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那些画在他一生最低潮时为着生计逼不得已作出来,受到一个爱虚荣的女子影响,庸俗不堪,他再也不要了。”
少媚一怔,哈哈大笑。“扔掉?”
“不,他立了一张字据,把那些杰作全部送给你。”
少媚张大嘴,啊,他终于报复了。
那批画幅幅是一乘七的庞然巨物,抽象派,颜色混浊,看多三分钟会作噩梦。
只听得古首文说:“你若想把这些垃圾丢掉,得花好几千块搬运费。”
半晌少媚问:“肯定是垃圾?”
古首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说呢?”
即使在最昏头昏脑之际,少媚也知道,它们的确是垃圾。
古首文说:“你打算怎样处置它们?”
“我不知道。”
“将来同科学家做朋友,分手时,他至多送你一条公式,不用头痛。”
“我拒收。”
“算了,少媚,我有两个办法:一:烧灭;二:在我画廊再卖一次。真无人问津,才烧灭。”
少媚深深叹口气。
“不过,这一星期的展期,你得付我两万一千元租金。”
“奸商。”
“已经打了五折给你,小姐,你别不识好人心。”
“倘若有人买画,你抽多少佣金?”
古首文失笑。“有人买?我看你不会那么幸运,倘若有,我不抽佣金,利润百分百属于你。”
少媚啼笑皆非。
画摆在古氏画廊里,下了班,少媚去看过。
她苦笑。
三年的感情与收人,竟换来这一批东西。
她落寞地坐在一个角落沉思。
忽然听得高跟鞋格格格响亮的声音。
少媚拾起头。
她看到一个妆扮艳丽的少妇,穿着火鲜红套装,四寸高细跟鞋,姿势嚣张地向她走来。
这是谁?
不像是顾客。
她未语先笑。“是袁少媚小姐?”
少媚点点头。
少妇上上下下打量她。“怎么像只受惊的小白兔?”
电光石火间,少媚明白了,她就是那个时装店老板娘。
她来干什么?
少媚警戒起来,回以冷冷目光。
少妇双手插在腰上。“不怎么样嘛,难怪香梓明要离开你。”
少媚啼笑皆非。
真倒楣。
这是不带眼识人的报应。
少妇挑起一角眼眉。“你嫌他穷?可见你比他更穷,我才有资格同艺术家在一起,我家住南湾,有一个光亮宽敞的画室,雇着三个佣人,他不劳为生活操心,还有,明年我会带他到巴黎开画展。”
少媚忽然笑了。
香梓明碰到对手了。
这个女人将会天天惩罚他。
少妇接着走到画前,大声问:“这些,就是他送给你的画?”
少媚完全不出声。
只要开口,就贬低了身分。
必须忍耐。
少妇轻蔑地说:“他待你不薄呀!”
这时,救星来了。
古首文的声音响起。“这位女士,我是画廊主人,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
少妇把名牌手袋往肩上一挂,头仰得高高,走出门去。
古首文叹口气,替少媚不值。“我来迟了。”
“不妨。”
“她侮辱你?”
“她侮辱了自己。”
古首文点头。
“这些画挂在这里,已是最后一天。”
“是。”
“明天就得扔出去垃圾堆填区。”
“是。”
居然还有人不明就里吃醋、生事。
少媚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家。
可是翻来覆去不能人寐。
好不容易睡着,片刻已天亮,一阵铃声,少媚惊醒,以为是闹钟,可是听真了,却是电话。
她先看时间,已经八点,刚想跃起来梳洗,猛然想起是星期天,不用上班,吁出一口气。
电话铃仍然响个不停。
少媚只得接听。
“是我,古首文。”
“古先生,你也太残忍,一早把我吵醒,却是为何?我们这种苦命人,唯一享受,不过是睡好觉的。”
古首文道歉。
“有什么事?”
“没事,你再睡吧!”
“已经醒了,别卖关子了。”
“少媚,画廊遭人破坏。”
少媚跳起来。“什么?”
“警方一早通知我,我已赶到现场。”
“你是好好好先生,与人无怨无仇,怎么会发生起种事?”
“而且情况很怪。”
“你在画廊别动,我马上来看你。”
“少媚,”古首文感动。“你真够义气。”
少媚立刻梳洗出门。她到画廊时警察人员刚走。
古首文说得对,情况的确很怪。
玻璃门被撬开,警报电线已剪断,可是什么都没有损失。
写字楼安然无恙,保险一动也没动。
唯一被破坏的是那批画。
是,香梓明送给袁少媚的油画。
每张油画都被人用喷漆涂污。
那人十分幽默,用萤光紫及绿不住在画上打圈圈与星,线条稚钝。
所以古首文会说怪。
他掏出手帕抹抹汗。“谁,谁会做这样无聊的事?”
少媚脑中灵光一闪,她的双目发亮。
古首文问:“你知道?”
少媚点点头。“是香梓明现任女友。”
古首文一愕,随即顿足。“可不就是她,我马上去通知警方。”
少媚一把拉住他。“算了。”
“那怎么行?”
“她不甘心他有东西在我这里,必定要毁了它们才高兴,让她去好了。”
“小姐,这是法治社会。”
“不是已经报警了吗?我们也无证据,不外是狡猾,我赔偿你损失。”
“不过是一把锁而已。”
少媚苦笑。
“少媚,你真伟大,一直忍让到底。”
“我是为自己,这件事拖下去,最大损失是我。”
“那女人也太厉害了一点。”
少媚忽然微笑。
“这个时候你还笑。”
少媚说:“我是笑,香梓明以后纵使衣食不忧,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古首文也笑了。
“来,少媚,我同你喝咖啡。”
他们刚想出去,忽然有客人推门进来。
那是一个小老头子,古首文一看见他,立刻向少媚眨眨眼,少媚马上坐下来不动,知是生意上门。
只见古首文满面笑容同那老先生说:“辜更咸先生,什么风把你吹来?”
他只冷冷看古首文一眼,不搭腔,眼光落在那些涂污了的画上,全神贯注,像在欣赏奇珍似的。
袁少媚暗暗好笑。
本来是.垃圾,不然,香榨明也不会送给她,她亲眼看着香梓明三个下午就可以画好一张。
现在,更被人破坏,萤光漆喷得一天一地,稍后,就得叫人来全部扔掉。
少媚低头讪笑。
可是,她忽然听得辜更咸老先生问:“小古,这批画属于你?”
“不,画主在这里,是袁少媚小姐。”
少媚只得站起来点头。
古首文问:“您老人家的法眼看到了什么?”
辜更咸答:“多么奇怪的组合,本来一无是处的杂乱阴暗线要在完全不相衬的萤光色衬托下竟产生了奇异清新的生机,有米罗及夏歌儿的意昧。”
少媚楞住了。
古道文连忙说:“辜更咸先生不傀是纽约最大的画商。”
辜更咸问:“这批画一共有几幅?”
“全在这里了。”
“如果有人整批购下,售价多少?”
少媚不相信耳朵。
辜更咸双目炯炯地看住她。
少媚怯怯地。“五——”她想说,五千元一张,赚回画廊租金已是上上大吉。
谁知辜更咸先生立刻接上去。“五万美金一幅?好极了,袁小姐,立刻成交,我马上派人送支票及合约来给你。”
不要说少媚呆住,连古首文都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辜更咸笑了。“今天好大收获。”
少媚说:“这个画家叫香梓明,他——”
辜更咸摇头。“他其他的画完全不行,不值一文,容后研究,我只要这些。”
他走了。
古首文抱住少媚大跳大叫。
“少媚,你好人有好报,终究教你捞回本钱来。”
“慢着,香某给我的字据在何处?”
“在这里,别担心。”
“古某,这件事你也有功劳。”
“可是,我一早声明我不抽佣金。”
“你可以食言。”
“那怎么好意思。”
“给你一半。”
“百分之三十我已很高兴。”
“一言为定。”
天网居恢,天理昭彰。
古首文开了一瓶香摈。“干杯。”
少媚坐下来,感慨万千。
她退了又退,让了又让,蚀了又蚀,这三年来血本无归,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结局。
少媚举起杯子。“为这些杰作干杯。”
骗婚:
洪家上下第一次见到文月桂,就不大喜欢她。
把文小姐带到家来的,是洪家长子洪子聪。
请女朋友前来见父母,关系当然已经很成熟,希望得到家人的认同。
文月桂年轻貌美,皮肤微褐,眉毛修得细细,衣着入时,又十分会应酬。
照说不会不受欢迎,可是洪太太第一个觉得不舒服。
开头,她以为是那双水灵灵、滴溜溜不停转的眼睛,跟着,她发觉是文月桂轻佻的态度。
也许,洪太太想,现在的年轻人都流行这样吧,边说边不住伸手去撩拨男友的衣领、钮扣,简直没停过。
饭后大家都觉得累,便打道回府。
在车上,小妹子敏忽然说:“大哥的女友看上去像哪个小明星。”
一点不错,太娇媚了。
子聪的弟弟子康则说:“人很热情,一直追问我家有多少房产,我说我不知道,”停一停。“我的确不知,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洪先生嗯了一声。
洪太太轻声冷笑。
子敏问:“大哥现在住的那幢公寓,写的是他的名字吗?”
洪先生回答:“将来连你们在内,住的都是公司名下房子,不得转让。”
正是,你固然厉害,可是我也不笨。
子敏第一个笑出来。
子康看她一眼。“别以为个个男人愿意供养妻子。”
洪太太叹口气。“父母设想得到的都为你们做妥了,将来际遇,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子敏说:“我希望得到幸福。”
那边厢,文小姐也对子聪这样说:“嫁给你会幸福的吧?”
子聪是个憨直青年,当然点点头。
文月桂说:“真羡慕你,出身小康,衣食不忧,且可受到良好教育,可是又无大富之家的压力,最最开心。”
子聪说:“将来我们结了婚,也是洪家一份子。”
月桂笑笑。“那怎么同,始终是外人。”
“我对好,不就得了。”
车子到了月杜的寓所,她说:“不必送我上去,时间已晚。”
他俩轻吻一下。
月桂上楼,一开门,就听见音乐声。
她当然知道这是谁。
她丢下手袋、外套。“你不怕洪子聪送我上来?”
那男人转过身来,笑答:“说我是大哥不就得了。”
那是个十分英俊的男子,可是像月桂一样,眉宇间有股奸邪之气。
他说下去:“反正,说什么,那傻子信什么。”
月桂叹口气,坐下来。“真不明白天下怎么会有那样天真的成年人。”
那年轻男子也吁出一口气。“环境造人,他出身好,自小受到保护,不必为生活挣扎,不用接受磨练,奸人又害不到他,根本不知人间险恶。”
月桂斟出一杯酒。“他弟妹比他精明。”
“有无怀疑?”
“不管如何,我只须争取到洪子聪的信任,我的要求并不高,只要他把所住的楼宇转到我名下,目的达到,我俩即全身而退。”
年轻人点点头。
过半晌,他说:“真没想到我邵国强会潦倒至这种地步。”
月桂说:“又不是叫你去骗他。”
“支使未婚妻去骗人,岂非更加下流。”
“你放心,洪子聪并没有损失,那又不是他的产业与他的血汗,他家境相当不错,一层中价公寓,损失得起。”
邵国强不语。
“况且,”月桂又叹口气。“在过程当中,他也有所得益,我并不会教他吃亏。”
这时邵国强不耐烦地站起来。“速速照计划进行吧,切勿拖延。”
“知道了。”
他开门离去。
原来,这一对男女,都是都会中的骗徒。
本来,两人都有点积蓄,预备退休搞正行小生意,接着结婚。
可是文月桂贪心,不知怎地,坚持把资本押到一项风险颇大的投资上去,希望对本对利,捞它一笔,结果投资失败覆没。
二人不得不东山复出。
在一个偶然场合,月桂认识了洪子聪。
她嘲弄地说:“不是大鱼,可是稳扎稳打,一定会上钩,江湖救急,聊胜于无。”
还有一个原因,洪子聪不讨厌,做她那一行,最可怕的事便是碰到比他们更猥琐无良之人。
与他相处数月,月桂发觉子聪有许多优点,渐渐觉得,弄假成真,嫁到他家去,也不是坏事。
他真正爱惜妇孺,肯负责任,为人光明正派,无不良嗜好,堪称品学兼优。
月桂自觉配不起这样有为青年,骗他没问题,长期假装迎合,会太辛苦。
真好笑是不是,她已不敢奢望可以与一个好人共度一生。
洪子聪彼有积蓄,这些日子来,已经被她钩出来花尽,钱一到邵国强手,似雪片遇到炉火,片刻融化。
邵国强是那种拿到遣散费先去买西装皮鞋的人,房租、食物全丢给女人负责,然后抱怨:“荷包(手)禁那么紧,当心我找别人。”
遭公司开除后二人开始找亲友投资一些小项目,这一万,那边数千,赚了中饱私囊,输了大家摊分,收入竟胜打工多多。
是那样开始行骗的吧!
月桂累了,明天,还要上演一套好戏,得聚精会神演出,今日还得早一点休息吧。
翌日,她到达一间化验所,邵国强已在等她。
“来,我同介绍,这是我表弟余兆雄,是这的技师。”
叁个人坐下来。
余兆雄说:“先替照一张肺部的爱克斯光片,然后,把的底片套在另一人的上面,保证做得天衣无缝,收费叁万。”
邵国强看了他表弟一眼。“一万。”
“两万。”
“一万五。”
邵国强掏出现款来付给他。
月桂脱去衣服照爱克斯光片。
“过叁日来拿。”
邵国强笑笑。“有了这张道具,可方便行事。”
会成功吗?
邵国强像是看到她的疑窦。“马到成功。”
当晚,她见到了洪子聪,便诉说疲倦,气促。
她叹口气。“真怕失去健康,没有健康,即什么都没有。”
“那么年轻,不必担心。”
月桂忽然泪盈于睫。“家父若不是那么早辞世,我也不必吃那么多苦。”
子聪耸然动容。“我替找个医生看看。”
月桂连忙答:“我已经做过全身检查,报告过两日出来。”
“那么,我祝健康快乐。”
“谢谢你。”
月桂到化验所去拿爱克斯光片的时候,余兆雄不在,一位刘小姐说:“在这了。”把底片交给她。
为安全起见,月桂说:“请验一验,是否我的底片。”
刘小姐取出,放在光盒上。“的确是的名字,”她怔住。“慢着,文小姐,
左肺上有阴影。”
“是吗?”
“文小姐,我劝赶快找医生化验。”
“谢谢关怀。”
月桂直接去找洪子聪。
他自会议室出来,看到脸色苍白,楚楚可怜的她,大吃一惊。
“什么事?”
她双手颤抖,几经艰难,才开得了口。“我想再找一个医生证实一下。”
“证实什么?”
她自牙齿缝中迸出两个字:“肺癌。”
她颤抖着双手,把爱克斯光片交给洪子聪。
接着的戏,交由他人演出。
月桂想也没想到事情会那么顺利,专科医生嘱她立即入院诊治,她拖延着,不哭,也不激动,只看着窗外,静静地说:“家父也是这个病,这个岁数。”
洪子聪心如刀割。“我永远不会离弃,我会等把病治好,要是愿意,我们可以马上结婚。”
这时候,月桂缓缓地说:“我有个心愿。”
“请告诉我。”
“自小被人从这赶到那,我希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
“月桂,我的家即是的家。”
“可是,”她感喟。“到底不是自己名字。”
洪子聪立刻说:“我马上去转名。”
她握住他的手。“不要拖,我这个身体,拖不得。”
“我明白。”
子聪当晚就与父母开家庭会议。
洪先生一口拒绝。“牵涉数百万款项,绝无可能;对你如此,对你弟妹也一样。”
子聪恳求说:“爸,当作给我的结婚礼物吧!”
“你与妻子可以住在那安居乐业,到我息老归主,物业自然过户给你。”
子聪还想说什么,洪先生已经摆摆手。“不用多讲。”
洪太太看着如热锅上蚂蚁的儿子,于心不忍。
“是文小姐向你要聘礼吗?”
“是,她希望得些安全感。”
“你的私人积蓄其实也足够下订金。”
子聪红着脸。“已经花光了。”
洪太太暗暗吃惊,这位文小姐,真会敛财。
子聪忽然哽咽。“妈,她得了绝症,这也许是她最后愿望。”
洪太太不相信双耳。“什么?”
子敏一听,几乎没笑出来。
是子康瞪她一眼,她才勉强忍住。
子聪如热锅上蚂蚁般出去了。
稍后,洪太太问:“这是真是假?”
子康答:“一个人,不会拿自己健康来开玩笑。”
子敏懒洋洋。“既然不久人世,叫大哥把房子转名来何用?”
子康说:“嗯。”
洪太太说:“本来,钱财是身外物。”
“不过,”子敏接上去。“我不甘心白便宜人家。”
“可不是。”
“聪哥怎么这样轻易相信别人?”
洪太太叹口气。“人家调教得好女儿,似都会狐媚之术。”
子康说:“也许,成全大哥是值得的,他从来没开口向家要过什么。”
洪太太见他们兄弟友爱,十分高兴。
“我有这个数目,”子康说。“子敏,呢?”
“我的积蓄不会少过你。”
洪太太笑了。“这样吧,大家凑一凑,送他两百万,当做头期款。”
“那位文小姐应该放心了。”
子敏问:“她的绝症医得好吗?”
洪太太笑。“楼宇过了名,一定马上好。”
可是事情出了意外。
月桂去看过新居,十分满意。
“可惜没有全部付清屋价。”
洪子聪歉意地说:“放心好了,我会把全部薪水交给,足够缴款。”
月桂在心中盘算一下。
洪子聪无疑已经尽了力,再挤逼他,也许弄巧成拙,看账面,她已有得益,立刻转手,也进账不少,够她与邵国强生活一段时期了。
她盈盈落下泪来。
洪子聪说:“我联络了最好的医生。”
月桂已不在乎。
这位名医当然查不出什么来,因为她根本没病。
当时,场面也许会有点尴尬,可是,她相信可以应付过去。
之后,她会与邵国强到北美去生活一段日子,听说,那边的老华侨比较单纯,而新移民则十分寂寞,说不定有机可乘。
月桂马到成功,十分兴奋。
邵国强也笑得合不拢嘴。
“月桂,宝刀未老。”
月桂突然变色,用手抚摸面孔,跑到镜子面前,去细细观察自己的容颜。
真的,干这一行,二十五、六岁已经嫌老,十八、九岁才叫刚刚好。
邵国强搓着手。“不用照了,美艳如昔。”
月桂沉默地坐下来。
“明天就去卖掉房子,把钱交给我。”
月桂不出声。
“喂,听到没有?”
月桂淡漠地应:“听到。”
“我带到巴黎去住丽都酒店。”邵国强不知多兴奋。
月桂仍然不作反应。
“有什么不妥?”
月桂镇定地说:“钱由我赚来,由我安排。”
邵国强的笑容僵住。
不妙,他想,这个女孩子大了,主意也多了,这还是她第一次不听他唆摆。
他不禁既惊又怒,但随即将恼意按捺下去,这种事要慢慢来。
她是他的囊中物,他不怕她会飞走。
于是,他装作满不在乎地说:“也该学习管账了。”
月桂见他如此答,便笑说:“谁说不是,房子正在涨价,我想抓多一年半载才放。”
“俗云,夜长梦多。”
“不怕。”
邵国强凝视她。“是不舍得吧?”
“是,想多赚一点。”
“不,我指那个人。”
“谁?”
“洪子聪。”
月桂矢口否认。“没有那回事,我从头到尾没有一点与他共通之处。”
可是,不知怎地,心中十分遗憾。
她知道配不起他。
第二天,洪子聪电话来了。
声音十分异样。“月桂,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
月桂微微笑。“可是我已经好不了。”
“月桂,医生详细报告出来,肺部并无癌细胞。”
这是意料中事,月桂笑意更浓。“是吗?莫非是搞错了。”
几经艰难,洪子聪才说:“月桂,坏肿囊在的肠子。”
什么?
月桂抓住电话的手一松,听筒噗一声掉下,她耳畔嗡嗡作响,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玩出火来了,她遭到上苍的责罚了,一个人,怎么可以拿健康来开玩笑。
“月桂,月桂,听我说,医生说发现得早,可以医,我即时安排入院接受治疗。”
月桂茫茫然坐着不动。
洪子聪立刻挂上电话赶至她家。
他蹲下来同她说:“月桂,我永远爱。”
文月桂尖声哭喊起来。
邵国强听到这个消息,面如白纸。“什么?真的有病?”
文月桂饮泣。“请你陪着我度过难关。”
她伸手去拉他衣袖,他惊恐地摔开她的手。“是真还是假,不要同我开玩笑。”
“千真万确,要做手术切除。”
邵国强打了一个寒噤,退后两步。
月桂失色问:“你这是什么态度?”
邵国强双手乱摇。“做我们这一行,最忌老同病。”
月桂睁大眼睛。
邵国强取过外套。“慢慢治病吧,后会有期。”
“什么?”
月桂急了,追上去。
“钱我也不要了,留着自用吧!”
他推开她,她脚步一滑,跌倒在地,头部撞向玻璃茶几。
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
洪子聪紧紧握着她的手,头伏在床沿,累极憩着。
看样子已经不知陪了她多久了。
一定是他到公寓来,发觉她昏迷不醒,故送她入院的吧!
真奇怪天下有洪子聪那样的好心人,可是世上也有邵国强如此凉薄男子。
月桂落下泪来。
子聪醒来。“不要紧,我在这。”
月桂与他拥抱。
“健康最重要,养好身体,我们立刻结婚。”
月桂痛哭失声。
治那样缠绵的病,真不是易事。
可是月桂已经决定努力挣扎,她拿私蓄出来付医疗费用,乐观地接受现实。
洪家的人渐渐改观。
“我们也应该去看看文小姐。”
“一起去瞧瞧她有何需要。”
洪太太不出声。
子敏说:“妈,是一个好心人,平时常到医院做义工,这次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们母女买了女果去看文月桂。
月桂清瘦了,脸容秀丽,楚楚动人,前些时候那些活泼轻佻的姿态全部收敛,洪太太暗暗纳罕。
她要起来招呼。
洪太太轻轻按住。“不要客气,请躺着。”
子敏说:“我带了一套西游记漫画给看,或可解闷。”
月桂泪盈于睫。
子敏说:“别哭,爸妈见了会伤心。”
月桂低头答:“我没有父母。”
洪太太恻然。“都故世了吗?”
“不,”月桂说。“我是弃婴,在孤儿院长大。”
洪太太大吃一惊,顿时生了同情之心,不知不觉握住月桂的手。
子敏说:“医生讲,手术顺利,坏细胞已全部切除,接着服药即可。”
洪太太说:“文小姐如不嫌弃,我们公司少一位社交秘书,可以来任职。”
月桂说:“我什么都不懂。”
“唷,”子敏笑。“谁不是做一天学一天呢!”
月桂知道她们已经接受她,心头一阵喜悦。
她年轻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单纯的高兴过。
文月桂的病有很大进展。
医生解释:“病人本身须要坚强的意志力,可是,家人支持更加重要。”
月桂点点头。
“文小姐,家人真是没话讲。”
月桂又大方颔首,泪水纷纷落下。
没想到洪家待她如亲人。
假使彻底治愈了病,她就因祸得福了。
出院后只休养短短一段日子,便到洪氏机构工作,与子敏同一部门。
洪太太笑道:“小小家族生意,月桂别见笑。”
她叫月桂只上半日班。
新生活上了轨道,月桂的心静下来,感慨再世为人。
邵国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自从那天离开她寓所之后,月桂已失去他的消息。
他趁她有病摔开她逃逸无踪,江湖上拍档原本无情义而言。
可是他俩到底合作了那么久,道义上他应当在她有难之际扶她一把。
月桂凄然地笑,事实是他扔下她,好比丢下一只烂洋娃娃。
邵国强不愁找不到新伴侣,此刻,不知在都会哪一个角落,摆下阵,等人上钩。
月桂深深叹息。
她变得沈实、勤快,这场病其实救了她,她在洪氏努力学习,工作很快上手。
子敏同父亲报告。“月桂最大优点是沈得住气,肯吃亏,同事间有互相推卸责任,最终赖在她头上,她从不出言自辩。”
洪太太嗯地一声。“这真难得。”
子康笑。“我就办不到,千错万错,全是人家的错,要不,就是社会的错。”
子敏白他一眼。“所以,你是普天下至讨厌的人。”
洪先生说:“文小姐气质较前斯文许多。”
“是大哥改变了她。”
洪太太沈吟。“我看是她自己愿意从头开始。”
子敏说:“这是对的,一个人若不长进,无人可以帮他。”
洪先生叹气。“可是她的病……我实不愿孙儿有一个病妈。”
“那要看子聪自己了,人夹人缘,他实在爱月桂。”
是月桂本人拖着婚事。
“隔一年,再检查清楚,的确是根治了才说。”
“吉人天相,不会有事。”
月桂看着子聪微微笑。“子聪,你是我生命中的阳光。”
子聪也笑。“彼此彼此。”
她与他的关系,本来因骗婚而起,没想到,今日真正谈到婚约。
月桂终于又看到了邵国强。
在一个茶座,他像是忽然苍老了,可是仍然穿着最花俏的时髦衣饰,男人到了一定年纪,打扮还是沈稳点的好,越是趋时,越是老态。
他身边有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他正使尽浑身解数讨好她,她是他的新拍档?月桂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急急别过头去。
心中无限诧异,她怎么会曾经同这样一个吃软饭的在一起?此刻想来,只觉不可思议。
趁他还没看到她,她逃避瘟疫似的离开茶座。
走到阳光底下,她仰起头,朝对面马路走去。
杰作:
心动百分百谣言吕三思第一次听到这谣言,由同事邓家良告诉她。
“外头说,吕三思爬得这样快这样高,是因为与王作恒有特殊关系。”
三思当时并不生气,她记得她反问:“王作恒,哪个王作恒?”
“你这个人,当然是恒昌行的王作恒。”
“哦,他。”
“怎么样,有那样的事吗?”
“连你都会问。”
“告诉我。”
三思说:“你不见得会为我辟谣。”
家良答:“我一定会。”
三思接着说:“我根本没见过王作恒,我不认识他。”
家良狐疑。“不会吧,连酒会里寒喧都未试过?”
三思斩钉截铁地说:“谣言止于智者,清者自清,浊得自浊。”
家良说:“可是,谁散播此事?”
“谁有空去研究这种无聊的事。”
三思性格颇为豁达,并不放心上,把此事搁开。
她当时的男在是陈元之,一个年轻有为的世家子,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大家都认为他俩迟早会论到婚嫁。
他每天接她下班。
这一天,特地把车驶到南湾道一个停车场,他说:“三思,我有话问你。”
三思微笑,这可能是求婚了。
她有点紧张。
怎么回事呢?她很喜欢他,可是希望多争取一点时间,不如,先订一年婚吧!
见他迟疑,还鼓励他。“你说呀!”
陈元之皱上眉头。“三思,外头说你与王作恒有暖昧。”
吕三思要到这时候才知道事情有点严重。
她立刻反问:“外头,外头是谁?”
“整个行业,半个商界。”
“你可相信这谣传?”
“我不信。”
“不信就好,开车,我们去吃饭。”
“可是,我想听到你亲口否认。”
“元之,我发誓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叫王作恒的人。”
陈元之似乎放心了。
“三思,这王作恒是个粗人,他家庭贫穷,白手兴家,手段狠辣,并非善男信女,你千万不要接近他。”
三思有点累。“同你说,我不认识他。”
“本来我不想提这件事,可是,我母亲一定要我问个一清二楚。”
三思心中有气,表面上很大方的说:“伯母也不过是关心你。”
心念已转,迷时陈元之若求婚,她会说,迟些再讲吧!
“我胃口欠佳,有点头痛,你且送我回家。”
她天天同他在一起,根本没有空余时间,现在他却来问她,她有否与第三者来往,真荒谬。
这该死的谣言,到底由谁传出来?
第二天回到办公室,三思吩咐秘书。“把王作恒的资料找出来我看看。”
她想认识这个人。
资料来了。
王作恒,恒昌行独资老板,拥有资产约十多亿,专门收购小生意、拆散、转售、赚大钱,结过一次婚,育有一子,不久离婚,前妻已在外国改嫁。
王无正式学历,学徒出身,自不英语会话,是都会中白手兴家的传奇之一。
资料中有他的照片,王作恒肯定不是临风一号人物,他粗旷、壮健,可是有阳光一般的笑容。
还有,他事母至孝。
三思心中纳罕,根本不明白她怎么会同这样一个人扯上关系。
他们还说他同她有暖昧。
她要到今天才看清楚他的样子。
这位王先生在家中接受访问,家居十分宽敞,布置简朴大方,他不懂室内装修不要紧,他有钱,可以雇最好的专家来为他服务。
他的书桌面积有乒乓球台那样大,桌面由一整块原木雕出,边级作不规则状,古朴可爱。
他告诉记者,他独居。
记者问:“你七岁的儿子呢?”
“与祖母住,获得很好的照顾。”
三思想,这王作恒不是一个平凡的人。
真没想到事情在半个月后会变成这样。
邓家良给她看一本杂志。
三思目光落在一张照片上,几乎没即时脑溢血。
“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大叫。
杂志上,有她与王作恒的全照。
三思嚷:“这是电脑做的,这不是真的!”
家良怪同情她。“三思,这下子你可烦了,不吃羊肉,也一身骚。”
“找区律师,告这本杂志!”
“告?民事毁谤案排期三、五年不等,恭祝你水洗不清。”
三思叫苦。“我又不是明星歌星,干么登我照片?”
家良还打趣她。“谁教你是证券界著名美女。”
三思叫苦,立刻与区律师联络。
内文说,拥有管理科硕士的吕三思是商人王作恒最新女伴。
三思心情坏到极点。
她的师傅,也是她的老板,方金棠传她问话。
方先生很幽默,笑笑说:“交桃花运了。”
“你知道不是真的。”
“我知道有什么用?”
这时,三思不禁问:“你怎么知道?”
“三作恒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三思气结。“我是乱搞男女关系的人吗?”
“咄,你未嫁,他未婚,有什么关系,你何必太紧张?”
“我的名誉呢?”
“女孩子有点艳名才好。”
“什么,你觉得无所谓?”
“当然不,小事耳。”
“我已决定发律师信。”
“那自然,可是,不必脸红耳赤地到处喊怨。”
三思静下来。“多谢师傅忠告。”
“否则,怎么配做你师傅。”
三思站起来。“我出去了,一大堆功课要赶。”
“对了,还有一事。”
三思又站停。
“那王作恒,也是我朋友。”
“是吗?”必有下文。
“他找过电话给我,叫我向你道歉。”
噫,此人好风度,倒是小觑了他。
“他说,他绝不罢休,会与造谣者周旋到底。”
三思点点头。
回到办公室,秘书说:“吕小姐,有人送花来。”
一看,是一大篮白色香花,难得的是,全部种在小小盆中,有根,可以养活,七、八只小盆全部又再放在一只大花篮里,美不胜收。
“谁送来的?”
“一位王作恒先生。”
他知道她喜欢白色的花?难道,他也有她的资料?
“啊!有卡片吗?”
“只有署名,没有字句。”
三思才想说什么,陈元之的电话到了。
“三思,我母亲说,今晚请你过来一趟,亲口解释一下,你与王作恒之间的事。”
三思忽然起了反应。“今晚我一早有约,不能取消。”
“三思,母亲很烦恼。”
三思不禁暗暗好笑。唏,王作恒又不会追求她,她烦来作甚。
“你还是来一趟的好。”
三思沉默,她从不解释,信就信,不信拉倒。
“三思,给我一点面子。”
三思说:“下午三时,我有二十分钟时间。”
“好,到我公司来。”陈元之松口气。
“到时见。”
“三思,如果我不重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不会烦你。”
三思苦笑,陈元之打算继承家族生意,自然要讨好父母。
三思一到陈氏大厦就知道她不该来,四周围的人都以好奇的目光注视她。
陈老太太一早在等她,所谓老太太,不过五十多岁,衣着时鬃,化妆亮丽,人未老,心却老,她板着面孔,一见三思,便皱上眉头。
三思不语,可是倔强神气在目光中透露出来:我又没犯天条。
陈老太太一开口便说:“三思,陈家是望族。”
三思笑了。
这话应由别人来说才是,怎可自家自吹自擂。
“这王作恒与你,到底什么关系?”
陈元之在一旁说:“妈,三思不认识他,纯属谣言。”
陈老太太不信。“无风不起浪,无火不成烟。”
她一直不喜欢这个女孩子,不历虽好,人虽能干,可是没有家世,将来,陈家借不到力。
当下,她厉害声问:“你可打算登报澄清?”
三思反问:“澄清什么?”
“让我们陈家向众亲友交代,你是清白的呀!”
三思一听,气得抓起手袋就走。
陈元之想追上去,被母亲叫住。
“元之,大昌行说,那辆法拉利到了,我正好同你去看看。”
陈元之一犹疑,三思已经去远了。
三思气得胃痛,服了药,还要死挺着开会。
待一天结束,她照照镜子,不由得叹口气说:“老了十年。”
那一晚,她比什么时候都寂寞,她等陈元之的电话一直等到深夜。
电话铃一声投响,一年多感情,竞如此经不起考验。
第二天上班之际,脸色特别憔悴。
老板十分体贴她,不叫她出外开会。
“绯闻中女主角,还是避避锋头的好。”
三思坐在办公室内发呆。
秘书进来说:“一位王作恒先生的电话。”
三思连忙说:“我不在。”
秘书笑笑。“不太好吧!”
她说得对,他也是受害人,不知大大方方听听人家想说什么。
三思取起听筒。“是王先生吗?”
对方称她吕小姐。“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三思也同他说起文言文来。“请问有何贵干?”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
“王先生你才宏势厚,可恨恨地告他们。”
“这固然由我负责,可是,目前,你可需要澄清谣言?”
“你打算怎样做?”
“登报、招待记者。”
三思沉默一会儿“不。”
对方好似松一口气。
三思解释。“这种谣言不会传一生一世,无谓助长他们的气焰,切忌动气,一气就中奸计。”
“吕小姐,我很佩服你的高见。”
三思叹口气。“我不明白的是,怎么会传我同你……我们根本没见过面。”
对方忽然说:“真委屈你了。”
三思没提防他会那样讲,连忙说:“不不……”
王作恒豪爽地笑。“他们太看得起我王某人,我哪里配得起吕小姐。”
三思不由得胀红了面孔。
“老方说你是他得意首徒。”
三思笑。“那我放心了。”
“他说,几时介绍我们认识。”
三思说:“好呀!”
“你说好笑不好笑,到现在我们才筹划到第一次会面。”
“谁说不是。”
王作恒的声音忽然转得特别温柔。“不要太过为此事烦恼。”
“王先生,共勉之。”
他真教人舒服。
已经名成利就,还能够替他人着想,不自我中心,真是难得。
秘书又进来说:“陈元之先生电话。”
三思说:“我不在。”
秘书立刻说:“知道。”
三思奇问:“你不反对?”
秘书笑吟吟。“我不过是听吕小姐吩咐办事。”
她从来不喜欢陈元之,公子哥儿,目中无人,总觉得人家还不殷,教人受了气还理所当然。
三思想趁这个机会叫陈元之想想清楚,他应予女友支持,而不是急急维护着自己。
如果他的脑筋真的那样糊涂,那也算了,相处下去,也无幸福。
下班时分,方金棠亲自过来说:“王作恒想认识你。”
三思叹口气。“稍后再说吧,现在哪有心情见客。”
“心情不好才应该出来走走。”
三思摇头。
方老板说:“三思固然好,迟疑却不佳。”
三思笑了。
“我在家请你们,不会被人看见。”
三思低下头。“好吧!”
“下个星期如何?”
“我只得星期六有空。”
“那就敲定了。”
过两日,下班,陈元之找上门。
三思开门让他进来。
他说:“避不见面绝对不是好办法。”
“那么,有什么话今日说个明白吧!”
“三思,我喜欢你。”
三思苦笑。“我也是。”
感慨到极点,喜欢有什么用,她不想,也打不进他的世界里去。
“妈说——”
“慢着,”三思摆摆手。“这是我的家,自顾衣食住行,无论哪个女皇陛下的势力都伸展不到此处。”
陈元之怔住,隔一会儿,还想两全其美。“其实,哄她两句……”
三思微笑。“我不想那样做。”
“三思,看我份上。”
“不,这是原则、宗旨、规矩。”
“你太倔强了。”
“也许是,也许不,元之,我不适合你。”
陈元之黯然神伤。“这该死的谣言。”
可不是。
“元之,以后大家还是朋友。”
他俩互相拥抱一下。
陈元之告辞。
一关上门,三思便落下眼泪。
第二天,头脸都是肿的。
用手托着腮,也应付了一天的工作。
下了班什么地方都不去,躲在家中喝威士忌加冰。
星期六,她早忘记有约会,方金棠派人来催,她才匆匆梳洗。
爱美的她一照镜子大吃一惊,天,这副容貌,王作恒见了恐怕真的要立刻登报澄清以维持名誉。
她急急往脸上抹粉,忽而觉得委屈到极点,又哭了起来。
这痛快的流泪须付出沉重代价,她再也无心好好化妆,干脆穿上便服出门去。
她迟到十分钟。
方家佣人来替她开门,只听得方老板在里边大声说:“来了来了。”
不知怎地,三思有点怯场。
她在会客室门口站住,不想进去。
可是,王作恒已经迎出来。
他一见她,呆住了。
满以为是时髦能干的时代女性:巴辣、骄傲、自信,可是此记他看见的是一个脸容秀美、忧郁、怯怯生女学生似人物。
吕三思真人比相片年轻及漂亮,她明显地哭过了,神情委靡。
王作恒张大了嘴合不拢来,他真想过去搂着她肩膀安慰她。
一方面三思也暗暗讶异,这王作恒身段高大英伟,粗眉大眼中显露气质,大方自然,一脸诚恳,像是那种罕有愿意照顾妇孺的人。
然后双方都觉得不该瞪视对方,连忙别转面孔,彼此都讪讪然。
这时,主人家忽然失踪,不知走到何处去了。
王作恒大方地说:“请坐。”
三思这时留意到他戴着一只廉价的泰麦士表,那样有钱有名的人,用如此普通的东西,由此可知,名人根本毋须名牌,更显得他自由豪放。
三思忽然发觉她对他有种倾慕之情。
她定定神,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他也取出皮夹子找名片,三思一看,更加的欢喜,他用的只是一只尼龙布皮夹子。
她低下头微笑,什么鳄鱼皮、贵西装,他全不需要,一个男人最佳装饰是他的才华。
王作恒坐在她对面,歉意越来越浓,她如此憔悴,分明是因为谣言伤害力惊人,男女有别,他只觉得谣言无聊可笑,她却十分认真。
三思取过茶喝一口。
王作恒心想,方金棠够大胆,愿意起用那样漂亮的女孩子,他手下也有女职员,却全仅属中人之姿。
吕三思会做事吗?那样怯生生的一个人。
他开口:“老实说,你的朋友对你有误会。”
三思希望她老板会出来打圆场,但是他好似失了踪似的。
她只得自己应付,谈淡地说:“有误会的便不是朋友。”
说得好。
“可用我解释?”
“不,明白的人自然明白,不明白的人说破了嘴还是不明白,他要相信什么,由他相信好了。”
“这件事的起因在我。”
“你得罪了那本杂志?”
“是。”
“说来听听。”
“他们想得到我公司一些机密消息,我几次三番拒绝,他们暗示,会教我好看。”
三思吃惊。“会有这种事!那不是威吓勒索吗?”
王作恒微笑。“不,他们说是新闻自由。”
“太嚣张了。”
“律师已在处理,我是无所谓,传我女友多,求之不得,连我儿子都有同感,他说,爸,你的新女友真神气漂亮。”
三思不由得笑了。
这时,方金棠才回到会客室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去听了一通电话,是女儿从加州打来,烦死人。咦,你们还坐在这里,过来过来,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是清淡的粤菜。
三思工作忙,常常三餐不继,又怕胖,从来没有好好吃过饭,今日真是难得,她吃得相当多。
王作恒更添了两次饭,三思觉得他有种原始的男子气息。
双方都被对方吸引住,这是很奇怪的一回事,空气中有特殊的电波,连方金棠都察觉了。
这老方心中暗暗欢喜。
饭后,王作恒站起来说:“我送三思。”
方金棠说:“时间还早,你们可到处逛逛,不过,”他提醒他们。“当心被记者拍照。”
三思登上王作桓的车子。
他问:“你怕吗?”
“怕什么?”
“记者拍照。”
三思嗤一声笑出来。“欢迎拍摄,请放大一张送给我。”
王作桓十分佩服,他也正是那样脾气的人。
他把她送抵家门。
“三思,我在想,下星期可以约你出来吗?”
三思想一想。“星期二,下午五时半,我们出海去。”
“我来接你。”
他满心欢喜,已有多年没有这样好的感觉了。
三思回到家,梦见打开报纸,看到报上登满她与王作桓的亲密照片。
醒来,挣扎着上班,揶揄自己有一颗怀春的心。
中午,王作桓又送花来。
她忍不住拨电话给他,他给她的是专线电话,他亲自来听。
寒喧几句,他坦白地说:“不知你怎么想,我好像等不到星期二似的。”
三思说:“今年我与老板在美国会所吃题,你要不要来?”
“一定到。”
三思知道,他们彼此都有意思。
真奇怪,一段谣言,把社会上完全不相干的一男一女拉在一起,他俩几乎是一见钟情。
再度会面,双方更加满意。
王作恒没想到穿套装的她也那样柔媚,全身珠灰色,配简单珍珠首饰,今日她精神奕奕。
方金棠把一切看在眼里,大为讶异。
他说:“如果要谢媒的话——”
该谢他,还是谢那本杂志?
过两期,杂志刊出一段新闻:王作恒与吕三思订婚志庆。
一场谣言撮合了他们。
那边厢,陈元之的母亲大吃一惊。“真没想到谣言是真的。”原来开头她也知道是谣言,不过乘机欺压逼走三思。
“糟,”她说。“我们同王作恒一向有生意来往,以后见面可就烦了,速速补救才是,快给我吕小姐的电话,我要亲自祝贺她。”
忠实读者:
朱丹彤是一名写作人。
她的编缉王小姐曾取笑她。“一定会红,看:朱、丹、彤叁字,都莫非是红的意思。”
丹彤笑了。“今日,无论做哪一行,至要紧都是走红吧,否则的话,入宝山而空手回,有什么意思。”
丹彤算是红了,收入可以维持中等生活,她未婚,独居,自由自在,也多异性约会,连她自己都知道,这可能是她一生人中的流金岁月。
这一阵子,她正与出版社联络同搞促销活动。
老板总喜欢呻穷。“丹彤,早知我也去做作家,坐在家中,稳稳当当,收百分之二十的版税,生意难做呀,像我们,几十个伙计,捧红了,收入还不如。”
丹彤啼笑皆非,立刻有反应。“那你索性关了出版社回家享清福好了,要不,开间小书店卖镭射唱片,赚得你慌。”
老板呵呵笑。“丹彤牙尖嘴利真教人吃不消。”
可是只有彼此有钱赚,永远还是最好的合伙人。
宣传活动中有一项作家现场签名。
“一连叁个下午如何?”
丹彤劝说:“一个下午,签一小时已经足够,长驻候教,有什么矜贵,旗下逐个作家轮流演出嘛,你说对不对?”
“负责两个下午吧,小姐,别讨价还价了。”
丹彤本来不愿意,可是不想把气氛搞僵,出来找生活,有何原则可言,况且,替读者签名,算是酬宾运动,并不过分。
“总得送些什么吧……”
丹彤挪揄地接上去:“糖果乙包,糕点半打,兼照片一套四款。”
谁知出版社经理一本正经地说:“不用了,送书签已经很好。”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光是签名,也要做足准备工夫。
作家也是人,得打扮光洁:头发要修剪,皮肤须保养,届时化个淡,衣着入时,但最好素优雅,切忌奇装异服。
卖相很重要,如无把握,最好不要亮相。
丹彤感觉到若干压力。
在场读者人数太多,恐怕吃不消,人数少,没面子,当然,多比少,她情愿越多越好。
一分钟签一个名,一小时至多签数十个,想必会超时。
常常有作者扬言一个下午签叁千个名字,那是没有可能的,不是号召力不够,而是时间上根本办不到。
细心的丹彤特地修好指甲并且除下平时戴的零星指环,她没有十只玉葱似手指,不过读者会欣赏这双手曾经写过数十本畅销书。
一切准备就绪,出版社派车子来接。
司机老周笑说:“听说已经有读者在排队轮候。”
真的?丹彤有叁分欣喜。
“朱小姐,成绩好,明年再来。”
明年?成绩理想,明年,她会到威尼斯度假,之后,转经伦敦小住……作家总得比常人更懂得享受生活才堪称作家,是不是?
到了会场,果然已经有读者在等。
丹彤与他们招呼过,便开始工作。
签名比想像中进行得更慢,读者多数要求题上款,并且喜欢问问题,有些且要求合照。
“《无言通告》一书女主角会有好结局吗?”
“是否最喜欢蓝色?”
“多写点爱情长篇,千万不要写移民血泪史,我们吃不消。”
签了叁小时,人龙才渐渐消失。
丹彤有点累,工作人员斟一杯咖啡给她。
并且宣布:“时间已到,明日请早。”
丹彤笑。“生活艰难。”
老板过来说:“再抱怨当心雷公劈。”
这时有人说:“朱小姐,劳驾签名。”
丹彤转过头来,见是一个长得神清气朗的年轻人,手捧一大叠朱丹彤的小说,起码十来本。
他说:“我老远赶来,巧遇塞车,迟到,真对不起,朱小姐,请勿教我空手回去。”
丹彤笑答:“怎么会,拿来我签。”
年轻人松口气。“这些书都属于我妻子,她是朱小姐的忠实读者。”
“她叫什么名字?”
“上款请写给明珠。”
丹彤一一签妥。
顺口问:“明珠自己为什么不来?”
年轻人略觉踌躇,他终于答:“她在医院,否则的话,一定会来看。”
“啊,什么病?”丹彤耸然动容。
年轻人苦笑。“朱小姐,不认识我们,可是作为的长期读者,我们却对十分熟稔,大家似老朋友一样,不妨坦白告诉,明珠患血癌。”
丹彤十分震惊,她张大了嘴。
“多么不幸。”
年轻人说:“我叫王可为,朱小姐,今天真劳驾了,明珠看到大作上亲笔签名,一定会十分高兴,再见。”
他匆匆离去。
丹彤看着他背影。
这真是一个动人的故事。
招待会结束,王小姐笑说:“非常成功,丹彤,谢谢。”
老板说:“这回一定火上烹油,书本更加畅销。”
丹彤问:“宣传,不是出版社的事吗,何劳我们亲身出马?”
“欧美作家,都乐意巡回演出。”
丹彤笑。“以美国来说,每一个州,人口都比我们这个都会众多,巡回演出,销书一百万册,所以不辞劳苦。”
“凡事有个开头。”
丹彤说:“华人讲含蓄之道,到处打锣吹嘘,得不到尊重,宜适可而止。”
王小姐只是说:“明天再来。”
第二天,丹彤换过一件珠灰色裙子,配圆头半跟鞋,无论萤光绿或橙色多流行,都不是她那杯茶,她选一串塔形项作配搭。
王小姐见了她,喝声采。“这才像个女作家。”
“女作家也有固定形象吗?”
“读者们心目中早有选择:一,不可太老,二,不可太丑,叁,须有气质,四,要有学养,五,作品要优秀……”
丹彤说:“要求太苛了,早知做歌星,走音不妨,或是当导演,可赖编剧演员不力。”
读者已经排了一条不长不短的队伍.
丹彤耐心地签名,有几个读者要求合照,丹彤也站起来离座奉陪,气氛十分融洽。
有一位男读者扬声问:“朱小姐有无亲密男友?”
另一人代答:“总之不会轮到你。”
大家一齐笑起来。
这种笑话无伤大雅,丹彤并不介意。
两个小时人群散去,丹彤松口气,呵,大功告成,明年再来。
明年朱丹彤还会受读者欢迎吗?
抑或,更加红?
丹彤刚准备离去,忽然有人叫住她。
“朱小姐,请稍等。”
丹彤转过头去,她认得这个年轻人,他叫王可为,昨天来过。
她亲切地问:“好吗?今天可以为你做什么?”
“请在这些书上签名。”
又捧来一大叠书。
“还有这张照片。”
丹彤一看,照片是在昨天签名会上拍摄的,放得很大,约有十乘八大小。
丹彤一一替他做到。
那王可为送上一盒精致的巧克力。
丹彤说:“我不收礼物。”
“这是明珠嘱我送给的,不收,我无法向她交代。”
丹彤只得微笑。“谢谢你。”
“明珠气色好了一点。”
“代我祝福她。”
王可为告辞而去。
编辑走过来。“谁?”
“一名忠实读者的丈夫。”
“爱屋及乌。”
丹彤白她一眼。“我从来没当自己是一只乌鸦。”
“曾经有一位女读者打电话到出版社,诉苦说,她看朱丹彤的小说看通宵,不忍释手,捱丈夫骂。”
丹彤故意说:“这等丈夫要来何用,离婚算了。”
“好,朱丹彤教人离婚。”
“管你造什么谣,我已百毒不侵。”
过两日,有人送花到丹彤家。
花上附着小小问候卡,署名是王可为与区明珠。
丹彤一直与读者维持距离,不知这王可为自何处打听到她的住址。
她看到他是爱妻之人,把花插在瓶中。
丹彤拨电话给王小姐。“不可漏我的地址。”
“我们从来严守秘密。”
丹彤狐疑。“有读者送花到我家来。”
王小姐笑。“呵,这已不是一般读者,小心,这是神秘仰慕者。”
丹彤也笑。“求之不得呢!”
她仍忙她的,从早写到晚,看读者信、研究新合约、订下明年出书计划。
每隔一个星期,她都会收到王氏夫妇的花。
约一个多月后,一日自报馆返家,才进电梯大堂,忽然有人招呼她。“朱小姐。”
丹彤一看,又是他。
虽觉唐突,也一直微笑。“好吗?”
王可为神色有点凄惶。“我妻子,她──”低下了头。
“坐下慢慢讲。”
“可以到府上一谈吗?”
丹彤一直独身,非常谨慎,从不请陌生人到家中坐,她轻轻说:“让我们到大厦会客室。”
她不管他是否赞同,便在前面带路。
那王可为似乎有点失望,英俊的面孔仍然充满忧伤。“明珠病情加重了。”
丹彤看着这个修饰整齐的年轻人,异常同情他,可是爱莫能助。
“朱小姐,她是读者,的书,她看得会背,‘千万不要期待患难会见真情,也许届时,你连他影子也见不到’,这是写过的名句吧。”
名句?丹彤有点汗颜。
“还有,‘睁得开眼睛即还有希望’,她一直喃喃传颂的文章。”
丹彤问:“我可以做什么?”
“可以来探望明珠吗?”
丹彤沈吟一会儿。“她住在哪一间医院哪一间病房?我有空可以探访她。”
“我现在就可以开车送去。”
丹彤微笑。“我与人有约,走不开。”
王可为没有罢休,他取出一台小小录音机。“那么,朱小姐,请向明珠说几句话。”
他开启了录音机。
丹彤只得说:“明珠,请运用的意志力,与病魔奋斗,医生会帮,我则支持,待新书出版,送一本。”
王可为站起来。“谢谢,我这就去医院。”
他隐隐有泪光。
丹彤教他感动了。
上一次被读者感动是两年前,一名聋哑人士用手语向丹彤表示她的小说今不幸的静寂世界添了颜色与声响。
丹彤为这个叫明珠的读者叹息。
过两日,正在家赶稿,大厦司阍拨电话上来。
“朱小姐,有一位访客,是王可为先生,可以让他上来吗?”
丹彤犹疑。“我下楼来,你请他稍等。”
她套上便衣下楼去。
王可为在等她。
他略微憔悴,一看到丹彤便开启小小录音机。
丹彤听到一个沙哑微弱的声音:“朱小姐,太好了,愿与我说话,我是明珠,
其中一名忠实读者,多谢的鼓励。”
丹彤耸然动容。
写作人多数感情充沛,否则,如何在书中道尽悲欢离合。
一方面,王可为也已泣不成声。
丹彤一发一言。
王可为站起来告辞。
丹彤叫住他。“医生怎么说?”
“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丹彤一颗心直沈下去,无言。
“再见,朱小姐。”
“保重。”
王可为双目通红地转头离去。
丹彤发觉他穿错了袜子,一只灰,一只黑,真难为了他,人最怕有情,有情即老。
她悄悄回到楼上,构思半晌,决定写一个短篇,叫做伤逝,半晌,又划掉,将篇名改为冬至。
可是到底略嫌做作,又搁在一边。
与编辑王小姐说起,她劝说:“同情心别太丰富,现今世上许多人患绝症。”
“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丈夫。”
王小姐笑。“这话教我想起一位女士的话来,她青春已过,未婚,一日,感慨说适龄男性几乎全部已婚,要找对象,最好到殡仪馆门口去等,看哪个鳏夫哭得最伤心,大可上去自我介,贪其多情多义。”
丹彤亦苦笑。
“那忠实读者,也不枉一生了。”
丹彤不语。
当晚,她把最新小说原稿影印了一份,准备下次见到王可为,让他带到医院去给明珠阅读。
这是她唯一可做的事。
果然,王可为又来了,他们照例在会客室见面。
这次,他脸色更坏,沮丧到极点。
丹彤把小说交给他。
他说:“明珠已不能看字,我只可以读给她听。”
丹彤鼻子一酸。
“最后关头已经到了。”
“亲友都知道了吗?”
“我们没有亲友,双方都无父母,我唯一的姊姊在外国。”
丹彤为之恻然。“在哪家医院?”
“慈恩医院。”
这时,背后有人咳嗽一声,原来是编辑王小姐到访。
王可为匆匆告辞。
王小姐特地去看他用什么交通工具。
“原来开一部日本车。”她注意到车牌号码。
丹彤问:“找我干什么?”
“追稿。”
“有一日,不做编者,我不做作者,我们就不用再做朋友了。”
王小姐说:“当然,谁还高兴侍奉。”
“是吗?”丹彤有点失望。“那我真永远不敢退休。”
“只要一日大红大紫,一日有我们这种小编辑低声下气的伺候。”
丹彤握住她的手。
一连叁天没有王可为的消息。
她不由得牵挂:他怎么了?他的妻子还在世上吗?怎么忽然销声匿迹?
丹彤并没有向他要电话号码,此刻不禁有一丝后悔。
一个写作人事业中最重要的人物,是他的忠实读者。
她似乎是太冷淡了一点。
每天自外回来,她都问司阍:“有无人找我?”
“朱小姐,没人找。”
已经有一个星期了。
终于在一个黄昏,王可为来了。
他在大厦接待处等,丹彤接到通报,忙不迭下楼见他。
他像是有几天几夜没睡,双目布满红丝,他哑咽地说:“明珠想见最后一面。”
丹彤点头。“我现在马上同你去慈恩医院。”
王可为掩面哭泣。
丹彤问:“车子在哪?”
“在门口。”
“你可以驾驶吗?”
这是一个雨天,丹彤毫不犹疑钻进他那辆小小日本车。
王可为把车子驶出去。
他好像恢复镇定,把车子开得极快极稳,可是不发一言。
车窗玻璃被雾气遮住,看不清街道。
半晌,丹彤用手擦擦车窗,看出去。“咦,这是什么地方?”
王可为轻声答:“石梨路。”
丹彤愣住。“石梨路通往郊外,我们不是去慈恩医院吗?”
王可为不出声。
车子在公路上奔驰。
“是走错了路?”丹彤仍不疑有其他原因。
终于,王可为出声了。“我没说去医院。”
“什么,明珠在何处,她在家?”
王可为冷冷说:“是说去医院。”
丹彤愣住。
她这才开始觉得不妥。
只听得王可为说:“一直很小心。”
丹彤的寒毛竖了起来。
“住在一间守卫森严的大厦,访客必须经过通报,我几次叁番想到府上探访,都不得要领。”
丹彤颤声说:“请停车。”
“好不容易请上车,怎么会轻易放下车?”
丹彤惊问:“你是什么意思?”
王可为轻轻答:“我是的忠实读者,有几个问题要回答。”
“明珠病危,记得吗?”
王可为恼怒地说:“且莫理明珠,那不过是小说中一个人物。”
丹彤张大了嘴,错愕过度,她忘记害怕。
车子驶到悬崖停下。
丹彤想推开车门,车门却上了锁,推不动。
王可为并没有熄掉引擎。“坐好,别动,否则铲荡悬崖,同归于尽。”
“你到底是什么人?”丹彤斥喝。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的忠实读者,的书,我全看得会背,一切细节都不遗忘。”
“那不是明珠吗?”丹彤又惊又怒。
“不,是我,不过,如果我一早就说是我,会防,是不是?”
是。
“你想怎么样?”
“想问几个问题。”
“把车子后退,慢慢说。”
“朱小姐,小说中所有男主角均英俊潇是不是?”
这时,丹彤发觉衬衫冷腻地贴在背脊上,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出了一身冷汗。
“而且,”他说下去。“多数出身甚佳,大学程度,人缘又好,世上确有这样的人吗?”
丹彤心中有气。“在今晚之前,你也有资格做这样一个人。”
“不,朱小姐,我差远了,看的小说,越看越自卑,写了多封读者信,又不见回覆,只得趁公开签名当儿,吸引注意……”
“你早有预谋?”
“是,我计划了很久,一步一步消除的戒心。”
“你那病危的妻子呢?”
他狰狞地笑。“根本没有这个人。”
丹彤的心凉了,她瞪着她的忠实读者。
“我恨,是教坏了女读者,教她们崇尚奢华使我这种平凡的男人永无出头之日。”
王可为咬牙切齿,青筋绽现。
他脚踏油门,车子引擎咆吼几声,丹彤一颗心似要自喉咙跃出来。
“把车子驶回,还来得及!”
“我还有几个问题。”
丹彤这时知道王可为精神有毛病,但求脱身。“快点说。”
“为什么对读者那么冷淡?”
此际丹彤忽然听见微弱的呜呜声,开头还不知道是什么,声音渐渐加强,才明白那是警车,啊,有救了。
她平静地说:“开锁让我下车,立刻把车驶走,还有时间。”
“是报的警?”他震怒。
“我何来时间?”
“那么,一定是明珠。”
丹彤更加错愕。“你不是说没有明珠这个人?”
王可为忽然打开车门,把朱丹彤用力推出车外,将车子驶走。
可是来不及了,几辆警车已经迅速赶至将他包围。
丹彤受轻伤送进医院敷药,王小姐赶来看她。
“看以后还敢不敢上陌生人的车。”王小姐尚挪揄她。
丹彤不出声。
“由他妻子报警救了,他同她说,今晚与有约。”
丹彤问:“他妻子到底有没有病?”
“不知多健康,现正坐在派出所作证。”
“录音机的声音……”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丹彤颓然。
“据说他家到处堆满了的小说,看得会背,一边看一边做笔记,又喃喃自语,他是一个精神科病人。”
丹彤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说他也会创作故事,于是自导自演这一出好戏。”
丹彤浑身战栗。
“也算得是天才,一说是忠实读者,写作人就任何戒心都没有了,否则,如何接近?”
这时,病房处有人探头进来。“是朱丹彤小姐吗?我们是的忠实读者,请替我们签个名好不好?”
丹彤一听,掩住双耳,不住地尖叫起来。
出走:
司机老于自街上拨电话回住宅问:“扬一回来了没有?”
保母一听,跌脚。“你没有接到她?”
“我在学校门口等了叁十分钟,不见人,进教室找,老师说她已经放学。”
“我立刻通知太太。”
“我且在学校附近兜兜圈子,跟着到公园去找。”
保母迅速告诉朱太太。
朱太太马上自朋友家赶回来,急得面色煞白。“报警吧!”
这个时候,朱扬一其实还在校园,她抱着膝头,坐在地上沉思。
一个垒球滚到她跟前。
她轻轻收起。
走到她跟前的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
“好。”
扬一抬起头来,看她一眼,不语。
那女孩口中嚼口香糖,短发,穿磨穿洞的牛仔裤与大球衣。“说话呀!”神情十分调皮。
扬一仍然不出声。
她坐到她身边。“我叫周慎之,呢?”
扬一挪开一点身体,本来,她想站起来走开,可是,今日她想找个伴说说话。
那叫周慎之的女孩有一张苹果脸,看着她,很了解地说:“寂寞,嗳?”
扬一笑了。“怎么知道?”
“全写在脸上身上。”
“懂得什么。”
周慎之把口香糖吐出来。“几岁?”
“十五。”
“与我一样,何故老气横秋?”
扬一有点喜欢她,所以据实说:“因为我是一名天才。”
周慎之嗤一声笑出来。“是哪一科的天才?人人都自视是天才啦,所以世界才乱糟糟。”
“不,我是真的天才。”
周慎之上下打量她。“失敬失敬。”
扬一见她仍然嬉皮笑脸,不禁微笑。
这是一个正常的十五岁,脱下球衣,就该换上花裙子同男朋友去跳舞了。
扬一有点羡慕。
“告诉我,是哪一门的天才。”
“我在大学写博士论文。”
周慎之睁大眼睛。“不开玩笑。”
扬一怅惘地朝身后建物叁楼某个窗口一指。“那是我的实验室。”
“研究什么?”
“病理生物:寻找控制脑部血管扩张遗传基因。”
周慎之十分纳罕,她非但没有露出钦佩以及仰慕的神情来,反而有点同情这位同龄新朋友。“多么沈闷。”
扬一一怔,随即低下头。“说得对。”
“实验室有些什么人?”
“我的教授,以及两名助手。”
周慎之摇头晃脑。“于是,成日只与他们相处?”
“正确。”
“他们都是男性?”慎之鬼头鬼脑。
扬一笑了。“不错。”
“结了婚没有?”
“都好几个孩子,态度严肃,叫我朱小姐。”
“老天!”
扬一长长吁出一口气。
“怪不得躲在这长嗟短叹。”
扬一苦笑。
每天,每天早上八时她抵达实验室,开始研究工作,论文进展已比其他同学为快可是仍然冗长沈闷。
一日,她放下功课,站起来说:“我出去走走。”
教授扬起一道眉毛。“可是都索道夫大学的汉默教授十一时正会来开会。”
扬一只得颓然坐下。
教授轻轻说:“十五岁拿博士头衔到底是难得的,自然须付出代价。”
像一只笼中鸟。
六时正,司机老于来接,驶返住宅,小憩后,小提琴老师在等她,接着,是叁小时严格练习。
扬一往往疲倦得吃不下饭。
她长得不比人矮,可是一直偏瘦。
看得出周慎之发育比她好得多。
她不由得好奇问:“在何处念书?”
“福溪中学第十班。”
“嗯,还有两年才中学毕业。”
慎之笑。“急什么,我又不想到什么地方去。”
这句话叫扬一叁思。
慎之问:“天才都似这般不说话无笑容吗?”
“别挪揄我。”
那边有人大叫周慎之。
慎之说:“我要走了。”
“慢着,”扬一叫住她,央求:“带我走。”
慎之看着她。“说真的?”
“有什么节目?”
“看电影、游泳、找男伴跳舞。”
扬一渴望。“带我一起去。”
慎之上下打量她。“不是不可以,先跟我回家打扮一下。”
扬一看一看身上深蓝色裙子,毅然点。“好。”
在朱宅宽大的书房中,警察已经来到。
“朱太太,先别恐慌,或者,她只是与同学去吃一客冰淇淋。”
朱太太铁青面孔。“扬一从不做这种无聊的事。”
警察怔住,与同学散散心、吃点零食是无聊的事吗?这一家人的家庭教育太过奇突。
警察说:“她以前试过离家出走吗?”
朱太太面部肌肉扯得更紧了。“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几乎在斥责警察。
警务人员也心中有气。“我不知道原因,太太,所以要问。”
他心中想:如此冷冰冰一个家,这样不近人情的母亲,离家出走有什么稀奇?
朱扬一此刻在周慎之家。
周慎之的房间在楼上,木地板,有一扇圆窗,有点凌乱,一个角落堆满玩具,小小梳妆台上有多瓶化妆品。
扬一十分羡慕。“妈准搽指甲油?”
“为什么不,”周慎之奇问。“为何要故作与众不同?”
她这个问题问得真好。
“来,喜欢何种颜色?我帮搽。”
扬一毫不犹疑。“这种带银粉的。”
这时,周伯母捧了苹果馅饼及热牛奶上来。“吃点心了。”
扬一罕有地觉得肚子饿,先吃了再说。
只见慎之邋遢地吃得一地饼屑。
“不怕妈妈骂?”
慎之笑出来。“我已是大人,有空自会收拾,这是我的房间,我有自由,朱扬一,听的口气,仿佛受压抑已久,喂,似在孤儿院长大。”
扬一受到伤害,不语。
慎之打开衣柜,七彩缤纷,绫罗绸缎,简真美不胜收。
扬大张大了嘴巴。
她只有蓝白灰叁色衣服,自小念私立学校,校服以外少穿别的颜色,母亲不喜粉红鲜黄这类色素,质地以棉为主。
十一岁已中学毕业的她翌年已步入成年人的学术世界,完全脱离少女天地。
扬一顺手取起一个洋娃娃。“还玩这些?”
电话铃响了。
“有私人电话?”
慎之在枕头底下找到电话。
“约好叁时,你来接我,还有,可否把温修文也叫出来?我有个朋友介绍给他。”
“已有男朋友?”
周慎之什么都有,叫朱扬一艳羡不已。
慎之在电话叮嘱:“车子不要开太快。”
“他有驾驶执照?”
周慎之看着她,反问:“怎么似乡下人?”
扬一叹口气。
周慎之怪同情她。“仿佛除了博士头衔之外,一无所有。”
被她说中了。
“值得吗?”
扬一抬起头来。“是一定要有所牺牲的。”
慎之笑了。“先过来挑一件跳舞衣裳。”
“这件,粉红绉纱。”
“很配。”
慎之帮她卷头发。
“伯母让约会?”
“当然,呢?”
扬一低下头,过一刻才说:“没人约会我。”
“是天才,谁敢约。”
扬一瞪慎之一眼。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的世界已无同龄朋友,怎么会有约会?”
慎之说得对。
她帮她涂上胭脂。“看。”
白皙的小面孔上忽然添了血色。
慎之帮她换上新衣,讶异地说:“看上去像个小公主。”
扬一从未获得过这样纯的赞赏,泪盈于睫。
一向,只有功课好才能得到父母欢心,跳班、跳班、再跳班,同学敬而远之,视她为怪物,刚熟悉了环境,便得转校,最后,考进大学附设的天才学校攻读。
一班才七人,家长彼此比较、猜忌,很少来往,她也接受了这种寂寞的生涯。
当下一不由得问:“慎之功课好吗?”
“过得去。”
“全a吗?”
“六个a,叁个b。”
扬一老大姊似老气横秋地说:“也不错了,看不出,这么爱玩,居然及格。”
慎之大笑。
两个人打扮妥当,等小男朋友来接。
慎之问:“头一次约会?”
扬一颔首。
“可怜。”
“第一次约会是几时?”
“不过是去年,”慎之笑说。“比略好些。”
“感觉如何?”
“看约会的是谁罗,要是喜欢他,过程非常愉快有趣。”
“他是否英俊?”
“外型不重要,我喜欢聪明、有幽默感、光明磊落的男生,呢?”
扬一眨眨眼。“我不知道。”她毫无经验。
这时门铃响了。
“他们来了,跟住我,不要怕。”
扬一有点紧张,她曾经多次代表大学外出开会演说,均应付自如,可是,她从没曾单独约过男生。
“温修文,这是你今天的女伴,请小心伺候。”
那少年中等身段,笑容灿烂。“来,我保证有最愉快的一天。”
朱扬一出走的事已惊动校方。
“她今天没有什么异常之处,扬一一贯沉默寡言,独来独往。”
“有无哭泣、激动、恼怒?”
“没有。”
“谁最后见到她?”
一位助手说:“我,午饭时分,她独自往园子那边走去。”
“她的私人电脑仍在实验室未被带走。”
“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
“她的智力与成年人无异。”
“你指学术智力,生活上相信她与一般少女相同。”
大家面面相觑,他们没有在实验室以外的地方见过朱扬一。
这时,有一名警察匆匆进来。
“有人看见她与一名叫周慎之的女孩离去。”
“周是什么人?”
“附近中学一名学生,这是她家地址。”
“立刻前去寻人。”
大批人员涌至周宅,令女主人不胜讶异。
“他们结伴出去玩,没有说是哪间戏院或是哪所冰室。”
警察放下心来。
这不是一宗绑架案。
“朱太太,相信她稍后会自动返家。”
“不,”朱太太铁青着脸。“立刻把她抓回来,如此出轨,还当了得,我要见你们的上司。”
警察不去理她。
一位女警过一刻悄悄说:“那可怜天才女过着八十岁老学究的生涯。”
“换了是我也要出走。”
“为什么把孩子逼成天才?”
“没人知道,许是一种虚荣感。”
“童年已经够短暂,还要连人生唯一最美好的时刻也要剥夺,太不公平。”
“所以我反对女儿跳班。”
“让她多享受一年也罢。”
“这样纵容,会不会使她变成庸人。”
有人笑了。“平凡便是福,我多年所见,凡是比我聪明的人,都比我更不快乐。”
“凡事不要勉强,听其自然最好。”
朱扬一坐在冰淇淋店内与温修文聊天。
他健谈,她沉默,可是她喜欢听他说话。
他在说他习泳的经过,诙谐生动。
“扬一,可会游泳?”
扬一不语,会,当然会,最好的教练,在私人泳池学,教练板着脸对五岁半的扬一说:“我给叁堂课,在六小时内一定要学会。”
扬一记得十分清楚,她咬紧牙关,游得筋疲力尽,晚上作噩梦看见自己沈在水底,可是她没有令任何人失望,她是天才,两节半课她便学会蛙泳,接着,是仰泳与蝶泳。
别的家长艳羡。“扬一的蝶泳矫若游龙。”
可是朱扬一无论学什么,其间一点享受也无,唯一目的是要比人更快学会。
一天练叁小时小提琴,手指疲,还是要继续,重复一次又一次,因为要上台演奏。
“──在想什么?”
“没什么。”
“告诉我,将来想做什么。”
扬一笑了,从来没有人这样问她。
明年拿到博士文凭,她打算进大学教书,她的学生将比她年长。
那一边,慎之问:“扬一,出来那么久,要不要打电话回家?”
一言提醒了扬一,她面色苍白起来,她一向习惯向母亲报告行踪,今日却故意犯规。
她强笑道:“不用,无人在家。”
心中明白,这上下恐怕母亲已在寻人。
扬一十分了解母亲,她的话即是无上权威,至恨有人挑战她。
她出身好,学识一流,一心训练扬一做接班人,渐渐扬一的成败变成她个人的荣辱,她安排扬一的生活,操纵一切细节,一如她的生活。
曾有亲友讥笑她们母女。“两人都没有生命,母亲代入女儿的生活,而女儿过母亲要她过的生活。”虽然讽刺,某一个程度上是真的。
一半也是嫉妒,品学兼优及相貌秀丽的孩子到底是少有的。
他们到了跳舞厅。
扬一傻笑。“我不会。”
温修文说:“我教。”
扬一一窍不通,由得温修文教她叁步四步。
他讶异地问:“从未跳过舞?”
扬一点点头。
“怎么可能?”
“没有时间。”
“忙些什么?”温修文大表好奇。
扬一简单地答:“学业。”
“暑假已经开始,允许我约出来,我把我会的全部传授给。”
扬一骇笑。“那恐怕有十多种步法。”
“正确来说,二十一种。”
“谁教会你?”
温修文笑。“父母、兄姊、朋友。”
“你功课好吗?”
“还过得去,今秋进大学,修机械工程,与慎之同年,还须稍等。”
扬一不语,微笑,她喜欢这个男生,不愿打破他的兴致。
他在十五分钟内教会扬一跳第一支舞。
扬一比拿到奖学金还兴奋。
温修文夸奖她。“人聪明,又肯学,是个好学生。”
扬一也笑。“谢谢你。”
一转眼,不见了周慎之与她的男朋友。
“咦,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温修文轻轻说:“同我在一起,也很安全。”
“呵,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扬一微笑。
“还想到什么地方去?”
“电动游乐店。”扬一兴奋地说。
温修文讶异。“我从来不去那种嘈吵杂乱的地方。”
“带我去观光。”
“要,到我家来,我大哥拥有百多种电脑游戏。”
“唏,在现场,气氛完全不同。”
温修文笑了。“那么,紧紧握住我的手,千万不可放松。”
“是。”
傍晚时分,霓虹灯已经亮起,扬一跟着温修文走到都会比较次一等的观光区。
他们逛小贩摊档,吃路边点心,接着,到电动游乐店耍乐,他握住她的手,大杀四方,赢了好几局,玩足一小时不必角子。
这时,扬一有点累了。
“可要送回去?”
扬一说:“这一走,不知要到几时才可出来。”
温修文讶异。“家把管得很严?”
扬一不语。
“来,我们去散步。”
天色渐渐黑暗。
朱太太的愤怒转为悲哀与恐惧。
她终于说出心中话来。“我真怕以后都见不到这孩子。”双手忍不住颤抖。
“不会的,”司机老于说。“扬一不过一时淘气,出去走走。”
朱太太终于开始怀疑。“难道是我做错了吗?”
老于不敢出声。
“她有天赋,我要帮她发挥,这是我的责任。”
老于终于说:“孩子有时也须要娱乐。”
“追求学问才是最大享受。”
“可是,扬一只得十五岁。”
“我预计她二十一岁那年即可荣升教授,必须把握时间。”
老于叹口气。
“你在我家二十多年,有话不妨直说。”
“太太,消遣是生活不可缺少的催化剂。”
“你指浪费时间。”
老于不敢再说。
这时,电话铃响了。
由警方打来。“朱太太,有人在跳舞厅见过朱扬一同朋友在一起,神情愉快,请放心,她倦了自会回家。”
“请继续找她。”
放下电话,深深叹息。“跳舞!这是怎么一回事?离家出家去跳舞。”
老于暗笑。
“她父亲去世后,我就把朱家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我不是逼她,她实在有天分。”
“太太,扬一回来时,请勿责怪她,以免她反感。”
朱太太一愕,叹口气。“你也站在她这一边。”
老于不好意思再出声。
朱太太落寞地返回书房。
钟上的时针与分针都似怠工,捱不尽的更漏,朱太太呆呆地,第一次检讨她对独生女的态度。
另一方面,扬一却觉得时间过得实在太快。
终于要回家了。
她冲口而出:“可以玩到天亮吗?”
温修文温和地说:“我想不大好。”
他说得对,她很幸运,他也是个好青年。
“我们改天再出来。”
他轻轻吻她的手一下。
她坐下他的车子,由他把她送回家。
扬一硬着头皮按门铃,立即听到脚步声,老于与保母同时来开门。
“扬一!”大家松了口气。
扬一故作无事状,轻轻说:“这么晚,你们还不休息?”
已经十二点半,扬一从未试过独自外出逗留到这么晚才回来,什么事都有第一次。
她问:“妈妈呢?”
“在书房。”
这时,朱太太自书房出来,她并没有走近扬一,只在远处淡淡问声:“回来了?”
扬一站住,预备接受极大的责备。
可是朱太太像是想通了什么,她只是问:“玩得还高兴吗?”
扬一意外。“很开心。”
“以后,打个电话回来通知一声,免家人担心。”
扬一有点不置信,就这样?这不像一向严厉的母亲。
朱太太吁出一口气。“别忘记别天有人听演讲。”
“我已经准备妥当。”
朱太太一声不响,返回书房掩上门。
扬一再回头,司机与保母亦已退下。
她低下头。
真的把她当大人了,没想到终于获得她一直想争取的自由,她吸进一口气。
回到卧室,把明早的演讲稿取出,换下身上粉红色裙子,从衣橱找到一套深蓝色西服。
朱扬一还是朱扬一,不过,她自抽屉取出一方小小鲜红丝巾,配那套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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