生说,尹小姐是专家。”
“不敢当,叫我芷君得了。”
“我有一件东西,想劳驾你过目。”
“这是我的职业。”芷君谦逊地笑。
芷君这才发觉,他手上拿著一条高约二公尺长杆型物体。
长杆上罩有考究的布套。
芷君笑说:“尚未请教尊性大名。”
“对不起,我竟忘了,在下温力民。”
两个年轻人握手。
温力民放下长杆,“猜猜这是什么。”
芷君微笑,“既是小郭先生介绍来的,那么,我肯定他知道我知识范围,这是一件寝室用品。”
温君鼓掌,“讲对了。”
“寝室中,有什么物件是如此形状的呢?不是毛巾架,就是窗帘架,我猜是挂著窗帘用的那条木通。”
温力民面上露出极其佩服的样子来,“全中。”
“请把布套除下。”
温力民竖起木杆,脱下套子。
见惯世面的尹芷君都不禁一声赞叹,“呵。”
温君问:“如何?”
芷君接过它。
“这是十九世纪中叶一八五o年左右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
只见木通上绘著不少彩色的花卉,栩栩如生,木通两头各套著铜头,以防串在上面的十来只吊环脱下。
“吊环不住磨擦,花纹一点也没有掉下,可见手工是何等耐久……慢著,这里刻有vr两个字母,这是御用品,v是维多利亚,r是女皇,这样说来,制作人可能是司各脱。”
芷君旋下铜头,朝里一看,“果然是他,这里有印监,温先生,这是件罕见的真品。”
至此,温力民五体投地,“你对一件陌生的古物如数家珍。”
芷君微笑,“温先生,这是我的职业。”
那年轻人仍然钦佩不已,“真是法眼。”
芷君好奇,“温先生,请问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我的职业比较冷门。”
“方便请教吗?”
“我替美国一家出版社研究装钉技术。”
噫,这么冷门,不过书本如果装钉的差劲,一页页落下,真是大煞风景。
“这与胶浆很有关系吧。”
“是,及过先得计算纸张重量及其张力。”
“看,”芷君摊摊手,“你才是专家。”
他们笑了。
这时,有助手斟出热咖啡来。
芷君问:“这件古物你从何得来?”
“它一直在我家,我不知它从何而来,家父亦说自小便见过它,也不知它来历。大抵是祖父自杂物摊或古董买回的。”
“你打算把它出让?”
“是,同时也想知道它的来龙去脉。”
“我劝你将它保险。”
“有那么严重?”
“小店愿意高价收买。”
温力民笑了,“价值多少?”
“我知道伦敦那边有人不惜出高价收藏。”
“给你,你会怎样处置它!”
芷君不假思索,“仍然用来挂窗帘。”
“噫,物以致用。”
“奇是奇在维多利亚女皇寝宫用品,百年之后居然会在华人的家居出现。”
温力民忽然感慨,“反而名贵中国古董大量流落欧美,倒是有稽可查。”
芷君脸上也露出无奈神情。
温力民歉意地说:“对不起,扯远了。”
“温先生,这件古物”
“暂时搁在贵店好吗?”
“一定代为保管。”
温力民留下名,再三道谢,走了。
雨下得更大了。
他走了之后,芷君又慢慢审视他带来的古董窗帘杆,越看越喜欢,遂生占为己有的念头,杆上所绘花卉,与家中情侣椅上织锦俨然一套,都是茶花、栀子及玫瑰,手工之精美,难以形容。
如果把它镶在睡房中,加一窗白色威尼斯蕾丝纱帘,定可做一帘幽梦。
明天问问那位温君,售价多少才是。
芷君感喟,这些年来,她的收入不错,可是因为爱美,看到好的东西不忍释手,故差些不能量入而出,都是这份职业所害。
她嘲笑自己半晌,终于站起来准备下班。
她提起长杆,忽听到轻轻噗一声,杆头铜盖落下,原来刚才没旋紧,芷君连忙拾起,这时发觉,铜头凹位处,有一张折叠得指甲那样大小的纸张跌落。
芷君大奇。
她忍不住轻轻打开,这是什么,一张发票?
只见薄如蝉翼的字条上以毛笔写满娟秀的楷体蝇头小字。
芷君著迷,垂著头,趋向灯光,读了起来。
只见抬头是一个翰字,跟著是“父自驻英公馆返家后,就决定将我许配给马家少帅,你我缘份已尽,勿以我为念,愿君努力向学,终有出人头地一日。”署名是个瑛字。
芷君呆住。
虽然短短几句话,哀怨伤感之情,跃于纸上。
芷君天性聪颖,立刻编出一个故事。
瑛小姐的父亲是当年驻英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甚至就是大使本人,亦不稀奇,她与这名叫翰的年轻人恋爱,可是,在那个时候,也许是一九oo年左右,自由恋爱仍不算十分普遍,故该段感情不得善终,乃属意料中事。
瑛小姐临嫁前差人送了古董窗帘杆给翰先生留为记念,为什么是一支长杆而不是一只袋表?约是怕家人起疑窦。
真正答案,后人永不会知道。
芷君抬起头来,只觉荡气回肠。
那时,军阀之后,有志承继军权者,统称少帅,瑛小姐所嫁之人,可以相信,有权有势。
芷君心中存著许多疑团,直至第二天早上。
她忙不迭致电温君。
“有空午餐吗?”
“十二时正我到贵店接你。”
芷君芳心大悦,看来他们互相都有好感。
他准时来到,芷君欢欣地迎上去,见到他真高兴,两人一见如故。
“请恕我无礼,”芷君再也不客套,“尊祖有无一人名中有一个翰字?”
温君一怔,“我祖父叫汤翰生。”
呵,谜底在此,“请问他干那一行?”
“祖父是早期留学生,曾在大学教英文。”
瑛小姐可是他的学生?
“请过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她取过窗帘杆,脱下铜头,取出那张字条。
温力民阅罢,一脸恻然。
芷君问:“你想,你祖父有没有看到字条?”
温君答:“没有人会知道!”
“令尊可知端倪?”
“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拜托拜托,这个故事太引人入胜,请原谅我多事。”
年轻人但笑不语,他心里想:我打算追求你,说不定你几时也成为温家一份子,那时,就不算管闲事了。
那天晚上,芷君就见到了家长。
温父以为儿子好事已近,而芷君又标致斯文,不禁大悦,殷劝招待。
香茗在手,话题渐渐扯远。
很自然地提到家传古物上。
“那支古老描花窗帘通,本来一直在老房子老太爷的卧室里,直到老房子拆卸,我们才把它放在储物室内。”
芷君不便多问。
温力民问:“祖父有无特别关照什么?”
“没有呀。”
“祖父同祖母的感情可好?”
“好得很,从不吵架,相敬如宾,每日黄昏必定相偕散步,数十年如一日。”
芷君想,他重生了,是该这样,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芷君稍迟告辞。
温君送她回家,途中说:“你为什么不多问几句?我也想知道整件事情。”
芷君微笑,“后来他们男婚女嫁,没再来往了。”
“可是,那位瑛小姐快乐吗?”
“古代女子追求快乐是不道德的一件事。”
温力民叹喟,“不知她嫁的人可善待她。”
“有名有姓,可以查得到。”
“幸亏我们活在二十世纪,又很快可以见到二十一世纪。”
芷君领首。
“芷君,下星期六有一个旧同学会”
芷君立刻接上去,“我有空。”
温力民的心踏实了。
这可爱磊落爽快的女子。
他乐得只会笑。
在接著一个星期内,芷君很做了点工夫,她到图书馆去造访一位近代历史专家。
“古先生,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打听一件旧事。”
“噫,小朋友来考我了。”古先生十分风趣。
芷君陪了一阵笑。
然后言归正传,“古先生,有无姓马的军阀?”
古先生想都不用想:“有,山西王马健湘。”
“呵,可知马健湘之子聚了什么人?”
“嘿!”古先生十分得意,“小朋友,你还考不到我,马健湘之子叫马彬,聚的是当年驻英副使冯仁杰的千金冯嘉瑛。”
假使每个专业人士像他就好了,可惜许多自称专业者实际似业余人士。
“他们……可快乐?”芷君问。
这问题可使专家头痛了,“谁,谁是否快乐?”
“冯嘉瑛”
“噫!历史可不管谁是否快乐”
“她有子女吗?”
“育有……让我查一查。”
古先生翻了回册子。
芷君静静等待。
有答案了,“育有三子二女,马家第二代移居美国,过著很朴素的生活。”
生了那么多孩子,生活想必相当过得去,芷君放下一颗心。
“值得一提的是,马家第三代出了一位十分有才气的作家,叫马念慈。”
“哎哟!”
古先生一怔,“什么事?”
“没什么,没什么。”
“你好似吃了一惊。”
“谢谢你,打扰了,古先生。”
“没关系,不过下次来,就不必带鲜花糖果。”
“是,是。”
芷君恭敬地告辞。
一离开图书馆,她直奔娘家。
尹母见她匆匆而至,不禁讶异,“芷君,你怎么有空?”
“妈妈,”芷君拉著母亲坐下,“表舅母是否就是旅美作家马念慈?”
“咄,此事人人均知,前年表舅母回来省亲,你不是见过她吗?”
“马念慈的祖父是什么人?”
“好像是当年的风云人物。”
“是个军阀吧。”
“我不清楚,什么年代了,祖上是皇亲国戚也没有用,如今人人做事靠真才实学。”
芷君怔在那里。
原来同她也有渊缘。
“你有无见过表舅母的祖母?”
“咱们同马家是姻亲,又无血缘,怎么会见过?”
“妈妈,老式婚姻,不幸的居多吧。”
“嘿,说来你不信,盲婚有盲婚的好处,只要对方不算十分不堪,就可以维持下去,不比现代婚姻,一点点小事,即导致分手。”
这已不是芷君想谈论的问题。
芷君说:“妈妈,我改天再来。”
“改天是什么时候?”
“妈妈,”芷君心念一动,“星期六如何,我带一个朋友来吃饭。”
“朋友?”尹母大乐。
“是,朋友。”芷君微笑。
“我一定做几道好菜。”
不久,芷君提出收购那件古物的意愿。
温力民象征式收她一块钱。
那小子想:迟早仍是我温家之物,他追求芷君之意,已经很明显。
芷君把它安装在睡房中,配威尼斯花边纱帘。
那张小小纸条,仍放在铜头内。
芷君可以想像,翰先生其实读过瑛小姐的字条,最佳收藏处,还是原来的地方,他不舍得丢掉它,又怕闲人看见,不如维持现状。
之后,他成家立室,生活得很好,只有那样,才能报答前头人的一片心意。
芷君觉得她十分幸福,可以选择个人喜爱的职业、朋友、伴侣,以及生活的方式。
比起窗帘架子原主人冯嘉瑛幸福得多了。
芷君很少做梦,白天忙,晚上又有应酬,一倒在床上,立刻熟睡,现代女性的梦都是可以实践的,不用花时间朝思暮想。
芷君与小郭先生倒成了朋友,温力民同他熟,芷君也喜欢这个人。
他们时常见面,听小郭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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