憧憬:
彭玉婵是光明日报记者,年轻有为,上任不到三年,已薄有名声。
她擅长写访问。
写访问其实有一个秘诀。
玉婵这样同师弟师妹说:“访问,分两种。”
大家等着听是哪两种。
玉婵笑一笑,说下去:“一种,是好看的访问,另一种,是不好看的访问。”
大家都笑。
“不好看的访问,通常只是有合必录,对方说什么,你写什么,白白变成他人宣传工具,故不好看。”
那,什么是好看的访问?
“懂得发掘读者有兴趣的问题、加以冷眼旁观,探索事主的内心世界,综合成文,一定会受欢迎。”
大家都点头称是。
理论是这样说,可是彭玉婵也常常遭滑铁卢。
被访者很少肯把心事摊开来放桌上与记者共享,即使愿意接受访问,也不过是说些门面话。
玉婵一次去访问着名作家。
她问:“写作是否清苦行业。”
大作家笑答:“也不算太差。”
“可否具体说一说,阁下年薪多少?”
大作家说:“我的收入不能作为代表。”
“可否透露一二?”
他无论如何不肯,“读书人不宜说钱。”
玉婵徒呼荷荷,只得去做调查,可惜出版社与报馆亦不愿透露端倪,她只能做了一个十分约莫的估计。
谦虚是美德,可是有时被访者连生活是否快乐都不愿承认。
一位证券界女名人只肯说:“我不是不快乐。”
记者不易为,可见一斑。
王婵最新任务,是要去访问李日虹,她是显泽机构的继承人,身世特别。
李显泽是商界名人,一直没有透露有这个女儿,她一直住在英国约克郡,直到最近这几年。
传说中她是私生女。
李显泽一直到患上癌症才召她返来承继事业。
李日虹年纪不大,相貌清秀,自然成为记者访问的好对象。
可是她不接受中文传媒访问。
有什么话,只同时代周刊及新闻周刊说。
这种作风当然引起本地传媒不满。
经过显泽机构的公共关系再三指引劝导,她总算愿意同中文报章对话。
不过有一个条件。。
先得把问题给她看过,访问时间不超过三十分钟,还有,访问写成后得给她过目。
经她通过,才能刊登。
王婵听到这样的条件,不禁轰然大笑。
“简直是挑战我们的智慧。”
同事吴志光也说:“可不是,不如叫阁下公关组写好了宣传稿每间报馆派一份。”
玉婵反问:“你有无听说过,当年某作家宣传新作的伎俩?”
“余生也晚,错过了盛事,你倒说来听听。”
“他叫熟人来开座谈会,讨论他的新作,然后把会谈记录下来,拿到相熟的周刊去登。”
吴志光嗤一声笑出来。
“本来人家也预备迁就,谁知他还嫌写得不够好,赞得不够美,竟把原稿取回亲手再改,编辑部终于发奋图强,推说稿件遗失,不肯再登。”
“好,有志气。”
“是,我也那么想,据说稿件由杂志老板亲手交到编辑部,以为以上压下,必登无疑。”
吴志光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人,会那么不择手段地希望出名?”
玉婵耸耸肩,“我不知道,名利名利,也许名来了,利也会接踵而至。”
“为什么不好好苦干,名至实归?”
“咄,那需要多长一段时间!”
吴志光颔首,“是,都来不及要快快快。”
“一夜成名,多过瘾。”
“老总叫你去访问李日虹哩。”
“试同她讲讲条件。”
“没可能。”
“硬碰硬,恐怕做不成访问。”
“白便宜了别家报馆。”
总编辑陈昌祯这时进来说:“玉婵,都依了她吧,总算是中文传媒中第一访问李日虹的人。”。
“我不稀罕。”
“牛脾气。”
下午,玉婵与显泽机构公关部讨价还价。
对方十分客气,但是不住重复,条件就是如此,访不访问在你。
“哪,”玉婵叹口气,“我把问题传真过来。”
“问题不要超过十条。”
玉婵生气,“我只有一个问题。”
“请说。”
“中国人为什么如此难为中文传媒。”
“……”
“请尽快答覆。”
玉婵啪一声扔下电话。
原以为没有希望了。
可是一日之后,显泽机构有人找彭玉婵小姐。
“彭小姐?我是李小姐私人秘书邓青云,我们的公关组也太不会说话了,现在由我向你正式致歉。”
玉婵心中好不奇怪,“不不不,你们太擅词令才真。”
那位邓先生笑,“可是巧言令色鲜矣仁?”
玉婵听到这种似是而非的形容不觉笑出来,这种读英文写英文讲中文的人常犯类似毛病。
“彭小姐,我们再商量一下如何?我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我需要较多时间。”
“李小姐至多只能拨出一小时。”
“我想在现场问问题。”
“李小姐实在不希望有太多意外的惊喜。”
“我至多不问她贵庚。”
“彭小姐,你何必存、心刁难。”
“邓先生,记者并非刁徒。”
“那么,一小时,十个问题,可拍照,下星期三下午七至八时,在显泽机构会议室举行,你说如何?”
这时,玉婵也想交差算数,“好好好。”
一份工作耳,何用仆心仆命?
“你彷佛气馁。”
玉婵呵呵笑,“会吗,你太小觑我了。”
李日虹真是一个乏味的女子,商场中人想必往往如是,成日价钻钱眼。
接着几天,显泽机构不住要求玉婵交上问题。
玉婵不去理会。
届时,自顾自赴约,如果见不到,也就拉倒。
她准时抵达显泽大厦。
一到十一楼即有人迎出来,“彭小姐,我即是邓青云。”
是一位高大英俊双眼会笑的年轻人。
“李小姐呢。”
“已经在会议室等你。”
玉婵一怔,“这么准时?”
“请跟我来。”
会议室门打开,玉婵先看到一组十分舒适的沙发,接着一位妙龄女子穿着黑色塔夫绸晚装长裙笑脸迎人地走过来。
她戴着适量钻饰,更衬托得肤光如雪,双目如星。
“彭小姐吗,我是李日虹。”
玉婵没想到她是个美女。
或者这是她的地头,她又刚好精细地打扮过,心情又不坏,故此看上去特别漂亮,要是她也似彭玉婵那样每日工作十二小时,舟车劳顿为一个题目抓破了头皮,姿色一定稍逊。
这个社会一向是富者愈富。
“请坐,我穿晚装是因为一会儿要赴宴。”
随即有人捧着茶点进来。
玉婵正好饿了,一张脸几乎没理进雪白的椰子奶油蛋糕里去。
这时,邓青云已轻轻退出,关上私人会议室双门。
李日虹不打算拖延时间,“请你开始访问。”
玉婵老实不客气地边吃边问:“世人对你至大误解是什么?”
李日虹一怔,真没想到这个短发圆脸的姑娘一上来就问一个这样直截了当的问题。
可是她惯于接受访问,知道这个问题会帮她伸怨。
她坐了下来,裙据悉悉索索。
玉婵看到她脚下是一双像芭蕾舞鞋似的平跟鞋。
李日虹想了想,“至大的误解是我靠父亲的余荫度日,世上一切得来全不费工夫。”
玉婵不慌不忙地问答:“不是吗?”
“不,我在廿二岁之前,根本没见过父亲。”
玉婵笑笑给她接上去,“可是他的杖,他的杆,都领导你。”
“他只支付我生活费及学费,我是一个寂寞的孤儿,我在校成绩优异,生活检点,全属自身努力。”
这是真的。
家境富裕而读书不争气生活糜烂的子弟是极多的。
玉婵颔首表示赞同。
李日虹松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何对你说实话,如果有外国记者问我,我一定回答:‘可是,外界一切误解并不构成任何影响’。”
玉婵笑笑,她喝完一大杯咖啡,再斟一杯。
简直为老实不客气现身说法。
玉婵轻声问:“那些舞会,十分无聊吧。”
李日虹也笑,“当然,所以叫舞会,不叫会议。”
“为什么去?”
“应酬。”
“社会上许多真正办事的人从来不去那些地方。”
“我会考虑你的意见。”
“不过,李小姐,我必须承认,你穿上这一袭裙子,比任何一位名媛都漂亮。”
“谢谢你。”
“问题第二条。”
“不,已经第五条了。”
玉婵一怔,“那些不算。”
“怎么不算,别争了,二十分钟已经过去了。”
“好,你有无遗憾?”
李日虹一愣,抬起头,手托着下巴,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方钻,闪闪生光,她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来,终于,轻轻叹口气。
玉婵十分渴望知道答案,向前探了探身子。
李日虹终于回答了:“有,我所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不是我所爱。”
玉婵冲口而出:“什么,不是收购和氏大厦失败锻羽吗?”
李日虹顿觉诧异,“当然不是,商业行动,有得有失,至多下次再来。”
“讲得太好了,可是,你爱的人是谁,你不爱的人又是谁?”
“他们都有家庭有工作,我不便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
玉婵失望。
可是,也属意料中事。
有谁会拒绝这样秀丽端庄的富女。
“李小姐,你有什么憧憬。”
李日虹低下头。
她考虑了很久,反问:“憧憬二字何解?”
玉婵笑,倒底自幼在外国长大。
她为她解释:“盼望,希望得到。”
“啊。”
玉婵催她:“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从来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
“是,因为你那样成功,要风得风,要两得两,还有什么好憧憬的。”
李日虹忽然这样说:“今年夏季,我返回约克郡老家度假。”
“老屋有一个马厩,一直由史蔑夫打理,他有一独子,约十岁,放假就到我家帮忙打杂。”
咦,这同富女的憧憬有何关连。
“那青年高大英俊,不修边幅,不擅词令,全不受商业社会污染,大家都喜欢他。”
她深深叹口气。
噫,莫非──
“一日,我策骑返来,看到他在马厩洗马,一年轻佣妇正替他挽水过来,二人谈笑,忽然他拿起水泼向那女子,那女子也用水泼地,二人浑身尽湿,却毫不介意,继续在明媚的日光下嬉戏。”
玉婵不禁入神。
“二人眼中都有盎然的欲念,可是,我丝毫不觉猥琐,那根本是人的天性之一,不用排斥压抑,可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了马上的我,女佣随即走开,他过来帮我牵马。”
“你惊破了好事,不过不怕,有的是机会。”
“彭小姐,那样自然单纯,毫无矫情,绝无企图的男欢女爱,正是我毕生的憧憬。”
玉婵耸然动容。
够了,已经够材料交差。
李日虹的表逢能力十分强,她把她的心意交待得一清二楚。
“李小姐,这出奇的坦白──”
她笑,“我很庆幸今日的我已不必凡事支吾以对。”
说得好。
玉婵取出照相机,替李日虹拍下一连串照片。
她反问记者:“我的憧憬,会有一日实现吗?”
玉婵停止按快门,“不,李小姐,恐怕永无实现之日。”
“为什么?”
“你身份太矜贵,生活太复杂,每一个接近你的人对你都有所企图,怎么可能得到单纯的感情。”
李日虹坐下来,神情有点憔悴。
“最后一个问题:你有何失败之处。”
她苦笑,“你有无六个小时?”
玉婵微笑,“李小姐大可长话短说。”
“家母已经去世,我最失败是不在她在生之际好好与她相处。”
玉婵怪同情,“孝顺的女子通常会这么想。”
“什么,我以为不孝才会产生忏悔。”
玉婵笑,“不孝,根本心中没有父母,又怎么会后悔?”
“啊。”李日虹像是刚刚弄清楚这一点。
时间到了。
玉婵站起来告辞。
“彭小姐,贵报有你那样出色的人才一定会有前途。”
“哗,这话真应对我老板说。”
玉婵甫走近门口,已经有人替她开门。
门外,正是邓青云,原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外头默默守候。
看样子做私人秘书也全然没有下班的时间。
他送玉婵到电梯口。
“请回。”
“时间不早了,请乘我们准备的车子回府。”
“我回报馆。”
“没有问题。”
他同她走到门口。
玉婵那记者本色又发作了。
她问:“你在显泽做了多久。”
“三年。”
“一直跟着李小姐?”
这时,一辆黑色大轿车驶过来。
邓青云替玉婵拉开车门,一连串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玉婵只觉得他懂得礼貌,愿意使访者得到最佳待遇,但一点不觉得他卑恭屈膝。
找得到这样的夥计,实在难得。
车子一直把她载返报馆。
访问稿写出来,吴志光头一个看到。
“她真的对你那样说?”
“是。”
“哗,有看头,没想到富女的意愿如此简单。”
“可以想像,她所有的追求者读后会得瞠目结舌。”
“也就是俗称跌眼镜了。”
第二天,玉婵与邓青云通了一次电话。
他声音爽朗,叫人一听便有无限好感。
“李小姐到纽约去了。”
“我那篇访问搞在付印之前想请她过目。”
“李小姐已吩咐过我,她说不必了,彭小姐一定会帮她写得很好。”
玉婵一怔。
这样信任,更加不易做,她又自我审核一遍,把略为尖刻的字眼删除。
总编辑老陈看过,好不诧异,“真奇怪,与她平时形象大大不同。”
玉婵微微笑。
“写得好极了。”
玉婵说:“功不在我,要是当事人不合作,我怎么写,由此可知,写得再辛苦,也不是我的功劳。”
“好像很有感慨。”
“是,我打算创作小说。”
“李日虹真的比较像小说人物。”
真没想到她有一颗那样天真的心。
下班,玉婵逛马路。
她喜欢看众生相,一路观人。
一个年轻人站在地车站等朋友,神情有点焦急,忽然之间,他双眼亮起,人来了。
少女急急奔过来,他立刻笑,一脸欢容,身上每个细胞都欢畅的样子。
他俩轻轻拥抱。
玉婵在一旁怔怔地看着。
如此单纯的男欢女爱,对彭玉婵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憧憬。
她也向往呀。
半晌,人家肩楼肩的离去,玉婵才买了几份杂志,打道回府。
访问出来了,读者纷纷致电编辑部,表示激赏。
“李日虹回来没有?”吴志光问。
玉婵拨电话到显泽机构,那边答:“李小姐尚未回来。”
“那么,请替我接邓青云。”
“邓先生放假,我帮你接到他助手处。”
那助手一般精乖伶俐,“彭小姐,幸会,邓青云到纽约去了。”
玉婵的心一动。
“有无说几时回来?”
“好像是一两个星期。”
“是与李小姐会合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打个哈哈。
“谢谢你。”
“不客气,彭小姐有何事尽管与我联络,我叫陈日良。”
玉婵挂上电话。
一起到外国去了。
在这里,她在上,他在下,是宾主关系,到了外头,两个都是年轻人。
一定可以发现许多共同点。
许多女性都认为找对象讲条件,男方必需能够照顾她,呵护她,学识经济府况都比她好,使她一生都有安全感。
这真是苛求,也无此必要.人最好妥善照顾自己,那样,才可放心出去谈恋爱。
不知李日虹与邓青云之间可会产生些什么。
过了一段日子,玉婵自采访组退下来,她决定创作一个长篇。
篇名就叫憧憬。
她在等待结局出现。
不到三个月,报章财经版刊出消息,显泽机构李日虹辞去职务,宣布退休。
玉婵立刻拨电话给陈日良。
陈君说:“李小姐现在温哥华。”
“那么,邓青云呢?”
陈君答:“邓先生已经辞职,我代替他的位置。”
“恭喜你,升职了。”
“托赖。”言语间十分亲切。
可是其实他们没有见过面。
双方有一刹那沉默。
然后,陈日良轻轻说:“我曾拜读彭小姐大作,十分钦佩。”
玉婵笑,“我请你喝咖啡如何?”
他大喜,“随便何日何时我都有空。”
“一小时后在显泽楼下见。”
“我胸襟会插一朵康乃馨。”
玉婵被他逗得笑出来,能笑就好,伴侣如果能叫你笑,请多珍惜,那是极之难能可贵的一件事。
呵人生路上到处都是名与利,唾手可得,欢笑难寻。
玉婵到了约会地点,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们热烈地握手。
“真没想到有那么漂亮的女作家。”
玉婵又笑了,“我已退出采访组,学写小说。”
“那敢情好,可以对你坦诚地说话了。”
“有什么消息?”
“李小姐结婚了。”
“呵,那多好。”
“猜一猜对象是谁。”
“邓青云。”
陈日良诧异,“天下怎么会有你那样聪明的人。”
“不过是一加一等于二。”玉婵笑。
“她一直喜欢他,终于舍弃阶级而取爱情。”
玉婵沉默,真是好决定,现在李日虹才真正什么都有了。
“小说进行如何?”
“细节还需商榷。”
这一对,也大有发展余地。
赌注:
邓正伟额角冒着汗,手上拿着一副牌,故作镇静。
对手刘立成、心中暗暗叹气,姿势这样难看,赢了也等于输了。
本来赌桌上有五个人,现在都已退出,在一旁看他们下注。
他们赌的牌,俗称沙蟹。
刘立成不认识邓正伟,是一个朋友的朋友把他带来,刘立成好客,最近做电脑生意颇赚了一点钱,时时在宽敞的家里招待客人。
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像邓正伟赌品那样坏的人。
赢一点点,趾高气扬,嚣张万分,似要全桌人拜服赞美,输一点点,又垂头丧气,十分沮丧,最好有人安慰。
如此肤浅!
而且赌注落得那么大。
这时刘立成手上已有一对十。
不一定嬴,可是也不一定输,还有两只牌未发下来。
而邓正伟在这个晚上,已经输了近二十万元。
作为主人家,刘立成说:“这是最后一铺,然后,我们该吃饭了。”
牌发下来,邓氏面前是一对皮蛋。
他意气风发,掏出一条车匙,“我加注。”
刘立成有点讨厌他,故轻轻说:“我从来不用二手车。”
围观的几个人都笑了。
刘立成的牌下来,又是一只十。
刘立成几乎已立于不败之地。
他说:“看你的了。”
邓氏只得一只六。
而刘立成取得一只老k。
他把面前筹码摊出来,约莫值五万元。
他不想再玩下去,故把牌掀开。
那邓某人冷汗涔涔而下。
刘立成把车匙还给他,笑笑说:“吃饭了。”
外头已摆下丰富的自助餐。
很多客人他都不认识,自从爱妻病逝之后,刘立成深觉寂寞,故时常在家搞聚会,任由朋友携他们的朋友出入。
大家都知道刘家几乎每晚都有香槟招待。
刘立成走到露台去。
他对着海景,忽然深深叹息一下。
身后传来一把小小声音,“赢了还是输了?”
他没转过头去看是谁,低下头,笑,“我怎么好意思嬴客人的钱。”
“你是一个慷慨的主人。”
听语气,已觉有点风尘,刘立成颇喜欢成熟的女子,她们有风韵,老练,不轻易撒娇,把脾气收敛得很好,与她们相处,一定愉快。
他觉得她就站在他身后。
“这是一座美丽的别墅。”
“谢谢你。”
“听说女主人已不在世上。”
“是。”
“世事古难全。”
刘立成仍然没有回过头去。
这名女子声音柔美温馨,可是清甜的嗓音后似带凄怆,使他神往。
他不敢转过头去,怕她长得不美,又怕她长得太美,可是已经老了。
他问:“你跟朋友同来?”
“是。”
“已经深夜,早些回家的好。”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轻笑。
他猜得不错,她果然是一个出来找生活的女子,换言之,她父亲不能照顾她,她的伴侣也不见得有能力。
对刘立成来说,所有女子都应该被呵护,同女人争、占女人便宜,是十分卑贱行为,至于伤害女子心灵,更罪无可恕。
他忍不住回过头去。
可是身后已空,那个女郎已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去。
刘立成有点后悔,为什么一听到她声音之际不立刻转过头来?
他喝尽手上的酒,回到客厅。
客人已陆续离去。
有人问他:“泳池几时开放?”
他笑,“你们说几时?”
有女客娇俏地说:“明晚。”
“我马上叫人准备。”
“今日鱼子酱供应不足。”
“我会告诉厨房。”
“有时累了,真希望可以睡在客房中,明天再玩。”
刘立成只得笑,“太赏脸了。”
过了这一季,他也想静一静,欲躲往伦敦住个把月,逛逛书店与美术馆。
有人叫住他。
他转过头去。
是邓正伟。
刘立成觉得奇怪,还有什么事?
“刘先生,我想与你再赌一记。”
“不,”刘立成即时拒绝,“牌局已经结束。”
这个人长得英俊高大,性情为何如此讨厌?
邓正伟凝视他,“你是怕好运已经结束?”
刘立成说:“邓先生,此处并非赌馆,这里是我的家。”
邓正伟笑,“你没胆子就算了。”
刘立成丝毫不理他的激将法,“你说得对,我没有胆子得罪客人。”
心想,邓兄,放了你一马你为何尚不知进退?
他想送走这名恶客。
谁知邓正伟仍不放松,作最后努力:“我愿拿我今日身边所有,来同你赌最后一记。”
刘立成看着他,“你想赢什么?”
“赢威风。”
“你想清楚了?”
“是。”
刘立成说:“万一输了,你的车你的现款你的衣服,可统统都得留下。”
“我明白,”邓正伟说:“可是我赢了的话,我会向通江湖宣扬我赢了你。”
刘立成笑,“可是,我并不认识全江湖人。”
“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刘立成想了想,“不,我对你全身上下物品一点兴趣也无。”
谁知邓正伟立刻说:“我还有个女朋友。”
刘立成一怔,“什么?”
“我的女友亦是赌注。”
刘立成不相信双耳,太可怕了,简直卑鄙下流。
“你且看看,她长得不错。”
刘立成缓缓地说:“邓先生,女朋友不是这样用的。”
邓正伟冷冷回答:“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刘立成问:“为什么那样绝望地想赢我?”
“你在商场及牌桌上都有常胜将军之称。”
刘立成笑笑,“邓先生,再见。”
他欲撇下这个讨厌的人,一转头,看到一个女郎向他们走来。
只听得邓正伟说:“走吧,盈盈。”
那女郎轻轻答:“是。”
刘立成立刻抬起头来,他浑身一震,他认得这把声音,柔美清甜,可是背后似有不可告人的凄酸,实在动人。
是她。
只见她皮肤白哲,颜容秀丽,身段高佻,只穿一件简单黑色吊带裙,浑身并无其他装饰,实在是个可人儿。
可是,她分明跟看邓正伟这个猥琐的人过活。
可惜。
刘立成犹疑一刻。
他同自己说:刘某,不管你的事,切莫多事,放这个人走,从此、水不见面。
可是这一刹那他无法控制自己。
他听见他自己说:“邓先生,请留步。”
那邓正伟即时得意洋洋地笑,“你可是回心转意了。”
是,他决定打救这个女子。
他点点头,“请到我书房来。”
“盈盈,跟着刘先生走。”
客人已散得七七八八。
刘立成延客人进书房。
他不明白女郎为何如此驯服温柔。
她欠他什么?
为何随他摆布?
他掩上门。
书房布置华丽别致,是一个独立天地。
门一关上,里头便一片静寂,看来有上佳的隔音设备。
连那邓正伟都说:“刘先生,你真懂得享受。”
刘立成连忙欠欠身
“府上一定有新朴克牌。”
刘立成打开抽屉,取出一副新牌,放在书桌上。
他走到小型酒吧前,斟出一杯拔兰地,“两位喝什么?”
可是邓正伟急不及待,已脱下身上的手表戒指项链,掏出车匙,大声说:“连盈盈在内,赌这一铺。”
刘立成看着他,只觉可笑。
原本,他真不会同这种人计较,可是今晚,他别有任务在身。
他温和地说:“别的都拿回去,不过,要是你输了,以后盈盈就不认得你。”
那女郎白皙的脸本无一丝表情,但是听了这话,她双目闪了一闪。
“她欠我许多钱。”
“一笔勾销。”
“好,”邓正伟说:“不过你要是输了,莫怪我在众人面前耻笑你。”
刘立成笑,“邓先生,我有种感觉,你好似不大喜欢我。”
邓正伟承认:“我觉得你这种有父荫有学历,世界任你予取予携的人最可恶不过。”
刘立成大奇,“你听谁说我有父荫?”
“你父亲不是鼎鼎大名的刘颂伯吗?”
刘立成答:“我母并非正室,并且失宠已久,我完全凭自己能力创业,信不信由你。”
女郎本来似瓷像般端坐一边,此时,肩膀动了一动。
邓正伟也一呆,可是他即时取过新牌,抽出,顺手洗了几次,啦一声放回桌上。
刘立成说:“这样吧。”
“请说。”
“你不过是想我难看,不如速战速决,一人抽一张牌,谁大谁就嬴。”
邓正伟愣住,“那岂非毫无技巧可言?”
刘立成笑,“赌博纯讲运气,哪有技巧可言。”
“谁先抽?”
“让我扪掷骰?”
刘立成又取出一副十分考究的西洋骰子,在皮制小桶内摇两摇,倒出来,只得五点。
邓正伟却只得四点。
刘立成站起来,双眼湛出精光,“看仔细了,我先取牌。”
他自中央抽出一张,翻开放下,一看,是张黑桃爱司。
那正是成叠牌中至大的一张,对手根本不用再抽牌比试。
刘立成听到盈盈嗯地一声。
邓正伟是个输不起的人,可是越是这种人,越是要假装豪爽潇洒。
他脸色灰败,大声说:“输了。”
刘立成竖起大拇指,“愿赌服输,好。”
邓正伟看也不看他带来的女朋友,取过外套就去打开书房门,拂袖而去。
女郎仍然坐在一角,动也不动。
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书房内静寂万分,一男一女都没有话说。
终于,佣人上来敲门,“刘先生,客人已经散清。”
刘立成吩咐道:“你们收拾地方吧。”
“是,刘先生。”
老佣人十分含蓄,视线并未接触女客。
从头到尾,这个风尘女子,好像不存在似的,人人轻视它,当她透明。
佣人下去后,刘立成咳嗽一声。
那女郎笑了一笑。
花般容貌,却误堕风尘。
刘立成为之恻然,口里却只是说:“今日,我取到一副好牌。”
他把那副牌逐张揭开,一只只,统统是黑桃爱司。
他笑说:“这是一副廉价魔术牌,想不到帮我赢了一手。”
女郎但笑不语。
刘立成问她:“你一早就看出来了吧?”
女郎仍然沉默,可是她的眼睛说是。
“出老千,真是不道德行为。”
女郎看着他。
“可是对付那样猥琐的一个人,又叫我高兴。”
女郎低下了头。
“以后,你同他不再有任何纠葛。”
“谢谢你。”她低声说。
三个字后无比苍凉。
“有无时间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女郎无奈,“你又可有六个钟头?”
刘立成摊摊手,“夜未央。”
佣人捧进来宵夜,两只碗,两副筷,可是,仍然装作看不见客人。
刘立成说:“先吃点东西。”
女郎说:“我不饿。”
刘立成笑笑,“你放心,我虽不是君子人,可是也不会欺侮女人,你随时可以走。”
女郎问:“真的?”
“回家去,好好做人。”
女郎笑了,像是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老土的好人。
她说:“此刻我又觉得有胃口。”
她取起面碗,一下子把鸡丝面吃得一干二净。
然后,她坐下来,伸个懒腰,轻轻说:“这下子,我又不愿走了。”
刘立成叹口气,“你看你,好好一个女孩,竟沦落到被人当赌注。”
女郎甚有愧意。
“别告诉我是为着父亲早去,母亲重病,而弟妹又嗷嗷待哺的缘故。”
她看着窗外。
“也别告诉我是为着想穿得更好吃得更好。”
女郎微笑,“我有种感觉,你会比其他人更难侍候。”
刘立成迅速答:“那当然,我尚有诚意。”
“赢我过来,倒底是为什么?”
“我喜欢你,觉得你不应跟着邓某那种人混饭吃。”
“世上有千千万万的邓某人,我们不过自一个邓氏的手,再传到另一个邓氏的手去。”
“你不考虑改变生活方式?”
女郎笑,“感化官,谈何容易。”
刘立成看看她。
“你看,我们在太阳落山后才开始工作,凌晨休息,每天工作六七个小时,收入丰厚,小帐数目惊人,如何转行?”
刘立成说:“可是,你得出卖灵魂。”
女郎嘘一声,笑笑说:“一个人只能卖他所有的东西,不过,你可别说出去,他们以为我有灵魂,其实没有。”
刘立成摇摇头。
女郎问:“不相信?”
刘立成答:“你不但有灵魂,且有一个非常伤感的灵魂。”
女郎愣住,缓缓转过头去,低下头,露出雪白的颈项。
刘立成叹口气,“盈盈,回头是岸。”
他拉开抽屉,取出支票部,写了张支票。
“给你,学一门手艺,做点小生意。”
盈盈过去,取过支票,一看数目,怔住,接着,她轻轻说:“我不要。”
刘立成扬起一条眉毛,“什么?”
“无功不受禄。”
“你有功,刚才,多谢你没拆穿我的西洋镜。”
“为什么无缘无故对我那么好?”
“并非没有原因。”
“告诉我。”
“我妻子去世之前,患病已有一段时间,明知不治,却强自振作,她的声音非常像你,清甜自然,但背后隐着凄酸。”
“啊。”
“有两句诗,不知你有否听过: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盈盈冲口而出,“所以你同情我。”
刘立成把支票放进她银色小手袋中,“别叫我失望。”
“我可以随时走出这间房间?”
“当然。”
“世上彷佛许久没有发生这样好的事了。”
她泪盈于睫。
刘立成送她下楼去,叫司机把她载返家中。
上了车,已驶出去十来公尺,忽然车子又停下来,车窗降下,她探出头来,刘立成步向前,听她有什么话说。
只听得她诚恳地说:“我祝福你,刘先生。”
刘立成颔首,车子渐渐远去。
故事说到这里,好像该结束了,只有在故事中,活生生的赌注,才有这样好的下场。
但是生活必需继续。
刘立成搞了一个盛大的告别聚会,邀请近五百位宾客,开开心心玩了一个通宵,到了翌日中午,还有醉酒的客人自客房出来问要浓茶。
可是最终有聚必有散,客人统统离去,刘立成令所有佣人放假,重新装修大宅,他孑然一人,到伦敦去了。
许多亲友都想为他介绍对象,他温和他婉拒。
他只想清静。
这些年来,关于他感情生活的谣传也很多,刘立成的名誉并非上佳。
许多名门淑女一听这三个字说不定就害怕,他也无谓去做社交圈的新话柄。
他逛了一间书店又一间,喜欢蹭博物馆,倦了找一间小食店填饱肚子,腻了便到巴黎玩数日。
这样,他竟在欧洲就了下来,乐不思蜀,留着胡髭,穿便衣,女伴不是金发就是红发,晃眼便半年过去,不思归。
公司其他拍档开始催他回去。
追得紧了,他索性表演失踪。
可是电话录音机里留着一个讯息:“刘立成,我们需要你,请速现身,半年疗伤期对现代人来说已是奢侈,你的伙伴戚成义。”
听到这样的恳求,刘立成忽然觉得自己不合理之至,歉甚,终于决定告别流浪生
活。
他打算在周末还去。
星期五上午,他到相熟的书店去取订书。
拿到那本十九世纪末期初版狄更斯的块肉余生,他站在店堂欣赏了一会儿。
冷不防吸引了一个人的注意力。
“能给我看看吗?”
一抬头,他便知道是她了。
秀丽的面孔,文静名贵的衣着,与他有一般嗜好,她叫王唯绮,廿七岁,是位建筑师,承继父业,在伦敦拥有一例小小建筑公司。
他们到茶座去谈了一个下午,说到最后,刘立成遗憾地说:“可惜我明天便要走了。”
“去何处?”
“香港。”
“哎呀,我也是明天去香港。”
而且是同一班飞机,这样的巧合,叫做缘份。
故事到这个阶段,真的应该结束了,好心人有好报,应了盈盈对刘立成的祝福。
又过了半年,他俩在香港结婚。
婚礼非常简单,连酒会也不设,注册、蜜月,然后开始养儿育女的大计。
刘太太在怀孕时口味刁钻,喜欢吃各式各样甜品,否则就情愿捱饿。
刘立成只得与司机二人挖空心思寻幽探秘。
“有一家小小专门甜品店里的自制芒果冰淇淋简直一流。”
“还等什么?马上去。”
司机把车停在横巷,他们两夫妻一进甜品店,就知道找对了地方。
那小小的店面洋溢着一股甜香,刘太太兴奋地买了十来种不同点心,刘立成一直笑问:“你怎么吃得了那么多?”
然后,老板娘出来了,她笑笑说:“刘先生,今日我请客。”
刘立成一抬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笑意盈盈,一双美目情深款款。
呵,别来无恙乎。
刘立成心底无限宽慰,她到底站起来了。
刘太太讶异,“原来是朋友。”
老板娘连忙说:“刘先生在生意上帮过我好大一个忙,以后来吃甜品,无论如何不可收他费用。”
“那怎么可以,你是开门做生意的呀。”
“托赖,小店生意不错,小店请得起。”
刘立成一直颔首。
临走,才发觉店名叫成功,看来,也是为了纪念刘立成。
回家途中,刘太太说,“我竟不知你有那么可爱的朋友。”
“许久没见面,看见她生意成功,非常替她高兴。”
“你帮过她什么忙?”
“不足挂齿。”
“嗯,你猜,我该先吃哪一只冰淇淋?”
“樱桃,粉红色,多漂亮。”
酒保:
高小芬是一名调酒师。
她加入这个行业是完全无意的。
在英国念酒店食物管理的她当然会得调酒,可是不精,去酒店应徵工作,只得酒吧有一个空位,她不想空闲在家,马上接受。
小芬运气好,她遇见一位即将退休的调酒师傅,觉得她讨人欢喜,于是将全身工夫传授给她。
师傅本身不喝酒。
小芬则不喝混合酒,师徒俩性格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个月后,小芬已得师傅真传。
那时,行政部有一职位,可是,她又不想去了。
她决定在酒吧耽一年,看看众生相。
况且,调酒师的薪水比初级经理高得多。
酒店规定他们穿制服,在男装与女装之间,小芬挑男式制服穿:白衬衫,黑西装与长裤,长发梳成一条辫子,非常精神爽利。
经理看她那种打扮,本来不赞成,可是又挑不出错在何处,渐渐女待也申请穿男装,方便工作,开过会,终于通过自由选择。
全世界所有的酒保都是酒客的好朋友。
多喝两杯,有什么话说不出来。
从“小芬我妻子\老板\弟兄不了解我”到江湖上各式恩怨,以及恋爱过程都和盘托上。
反正何处讲何处散翌日酒醒烟消云散。
酒吧是一个奇怪的地方。
白天,平平无奇,几张圆抬,几张椅子,地毯上污渍斑斑,天天清洗也不管用。
可是入夜,一开灯,它就像一个姿色平常的女子经过悉心住扮,变成艳女。
玻璃杯亮晶晶,笑声乐声热闹,柔和灯光下,人人面色祥和。
虽然不见天日,小芬也不介意在此上班。
母亲这样同她说:“当心人家误会你是个舞女。”
小芬答:“我很少理会人家怎么想。”
况且,舞小姐收入那么高,不能比。
今日,是她上班一周年纪念。
特别感触,因为上头决定调她到宴会部,她穿制服的岁月,恐怕要结束了。
今夜,她把头发束到脑后,搽上紫红的胭脂。
有一个年轻的男客叫了一杯啤酒不住回首看酒吧入口。
一眼就知道他在等人。
等的,当然是女友。
半小时,一小时过去了,人迹缈然。
酒吧客人渐多,小芬接了一通电话。
“请叫一位李柱明听电话。”
小芬问:“他外型如何?”
那位女客说:“廿多岁,有点傻气。”
“呵,他在此等了你好久了。”
“我叫敏娜,告诉他,我不来了。”
“就这么一句话?”
“是。”对方已经挂线。
小芬只得走到那个年轻人身边去说:“敏娜有事,不来了。”
那年轻人一愕,立即垂下头来。
小芬看在眼内,不觉好笑,若干年后,他结婚生子,想到今日的小小不如意,一定觉得好笑之至。
可是该刹那,感觉之难受,也不要去说它了。
半晌,他对小芬说:“今夜,我本想向她求婚。”
小芬劝解:“算了。”
他掏出戒指盒子,给小芬看,“送给你。”。
放下盒子转身就走。
“喂,喂。”小芬叫都叫不住。
做酒保,居然还有此奇遇。
盒子里是一只小巧的钻戒,现在出来混的女孩子,还哪里看得上这种货色。
小芬顺手放在抽屉里,预备改天归还。
这时,有一名油头粉面的青年过来问小芬:“有什么酒,喝下去像果汁,可是很快会醉?”
咦,他想灌醉什么人?
一定是无知少女。
小芬不动声色,答曰:“夏威夷之夜。”
“好极了,给我一杯。”
本来酒里要放伏特加,小芬故意滴酒不添,她心想:小姐,你会感激我。
一连三杯,那年轻人咕哝:“酒保,给我换一种,这酒不行。”
小芬说:“是谁酒量惊人?”暗暗好笑。
“我母亲。”
“什么?”
“家母到此处来监视我们几兄弟,我们想叫她早些打道回府。”
“呵,对不起,请喝这只大溪地之花。”
保证一喝就瞌睡。
王永兆是熟客人了。
“小芬,给我一瓶香槟。”
“今日又请谁。”
“请你。”
“什么?”
“庆祝你在此工作一周年。”
“王先生真好记性。”
那位王先生只是笑。
他年轻、高大、英俊,而且阔绰,可是一年来,带上来的女朋友不是选美皇后就是女演员。
小芬虽然对他有好感,也不敢有任何表示。
“上班时候我不便喝酒。”
“我等你下班好了。”
这种态度真迷死人。
小芬笑问:“今日同谁来?”
“猪朋狗友。”
小芬嗤一声笑出来。
“下了班无聊,又不想回家,便同他们来消遣。”
“不怕太太寂寞。”
“我已离婚。”
“啊。”
“三年前她弃我赴美读书。”
有这种事!像王永兆这样的人打着灯笼没处找,怎么会有女子弃之若败履?
难以想像。
“我回家做什么?”
“王先生没有孩子吗?”
“有的话准在家带孩子,可恨现代女性都不肯生孩子。”
小芬只得陪笑。
“要不要过来坐一会儿?”
“我当更呢。”
“那好,不勉强了。”
他捧着一大盘酒去招待朋友。
王某人把这里当家一样,每月结帐均好几万元。
今日,他的女伴穿一件红色露胸长裙,好看得吸引全场注目。
他快乐吗?
可以肯定不算凄惨。
最好的酒,最漂亮的女人,最爱热闹的朋友?小璇笑了。
十二时正,小芬下班,收拾完毕,约莫一时左右,这时,银行区经已静寂,走到门口,听到有人叫她。
她吓一大跳。
一看,是王永兆。
“来,送你一程。”
小芬站着不动,只是微笑。
熟客也倒底是陌生人,小芬不会上陌生人的车。
王永兆诧异问:“你不放心我?”
小芬笑,“公司规矩。”
王永兆摇摇头,“现在又没人看见。”
小芬仍是笑。
“你怕我?”
“一点点啦。”
“我自问并非面目狰狞。”
小芬感喟,“太过英俊更加危险。”
因出自真心,王某人觉察得到,便轻轻驶走车子。
小芬亦抱怨自己不够瞻色,但是她希望得到的,并非类此感情。
不,不是一夜一夜计算的关系。
希望可以延伸到白天。
由一天至一月,由一月至一年,以致十年八年。
小芬不介意同一个合理的人相处一生。
真是落后的想法?
回到家淋浴后,看半小时小说,沉沉睡去。
梦是那样清晰,她认识了一个人,他与她相恋,他们为着不可逃避的因素分手,最后,在异地相逢,他已不记得她。
她身边已经是少女的孩子问:“妈妈,他是谁?”
她若无其事地答:“一个朋友。”
何必告诉孩子,那是她的父亲。”
小芬惊醒,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幸亏只是她一个人,幸亏没有牵涉到孩子。
呵人生如梦,在黑暗中,她向往缠绵,可是害怕失恋。
第二天她九时正起床,无论晚上什么时候睡,她总努力在九时正起来。
她见过许多睡到日上三竿甚至是日落西山的人,人家下班他们尚未苏醒,与整个世界脱节还不在乎,懒洋洋,烂场塌,尤其是女性,痴痴迷迷,到了早上说话还不清楚,不知服了什么药,不能履行一般人职责。
见得多了,有种恐惧。
小芬立定心思早起,一日睡七八小时已经足够,真的疲不堪言,可在假期补足。
一直以来,她的意旨力都令她做一个整齐负责任的人。
她出门到银行区去办一些事情,经过时装店,看了一会橱窗,然后到母亲家去坐了片刻。
看看时间,忽然觉得累,一定是午餐那碟红烧狮子头吃多了。
她决定回家小睡。
母亲说:“在我床上眠一眠。”
可是这是小芬生活守则之一:不在他人床上睡觉,即使是母亲的床。
随便惯了,倒处睡,睡醒了,不管何处淋一个浴,那还得了,随便得那种程度,以后日子怎么过?
她说:“我回家去。”
说是怪脾气也不为过。
回到自己的窝,躺到床上,四肢百骸有说不出的熨贴。
她睡到被电话铃惊醒。
是她老板,“小芬,你还在家?不舒服吗?”
“我马上来。”一看,已经晚上六时。
“你从不迟到,如有事,我可找人替你。”
“不,我没事,我不过听了一个重要长途电话,马上来,十分钟。”
什么都有第一次,第一次失恋,第一次丢脸,第一次失约,第一次伤心……
真没想到会睡过头。
下楼去叫车,有人唤她。
她一抬起头,是王永兆。
小芬不习惯在阳光下看到人客,要凝视一会儿才能将映象归位。
“王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接你上班。”
“我已经迟到。”
“快上车来。”
是一个梦吗,不管了,小芬上了他的车。
她审视双手,又看街外风景,不,人是清醒的,不是梦。
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家?”
“酒吧说你没上班,我丢下那些朋友前来看看。”
“是,我睡过了头,迟了一小时。”
“总有这种时候。”
小芬笑笑,“白天看来,王先生彷佛年轻些。”
“是吗,我还以为在阳光底下,我的皱纹无所遁形。”
小芬又笑,“我在日光下看上去如何?”
“很好,皮肤很白。”
小芬很是喜欢,把脸朝着窗外。
“白天你倒是不怕上我的车。”
小芬承认:“白天那么多人看见。”
“我却喜欢晚上。”
小芬正欲张口说话,忽尔听到”阵铃声。
这又是什么?
她转过头去,发觉头在枕头上,怎么会这样?地跳起床,原来,始终是一个梦。
一看钟,时针指在五时正,真是,高小芬怎么会迟到,高小芬是一个最守规则的人。
小芬叹口气,起床洗脸出门。
街上凉风习习,哪里有什么来接她的人。
小芬自己叫一部车返公司。
换上制服,开始工作。
王永兆到九点钟才带着一帮朋友出现。
全女班,统统是艳女,共五六人,不知从哪一间夜总会带出来。
他也真会玩,天天变花样,据说这样的人,万一累了,决定安顿下来,会真正修身养性,问题是,他不知什么时候才乌倦知还。
他坐在小芬对面,用手撑着头,“真累。”好似在受罪。
小芬不由得笑了。
“小芬,你的笑脸值一百万。”
“那么多?”
“好不天真可爱,你知否你有两只较尖的犬齿,笑起来像只小动物。”
小芬笑,“这算赞美?”
“算。”
他给她一千元小费,“给我做几杯烈酒,让她们喝下后乖乖回家去。”
“我以为你想她们陪着你楼搂抱抱。”
“全不是真心的。”
“王先生,你的要求开始苛刻及不合理。”
“你说得对。”他有点不好意思。
即使对他真心,他分得出吗,他知道吗?
恐怕已经不能够分辨。
那边有人吵闹。
是一个女子喝醉了在哭泣骂人,并且满地打滚。
最可怕的是醉酒的女人,一点廉耻也无,比这更恐怖的,是服食毒品的女人。
小芬同保镖说:“请她离场。”
“她一个人来。”
“你扶她出去,替她叫一部车子。”
“她已烂醉。”
“管她呢,把她送出去拉倒。”
真的,人若不自爱,一定可以烂死在阴沟里,谁会关心一个管不住自身的人。
小芬又警惕了几分,做人,真须步步为营。
那哭闹的女子被请离了现场。
酒吧恢复正常,可是,忽然之间,哗地一声,有人被玻璃杯割破了手,血流不止。
小芬连忙拎起急救箱去看个究竟。
只见那客人割痕甚深,需要缝针。
“先生,你最好前往医院急症室。”
那位客人亦跟着由友人陪伴离去。
小芬一眼关七,照顾得十分周全。
不久,王永兆带着那班艳女离去。
有同事羡慕地道:“有钱,什么都可以。”
某一个程度,这话是真的,天大乱子,地大银子,有什么是钱摆不平的呢。
小芬低头工作,过了大半个钟头,猛地抬头,看见的一张面孔,又属于王永兆。
“王先生,你怎么又回来了,可是忘记什么?”
“我把她们送回去,可是不想返家。”
“家有那么可怕?”
“一开门进去,一片静寂,我简直不敢坐下来。”
“那,为何不与家人住?”
“怕父母噜嗦。”
每天视归如死,倒也是痛苦事。
“小芬,来,休息半小时,聊几句。”
小芬拗他不过,托同事代为照顾,出来陪他坐下喝杯橘子水。
她自嘲地说:“看,终于都要坐台子。”
王永兆答:“是我的面子。”
小芬问:“对于男性来说,面子很重要吧。”
“钱、美女、面子。”
小芬代他注解:“酒色财气。”
王永兆摸摸后脑,“说得很对。”
小芬看着他笑。
“小芬,同你在一起聊天真好。”
“你不给其他人机会而已。”天天换女伴,人家不知首尾,如何攀谈。
“小芬,我等你下班。”
小芬推辞,“今日有人接我。”
他”怔,“你有男友?”
“谁没有男友,看你要求如何而已。”小芬微笑。
“他条件好吗?”
“配我已是绰绰有余。”
“小芬,你真谦和。”
“时间到了,”小芬温和地说:“快打烊了,那边有位黑衣女郎,看着你起码有三十分钟以上,过去与她谈谈。”
两个寂寞的人,走在一起,可解决许多问题。
不过,在酒吧这种欢场,一切都不能当真。
小芬拒绝王永兆进一步接触,就是这个原因,她有何能力改变一个天天换女伴的男人?
中人之姿,稍具聪明,那是不足够的,她苦不知自量,肯定会受到极大伤害。
内心虽然渴望,理智无论如何不允许。
一下看不住自己,就会沦入万劫不复地步。
她回到柜桔之后,主管同她说:“小芬,总经理明早十时想见你。”
“知道了,谢谢你。”
“是要调职了吧。”
“是。”小芬惆怅。
“调往何处?”
“做沉闷的行政工作,负责计划十多年后生意盈亏之类。”
“那多好,分明是升上去了。”
“你真认为好?”
“自然,女孩子不宜做酒保。”
“可是这”年来不少客人特地慕名前来喝我调的若艾酒。”
“唏,当然是做经理高尚得多。”
明日便知分晓。
小芬偷偷看一看王永兆。
他已坐到黑衣女郎身边去。
那女子有蛇一般的腰身。
两条手臂已经挂在王君身上,半醉,不顾一切,吃得起亏,决定非寻欢作乐不可。
这样也好,无论做什么,至要紧有决心,切莫半桶水,想吃咸鱼,莫怕口渴。
打烊了,灯光明灭三次,王永兆与黑衣女离去。
不是说要等她下班吗,可见不过是讲讲而已,你跟他去,就是你,她跟他去,也就是她,无所谓。
小芬丢下制服,换上便衣,离开酒吧。
第二天她穿上整齐的套装去见总经理。
两人谈了一会儿,他给她一份新的聘书,从此之后,她成为白领丽人新成员。
那位中年人说:“小芬,白天上班比较适合年轻女子。”
她温和有礼地答:“是。”
母亲头一个高兴,她松出一口气。
“吁,早些日子,都不知如何同亲友交待才好。”
“为什么要同他们解释。”
“谁像你,六亲不认?”
“咄,我才不用向任何人交待我的所作所为。”
“反正只有白天上班才是正经人。”
那么夜更警察呢?不过母亲也说得对,神秘的黑夜往往带来令人意想不到的危险。
酒吧的同事问:“客人找你,该怎么说?”
“我说转行了。”
这是真的,况且,谁会找她?她不过是酒吧的一个服务员,客人旨在酒,不在人。
上了楼,脱下制服,小芬适应得比她预料中好得多,只是嫌白天的交通太过挤逼。
她变成所有白天上班族其中一员。
每早八时半回到公司,摊开报纸,心中就奇怪,她从前的客人,特别是王永兆,不知醒来了没有,大抵还睡在柔软的席梦思上,身边不知躺着哪个美女,至于美女在早上看去还是否同昨夜一般美,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
是,她没有忘记他。
可能他不知道,她仍在同一酒店做事,不过一早一夜,碰不上头。
她问过同事:“有没有人找我?”
同事摇摇头。
半年这样过去了。
小芬已属于白天。
一日上班,听见同事与人客在小会议室商谈请客之事。
“对不起,王先生,今年已完全订满。”
小芬轻轻拨电话给同事。
“要什么期?”
“要九月廿五日,是女方生日,同天订婚。”
“那天李炳基先生本来订了鸳鸯厅来庆祝钻婚,可是昨日好似取消了。”
“为什么?”
“他们打算到游艇上庆祝,只与我们订食物。”
“好极了。”
客人终于满意地离去。
她看到他,一怔,随即满面笑容地迎上去,他是王永兆,浪子终于找到了归宿。
她有许多话同他说,叙叙旧,问问好,他们真是老朋友了。
他与她打一个照脸,也十分客气地陪笑。
可是,很明显,他不认得她。
他已完全忘记她是谁,换过地方,变了时间,她又已除下制服,他哪里还记得她。
小芬连忙低头疾走,转返办公室。
半晌,抬起头,同自己笑了。
借人:
朱家伦自从毕业後就在宇宙机构做事。
她为人沉静,低调,认为做人至要紧姿势好看,如果恶形恶状地追求一件事,那麽,赢了也等於输了。
从家伦的衣着打扮可以看出来,她平时穿的黑白灰三色,她整齐的发式,以及实事求是的作风,都显示出孤傲的性格。
在今日,这种品格并不曾受到普遍的欣赏。
在办公室中,总是那些戴大耳环,嘴里会哼一两支小调的女性受欢迎。
虽然家伦升得并不比别人慢,但倒底她要付出多三倍精力。
这倒还罢了,家伦遗憾的是她始终没有要好的男朋友。
能够叫一个男人手足无措地那般倾倒是难得的,女同事杨蓓莉便有为她神魂颠倒的男友。
他们准时管接管送,送糖送花送名贵手袋,简直像奴隶一般。
每个人都有天才,蓓莉控制男生的才华是叫人佩服的。
奇是奇在蓓莉乐意同家伦做朋友,一工实在太过南辕北辙,毫无冲突,俗云同行如敌国,她俩显然没有这种顾忌.
蓓莉常往家伦办公室跑,喜欢与她商量所谓大事。
今日中午,她探过头来,“家伦,又吃苹果当午餐?”
家伦笑着点头,“请进来。”
蓓莉坐下说:“给你看一件衣服。”
她打开一只大盒子,里边装着件黑色缎子晚服,一大半用累丝缝成,欧洲名贵牌。
她穿上一定既危险又好看。
“又是谁送的?”
“我自己买的。”
“大手笔。”
“上旧生联谊会去吃饭,这身打扮代表我三年来的成就。”
家伦笑笑。
“我带什麽样的男朋友去好?”
家伦替她出主意:“英俊、能干、富有,最好财经版上登过他的照片,一定可以叫你旧同学刮目相看。”
“对!”蓓莉完全赞成。
她捧着盒子出去了。
另一位同事麦玉成进来,看着蓓莉背影,喃喃道:“肤浅。”
家伦听见,轻轻答:“我才不会那样说。”
“还说不是?”
“蓓莉头脑最清醒不过。”
“她有脑吗?”
“有,怎麽没有,比你我发达得多了,她完全知道要的是什麽,一直朝着这条路走,很快就会成功。”
“靠男人?”
“那也是一种办法。”
“家伦,我以为你会看不起这种人。”
家伦笑,“河水不犯井水,我从来不敢看不起任何人。”
麦玉成嗤一声笑,“对,家伦,我决定与王熹订婚。”
“恭喜你,玉成,那是个好人。”
玉成叹口气,“光是好人,说服力不强。”
“谁说的?对你不好,身家亿万,貌至英俊又有何用。”
“家伦,你思想如此通明,照说,没有道理找不到男朋友。”
家伦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知己?”
“对不起,也许你收藏得好,我们没看见。”
麦玉成离去。
家伦低下头,她是真的没有亲密男友。
最可怕是那种星期天聚会,所有长辈都欢聚一堂,一见家伦,都殷殷垂询:“家伦,找到对象没有?”家伦巴不得找个地洞钻。
发誓找到那个人之後也不会带他到那种场合去。
几位太太一边打麻将一边笑谄,“家伦的眼角高,要好好地挑选是不是。”
真是寂寞。
过了三十岁就好了,大家忌讳,也就不会再问这件事。
也许应该改一改作风。头发留长,梳蓬松点,像刚自床上起来,又可以随时回到床上去,红唇、眯眯眼,衣服彩艳,领口稍微大一点……
可是,姿态那样难看,赢了也等於输了。
就在那个月下旬,家伦的母亲进医院做例行身体检查,发觉胸口有硬块。
经过化验,证实是癌。
家伦至为震惊。
朱太太反而要调过头来安慰她。
“这也不是绝症了,可以医得好。”
家伦伏在母亲身上,伤心欲绝。
“因因,我只想看到你成家立室。”
家伦泪如雨下。
“你若有要好的朋友,带来我看看。”
家伦只得唯唯诺诺。
真是个难题。
她没精打采,同杨蓓莉诉苦:“说不定是母亲最後愿望。”
“我借个人给你。”
“什么?”
“借一位小生用一用。”
“这不太好吧。”
“没关系,反正现在男女之间十分儿嬉,三两次约会之後从此不见也很普通。”
“那人是谁?”
“不过是做一场戏,我给你介绍一个演员吧。”
“有如此人才?”家伦骇笑。
蓓莉拍胸口,“包在我身上。”
幸亏从来没有小窥过杨蓓莉。
“是要酬劳的吧。”
蓓莉说:“别市侩,帮朋友,极应该。”
家伦放下心来。
隔了一天,在咖啡室里,杨蓓莉把言伟兴介绍给她。
“伟兴懂得怎么做。”
她有事,先走一步。
家伦逼切同小言说:“蓓莉都告诉你了?我还需要补充什麽吗?”
“不用,我明白。”
倒底是演员,样貌英俊,声线清晰。
“家母此刻在医院,明日一早要动手术。”
小言说:“那麽,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出发。”
家伦往停车场走去。
那言伟兴说:“慢着,不能空手去。”
他到附近买了冰淇淋巧克力及各种罕见水果。
家伦争着付款,被地瞪一眼。
她缩手,“怎么好意思——”
“慢慢算。”
到了病房,朱太太看见冰淇淋,呀地一声,高兴得不得了。
“嘴巴淡,正想吃这个。”
家伦投向感激一眼,小言笑笑。
她为母亲介绍。
朱太太精神大振,浑忘疾病,与小言攀谈起来。
“言先生干哪一行?”
“我是建筑师。”
“家里有些什麽人?”
“父母双全,一名兄长,已结婚。”
“你同他们住吗?”
“是,我住在山顶道,是家父自置物业,大哥一家就在附近,方便照顾父母。”
“你自己可有物业?”
至此,为求逼真,家伦轻轻咳嗽一声,以示抗议。
其实她不介意,这又不是她真男友,怕什么问长问短。
言伟兴抬头笑笑,“没关系,伯母,我身为建筑师,近水楼台,自然置有物业。”
朱太太老怀大慰,“你们认识多久了,是怎么认识的?”
少青毫不犹疑,“由朋友介绍,虽然日子不长,感觉已经很久。”
“你对家伦,是认真的吧。”
家伦堡局声线,“妈,别说太多,冰淇淋要融化了。”
伟兴又捧上樱桃及桃子。
失太太咪咪地笑,大有死可瞑目之感。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
家伦只觉得言伟兴表现得斯文有礼,热诚可嘉,真是个好演员。
再过一刻,朱太太累了,言伟兴告辞。
家伦把他送到门口,感激万分,“谢谢你。”
他转过头来,温和地说:“不客气。”
他看着家伦的黑发素面,这个女子要近距离面相才知道有多美,可是,细致五官洁白肌肤一下子被他人响亮的俗艳掩盖,故此在人群中吸引不到粗浅庸俗的眼光。
他终於说:“我明早再来。”
家伦连忙说:“不用了。”
“不,我愿意那么做。”
家伦颔首,这叫做演员道德,此君将来会得大红大紫。
家伦已决定要送他一件厚礼。
那一晚,她在医院里陪伴母亲。
第二天一早,看护便来打点,预备送宋太太进手术室c
言伟兴及时赶到。
他一身西装,稍理似要赶去开会似的,家伦可以闻到他身上肥皂清香。
他对家伦微笑说早,随即握着朱太太的手。
宋太太似被注射了一支强心针,轻轻抱怨:“你应早就来看伯母。”
“是家伦不让我来。”
“这个孩子是有点孤僻。”
朱太太进了手术室,小言同家伦说:“我要到公司去处理一些事宜,约个多小时後再来。”
“不用了,多不好意思,叫你跑来跑去。”
小言却说:“朋友要来作甚。”
家伦点点头。
他给她一只手提无线电话,“你拿着。”
漫长的三小时,家伦一个人坐在候诊室度过。
电话响了,是他。
“可需要替你买些什麽?”
“我肚子不饿。”
“咖啡与松饼可好?”
家伦只得接受。
她一夜没睡好,在医院里又不能化妆更衣,自问似只篷头鬼。
幸亏不是真的男朋友而是见义勇为的一名帮手,否则真不知拿何种面目见他。
小言上来,看到家伦握着双手,垂着头,一言不发坐在那里。
他怜悯地走过去把手搭在她肩上。
家伦抬起头来。
“医学昌明,你放心。”
家伦凄然落泪,“我想到幼时家母亲手替我沐浴的情况。”
他轻轻拥抱她。
家伦说下去:“家父早逝,一头家全靠家母支撑,她有一份正职,可是早上五六点就起来兼职抄写,十分辛苦。”.
小言不说话,可是握紧她的手。
他递咖啡给她。
家伦一边落泪一边喝一大口咖啡。
她心中抑郁稍抒。
这时,医生出来了。
家伦立刻站起来。
看医生的笑容便知朱太太平安。
“手术顺利,一切无碍。”
家伦松下气来,只觉四肢辏弱不堪。
朱太太苏醒,看到女儿及她男友金童玉女似站在面前,十分宽慰欢喜。
“你们回去休息,这不需要你们了。”
“妈,我回去淋浴即返。”
“补一觉才来看我未迟。”
言伟兴立刻说:“那麽我送家伦回去。”
家伦说:“怎么好麻烦你。”
“顺路。”
对他来说,一切都不算麻烦,真是个好人。
在他车子里,家伦不觉倦极盹着。
到家才被他轻轻推醒。
真奇怪,在陌生人的车里都会这样松弛。
“你先休息一会儿,既会我来接你。”
家伦忽然坚强起来,不,她不能倚赖任何人,他的责任已经完毕。
“我自己会去。”
“你肯定?”
“自然。”
小言笑笑,“那我先走一步。”
“慢着。”家伦叫住他。
他又转过头来,一双眼睛充满盼望。
“我如何同你联络?”
“呵,对不起,道是我的名片]
她同他道别,“谢谢你,改天我们一起吃饭。”
“一言为定。”
回到家,她把他的名片放抽屉里,累极入睡。
做了许多乱梦,惊醒,”看时间,连忙淋浴更衣,赶到医院去。
朱太太在看电视,气色甚佳,家伦放心。
“咦,言先生呢?”
“他工作忙,”家伦温和地说:“稍後还有应酬。”
“他派人送了花来。”
家伦看到芬芳的花篮,杨蓓莉、麦王成与其他同事真正难得。
朱太太说:“那样好的朋友,可要紧紧抓住。”
“医生说,你得定期回来电疗服药。”
“是,我会大量掉头发。”
“且不忙说这些。”家伦十分不忍。
“对,家伦,你们论到婚嫁没有?”
“还早着呢。”家伦支支吾吾。
“家伦,要速战速决。”
“妈说得好似去打仗似的。”家伦好笑。
忽然之间,朱太太双眼一亮,展开笑容。
咦,谁来了,家伦转过头去,病房门口站着言伟兴。
家伦冲口而出,“你怎么又来了?”
“不欢迎我?”
“怎么会,”朱太太眉开眼笑,“家伦说你忙。”
“我坐十分钟就走。”
他轻轻放下若干杂志。
家伦也十分高兴,她们母女的确有点寂寞。
这时,亲友们也陆陆续续上来探访。
家伦有机会与小言闲谈几句。
他说:“明天下午我会飞到伦敦去笨一张合约。”
家伦问:“是外国公司吗?”原来他还是国际级演员。
“是,我回来之际,伯母已经出院。”
家伦点点头。
“她若问起我——”
“你放心,我会先推搪一番,然後,说我们已经分手。”
小言大吃一惊,“什麽?”
家伦索性开玩笑,“你再不消失,她会逼你同我结婚。”
“不能先做朋友吗?”
家伦仍然笑,“当然我们仍是朋友。”
小青忽然握住家伦的手,“我俩已经历那麽多,你怎麽好说我们只是朋友?”
家伦一愣,还来不及会过意来,亲友们忙着拉住言伟兴问长问短,简直已把他当作朱家女婿看待,由他转述失太太病情。
家伦静静坐在一角,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心灵有种奇异的激荡感,一向照顾自己的人忽然被人照应,不禁感动至深。
小言又趋向前同宋太太耳语。
他一定是告诉她要去伦敦吧,拍外景不知要多少天。
果然,朱太太说:“早点回来。”
失太太出院返家,家伦也恢复上班。
一日,在抽屉里找到言伟兴的名片。
上面这样写:周言张建筑事务所,皇家建筑学会会员言伟兴。
哗,好逼真的道具。
周太太问:“伟兴可有打电话来?”
家伦不欲扫母亲兴,“有。”据实报告。
“说些什麽?”
“很忙,工作进行顺利等等。”
“几时回来?”
“後天下午。”
“家伦你彷佛对他尚有保留。”———
家伦不语。
人家只是来客串演出,如何可以当真。
她若有不恰当表示,即系自作多情。
可是他回来那日,她还是去接飞机了。
一大早,全世界最挤逼的飞机场尚有馀地,家伦看着他拎着简单手提行李出来。
她踏前一步,他看到了她,神情有刹那激动,可是没说话,他伸手紧紧搂住家伦不放。
家伦看到他泪盈於睫,她也不禁鼻酸。
两个人都知道他们已经爱上对方。
真是惨,生活已经够辛苦,还要发生这种事。
外头在下雨,他们在雨中站了很久,直至司机下车过来同他招呼。
他拉着她上车,深深吻她的手,说什麽不肯放开,连家伦都知道,这不是演技。
他送她到公司。
她在电梯大堂险些与人碰撞。
停睛一看,是杨蓓莉。
家伦无故脸红。
蓓莉问候:“伯母好吗?”
“好,她很好。”
蓓莉笑,“叫你别担心,从没见过那麽孝顺的女儿,你看你,瘦了一圈。”
家伦低下头。
“怎么了?”
“蓓莉,你知道你介绍给我的人……”
“人,什麽人?”
“睹,那一天,在咖啡座。”
“谁?”真是贵人善志。
“言伟兴
蓓莉想半日,“呵,小言那件事,对,他表现可好?人是挺斯文,可惜古板,所以我猜他同你登对.伯母信不信他是像男友多。——
“信。”
“好了,现在难关已过,你可以另外找个有趣一点的人了。”
家伦说:“真没想到一个演员会对人对事那么认真。”
蓓莉笑,“可是,言伟兴不是演员,他是一个建筑师。”
“不,他演一个建筑师。”
“不,”蓓莉也抢着说:“他真是一名建筑师,那着名的式模山庄正由他设计。”
家伦十分迷茫。
蓓莉看见其他同事,忙着打招呼。
“可是,”家伦说:“你说替我找一个演员。”
“那小生没空,我只得另外替你物色一人,不怕啦,我们每个人血液中都有演戏因子。”
家伦睁大双眼。
那日中午,她照着周言张建筑师事务所的地址去寻人,职员延她入内,请她在会客室稍等。
“言则师在见业主。”
事务所相当忙碌,但是并非乱忙,十分有条理,而且静寂。
这是一门严肃的行业,同戏行的七彩缤纷不可同日语言。
家伦不知是否有点失望,但只要他是他,她已心满意足。
半晌少冒出来,笑问:“你怎么来了?”
家伦不言语。
他问:“可是想着我?”
这个时候,她只觉真挚,不觉肉麻,她点点头。
片刻她说:“你去忙你的工作吧。”
半年後,他俩就结婚了。
最高兴的自然是失太太,她的病已接近全部痊愈,现在眼见女儿又获得归宿,更觉满足。
新婚夫妇在剑桥蜜月,二人坐在河畔柳树底下,避那微丝细雨。
家伦的肩靠住丈夫的背脊,嘴里在吃樱桃,说话有点含糊不清。
“那次,”她说:“真感激你见义勇为。”
“我是靠那样打动了你的心吧。”
“是,我们母女在那个时候至为孤苦。”
“家里总要有个把男丁。”
“你也不见得会担会抬。”
“我手下有地盘工人。”
家伦笑,然後感喟,“我们母女蓬头垢面,难得你不嫌弃。”
“先打了防疫针,以後知道是怎么回事,日子比较容易过。”
两个人都笑了。
然後紧紧拥抱。
所以说,凡是有缘份该在一起的人,最终会走在一起,冥冥中自然有力量为他们制造各式各样的机会见面。
以家伦这样性格,即使有比较谈得来的男友,也断然不会请他到医院去见母亲。
可是她却接受言伟兴,因觉他不是真男友,无、心理负担。
这时她听得丈夫说:“现在我们没有什么遗憾了吧。”
“有。”
“那是什麽?”
她凝视他,“你并非电影皇帝。”
迷信:
李子康问杨燕玲:“他说他可以什么?”
燕玲也很犹疑,轻轻再说一遍:“与客人已去世的亲友接触。”
“迷信!”
“当初我们也都那样想。”
“燕玲。”子康看看老友,忽然笑了,“你是一名接受现代科学教育的建筑师,怎么会相信这种无稽之事。”
燕玲过片刻问:“然则,你相信人死如灯灭?”
“不,我不清楚,我不肯定,这才是科学精神,可是有一件事我百分百确实,那就是,拥有该等异能人士早已勘破世情,怎么会在江湖上骗取无知妇孺金钱。”
燕玲沉默半晌,“你太固执了。”
“我一向是个主观的人。”
“所以你在工作上有成绩。”燕玲怪羡慕。
子康说:“别把话题岔开,说一说骗术奇谭。”
“家母说,那不是骗术。”
子康叹口气,“伯母是想与令兄接触吧。”
“是。”
“也难怪。”
“家母至今彻夜难寐,就是不明白我哥哥为何在二十二岁那年会车祸身亡。”
“意外嘛。”
“母亲那可怜的心……”
彷佛情有可原。
“子康,陪我去探一探路。”
子康叹口气。
她与燕玲情同姐妹,多年来互相扶持,已成习惯,这次她不知如何推辞。
“燕玲,我是基督徒。”她十分为难。
“我知道,你当是参观一种舞台表演好了。”
“夫子也说:敬鬼神而远之。”
燕玲无奈。
子康又问:“这件事对你来说十分重要?”
燕玲点头。
“好,我陪你走一趟。”
“谢谢你,子康,我会感激你。”
“一定有好友会强你所难。”子康抱怨。
“就此一次,下不为例。”
子康绝不踏足进庙宇,就是害怕那种迷信气氛。
她满以为那奇人一定在庙门口摆档,而事实不。
又以为奇人家住在破旧的乡下老房子里,也不。
那人住在山顶,车子一路上山,途中鸟语花香,子康厌恶之心,顿时去了一半。
她笑出来,是,她李子康一向最反对怪力乱神。
那的确也是一幢三层楼的老房子,可是维修得异常整洁,房子分三户分租,奇人住在二楼。
按了铃,有人开了铁闸,吩咐他们上去。
梯间宽大光洁,子康又添一分好感。
她稍微有点洁癖,认为一个人如果不能把自身与家居打理干净,那更不用做其他的事。
有名穿白衫黑裤的老工人打开门,延她俩进内。
“请坐,稍待。”
沙发蒙着白布罩,非常舒服,大雾台对着碧海,观之心旷神怡。
子康讶异到极点。
这个地方像建筑文摘中的理想家居,同迷信不挂钩,这是怎么一回事。
燕玲低语:“他不大见客,家母托不少有力人士说项,他才应允。”
佣人奉上香茗。
白瓷杯碟,朴素美观,一个惊喜接另一个惊喜。
子康不禁问:“收费若干?”
燕玲说了一个数目。
子康欠了欠身,几乎没哗一声,那等于她两个月的收入,而她的年薪,绝对已过百
万。
“捐到他指定的慈善机构,他分文不收。”
“是吗,”子康不服,“那他何以为生?”
“你不知道吗?他的正职是会计师。”
子康仍然不服,“这么说来,只得有钱人才可与亡灵接触?”
燕玲嘘一声。
“穷人连见鬼的资格也无?”
燕玲瞪老友一眼。
子康站到露台去看风景。
露台上摆若两只大瓦缸.种着米兰,那一丛丛小小白色的花香气飨人。
子康深呼吸一下。
转过头去,发觉燕玲已经与一个人在谈话。
那是个年轻男子。
平顶头,白衬衫,蓝布裤,穿一双布鞋,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舒服。
他态度和善,没有半丝嚣张。
这是谁?
就是那异人吗?
子康不由得走回客厅。
那年轻人转过头来向她微笑。
子康坐到燕玲身边。
燕玲正在说:“家母的意思是,她想知道我哥哥的消息。”
那年轻人答:“人生中生离死别实不可免,不如节哀顺变,把痛苦丢下,待伤口愈合,念念不忘,实非良策。”
子康巴不得听到这样的话,虽然也许只是江湖术士以退为进的手法,可是也值得深思。
她给燕玲一个眼色:还不走,等什么?
燕玲说:“家母想知,他可安好。”
“他已安息。”
燕玲叹口气,“家母想听他亲口告诉她。”
那年轻人抬起头,“其实,她应当心息。”
子康终于忍不住,“燕,我们走吧。”
燕玲白地一眼。
年轻人笑了,“这位小姐,可是完全不信?”
“对,”干康说:“你帮得了就帮,帮不了拉倒,何故吞吞吐吐,推推搪搪?!”
年轻人不以为忤,他清瞿的脸静下来,隔一会儿说:“杨小姐,麻烦你与令堂,下星期六早上七时到我处来吧。”
“早上,不是晚上?”
“清晨大家精神都好一点。”
“好。”
“请带备银行本票,抬头写政府公益金。”
“是。”
年轻人转回里头去了。
女佣捧出糕点,满面笑容,“请用点心。”
燕玲哪有心思吃,可是子康正肚子饿,见是雪白的椰丝奶油蛋糕,即时食指大动。
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再说。
燕玲没奈何,“你真馋嘴。”
“这蛋糕可是几万元一块,伯母请客,不吃白不吃。”
“你有偏见。”
子康不出声。
那年轻人有极其干净的一双手,一看便知道是斯文人。
她俩离开了那幢老房子。
“那人叫什么名字?”
“我们都叫他甄先生。”
呵,不是贾先生就好。
伯母可以放心了。
自从两年前长子死于车祸,她一直没吃好没睡好,想起就落泪。
她想得到一个答案。
再昂贵也值得。
真是一片苦心。
这是子康害怕做母亲的原因,呵同身段变形养育辛苦完全无关。
而是万一那条小生命有什么事,母体也不能独自存活。
子康深深叹息。
“星期六,你也一起来吧。”
“我没资格去。”
“这是什么话?”
“早上七时,我起不来。”
“你胡说什么?”
子康气馁,“我知道迟早有老友会得寸进尺。”
“事后你才考虑同我绝交吧。”
伯母的反应十分强烈,先是流泪,然后是高兴,她告诉子康,终于可以藉着高人,弄清楚长子还有何种心愿。
子康看见伯母又哭又笑,开始觉得迷信也不是太坏,至少是一种精神寄托。
那甄先生也好,假先生也好,大概是在做善事。
可能还是双重善事,捐款可以送到真正有需要的人手中。
燕玲说:“甄先生不是神棍,捐款收据会发还给我们,我们还可以免税。”
杨伯母有楼宇收租,十分富裕,捐款不成问题。
“你们把他说得那么好。”
“去过的人都称赞。”
子康笑了,“好,陪你们母女走”趟。”
因为感情上隔了一层,她不致冲动,所以更可以睁大双眼看清楚这个局。
是真是假,凭一个普通人的常识即可知分晓。
事主因为盼望太切,心智已经混乱,所以很难清醒理智地看这件事。
星期五晚上伯母根本没有睡。
她五六点钟便催女儿起床梳洗。
燕玲生性十分孝顺,换上一袭白衣,陪母亲挑一件灰色旗袍,素服出行。
子康也一早准备好,六时正抵达杨家。
三人吃过一点粥,便出发去寻找答案。
车子里十分静寂。
子康看看车外风景,清晨空气好不清新,子康想到一个母亲那颗悠悠的心,不禁潸然泪下。
到了目的地,停好车,大门已开。
老佣人见她们三个均穿素服,表情十分欢喜。
大家跟着他进去。
书房宽大舒适,一张大书桌,三张沙发椅子。
“请坐。”
大家坐下。
子康注意到年轻人今日穿米白色衬衫裤子。
他也到桌后坐下。
他很守时,没叫人客等。
燕玲立刻把银行本票奉上。
他查看过后收入抽屉。
然后,他静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轻轻说:“杨鹏展,你母亲想与你说话。”
子康怔住。
他知道杨家长子叫什么名字,不过,这也不难查到。
伯母伤感加紧张,已压抑不住,开始饮泣。
那年轻人的声音忽然变调,比他平常声音较为活泼,“妈妈,妈妈。”
伯母站起来,痛哭失声,“鹏展,鹏展。”
子康十分冷静。
年轻男子的声音均差不多,一个伤心的母亲不能分辨也不愿分辨。
燕玲的声音也是激动的:“哥,你好吗?”
年轻人答:“不要挂念我,回去好好生活。”
“我们思念你甚苦。”
“妈妈,人生不满百,常怀千载忧,勿以我为念。”
至今,子康仍然认为这些不过是场面话。
杨伯母含泪问:“鹏展,你在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不好答,不过,大抵也难不倒甄先生。
果然,模棱两可,费人疑猜的答案来了:“我在冥冥中。”
子康没好气,这算什么地方?
伯母又问:“你需要些什么吗?”
子康忍不住,她轻轻说:“鹏展,说说你的近况。”
年轻人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李子康,双目晶光绽现,他微笑,“调皮的小健康,别来无恙乎?”
大家都愣住。
杨鹏展一直叫子康这个绰号,这件事恐怕只有他们几个熟人知道。
呵,有点功力,不容小觎。
子康说:“我想念你,鹏展。”
“世人俗缘未了,合情合理。”
那口气像煞了鹏展,子康也不禁泪盈于睫。
“回去吧,这次谈话是最后一次。”
伯母仍然追问:“鹏展,你有痛苦吗?”
他笑了,“我的存在如一阵风,风起风息,有何牵挂?”
子康低下头,形容得真好。
这时,燕玲鼓起勇气:“哥,给我们一点凭据。”
子康满以为年轻人会得拒绝,可是没有,他说:“回到我从前的房间去,穿衣镜旁第三格抽屉,你会找到凭据。”
可是,每一家人都有穿衣镜,镜子旁一定有抽屉。
燕玲说:“我已收拾过你的房间,我没看到抽屉里有什么。”
“你再回去找找。”
子康问:“你还有什么话同母亲说?”
年轻人忽然吟道:“我想母亲一阵风,母亲想我在梦中。”
杨伯母泣不成声。
声音渐渐沉寂。
子康第一个从激动情绪走出来。
年轻人撑看头,看上去有点累,额角冒出亮晶晶的汗珠来。
他低声说;“谈话结束了。”
伯母身体放轻,哀哀痛哭。
燕玲将母亲扶到客厅坐下。
女佣递上冰毛巾一块,又十分识趣地退下。
燕玲替母亲敷脸。
这时,露台外忽然吹来一阵风,和煦无比,子康裙裾轻轻拂动,头发扬起,只觉舒服,像有人在轻轻与她招呼一般。
她脱口而出:“鹏展,是你吗?”
风渐渐平息了。
伯母喝过红枣茶,便告别回家。
那位甄先生,也始终没有再出来。
回到杨宅,燕玲立刻到哥哥生前的房间去翻镜子旁第三格抽屉。
正如她说,抽屉里空无一物。
可是这次子康比谁都坚持。
她把整格都拉出来,一反转,燕玲啊地叫出来。
只见抽屉底用透明胶纸贴着一枚锁匙,匙孔上结着一块牌子:东亚银行第三四六号保险箱。
子康哗一声怔住。
那位甄先生,简直是生神仙。
不经他指引,他们一辈子也找不到那枚锁匙。
打开了保险箱,不知可以寻找到多少答案。
燕玲立刻说:“我去告诉母亲!”
子康连忙道:“不,别去刺激她,她情绪刚平复下来。”
燕玲答:“是,我怎么没想到。”
伯母已经可以沉沉入睡,看到燕窝,想多吃一碗,真是大跃进。
他们取过销匙,立刻跑到律师处。
律师是一个姓吴的小姐,得知前因后果,马上说:“我替你们办手续去开启
保险箱,不过恐怕需要一点时间。”
“约多久?”
“半年左右。”
那么久。
燕玲说:“我要好好照顾母亲,这件事,给我极大启示,世上,只有母亲会那样爱我。”
“你的确有个好母亲。”
更令子康困惑的是那位甄先生的异能。
燕玲却笑说:“你见过人做纯数没有?”
“见过,纯数,又称抽象算术,许多时英文字母代替数目字,可是,会的人可以轻而易举解码,找到答案。”
“我猜,甄先生在冥界找人,也用同一样方式,会者不难,他有这种天赋。”
子康说:“也只能这样形容?”
“我母亲进展很好,她已能与老友去搓搓卫生麻将,扰攘近三年,总算接受人死不能复生这个事实。”
子康深深叹口气。
半年很快过去,银行保险箱被开启,小小的箱子拉出来之际,子康屏息。
里边摆着一套古董手表,为数十来只,燕玲知道哥哥有这些收藏品,他去世后一时不见可是不以为意,像子康一样,她并不重视身外物。
然后,是一张照片,珍重地收在小小银镜框里,那是他与一容貌秀丽的女孩子合照,背境是旧金山金门大桥。
“这是谁?”
“不知道。”
“可有听他说过?”
“没有,恐怕是大学里的同学。”
“也许已经分了手。”
“去查查看。”
“随它湮没好了,这真是已是往事,不堪回首。”
燕玲叫子康在表中挑选一只自用。
子康挑一只小小镶钻晚装表,并且立刻上了发条,戴在手腕上。
“小健康,哥哥─向喜欢你。”
子康不由得又落泪来。
“我们刚刚好了,你又哭。”
这将是她们、心上永恒的一个伤疤。
杨鹏展的遗物只有那么多。
杨伯母说:“那位甄先生真是灵得不得了,不过,他打算卖掉房子移居英国。”
子康心一动,卖房子?
她非常喜欢那幢老屋。
翌日,她驾车到甄宅去。
果然,看到房屋出售的牌子。
她一迳上楼按铃。
那位老佣人来开门,甄先生自室内迎出来,有点讶异,“我算到新屋主姓李,没料到是你。”
子康笑笑说:“祖父剩了些钱,我想用之置业,非常喜欢这里,望君子成人之
美。”
“没问题,详细情形同我房屋经纪说好了,屋子太旧,并不十分受市场欢迎。”
子康很高兴,“还希望连家具杂物一并让给我。”
“旧家具,我愿意奉送。”
女佣又捧出红枣茶。
窗外那幅海景,是子康要买下这幢房子的原因。
稍后子康告辞。
那甄先生忽然说:“李小姐,你是聪明人。”
子康微笑,“不见得,心直口快,一味够鲁莽而已。”
甄先生也笑,隔一会儿他说:“找到杨鹏展的女友左凝姿没有?”
“谁?”
“左女士育有一子,现居旧金山,你们没去找她?这对杨老太来讲,应是好消息。”
子康怔住,“你怎么会知道?”
甄先生笑笑,“此事旧金山大学同学知之甚多,并非一个秘密,他们二人因小事闹翻,一直未能和解。”
“我马上通知燕玲,着人去找她!”
甄先生颔首。
子康终于沉不住气,“甄先生,你真是半仙,抑或推理技巧过人,为人特别聪明?”
甄先生笑笑,反问:“你说呢?”
子康答:“两者都有吧。”
“对于某些事我的确是相当有灵感。”
“请举个例。”
“李小姐,你未来夫婿,双姓端木。”
“我不认识双姓人士。”
他笑笑,不欲多语。
子康知道他已破例说多了几句,不好意思再探问。
在阳光底下看,他只是一个相貌端庄,衣着整齐的年轻人,并无异相。
燕玲得知消皂,立刻只身飞往旧金山寻人。
而子康,也顺利买得她喜欢的房子。
半个月后,燕玲在长途电话中激动地告诉子康:“我找到了左凝姿。”
“左女士是否带着一个小男孩?”
“天啊,子康,那四岁大的孩子长得同大哥一模一样。”
“母子环境好吗?”
“非常好,左女士十分能干,是一名电脑程序专家,可在家工作,一边照顾孩子,她且有能力雇有家务助理,生活完全不成问题。”
真叫人放心。
“她本人与杨家已无瓜葛,可是愿意携子回来一见家母。”
“那太好了。”
燕玲在那边饮泣,“那孩子……真可爱……”
姑姑看侄子,当然可爱到极点。
电话挂断了。
秘书进来说:“李小姐,陈经理说,大家合作请新来的工程部主管午餐,你也凑一份子吧。”
“好好好,反正要吃饭。”
“每人一千。”
“这个价钱吓坏人,吃龙肉?”
秘书只是笑。
“罢罢罢。”
子康付现钞,还嘀咕:“怎么剩钱呢,嗳,将来凭什么养老呢?”
秘书不去理她。
“对了,”子康忽然想起来,“那新同事姓什么?”
“他姓端木,双名向荣。”
子康怔住。
端木。
她不认识姓端木的人?
现在她认识了。
女神:
许亚光在下班之后习惯到附近的酒馆去喝一杯啤酒。
那间酒馆叫熊与牛,地方干净,也没有另类顾客,所以深受一般白领欢迎。
出来的时候不过七时多,亚光往停车场取车。
车子停二楼,他开了车门,刚想进车,就听见有女声高叫“抢东西!”
许亚光倒底年轻,见义勇为,立刻巡声追出去,只见一女子被推跌地上,那不法之徒手拎女装手袋,正往楼下窜去。
亚光自幼练咏春,身手敏捷,他飞身而上,手一长,已经搭住那人的肩膀。
那人一惊,立刻把手袋掷还,仓促中亚光看到他是一个面目瘦削猥琐的年轻人。
这种在大都会阴沟中生活的青年是很多的,他如老鼠般灵活,脱手逸去。
手袋已经打开。
亚光回转头去,发觉女郎仍蹲在地上。
她摔破了膝头,正在流血,但即使面孔扭曲,仍不失秀丽。
他去扶起她,取过无线电话用。
“不不不,别报警。”
亚光看着地。
“我认识那个人。”
“那更要绳之于法,他说不定会回来。”
“他是我弟弟。”
亚光愕住。
女郎颓然,接过手袋,发觉皮夹已经为人盗去。
“谢谢你。”
“应该的。”
她挣扎着站起来。
“可要我陪你去看医生?”
“这位好心的先生,不必了,”她深深叹口气,“幸亏手袋中文件未失,他取去的只是现钞。”
亚光退后一步,他猜想女郎身分复杂,故此也不打算请教尊姓大名。
他扬扬手就走了。
过几天,也就忘记这件事。
他的小中大学同学,最好的朋友,关祥文回来度假,他得尽地主之谊。
祥文毕业后整家移民往旧金山,安居乐业,两个年轻人都觉得不能在一起打球吹牛是生活上至大损失。
亚光去接飞机。
看到祥文,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搂住。
祥文的家人在身后看到,只是笑。
“他俩似亲兄弟。”
可是亚光与两个哥哥的感情不如同祥文亲。
人夹人缘,无话可说。
当下他俩肩膀搭肩膀走出飞机场。
亚光把车匙给他,“车子给你用。”
“谢谢,你别担心,有人接载我。”
“谁?”亚光一怔。
“朋友。”
声音那么鬼祟神秘,一听就知道是指异性朋友。
亚光大奇,“你人在旧金山,朋友怎么会在此地?”
“她回来不久。”
“呵,”亚光点头,“原来如此。”
“适当时候,我会介绍给你认识。”
“什么叫适当时候?”
祥文哈哈大笑,“待你老了丑了,不再是一项威胁的时候。”
亚光是既好气又好笑。
他知道祥文脾气,只要不去理他,不到三天,他准会回转头来求他去见见那个女孩子。
他们痛痛快快地聊了一个晚上,约好周末去打球。
祥文说:“来,让我告诉你,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子。”
“咄,你的异性朋友多如天上之星,要听她们的历史怕要花十日十夜。”
“这个不同,我们打算结婚。”
“啊,恭喜恭喜。”
“你语气十分揶揄,何故?”关祥文悻悻然。
“因为你决定结婚的次数不下十次八次。”
“喂!”
“你天生热情难自弃,我身为老友,十分了解。”
“她与众不同,你听我说──”
“每次你都遇见与众不同的异性,真幸运。”
关祥文并不生气。“你呢?你可有蜜友?”
“我不是易相处的人。”
“不如就我家小妹吧,你们自小谈得拢。”
“不行,”亚光说:“你的妹妹,等于是我的妹妹。”
“是,”祥文承认,“太熟稔了。”
亚光说:“适当的时候,我请你俩吃饭。”
关祥文似自言自语地说:“使我着迷的,是她的眼神,永远若有所思,且盈盈蕴有泪意。”
亚光十分讶异,老友几时变得如此诗情画意?讲话如吟诗一般,也许,他是真正恋爱了。
第二天,下班,他照例到熊与牛喝一杯,回停车场取车。
有人在他车子附近等他。
亚光见是一位妙龄女子,有点奇怪,“这位小姐,有什么事?”
女子笑,“你忘记我了。”
亚光模模耳朵,是有点面熟,这该是谁呢。
“上个星期,我在此被人抢去手袋。”
呵,是她。
今日衣着光鲜,化妆亮丽,态度从容,不认得她了。
亚光向她欠欠身。
“我在此等你,是想向你道谢。”
“不用,举手之劳。”
她笑笑,“未请教尊姓大名。”
亚光只得给她一张名片。
她珍重地收好,“我叫裘安。”
亚光大方地问:“可想吃晚饭?”
她笑了,“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亚光见过许多标致的女孩子,她是比较特别的一个,她笑起来,不知怎地有一股凄然之意。
亚光不大懂得吃中菜,他陪她到一家意大利菜馆坐下。
她歉意地解释:“舍弟不肖──”
“不是你的错。”
她沉默半晌,“这顿饭,应当由我来请。”
“你说怎样便怎样好了。”
她给他看膝盖上的疤,“丝袜都遮不住,他后来回家,抱住我痛哭。”
“只得这个弟弟?”
“是,父母早逝,由我把他带大。”
亚光不语。
都会中这种故事也是极多的,不知怎地,由她说来,特别动人。
这时,邻桌有人朝他俩看来,目光好奇。
亚光故问:“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而尚未知道的吗?”
裘安嫣然一笑,“我是一名演员。”
“你是指女明星?”亚光讶异。
她自嘲:“小明星,故此你不认得我。”
“那么,他们又为何认识你?”
“他们喜欢看电影。”
亚光不禁笑起来。
裘安是个美女,大眼睛高鼻子白皮肤浓发,身段均匀高佻,打扮清淡雅致,对着她已是一种享受,女演员又特别懂得一颦一笑,叫身边的人舒服熨贴。
一顿饭下来,亚光的戒心已经除下。
他送她返家。
在门口,又看到那不良青年。
他分明染有毒癖。
只见裘安与他轻轻谈几句,又付钱给他。
那青年看了亚光一眼,转身离去。
亚光缓缓走近,双手插在口袋里。
“我知道不该纵容他。”
亚光不发一言。
他相信她已经做到最好。
她又叹息一声,转身上楼,但是没有说再见。
亚光在她楼下又站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会约会她吗?亚光不能肯定。
那天晚上,亚光做了一个梦。
梦见他与她并排坐在一辆旅游车里。
其他乘客都是外国人,可是不知是什么国家,哪条街道。
车子一直驶动,忽然之间,亚光紧紧拥抱她,深深吻她的唇。
他并没有注意其他旅客有否注意他们,顾不得了,他只知道他俩吻了许久许久。
醒来之际,脸上唇上尚有脂香滑腻的感觉。
他十分吃惊。
一个绮梦。
真是难得,那好梦像真的一般,他记得每一个细节,如何把她的头发轻轻向后拨,她的脸刚好藏到她的颈弯里。
亚光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真切的梦。
他已决定约会她。
一个人一生总得有一次要听从他的心,理智上他不是不知道她会给他许多麻烦。
她的身份特殊,她的背境复杂,她不适合大好有为青年,她会成为负累,可是,亚光暂时不去想这些。
他逼切地问她:“我可以见你吗?”
“今夜我有约,明天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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