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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憔悴三年
    憧憬:

    彭玉婵是光明日报记者,年轻有为,上任不到三年,已薄有名声。

    她擅长写访问。

    写访问其实有一个秘诀。

    玉婵这样同师弟师妹说:“访问,分两种。”

    大家等着听是哪两种。

    玉婵笑一笑,说下去:“一种,是好看的访问,另一种,是不好看的访问。”

    大家都笑。

    “不好看的访问,通常只是有合必录,对方说什么,你写什么,白白变成他人宣传工具,故不好看。”

    那,什么是好看的访问?

    “懂得发掘读者有兴趣的问题、加以冷眼旁观,探索事主的内心世界,综合成文,一定会受欢迎。”

    大家都点头称是。

    理论是这样说,可是彭玉婵也常常遭滑铁卢。

    被访者很少肯把心事摊开来放桌上与记者共享,即使愿意接受访问,也不过是说些门面话。

    玉婵一次去访问着名作家。

    她问:“写作是否清苦行业。”

    大作家笑答:“也不算太差。”

    “可否具体说一说,阁下年薪多少?”

    大作家说:“我的收入不能作为代表。”

    “可否透露一二?”

    他无论如何不肯,“读书人不宜说钱。”

    玉婵徒呼荷荷,只得去做调查,可惜出版社与报馆亦不愿透露端倪,她只能做了一个十分约莫的估计。

    谦虚是美德,可是有时被访者连生活是否快乐都不愿承认。

    一位证券界女名人只肯说:“我不是不快乐。”

    记者不易为,可见一斑。

    王婵最新任务,是要去访问李日虹,她是显泽机构的继承人,身世特别。

    李显泽是商界名人,一直没有透露有这个女儿,她一直住在英国约克郡,直到最近这几年。

    传说中她是私生女。

    李显泽一直到患上癌症才召她返来承继事业。

    李日虹年纪不大,相貌清秀,自然成为记者访问的好对象。

    可是她不接受中文传媒访问。

    有什么话,只同时代周刊及新闻周刊说。

    这种作风当然引起本地传媒不满。

    经过显泽机构的公共关系再三指引劝导,她总算愿意同中文报章对话。

    不过有一个条件。。

    先得把问题给她看过,访问时间不超过三十分钟,还有,访问写成后得给她过目。

    经她通过,才能刊登。

    王婵听到这样的条件,不禁轰然大笑。

    “简直是挑战我们的智慧。”

    同事吴志光也说:“可不是,不如叫阁下公关组写好了宣传稿每间报馆派一份。”

    玉婵反问:“你有无听说过,当年某作家宣传新作的伎俩?”

    “余生也晚,错过了盛事,你倒说来听听。”

    “他叫熟人来开座谈会,讨论他的新作,然后把会谈记录下来,拿到相熟的周刊去登。”

    吴志光嗤一声笑出来。

    “本来人家也预备迁就,谁知他还嫌写得不够好,赞得不够美,竟把原稿取回亲手再改,编辑部终于发奋图强,推说稿件遗失,不肯再登。”

    “好,有志气。”

    “是,我也那么想,据说稿件由杂志老板亲手交到编辑部,以为以上压下,必登无疑。”

    吴志光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人,会那么不择手段地希望出名?”

    玉婵耸耸肩,“我不知道,名利名利,也许名来了,利也会接踵而至。”

    “为什么不好好苦干,名至实归?”

    “咄,那需要多长一段时间!”

    吴志光颔首,“是,都来不及要快快快。”

    “一夜成名,多过瘾。”

    “老总叫你去访问李日虹哩。”

    “试同她讲讲条件。”

    “没可能。”

    “硬碰硬,恐怕做不成访问。”

    “白便宜了别家报馆。”

    总编辑陈昌祯这时进来说:“玉婵,都依了她吧,总算是中文传媒中第一访问李日虹的人。”。

    “我不稀罕。”

    “牛脾气。”

    下午,玉婵与显泽机构公关部讨价还价。

    对方十分客气,但是不住重复,条件就是如此,访不访问在你。

    “哪,”玉婵叹口气,“我把问题传真过来。”

    “问题不要超过十条。”

    玉婵生气,“我只有一个问题。”

    “请说。”

    “中国人为什么如此难为中文传媒。”

    “……”

    “请尽快答覆。”

    玉婵啪一声扔下电话。

    原以为没有希望了。

    可是一日之后,显泽机构有人找彭玉婵小姐。

    “彭小姐?我是李小姐私人秘书邓青云,我们的公关组也太不会说话了,现在由我向你正式致歉。”

    玉婵心中好不奇怪,“不不不,你们太擅词令才真。”

    那位邓先生笑,“可是巧言令色鲜矣仁?”

    玉婵听到这种似是而非的形容不觉笑出来,这种读英文写英文讲中文的人常犯类似毛病。

    “彭小姐,我们再商量一下如何?我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我需要较多时间。”

    “李小姐至多只能拨出一小时。”

    “我想在现场问问题。”

    “李小姐实在不希望有太多意外的惊喜。”

    “我至多不问她贵庚。”

    “彭小姐,你何必存、心刁难。”

    “邓先生,记者并非刁徒。”

    “那么,一小时,十个问题,可拍照,下星期三下午七至八时,在显泽机构会议室举行,你说如何?”

    这时,玉婵也想交差算数,“好好好。”

    一份工作耳,何用仆心仆命?

    “你彷佛气馁。”

    玉婵呵呵笑,“会吗,你太小觑我了。”

    李日虹真是一个乏味的女子,商场中人想必往往如是,成日价钻钱眼。

    接着几天,显泽机构不住要求玉婵交上问题。

    玉婵不去理会。

    届时,自顾自赴约,如果见不到,也就拉倒。

    她准时抵达显泽大厦。

    一到十一楼即有人迎出来,“彭小姐,我即是邓青云。”

    是一位高大英俊双眼会笑的年轻人。

    “李小姐呢。”

    “已经在会议室等你。”

    玉婵一怔,“这么准时?”

    “请跟我来。”

    会议室门打开,玉婵先看到一组十分舒适的沙发,接着一位妙龄女子穿着黑色塔夫绸晚装长裙笑脸迎人地走过来。

    她戴着适量钻饰,更衬托得肤光如雪,双目如星。

    “彭小姐吗,我是李日虹。”

    玉婵没想到她是个美女。

    或者这是她的地头,她又刚好精细地打扮过,心情又不坏,故此看上去特别漂亮,要是她也似彭玉婵那样每日工作十二小时,舟车劳顿为一个题目抓破了头皮,姿色一定稍逊。

    这个社会一向是富者愈富。

    “请坐,我穿晚装是因为一会儿要赴宴。”

    随即有人捧着茶点进来。

    玉婵正好饿了,一张脸几乎没理进雪白的椰子奶油蛋糕里去。

    这时,邓青云已轻轻退出,关上私人会议室双门。

    李日虹不打算拖延时间,“请你开始访问。”

    玉婵老实不客气地边吃边问:“世人对你至大误解是什么?”

    李日虹一怔,真没想到这个短发圆脸的姑娘一上来就问一个这样直截了当的问题。

    可是她惯于接受访问,知道这个问题会帮她伸怨。

    她坐了下来,裙据悉悉索索。

    玉婵看到她脚下是一双像芭蕾舞鞋似的平跟鞋。

    李日虹想了想,“至大的误解是我靠父亲的余荫度日,世上一切得来全不费工夫。”

    玉婵不慌不忙地问答:“不是吗?”

    “不,我在廿二岁之前,根本没见过父亲。”

    玉婵笑笑给她接上去,“可是他的杖,他的杆,都领导你。”

    “他只支付我生活费及学费,我是一个寂寞的孤儿,我在校成绩优异,生活检点,全属自身努力。”

    这是真的。

    家境富裕而读书不争气生活糜烂的子弟是极多的。

    玉婵颔首表示赞同。

    李日虹松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何对你说实话,如果有外国记者问我,我一定回答:‘可是,外界一切误解并不构成任何影响’。”

    玉婵笑笑,她喝完一大杯咖啡,再斟一杯。

    简直为老实不客气现身说法。

    玉婵轻声问:“那些舞会,十分无聊吧。”

    李日虹也笑,“当然,所以叫舞会,不叫会议。”

    “为什么去?”

    “应酬。”

    “社会上许多真正办事的人从来不去那些地方。”

    “我会考虑你的意见。”

    “不过,李小姐,我必须承认,你穿上这一袭裙子,比任何一位名媛都漂亮。”

    “谢谢你。”

    “问题第二条。”

    “不,已经第五条了。”

    玉婵一怔,“那些不算。”

    “怎么不算,别争了,二十分钟已经过去了。”

    “好,你有无遗憾?”

    李日虹一愣,抬起头,手托着下巴,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方钻,闪闪生光,她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来,终于,轻轻叹口气。

    玉婵十分渴望知道答案,向前探了探身子。

    李日虹终于回答了:“有,我所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不是我所爱。”

    玉婵冲口而出:“什么,不是收购和氏大厦失败锻羽吗?”

    李日虹顿觉诧异,“当然不是,商业行动,有得有失,至多下次再来。”

    “讲得太好了,可是,你爱的人是谁,你不爱的人又是谁?”

    “他们都有家庭有工作,我不便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

    玉婵失望。

    可是,也属意料中事。

    有谁会拒绝这样秀丽端庄的富女。

    “李小姐,你有什么憧憬。”

    李日虹低下头。

    她考虑了很久,反问:“憧憬二字何解?”

    玉婵笑,倒底自幼在外国长大。

    她为她解释:“盼望,希望得到。”

    “啊。”

    玉婵催她:“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从来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

    “是,因为你那样成功,要风得风,要两得两,还有什么好憧憬的。”

    李日虹忽然这样说:“今年夏季,我返回约克郡老家度假。”

    “老屋有一个马厩,一直由史蔑夫打理,他有一独子,约十岁,放假就到我家帮忙打杂。”

    咦,这同富女的憧憬有何关连。

    “那青年高大英俊,不修边幅,不擅词令,全不受商业社会污染,大家都喜欢他。”

    她深深叹口气。

    噫,莫非──

    “一日,我策骑返来,看到他在马厩洗马,一年轻佣妇正替他挽水过来,二人谈笑,忽然他拿起水泼向那女子,那女子也用水泼地,二人浑身尽湿,却毫不介意,继续在明媚的日光下嬉戏。”

    玉婵不禁入神。

    “二人眼中都有盎然的欲念,可是,我丝毫不觉猥琐,那根本是人的天性之一,不用排斥压抑,可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了马上的我,女佣随即走开,他过来帮我牵马。”

    “你惊破了好事,不过不怕,有的是机会。”

    “彭小姐,那样自然单纯,毫无矫情,绝无企图的男欢女爱,正是我毕生的憧憬。”

    玉婵耸然动容。

    够了,已经够材料交差。

    李日虹的表逢能力十分强,她把她的心意交待得一清二楚。

    “李小姐,这出奇的坦白──”

    她笑,“我很庆幸今日的我已不必凡事支吾以对。”

    说得好。

    玉婵取出照相机,替李日虹拍下一连串照片。

    她反问记者:“我的憧憬,会有一日实现吗?”

    玉婵停止按快门,“不,李小姐,恐怕永无实现之日。”

    “为什么?”

    “你身份太矜贵,生活太复杂,每一个接近你的人对你都有所企图,怎么可能得到单纯的感情。”

    李日虹坐下来,神情有点憔悴。

    “最后一个问题:你有何失败之处。”

    她苦笑,“你有无六个小时?”

    玉婵微笑,“李小姐大可长话短说。”

    “家母已经去世,我最失败是不在她在生之际好好与她相处。”

    玉婵怪同情,“孝顺的女子通常会这么想。”

    “什么,我以为不孝才会产生忏悔。”

    玉婵笑,“不孝,根本心中没有父母,又怎么会后悔?”

    “啊。”李日虹像是刚刚弄清楚这一点。

    时间到了。

    玉婵站起来告辞。

    “彭小姐,贵报有你那样出色的人才一定会有前途。”

    “哗,这话真应对我老板说。”

    玉婵甫走近门口,已经有人替她开门。

    门外,正是邓青云,原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外头默默守候。

    看样子做私人秘书也全然没有下班的时间。

    他送玉婵到电梯口。

    “请回。”

    “时间不早了,请乘我们准备的车子回府。”

    “我回报馆。”

    “没有问题。”

    他同她走到门口。

    玉婵那记者本色又发作了。

    她问:“你在显泽做了多久。”

    “三年。”

    “一直跟着李小姐?”

    这时,一辆黑色大轿车驶过来。

    邓青云替玉婵拉开车门,一连串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玉婵只觉得他懂得礼貌,愿意使访者得到最佳待遇,但一点不觉得他卑恭屈膝。

    找得到这样的夥计,实在难得。

    车子一直把她载返报馆。

    访问稿写出来,吴志光头一个看到。

    “她真的对你那样说?”

    “是。”

    “哗,有看头,没想到富女的意愿如此简单。”

    “可以想像,她所有的追求者读后会得瞠目结舌。”

    “也就是俗称跌眼镜了。”

    第二天,玉婵与邓青云通了一次电话。

    他声音爽朗,叫人一听便有无限好感。

    “李小姐到纽约去了。”

    “我那篇访问搞在付印之前想请她过目。”

    “李小姐已吩咐过我,她说不必了,彭小姐一定会帮她写得很好。”

    玉婵一怔。

    这样信任,更加不易做,她又自我审核一遍,把略为尖刻的字眼删除。

    总编辑老陈看过,好不诧异,“真奇怪,与她平时形象大大不同。”

    玉婵微微笑。

    “写得好极了。”

    玉婵说:“功不在我,要是当事人不合作,我怎么写,由此可知,写得再辛苦,也不是我的功劳。”

    “好像很有感慨。”

    “是,我打算创作小说。”

    “李日虹真的比较像小说人物。”

    真没想到她有一颗那样天真的心。

    下班,玉婵逛马路。

    她喜欢看众生相,一路观人。

    一个年轻人站在地车站等朋友,神情有点焦急,忽然之间,他双眼亮起,人来了。

    少女急急奔过来,他立刻笑,一脸欢容,身上每个细胞都欢畅的样子。

    他俩轻轻拥抱。

    玉婵在一旁怔怔地看着。

    如此单纯的男欢女爱,对彭玉婵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憧憬。

    她也向往呀。

    半晌,人家肩楼肩的离去,玉婵才买了几份杂志,打道回府。

    访问出来了,读者纷纷致电编辑部,表示激赏。

    “李日虹回来没有?”吴志光问。

    玉婵拨电话到显泽机构,那边答:“李小姐尚未回来。”

    “那么,请替我接邓青云。”

    “邓先生放假,我帮你接到他助手处。”

    那助手一般精乖伶俐,“彭小姐,幸会,邓青云到纽约去了。”

    玉婵的心一动。

    “有无说几时回来?”

    “好像是一两个星期。”

    “是与李小姐会合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打个哈哈。

    “谢谢你。”

    “不客气,彭小姐有何事尽管与我联络,我叫陈日良。”

    玉婵挂上电话。

    一起到外国去了。

    在这里,她在上,他在下,是宾主关系,到了外头,两个都是年轻人。

    一定可以发现许多共同点。

    许多女性都认为找对象讲条件,男方必需能够照顾她,呵护她,学识经济府况都比她好,使她一生都有安全感。

    这真是苛求,也无此必要.人最好妥善照顾自己,那样,才可放心出去谈恋爱。

    不知李日虹与邓青云之间可会产生些什么。

    过了一段日子,玉婵自采访组退下来,她决定创作一个长篇。

    篇名就叫憧憬。

    她在等待结局出现。

    不到三个月,报章财经版刊出消息,显泽机构李日虹辞去职务,宣布退休。

    玉婵立刻拨电话给陈日良。

    陈君说:“李小姐现在温哥华。”

    “那么,邓青云呢?”

    陈君答:“邓先生已经辞职,我代替他的位置。”

    “恭喜你,升职了。”

    “托赖。”言语间十分亲切。

    可是其实他们没有见过面。

    双方有一刹那沉默。

    然后,陈日良轻轻说:“我曾拜读彭小姐大作,十分钦佩。”

    玉婵笑,“我请你喝咖啡如何?”

    他大喜,“随便何日何时我都有空。”

    “一小时后在显泽楼下见。”

    “我胸襟会插一朵康乃馨。”

    玉婵被他逗得笑出来,能笑就好,伴侣如果能叫你笑,请多珍惜,那是极之难能可贵的一件事。

    呵人生路上到处都是名与利,唾手可得,欢笑难寻。

    玉婵到了约会地点,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们热烈地握手。

    “真没想到有那么漂亮的女作家。”

    玉婵又笑了,“我已退出采访组,学写小说。”

    “那敢情好,可以对你坦诚地说话了。”

    “有什么消息?”

    “李小姐结婚了。”

    “呵,那多好。”

    “猜一猜对象是谁。”

    “邓青云。”

    陈日良诧异,“天下怎么会有你那样聪明的人。”

    “不过是一加一等于二。”玉婵笑。

    “她一直喜欢他,终于舍弃阶级而取爱情。”

    玉婵沉默,真是好决定,现在李日虹才真正什么都有了。

    “小说进行如何?”

    “细节还需商榷。”

    这一对,也大有发展余地。

    赌注:

    邓正伟额角冒着汗,手上拿着一副牌,故作镇静。

    对手刘立成、心中暗暗叹气,姿势这样难看,赢了也等于输了。

    本来赌桌上有五个人,现在都已退出,在一旁看他们下注。

    他们赌的牌,俗称沙蟹。

    刘立成不认识邓正伟,是一个朋友的朋友把他带来,刘立成好客,最近做电脑生意颇赚了一点钱,时时在宽敞的家里招待客人。

    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像邓正伟赌品那样坏的人。

    赢一点点,趾高气扬,嚣张万分,似要全桌人拜服赞美,输一点点,又垂头丧气,十分沮丧,最好有人安慰。

    如此肤浅!

    而且赌注落得那么大。

    这时刘立成手上已有一对十。

    不一定嬴,可是也不一定输,还有两只牌未发下来。

    而邓正伟在这个晚上,已经输了近二十万元。

    作为主人家,刘立成说:“这是最后一铺,然后,我们该吃饭了。”

    牌发下来,邓氏面前是一对皮蛋。

    他意气风发,掏出一条车匙,“我加注。”

    刘立成有点讨厌他,故轻轻说:“我从来不用二手车。”

    围观的几个人都笑了。

    刘立成的牌下来,又是一只十。

    刘立成几乎已立于不败之地。

    他说:“看你的了。”

    邓氏只得一只六。

    而刘立成取得一只老k。

    他把面前筹码摊出来,约莫值五万元。

    他不想再玩下去,故把牌掀开。

    那邓某人冷汗涔涔而下。

    刘立成把车匙还给他,笑笑说:“吃饭了。”

    外头已摆下丰富的自助餐。

    很多客人他都不认识,自从爱妻病逝之后,刘立成深觉寂寞,故时常在家搞聚会,任由朋友携他们的朋友出入。

    大家都知道刘家几乎每晚都有香槟招待。

    刘立成走到露台去。

    他对着海景,忽然深深叹息一下。

    身后传来一把小小声音,“赢了还是输了?”

    他没转过头去看是谁,低下头,笑,“我怎么好意思嬴客人的钱。”

    “你是一个慷慨的主人。”

    听语气,已觉有点风尘,刘立成颇喜欢成熟的女子,她们有风韵,老练,不轻易撒娇,把脾气收敛得很好,与她们相处,一定愉快。

    他觉得她就站在他身后。

    “这是一座美丽的别墅。”

    “谢谢你。”

    “听说女主人已不在世上。”

    “是。”

    “世事古难全。”

    刘立成仍然没有回过头去。

    这名女子声音柔美温馨,可是清甜的嗓音后似带凄怆,使他神往。

    他不敢转过头去,怕她长得不美,又怕她长得太美,可是已经老了。

    他问:“你跟朋友同来?”

    “是。”

    “已经深夜,早些回家的好。”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轻笑。

    他猜得不错,她果然是一个出来找生活的女子,换言之,她父亲不能照顾她,她的伴侣也不见得有能力。

    对刘立成来说,所有女子都应该被呵护,同女人争、占女人便宜,是十分卑贱行为,至于伤害女子心灵,更罪无可恕。

    他忍不住回过头去。

    可是身后已空,那个女郎已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去。

    刘立成有点后悔,为什么一听到她声音之际不立刻转过头来?

    他喝尽手上的酒,回到客厅。

    客人已陆续离去。

    有人问他:“泳池几时开放?”

    他笑,“你们说几时?”

    有女客娇俏地说:“明晚。”

    “我马上叫人准备。”

    “今日鱼子酱供应不足。”

    “我会告诉厨房。”

    “有时累了,真希望可以睡在客房中,明天再玩。”

    刘立成只得笑,“太赏脸了。”

    过了这一季,他也想静一静,欲躲往伦敦住个把月,逛逛书店与美术馆。

    有人叫住他。

    他转过头去。

    是邓正伟。

    刘立成觉得奇怪,还有什么事?

    “刘先生,我想与你再赌一记。”

    “不,”刘立成即时拒绝,“牌局已经结束。”

    这个人长得英俊高大,性情为何如此讨厌?

    邓正伟凝视他,“你是怕好运已经结束?”

    刘立成说:“邓先生,此处并非赌馆,这里是我的家。”

    邓正伟笑,“你没胆子就算了。”

    刘立成丝毫不理他的激将法,“你说得对,我没有胆子得罪客人。”

    心想,邓兄,放了你一马你为何尚不知进退?

    他想送走这名恶客。

    谁知邓正伟仍不放松,作最后努力:“我愿拿我今日身边所有,来同你赌最后一记。”

    刘立成看着他,“你想赢什么?”

    “赢威风。”

    “你想清楚了?”

    “是。”

    刘立成说:“万一输了,你的车你的现款你的衣服,可统统都得留下。”

    “我明白,”邓正伟说:“可是我赢了的话,我会向通江湖宣扬我赢了你。”

    刘立成笑,“可是,我并不认识全江湖人。”

    “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刘立成想了想,“不,我对你全身上下物品一点兴趣也无。”

    谁知邓正伟立刻说:“我还有个女朋友。”

    刘立成一怔,“什么?”

    “我的女友亦是赌注。”

    刘立成不相信双耳,太可怕了,简直卑鄙下流。

    “你且看看,她长得不错。”

    刘立成缓缓地说:“邓先生,女朋友不是这样用的。”

    邓正伟冷冷回答:“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刘立成问:“为什么那样绝望地想赢我?”

    “你在商场及牌桌上都有常胜将军之称。”

    刘立成笑笑,“邓先生,再见。”

    他欲撇下这个讨厌的人,一转头,看到一个女郎向他们走来。

    只听得邓正伟说:“走吧,盈盈。”

    那女郎轻轻答:“是。”

    刘立成立刻抬起头来,他浑身一震,他认得这把声音,柔美清甜,可是背后似有不可告人的凄酸,实在动人。

    是她。

    只见她皮肤白哲,颜容秀丽,身段高佻,只穿一件简单黑色吊带裙,浑身并无其他装饰,实在是个可人儿。

    可是,她分明跟看邓正伟这个猥琐的人过活。

    可惜。

    刘立成犹疑一刻。

    他同自己说:刘某,不管你的事,切莫多事,放这个人走,从此、水不见面。

    可是这一刹那他无法控制自己。

    他听见他自己说:“邓先生,请留步。”

    那邓正伟即时得意洋洋地笑,“你可是回心转意了。”

    是,他决定打救这个女子。

    他点点头,“请到我书房来。”

    “盈盈,跟着刘先生走。”

    客人已散得七七八八。

    刘立成延客人进书房。

    他不明白女郎为何如此驯服温柔。

    她欠他什么?

    为何随他摆布?

    他掩上门。

    书房布置华丽别致,是一个独立天地。

    门一关上,里头便一片静寂,看来有上佳的隔音设备。

    连那邓正伟都说:“刘先生,你真懂得享受。”

    刘立成连忙欠欠身

    “府上一定有新朴克牌。”

    刘立成打开抽屉,取出一副新牌,放在书桌上。

    他走到小型酒吧前,斟出一杯拔兰地,“两位喝什么?”

    可是邓正伟急不及待,已脱下身上的手表戒指项链,掏出车匙,大声说:“连盈盈在内,赌这一铺。”

    刘立成看着他,只觉可笑。

    原本,他真不会同这种人计较,可是今晚,他别有任务在身。

    他温和地说:“别的都拿回去,不过,要是你输了,以后盈盈就不认得你。”

    那女郎白皙的脸本无一丝表情,但是听了这话,她双目闪了一闪。

    “她欠我许多钱。”

    “一笔勾销。”

    “好,”邓正伟说:“不过你要是输了,莫怪我在众人面前耻笑你。”

    刘立成笑,“邓先生,我有种感觉,你好似不大喜欢我。”

    邓正伟承认:“我觉得你这种有父荫有学历,世界任你予取予携的人最可恶不过。”

    刘立成大奇,“你听谁说我有父荫?”

    “你父亲不是鼎鼎大名的刘颂伯吗?”

    刘立成答:“我母并非正室,并且失宠已久,我完全凭自己能力创业,信不信由你。”

    女郎本来似瓷像般端坐一边,此时,肩膀动了一动。

    邓正伟也一呆,可是他即时取过新牌,抽出,顺手洗了几次,啦一声放回桌上。

    刘立成说:“这样吧。”

    “请说。”

    “你不过是想我难看,不如速战速决,一人抽一张牌,谁大谁就嬴。”

    邓正伟愣住,“那岂非毫无技巧可言?”

    刘立成笑,“赌博纯讲运气,哪有技巧可言。”

    “谁先抽?”

    “让我扪掷骰?”

    刘立成又取出一副十分考究的西洋骰子,在皮制小桶内摇两摇,倒出来,只得五点。

    邓正伟却只得四点。

    刘立成站起来,双眼湛出精光,“看仔细了,我先取牌。”

    他自中央抽出一张,翻开放下,一看,是张黑桃爱司。

    那正是成叠牌中至大的一张,对手根本不用再抽牌比试。

    刘立成听到盈盈嗯地一声。

    邓正伟是个输不起的人,可是越是这种人,越是要假装豪爽潇洒。

    他脸色灰败,大声说:“输了。”

    刘立成竖起大拇指,“愿赌服输,好。”

    邓正伟看也不看他带来的女朋友,取过外套就去打开书房门,拂袖而去。

    女郎仍然坐在一角,动也不动。

    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书房内静寂万分,一男一女都没有话说。

    终于,佣人上来敲门,“刘先生,客人已经散清。”

    刘立成吩咐道:“你们收拾地方吧。”

    “是,刘先生。”

    老佣人十分含蓄,视线并未接触女客。

    从头到尾,这个风尘女子,好像不存在似的,人人轻视它,当她透明。

    佣人下去后,刘立成咳嗽一声。

    那女郎笑了一笑。

    花般容貌,却误堕风尘。

    刘立成为之恻然,口里却只是说:“今日,我取到一副好牌。”

    他把那副牌逐张揭开,一只只,统统是黑桃爱司。

    他笑说:“这是一副廉价魔术牌,想不到帮我赢了一手。”

    女郎但笑不语。

    刘立成问她:“你一早就看出来了吧?”

    女郎仍然沉默,可是她的眼睛说是。

    “出老千,真是不道德行为。”

    女郎看着他。

    “可是对付那样猥琐的一个人,又叫我高兴。”

    女郎低下了头。

    “以后,你同他不再有任何纠葛。”

    “谢谢你。”她低声说。

    三个字后无比苍凉。

    “有无时间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女郎无奈,“你又可有六个钟头?”

    刘立成摊摊手,“夜未央。”

    佣人捧进来宵夜,两只碗,两副筷,可是,仍然装作看不见客人。

    刘立成说:“先吃点东西。”

    女郎说:“我不饿。”

    刘立成笑笑,“你放心,我虽不是君子人,可是也不会欺侮女人,你随时可以走。”

    女郎问:“真的?”

    “回家去,好好做人。”

    女郎笑了,像是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老土的好人。

    她说:“此刻我又觉得有胃口。”

    她取起面碗,一下子把鸡丝面吃得一干二净。

    然后,她坐下来,伸个懒腰,轻轻说:“这下子,我又不愿走了。”

    刘立成叹口气,“你看你,好好一个女孩,竟沦落到被人当赌注。”

    女郎甚有愧意。

    “别告诉我是为着父亲早去,母亲重病,而弟妹又嗷嗷待哺的缘故。”

    她看着窗外。

    “也别告诉我是为着想穿得更好吃得更好。”

    女郎微笑,“我有种感觉,你会比其他人更难侍候。”

    刘立成迅速答:“那当然,我尚有诚意。”

    “赢我过来,倒底是为什么?”

    “我喜欢你,觉得你不应跟着邓某那种人混饭吃。”

    “世上有千千万万的邓某人,我们不过自一个邓氏的手,再传到另一个邓氏的手去。”

    “你不考虑改变生活方式?”

    女郎笑,“感化官,谈何容易。”

    刘立成看看她。

    “你看,我们在太阳落山后才开始工作,凌晨休息,每天工作六七个小时,收入丰厚,小帐数目惊人,如何转行?”

    刘立成说:“可是,你得出卖灵魂。”

    女郎嘘一声,笑笑说:“一个人只能卖他所有的东西,不过,你可别说出去,他们以为我有灵魂,其实没有。”

    刘立成摇摇头。

    女郎问:“不相信?”

    刘立成答:“你不但有灵魂,且有一个非常伤感的灵魂。”

    女郎愣住,缓缓转过头去,低下头,露出雪白的颈项。

    刘立成叹口气,“盈盈,回头是岸。”

    他拉开抽屉,取出支票部,写了张支票。

    “给你,学一门手艺,做点小生意。”

    盈盈过去,取过支票,一看数目,怔住,接着,她轻轻说:“我不要。”

    刘立成扬起一条眉毛,“什么?”

    “无功不受禄。”

    “你有功,刚才,多谢你没拆穿我的西洋镜。”

    “为什么无缘无故对我那么好?”

    “并非没有原因。”

    “告诉我。”

    “我妻子去世之前,患病已有一段时间,明知不治,却强自振作,她的声音非常像你,清甜自然,但背后隐着凄酸。”

    “啊。”

    “有两句诗,不知你有否听过: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盈盈冲口而出,“所以你同情我。”

    刘立成把支票放进她银色小手袋中,“别叫我失望。”

    “我可以随时走出这间房间?”

    “当然。”

    “世上彷佛许久没有发生这样好的事了。”

    她泪盈于睫。

    刘立成送她下楼去,叫司机把她载返家中。

    上了车,已驶出去十来公尺,忽然车子又停下来,车窗降下,她探出头来,刘立成步向前,听她有什么话说。

    只听得她诚恳地说:“我祝福你,刘先生。”

    刘立成颔首,车子渐渐远去。

    故事说到这里,好像该结束了,只有在故事中,活生生的赌注,才有这样好的下场。

    但是生活必需继续。

    刘立成搞了一个盛大的告别聚会,邀请近五百位宾客,开开心心玩了一个通宵,到了翌日中午,还有醉酒的客人自客房出来问要浓茶。

    可是最终有聚必有散,客人统统离去,刘立成令所有佣人放假,重新装修大宅,他孑然一人,到伦敦去了。

    许多亲友都想为他介绍对象,他温和他婉拒。

    他只想清静。

    这些年来,关于他感情生活的谣传也很多,刘立成的名誉并非上佳。

    许多名门淑女一听这三个字说不定就害怕,他也无谓去做社交圈的新话柄。

    他逛了一间书店又一间,喜欢蹭博物馆,倦了找一间小食店填饱肚子,腻了便到巴黎玩数日。

    这样,他竟在欧洲就了下来,乐不思蜀,留着胡髭,穿便衣,女伴不是金发就是红发,晃眼便半年过去,不思归。

    公司其他拍档开始催他回去。

    追得紧了,他索性表演失踪。

    可是电话录音机里留着一个讯息:“刘立成,我们需要你,请速现身,半年疗伤期对现代人来说已是奢侈,你的伙伴戚成义。”

    听到这样的恳求,刘立成忽然觉得自己不合理之至,歉甚,终于决定告别流浪生

    活。

    他打算在周末还去。

    星期五上午,他到相熟的书店去取订书。

    拿到那本十九世纪末期初版狄更斯的块肉余生,他站在店堂欣赏了一会儿。

    冷不防吸引了一个人的注意力。

    “能给我看看吗?”

    一抬头,他便知道是她了。

    秀丽的面孔,文静名贵的衣着,与他有一般嗜好,她叫王唯绮,廿七岁,是位建筑师,承继父业,在伦敦拥有一例小小建筑公司。

    他们到茶座去谈了一个下午,说到最后,刘立成遗憾地说:“可惜我明天便要走了。”

    “去何处?”

    “香港。”

    “哎呀,我也是明天去香港。”

    而且是同一班飞机,这样的巧合,叫做缘份。

    故事到这个阶段,真的应该结束了,好心人有好报,应了盈盈对刘立成的祝福。

    又过了半年,他俩在香港结婚。

    婚礼非常简单,连酒会也不设,注册、蜜月,然后开始养儿育女的大计。

    刘太太在怀孕时口味刁钻,喜欢吃各式各样甜品,否则就情愿捱饿。

    刘立成只得与司机二人挖空心思寻幽探秘。

    “有一家小小专门甜品店里的自制芒果冰淇淋简直一流。”

    “还等什么?马上去。”

    司机把车停在横巷,他们两夫妻一进甜品店,就知道找对了地方。

    那小小的店面洋溢着一股甜香,刘太太兴奋地买了十来种不同点心,刘立成一直笑问:“你怎么吃得了那么多?”

    然后,老板娘出来了,她笑笑说:“刘先生,今日我请客。”

    刘立成一抬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笑意盈盈,一双美目情深款款。

    呵,别来无恙乎。

    刘立成心底无限宽慰,她到底站起来了。

    刘太太讶异,“原来是朋友。”

    老板娘连忙说:“刘先生在生意上帮过我好大一个忙,以后来吃甜品,无论如何不可收他费用。”

    “那怎么可以,你是开门做生意的呀。”

    “托赖,小店生意不错,小店请得起。”

    刘立成一直颔首。

    临走,才发觉店名叫成功,看来,也是为了纪念刘立成。

    回家途中,刘太太说,“我竟不知你有那么可爱的朋友。”

    “许久没见面,看见她生意成功,非常替她高兴。”

    “你帮过她什么忙?”

    “不足挂齿。”

    “嗯,你猜,我该先吃哪一只冰淇淋?”

    “樱桃,粉红色,多漂亮。”

    酒保:

    高小芬是一名调酒师。

    她加入这个行业是完全无意的。

    在英国念酒店食物管理的她当然会得调酒,可是不精,去酒店应徵工作,只得酒吧有一个空位,她不想空闲在家,马上接受。

    小芬运气好,她遇见一位即将退休的调酒师傅,觉得她讨人欢喜,于是将全身工夫传授给她。

    师傅本身不喝酒。

    小芬则不喝混合酒,师徒俩性格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个月后,小芬已得师傅真传。

    那时,行政部有一职位,可是,她又不想去了。

    她决定在酒吧耽一年,看看众生相。

    况且,调酒师的薪水比初级经理高得多。

    酒店规定他们穿制服,在男装与女装之间,小芬挑男式制服穿:白衬衫,黑西装与长裤,长发梳成一条辫子,非常精神爽利。

    经理看她那种打扮,本来不赞成,可是又挑不出错在何处,渐渐女待也申请穿男装,方便工作,开过会,终于通过自由选择。

    全世界所有的酒保都是酒客的好朋友。

    多喝两杯,有什么话说不出来。

    从“小芬我妻子\老板\弟兄不了解我”到江湖上各式恩怨,以及恋爱过程都和盘托上。

    反正何处讲何处散翌日酒醒烟消云散。

    酒吧是一个奇怪的地方。

    白天,平平无奇,几张圆抬,几张椅子,地毯上污渍斑斑,天天清洗也不管用。

    可是入夜,一开灯,它就像一个姿色平常的女子经过悉心住扮,变成艳女。

    玻璃杯亮晶晶,笑声乐声热闹,柔和灯光下,人人面色祥和。

    虽然不见天日,小芬也不介意在此上班。

    母亲这样同她说:“当心人家误会你是个舞女。”

    小芬答:“我很少理会人家怎么想。”

    况且,舞小姐收入那么高,不能比。

    今日,是她上班一周年纪念。

    特别感触,因为上头决定调她到宴会部,她穿制服的岁月,恐怕要结束了。

    今夜,她把头发束到脑后,搽上紫红的胭脂。

    有一个年轻的男客叫了一杯啤酒不住回首看酒吧入口。

    一眼就知道他在等人。

    等的,当然是女友。

    半小时,一小时过去了,人迹缈然。

    酒吧客人渐多,小芬接了一通电话。

    “请叫一位李柱明听电话。”

    小芬问:“他外型如何?”

    那位女客说:“廿多岁,有点傻气。”

    “呵,他在此等了你好久了。”

    “我叫敏娜,告诉他,我不来了。”

    “就这么一句话?”

    “是。”对方已经挂线。

    小芬只得走到那个年轻人身边去说:“敏娜有事,不来了。”

    那年轻人一愕,立即垂下头来。

    小芬看在眼内,不觉好笑,若干年后,他结婚生子,想到今日的小小不如意,一定觉得好笑之至。

    可是该刹那,感觉之难受,也不要去说它了。

    半晌,他对小芬说:“今夜,我本想向她求婚。”

    小芬劝解:“算了。”

    他掏出戒指盒子,给小芬看,“送给你。”。

    放下盒子转身就走。

    “喂,喂。”小芬叫都叫不住。

    做酒保,居然还有此奇遇。

    盒子里是一只小巧的钻戒,现在出来混的女孩子,还哪里看得上这种货色。

    小芬顺手放在抽屉里,预备改天归还。

    这时,有一名油头粉面的青年过来问小芬:“有什么酒,喝下去像果汁,可是很快会醉?”

    咦,他想灌醉什么人?

    一定是无知少女。

    小芬不动声色,答曰:“夏威夷之夜。”

    “好极了,给我一杯。”

    本来酒里要放伏特加,小芬故意滴酒不添,她心想:小姐,你会感激我。

    一连三杯,那年轻人咕哝:“酒保,给我换一种,这酒不行。”

    小芬说:“是谁酒量惊人?”暗暗好笑。

    “我母亲。”

    “什么?”

    “家母到此处来监视我们几兄弟,我们想叫她早些打道回府。”

    “呵,对不起,请喝这只大溪地之花。”

    保证一喝就瞌睡。

    王永兆是熟客人了。

    “小芬,给我一瓶香槟。”

    “今日又请谁。”

    “请你。”

    “什么?”

    “庆祝你在此工作一周年。”

    “王先生真好记性。”

    那位王先生只是笑。

    他年轻、高大、英俊,而且阔绰,可是一年来,带上来的女朋友不是选美皇后就是女演员。

    小芬虽然对他有好感,也不敢有任何表示。

    “上班时候我不便喝酒。”

    “我等你下班好了。”

    这种态度真迷死人。

    小芬笑问:“今日同谁来?”

    “猪朋狗友。”

    小芬嗤一声笑出来。

    “下了班无聊,又不想回家,便同他们来消遣。”

    “不怕太太寂寞。”

    “我已离婚。”

    “啊。”

    “三年前她弃我赴美读书。”

    有这种事!像王永兆这样的人打着灯笼没处找,怎么会有女子弃之若败履?

    难以想像。

    “我回家做什么?”

    “王先生没有孩子吗?”

    “有的话准在家带孩子,可恨现代女性都不肯生孩子。”

    小芬只得陪笑。

    “要不要过来坐一会儿?”

    “我当更呢。”

    “那好,不勉强了。”

    他捧着一大盘酒去招待朋友。

    王某人把这里当家一样,每月结帐均好几万元。

    今日,他的女伴穿一件红色露胸长裙,好看得吸引全场注目。

    他快乐吗?

    可以肯定不算凄惨。

    最好的酒,最漂亮的女人,最爱热闹的朋友?小璇笑了。

    十二时正,小芬下班,收拾完毕,约莫一时左右,这时,银行区经已静寂,走到门口,听到有人叫她。

    她吓一大跳。

    一看,是王永兆。

    “来,送你一程。”

    小芬站着不动,只是微笑。

    熟客也倒底是陌生人,小芬不会上陌生人的车。

    王永兆诧异问:“你不放心我?”

    小芬笑,“公司规矩。”

    王永兆摇摇头,“现在又没人看见。”

    小芬仍是笑。

    “你怕我?”

    “一点点啦。”

    “我自问并非面目狰狞。”

    小芬感喟,“太过英俊更加危险。”

    因出自真心,王某人觉察得到,便轻轻驶走车子。

    小芬亦抱怨自己不够瞻色,但是她希望得到的,并非类此感情。

    不,不是一夜一夜计算的关系。

    希望可以延伸到白天。

    由一天至一月,由一月至一年,以致十年八年。

    小芬不介意同一个合理的人相处一生。

    真是落后的想法?

    回到家淋浴后,看半小时小说,沉沉睡去。

    梦是那样清晰,她认识了一个人,他与她相恋,他们为着不可逃避的因素分手,最后,在异地相逢,他已不记得她。

    她身边已经是少女的孩子问:“妈妈,他是谁?”

    她若无其事地答:“一个朋友。”

    何必告诉孩子,那是她的父亲。”

    小芬惊醒,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幸亏只是她一个人,幸亏没有牵涉到孩子。

    呵人生如梦,在黑暗中,她向往缠绵,可是害怕失恋。

    第二天她九时正起床,无论晚上什么时候睡,她总努力在九时正起来。

    她见过许多睡到日上三竿甚至是日落西山的人,人家下班他们尚未苏醒,与整个世界脱节还不在乎,懒洋洋,烂场塌,尤其是女性,痴痴迷迷,到了早上说话还不清楚,不知服了什么药,不能履行一般人职责。

    见得多了,有种恐惧。

    小芬立定心思早起,一日睡七八小时已经足够,真的疲不堪言,可在假期补足。

    一直以来,她的意旨力都令她做一个整齐负责任的人。

    她出门到银行区去办一些事情,经过时装店,看了一会橱窗,然后到母亲家去坐了片刻。

    看看时间,忽然觉得累,一定是午餐那碟红烧狮子头吃多了。

    她决定回家小睡。

    母亲说:“在我床上眠一眠。”

    可是这是小芬生活守则之一:不在他人床上睡觉,即使是母亲的床。

    随便惯了,倒处睡,睡醒了,不管何处淋一个浴,那还得了,随便得那种程度,以后日子怎么过?

    她说:“我回家去。”

    说是怪脾气也不为过。

    回到自己的窝,躺到床上,四肢百骸有说不出的熨贴。

    她睡到被电话铃惊醒。

    是她老板,“小芬,你还在家?不舒服吗?”

    “我马上来。”一看,已经晚上六时。

    “你从不迟到,如有事,我可找人替你。”

    “不,我没事,我不过听了一个重要长途电话,马上来,十分钟。”

    什么都有第一次,第一次失恋,第一次丢脸,第一次失约,第一次伤心……

    真没想到会睡过头。

    下楼去叫车,有人唤她。

    她一抬起头,是王永兆。

    小芬不习惯在阳光下看到人客,要凝视一会儿才能将映象归位。

    “王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接你上班。”

    “我已经迟到。”

    “快上车来。”

    是一个梦吗,不管了,小芬上了他的车。

    她审视双手,又看街外风景,不,人是清醒的,不是梦。

    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家?”

    “酒吧说你没上班,我丢下那些朋友前来看看。”

    “是,我睡过了头,迟了一小时。”

    “总有这种时候。”

    小芬笑笑,“白天看来,王先生彷佛年轻些。”

    “是吗,我还以为在阳光底下,我的皱纹无所遁形。”

    小芬又笑,“我在日光下看上去如何?”

    “很好,皮肤很白。”

    小芬很是喜欢,把脸朝着窗外。

    “白天你倒是不怕上我的车。”

    小芬承认:“白天那么多人看见。”

    “我却喜欢晚上。”

    小芬正欲张口说话,忽尔听到”阵铃声。

    这又是什么?

    她转过头去,发觉头在枕头上,怎么会这样?地跳起床,原来,始终是一个梦。

    一看钟,时针指在五时正,真是,高小芬怎么会迟到,高小芬是一个最守规则的人。

    小芬叹口气,起床洗脸出门。

    街上凉风习习,哪里有什么来接她的人。

    小芬自己叫一部车返公司。

    换上制服,开始工作。

    王永兆到九点钟才带着一帮朋友出现。

    全女班,统统是艳女,共五六人,不知从哪一间夜总会带出来。

    他也真会玩,天天变花样,据说这样的人,万一累了,决定安顿下来,会真正修身养性,问题是,他不知什么时候才乌倦知还。

    他坐在小芬对面,用手撑着头,“真累。”好似在受罪。

    小芬不由得笑了。

    “小芬,你的笑脸值一百万。”

    “那么多?”

    “好不天真可爱,你知否你有两只较尖的犬齿,笑起来像只小动物。”

    小芬笑,“这算赞美?”

    “算。”

    他给她一千元小费,“给我做几杯烈酒,让她们喝下后乖乖回家去。”

    “我以为你想她们陪着你楼搂抱抱。”

    “全不是真心的。”

    “王先生,你的要求开始苛刻及不合理。”

    “你说得对。”他有点不好意思。

    即使对他真心,他分得出吗,他知道吗?

    恐怕已经不能够分辨。

    那边有人吵闹。

    是一个女子喝醉了在哭泣骂人,并且满地打滚。

    最可怕的是醉酒的女人,一点廉耻也无,比这更恐怖的,是服食毒品的女人。

    小芬同保镖说:“请她离场。”

    “她一个人来。”

    “你扶她出去,替她叫一部车子。”

    “她已烂醉。”

    “管她呢,把她送出去拉倒。”

    真的,人若不自爱,一定可以烂死在阴沟里,谁会关心一个管不住自身的人。

    小芬又警惕了几分,做人,真须步步为营。

    那哭闹的女子被请离了现场。

    酒吧恢复正常,可是,忽然之间,哗地一声,有人被玻璃杯割破了手,血流不止。

    小芬连忙拎起急救箱去看个究竟。

    只见那客人割痕甚深,需要缝针。

    “先生,你最好前往医院急症室。”

    那位客人亦跟着由友人陪伴离去。

    小芬一眼关七,照顾得十分周全。

    不久,王永兆带着那班艳女离去。

    有同事羡慕地道:“有钱,什么都可以。”

    某一个程度,这话是真的,天大乱子,地大银子,有什么是钱摆不平的呢。

    小芬低头工作,过了大半个钟头,猛地抬头,看见的一张面孔,又属于王永兆。

    “王先生,你怎么又回来了,可是忘记什么?”

    “我把她们送回去,可是不想返家。”

    “家有那么可怕?”

    “一开门进去,一片静寂,我简直不敢坐下来。”

    “那,为何不与家人住?”

    “怕父母噜嗦。”

    每天视归如死,倒也是痛苦事。

    “小芬,来,休息半小时,聊几句。”

    小芬拗他不过,托同事代为照顾,出来陪他坐下喝杯橘子水。

    她自嘲地说:“看,终于都要坐台子。”

    王永兆答:“是我的面子。”

    小芬问:“对于男性来说,面子很重要吧。”

    “钱、美女、面子。”

    小芬代他注解:“酒色财气。”

    王永兆摸摸后脑,“说得很对。”

    小芬看着他笑。

    “小芬,同你在一起聊天真好。”

    “你不给其他人机会而已。”天天换女伴,人家不知首尾,如何攀谈。

    “小芬,我等你下班。”

    小芬推辞,“今日有人接我。”

    他”怔,“你有男友?”

    “谁没有男友,看你要求如何而已。”小芬微笑。

    “他条件好吗?”

    “配我已是绰绰有余。”

    “小芬,你真谦和。”

    “时间到了,”小芬温和地说:“快打烊了,那边有位黑衣女郎,看着你起码有三十分钟以上,过去与她谈谈。”

    两个寂寞的人,走在一起,可解决许多问题。

    不过,在酒吧这种欢场,一切都不能当真。

    小芬拒绝王永兆进一步接触,就是这个原因,她有何能力改变一个天天换女伴的男人?

    中人之姿,稍具聪明,那是不足够的,她苦不知自量,肯定会受到极大伤害。

    内心虽然渴望,理智无论如何不允许。

    一下看不住自己,就会沦入万劫不复地步。

    她回到柜桔之后,主管同她说:“小芬,总经理明早十时想见你。”

    “知道了,谢谢你。”

    “是要调职了吧。”

    “是。”小芬惆怅。

    “调往何处?”

    “做沉闷的行政工作,负责计划十多年后生意盈亏之类。”

    “那多好,分明是升上去了。”

    “你真认为好?”

    “自然,女孩子不宜做酒保。”

    “可是这”年来不少客人特地慕名前来喝我调的若艾酒。”

    “唏,当然是做经理高尚得多。”

    明日便知分晓。

    小芬偷偷看一看王永兆。

    他已坐到黑衣女郎身边去。

    那女子有蛇一般的腰身。

    两条手臂已经挂在王君身上,半醉,不顾一切,吃得起亏,决定非寻欢作乐不可。

    这样也好,无论做什么,至要紧有决心,切莫半桶水,想吃咸鱼,莫怕口渴。

    打烊了,灯光明灭三次,王永兆与黑衣女离去。

    不是说要等她下班吗,可见不过是讲讲而已,你跟他去,就是你,她跟他去,也就是她,无所谓。

    小芬丢下制服,换上便衣,离开酒吧。

    第二天她穿上整齐的套装去见总经理。

    两人谈了一会儿,他给她一份新的聘书,从此之后,她成为白领丽人新成员。

    那位中年人说:“小芬,白天上班比较适合年轻女子。”

    她温和有礼地答:“是。”

    母亲头一个高兴,她松出一口气。

    “吁,早些日子,都不知如何同亲友交待才好。”

    “为什么要同他们解释。”

    “谁像你,六亲不认?”

    “咄,我才不用向任何人交待我的所作所为。”

    “反正只有白天上班才是正经人。”

    那么夜更警察呢?不过母亲也说得对,神秘的黑夜往往带来令人意想不到的危险。

    酒吧的同事问:“客人找你,该怎么说?”

    “我说转行了。”

    这是真的,况且,谁会找她?她不过是酒吧的一个服务员,客人旨在酒,不在人。

    上了楼,脱下制服,小芬适应得比她预料中好得多,只是嫌白天的交通太过挤逼。

    她变成所有白天上班族其中一员。

    每早八时半回到公司,摊开报纸,心中就奇怪,她从前的客人,特别是王永兆,不知醒来了没有,大抵还睡在柔软的席梦思上,身边不知躺着哪个美女,至于美女在早上看去还是否同昨夜一般美,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

    是,她没有忘记他。

    可能他不知道,她仍在同一酒店做事,不过一早一夜,碰不上头。

    她问过同事:“有没有人找我?”

    同事摇摇头。

    半年这样过去了。

    小芬已属于白天。

    一日上班,听见同事与人客在小会议室商谈请客之事。

    “对不起,王先生,今年已完全订满。”

    小芬轻轻拨电话给同事。

    “要什么期?”

    “要九月廿五日,是女方生日,同天订婚。”

    “那天李炳基先生本来订了鸳鸯厅来庆祝钻婚,可是昨日好似取消了。”

    “为什么?”

    “他们打算到游艇上庆祝,只与我们订食物。”

    “好极了。”

    客人终于满意地离去。

    她看到他,一怔,随即满面笑容地迎上去,他是王永兆,浪子终于找到了归宿。

    她有许多话同他说,叙叙旧,问问好,他们真是老朋友了。

    他与她打一个照脸,也十分客气地陪笑。

    可是,很明显,他不认得她。

    他已完全忘记她是谁,换过地方,变了时间,她又已除下制服,他哪里还记得她。

    小芬连忙低头疾走,转返办公室。

    半晌,抬起头,同自己笑了。

    借人:

    朱家伦自从毕业後就在宇宙机构做事。

    她为人沉静,低调,认为做人至要紧姿势好看,如果恶形恶状地追求一件事,那麽,赢了也等於输了。

    从家伦的衣着打扮可以看出来,她平时穿的黑白灰三色,她整齐的发式,以及实事求是的作风,都显示出孤傲的性格。

    在今日,这种品格并不曾受到普遍的欣赏。

    在办公室中,总是那些戴大耳环,嘴里会哼一两支小调的女性受欢迎。

    虽然家伦升得并不比别人慢,但倒底她要付出多三倍精力。

    这倒还罢了,家伦遗憾的是她始终没有要好的男朋友。

    能够叫一个男人手足无措地那般倾倒是难得的,女同事杨蓓莉便有为她神魂颠倒的男友。

    他们准时管接管送,送糖送花送名贵手袋,简直像奴隶一般。

    每个人都有天才,蓓莉控制男生的才华是叫人佩服的。

    奇是奇在蓓莉乐意同家伦做朋友,一工实在太过南辕北辙,毫无冲突,俗云同行如敌国,她俩显然没有这种顾忌.

    蓓莉常往家伦办公室跑,喜欢与她商量所谓大事。

    今日中午,她探过头来,“家伦,又吃苹果当午餐?”

    家伦笑着点头,“请进来。”

    蓓莉坐下说:“给你看一件衣服。”

    她打开一只大盒子,里边装着件黑色缎子晚服,一大半用累丝缝成,欧洲名贵牌。

    她穿上一定既危险又好看。

    “又是谁送的?”

    “我自己买的。”

    “大手笔。”

    “上旧生联谊会去吃饭,这身打扮代表我三年来的成就。”

    家伦笑笑。

    “我带什麽样的男朋友去好?”

    家伦替她出主意:“英俊、能干、富有,最好财经版上登过他的照片,一定可以叫你旧同学刮目相看。”

    “对!”蓓莉完全赞成。

    她捧着盒子出去了。

    另一位同事麦玉成进来,看着蓓莉背影,喃喃道:“肤浅。”

    家伦听见,轻轻答:“我才不会那样说。”

    “还说不是?”

    “蓓莉头脑最清醒不过。”

    “她有脑吗?”

    “有,怎麽没有,比你我发达得多了,她完全知道要的是什麽,一直朝着这条路走,很快就会成功。”

    “靠男人?”

    “那也是一种办法。”

    “家伦,我以为你会看不起这种人。”

    家伦笑,“河水不犯井水,我从来不敢看不起任何人。”

    麦玉成嗤一声笑,“对,家伦,我决定与王熹订婚。”

    “恭喜你,玉成,那是个好人。”

    玉成叹口气,“光是好人,说服力不强。”

    “谁说的?对你不好,身家亿万,貌至英俊又有何用。”

    “家伦,你思想如此通明,照说,没有道理找不到男朋友。”

    家伦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知己?”

    “对不起,也许你收藏得好,我们没看见。”

    麦玉成离去。

    家伦低下头,她是真的没有亲密男友。

    最可怕是那种星期天聚会,所有长辈都欢聚一堂,一见家伦,都殷殷垂询:“家伦,找到对象没有?”家伦巴不得找个地洞钻。

    发誓找到那个人之後也不会带他到那种场合去。

    几位太太一边打麻将一边笑谄,“家伦的眼角高,要好好地挑选是不是。”

    真是寂寞。

    过了三十岁就好了,大家忌讳,也就不会再问这件事。

    也许应该改一改作风。头发留长,梳蓬松点,像刚自床上起来,又可以随时回到床上去,红唇、眯眯眼,衣服彩艳,领口稍微大一点……

    可是,姿态那样难看,赢了也等於输了。

    就在那个月下旬,家伦的母亲进医院做例行身体检查,发觉胸口有硬块。

    经过化验,证实是癌。

    家伦至为震惊。

    朱太太反而要调过头来安慰她。

    “这也不是绝症了,可以医得好。”

    家伦伏在母亲身上,伤心欲绝。

    “因因,我只想看到你成家立室。”

    家伦泪如雨下。

    “你若有要好的朋友,带来我看看。”

    家伦只得唯唯诺诺。

    真是个难题。

    她没精打采,同杨蓓莉诉苦:“说不定是母亲最後愿望。”

    “我借个人给你。”

    “什么?”

    “借一位小生用一用。”

    “这不太好吧。”

    “没关系,反正现在男女之间十分儿嬉,三两次约会之後从此不见也很普通。”

    “那人是谁?”

    “不过是做一场戏,我给你介绍一个演员吧。”

    “有如此人才?”家伦骇笑。

    蓓莉拍胸口,“包在我身上。”

    幸亏从来没有小窥过杨蓓莉。

    “是要酬劳的吧。”

    蓓莉说:“别市侩,帮朋友,极应该。”

    家伦放下心来。

    隔了一天,在咖啡室里,杨蓓莉把言伟兴介绍给她。

    “伟兴懂得怎么做。”

    她有事,先走一步。

    家伦逼切同小言说:“蓓莉都告诉你了?我还需要补充什麽吗?”

    “不用,我明白。”

    倒底是演员,样貌英俊,声线清晰。

    “家母此刻在医院,明日一早要动手术。”

    小言说:“那麽,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出发。”

    家伦往停车场走去。

    那言伟兴说:“慢着,不能空手去。”

    他到附近买了冰淇淋巧克力及各种罕见水果。

    家伦争着付款,被地瞪一眼。

    她缩手,“怎么好意思——”

    “慢慢算。”

    到了病房,朱太太看见冰淇淋,呀地一声,高兴得不得了。

    “嘴巴淡,正想吃这个。”

    家伦投向感激一眼,小言笑笑。

    她为母亲介绍。

    朱太太精神大振,浑忘疾病,与小言攀谈起来。

    “言先生干哪一行?”

    “我是建筑师。”

    “家里有些什麽人?”

    “父母双全,一名兄长,已结婚。”

    “你同他们住吗?”

    “是,我住在山顶道,是家父自置物业,大哥一家就在附近,方便照顾父母。”

    “你自己可有物业?”

    至此,为求逼真,家伦轻轻咳嗽一声,以示抗议。

    其实她不介意,这又不是她真男友,怕什么问长问短。

    言伟兴抬头笑笑,“没关系,伯母,我身为建筑师,近水楼台,自然置有物业。”

    朱太太老怀大慰,“你们认识多久了,是怎么认识的?”

    少青毫不犹疑,“由朋友介绍,虽然日子不长,感觉已经很久。”

    “你对家伦,是认真的吧。”

    家伦堡局声线,“妈,别说太多,冰淇淋要融化了。”

    伟兴又捧上樱桃及桃子。

    失太太咪咪地笑,大有死可瞑目之感。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

    家伦只觉得言伟兴表现得斯文有礼,热诚可嘉,真是个好演员。

    再过一刻,朱太太累了,言伟兴告辞。

    家伦把他送到门口,感激万分,“谢谢你。”

    他转过头来,温和地说:“不客气。”

    他看着家伦的黑发素面,这个女子要近距离面相才知道有多美,可是,细致五官洁白肌肤一下子被他人响亮的俗艳掩盖,故此在人群中吸引不到粗浅庸俗的眼光。

    他终於说:“我明早再来。”

    家伦连忙说:“不用了。”

    “不,我愿意那么做。”

    家伦颔首,这叫做演员道德,此君将来会得大红大紫。

    家伦已决定要送他一件厚礼。

    那一晚,她在医院里陪伴母亲。

    第二天一早,看护便来打点,预备送宋太太进手术室c

    言伟兴及时赶到。

    他一身西装,稍理似要赶去开会似的,家伦可以闻到他身上肥皂清香。

    他对家伦微笑说早,随即握着朱太太的手。

    宋太太似被注射了一支强心针,轻轻抱怨:“你应早就来看伯母。”

    “是家伦不让我来。”

    “这个孩子是有点孤僻。”

    朱太太进了手术室,小言同家伦说:“我要到公司去处理一些事宜,约个多小时後再来。”

    “不用了,多不好意思,叫你跑来跑去。”

    小言却说:“朋友要来作甚。”

    家伦点点头。

    他给她一只手提无线电话,“你拿着。”

    漫长的三小时,家伦一个人坐在候诊室度过。

    电话响了,是他。

    “可需要替你买些什麽?”

    “我肚子不饿。”

    “咖啡与松饼可好?”

    家伦只得接受。

    她一夜没睡好,在医院里又不能化妆更衣,自问似只篷头鬼。

    幸亏不是真的男朋友而是见义勇为的一名帮手,否则真不知拿何种面目见他。

    小言上来,看到家伦握着双手,垂着头,一言不发坐在那里。

    他怜悯地走过去把手搭在她肩上。

    家伦抬起头来。

    “医学昌明,你放心。”

    家伦凄然落泪,“我想到幼时家母亲手替我沐浴的情况。”

    他轻轻拥抱她。

    家伦说下去:“家父早逝,一头家全靠家母支撑,她有一份正职,可是早上五六点就起来兼职抄写,十分辛苦。”.

    小言不说话,可是握紧她的手。

    他递咖啡给她。

    家伦一边落泪一边喝一大口咖啡。

    她心中抑郁稍抒。

    这时,医生出来了。

    家伦立刻站起来。

    看医生的笑容便知朱太太平安。

    “手术顺利,一切无碍。”

    家伦松下气来,只觉四肢辏弱不堪。

    朱太太苏醒,看到女儿及她男友金童玉女似站在面前,十分宽慰欢喜。

    “你们回去休息,这不需要你们了。”

    “妈,我回去淋浴即返。”

    “补一觉才来看我未迟。”

    言伟兴立刻说:“那麽我送家伦回去。”

    家伦说:“怎么好麻烦你。”

    “顺路。”

    对他来说,一切都不算麻烦,真是个好人。

    在他车子里,家伦不觉倦极盹着。

    到家才被他轻轻推醒。

    真奇怪,在陌生人的车里都会这样松弛。

    “你先休息一会儿,既会我来接你。”

    家伦忽然坚强起来,不,她不能倚赖任何人,他的责任已经完毕。

    “我自己会去。”

    “你肯定?”

    “自然。”

    小言笑笑,“那我先走一步。”

    “慢着。”家伦叫住他。

    他又转过头来,一双眼睛充满盼望。

    “我如何同你联络?”

    “呵,对不起,道是我的名片]

    她同他道别,“谢谢你,改天我们一起吃饭。”

    “一言为定。”

    回到家,她把他的名片放抽屉里,累极入睡。

    做了许多乱梦,惊醒,”看时间,连忙淋浴更衣,赶到医院去。

    朱太太在看电视,气色甚佳,家伦放心。

    “咦,言先生呢?”

    “他工作忙,”家伦温和地说:“稍後还有应酬。”

    “他派人送了花来。”

    家伦看到芬芳的花篮,杨蓓莉、麦王成与其他同事真正难得。

    朱太太说:“那样好的朋友,可要紧紧抓住。”

    “医生说,你得定期回来电疗服药。”

    “是,我会大量掉头发。”

    “且不忙说这些。”家伦十分不忍。

    “对,家伦,你们论到婚嫁没有?”

    “还早着呢。”家伦支支吾吾。

    “家伦,要速战速决。”

    “妈说得好似去打仗似的。”家伦好笑。

    忽然之间,朱太太双眼一亮,展开笑容。

    咦,谁来了,家伦转过头去,病房门口站着言伟兴。

    家伦冲口而出,“你怎么又来了?”

    “不欢迎我?”

    “怎么会,”朱太太眉开眼笑,“家伦说你忙。”

    “我坐十分钟就走。”

    他轻轻放下若干杂志。

    家伦也十分高兴,她们母女的确有点寂寞。

    这时,亲友们也陆陆续续上来探访。

    家伦有机会与小言闲谈几句。

    他说:“明天下午我会飞到伦敦去笨一张合约。”

    家伦问:“是外国公司吗?”原来他还是国际级演员。

    “是,我回来之际,伯母已经出院。”

    家伦点点头。

    “她若问起我——”

    “你放心,我会先推搪一番,然後,说我们已经分手。”

    小言大吃一惊,“什麽?”

    家伦索性开玩笑,“你再不消失,她会逼你同我结婚。”

    “不能先做朋友吗?”

    家伦仍然笑,“当然我们仍是朋友。”

    小青忽然握住家伦的手,“我俩已经历那麽多,你怎麽好说我们只是朋友?”

    家伦一愣,还来不及会过意来,亲友们忙着拉住言伟兴问长问短,简直已把他当作朱家女婿看待,由他转述失太太病情。

    家伦静静坐在一角,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心灵有种奇异的激荡感,一向照顾自己的人忽然被人照应,不禁感动至深。

    小言又趋向前同宋太太耳语。

    他一定是告诉她要去伦敦吧,拍外景不知要多少天。

    果然,朱太太说:“早点回来。”

    失太太出院返家,家伦也恢复上班。

    一日,在抽屉里找到言伟兴的名片。

    上面这样写:周言张建筑事务所,皇家建筑学会会员言伟兴。

    哗,好逼真的道具。

    周太太问:“伟兴可有打电话来?”

    家伦不欲扫母亲兴,“有。”据实报告。

    “说些什麽?”

    “很忙,工作进行顺利等等。”

    “几时回来?”

    “後天下午。”

    “家伦你彷佛对他尚有保留。”———

    家伦不语。

    人家只是来客串演出,如何可以当真。

    她若有不恰当表示,即系自作多情。

    可是他回来那日,她还是去接飞机了。

    一大早,全世界最挤逼的飞机场尚有馀地,家伦看着他拎着简单手提行李出来。

    她踏前一步,他看到了她,神情有刹那激动,可是没说话,他伸手紧紧搂住家伦不放。

    家伦看到他泪盈於睫,她也不禁鼻酸。

    两个人都知道他们已经爱上对方。

    真是惨,生活已经够辛苦,还要发生这种事。

    外头在下雨,他们在雨中站了很久,直至司机下车过来同他招呼。

    他拉着她上车,深深吻她的手,说什麽不肯放开,连家伦都知道,这不是演技。

    他送她到公司。

    她在电梯大堂险些与人碰撞。

    停睛一看,是杨蓓莉。

    家伦无故脸红。

    蓓莉问候:“伯母好吗?”

    “好,她很好。”

    蓓莉笑,“叫你别担心,从没见过那麽孝顺的女儿,你看你,瘦了一圈。”

    家伦低下头。

    “怎么了?”

    “蓓莉,你知道你介绍给我的人……”

    “人,什麽人?”

    “睹,那一天,在咖啡座。”

    “谁?”真是贵人善志。

    “言伟兴

    蓓莉想半日,“呵,小言那件事,对,他表现可好?人是挺斯文,可惜古板,所以我猜他同你登对.伯母信不信他是像男友多。——

    “信。”

    “好了,现在难关已过,你可以另外找个有趣一点的人了。”

    家伦说:“真没想到一个演员会对人对事那么认真。”

    蓓莉笑,“可是,言伟兴不是演员,他是一个建筑师。”

    “不,他演一个建筑师。”

    “不,”蓓莉也抢着说:“他真是一名建筑师,那着名的式模山庄正由他设计。”

    家伦十分迷茫。

    蓓莉看见其他同事,忙着打招呼。

    “可是,”家伦说:“你说替我找一个演员。”

    “那小生没空,我只得另外替你物色一人,不怕啦,我们每个人血液中都有演戏因子。”

    家伦睁大双眼。

    那日中午,她照着周言张建筑师事务所的地址去寻人,职员延她入内,请她在会客室稍等。

    “言则师在见业主。”

    事务所相当忙碌,但是并非乱忙,十分有条理,而且静寂。

    这是一门严肃的行业,同戏行的七彩缤纷不可同日语言。

    家伦不知是否有点失望,但只要他是他,她已心满意足。

    半晌少冒出来,笑问:“你怎么来了?”

    家伦不言语。

    他问:“可是想着我?”

    这个时候,她只觉真挚,不觉肉麻,她点点头。

    片刻她说:“你去忙你的工作吧。”

    半年後,他俩就结婚了。

    最高兴的自然是失太太,她的病已接近全部痊愈,现在眼见女儿又获得归宿,更觉满足。

    新婚夫妇在剑桥蜜月,二人坐在河畔柳树底下,避那微丝细雨。

    家伦的肩靠住丈夫的背脊,嘴里在吃樱桃,说话有点含糊不清。

    “那次,”她说:“真感激你见义勇为。”

    “我是靠那样打动了你的心吧。”

    “是,我们母女在那个时候至为孤苦。”

    “家里总要有个把男丁。”

    “你也不见得会担会抬。”

    “我手下有地盘工人。”

    家伦笑,然後感喟,“我们母女蓬头垢面,难得你不嫌弃。”

    “先打了防疫针,以後知道是怎么回事,日子比较容易过。”

    两个人都笑了。

    然後紧紧拥抱。

    所以说,凡是有缘份该在一起的人,最终会走在一起,冥冥中自然有力量为他们制造各式各样的机会见面。

    以家伦这样性格,即使有比较谈得来的男友,也断然不会请他到医院去见母亲。

    可是她却接受言伟兴,因觉他不是真男友,无、心理负担。

    这时她听得丈夫说:“现在我们没有什么遗憾了吧。”

    “有。”

    “那是什麽?”

    她凝视他,“你并非电影皇帝。”

    迷信:

    李子康问杨燕玲:“他说他可以什么?”

    燕玲也很犹疑,轻轻再说一遍:“与客人已去世的亲友接触。”

    “迷信!”

    “当初我们也都那样想。”

    “燕玲。”子康看看老友,忽然笑了,“你是一名接受现代科学教育的建筑师,怎么会相信这种无稽之事。”

    燕玲过片刻问:“然则,你相信人死如灯灭?”

    “不,我不清楚,我不肯定,这才是科学精神,可是有一件事我百分百确实,那就是,拥有该等异能人士早已勘破世情,怎么会在江湖上骗取无知妇孺金钱。”

    燕玲沉默半晌,“你太固执了。”

    “我一向是个主观的人。”

    “所以你在工作上有成绩。”燕玲怪羡慕。

    子康说:“别把话题岔开,说一说骗术奇谭。”

    “家母说,那不是骗术。”

    子康叹口气,“伯母是想与令兄接触吧。”

    “是。”

    “也难怪。”

    “家母至今彻夜难寐,就是不明白我哥哥为何在二十二岁那年会车祸身亡。”

    “意外嘛。”

    “母亲那可怜的心……”

    彷佛情有可原。

    “子康,陪我去探一探路。”

    子康叹口气。

    她与燕玲情同姐妹,多年来互相扶持,已成习惯,这次她不知如何推辞。

    “燕玲,我是基督徒。”她十分为难。

    “我知道,你当是参观一种舞台表演好了。”

    “夫子也说:敬鬼神而远之。”

    燕玲无奈。

    子康又问:“这件事对你来说十分重要?”

    燕玲点头。

    “好,我陪你走一趟。”

    “谢谢你,子康,我会感激你。”

    “一定有好友会强你所难。”子康抱怨。

    “就此一次,下不为例。”

    子康绝不踏足进庙宇,就是害怕那种迷信气氛。

    她满以为那奇人一定在庙门口摆档,而事实不。

    又以为奇人家住在破旧的乡下老房子里,也不。

    那人住在山顶,车子一路上山,途中鸟语花香,子康厌恶之心,顿时去了一半。

    她笑出来,是,她李子康一向最反对怪力乱神。

    那的确也是一幢三层楼的老房子,可是维修得异常整洁,房子分三户分租,奇人住在二楼。

    按了铃,有人开了铁闸,吩咐他们上去。

    梯间宽大光洁,子康又添一分好感。

    她稍微有点洁癖,认为一个人如果不能把自身与家居打理干净,那更不用做其他的事。

    有名穿白衫黑裤的老工人打开门,延她俩进内。

    “请坐,稍待。”

    沙发蒙着白布罩,非常舒服,大雾台对着碧海,观之心旷神怡。

    子康讶异到极点。

    这个地方像建筑文摘中的理想家居,同迷信不挂钩,这是怎么一回事。

    燕玲低语:“他不大见客,家母托不少有力人士说项,他才应允。”

    佣人奉上香茗。

    白瓷杯碟,朴素美观,一个惊喜接另一个惊喜。

    子康不禁问:“收费若干?”

    燕玲说了一个数目。

    子康欠了欠身,几乎没哗一声,那等于她两个月的收入,而她的年薪,绝对已过百

    万。

    “捐到他指定的慈善机构,他分文不收。”

    “是吗,”子康不服,“那他何以为生?”

    “你不知道吗?他的正职是会计师。”

    子康仍然不服,“这么说来,只得有钱人才可与亡灵接触?”

    燕玲嘘一声。

    “穷人连见鬼的资格也无?”

    燕玲瞪老友一眼。

    子康站到露台去看风景。

    露台上摆若两只大瓦缸.种着米兰,那一丛丛小小白色的花香气飨人。

    子康深呼吸一下。

    转过头去,发觉燕玲已经与一个人在谈话。

    那是个年轻男子。

    平顶头,白衬衫,蓝布裤,穿一双布鞋,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舒服。

    他态度和善,没有半丝嚣张。

    这是谁?

    就是那异人吗?

    子康不由得走回客厅。

    那年轻人转过头来向她微笑。

    子康坐到燕玲身边。

    燕玲正在说:“家母的意思是,她想知道我哥哥的消息。”

    那年轻人答:“人生中生离死别实不可免,不如节哀顺变,把痛苦丢下,待伤口愈合,念念不忘,实非良策。”

    子康巴不得听到这样的话,虽然也许只是江湖术士以退为进的手法,可是也值得深思。

    她给燕玲一个眼色:还不走,等什么?

    燕玲说:“家母想知,他可安好。”

    “他已安息。”

    燕玲叹口气,“家母想听他亲口告诉她。”

    那年轻人抬起头,“其实,她应当心息。”

    子康终于忍不住,“燕,我们走吧。”

    燕玲白地一眼。

    年轻人笑了,“这位小姐,可是完全不信?”

    “对,”干康说:“你帮得了就帮,帮不了拉倒,何故吞吞吐吐,推推搪搪?!”

    年轻人不以为忤,他清瞿的脸静下来,隔一会儿说:“杨小姐,麻烦你与令堂,下星期六早上七时到我处来吧。”

    “早上,不是晚上?”

    “清晨大家精神都好一点。”

    “好。”

    “请带备银行本票,抬头写政府公益金。”

    “是。”

    年轻人转回里头去了。

    女佣捧出糕点,满面笑容,“请用点心。”

    燕玲哪有心思吃,可是子康正肚子饿,见是雪白的椰丝奶油蛋糕,即时食指大动。

    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再说。

    燕玲没奈何,“你真馋嘴。”

    “这蛋糕可是几万元一块,伯母请客,不吃白不吃。”

    “你有偏见。”

    子康不出声。

    那年轻人有极其干净的一双手,一看便知道是斯文人。

    她俩离开了那幢老房子。

    “那人叫什么名字?”

    “我们都叫他甄先生。”

    呵,不是贾先生就好。

    伯母可以放心了。

    自从两年前长子死于车祸,她一直没吃好没睡好,想起就落泪。

    她想得到一个答案。

    再昂贵也值得。

    真是一片苦心。

    这是子康害怕做母亲的原因,呵同身段变形养育辛苦完全无关。

    而是万一那条小生命有什么事,母体也不能独自存活。

    子康深深叹息。

    “星期六,你也一起来吧。”

    “我没资格去。”

    “这是什么话?”

    “早上七时,我起不来。”

    “你胡说什么?”

    子康气馁,“我知道迟早有老友会得寸进尺。”

    “事后你才考虑同我绝交吧。”

    伯母的反应十分强烈,先是流泪,然后是高兴,她告诉子康,终于可以藉着高人,弄清楚长子还有何种心愿。

    子康看见伯母又哭又笑,开始觉得迷信也不是太坏,至少是一种精神寄托。

    那甄先生也好,假先生也好,大概是在做善事。

    可能还是双重善事,捐款可以送到真正有需要的人手中。

    燕玲说:“甄先生不是神棍,捐款收据会发还给我们,我们还可以免税。”

    杨伯母有楼宇收租,十分富裕,捐款不成问题。

    “你们把他说得那么好。”

    “去过的人都称赞。”

    子康笑了,“好,陪你们母女走”趟。”

    因为感情上隔了一层,她不致冲动,所以更可以睁大双眼看清楚这个局。

    是真是假,凭一个普通人的常识即可知分晓。

    事主因为盼望太切,心智已经混乱,所以很难清醒理智地看这件事。

    星期五晚上伯母根本没有睡。

    她五六点钟便催女儿起床梳洗。

    燕玲生性十分孝顺,换上一袭白衣,陪母亲挑一件灰色旗袍,素服出行。

    子康也一早准备好,六时正抵达杨家。

    三人吃过一点粥,便出发去寻找答案。

    车子里十分静寂。

    子康看看车外风景,清晨空气好不清新,子康想到一个母亲那颗悠悠的心,不禁潸然泪下。

    到了目的地,停好车,大门已开。

    老佣人见她们三个均穿素服,表情十分欢喜。

    大家跟着他进去。

    书房宽大舒适,一张大书桌,三张沙发椅子。

    “请坐。”

    大家坐下。

    子康注意到年轻人今日穿米白色衬衫裤子。

    他也到桌后坐下。

    他很守时,没叫人客等。

    燕玲立刻把银行本票奉上。

    他查看过后收入抽屉。

    然后,他静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轻轻说:“杨鹏展,你母亲想与你说话。”

    子康怔住。

    他知道杨家长子叫什么名字,不过,这也不难查到。

    伯母伤感加紧张,已压抑不住,开始饮泣。

    那年轻人的声音忽然变调,比他平常声音较为活泼,“妈妈,妈妈。”

    伯母站起来,痛哭失声,“鹏展,鹏展。”

    子康十分冷静。

    年轻男子的声音均差不多,一个伤心的母亲不能分辨也不愿分辨。

    燕玲的声音也是激动的:“哥,你好吗?”

    年轻人答:“不要挂念我,回去好好生活。”

    “我们思念你甚苦。”

    “妈妈,人生不满百,常怀千载忧,勿以我为念。”

    至今,子康仍然认为这些不过是场面话。

    杨伯母含泪问:“鹏展,你在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不好答,不过,大抵也难不倒甄先生。

    果然,模棱两可,费人疑猜的答案来了:“我在冥冥中。”

    子康没好气,这算什么地方?

    伯母又问:“你需要些什么吗?”

    子康忍不住,她轻轻说:“鹏展,说说你的近况。”

    年轻人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李子康,双目晶光绽现,他微笑,“调皮的小健康,别来无恙乎?”

    大家都愣住。

    杨鹏展一直叫子康这个绰号,这件事恐怕只有他们几个熟人知道。

    呵,有点功力,不容小觎。

    子康说:“我想念你,鹏展。”

    “世人俗缘未了,合情合理。”

    那口气像煞了鹏展,子康也不禁泪盈于睫。

    “回去吧,这次谈话是最后一次。”

    伯母仍然追问:“鹏展,你有痛苦吗?”

    他笑了,“我的存在如一阵风,风起风息,有何牵挂?”

    子康低下头,形容得真好。

    这时,燕玲鼓起勇气:“哥,给我们一点凭据。”

    子康满以为年轻人会得拒绝,可是没有,他说:“回到我从前的房间去,穿衣镜旁第三格抽屉,你会找到凭据。”

    可是,每一家人都有穿衣镜,镜子旁一定有抽屉。

    燕玲说:“我已收拾过你的房间,我没看到抽屉里有什么。”

    “你再回去找找。”

    子康问:“你还有什么话同母亲说?”

    年轻人忽然吟道:“我想母亲一阵风,母亲想我在梦中。”

    杨伯母泣不成声。

    声音渐渐沉寂。

    子康第一个从激动情绪走出来。

    年轻人撑看头,看上去有点累,额角冒出亮晶晶的汗珠来。

    他低声说;“谈话结束了。”

    伯母身体放轻,哀哀痛哭。

    燕玲将母亲扶到客厅坐下。

    女佣递上冰毛巾一块,又十分识趣地退下。

    燕玲替母亲敷脸。

    这时,露台外忽然吹来一阵风,和煦无比,子康裙裾轻轻拂动,头发扬起,只觉舒服,像有人在轻轻与她招呼一般。

    她脱口而出:“鹏展,是你吗?”

    风渐渐平息了。

    伯母喝过红枣茶,便告别回家。

    那位甄先生,也始终没有再出来。

    回到杨宅,燕玲立刻到哥哥生前的房间去翻镜子旁第三格抽屉。

    正如她说,抽屉里空无一物。

    可是这次子康比谁都坚持。

    她把整格都拉出来,一反转,燕玲啊地叫出来。

    只见抽屉底用透明胶纸贴着一枚锁匙,匙孔上结着一块牌子:东亚银行第三四六号保险箱。

    子康哗一声怔住。

    那位甄先生,简直是生神仙。

    不经他指引,他们一辈子也找不到那枚锁匙。

    打开了保险箱,不知可以寻找到多少答案。

    燕玲立刻说:“我去告诉母亲!”

    子康连忙道:“不,别去刺激她,她情绪刚平复下来。”

    燕玲答:“是,我怎么没想到。”

    伯母已经可以沉沉入睡,看到燕窝,想多吃一碗,真是大跃进。

    他们取过销匙,立刻跑到律师处。

    律师是一个姓吴的小姐,得知前因后果,马上说:“我替你们办手续去开启

    保险箱,不过恐怕需要一点时间。”

    “约多久?”

    “半年左右。”

    那么久。

    燕玲说:“我要好好照顾母亲,这件事,给我极大启示,世上,只有母亲会那样爱我。”

    “你的确有个好母亲。”

    更令子康困惑的是那位甄先生的异能。

    燕玲却笑说:“你见过人做纯数没有?”

    “见过,纯数,又称抽象算术,许多时英文字母代替数目字,可是,会的人可以轻而易举解码,找到答案。”

    “我猜,甄先生在冥界找人,也用同一样方式,会者不难,他有这种天赋。”

    子康说:“也只能这样形容?”

    “我母亲进展很好,她已能与老友去搓搓卫生麻将,扰攘近三年,总算接受人死不能复生这个事实。”

    子康深深叹口气。

    半年很快过去,银行保险箱被开启,小小的箱子拉出来之际,子康屏息。

    里边摆着一套古董手表,为数十来只,燕玲知道哥哥有这些收藏品,他去世后一时不见可是不以为意,像子康一样,她并不重视身外物。

    然后,是一张照片,珍重地收在小小银镜框里,那是他与一容貌秀丽的女孩子合照,背境是旧金山金门大桥。

    “这是谁?”

    “不知道。”

    “可有听他说过?”

    “没有,恐怕是大学里的同学。”

    “也许已经分了手。”

    “去查查看。”

    “随它湮没好了,这真是已是往事,不堪回首。”

    燕玲叫子康在表中挑选一只自用。

    子康挑一只小小镶钻晚装表,并且立刻上了发条,戴在手腕上。

    “小健康,哥哥─向喜欢你。”

    子康不由得又落泪来。

    “我们刚刚好了,你又哭。”

    这将是她们、心上永恒的一个伤疤。

    杨鹏展的遗物只有那么多。

    杨伯母说:“那位甄先生真是灵得不得了,不过,他打算卖掉房子移居英国。”

    子康心一动,卖房子?

    她非常喜欢那幢老屋。

    翌日,她驾车到甄宅去。

    果然,看到房屋出售的牌子。

    她一迳上楼按铃。

    那位老佣人来开门,甄先生自室内迎出来,有点讶异,“我算到新屋主姓李,没料到是你。”

    子康笑笑说:“祖父剩了些钱,我想用之置业,非常喜欢这里,望君子成人之

    美。”

    “没问题,详细情形同我房屋经纪说好了,屋子太旧,并不十分受市场欢迎。”

    子康很高兴,“还希望连家具杂物一并让给我。”

    “旧家具,我愿意奉送。”

    女佣又捧出红枣茶。

    窗外那幅海景,是子康要买下这幢房子的原因。

    稍后子康告辞。

    那甄先生忽然说:“李小姐,你是聪明人。”

    子康微笑,“不见得,心直口快,一味够鲁莽而已。”

    甄先生也笑,隔一会儿他说:“找到杨鹏展的女友左凝姿没有?”

    “谁?”

    “左女士育有一子,现居旧金山,你们没去找她?这对杨老太来讲,应是好消息。”

    子康怔住,“你怎么会知道?”

    甄先生笑笑,“此事旧金山大学同学知之甚多,并非一个秘密,他们二人因小事闹翻,一直未能和解。”

    “我马上通知燕玲,着人去找她!”

    甄先生颔首。

    子康终于沉不住气,“甄先生,你真是半仙,抑或推理技巧过人,为人特别聪明?”

    甄先生笑笑,反问:“你说呢?”

    子康答:“两者都有吧。”

    “对于某些事我的确是相当有灵感。”

    “请举个例。”

    “李小姐,你未来夫婿,双姓端木。”

    “我不认识双姓人士。”

    他笑笑,不欲多语。

    子康知道他已破例说多了几句,不好意思再探问。

    在阳光底下看,他只是一个相貌端庄,衣着整齐的年轻人,并无异相。

    燕玲得知消皂,立刻只身飞往旧金山寻人。

    而子康,也顺利买得她喜欢的房子。

    半个月后,燕玲在长途电话中激动地告诉子康:“我找到了左凝姿。”

    “左女士是否带着一个小男孩?”

    “天啊,子康,那四岁大的孩子长得同大哥一模一样。”

    “母子环境好吗?”

    “非常好,左女士十分能干,是一名电脑程序专家,可在家工作,一边照顾孩子,她且有能力雇有家务助理,生活完全不成问题。”

    真叫人放心。

    “她本人与杨家已无瓜葛,可是愿意携子回来一见家母。”

    “那太好了。”

    燕玲在那边饮泣,“那孩子……真可爱……”

    姑姑看侄子,当然可爱到极点。

    电话挂断了。

    秘书进来说:“李小姐,陈经理说,大家合作请新来的工程部主管午餐,你也凑一份子吧。”

    “好好好,反正要吃饭。”

    “每人一千。”

    “这个价钱吓坏人,吃龙肉?”

    秘书只是笑。

    “罢罢罢。”

    子康付现钞,还嘀咕:“怎么剩钱呢,嗳,将来凭什么养老呢?”

    秘书不去理她。

    “对了,”子康忽然想起来,“那新同事姓什么?”

    “他姓端木,双名向荣。”

    子康怔住。

    端木。

    她不认识姓端木的人?

    现在她认识了。

    女神:

    许亚光在下班之后习惯到附近的酒馆去喝一杯啤酒。

    那间酒馆叫熊与牛,地方干净,也没有另类顾客,所以深受一般白领欢迎。

    出来的时候不过七时多,亚光往停车场取车。

    车子停二楼,他开了车门,刚想进车,就听见有女声高叫“抢东西!”

    许亚光倒底年轻,见义勇为,立刻巡声追出去,只见一女子被推跌地上,那不法之徒手拎女装手袋,正往楼下窜去。

    亚光自幼练咏春,身手敏捷,他飞身而上,手一长,已经搭住那人的肩膀。

    那人一惊,立刻把手袋掷还,仓促中亚光看到他是一个面目瘦削猥琐的年轻人。

    这种在大都会阴沟中生活的青年是很多的,他如老鼠般灵活,脱手逸去。

    手袋已经打开。

    亚光回转头去,发觉女郎仍蹲在地上。

    她摔破了膝头,正在流血,但即使面孔扭曲,仍不失秀丽。

    他去扶起她,取过无线电话用。

    “不不不,别报警。”

    亚光看着地。

    “我认识那个人。”

    “那更要绳之于法,他说不定会回来。”

    “他是我弟弟。”

    亚光愕住。

    女郎颓然,接过手袋,发觉皮夹已经为人盗去。

    “谢谢你。”

    “应该的。”

    她挣扎着站起来。

    “可要我陪你去看医生?”

    “这位好心的先生,不必了,”她深深叹口气,“幸亏手袋中文件未失,他取去的只是现钞。”

    亚光退后一步,他猜想女郎身分复杂,故此也不打算请教尊姓大名。

    他扬扬手就走了。

    过几天,也就忘记这件事。

    他的小中大学同学,最好的朋友,关祥文回来度假,他得尽地主之谊。

    祥文毕业后整家移民往旧金山,安居乐业,两个年轻人都觉得不能在一起打球吹牛是生活上至大损失。

    亚光去接飞机。

    看到祥文,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搂住。

    祥文的家人在身后看到,只是笑。

    “他俩似亲兄弟。”

    可是亚光与两个哥哥的感情不如同祥文亲。

    人夹人缘,无话可说。

    当下他俩肩膀搭肩膀走出飞机场。

    亚光把车匙给他,“车子给你用。”

    “谢谢,你别担心,有人接载我。”

    “谁?”亚光一怔。

    “朋友。”

    声音那么鬼祟神秘,一听就知道是指异性朋友。

    亚光大奇,“你人在旧金山,朋友怎么会在此地?”

    “她回来不久。”

    “呵,”亚光点头,“原来如此。”

    “适当时候,我会介绍给你认识。”

    “什么叫适当时候?”

    祥文哈哈大笑,“待你老了丑了,不再是一项威胁的时候。”

    亚光是既好气又好笑。

    他知道祥文脾气,只要不去理他,不到三天,他准会回转头来求他去见见那个女孩子。

    他们痛痛快快地聊了一个晚上,约好周末去打球。

    祥文说:“来,让我告诉你,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子。”

    “咄,你的异性朋友多如天上之星,要听她们的历史怕要花十日十夜。”

    “这个不同,我们打算结婚。”

    “啊,恭喜恭喜。”

    “你语气十分揶揄,何故?”关祥文悻悻然。

    “因为你决定结婚的次数不下十次八次。”

    “喂!”

    “你天生热情难自弃,我身为老友,十分了解。”

    “她与众不同,你听我说──”

    “每次你都遇见与众不同的异性,真幸运。”

    关祥文并不生气。“你呢?你可有蜜友?”

    “我不是易相处的人。”

    “不如就我家小妹吧,你们自小谈得拢。”

    “不行,”亚光说:“你的妹妹,等于是我的妹妹。”

    “是,”祥文承认,“太熟稔了。”

    亚光说:“适当的时候,我请你俩吃饭。”

    关祥文似自言自语地说:“使我着迷的,是她的眼神,永远若有所思,且盈盈蕴有泪意。”

    亚光十分讶异,老友几时变得如此诗情画意?讲话如吟诗一般,也许,他是真正恋爱了。

    第二天,下班,他照例到熊与牛喝一杯,回停车场取车。

    有人在他车子附近等他。

    亚光见是一位妙龄女子,有点奇怪,“这位小姐,有什么事?”

    女子笑,“你忘记我了。”

    亚光模模耳朵,是有点面熟,这该是谁呢。

    “上个星期,我在此被人抢去手袋。”

    呵,是她。

    今日衣着光鲜,化妆亮丽,态度从容,不认得她了。

    亚光向她欠欠身。

    “我在此等你,是想向你道谢。”

    “不用,举手之劳。”

    她笑笑,“未请教尊姓大名。”

    亚光只得给她一张名片。

    她珍重地收好,“我叫裘安。”

    亚光大方地问:“可想吃晚饭?”

    她笑了,“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亚光见过许多标致的女孩子,她是比较特别的一个,她笑起来,不知怎地有一股凄然之意。

    亚光不大懂得吃中菜,他陪她到一家意大利菜馆坐下。

    她歉意地解释:“舍弟不肖──”

    “不是你的错。”

    她沉默半晌,“这顿饭,应当由我来请。”

    “你说怎样便怎样好了。”

    她给他看膝盖上的疤,“丝袜都遮不住,他后来回家,抱住我痛哭。”

    “只得这个弟弟?”

    “是,父母早逝,由我把他带大。”

    亚光不语。

    都会中这种故事也是极多的,不知怎地,由她说来,特别动人。

    这时,邻桌有人朝他俩看来,目光好奇。

    亚光故问:“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而尚未知道的吗?”

    裘安嫣然一笑,“我是一名演员。”

    “你是指女明星?”亚光讶异。

    她自嘲:“小明星,故此你不认得我。”

    “那么,他们又为何认识你?”

    “他们喜欢看电影。”

    亚光不禁笑起来。

    裘安是个美女,大眼睛高鼻子白皮肤浓发,身段均匀高佻,打扮清淡雅致,对着她已是一种享受,女演员又特别懂得一颦一笑,叫身边的人舒服熨贴。

    一顿饭下来,亚光的戒心已经除下。

    他送她返家。

    在门口,又看到那不良青年。

    他分明染有毒癖。

    只见裘安与他轻轻谈几句,又付钱给他。

    那青年看了亚光一眼,转身离去。

    亚光缓缓走近,双手插在口袋里。

    “我知道不该纵容他。”

    亚光不发一言。

    他相信她已经做到最好。

    她又叹息一声,转身上楼,但是没有说再见。

    亚光在她楼下又站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会约会她吗?亚光不能肯定。

    那天晚上,亚光做了一个梦。

    梦见他与她并排坐在一辆旅游车里。

    其他乘客都是外国人,可是不知是什么国家,哪条街道。

    车子一直驶动,忽然之间,亚光紧紧拥抱她,深深吻她的唇。

    他并没有注意其他旅客有否注意他们,顾不得了,他只知道他俩吻了许久许久。

    醒来之际,脸上唇上尚有脂香滑腻的感觉。

    他十分吃惊。

    一个绮梦。

    真是难得,那好梦像真的一般,他记得每一个细节,如何把她的头发轻轻向后拨,她的脸刚好藏到她的颈弯里。

    亚光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真切的梦。

    他已决定约会她。

    一个人一生总得有一次要听从他的心,理智上他不是不知道她会给他许多麻烦。

    她的身份特殊,她的背境复杂,她不适合大好有为青年,她会成为负累,可是,亚光暂时不去想这些。

    他逼切地问她:“我可以见你吗?”

    “今夜我有约,明天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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