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寄的信:
打完壁球,浑身汗,林玉贞用毛巾擦了擦额角,吁出一口气,运动就是这点好,心身愉快。
朋友说:“一起喝杯咖啡吧。”
玉贞推辞,“我有事要回家。”
另一位女友笑,“玉贞要回去等电话。”
“玉贞,你还在等黎尚强回来?”
玉贞无奈,“约好每周六通电话。”
朋友们交换眼色,不再言语,片刻,便道别离去。
玉贞这时才发觉随身带的旅行袋不在脚下。
咦,到什么地方去了?幸亏里边只有几件旧衣服,一瓶洗头水。
呵,原来在更衣室角落。
她抬起旅行袋便走。
尚强与她是大学同学,背境极其相似,父母均于六七年前移民加国,选温哥华落脚,子女顺利升学,渐渐习惯此地生活,开头少不免抱怨这个那个,后来华人聚居成风,设施越来越过到,也就不大言语。
转眼间小玉贞大学毕业,她在银行找到一份工作。
同学黎尚强对职业却十分挑剔。
他这样说:“我总想这份工作将来会演变成我的事业,温埠什么都好,却极难找到理想职业,我要求更大的发展。”
他决定回香港去。
尚强中英法文均十分优秀,实在不甘服雌,毕业后三个月便返回原居地,住在祖父母家中,迅速在一间贸易行找到工作,如鱼得水,不到一年,连升两级。
他走的时候,并没有应允过什么,只说:“每周六我们通电话。”
他没有爽约。
去年圣诞回来探访父母,带来一只金表送玉贞。
笑道:“这是唯一比温埠便宜的东西了。”
他比从前更加豪爽活泼可爱。
说真的,玉贞不舍得他走。
她也有其他的男朋友,但是他们总比较笨,而且也欠体贴,吃一顿饭,帐单来了,只付自己那一份。
不能同尚强比。
尚强一走,她的世界渐渐乏味。
他同她说:“到香港来,包你一星期内找到工作。”
“我不比你,我家里没人。”
“我替你找地方住。”
玉贞又舍不得离开父母。
“来探险吧,趁年轻,看看这世界。”
玉贞踌躇。
尚强笑,“你想来,便通知我。”
玉贞与母亲说起,林太太讶异,“真是风水轮流转,从前年轻人巴巴的都想出国镇金,现在却忙着回流。”
玉贞笑,“东风压倒西风。”
林太太颔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玉贞说:“我只担心我受不了高度竞争的压力。”
知女莫若母,“你是不舍得尚强吧。”
玉贞吁出一口气。
“你自己考虑清楚吧。”
玉贞在其他事上并不见得那么犹疑,可是这次是例外。
当下她自体育馆回到家里,好好淋了一个浴,正擦干湿发,尚强的电话来了。
寒喧之后,他说:“听着,玉贞,下星期公司派我到巴黎去,我恐怕不能依时依候给你电话了。”
玉贞一怔,继而黯然,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恋人们就是这样逐渐疏远。
出差云乎哉只是一个籍口,她若接受,大家好下台,否则徒然自讨没趣。
表面上她若无其事,“没问题。”
“回来时我们再如常通话。”
“可以。”
一大阵沉默死空气。
长途电话中都不知说些什么都好,就真十分昂贵了。
还是玉贞先解围:“改天再谈吧,妈妈叫我。”
尚强如释重负,“你若来港,记得通知我。”
“一定。”
她林玉贞还不致于要成为任何人的包袱。
玉贞再取过毛巾擦头发,不知怎地,她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五六月正是温埠最美丽的季节,要分手,趁这个初夏也好。
林太太进来看见,诧异道:“笑什么?”
“没什么。”
玉贞取过行李袋,拉开拉链,咦,这不是她的东西,一样是深蓝色的袋子,这一只却不是那一只,拿错了。
玉贞充满歉意,希望不要给那个人带来不便才好。
只见旅行袋里有一套小号女装运动衣,一盒化妆品,还有,一封信。
信封上当然写着地址。
玉贞放心了。
马上去归还。
收信人是香港跑马地盛锋大厦十三楼五号a座王志华。寄信人是温哥华列治文边臣街三三四o号李玉芬。
玉贞同母亲说:“我出去一会儿。”
“玉贞。”母亲唤住她。
“什么事?”
“好的男孩子是很多的。”
“我知道。”玉贞笑了。
却很少母亲有那么谅解体贴。
玉贞的车子朝列治文区驶去。
把旅行袋归还,换回自己那只,也就功德完满。
找到三三四○号,按铃,一位华人太太出来应门,她手中抱着一个三四岁小女孩。
玉贞连忙说:“我找李玉芬。”
那少妇一怔,“我们姓杜。”
玉贞核对地址。
“住址没错,但此处并无李玉芬其人。”
玉贞没想到节外生枝。
这表示她已无法归还旅行袋。
她不由得打听:“你们搬进来多久了?”
“一年多。”
“上一手户主可姓李?”
那位杜太太笑,“不清楚。”
人家已经很客气,总不能再要求进内喝一杯茶。
玉贞搭讪地告辞,“玫瑰种得好极了。”
“唉,本来还开得多,昨晚叫一只鹿走过来吃掉大半,气坏人。”
玉贞忍不住笑。
那杜太太说:“除虫、剪枝、灌溉、施肥,结果成为鹿的宵夜。”
玉贞说:“在附近喷些杀虫水,动物怕那气味,便不敢放肆。”
“有效吗?”
“家母是那样做。”
玉贞回到车上。
这封信,到底是多久之前写的?怎么还是几年前的回邮地址?
该不该替她寄出呢?
玉贞回家,在寄信人地址上,改了她自己的地址,即使寄不到,也能打回头。
玉贞把信丢进邮箱。
她又到体育会去贴告示。
“某月某日某时取错蓝色旅行袋,请与林玉贞联络……”
事发后一星期,一点回应也无。
又是周六。
下午六时,电话铃不再响。
林太太反而松口气,她不愿意看到女儿傻瓜似坐着等电话,什么年代了,这种痴心变得可笑愚昧。
“来,陪妈妈到香奈儿店去。”
“我们不如逛公园。”
“我怕晒出雀斑来。”
“则中点,去喝下午茶吧。”
林太太忽然说:“你那雅正表妹好似很适合香港。”
“她是比较活泼。”
“是呀,老实人恐怕不会适应。”
玉贞知道母亲不想她回流。
“玉贞,你那辆车旧了,妈妈替你换一辆小跑车。”
“平治五○○。”
“啐,福土哥尔夫已经很好。”
“宝马三字头。”
“你要那么快的车干什么?”
“追男孩子方便些,就宝马吧。”
林太太颔首,“开车小心。”
等于是答应了。
一星期后,那辆白色小跑车已在路上奔驰。
并不能补偿黎尚强的声音已经消失。
可是玉贞感激母亲一番好意,她是真想她高兴。
玉贞尽力出去结交新朋友。
打扮得极之漂亮,时髦的衣饰,爽朗笑容,使男孩子倾倒不已。
但是,她心中仍然记挂尚强,总会过去的吧,她嘲弄地想,没有不过去的人与事。
她算算时间,那封信,寄出也已经有大半个月了,不知收件人看了反应如何。
那天晚上,她就接了一封快速邮递。
是一封信。
谁,谁那么急找她,是尚强吗?
信拆开来,不,是一个叫王志华的人。
名字好熟,在何处见过?阿是,是旅行袋里那封神秘信的收件人。
“林玉贞小姐,你不认识我,今天接到你转来的信,阅后,震惊甚,信由李玉芬所写,玉芬是我三年前的女朋友,因误会分手,不久我听说她另外结识异性,并已订婚,故只好不了了之。
“今日读到她在当时写的信,原来她对我一片情深,不能遗忘,我深为感动,真不明白那封信为什么没有立刻寄出,否则误会当可冰释。
“我已决定赴全力寻找玉芬,一有结果,必定通知你,你若不嫌弃我这样的人,请随时电三五六七八联络,王志华。
玉贞愣住。
他们俩是一对情侣,分手后怀念对方甚,却因个性刚强,彼此不肯低头,白白错过一段好姻缘,直到他读到她亲笔写的那封信。
那原是一封不寄的信,收在旅行袋内不见天日已有三年,事主根本不打算寄出,所以内容可能至为真挚。
三年已经过去了。
也许写信人已经同别人结婚生子,再也来不及了。
玉贞拨通电话。
“王志华吗,我是林玉贞。”
“呵,林小姐,你是怎样得到那封信的?”
玉贞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多谢你这个好人,多谢你。”
“王先生,恕我冒昧问一声,你还没有找到对象吗?”
“没有,”他叹气,“总是想着她。”
玉贞微笑,鼻子有点发酸。
“有她的消息吗?”
“正在打探,听说她去过多伦多。”
“我相信她此刻仍在温埠。”
“当然,旅行袋在温哥华出现了嘛。”
“不错。”
“林小姐,你如果有消息,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一定。”
玉贞挂了电话。
、心中十分舒服,她愿意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
希望有人对体育会那段告示有个支持。
说也奇怪,第二天就有人拨电话给她。
“林玉贞小姐?我叫周桂芝。”
“周小姐有何贵干?”
“是那只旅行袋──”
“呵,我们拿错了对方的旅行袋,现在可以物归原主了。”
那位周小姐咭咭笑,“可是旅行袋原本不是我的。”
“它属于李玉芬是不是?”
“你已经知道了,玉芬到多伦多去之前把一大堆杂物赠予我。”
“可以把李小姐的地址电话告诉我吗?”
“你为什么要找她?”
“周小姐,请拨冗出来喝杯咖啡,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好,二十分钟后在体育会门外见。”
周桂芝听了故事后一声不响把李玉芬的电话住址写出来交给玉贞。
“多谢合作帮忙。”
“我见过王志华,他俩确是一对。”
“慢着,李小姐在多伦多可有新人?”
“没有,她对他念念不忘。”
玉贞欢呼。
周桂芝看在眼内,笑说:“你真是个热心人。”
“我要回去打电话。”
“先把旅行袋交还再说。”
“是是是。”
她俩把旅行袋换过来。
这个时候,周桂芝忽然说:“对了,我在你旅行袋内发现一封信,我怕有所耽误,代你寄了出去。”
玉贞张大了嘴巴。
信,什么信?
“你忘了?”周桂芝纳罕,“一封寄给……”她加以思索,“寄给黎尚强先生的信。”
玉贞嘴巴张得更大。
旅行袋里有一封那样的信?
“喂,你怎么不说话?”
玉贞连忙说:“我有事,要先走一步,我们日后再联络。”
忽忽赶返家中,打开抽屉,寻找她写过的信。
那些信一封封均有编号。
一到二十,全是她想寄给黎尚强的信。
果然,少了第十三号。
玉贞抬起头,她想起来了,有一日,她实在太想尚强知道她对他思念甚深,放把信带出去付邮。
到了邮局,又踌躇起来。
他都好像不在乎,她又何必苦苦相逼,不如各安天命,大家都还年轻。
一犹疑,那封信便留落在旅行袋里。
玉贞还以为她已把它检出收好。
她掩住脸叹口气。
不知尚强看到了作何感想,这次林玉贞多丢脸。
她就是要面子,不然早就把信寄出。
慢着,且莫自怜,先联络王志华。
王志华在公司里二听玉贞的声音就问:“怎么样,有消息?”
“恭喜恭喜。”
“她有无对象?”
“情况与你相同。”
“啊。”松了一口气。
“王先生,容我进一言。”
“你请说。”
“你干脆亲自走一趟多伦多吧。”
“对对对。”
她把电话地址告诉他,“祝你好运。”
“林小姐,谢谢你。”
玉贞苦笑。
“难得有你这样的好心人。”
玉贞自问没有这样幸运,她垂头回到家中。
林太太看到如此情况,不动声色。
过一刻同女儿说:“我们母女俩不如去欧洲旅行。”
“妈,不用了,我很好。”
“去散散心嘛。”
“妈妈,今日欧洲已不比你年轻时留学那个欧洲,挺乱的。”
“那么,咱们走内海去阿拉斯加游七天。”
“你去吧,妈妈,我来看家,你好放心。”
林太太看着女儿的俏脸,好似真没事了,到底年轻,恢复得快,林太太不禁想起当年她的一宗失意事来,她可是熬了近十年才能将心情完全平复。
玉贞的情况并没有母亲想像中那么乐观。
她对异性的约会越发不投入。
坐到一半已经想走,对方说什么,一句听不入耳。
她又不是急于想找对象,如此勉强实在没有意思,又怕不出来一段日子,人们会以为她已到修院修行,故此很苦闷地敷衍着男伴。
她那封编号十三的信怎么样了?
照说,三五天已可寄到,可是,黎尚强一点反应也无。
对,他出差到巴黎去了,家里无人收信。
他什么时候公务完毕回家?
还有,回家看了那封信会不会不了了之,毫无表示?
想得头都痛了。
往往半晌才回过神来呵地一声歉意笑笑,“对不起,你说到──”
对方也不很介意,年轻女孩子精神恍惚之时也自有其可爱之处。
幸亏对于工作,玉贞依旧丁是丁,卯是卯。
一天晚上,玉贞正在看电视新闻,林太太张望进来,“电话找你。”
“林小姐,我是王志华。”
玉贞立刻笑起来,“你在什么地方?”
那王志华也一直笑,“我在多伦多。”
“找到玉芬了?”
“一见了两,四肢百骸全部放松,可怜,原来整整三年以来,全身都不自在,难怪那么痛苦,坐立不安。”
形容得真好,玉贞可不就是这种情况。
“我也没说什么,一切仿佛已经有了默契,我把母亲的订婚戒子带在身边,一见面就呈上去,她收下了。”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有几卡拉?”
“母亲说近四卡拉的方钻,颜色最白,无瑕疵。”
玉贞称赞道:“不大不小,刚刚好。”
王志华说:“她瘦了很多。”
“但仍是你眼中的苹果。”
“一点都不错。”
玉贞吁出一口气,有情人终成眷属,故事完美结束了。
“想给你寄帖子,你会来喝喜酒吗?”
“也许,婚期约在什么时候?”
“我会与你保持联络。”
电话说到这里为止。
不知怎地,玉贞在这个时候,默默流下泪来。
一直都没有哭,忍到满以为一切已成过去,却又忍不住伤、心起来。
第二天上班,一位同事说:“玉贞,有人打电话来问你什么时候当更。”
玉贞问:“是谁?”
“说是客人。”
若干客人不谙英语,指明要玉贞招呼。
玉贞挂好外套。
洋女同事说:“仙德拉回香港去了,你们真好,可以两边跑,什么地方环境好到什么地方,不比我们,卡死在这里,十年后加薪五百,仍坐这张台子,不被裁员已经很好。”
这话里酸溜溜味道人人听得出来。
玉贞不语。
“你也会走的吧?”
玉贞笑笑。
洋女嘀咕:“有史以来,都没有那么多加国国民在外国生活。”
这也是事实。
玉贞午膳时间是十二时正。
她披上外套去小食店时被人叫住。
“玉贞。”
那声音很熟很熟,玉贞站住,泪盈于睫,却没有立刻转过头去。
想得太厉害了,一定是幻觉。
那声音追上来:“玉贞,是我。”
玉贞这才定一定神,若无其事地问:“你怎么来了?”
是黎尚强,笑眯眯,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到玉贞身边停下。
他这样回答:“我给你送这个来。”
取出一只小小丝绒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只戒指。
玉贞冲口而出,“这不是伯母那只吗?”
“是,请你收下。”
玉贞把戒子套在左手无名指上,“刚刚好。”
黎尚强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吁出一口气。
“你怎么来了?”
“我从巴黎回家,看到你的信。”
那封信。
“我一直以为你不在乎我,直至我看到了那封信。”
玉贞不语。
她帮人做了件好事,人家也帮她做一件好事。
“我从没读过那样好的信,我对我们二人的感情再也没有犹疑。”
“可以先打一个电话来。”
“不用了,亲自走一趟比较好。”
尚强握住了玉贞的手。
这时,商场开始忙碌,人来人往,可是一对年轻恋人沉醉在失而复得的感情里,对环境已无感觉。
他俩紧紧握着手不放。
“来,我们去把好消息告诉伯母。”
玉贞说:“嗯,她不一定高兴。”
“别担心,今早我已经见过她。”
“什么!”
“我与她坦言一切,开始她有点冷淡,大约是怪我回流,后来为我诚意感动,她说:‘玉贞的快乐即我的快乐’。”
玉贞低头,“妈妈最爱我。”
“我们都很幸运。”
玉贞说:“回去向她汇报我已收下指环。”
“还有──”
“还有什么?”玉贞意外。
“我问伯母可否与你一起回去发展事业。”
“太过分了。”
“她说她从来不是霸住子女那种母亲。”
玉贞瞪着黎尚强。
“考虑考虑,那边机会的确高很多。”
“我先回银行告假,你在这里等我。”
“不不不,玉贞,我再也不会在结婚之前让你走出我视线之外。”
玉贞叹口气,“那么,回家打电话来告假也是一样的。”
白漆:
方小姐是我的老主顾了。
她是一位室内装修师,换句话说,是我们三行师傅的领班,她接下顾客的房子来装修,然后把工作分配给我们,抽个合理的佣金。
方小姐自英国留学回来,人长得漂亮,吃苦耐劳,又没有架子,大家都喜欢她,乐意帮她忙。
那一日,她到我店来,说道:“阿佳,有事麻烦你。”
“方小姐不用客气。”
“我有一个出名挑剔的人客,要改装修,请你跟我一行。”
装修最怕改,难怪方小姐要皱眉头。
“她已经搬了进去,可是嫌睡房墙纸不好看,改变初衷,要漆白。”
“原来是什么颜色?”
“红色丝绒。”
“什么?”
方小姐叹口气,“就是这点麻烦。”
“我去瞧瞧。”
小洋房在南湾,屋价许多人十辈子都赚不到,我便是那许多人之了
装修布置非常考究,方小姐带我去参观卧室,家具已经搬空,只余墨绿色地毯与紫红色墙纸。
这两个颜色不是不好看,用来装饰戏院及会所就华贵非常,但是放在寝室就较为沉重。
“这不可能髭白,墙纸上有凹凸花纹,需全部撕掉,批烫,重漆。”
“工程浩大。”
“我想屋主不介意花点钱,她赶时问吗?”
“不赶,我同她说,约需时一个半月左右。”
我答:“我可以做得好。”
“地毯要换奶油色。”
“那容易。”
真浪费,簇新的东西,用三两天就丢掉换新的,这不是一个人花不花得起的问题,世界上资源有限,终有一日会消耗怠尽。
屋主大概不知世上有几千万人永远吃不饱,又有数亿人生活在贫穷线底下。
我终于说:“明天可以动工。”
方小姐松了口气。
“你带着这具无线电话,我随时与你联络,我有车借给你,方便你出入,来,我介绍这里的佣人马利亚给你认识,她负责开门关门。”
“主人家呢?”
“出门去了。”
看情形,性情虽然挑剔,手段却是豪爽的。
我准备了许多油布,打算铺在门口,以免弄脏房子其他部份。
又注意到卧室外有个大露台可以利用。
工作很顺利,每天八时我到达现场,做到十点半,马利亚会供应茶点,十二时半或一时午膳,下午三时三再喝下午茶,六时正收工。
马利亚沉静,我也是。
偶而电话响,是方小姐来询问进展程度。
每隔一天,她也驾车进来视察。
见我用白纸包里着所有水晶灯,大表赞赏。
“阿佳,我就是欣赏你这点细心。”
“墙纸与地毯均已除去,明日可挑颜色。”
“屋主明日返来。”
“那我先收工了。”
“她很有可能改变主意。”
“没有关系,我们尽量侍候她。”
“阿佳,你真是好性子。”
“有钱赚,当然加倍小心。”
“真的,阿佳。”方小姐十分感慨,“幸亏这一切都不是免费的。”
嘿,不然,谁那么吃苦。
第二天我进屋之际,发觉玄关放着一式五大件名贵行李,大厅茶几上水晶瓶子插满芬芳的玫瑰花。
主人回来了。
另外有家务助理进进出出张罗事情。
幸亏方小姐比我早到,她迎上来,“阿佳,这边来。”
我跟到书房。
一个年轻女子转过头来,啊,是她。
那张秀丽的脸好不熟稔,在银幕上见过多次。
当下她穿着一件白色大毛巾浴袍,头发亦裹在白毛巾里,全无化妆,正在吸烟。
她在翻墙纸样版。
已经挑了好些时候了,一地都是样版书。
她的声音略为低沉,但是十分悦耳,“不要这些。”
我想说,世上只有这些,再也没有更好的了。
“就用白漆漆白吧。”
方小姐陪笑,“白漆也有好几十种。”
“带点奶油颜色那种。”
我咳嗽一声,“我车上有色版,我可以先漆一小幅给你看,喜欢的话,再决定未迟。”
主人笑笑,“好主意,老是看几寸大的色版,谁知道放大了会成什么样子。”
方小姐很高兴,“阿佳,你到楼上开工吧。”
我退出书房,在楼梯间碰到一个中年男子,他长得红壮白大,神采飞扬,一边结领带,一边走出大门,并没有与什么人打招呼。
此君,才是这幢小洋房的真正主人吧。
我叹口气。
这个都会真奇怪,什么事都会发生,人家消遣她,她来消遣我们。
我到车上去选白漆。
其中一罐白中带些浅红影子,叫白中玫瑰,我清主人会喜欢。
方小姐出来了。
她笑笑,“主人姓李,我想你已猜到。”
我颔首。
“你称她李小姐吧。”
“是。”
“那位先生,也姓李。”
我笑笑。
“你不必与他交谈,万一他与你说话,你低头唯唯诺诺即可。”
“我明白。”
“无论发生什么,你一概什么都没看到。”
“知道。”
那还不容易。
中午,李小姐穿着白t恤牛仔裤来看墙壁。
“这个颜色很好,就它吧。”
“等它干了看仔细点。”
李小姐笑笑,“我已决定了。”
“是,我立刻去买油漆。”
李小姐看着我,“这是你的暑期工?”
我一楞,“不,我不是学生,这是我的职业。”
李小姐诧异,“看不出来,你那么斯文。”
我笑笑退出。
心里想,你也看不出来,那么贪钱。
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要那么多钱来干什么?
三两千万身家已经可以生活得很舒服,这样的数目凭劳力她也绝对可以在三五年间赚回来。
何必要一亿两亿?
钱超过一个数目,根本无用,且成负累。
当然,这只是我这种小人物的想法。
马利亚说:“佳先生,吃了饭再走。”
我并不大欣赏她的烹饪技术,可是也不忍推辞。
李小姐进厨房来取过一瓶酒,看我一眼,笑笑,离去。
她不讨厌。
有些女子混到一点财富可以马上目中无人。
我买了油漆与方小姐通电话。
“阿佳,你把那些紫红色窗幔除下搬走吧,她要换乳白色维尼斯纱。”
“搬到何处?”
“扔掉。”
“方小姐,可否送我,我大哥结婚,新居还没有装修,正好用来改窗帘与床罩。”
“那太好了,废物利用。”
幔子簇新,我小心折叠好,搬上车斗。
油漆之前,所有窗户都要打开。
幸亏天气晴朗,窗外是碧蓝的海,住在这样的屋子里真叫人心旷神怡。
我骑上高梯,用自动喷漆器喷上白漆。
听见脚步声,我往回看。
“李小姐,你别站这里,吸进漆味,也许会敏感不适。”
“我不怕。”
“至少戴上口罩。”
“我只站一会儿。”
我只得任由她去。
看一阵,她说:“遮不住。”
“嘎?”
“遮不住瑕疵。”
“啊,一共要漆三层。”
“三层远得住原先墙下的黑影吗。”
“可以。”
李小姐忽然笑了,“那倒好,墙壁比人好,人有过去,无论怎么样洗刷,始终洗不掉。”
这是真的。
她是有感而发吧。
我自知身份没有搭腔。
片刻她已离去。
第二天,马利亚说李小姐因油漆敏感,嘴唇肿了出来,颈项上有红斑,看了医生,已搬到朋友家去暂住。
方小姐来视察工程。
她赞道:“很漂亮。”
我笑说:“漆白漆至考工夫。”
“我知道,来,第一期工钱。”
“哗,这么多。”
“难度高,收资些。”方小姐腴眩眼。
她挂上白纱窗帘,整间房间变得柔和,明媚,绮丽,轻俏,比过去装修好看得多。
“这里是李小姐的办公室,是该花费搞好装修。”
“还不错吧,灯也得换。”
“换什么式样?”
“李小姐自欧洲带回来的私货。”
啊。她自有主张,那么年轻那么懂,妹妹年纪与她差不多,智力相差一万倍,妹妹买双新皮鞋已经很高兴。
我摇摇头。
“估计工程还有两个星期可以结束。”
“要拖还要赶?”我请示一下。
“不徐不疾。”
“是,方小姐”
墙壁如期完成,纱帘装上,灯饰全部换过。
李小姐过来看过,没说什么。
方小姐站在她身后苦笑?
那是一个下午,阳光照在纱帘上,透过网孔,落在墙上,形成阴影,构成美丽的图案。
李小姐走过去用手抚摸图案。
半晌她说:“墙上可否漆上网纱的图案?”
方小姐被她的建议吓一跳,差些昏厥。
我笑了,“每天下午,如有阳光投影,必有图案,真的比假的好看。”
“做假的比较有趣。”
我扬起一道眉毛,假的怎么同真的比?
可是客人坚持,我们就得想办法。
方小姐连忙陪笑,“欧洲有种墙纸,把整幅窗外风景画上去,骤眼看,真的一样,李小姐可是这个意思?”
“是。”
“我们商量一下看怎么做。”
“不要整幅墙都是,越像真的越好。”
她出去了。
幸亏马利亚斟来了冻饮,我与方小姐二人坐在露台上发愣。
“这可怎么做?”方小姐问。
“把纱帘图案剪下来,拼贴在墙上,用较深颜色的漆髭上一遍,再把图案撕掉,效果欠佳,用笔再补?”
方小姐大喜,“那你开工吧。”
我摇摇头。“太无聊了,我有别的工要做。”
方小姐急,“这边工钱高。”
我笑笑,“有时,工作不净是为钱。”
“你听你这口气,你又不是艺术家!”
“那李小姐分明是吃饱饭没事做,消遣我们。”
“你去看电影打桌球又何尝不是消遣。”
我只是陪笑。
“你不是想储老婆本吗?”
“算了,”我笑,“不娶也罢。”
“阿佳,李小姐是我的大主顾,我正等她介绍我装修一幢商业大厦,盈利以百万计,你若得罪她,我同你没完没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倒是替方小姐高兴。
“真的有那么大单生意?做完那一笔可以退休了。”
“真是孩子话,百多万可退休?你倒是吃得省。”
我笑,“所以,不知足,永远做金钱奴隶,人家要天上月亮,你也得设法去摘了下来。”
方小姐沉吟,“你倒是有道理。”
“你又能吃多少?赚那么多干吗?”
方小姐答:“我想扬眉吐气呀,好叫敌人佩服我。”
我摇摇头,“做得那么辛苦原来是为着恨你的人。”
“喂,阿佳,闲话少说,你到底是干抑或不干?一
“你几时签那笔大生意的合同?一
“下个月。”
“签妥合约马上告诉我,我立刻收拾工具回家。”
早上,阳光投影在天花板上。
我斜斜印出一行图案。
效果十分理想,忽而心血来潮,我想作弄那一心以为金钱万能的女郎,在图案边加上一只小小灰米色的飞蛾。
做好了,马利亚送点心进来,抬起头看,称赞道:“神乎奇技。”
“谢谢你。”
“你走了,我们会寂寞。”
真的,那么大屋子,只得几个人进出。
“咦,有只虫。”
她取过长柄刷子去赶那只飞蛾,半晌,才发觉是假的,不禁笑出来,“真有趣。”
正在此际,忽然听见争吵声。
马利亚连忙去关上门,“嘘。”示意我噤声。
我点头。
外头越吵越厉害,终于捧起器皿来。
我与马利亚一声不响躲房中。
终于他们两个人都开门出去,各自驾一部车子离去。
马利亚叹一口气,向我透露,“常常这样吵,看情形就快分手。”
我安慰她,“不要紧,李先生走了有刘先生。”
马利亚瞪大双眼,“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猜的。”
客厅都是碎玻璃片。
那样不开心,还是分手的好。
我收工离去。
第二天一早,我去开工,李小姐已经在房中视察。
看到我,她问:“你真的不是学生?”
我摊摊手,“我十八岁中学毕业就出来学师,我并不是特别喜好读书。”
“你很具艺术天份。”
“方小姐也这样说过。”
“我喜欢你的工夫。”
我弯弯腰道谢。
“你继续做吧。”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冲进来,把报纸摔到李小姐脸上,骂道:“你对记者说些什么,你找死?”
接着,他取起我工具箱中一只凿子,劈头打去,电光火石间,李小姐已经着了一记,她哎呀一声倒下来,用手按住头,血自指缝迸出来。
那人还想再打,我本能反应,上前紧紧去抓紧地的手。
他怒目瞪我,他看上去简直不似富商李某,他看上去甚至不似一个人。
我平静地说:“不要闹出人命。”
一言提醒了他,见到血如泉涌,他也怕了,丢下凿子就走。
我连忙抉起李小姐。
这时马利亚也赶来,我说:“报警叫救护车。”
李小姐用毛巾按住伤口,“不,别报警,我自己到医院去。”
马利亚扶着她下楼。
“我来开车。”
她想了想,“也好。”
在途中血似已止,她不吭一声,我也有点佩服她。
在急症室她缝了三针,留院观察。
我拨电话给方小姐,方小姐也立即赶来。
“不是叫你装作什么都看不见吗?”
“对不起,我见不得血。”
“也怪不得你。”
“唏,我还以为有钱人都是上流社会,而上流社会人人都有修养。”
“阿佳,真没想到你擅于讽刺时弊。”
“你进去看看她吧,她虽然有钱,却非常寂寞。”
我在病房处等。
半晌,方小姐出来,“叫你呢。”
我只得进去。
她躺在床上,面孔有点苍白,却仍秀丽如常,看到我笑笑,示意我坐,向我道谢。
她轻轻说:“我不会放过他,我会向他索取赔偿。”
我终于忍不住,很温和的说:“有时,除出钱之外,也得想想其他。”
她一怔,忽然笑了,一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我为之气结。
笑罢,她似有点歉意,“你以为我会被你感动,离开万恶的金钱,放弃大屋大车,跑去洗尽铅华,到什么工厂去找一份清白的工作吧。”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佳,你回去吧,记者来了,我还得应付他们。”
“你多多保重。”
过两天,方小姐告诉我,她拿到八位数字的赔偿,并且同李先生分了手。
“她怎么向记者解释?”
“家里装修,她不小心摔了一跤。”
“记者们相信吗?”
“谁有空去追究呢,社会自有更千奇百怪更大的事天天在发生中。”
我无言。
“图案做好了没有?”
“尚余一点点手尾便大功告成。”
“这是你的尾数。”
我一看支票,“哗,哪里值这么多?”
“蠢人,给你就收下吧。”
“是是是。”我唯唯诺诺。
我在小洋房完工之际,女主人正招呼朋友。
该位男士较为年轻,相貌举止也略为斯文。
骨子里,我怀疑他们都是一般货色。
他俩站在卧室里欣赏新装修,李小姐的手臂在他臂弯里,她说:“我知道你喜欢素色。”
那位男士受宠若惊,“是特地为我设计的吗?”
“油漆还未干呢。”
“是,我最喜清纯的颜色,像你的气质一样。”
我需别转面孔,才不致让任何人发现我的下巴已经掉下来。
那位先生抬起了头,“咦。”他说:“天花板有一只飞蛾。”
她拉着他走出卧室。
我转过头来,刚来得及看到她向我眨一眨眼。
了不起,娱乐与工作并重。
我完成了工作最后一部份,墙角与天花板都有人造的纱影,的确十分巧妙,李小姐好心思。她是个鬼灵精。
完工了。
马利亚上来说:“佳先生,小姐请你下去喝杯茶。”
“客人走了吗?”
“他们通常不会久留。”
我随马利亚走到偏厅坐下,李小姐很快出来招呼我。
“请你检验后收货。”
“没问题,阿佳,我想你替我装修书房。”
我吓一跳,表面上只是不动声色,“李小姐,我抽不出时间来。”
“你忙什么?”她不悦。
我只得胡乱找个藉口,“我要结婚。”
她脸色放柔,“啊结婚。”
“是,很多事要忙。”
“她长得美吗?”
“过得去啦。”
“干哪”行?”
“呃,做售货员。”
她好似很羡慕,“阿佳,嫁给你好福气。”
“是吗,”我摸摸脑袋,“我是穷人。”
她笑,“有时,也不能事事讲钱。”
我也笑了。
她夸奖我,“你有正义感,又勤力,又肯花脑筋,阿佳,你会发财的。”
还是说到了钱。
“记得给我一张帖子。”
不敢当,不敢当。
她忽然感喟了,“我也想结婚,可是,过惯了这种大上大落的生活,定不下心来,再过十来廿载再说吧。”
我唯唯诺诺。
“你记得墙壁漆白吗,谈何容易,况且,太白了也单调。”
“是,你说,人不同墙壁人的过去难以遮盖。”
“对,阿佳,你很聪明。”
过两天,方小姐给我电话。
她笑问:“你几时结婚。”
“没有的事。”我不大好意思。
“你是怕李小姐追求你,故意推搪?”
“方小姐,你那笔大生意怎么样?”
“到手了。”
“那太好啦,我只怕服侍那样的女子,你找别人吧。”
“死相。”
我是幅白墙,一无所有,心平气和。
乖儿:
施培生同袁定能分开三年,绝少来往,袁在医院病逝的事,还是朋友告诉她的。
培生只啊了一声,低头不语。
朋友识趣地改变话题。
培生并不是很难过,她与袁定能的婚姻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算一算,才两年多点,那时她非常年轻,婚后也整天往外边跑。
后来听说袁定能有外遇,她便与他和平分手。
说来可笑,培生并不是时时记得她结过一次婚。
这几年追求者络驿不绝。
大盒大盒的名贵巧克力源源送到,吃都吃不光,白搁在那里发霉,女佣大叹可惜,后来由她们拣了去送给姐妹。
那种包着粉红色网纱与缎带的大束花朵也有人天天拎上来,有些夸张得几乎有一张台面那么大,真不知插在什么地方好,十分庸俗。
这一切一切,不外因为培生长得漂亮,而且,富有,呵对,她性格也很可爱豪爽。
据说袁患的是淋巴腺癌,正在治疗,忽然扩散至肝部,接着肝炎并发,医生说已经无计可施。
不是十分痛苦。不过,他知道身体是不行了。
培生并无表示,袁的家人会替他办理后事吧。
纳罕了几日,培生如常生活。
直到一日,秘书告诉她,一位关玉贞律师求见。
“有预约吗?”
“没有,说是急事。”
“十五分钟后叫我去开会。”培生不想拨太多时间出来。
关律师是位年轻女子,培生不以为奇,她自己也是个年轻女子,何尝不代表她的行业。
“关律师,找我有什么事?”
关律师似有难言之隐,终于,她开口了,“施女士,我是袁定能生前的律师。”
培生扬起一道眉毛。
关律师说下去:“袁定能生前,住在他兄长的物业里,去世后,兄长把住宅收回,打算出售后移民。”
培生耐心等待关律师说下去。
“可是,却发现了公寓里有一位小住客。”
培生讶异了,“小到什么地步,十七岁、十八岁?”
“不,她才七岁。”
“她是什么人?”
“施女士,问题就在这里,她姓罗,叫丽明,据女佣说,孩子属于袁定能的一个女朋友。”
“叫那个母亲来把她领回去呀。”
“施女士,我们找不到她母亲。”
培生只觉事情无比蹊跷,“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
关律师叹口气,“施女士,说到头,我们都是袁定能的熟人。”
培生笑起来,“那么,你收养这个孩子好了。”
“我考虑过,但是我一个人住,没有家务助理,无人可接送放学。”
培生接着说:“我的环境好,也不见得活该做善事。”
关律师搓着手,“那孩子现在我家中,晚晚做恶梦惊醒,十分可怜。”
“关律师,你该知法律程序,孩子应即时交社会福利署照顾,怎可私相授受。”
“丽明说她母亲不日就会来接她。”
培生已经站起来送客,她不欲多说。
这孩子同袁家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是袁定能手下其中一笔糊涂帐。
谁知关律师却接着说:“实不相瞒,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声音十分苍凉,“这也并不妨碍我的学业事业,可是我却永久失去童年时应有的快乐,我不忍心看别人也有这样的遭遇。”
“关律师,非亲非故,我怎能恒久背着一个陌生的孩子?”
“不是永久,我会找到她母亲,已经托了私家侦探。”
“我从未听过更荒谬的建议。”
这时,关律师推开会议室的门,“丽明,进来见过施阿姨。”
培生跳起来,“喂你──”
一个小小孩子走进来,怯怯在门角站定,小巧精致的面孔,瘦瘦手臂,衣服都不够大,眼神旁徨而无奈,像是完全知道自己是个不属于任何人的包袱。
培生沉默了。
是那张小脸激发起她的同情心,关律师也不过是捱义气,那么,施培生也可以尽一分力。
她把关律师拉到一角,“限两个星期。”
关律师却不含糊,“一个月吧,你的家那么大,你根本不会发觉她的存在。”
培生问她:“我们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关律师叹口气,“谁知道!”
培生走到小孩面前去,“我们先得置几件衣服。”
她马上唤秘书进来。
关律师甚觉安慰,“我找对了人,你看,秘书、司机、佣人,应有尽有,财宏势厚。”
培生忽然抬起头,“我父母一早离异,我的童年也在不同的亲戚家里渡过,十三岁前往寄宿学校,直到十八岁承继了父亲的遗产,才有了自己的家。”
关律师讶异了,“真没想到。”
培生伸手与她一握,“同是天涯沦落人。”
关律师说:“我还有事要办,拜托你了,我们随时联络。”
培生提早下班,把小丽明接到家去。
她自己的律师知道了,大表反感,“我听过这个关玉贞,这人专门钻法律缝子,花样层出不穷,她怎么可以教唆你收留来历不明小童。”
“不,小孩的母亲在外国,小孩暂寄我处,合法合情合理。”
小孩十分静,洗过头洗过澡换上新衣,坐在一角等培生与她说话。
她有一只小小书包,里边放着她的出生证明文件,成绩表,以及几张与母亲合摄的照片。
这已是她的全部财产。
似一只小动物,自一处被踢到另一处,还未能照顾自己,是真正的弱者,逢人都可以踩上一脚,不幸伤或亡,亦乏人受理。
培生很生气,因而想保护这名幼女。
她轻轻说:“你想吃什么,同阿嬷讲,明日我替你找间学校,好好读书。”
接着一个星期,培生手下两名秘书把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培生并不懂得带小孩,不过,她是办事人才,效率超卓。
关玉贞律师来找她。
“已寻获丽明的生母。”
培生十分欢喜,“她几时来领回女儿?”
关玉贞颓然,“她不要她了。”
“什么!”
“她人在多伦多,打算再婚,她不要这孩子了,她说袁定能在生时打算收养丽明,丽明是袁氏的养女。“
培生张嘴想说什么,一时不知该怎么表示,又合上嘴,终于,只能非常生气的说:“有这种事!”
关玉贞叹口气,“她是名年轻的寡妇,独自带着丽明已有三年,也相当吃苦。”
“这事不能叫丽明知道。”
关玉贞也搔着头,辞穷,无奈。
“袁定能的遗嘱有无提及罗丽明?”
关律师摊摊手,“袁定能什么地方有遗言!”
培生说:“你再劝劝丽明的生母。”
关玉贞也诉苦:“不幸我只懂与我同等智慧的人沟通。”
培生抬起头,叹口气。
那日,她提早回家,与小丽明一起吃饭。
这是她们第一次面对面谈话。
“阿嬷说你晚上时常做恶梦惊醒。”
孩子不回答,放下筷子低着头。
“你在袁叔叔家住了多久?”
孩子想了想:“一年多。”
“袁叔叔对你好吗?”
“我不大看见他,他工作很忙,可是他对我很好,也买玩具给我。”
“他有无说过会收养你?”
“没有,不过,他说,他相信我父亲去世前一定不舍得我。”
听了这样的话连培生都低下头。
过一会儿她问:“你知道母亲在何处吗?”
“多伦多,她说,一找到房子,就接我过去。”
“嗯,”停一停,“吃多点肉类蔬菜,身体好最要紧,否则什么也不行。”
培生十分感慨,看样子这个小女孩会在她家里住上一段日子。
小丽明忽然发问:“你现在就一个人住?”
“听关律师说,你以前是袁叔叔的太太,后来分开了。”
培生笑了,她居然可以把大人的复杂关系搞清楚,真不容易。
“是”
“你同袁叔叔都是好人,为什么分开?”
这还是培生第一次诉苦:“他做错了一些事,我比较小器,没能够原谅他,在这之前,我们彼此已经很冷淡。”
小丽明欲语还休。
培生不以为杵,“你一定想知道,既然如此,我与他又是怎么样结的婚?”
丽明点点头。
培生叹息,“你怀疑得对,我们当初的决定,是太过鲁莽了一点。”
小丽明安慰说:“不要紧,下一次想清楚好了。”
培生觉得孩子的话有趣到绝点,“下次,好,下次你一定要出来帮眼。”
许久没有谈心事,许久没有笑。
怪不得人家要生儿育女,等于添多几名最好最亲的朋友嘛。
自这一天开始,培生对小孩的感情培增。
她不愿到街上剪发,培生亲自动手,她不想起床上学,培生劝她,她做恶梦,培生陪她睡。
小孩十分听话,也早已学会独处,有时下班,培生看见她一个人坐在角落摺纸,摺一大叠,神情寂寥,培生会拿着点心饮料过去,“喂,休息一会。”
她推却许多约会,吃饭吃了一半,“我不等甜品了,家里有事。”
小孩总在等她,她们总要说上几句话才休息。
施培生这时发觉,最寂寞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小丽明来陪伴了她。
培生的精神有了寄托:那幼儿需要她照顾,那小孩长胖了,开朗了,对她来说,都是一项成绩,因此,她心情也大大好转,行为积极。
关玉贞约她会面,“与丽明母亲失去联络,她连电话号码都改掉。”
培生十分冷静,“叫私家侦探把她揪出来,叫她放弃抚养权。”
“你──?”
“我打算领养丽明。”
关玉贞答:“你还年轻,未婚,成功领养子女的机会不大。”
培生说:“不怕,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关玉贞讶异,“她可是同你一点血缘关系也无,她甚至与袁定能也绝不相干。”
培生微笑,“我知道。”
“喜欢孩子,大可自己亲力亲为。”
培生答:“我与小丽明比较谈得来,亲生儿未必与父母特别投机,这种事,颇讲些缘份。”
这下子连关玉贞都承认,“我见过不少像陌路人的母女。”
培生摊摊手,“所以,你看。”
“可是将来你的财产可是要传给别人了。”
培生十分豁达,“将来我肉身都不在了,给谁不一样。”
“好,”关律师竖起大拇指,“我替你去办。”
培生记得丽明生日,她在家替她办了一个小小庆祝会,客人都离去之后,丽明拆开礼物。
培生说:“看,这洋娃娃多像你。”
小孩却哭了,“我知道妈妈再也不会来接我。”
培生不语,过一刻说:“那你就住在我这里好了。”
丽明仍然哭泣。
“来,看关律师送给你的私人电脑,明日开始去学习处理它,一星期两课。”
丽明以后再也未曾提及母亲,也不再为这种事哭泣。
“可怜,”关玉贞这样说:“心已经死了。”
“不要紧,这也是人生必经阶段。”
“你是指生活中少不免有好几次、心死,感情死,希望死。”
“是。”
那时,与培生走得比较近的有王志立医生。
他开始闲闲地问:“你家那小女孩是谁?”
培生答:“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王医生十分感兴趣,“先听假话。”
“我女儿。”
“真话呢?”
“还是我的女儿。”
“胡说,我们都知道你没有女儿。”
“所以说是假话呀。”
“不过看得出你很爱惜维护她。”
“所以讲是真话呀。”
王医生深意地看培生一眼,“看样子,我得学习爱屋及乌了。”
“对不起,丽明不是乌鸦。”
“这不过是一句说法。”
“我确有领养她之意。”
“将来对你婚姻生活不构成障碍?”
“咄,”培生忽然略见激动,“她将由我独力教导抚养,供书教学,有何障碍?”
王医生噤声。
培生说:“她已经八岁,不是一个包袱,再过数年,已亭亭玉立,可往外国寄宿,我看不出什么人会歧视她。”
王医生再也忍不住,十分幽默地说:“付不出一百万私家学校十二年教育费的人。”
培生脸色缓和下来,忽然笑了。
“那小女孩很幸运,与亲生父母无缘,却有陌生阿姨真心同情她。”
“是。”培生承认,“我认识一位太太,父母叔伯兄弟丈夫均无能力,可是有姐夫自愿资助她一生。人与人之间缘份的确一言难尽。”
可是这一次坦白之后,王医生与培生渐渐疏远。
他觉得她怪僻,不易讨好,城内有的是未婚的清纯的有粒奁的小姐,不必对施培生情有独钟。
培生不在乎。
领养手续进行得颇为顺利。
一年过去了,连家务助理都对丽明产生深切感情:“这孩子乖,对人不挑剔,对自己要求高,故容易相处。”
这个道理,许多大学生都不明白,一味看低别人,一味抬高自己,惹人耻笑。
关玉贞与培生成为好朋友,这是意外收获。
一日,她气急败坏地告诉培生,“丽明的母亲出现了。”
培生一怔。
私底下她有点黑心地希望那位女士永远失踪。
“她问及丽明的情况。”
“丽明很好。”
“她想见她。”
培生摊摊手,“只得让她见。”
“培生,你怎么可以那样大方!”
培生苦笑,“这是我的悲剧,我很少妒忌,我最爱的人,是我自己。”
“不,培生,你爱人多过爱自己,所以才会替人着想。”
“把我说得太好了。”
“丽明生母对你非常感激──”
培生摆摆手,不想听下去。
丽明打扮整齐了去见生母。
培生说:“换那双新漆皮鞋比较好。”
丽明像大人那般说:“她不会介意的。”
“我小器,我计较。”
去了半天,丽明由司机接回来,关玉贞与施培生齐齐问那小孩:“怎么样?”
“母亲想带我回美国。”
关玉贞泄气,“她是你生母,有权那么做。”
“她任我选择。”
培生到这时才开口,“令堂环境太好了吗?”
“她结了婚,有一份工作。”
“你呢,你怎么看?”
“我说我要考虑。”
关律师说:“她反应如何?”
“她说她会先回去,与我维持联络。”
关律师颔首,“没想到会这么文明。”
“还有,”丽明说:“她说她就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那么漂亮的漆皮鞋买,一定很贵。”
丽明回房去。
“可怜,小孩要作出大人的抉择。”
培生抬起头,“你一生人有无作出过抉择?”
关玉贞点点头,“有。”
“可以说出来吗?”
“有一年,既要读书又要工作,实在熬不下去了,碰巧有人追求,提出很好的条件,我便得作出抉择。”
“条件好成怎么样?”
“房子汽车、佣人、司机、大笔现款、每月家用、股票、黄金。”
“用什么交换?”
“我一生中最好的岁月及自由。”
“划不来。”
关玉贞颔首,“你说得对,但当其时我有点灰心,十分心动。”
“后来是什么帮助你继续熬下去?”
“那男人的妻子找到我家来。”
培生笑,“救了你。”
“可不是。”
培生说:“在我这里,好吃好住,生活有保障,可是,我不是丽明的生母。”
“不过,你对她的爱惜也很足够。”
“不一样的,”培生笑笑,“风平浪静之际,谁不爱谁,一有三长两短,我恐怕经不起考验。”
“丽明生母考试亦不及格。”
培生抬起头,“航空公司教飞机乘客,万一遇到空难,首先自己先套上救生衣,再去帮人,先自救,后救人,现实生活中状况也相似吧。”
“丽明会原谅她吗?”
“那并不重要,她只求存活,不求原谅。”
“现实真悲惨。”
“是,所有的悲剧均属常事,更加凄凉。”
小丽明把自己关在室内,许久不出来。
培生很体贴,叫保母把晚餐送到房里去。
关律师稍迟告辞。
深夜,培生已经睡着,忽然听见床边有声飨。
她睁开双眼,看到小丽明站在床沿。
她温柔地问:“囡囡,什么事?”
“我睡不着。”
“有话要说?”
“是,如果我留在你家,会不会连累你?”
“咄,我资产宏厚,十个罗丽明也休想动我毫毛。”
“可是,王医生怎么不来了呢?”
“王医生?”培生大感讶异,没想到小丽明会、心细如尘,留意到她男朋友去向,“这种追求者,阿姨手下多得不胜数,来者自来,去者自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这番话说得如此豪气,连小丽明都忍不住笑出来。
培生接着说:“那人在我眼中不算什么,你放心,他不再上门来,不因为你。”
“可是妈妈常常说,她的男朋友避开她,是因为怕我。”
“她太没有自信了。”
“为什么你有那么多的自信?”
培生大笑,“我太爱自己。”
小丽明也笑,“阿姨,我真爱与你说话。”
“我也是。”
她俩紧紧拥抱。
“我不想跟母亲走。”
“那么让我收养你。”
“我凭什么住在你家呢。”
“凭我们缘份。”
“我怕其他人也像王医生。”
“很少有他那样迂腐的人,你放心。”
“我还要多考虑几天。”
“你慢慢想,没有人催你。”
冬季,培生想带丽明去温哥华滑雪。
关律师说:“最好通知她生母一声。”
培生一味讪笑。
“我来帮你做这种琐事吧。”
没想到,那位女士又出现了,这次带着她的伴侣,是很胖,很壮大的一个洋人,过分热情,使人觉得烦。
丽明不愿意多说话,闷闷不乐,躲在阿姨身后。
关律师传达小女孩心意,“她不愿去。”
她生母辩说:“可是我那边一样有私人房间与浴室。”
丽明仍然不愿。
生母深深叹气。
她与培生握手道谢。
培生说:“你随时可以来看她。”
“我会在收养文件上签字。”
培生也道谢。
丽明却仍然闷闷不乐。
问她何故,那小孩口角似大人,“我同我母亲一样,是个自私的人,我抛弃她,是因为阿姨家更好更适合我。”
隔一会儿培生才说:“那也是很自然的事。”
“不,”丽单分悲哀,“我不是好孩子,我应与找生母同甘共苦。”
培生不语。
她若是一直背着这个重担,不到十五岁,她的头发已经要白了。
想一想,“丽明”,培生说,“你应学习往光明面想,你同养母住,可是与生母维系联络,岂不最理想?”
丽明要过一会儿才能把这番话消化,她终于点点头。
那天晚上,丽明趁培生未睡,溜进房来。
“电视上有什么节目?”
“迪更斯小说改编的电影《块肉余生》。”
小丽明坐到培生身边。
“不要对母亲反感。”
“她的婚姻会长久吗?”
“何劳我们操心。”
“你呢,你找到对象没有?”
“我才不担心那个,”培生搂一搂丽明,“你的数学进步没有?有无勤练小提琴?”
小丽明的脸色渐渐松弛下来。
归宿写照:
三十岁生日还没到,我已经吓死了。
别人倒没有吓我,是我自己吓自己。
我无法向自己交待,三十岁的女人!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在未来的三年中完全无可能结婚,周末与外甥混在一起,在廿六、七岁时还可以称之为独立、潇洒,这些日子来我快乐不知时日过,一刹间就女人三十,我惶惶然不知如何适从。
三十岁!
自古至今,社会对于三十岁的女人是残忍的,你总听过“女人三十烂茶渣”这句话吧?我九月廿五日便足三十岁,打夏天开始,天天洗脸的时候对牢浴间的镜子,便犹疑地问自己:“烂茶渣?”
烂茶渣。你可总看过隔夜茶杯里的茶叶,哗!黄绿难分,可怖,女人一过三十岁,竟会变成那样?我开始做恶梦,梦见自己的牙齿一排排脱落,又梦见头发厚厚的变白,如果我经济充裕的话,我会毫不犹疑地去瞧心理医生。
我跟姐姐说:“我不明白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我又是没有历尽沧桑,怎么一下子就三十年了,这简直比粤语片中时间飞逝更糟嘛!”
姐姐叹口气,“如果你象我这样,带着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你就会觉得,过去十年过得实在太慢了。”
“嗳,别试图转变话题,我在诉我的苦,我就快成为三十岁的老姑婆了!”
姐姐白我一眼,“你要咱们怎么跟庆祝?”
“同情心,我需要的是同情心。”我嚷。
“我怎么同情你呢?”姐姐也提高声音,“一个人除非廿九岁死了,否则总会到三十岁,是不是?”
你别看老姐结婚已十周年纪念,她的一张咀可没有退休,仍然牙尖咀利。
我从她那里得不到共鸣,只好独自沉思。
三十岁了,我过去那十年是怎么过的?
十八岁以五优四良的成绩在中学毕业,连忙一鼓作气地念了两年预科,考入港大念经济,港大出来,已经廿三岁有多,深感不足,又往英国读了硕士,本来还想追念博士,但被母亲逼了回家,花了一年寻找理想的工作,怎么搅的,才刚上轨道而已,没舒服三两年,就三十岁了。
我为自己不值。
大学期间的六年过得如闪电,因为太舒适太自在,也结交过男朋友,收过玫瑰花,抓着金手袋穿着晚装到过大型跳舞会,但总不想到结婚,感觉上女人一成家就完了,无数的琐事绑住潇洒的灵魂,天天就是为开门七件事噜嗦。
我曾亲眼看到美丽的姐姐婚后忽然要求时装店给她打九折,我当时觉得无限的诧异──九折!
但是我现在吊儿郎当的一个人,如此无限度的自由下去,也是可悲的一件事,我得有个打算,换句话说,好歹要找个伴,万事结了婚再说。
到哪儿去抓这个人呢?
姐姐抱怨我,“年前跟你介绍的阿简……”
我没好气,“姐姐,那阿简一付甩毛相,赡养着个离了婚的老婆,女儿都十一岁了,你自己嫁了个得意的丈夫,也不必摆出一付成者为王的姿态,尽把这些箩底橙往你亲妹子处推销。”
“那么老叶呢?”老姐还有胆子理直气壮,真服了她。
“那个老叶家里是开咸货行的,说话在粘利根,开一部五五年日本小车,那车子的气味也就像他那铺子,充满了干鱿鱼、江瑶柱、冬菇味,载完货就载女人,还嫌我住得远呢!我
就算肯替他坐柜台收帐,他还嫌我不够老实──你还提他?”
姐姐略为气馁,“那么余律师也算不错……”
“余某快五十岁了,一副师爷相,外头据云养着个舞女,整天弯背哈腰,油腻答答的向人打听哪个女明星漂亮,姐姐,你不是真想我跟这种人走吧?”
姐姐顿足:“真是,没有一个人才。”
怎么办呢?我颇为绝望。
“你那些同事──有没有可能?”
我把头摇得几乎掉下来,别开玩笑,他们?别说“才”三十岁,就算是五十岁也暂且要忍一忍。
“小张小陈小李呢?”姐建议。
“他们还在泡的士过呢!蓄着汗毛当胡须,我跟他们去混?英名扫地。”
“这就是了,”姐姐下了结论,“妹子,是你自己挑剔,需怨不得人。”
我迟早知道有这一句话,女人若到了三十岁,阿狗阿猫也得委身下嫁,否则即便不麻不疤,社会也得怀疑咱们有不可告人之隐疾。
难怪有个女同学叹曰:“快三十了,总要嫁一次,否则别人以为我没人要。”这些日子离婚也胜过从来没嫁过,这个气可真赌大了。
究竟离婚妇人与老姑婆之间,哪一类身价较高?
这些问题一直困扰我,我非常烦恼,而时间毫不留情地一天天过去,一日读会真记,读到“……那似花美眷,也敌不过如水流年。”我如看到毒蛇似的尖叫起来,整本书抛在地上。
自己吓自己,其能久乎。
姐姐安慰我:“我们再展开大规模相看如何?”
我懊恼的问:“怎么搅的,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忽然之间变成众人的负累了?”
姐姐问:“要不要去算个命看看怎么说?”
“啐!”我尖声反对,“作死,你也是个大学生哩,你越说越回去了。”
“你看,老姑婆脾气毕露,有个铁算盘批命,准得不得了,你又不是没这个闲钱,去一趟又有什么关系?”
“你这个八婆,”我反驳,“若批准我嫁不出去,我该怎么办?买根绳子回来吊死?”
“你可以把打扮自己的巨款省下,花点在子侄的身上。”伊提醒我。
“你就是看不得我穿一两件好衣裳。”我气道。
“你跟我吵架有什么用?”姐姐一不做二不休,“你该把时间省下来去觅个好丈夫。”
她的气焰难挡,我实在受不了。
找个好丈夫,就是做女人的唯一目标?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读文凭找份好职业?我益发不明白了。
如今我三十岁,理想对象的年龄自然最好由三十五至四十岁,具高尚职业,收入学识都与我相等,有相若的兴趣,有共同宗旨──为什么不呢?三十岁的女人也是人,也可以有择偶条件。
嘴里虽然理直气壮,心中不禁虚了起来。
我从来未曾这样注意过自己,现在发觉自己眼角有皱纹,略不当心大笑,看得很清楚,大腿肌肉不像以前那么紧,打起网球来有点力不从心,我深深的恐惧了。
外头十八廿二的女孩子不断成长,人家的眼睛明亮,皮肤细结,头发乌亮,天真活泼可爱,人家是白纸,男人把她们染成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没有一点尴尬。
尽管现代女性都道早婚有百般弊处,但还是赶着在廿七岁前完婚,因为迟婚尽有百般优点,最恐怖是有可能永远结不了婚。
我的害怕是值得原谅的害怕。
让我想一想,姐姐的三十岁是如何渡过的。嗯!是,是姐夫陪她在欧洲渡过的,我记得我们还帮她看孩子呢!由此可知她没有此刻我所经历的痛苦,自然她是不同情的,事情若不临到自己头,是完全不相干的。
时间过得太快了,我还来不及为自己打算,便已经老了。
姐姐到底是亲生的姐姐,也还只有她为我出力。
她结结棍棍地教训我,“我劝你少与那些‘女强人’来往,坐在一起吃吃喝喝,各人标榜在事业上的成就,其实心中都怕得要死,死鸡撑饭盖,强个屁,到女人不必怀孕生子的时候,我就承认有女强人。”
这个小女人,她唯一的丰功伟绩不过是嫁了个好丈夫,如今这样子糟蹋我们,真要命。
“周末你姐夫借故请旧同学吃饭,你穿件斯文些的衣裳来露露脸碰碰机会。”
真是在她屋檐下,焉得不低头。
“告诉你,女人打扮,不外是给男人看,你又不闹同性恋,女朋友说你标倩有个鬼用,男人最恨女人清汤挂面,不化妆,穿那种所谓时款的宽袍大袖一下子就揉得稀皱的衣裳──看你了,你要维持自我,还是要寻归宿。”
我倒忘了生气拍桌子,我只是问:“为什么男人既能维持自我又能得到归宿?”
姐姐拍大腿:“对呀!说到我们心坎里去,我也不明白这件事,怎么生了儿子之后,我成了别人的煮饭婆了,可是他却仍然是英俊小生一名,在这件事上可见男女之不平等,令人发
指。”
我失笑,我还以为姐姐同我不是一个阵线,忽然她又站到我这一边来,令我受宠若惊。
“老姐,你也算不错了,虽然落了形,总还算美女。”
“我以前也还不止这样。”她用手撑着头想了半晌,不得其要领,只得叹一口气。
我很不忍她动脑筋,女人一结婚,名正言顺的脑筋生锈,现在忽然之间想起这么重大的难题来,旁人难免心疼。
我说:“你也够忙的了,别想那么多。”
姐姐侧侧头,又叹口气:“那么你星期六来吃饭吧!”
“姐姐,你让我去熨皱了头发服侍男人,我是不会快乐的。”
“别说你,连我都不快乐了。”她闷道。
周末却快活地来临,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打扮得比较鲜艳,感觉上却很折辱,像是跳楼货,来不及的装扮一下,多多伪饰,但求能够嫁出去。
那天很失望,近四十尚无对象的男人,在告而不妙,许他们心中也在想,近三十而嫁不掉的女人,大告而不妙,啧啧啧,这样你虞我诈,太难了。
姐夫的同学老曾老陈老李,全部连背都驼了,伊们要是有儿子,不妨介绍给我跳舞看电影,不是我骨头轻,我自问还没差到那种地步,要跟脏老头子来往。
吃了饭他们在客厅聊天,我情愿帮佣人洗碗。
连姐姐都歉意,抱怨姐夫“手头没有好货色”。白白浪费我的一身妆扮,本钱还真不少呢!
我端茶出去时听见姐夫在通电话,我搁下茶,听见他说:“……好,你马上拿来,我们研究一下,不好意思,我太太请客,此刻走不开。”
“是谁呀?”姐姐问:“别像上次,妖妖娆娆的跑了一个艳女上来商量什么公事。”
姐夫说:“这次是个男生,不见得有人会为我女扮男装,你这个醋娘子看清楚好了。”
真难为他们结缡十载还打情骂俏的,令人好生羡慕。
那几个中年老生坐着不走,我在一旁打呵欠,原形毕露,刚欲告辞,门铃一响,女佣打开门,进来一个美男,风度翩翩,一脸孤傲相,哗,我立刻知道我的姻缘到了,我若不把这个男人追到手,也枉为人了,这不是我一直等待的“对先生”吗?
他并没有跟其他人打招呼,视若无睹的跟姐夫进书房去谈公事了,他手中拿着一大卷图则。
我拉住姐姐问:“他是谁?他是谁?”
姐姐沉吟道:“我没见过。”
“这个人结了婚没有?”
“我不知道,我即刻同你去打听。”她匆匆奔进书房。
姐姐即是姐姐,还有谁肯为我做这种事?被她损几句也是应该的。
我心急地等在门口。
过了十分钟姐姐出来,轻轻掩上门,召我到一边,她说:“你眼光不错,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替你打听过了,竟是个单身汉,又是你姐夫的新同事,极高尚能干的一个人,就看你自
己有没有本事追到手了。”
姐姐真能干,十分钟就把人家的身世打听得一清二楚,可是……
“我怎么追他?”我问老姐。
“你这个人真滑稽,你念书念昏了头?连女人的天性都忘了?这是天生的本事,等于呼吸一般。”姐姐直朝我瞪眼。
“真似呼吸?”我这边也傻了眼,可是我觉呼吸痛苦,而追求男人却挺困难。
“还在这里等什么?快进书房去招呼那位梁先生呀!”姐姐急,“我还得把这三个小老头打发走呢!”
“我帮你打发小老头。”我满头汗。
“去你的,勇敢一点。”她打开了门,把我往书房内一塞,马上关了门。
我是猛冲进书房的,好不容易煞住了脚,只好把双手放在背后,强笑一番。
姐夫与他正研究图则,他抬起头来,这个人,只穿着普通的衬衫长裤,不知怎地,面如冠玉,神情气朗,我结结巴巴,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
幸亏姐夫说:“梁,这是我小姨绯绯。”
他立即礼貌的站进来,双目与我平视。
我说:“呵,梁先生,不客气,不客气。”我变成小学生般,双手放在背后,竟取不出来。
他温和的微笑,像是对我立刻发生了好感,我想到姐姐叫我施展女人天性的本能,真不知如何是好,仍然面孔发红的对牢他。
连姐夫都觉得了,他说:“梁,我老妻的点心还不错,我们用一点再谈。”他也来帮忙。
梁君答:“啊好。”是这么随和。
出到客厅,真是奇迹,姐姐已然把曾陈李三位赶跑了,我从来没有觉得姐姐的客厅有这么清爽过。
梁君客套的问:“孩子们呢?”
姐姐连忙说:“梁先生也喜欢孩子?他们顽皮得很,现在房里温习。”
梁君微笑。
姐姐令女佣端出点心,我忙着招呼,一想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温柔过,不禁更加汗颜,双手直发抖,真是窝囊。
姐姐开口,“我这妹妹非常无聊,闲来没事,也就是逗一班外甥玩耍,难得梁先生也喜欢孩子。”推销得太努力,使我更觉得危危乎,活脱脱是个待嫁的老姑婆。
这一急,我更连话都懒得说,怕多讲多错。
但是梁君落落大方,气氛并没有太过紧张,用过点心,他又钻进姐姐的书房。
末了他办完事告辞,姐夫跟我说:“绯绯,打铁趁热,我约了他后天再来,你也就走一趟吧。”
我紧紧抱住姐姐,感动得几乎落泪。
若果没有这个能干的姐姐,我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找到对象。
当然若果男女双方没有缘份的话,任凭月老他亲身下凡来煽大葵扇,也不会成功,我之所以兴致勃勃,不外是因为觉得梁君对我也有一定的好感,女人对于这种感觉是敏感的。
姐夫第二天就说了:“老梁来问我你名花有主不曾,看样子你们两厢情愿呢,这敢情好,他是王老五,家里催他结婚已有十多年,他说他喜欢你的气质,你们做做朋友,多谈谈。”
我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姐姐那老派女人的伎俩益发使出来,“你要自己加把力,知道没有,千万别告诉人家你身居要职,月入过万之类,好男人才不在乎老婆有多少收入,反正他不打算吃软饭,你赚多少不关他的事。”
“是。”我敬礼。
“身上喷点香水,扑点粉,三十岁的人了,不装扮一下,也就像三十岁。”
“啊是,遵旨。”
“穿件旗袍吧,”她替我出主意,“婀娜一点。”
我倒是新做了旗袍,不是她提出来,倒忘了。
我们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有“大事已定”的感觉,我镇静得多,坐在姐姐身后,也不说什么话。
晚饭过后,姐姐说:“你们出去走走,去看场电影。”
我站起来,梁君说:“我会送绯绯回去。”
姐夫笑道:“她明天还要上班呢。”
“知道。”梁君也笑。
我俩并没有去看电影,我们在门口散步。
谈到很多有趣的问题,颇有想见恨晚的情操,有说不完的事情。
当夜天气出奇的清凉,天公仿佛故意作美,因此我们走了很久,也不觉得累,到他送回家的时候,已经超过十二点。
我与他在门前分手,加把劲说:“记得再约我。”生怕他一回到家就忘了我。
他微笑的点点头。
他有一股很特别的书卷气,是其他男人所欠缺的,那夜我没有睡好,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对他一见钟情,但是却肯定了一千个旨趣相投的女友,也不及一个梁某人。像姐姐这种孤陋寡闻的小女人,有进修直觉灵敏,可敬可佩,我们这些自以为摩登的时代女性,兜了一大个圈子,还不是回到原来的地方,真令人怅惘。
我等着他的电话,心中挂牵。
等到他的电话来,听到他的声音,整个人就身不由主了。他也结结巴巴,要求与我晚餐,我爽快的应允,把浪漫的情节留给小说吧,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跟着姐姐报告行踪,她回来我:“你一个人在外国那么年,你的事大家也不清楚,到底过去有没有男朋友?”
“有当然是有,可是分了手也不觉痛痒,可见不是真的,这一次大大不同。”
“我相信梁君的情形也一样,他过去的事,若他要告诉你,你尽管听着,他若不说,你千万别问,知道吗?”姐姐叮嘱。
“得了,这点你放心,我到底不是十八岁的小妞,他过去的事,不关我事。”
“我最怕你们新女性,事事要摊开来说,弄得反脸为止,保存一点秘密,又不是欺压拐骗,也可以存点忠厚。”姐姐又老劝。
“都知道了。”我握紧她的手。
“遇到梁君是你的福气,别动不动就发小姐脾气,本来但凡是过得去的男人都是归宿,别说是他了,你别以为自己具条件,告诉你,有条件的女人多得很,一个个还不是在家干坐着发呆。”
老姐又来了。
梁君后来就把我往公众场所带,见过双方父母,大家都很满意。就差最后一关,他不提,叫我怎么说?
人家都讲,男女走了半年左右,是求婚最佳时间,要不就是一年内,拖久了,大家都牛皮斗牛皮,也不想再结婚。
时间过得很快,咱们在一起,很快就六个月,在这一段时间风,我疏远了许多朋友,时间专门用在他一个身上,而他也一样。我们两人之间的了解,绝对可以结为夫妇。
姐姐叫我问他,我坚决不肯。“迂腐”是姐姐给我的评语。
他人这么老实,就算由我提出来,他也不应嘲笑我,于是我鼓起勇气──
我问得很笨,“结婚是否需要很多钱?”
他微笑,“你是一个很浪费的新娘吗?”
“并不。”
“那么,我们结婚吧。”
我愕然,没想到这么简单就完成了求婚这项手续。
姐姐对这点也有意见:“但凡买了鲜花钻戒上门去跪着求婚的,很少有成功的希望,我与你姐夫之间,也是这样说说就成就了。”
我笑说:“我也不要求大排筵席披着婚纱上教堂,都老了。”
姐姐说:“至少你现在可以公然认老。”
我也忍不住微笑,是,现在可以公然认老、认丑、认无德无能、认一切一切──结婚就有这个好处,因为只要丈夫喜欢,其他人的意见,根本不可算是意见。
我很窝心,没想到我也有这么一天。
我们是旅行结婚的,婚后回来,他与我将各人自置的小公寓卖掉,合买一层大的,准备大展拳脚,生儿育女,我呢,打算省着点过,从此退出江湖,隐名埋姓做个主妇,静静过活。
他对于我肯放弃以前的生活方式,深觉诧异与满意,因此更加爱护我。从认识他到如今,一共十个月,我安然渡过三十岁生辰,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如今我也上班,但忽然有恃无恐起来,敢作敢为,以前敢怒不敢言,现在朝气十足,据理力争,一切都没有那么在乎,精神松弛得多。
梁说:“第一次见到你,真觉得你象个男孩子。”
我们老把第一次见面的过程拿出来重温,无限温馨,毫无疑问,我俩是一见钟情的最佳例子。
婚后我越来越象个女人,也越来越象姐姐。
闲时约女朋友出来吃饭,我说的话,都是姐姐一度说过的。
我会问:“怎么,南施/琳达/美丽/菁菁/你们不打算找个对象吗?”
她们问我:“结婚好不好?”
我通常回答:“好极了。”真的是好。
一副成则为王,败者为寇的样子,其实我并没有很犀利地参与这一项战争,我很幸运,得来全不费功夫。
结婚是真的好,我的说话渐渐不那么激烈,很温和地道着家常,最近唯一吃重的嗜好是替人做媒。
本来应当记得俗云:“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但是我忍不住要将我的女朋友介绍给梁君的男朋友,好此不疲。
为什么不呢,那么多好的男孩子,完全结识不到适当的女孩子,我从中拉隆一下,便有说不出的效果,简直是一项德政。
我的那些女友,性格强当然不在话下,断然不肯委曲自己来迁就男人,但都被我狠狠的教训。
我说:“到你们六十岁的时候,告老在家,有再多的自我管什么用?日子怎么捱?牡丹再好,也需绿叶扶持,一个人怎么跳探戈?思想再不搅通,一个个到三十岁哭还来不及,事业有
成又如何?事业会叫你妈妈?你做梦。”
她们听得张大了嘴,几乎没立即写悔过书。
事实如此,你告诉我,谁不怕嫁不掉,我佩服她,称她为真正的女强人,拜她。我做媒做得成绩斐然,女人到了三十岁,社会压力大了,自然要结婚,看见好的男人,为了要霸住他,当然也结婚。
这条路不是好走的路,不知通向那里,道路上又充满了荆棘,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个归宿,不管如何,两个人走好过一个人走。
怎么可以没有头家呢?孩子也自然是必须的,数千年来女人都以孩子作武器与帮手,我为什么不?我为什么要做一个例外?
我打算有很多很多孩子,象姐姐一样,三个儿子。
得到归宿之后,也觉得惭愧,读了两张文凭,一点作用也没有,结果那些论调还不是跟姐姐一样,遗憾之余,我觉得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女人,也怨不得那么多。
每天早上起来,看看梁君那张圆圆的脸,我耸耸肩,认为牺牲一点是值得的。现在我没有任何恐惧。
寄语所有伟大的女性,丈夫不能不嫁,嫁了再干事业,哈哈哈哈。
渐变:
温永贞一向十分细心,可是这一次,她也弄不明白为什么男朋友何日和对她的态度有变。
他俩在一起已经有一年多,两人都有诚意结婚,一早见过水贞父母,永贞时时买了新娘杂志回来看哪个款式礼服漂亮,故此家人也知道她的意愿。
温家小康,温父本来开一片药店,退休后靠收租过活,并非什么富商名流,可是一样把子女照顾得十分妥贴。
他对老妻说:“给儿子那层公寓略大一点,可是女儿除了房产,还有现金首饰做嫁妆。”
永贞的哥哥永平早已结婚,并育有两子。
她在一个温馨美满的环境长大,至巨的创伤不过是没考上著名大学,只得去念次一等的学院。
留学返家随即找到工作,跟着认识了何日和。
一切顺理成章,按部就班,很多有福气的人生活就是这样平淡。
不过,正如大嫂所说:“永贞的好处是不幼稚。”
每收到父母的礼物,永贞总是先问:“大嫂同孩子们有没有?”
总是退让。
等到替父母庆祝生日之类的事,她又特别出力,从来不会忘记侄子们爱吃什么爱玩什么,永贞就是这点细心。
“很快,等她自己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就兼顾不暇,不会再理会我们了。”大嫂感喟地说。
永平笑,“她总得结婚。”
“嫁何日和吗?”
“十之。”
“何日和表面条件不错,专业人士,无家庭负担,为人沉默寡言,面目清秀。”
“太深沉了一点。”
“永贞就是喜欢那样。”
“他对永贞倒真是言听计从。”
“我喜欢比较活泼的徐志铭,记得他吗?”
“徐君只是个公务员,社会地位差好多。”
大嫂不再言语。
永贞第一次发觉不妥,是在一个初夏。
那日忽然下雨,天气有凉意,永贞想起日和的车已拿去车行检查,便驾车到他住宅去接他。
也算得够礼貌了,到达楼下,先拨电话上去。
“下雨,难叫车子,我在楼下等你。”
日和却如梦初醒,“你在我家楼下?”声音充满讶异。
“你还没有准备好?”
“不,我刚要出门,我马上下来。”
永贞抬起头,思索了一会儿,她造次了吗?不见得,她同他的关系非比寻常,可是,为什么他声音中意外多过惊喜?
何日和并没有立刻下来。
永贞一等便是十五分钟,日和住二楼,仰起头几乎便可以看到客厅内情况。
永贞自车窗向上看,只见窗帘一动,像是有人也同时在窥望她。
谁?
怎么会有人?
永贞觉得事有跷蹊。
这时,何日和下来了,脸色并无异样,永贞将车驶离他家,朝银行区走。
那天中午,经过千思万虑,永贞决定到日和的公寓去看个究竟。
她按铃,钟点女工认得她,开门给她。
永贞笑,“我漏了件外套在这里,别告诉何先生我来过,他会怪我冒失。”
永贞一向待下人宽厚,女工自然点头。
简单的家具把公寓置得窗明几静,永贞四处巡过,到浴室张望,什么异常痕迹?
没有。
她不由得嘲笑自己:温永贞,你在干什么呀?
她随即说:“在这个阶段,早知道比晚知道好。”
她在沙发坐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发现茶几上水晶烟灰缸内有一只烟蒂。
不,烟蒂上没有口红,可是,日和是不吸烟的。
的确有人来过。
何日和又不是没有见客的自由。
永贞站起来说:“外套不在这里,一定丢到别处了。”
那天下班,她要求日和陪她看戏。
日和推掉了,“头痛,想早点休息。”
以前再累,也在戏院陪她,直到瞌着打鼾,令永贞内疚。
永贞无言。
她回自己的公寓,听音乐,看电视,度过一个晚上。
她几乎可以肯定有人在窗帘内张望,她,那是谁?
第二天,日和一早找她。
“永贞,我有事同你商量。”
永贞心头一喜,呵,他可是决定开口求婚了?
日和来接她上班。
她斟杯咖啡给他。
可是问题提出来,却出乎永贞意料之外,“永贞,我有急需,等钱用。”
永贞无比讶异,何日和收入甚丰,平时亦有节蓄,为何需要大笔金钱?
还有,他是最心高气傲,不喜求人的一个人,怎么会开口问女友借钱?
可是、水贞十分沉着,低声问:“欠多少?”
“你手头上有多少?”
“现款只得四五十万。”
“全部借我吧。”
“那么,立刻出门到银行去提款。”
那仍然是个雨天,一路上日和一声不响,顺利取得银行本票,他珍重地收好,勉强笑一笑,“永贞,我慢慢向你解释。”
永贞握住他的手,他俩拥抱一下,然后分头上班。
可是那次以后,他就同她疏远了。
款子自然也没有归还。
那不算什么,那只不过是两季治装费用,可是永贞不甘心无缘无故遭到冷落。
她把他叫出来,“日和,你有话,可以同我说。”
日和没开口。
“凭我扪的能力智力,有什么事不能解决?”
日和终于说:“我不想过早成家。”
“没问题,就依原状发展好了。”
“不,你经不起耽搁。”
永贞笑笑,“我有经济能力,我大把朋友,到五十岁都不怕。”
日和长叹一声。
“日和,我总会等你。”
“永贞,我不适合你。”
“一年之前又不听见你说这种话。”
“对不起你永贞。”
他竟然失态到站起来就走,可见、心神已乱。
永贞觉得她好似在逼他,她又不想那样做,在接着一个月内,再不给他电话。
永贞想念他。
一日,大嫂同永贞说:“日和等钱用?”
永贞一怔,“你听说过什么?”
“我听人说,何日和问公司借了半年薪水。”
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连借带节蓄加一起,差不多两百万。
“他没有同我说。”
“你可打算问他?”
永贞答:“不好问,怕伤感情。”
大嫂跌脚,“你们这种新派女性最吃亏,事事讲尊重,对他们客气,他们只当福气,现在不问,几时间?一个人刹时间动用那么多钱,一定有纰漏,要不是去堵女人的口袋,就是偿还欠债,他赌不赌?”
“不赌。”
“莫非是遭人勒索?”
“大嫂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永贞,去弄清楚,不必同任何人捱义气。”
“我晓得。”
“你哥哥说,干脆分手也好。”
永贞欲语还休。
永贞终于再度上门去。
奇怪,又是下雨天,这个夏天天气比往年凉快,雨水也多。
周末,放假,十点多,日和还没起来,女佣替永贞开门,“温小姐,好久不见。”
日和挣扎着起来,鼻端嗅到永贞常用的香水夜间飞行,朦胧间心一酸,落下泪来,“永贞”,他拥抱她。
永贞也泪盈于睫。
日和这样自苦,却是为何。
她轻轻说:“你累了,不如放假,有一阵子天天开夜班,握得我觉得人生没意义,后来休息过,又不同想法。”
他不出声,醒了,又恢复理智。
他披上浴袍,做了黑咖啡,一人一杯。
她微笑,“叫我来,有什么事?”
“那笔钱,只得稍后才还。”
“没问题。”她说:“还有呢?”
日和低着头,“我们正式分手吧,你前途似锦。”
永贞不出声,有点哽咽,半晌说:“为什么?”
“我另外有了人。”
“胡说,我怎么会不知道,根本没有第三者。”
日和苦笑。
“日和,要我同你和平分手也行,把真实理由告诉我。”
日和沉默。
咖啡饮尽。
日和说:“我与你兴趣宗旨不一样,无谓发展下去。”
永贞但笑不语。
“永贞,别再追究下去了,让我们分手吧。”
永贞摊摊手,“我有骚扰你吗?没有,是你叫我来谈话,我应邀赴约,如此而已。”
她站起来离开何宅。
她为什么来?
因为仍然相爱。
永贞接着做了件很奇怪的事,她去找私家侦探帮忙。
她的要求很简单:“他整个人变了,颓丧、不安、翻复,但我相当肯定没有第三者,我想知道个中原委,死了一条心,好努力将来。”
那位姓郭的私家侦探看着永贞清丽的面孔,“其实,分手就分手好了。”
永贞笑笑,“你说得好似丝毫不值得留恋。”
那郭先生说:“感情是世上唯一不能修补的东西,一旦破裂,永远破裂。”
永贞垂头。
“幸亏倒处有新的感情可供发展。”
永贞觉得这位郭先生真正有趣。
她说:“我还是想查清楚。”
郭先生颔首,“好,七天之内,必有答案。”
知道了究竟,她也不会拆穿他,她会把秘密放在心中。
温太太找到女儿家来,“我听说你与日和有点问题。”
永贞搔搔头,不语。
“我想你知道,父母无论如何爱你支持你。”
永贞深深庆幸自己幸运。
“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是,妈妈。”
“三五七年过去,你连他样貌都不会记得清楚。”
母亲也说得对。
温太太口惠而实至,立刻发动叔伯姨妈辈介绍异性朋友给永贞认识。
年轻人,一定谈得来。
一次生两次熟,再辗转介绍,很快就可以找到新朋友。
永贞着实忙了一阵子,天天换上最好的衣服出去见人,她外型亮丽,性格温婉,十分受欢迎,最主要的是,他们都知道她有点家底,且有份不错的工作,经济独立。
可是宴会途中,永贞总会露出寂寥的神色来,失神片刻,不用说,也是想起了日和。
某个星期一,公事忙得不可开交,她接到侦探社电话。
“温小姐,真相大白,或者你愿意来一次。”
“好,下班五点半我上来。”
“再见。”
那郭先生不负所托。
要不要去领取答案呢?
让它埋葬在海底或是地底算了。
不过,下了班,永贞还是踏上侦探社。
又是个雨天,地上泥泞不堪,空气中有霉味,这雨下了有三两个月了,一直不停。
郭先生请她坐。
他递了一只棕色大信封给她,“答案全在里头。”
永贞有点讶异。
“每天的费用是三千元。”
永贞开了一张支票给郭先生。
“温小姐,拆不拆开这个信封由你。”
永贞苦笑,“你不劝我拆启?”
“一个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金石良言。”
永贞取过信封告辞。
到了家中,她先淋浴更衣,接着喝一杯威士忌加冰。
她拆开大信封。
先看到七八张彩色照片,都放得有十乘八那样大,十分清晰,凭相中人的服饰,可以辨别是分几次拍摄。
照片中一男一女,男的何日和,女的是一个中年女性。
这是谁?
那女子很瘦很干,浓妆,可是一双眼睛仍然尖锐明亮。
永贞见过这双眼睛。
在什么地方?
呵对,窗帘之后,眼睛在何宅窗帘之后张望过她。
永贞大大松下一口气,真相大白了。
只见照片中何日和表情痛苦,眉头深重,那女子却振振有词,不知说些什么。
信封内有一卷录音带。
永贞双手颤抖,取过一具小小录音机,把带子放进去,她按钮,有声音传出来。
做注解的是郭先生:“六月十七日星期三下午三时在翡翠饭店……”
接着,是一男一女的对话。
男声分明是何日和,女声一定属于照片中的中年女性。
只听得何日和说:“这两个月来,我已筹了许多钱给你,一切债项应该已经还清,你还找我干什么?”
那女子似在吸烟,她慢条斯里地回答:“债已远清,可是生活费用呢,你如何安置我?”
听到这里,永贞大奇。
她到底是谁?
何日和说:“我已经被榨干,没有能力了。”
“你寓所有三间房间──”
“不不,你不可能与我同住!”
那女子声音转为强硬,“为什么不行,我无家可归,难道你要我睡到街上去?”
跟着是一大段杂音,录音中断。
、水贞趁这机会去斟多一杯酒。
郭先生的声音又来了:“七月十九日星期五下午四时宇宙大厦门口……”
何日和:“你怎么又来了?”
“我需要钱。”
“你的毒瘾好比无底洞,我已无能为力。”
永贞一震。
毒瘾,怪不得!
世上只有毒债与赌债最难偿还。
“最后一次,无论如何我会戒除。”
“我不相信,走,走。”
“日和,日和。”
“这里有一千块,快走。”
可怜的何日和。
郭先生又注解:“六月二十日星期六───”
那是前天。
日和:“我已经山穷水尽。”
那女子歇斯底里:“我不找你找谁?我是你母亲,你是我亲儿!”
永贞霍一声站起来。
母亲!
儿子!
他俩是母子。
永贞跌坐在沙发中,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原来如此。
怪不得日和一筹莫展,如此自苦。
永贞第一个冲动是想扑到日和身边去支持他。
她已取过外套,可是在大门前静了下来。
慢着。
把事情分析清楚再说。
她又坐下来。
关于何日和的家境,她知道得不多,他曾告诉他,父母一早分手,母亲在加拿大改嫁,父亲到东南亚做生意,一家三口很少见面。
永贞并不介意,英雄莫论出身,谁不想要一对漂亮聪明能干的父母,这不是任何人可以挑选的事。
她要求的只是二人相处愉快。
何日和显然隐瞒了若干事实。
永贞叹一口气。
她已打消出门的主意。
永贞有点羞愧,爱日和吗,固然,但是却不能爱屋及乌,连带对他母亲付出时间精神金钱。
他俩有血缘关系,她要是缠住他,他会有麻烦。而温永贞是清白无辜的一个人,何必陪他去淌这个浑水。
她再斟一杯酒,喝光了,上床休息。
整晚都没睡好,一直听得日和哭泣的声音。
半夜坐起来,拉开窗帘一看,雨居然停了。
第二天早上,气温骤升,永贞所有的短袖衣服并没有熨好,有点气馁,不知穿什么,只得胡乱配搭,原本够差的、心情于是更坏。
她有点讨厌自己。
应该学戏中或是小说里的女主角那样,趁着大风大雨,冲出去,与何日和拥抱,牺牲一切,在所不计,陪他渡过难关。
她却偏偏算起后果来。
以后都要同那样的亲戚生活真不是玩笑的事,怎么应付得来。
她出门上班。
秘书说:“温小姐,何先生找你。”
永贞听见自己说:“我到东京开会去了。”
秘书知情识趣:“是吗,去多久?”
“十天八天。”
“知道了。”
她的态度变了。
下午,朋友叫她到码头聚集,她连忙赶去,在小小白色游艇上,她离开人群,独自坐在甲板上,看着白头海浪卷上来,沉思。
“有没有打扰你?”
永贞一看,是那叫叶兆成的年轻人,见过两次,说起来,叶家与温家从前有生意来往,噫,他身家保证清白。
永贞朝他点点头。
“你有心事?”
“没的事,你看风景多么怡人。”
“有事大可与朋友商量。”
永贞笑不可抑,“我心情很好,谢谢。”
是吗,有事真可拿出来讲吗?我从前的男友,有一个吸毒的母亲……
当然不可以,真忍不住要说,也只得找心理医生去。
永贞不会对任何人谈及日和这个秘密。
“他们在跳舞。”
永贞自椅子上站起来,“我们也跳。”
小叶是巴不得、水贞有此建议。
至此,年轻的永贞不得不把何日和丢到脑后。
就这样冷却二人关系吧。
是他先提出来的,就当尊重他的意愿,不必细究原因。
说真话,永贞怕日和会忽然走来把真相告诉她,求她帮忙,求她怜悯。
她吃不消这种重担,或是,这不是她的担子,她干吗去吃那个苦。
想通之后,她开开心心玩了一个黄昏。
晚上,叫朋友把她送返父母家休息。
她是存心要避开何日和。
母亲讶异,“什么风吹来贵客?”
“家里小装修,且来借住。”
她的卧室仍与中学时期一模一样,母亲总替她留着,随时让她回来休息。
夫复何求呢,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第二天起来,永贞像没事人一样上班去。
何日和没有再找她。
半年之后,有信差递一封信上来。
永贞拆开一看,却是一张谢卡与一张本票。
何日和还钱来了,且算了利息给她。
永贞手已经搁电话上,又硬生生扯回来,看情形,他已暂时解决了他的难题,她问一声好,也很应该,但怕只怕这一声好会带出许多事来。
永贞别转面孔。
她只唏嘘了一会儿,又忙别的去了。
永贞再也没有同日和联络。?
又过半年,他俩在咖啡座偶遇。
永贞与小叶在一起,日和也有女伴。
不知怎地,永贞再也控制不了双腿,直向他走过去,那么日和见她走来,也撇下女伴,朝永贞前近。
“好吗?”、水贞微笑问。
“托赖,过得去。”
永贞说:“时时想起你。”
“我也是。”
“听说你升职了。”
“加了三百块人工”
大家都笑。
那边小叶叫:“永贞,这边。”
永贞朝日和点点头转身离去。
待坐下来,再回头看,日和与女伴已经不在,他们想必是换了地方吃茶。
永贞默然,可是接着抬起头问小叶:“你说什么?”
结局:
罗小玲最近情绪十分怀,她的感情生活不如意,无心工作,辞去事务,休闲在家,然所时事,更加无聊。
睡到日上三竿起来,不是不内疚的。
点起一支烟,连窗帘都不高兴拉开。
昨天晚上看录映带到半夜,昏昏入睡,今朝起床,亦漫无目的。
苦涩的嘴,酸痛的心,精神无论如何振作不起来。
不幸中的大幸是,她一人独居,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她为何如斯沮丧。
表妹失恋那阵子,不但得不到家人安慰支持,且饱受讥笑,信教的阿姨甚至掌掴她:“我打魔鬼,我把魔鬼自你身上驱逐出去”,害得表妹差些精神崩溃。
独居的好处说不尽。
小玲懒洋洋自序在起来,照照镜子,只见脸色灰暗,木无表情,她叹口气。
她洗把脸,胡乱套上件衣服,下楼去找地方吃早午餐。
小玲住在一个大型私人屋都里,商场里什么设施都有,十分方便。
她走过快餐店,想去吃一碗粥,忽然看到一间书店。
咦,几时开的?竟没注意。
书店不好做生意,恐怕还得靠卖报纸杂志支持。
脚步稍一停留,店主人立刻招徕生意:“这位小姐,有无兴趣租本小说看?一块钱租一天,三块钱看一星期。”
小玲停住脚步,她正闲得发慌。
店主人是位中年太太,马上自店内取出一本小说:“陈冷梅最新小说,叫做‘结局’,小姐,十分精彩。”
小玲从来没听过这位作家,不过看到簇新的小书有个十分可爱的封面,便决定租来一看。
她放下按金,写下地址电话。
“租一天?”
“不,我看得慢,租一个星期。”
小玲把书放进口袋,嗯,所以这种书叫口袋书,确有道理。
她去吃了一碗鱼片粥,精神却没有更好,伸个懒腰,打道回府。
打开门,连她自己都倒抽一口冷气。
小小客厅凌乱的肮脏,几乎没有地方插足。
不知多久没打扫清洁了。
一进厨房,只见锌盘上堆满未洗的杯碟。
小玲发呆,坐倒在沙发上。
什么叫做自暴自弃,请来看。
这样下去,周景文也不会回、心转意。
她拿起电话,拨到邻居王太太家去。
“王太太,我是罗小玲。”
“小玲,身子好了吗?可以恢复替明明补习没有?”
小玲干笑,“王太太,病了几天,家里乱成一片。”
“不要紧,我立刻叫马古丽过来替你收拾,你给她一百块好了。”
“太好了,谢谢你,王太太,我想下周一可以叫明明过来了。”
“明明的功课没有你差太远,拜托。”
“不客气。”
十分钟后,菲籍家务助理已经笑嘻嘻过来报到。
小玲有点汗颜,以往地非常懂得照顾自己,这一阵子实在失职。
正当她在客厅呆坐,马古丽已经把厨房清理妥当,并且斟上一杯香茗。
一本小说自口袋里跌出来。
小玲打开第一页。
她立刻被吸引住了。
小说这样开始:“张淑贞失恋,茶饭不思,整日睡闷觉,精神萎靡,一日,她也觉得实在不像话了,拨电话到邻居王太太处求助,王太太慷慨借出佣人,替她打扫凌乱的公寓。”
小玲嘴巴张得大大合不珑去。
何等巧合!
这本小说的女主角不就是她吗?
简直就在说她!
也顾不得佣人在吸尘呜呜声嘈吵,她连忙追读。
“张淑贞这段感情,一开始就不健康,她的男朋友陈大文是有妇之夫。”
小玲愣住。
她已经代入小说,因为女主角张淑贞的遭遇与她完全相同。
她男友周景文亦是有妇之夫。
小玲不相信世上有那么凑巧的事。
一个陌生的作家竟然知道她的故事,并且已经写成书出版。
难怪小说有那么多迷哥迷姐,原来小说是这样引人入胜。
女佣说:“罗小姐,请到那边去,我要清理沙发。”
小玲连忙让到另一角。
她读下去。
“张淑贞与男友陈大文摊牌,男友忽然变脸,个多月不打电话过来…”
小玲抬起头,忽然丢下书掩住脸。
是,是,就是这样,十足十同书里所说,周景文个多月不与她通音讯。
就是那样,她度过了一生中最困难痛苦的三十多天。
连一份不错的工作都丢掉了。
她且憔悴消瘦得不像样子。
小玲定一定神,取起书再看。
“淑贞已经心死,可是也许是缘分未尽,一日,她正在家中发呆,电话却响了起来,是陈大文找她。”
说时迟那时快,电话铃骤然大响。
马古丽去听,“罗小姐,找你。”
小玲一颗心卜卜跳,她接过听筒问:“哪一位?”
“小玲,是我。”
周景文,是周的声音。
那本小说像预言!
小玲错愕讶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小玲,是我,景文。”对方见她不出声,有点焦急。
小玲终于回过神来,“找我什么事?”
“想听听你的声音。”
小玲不语,说得太动人了。
“小玲,想来想去,我都舍不下这段三年感情。”
小玲叹息一声。
“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尽快同她分手,放心,我会给你名份。”
小玲听着听着,忽然觉得周景文的对白像文艺小说中对话。
怎么以前不觉得?
看样子这本三块钱租来的小说真正教育了她。
“小玲,我想来看你。”
小玲说:“好吧,”没有太大的惊喜,“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
挂上电话,发觉马古丽已经离去。
全屋焕然一新,进房去一看,连床单都换过,小露台上掠着洗涤过的衣服。
窗帘窗户都打开了,新鲜空气流通,整间小小公寓生气勃勃。
幸亏周景文今天来,要是昨天可糟了,小玲不想他看到她那个窝囊相。
她连忙去洗头沐浴,才换上新衣,门铃已响。
小玲放下擦头发的大毛巾去开门。
门外正是周景文。
他看到屋子与屋主均精神奕奕,倒是一怔,小玲虽然瘦了一点,可是仍然十分机灵,双眼中有警惕的神情。
小玲先开口,“许久不见。”
“好吗?”
“托赖,还不错。”
“在看小说?”他瞥到那本打开的小书。
“是。”
“听说你辞职了。”
小玲要面子,“我另有高就,下月上新工。”
她要到这个时候才看清楚他。
他胖了些,奇怪,在这种时候,居然可以增磅,可见没有什么烦恼。
头发稍微油腻,西装略皱。
从前,他们天天见面,她没有机会客观地打量他,今日不同,她根本没想到他会来,情绪并不激动,只是一阵阵麻木。
在对方看来,不折不扣是冷淡。
周景文说:“我决定与她摊牌。”
这话什么地方听过?呵,周景文讲过不止千百次了。
小玲笑笑,“不用了。”
“什么?”
“不用向地坦白,我相信她早已知道我俩之事。”
周景文本来以为小玲一见到他会激动感恩,落下泪来,可是没有,小玲居然这样冷静。
她说下去:“是你迟迟不愿向她表露真相罢了。”
“不,她不会怀疑我。”
“你错了,你总是高估自己。”
周景文忽然不耐烦,“别说她了,你呢?”
“我?”小玲错愕地看着他,“我怎么样?”
“你可愿与我维持旧状?”
对,这次他来,目的并非闲谈,乃系想重修旧好。
小玲开口了,“你且与妻子分居再说。”
“我晓得你会要挟我。”周景文十分沮丧。
“不,这不过是我提出的条件,你毋须履行。”
“小玲,你变了。”
小玲摸摸面孔,变?才怪。
今早她才垂头丧气,不想起床,她并没有变。
小玲站起来送客。
周景又伸手过去搭住她的肩膀,她摔脱他的手,退后一步,警戒地看着他,微微皱上眉头。
周景文愕然。
他转身离去。
小玲在他身后关上门,松一口气。
以后见面,还是约在公众场所比较方便。
她坐下来,顺手拾起那本小说。
目光落在内容上。
小玲吓一大跳。
只看到作者这样写:张淑贞冷笑一声说:“不用向她坦白,我相信她早已知道我们的事,是你迟迟不肯向她披露真相罢了,你总是高估你自己。”
小玲抓紧那本小说,双手不由得颤抖起来。
这肯定是她的故事。
作者把她的故事原原本本写了出来。
小玲忽然冷静下来。
结局呢,结局如何?
她手指有点不听话,想翻到最后几页去看结局。
小时候看侦探小说她便有这个习惯,先看头,再看尾,中间看不看无所谓。
小说与人生一样,最重要是首与尾,开始与结局都要好,中间部分只当是逛花园,增加阅历。
小玲终于接捺住自己的手。
不,这次她要写她自己的结局。
她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罗小玲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不是某小说家笔下一个女主角,任由人安排言行举止。
她有血有肉,有意愿,有志向,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她捧着茶喝一口。
刚才不是应付得很好吗。
即使周景文上门来,她也没有退步。
电话铃响了。
“小玲,是石珠,敝公司广告部有个空缺,你要不要来见一见?”
小玲忽然坚毅地说:“要。”
“好极了,明天上午十时。”
小玲看看时间,还来得及去买套衣服熨个头发。
她回到房间去取手袋,又折回客厅,轻轻翻阅小说。
──“淑贞决定去见那份新工作,她看看时间,才下午三时,还来得及修剪头发与买套新衣服。”
也许,在都会中,像她那样遭遇的时代女性是极多的,所以随时可以在小说中看到类似,甚至是一模一样的情节。
年纪轻,刚自学校出来做事,毫无生活经验,像只刚睁开眼睛的小猫,有人对她好,肯在小事上帮忙,已经叫她感激得了不起,于是那人乘虚而入。
过了一段日子才高耸她,他已婚,可是与伴侣并不相爱,为着孩子还下,为着不想对方受太大刺激……
其实是很老套的情节,可是不知怎地,仍然天天在发生着。
她放下小说出门去。
那个下午,小玲买到十分理想的见工服,以及改了一个漂亮的发型。
回到家,又把个人履历资料文件整理出来,放进公事包里。
石珠真关照她。
真假朋友在要紧关头一看就看出来。
有些人一见朋友稍微有点不得意,立刻肃静回避,像避瘟疫一样,现实得过了头,这倒也罢了,可是朋友一旦略有起色,他又含笑前来占便宜,那才讨厌呢。
小玲年纪虽轻,却也看透了世态炎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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