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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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人天气
    冰女:

    在初中就有个绰号,叫“冰女”。

    他们都说,一个人的名字不一定似他本人,但绰号必然传神。到高中毕业的时候,他们在背后都不再叫我的姓名,干脆唤我冰女。

    当面是不好意思的,因为是冰女嘛,大概是因我投过去一个冷冷的目光,把他们冻僵了。

    这样的绰号令我啼笑皆非,不过我虽然没有太多的社会经验,也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令人尴尬的事宜,所以也不能计较那么多。

    我不喜欢这个绰号,只希望别把它带到大学去。

    什么叫冰女?因为我没有被人搔到痒处似的咭咭笑,因这我不是十三点型,因为我见到男同学没有马上以嗲装得娇声娇气?

    可能是,但我生成一副低嗓子,并且长得很瘦,不是那种温香满怀的女孩子,我再做作也没有用。

    有人说过我清秀。身为学生,长得像选美皇后也不管用,总得交功课。

    外表整洁就可以,我穿的衣服很朴素喜欢浅蓝色与白色,裙子爱宽身的那种,裤子却选窄脚的。

    我的书包,是父亲用旧了的一只公事包,黑色皮质,不比其他同学,他们用的东西才花俏呢,各色各款的帆布袋不住的换,有时还在袋袋上面扣满别针之类,装饰得七彩缤纷,引人注目。

    我不喜欢。小姑姑在欧洲念书,样样种种,三四十个,原来她每到一地游览,便习一个襟章钉在这种旧的小夹克上,使它几乎成为一件艺术品,她将之送给我,我爱不释手,但是怕空上,怕太惹人注意。

    换句话说,我怕羞。

    也许装一个冷面孔就是保护自己的方法,我喜欢这样。

    自此之后,我根本没有动过脑筋改变自己。

    比较接近的女同学像王纫秋,她就爱说我。

    她说:“你这个家伙,怎么搞的,像不食人间涸火似的,真想做大理石像不成。”

    我心想,幸好不说我做月里嫦娥,别太老土了才好,否则汗毛站班。

    “没有啦。”我微笑。

    “没有人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纫秋说。

    “是吗?我亦不知你心里想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从不把心事告诉人。”

    “心事,是要来放在心中的事,顾名思义,不应该拿出来讲,讲了泄露天机,就不灵光了。”

    “你真是理智。”纫秋说。

    “不敢当。”我说。

    “隔邻男校的舞会,你去不去?”

    我不去,那间阿飞学校多可怕。平时学生集结在我们校门等女生放学,评头品足,现在怎么敢送上门去?我夷然。

    小秋说:“我会去。”

    人各有志,我不方便再发表更多的意见,好话不是人人爱听,况且我的意见也不算是好话。

    “我要温习功课。”我简单的说。

    “你益发冷若冰霜了,小莹。”纫秋抱怨。

    我陪笑。

    “如果你不去,我能否借你那张披肩用?”

    “当然可以。”

    “我这就来拿。”她兴奋的说。

    小秋这个人,天真得可爱,心中不藏什么,看样子她不晓得心中看上了认,所以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赴约。

    我们坐在校园中,被一株大树遮住。

    忽然听见有人在树后提到我的名字。

    “戚莹不错,可以介绍给他……”

    声音很熟悉,不知道哪个同学。我假装没听见,但小秋却好奇的转过头去。

    “是张美美。”她告诉我。

    树后另一个女孩子答道:“不好,戚莹为个人,城府太深。”

    我不出声。

    我知道那是谁,她是吴中英,一向不喜欢我的吴中英。

    小秋要跳起来,我按住她。

    等她俩走开,小秋才不悦的问:“为什么不让我责问她?她背着你说坏话。”

    “是,那诚然是不道德的,但是偷听人家背后说坏话,还不更是个贼?啊,自己做贼是应该的,旁人稍有不对,就立刻罪该万死?真有你的。”我若无其事的站起来。

    小秋侧头看我,“莹,我觉得你真了不起,也许吴中英说得对,你城府确是太深。”

    我白她一眼。

    其实她们都说得对,我确是不喜欢把七情六欲露出来,有什么好处呢?像吴中英对我不开心,我晓得已经有一段时间,我们同班,但一年说不了三句话,我考第一,她就考第二,我考第二,她就考第一名。

    她爱穿红色,我爱蓝。就算必须穿校服,她也得拿一只红色皮夹子。

    不辞为什么,她像是为针对我而生的。

    谁知道她怎么想,也许她更觉得我多余。

    我很讨厌她,但是自问还能维持风度,至于吴中英就完全做不到,她看到我,每次都像是双眼喷火似的。

    活该,同班上课,她就坐在我隔壁,要喷火,喷死她。

    本来学校生活很愉快,奈何我俩完全是对方眼中的一条刺。

    将来想起也许会很好笑很纳罕,但此刻,我巴不得可以转校来避开她。

    这是我与吴中英的关系,全班都知道我与她明争暗斗。

    今天上课,气氛不一样,我正在奇怪为什么每个女生都那么有淑女风范的时候,小秋同我说:“看新来插班的男同学。”

    我微微侧头过去,发觉吴中英前面坐着一个男孩子,粗眉大眼,很有点气质。

    吴中英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情绪像是难以控制。

    我看在眼内就有气,真是个神经病,有什么起劲,见了个把陌生男孩子就这么着。

    我面孔上似凝着一层冰霜似的坐下来,把笔记摊开来,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在这个班房中,吴中英什么样都要与我争,我已经很累很累,这次我该怎么办?

    眉头一皱,计上心头。

    也好,同吴中英开一个玩笑,这次不同她争,让她知道没有敌人的寂寞。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会心微笑。

    很多时,我与吴中英加入这一科,立刻忙着参加,捧着一叠莎士比亚,念死了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白白浪费时间,到现在,学期过了一半,硬要读一科没共鸣的科目,大大的痛苦。

    吃次亏学次乖,我拒绝再斗下去。

    那日放学,小秋同我说:“吴中英已经约好霍家东去看戏。”

    霍什么样大概便是那个插班生,我不出声。

    “怎么?”小秋扬起一条眉。

    这家伙也不是好人,坐山观虎斗观出瘾来了,她想我怎么样。

    我微笑说:“对不起,叫你失望,你们也知道,我有个绰号叫冰女,我不打算在求学时期跟男孩子进进出出院的,会对功课有影响,异性朋友嘛,待进了大学再说吧。”

    小秋几乎没失望得哭。

    我相当有宗旨,抱定决心对姓霍的不瞅不睬,就一定会持续下去,很吴中英就会觉得失望。

    这也是斗法的一种技巧,总之要让敌人不舒服。

    我暗地留一下神,那位霍同学实在不错,人品很大方,而且没有机心,变乐于助人。

    如果没有吴中英在那里耀武扬威,我相信这个朋友是值得交的。

    但现在,只好耸耸户说声无奈。

    这一段日子我过得特别轻松,这个时候我才发觉原来勾心斗角的这么痛苦的事。

    我发誓以后踏入社会,只保护自己,不攻击他人,希望在维护自己的时候不会伤害到别人。

    吴中英显得很困惑,看得出来。

    有时候有食堂遇见,她故意与霍同学做出亲热的样子我只当看不见。

    有时候目光避无可避,我会同他们打个招呼,微微点头,气氛出乎意料之外的平和,更令吴中英难堪。

    人是很奇怪的,像吴中英,她根本不会喜欢霍同学,霍同学与她牛头不搭马嘴,但为了要气我,她硬是要与他在一起。

    好比我痛苦的读英国文学风。

    偷偷的笑。

    这就是斗气的结果。

    就在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成功的时候,我内心却越来越不舒服。

    我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霍同学。

    他正是我一直喜欢的类型,但为了赌气,我被逼对他视若无睹。真是尴尬。现在像霍同学这样的年轻人已经不多见了,那么老实,正规,而且端正,我一下认为理想的伴侣是这种男人。

    谁要在月黑风高的晚上去寻找刺激?各人对生活的要求是不一样的,我从未曾试过像吴中英那么大胆,非得向异性挑战才睡得着觉。

    但现在吴中英死霸着霍,叫我怎么武器向她认输?太难太难,我们两人都很倔强,那么还有小霍,他不见得是个任人摆布的傻蛋,所以什么都给搅胡涂了。

    小秋说:“你看吴中英,疲态毕露,哈哈……”

    “说来听听,顾闻详情。”

    “她根本不喜欢小霍,但为了顾威风,又作其追他状,小霍呢,也不是个易相处的人,十次约会,推掉七次,我看样子吴中英很快就会放弃。”

    我也忍不住笑出来。

    我也快放弃英国文学,实在熬不下去,再拖着,时间与精神上的损失更大。

    现在退缩,无论如何,还是聪明之举。

    笨人才会坚持错到底,知错能改,总好过永久沉沦。

    我对教师说我要退出,吴中英在一边听着,眼睛都睁大了。

    老师也很惊异:“不是读得不错吗?你成绩过得去。”

    “过得去不是说我喜欢,”我坦白,“我对英国文学毫无兴趣,我觉得大部份文学是无病呻吟。”

    同学们窍窍私语。

    我说:“不相信它,又怎么能做好它?”

    老师说:“戚同学,你真坦白……好吧,我准你退出这一科。”

    “那么下星期我就不来了。”

    老师说:“不过戚同学,文学并不都是无病呻吟的,有许多伟大的著作,可以反映社会的问题,也代表人们的呼声,甚至流行作品,也可以从中认识到当时小市民的心态。”

    “是老师,”我收拾好课本,大胆从容的离开课室。

    走到门口,在看见第一只垃圾桶时,便把笔记本扔进去,拍拍手。

    我笑笑。

    又战胜一次。

    “扔掉什么那样高兴?”有人在我身后问。

    我迅速转身,背后站着霍家东。

    我笑笑,不出声。“你就是绰号‘冰女’的戚同学吧?”他说:“我从来没有看过你笑。”

    我忍不住又笑了一笑。

    “你笑起来很明亮。”我仍然不出声。

    “放学了。”他说。

    我点点头。

    “隔壁锦记的红豆冰很好吃。”他又说。

    这分明是约会我,我多么想答应他,但终于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不想与吴中英争,我已没有精力,与她斗足五年,我非得在这里停止不可。

    我假装没听懂,向操场走去。

    我知道他不会跟上来,谁没有一点自尊心。

    到了家才慢慢后悔起来。

    我托着腮想: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刚才拒绝霍家东,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照说又不是与吴中英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她同霍家东好,我就不同他好?这太幼稚。

    下次再有机会,我应该怎么做?

    答应他吧。

    但是此刻沿在读书,交男朋友到底的分心的。我一生人最矛盾便是这一刻了,头痛欲裂,决定决定决定,如何是好?

    将来出到社会,相信还有更艰难的问题,这样的小事尚不能应付,以后如何是好?

    这样吧,现在先与他做了朋友再说,又不是谈恋爱,不要紧,不会有不良影响。

    而且反正已经等了那么久,也无所谓,再多等一阵子亦无妨,我看吴中英也已经够累的了,她什么时候放霍家东,我就什么时候“接收”他。

    也许她会取笑我,讽刺我“人弃我取”,但这不要紧。

    成熟的态度就是:自己想做的事,一定去做,自己不做的事,一定不做,无论别人说些什么。

    我高兴好多,想通了就好。

    照照镜子,怕思想过度,长白头发。

    我噗哧一下笑出来。

    这一阵笑得特别多,恐怕我身上的冰层要融化了。

    以后看到霍家东的时候,表情便松懈一点。

    我这一松,吴中英马上便收紧。连我站在小霍面前,她都要放下书本,到我面前来挡着。

    小秋说:“这又是为什么?”

    “为要面子。”

    “我真不明白,自己用不着的东西何必要霸着?”

    “别贫嘴。”

    “谁都看得出来,而且小霍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淡。”

    我问:“他会不会变成冰男?”

    小秋笑,“那时候与你就成一对了。”

    这时候与他约会,还是不对。

    我同吴中英一样傻,我喜欢小霍,但是没有勇气表达,她明明不喜欢他,却又不放开他。

    过完年假,情形有很显著的变化。

    吴四英终于崩溃了,她放学很快离开学校,有一个驾红色小跑车的男孩子来接她。

    她跟霍家东的关系终于告一段落段了吧。

    再好没有,冷它一冷,那么我与霍同学就可以开始。

    霍家东与我在一个站等公共车,没有吴中英挡着,他可以与我说话。

    “你很少与同学来往。”

    我微笑。

    “你也不爱说话。”

    我低下头,看着鞋子。

    车子来了,我与他一起上车。

    现在我不能拒他于千里之外。不知恁地,与他在一起,很舒服很畅快,我很喜欢那种感觉。

    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与他接近。

    微笑了一会儿,我也累了,于是停止。有空位便坐下,他就坐在我旁边。

    我很难为情,怎么做好呢。

    手足无措,只好目不斜视,往前看。

    车子一直走,我一直紧张,我真不是个人才,人家吴中英多有办法,三言两语就可以约到男生……到这时候,我才第一次佩服吴中英,她有她的天才。

    “你真像一块冰。”他说。

    “我……”我转过头去,却没想到两张面孔会那么接近,马上又把头转回来,飞红双颊。

    要命。

    我羞得头都抬不起来,强作镇静,但感觉到耳朵辣辣地犹如火烧。

    真没用。所以理论与实践根本是两回事。

    到车站我微微向他点一个头,便下了车。

    我们没有交谈。

    有这么好的机会我都不懂得争取,真想撞墙。

    会读书有什么用?我便是这种读死书,聪明面孔笨肚肠的人,将来在这个急功近利的社会,有什么前途?所有的机会,一定叫吴中英这样性格的女孩子霸占去了。

    我还与她斗呢,门儿都没有。吴中英真是有一手。

    回到家中,摊开功课,心思老是不集中,无法做得成,团了一张纸又一张纸,结果索性放下笔,看着窗外。

    发生什么事?我站起来叹口气。据说这种烦恼自古是有的,第一次恋爱,患得患失……我微笑,莫非现在轮到我了?

    霍家东,我想,原来他的名字叫霍家东。

    我用一张纸写完又写这三个字,然后立刻反它撕碎扔掉,怕有人看见。

    小秋说她的母亲常常为了不放心而翻她私人的物件,包括信件在内,不但翻,而且细阅,读了之后,还与她讨论,今小秋与她的关系决裂。

    我听了至为震惊,怎么可以这么欠缺文明?我们身体发肤虽然来自父母,但是长大之后总得有私人的秘密,我们有权保留一点自己的东西,尤其是朋友的信--呃,男朋友的信。

    谁如果偷看我的信,我会很生气很生气。

    偷看了不给我知道又还好些,看之后还要与我讨论,恐怕我的反应会与小秋一样。

    我怕妈妈也会这么做,所以这一阵子非常没有安全感。

    我把所有他人可能有兴趣的东西都来不及的丢掉,什么都放在自己心中。

    我越来越孤僻,听说青春期的女郎都如此。

    过了周末去一课,我向霍家东点头招呼,吴中英看在眼内,不知她心内怎么想。

    我掉了铅笔,霍家东替我捡起,我道谢。

    抄笔记时我把自己挪到前座去,小霍又帮忙把我的书簿递上来。

    每个同学都看到他的殷勤。

    我则担心我快要近视,先兆已经出来,看黑板很奠基,看久了眼睛累,老师的字越写越小。

    吴中英已经戴隐形眼镜,开头老流眼泪,现在自然得多,无论什么,我第一个想起的总是她,而不是小秋,友敌的份量等重,我到底恨她还是爱她,自己也弄不大清楚。

    下课铃响,老师离开教室,值日生上去擦黑板,动作慢的同学哗然,但接课的老师不卖账,她说:“来不及抄的向戚莹或吴中英借来抄。”

    吴中英脸上立刻露出得色,我则低下头,装作听不到,我一向是个低调子的人。

    这都是天生的。

    吴中英天生傲质难自弃,我在高一的时候也那般作风,但今年有点转变。你可以说我比吴中英聪明一点点,我看到的哲理,她还没有觉察到。

    不过她一直紧贴着我,相信很快可以追上。

    是天放学,我刚在考虑如果霍家东迎上来,我该怎么做,吴中英叫住我。

    “戚莹。”

    这么些年同学,她叫我不会超过三次。

    我淡淡应她:“什么事?”

    “你喜欢霍家东?”她单刀直入。

    我真服她,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对她来说,再艰难尴尬的话都变得简单无比。

    我想一想,很镇静的说:“大家同学,实应当和睦相处才是。”

    她笑,“戚莹,将来出到社会,你可以做大官。中学尚未毕业,你可以打起官腔来了?”

    我不理会她的讽刺,“还有什么事吗?”

    她继续那么坦率的说:“戚莹,我认为你了不起,如果你真的喜欢霍家东,我不会打挠你们,我与他只不过是普通的朋友。”

    我很意外,但是凝视着她,并没有露出来。我说:“我早说过,大家都是同学,应该相敬相爱。”

    她叹口气,“告诉我,戚莹,一直这样妨着,不把真性情露出来,是不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我习惯这样。”我冷冷的笑。

    “难怪人家叫你冰女。”

    “你呢,你也不坏呀,你像一把火似的。”我说。

    她扬起头笑,“我自你退出文学班得到启示。说真的,何必呢,我喜欢的,根本不是霍家东那种男孩子。”

    “看得出来,霍家东也并不是热爱喜欢你。”我又说。

    “你真利害。”

    “彼此彼此。”我说。

    “我们能不能成为朋友?”

    我说:“我们早已认识。”

    “好朋友?”

    “有这种必要吗?”我问。

    世上总有些人跟一些人是谈不来的,何必虚伪地硬要有友无类?何必不坦白的说一句:你不能赢得每个人的心?而那么多的人可以成为好朋友,我看不出为什么定要苦苦争取敌人的心。

    况且这世上确是有敌人这回事的,有敌人又不是没面子的事,也不是错事,完全没有必要花这么多劲道在这种无聊的事上,证明自己人缘天下一流。

    我摇头之后,吴中英也明白,她无奈的笑。

    “你比我还固执呢。”她说。

    看针对什么事。对有些事我有商量的余地,我很愿意聆听意见,在这种不事上,不妨率意而行。

    “祝你快乐。”她说。

    “你也一样。”我说。

    “毕业后我们还是会见面的。”

    “我们在社会上见。”我说。

    “到时再决胜负?”吴中英问。

    “自然,人生自开始,便分胜负。”她很自负的说。

    “盖棺论定。”我也不肯认输。

    “那么今天便谈到这里为止。”

    我说:“吴中英,谢谢你与我说话。”

    她稍一迟疑,“戚莹,老实说,与你说话很有趣,比吵架开心多了,可惜我们永远不会成为朋友。”

    我笑。

    我们在校园中告别。

    她也有进步呀。话退出便退出。

    在公路车站上碰见霍家东。我去站在他身边。

    他很意外,“咦,好吗?”

    我点点头,看着足尖。

    “回家去?”

    “去图书馆。”

    “要不要我陪你去?”

    我又点点头。

    刚想上公路车,我说:“隔壁锦记的红豆冰很好吃。”

    “是吗?”他是故意的,我知道。“那就一块去吧。”

    是我先转头向锦记走过去。

    迎面来了几个同学,看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走,不禁诧异起来。

    我假装没看见,面孔又泛起红潮。

    “你是一个很标致的女孩子。”霍家东说。

    我不响。

    “正是我喜欢的那一型。”他说。

    我忍不住转头,向他展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感谢主,我们都成熟了。

    青鹞子:

    打电话到她写字楼去?这是一个办法,硬著头皮试一试,如果她对我没有记忆,届时再想别的办法。

    电话倒是轻易接通,我报上名字。

    “记得我吗?”我面孔都红了。端本这家伙也有他的道理,我从来没有约会得那么辛苦。

    “记得,爱司广告公司,有什么问题吗?要不要叫安妮与你们联络?”安妮是他们公司的市场经理,马秀升的意思是说:阁下找错人了。

    “不,不是公事上的,”我说:“马小姐,”我忽然决定坦白,“我想约你出来吃杯茶或是什么的,如果你不介意多一个朋友,我们定一个时间如何?”

    说完这番话,我连耳朵都烧起来。端木是对的。

    那边有三秒钟的沉默,她一定要籍词推却我了,一定。

    谁知道她说:“明天下午五点半好不好?大家到山顶吃咖啡,我愿意在秋天去看山上的景色。”

    我大大的喜悦,几乎要亲吻电话听筒。

    难得她这么爽快。

    我在公司里跳跃、高兴,为我难得的成功庆幸。

    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我以为她的约会要排到一九九七年,断然没有空闲来应付一个无名小卒。谁知三两句话她便答应出来。

    为著作准备,我翻─大书建筑书籍来看,免得见到她时缺乏对白。

    我开车去接马秀升,作好准备或要等她半小时。谁知车子一驶近,便看见她捧著公事包站在大厦门口显眼的地方等,我感激得几乎没落下泪来。

    她自己拉开车门上车来,把公事包丢到后座。

    我看著她秀丽充满气质的面孔,心中充满仰慕。

    “好吗?”她问我。

    “好,今天见到你真好。”我由衷的说。

    她又笑,她面孔略略化妆过,虽然接近下班时分,还十分精神,真是难得。

    “你很忙吧?”我把车驶上山去。

    “大家都忙。”她很谦逊自在。

    接著她靠在车窗看外头的景色,好像十分享受。

    “许久没上山来?”我试探著问。

    “那里有机会。”她转头笑,“有大半年了,今日秋高气爽,真是不可多得的天气。”

    海港上的天空浅灰带点紫色,这个黄昏真爱煞人。

    我没想到她难得上山一次,也许是没有空。

    “我自己不开车,许多人对于长途跋涉来吃茶不感兴趣。”

    “你不开车?”我像听到千古奇闻一样。

    此刻略为平头整脸的女人都得设法弄一辆车来开,或足设法叫男朋友做司机,或是更彻底地,找一个请得起司机的男人。

    “我不会开车。没有这个必要,公共交通工具那么方便。”她亦一面孔诧异。

    我如获至宝,我知道我找对了,我会把这件事告诉端木,好让他羡慕得眼珠子掉出来。

    我们抵达山顶,两个人坐著喝啤酒。

    我向她丢书包:“贝卓铭当然是大师……你看鲍浩斯一派的作风如何?亚瑟艾历逊的东西真好……还有,纽约新盖的王牌中心的建筑真可谓一流,我等著去看……”

    她耐心的微笑。

    过很久,我不放心的问:“你不觉得闷吧?”

    “当然不!”她说。

    “你今天怎么会有空?”我终于忍不住问。

    “我几乎天天都有空。”

    “什么?像你这么美丽能干的女子,居然会有空?”我都怪叫起来,“我不相信。”

    “每个人都不相信,”她无奈地摊摊手,“所以都不来约我。”

    “啊。”我同情她到极点。

    真的,如果每个人都似端木那么想,每个人都以为她条件那么好,裙下降定有数千人,那么还有谁会向她提出约会?

    他们说过,美女与丑女都少人约会,多数是十八之姿的女孩子才多男朋友,我此刻相信了。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多跟我们在一起,我们有许多去处,或许你会觉得无聊,但──”

    “我不会觉得无聊。”她明快的说。

    那天,我们在喝完啤酒之后,去吃日本菜。

    马秀升是个可爱的女子,我只看到这一点,谁管她是不是总建筑师或是小打字员。当然,我佩服她的成就,她因此显得更难能可贵,但是我不会因此退缩。

    端木不置信:“你们在星期六又要见面?”

    “是的。”

    “她会不会把你当消遣品?”端木总不相信马秀升有真感情,“时间久了你会与她格格不入。”

    “诅咒吧!尽量预言我们不会有好结果吧。”

    “你真喜欢她是不是?”

    “是。我在乡下长大,我记得群年时大哥做过一只青绿色的纸鹞给我,有一日秋高气爽,他偕我到山坡放鹞子,那只风筝一飞冲天,很快与天空的蔚蓝结合成一片,我心中的欢愉高兴,是不能形容的,我遇见马秀升,那感觉也一样。”

    “是吗?”端木说:“那么你好自为之。”

    我与马秀升约会的事,很快传开。秀升是很坦诚的一个人,据我所知,她并没有约会其他异性,因此我很严肃地处置这一段感情。

    连母亲都反对:“人家赚多少钱一个月?”

    “我不知道,对我们感情并没有影响,她的薪水丰厚,不是她的罪状。”

    “人家会说你高攀。”母亲责怪我。

    “高攀有什么不好?”我如丈八金刚。

    “她恐怕不会依俗孝敬公婆。”母亲绝早便担心这种事。

    “这我不敢肯定,但我认为她不是那种跟公婆斗的小女人。”我笑说。

    “她是不是很冷漠?”母亲一忧未平,一忧又起。

    “当然不是。”我向她保证,“她可爱极了。”

    母亲还是疑幻疑真。

    我对秀升像一个普通女子一样,不因她的才华而有任何影响,我们不同行,无从比较,朋友之间只要互相支持关怀,而不是竞争。

    我们有许多共同的兴趣:喜欢听音乐,穿运动服、旅行、毕加索的画、浅水湾、钓鱼。

    她很欣赏我,尊重我。照说我们可以有进一步的发展,但我是个保守的人,到某一程度,竟不知何去何从。也好,我们有含蓄的友谊。

    往往把车开到郊外,两人缓缓散步,便可消磨一两个小时。

    对于这个朋友,我再满意也没有。

    她姐姐姐夫自纽约回来,她约我一起出去见面。

    我有点紧张,是纽约客呢,并且他们绝不是唐人街人马。但我警惕自己:要自然,要有真面目,不作伪装。

    秀升的姐姐是个很风趣的女人,比秀升尖锐,换一句话说,没那么可爱,但是也懂得适可而止,不致于引起不愉快的事。

    她先批评香港人:“爱充,爱撑场面,爱把荷包反转给人看。事情还没三分光,爱嚷嚷的人多著,车子比屋子还大,屋里像狗窝,客人都在外头见面。人人腕戴金表,喝最好的拔兰地,加冰。真怪不可言。”

    我看秀升,秀升看我,大家一起笑。

    她姐姐看看我,“小伙子,你倒是两样的,你好,不做作,不虚伪,不奉迎。”

    我忍不住说:“我在公司里,也是很古怪的。”笑。

    “私底下这样率真,已经不容易。”姐姐护我。

    我说:“就算我有那么多好处,也配不上秀升,她真的太能干太聪明。”

    姐姐说:“我也听秀升说你们这里特别多寂寞而能干的小姐,因为男人对她们不放心,在外国就不会有这样的筝,男女之间,只要情投意合,便可以结为夫妇,倒是不论其他。”

    “在这里,专业人士的社会地位永远要高出许多级!”我说:“如果秀升是男人,不知有几许女人围著她。”

    秀升并不作任何置评。

    她姐夫插嘴说:“在外国也不见得天下大同,总有一小撮特别势利的人或是特别大方的人,我们很高兴秀升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我松一口气。

    连这么挑剔的姐姐都没有异议,我可以放下一颗心。

    秀升说:“我自小主观很强,他们也管不到我,不过家人总是家人,血浓于水,兄弟姐妹,到底是不同的。”

    端木问我与她进行得怎么样。

    我说形势大好。

    “好成怎么样?拥抱接物没有?”

    “你这个人实在太鄙俗!”

    “你说,”端木不服气,“那一对恋人不拥抱接吻?跟你说老实话,你反而教训我。我试问你:孩子是怎么生下来的?难道又是我下作肮脏?”

    他有他那一套道理。过很久,我说:“没有,我们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打算柏拉图到底?”端木冷笑。

    我搔头皮,“我不知道如何吻她。”

    “神经病,”他如做我的艺术指导似的,“一把拉过来吻下去别乱纯洁好不好?我才不信你是个处男。”

    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维持现状好。”

    “你怕她是不是?”端木问。

    “谁说的?”我跳起来,“我尊重她。”

    “才不,你心怯,你畏于她的地位,你怕得罪她,你怕冒犯她,你不敢,你与她的地位根本没有平等过,你以为我不知道?”

    也许是。我双眼看天花板,她不同普通女人,我太重视她,故此犹疑不决。

    “当心她把你当知己,那就完了。”端木一直说这些可怕的预言:“哭的时候找你,寂寞的时候也找你,有心事跟你诉说,但是的对像不是你。”

    我目光空洞的看著端木,心中惧怕。

    那个星期六,与秀升在一起,我就贴得她比较近,挽住她的手,她有点诧异。

    我把睑凑过去,狞笑,“一会儿我要吻你。”

    她笑起来,“你这个人。”她停一停,“你这个人真是我心里的一道彩虻,没有你生活太空白。”

    我趁势在她面孔上香一下,她没有生气,也没有把我推开,我觉得我又向前迈了一大步。

    一整天我觉得唇边都沾看她面孔上的香气。

    也许端木的忠告用几乎难以接受的形式表达出来,但他说的仍然是忠心话。

    我感激她。

    秀升的工作很忙,可喜的是,我也不是个闲人,事实上,我们两个人都会在一个星期内超时工作一两天,不久便有默契,逢礼拜一、二不见面。

    母亲很关心我,“你还同那个建筑师见面?”

    我说是。

    “人家交游广阔,当心拖你十年八年。”

    “我的十年八年,也是她的十年八年,”我扮个鬼脸,“如果她不怕蹉跎,我怕什么?”

    “一点正经也没有。”

    “我正在展开追求,妈妈,你别心急,这项艺术已几乎失传,记不记得父亲当初追你?追了多久?两年?三年?可以向你保证,我们不会那么久。”

    母亲问:“可否带她回来一见?”

    “时机尚未成熟。”

    “是不是她嫌我们家过于平凡?”

    “才不会,瞧,三百多平方米地方,大方朴素,她会喜欢。”

    我去过秀升的冢,地方并不大,地段也不是顶好,一般中等的住宅区,但收拾得非常乾净,她并不计较是不是住在山顶之类,虽然负担得起,但她不在这方面动脑筋。

    也许因为已经有某一个程度的成就,她有足够的自信,就不会有无谓的自卑,不用处处表现她是一个高贵的人。

    端木又来打听我们进展如何。

    我大嚷:“别理我的事!别理我的事!”

    “要不就别做,要做就要成功,拖著算什么?可以求婚了。”他提醒我。

    “求婚?”我问。

    “你不是偷偷节蓄已经很久了吗?以为我们不知道?又不赌马,又不喝酒,标准的好男人,真是那位马小姐的福气,现在还那里去找不二色的男人?”

    我低下头。

    “虽然她有钱,但你也得盘算一下。”端木说。

    我说:“大概是够的。”

    “她房子是自己的产业?”

    “不,公司替她租的,五年来升了三次职,她都没要求再搬,怕麻烦。”

    “这样的女孩子真不可多得,”端木摇摇头,“傻里傻气,同你是一对。”

    我笑,“我知你是为我好,但是我们自结识至今,不过五六个月。”

    端木厉声说:“只要有诚意,又何需走三十年?”

    “你这个人,何必这么替我著急?”

    “你遇到劲敌?”他说:“陈公子追求她,你没听说?”

    “那个陈公子?城里达戴金表开平治之人皆自称公子,谁知道是那一个?”

    “你别稳坐钓鱼船。”

    “别吞吞吐吐,”我著急,“真有此事?”

    “你问马秀升去,叫她表明立场,还有,你本人要速战速决。”

    我有种焦头烂额的感觉。

    端木又来安慰我,“没有人一起追的女子,量你也不稀罕。”神也是他,鬼也是他。

    我啼笑皆非。

    心里紧张得不得了,下班找到秀升,一把拉住她问:“我有话同你说。”

    “干么一头的汗?”

    “你认识一名叫陈敬心的人?”

    “是。公司最近与他的机构进行一项发展计划。”

    “他有没有送花给你?有没有大施手段?有没有?”

    秀升瞠目结舌,“谁?陈某人?他怎么会追我?他女朋友是应届香港小姐。”

    “真的没有?”

    “自然没有。”秀幵问:“谁造这样的谣言?”

    这个死端木,他用意何在?

    我松一口气,乘机说:“看,你跟定了我,除我之外,谁也不敢追总建筑师。”

    秀升坐下来,笑道:“看样子也是了。”

    我握住她的手,开始明白端木的苦心。真的,我现在知道除我之外,没有劲敌,心中更加庆幸。

    但嘴头仍然不服,左看右看秀升,“怎么会?这样的人才,没人追?”

    她笑。

    端木这家伙,确是没话说!精神上他是我最大的支持。有很多对我来说束手无策的事,经他指点,立刻迎刃而解,顺利前进。

    他自己是否情场老手?为什么经验丰富?

    让我索性向他讨教。

    “我该什么时候向她求婚?”我厚著脸皮问。

    端木白我一眼,“天下有这么幸运的人,单凭一派傻劲,就毫不费力,追到贤妻。”

    “谁说我没费力?”我不服。

    “怎么,你在她楼下痴痴的等过?你遭她冷落过?”端木问:“这么顺利,还想恁地?”

    我觉得幸福。

    “早知道如此容易,我也去追马秀升。”他愤愤不平。

    我咧嘴笑,“你不比我英俊,你差我太远。”

    “去喝啤酒吧,幸运蛋!”

    他拉著我一道走,我们在一起谈得很多,端木是个有深度的人,自学出身,很珍惜的的成果。

    他说:“结婚不再是例行公事,第一:对方的人品学识都要好,不致于有损于另一方。第二:要情投意合才能结行。表面看很容易,实际真不简单。”

    他抚著啤酒杯子,有说不尽的感慨。

    “你这个人又多顾虑,那女孩学识比较专门,你又不要。”我说。

    “现在不同了!我的思想搅通,大律师也照样追。”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我笑。

    “真的,不能因一个女孩子的职业而歧视她。”

    “喂,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广告主任。”

    “女皇都有人娶!小小的皇夫也有幸福。”

    我们俩哈哈的笑起来。

    不过我的笑甜蜜一点。

    过节前我去看戒指。总不能叫秀升戴芝麻绿豆的戒子。但是稍微亮一点的石头绝对超过十万。

    想了很久,终于觉得不能轻率,买了双方钻,上她门去求婚。

    我照例说了一大顿闲话,计划在假期与她去欧洲之类,然后忍不住把戒指取出,放在她面前。

    我说:“嫁给我吧,秀升。”

    她愕然,过很久她才说:“我没想到你会在今天说出这个话来。”

    “怎么,答应我吧。”

    “这是我所见过的戒指中最好看的一只”她调皮的笑,“有什么办法可以拥有它,除了嫁给你?”

    我哈哈大笑。

    我们立刻回去见母亲。

    妈妈拉著秀升的手说:“我还以为总建筑师怕是头长角,杀气腾腾的,谁知是位秀丽的小姐。”她乐得连嘴巴也合不拢来。

    我说:“还怕你面肉横生呢,说话像机关枪呢,蔑视公婆呢。”

    妈妈白我一眼,“胡说!”

    我们相视而笑。

    虽然秀升接受了戒指我才把她带回冢,妈妈还是很高兴。

    秀升什么都会做:洗菜、煮饭、收拾。

    一顿饭时间她都做母亲的副手,把事情处理得整整有条。

    母亲问:“秀升,你怎么会做家务?”

    她说:“我在外国长大,什么不要自己做?我还会打毛衣,补衣裳,”她笑,“都是非常实际的学问。”

    母亲说:“真好,将来所有的孩子都要送到外国去。”

    秀升说:“受训练。”笑。

    我们相处得很好,母亲知道我们将来会组织小家庭,也很满意。

    我用手扼著秀升的颈子,“我们几时举行婚礼?”

    母亲说:“越快越好。”

    秀升没有异议。

    我们还得从长计议,看在什么地方结婚。

    母亲说:“我们福气真好,秀升竟不与我们讲条件。”

    “她自己什么都有,讲什么?”我笑。

    “你不会因此而亏待她吧?”母亲问。

    “当然不会。”我说:“我岂是那种没良心的人。”

    我们正在为详情计议,秀升的表妹自伦敦抵港。

    当秀升介绍给我认识的时候,我还以为是那个模特儿。

    她比秀升高,比秀升苗条,有股冷冰冰的味道。

    她很客气,已经口口声声的叫我表姐夫。

    我这表姐夫少不免要有默表示,与她亲近一点。

    我问:“你做事还是读书?”

    “早在做事,”她笑,“我都廿五岁了,还读书?”

    “在什么地方做事?”

    “我在伦敦一家律师楼见习。”她说。

    我尚没弄明白,秀升说:“表妹是大律师,打算见习期满自己做生意。”

    我眼球子差点掉出来,我说:“现在流行美女做律师?上一阵子美国一个大律师因长得太美,被检察官投诉,说陪审员会因此给同情票,现在你又是大律师?”

    秀升不平,“做女人真倒霉,长得不好看,死路一条──记得美国新闻报告员?年老色衰,被电视台降职,打官司,幸亏嬴了。但长得太好,又被人断定没脑子。你说怎么办?”

    她表妹说:“仿佛有一张不错的面孔,便注定要做明星、模特儿……”她长叹一声。

    我很同情她,“有没有人敢追求你?”

    “有是有的,但都不信我有诚意。”

    我忽然想到一个人,端木,他说过的,此刻思想搅通,大律师他也不怕。

    我得安排他们见面。

    “我跟你介绍一个朋友。”我说。

    “是吗?表妹正要回来发展,多个朋友好一些。”

    我立刻找到端木,好小子,这下子轮到我催逼他,每隔一个月问他接吻没有,拉手没有!哈哈哈哈。

    “我不去,她那么美。”端木又退缩。

    我说:“原来就会教训人,轮到自己,还不是钳钳蝎蝎。”

    我推他上阵,我们离开香港往美国结婚的时候,他们第一次约会。

    等我们回来,他们已经进行得很好。

    我与秀升说:“许多人以为你们这些伟大的女姓不好服侍,其实是错误的,不公平的。”我慷慨激昂,“你们并不见得眼高于顶,也似普通的女人一样.需要温暖气的家庭。”

    秀升问:“话说完没有?厨房有脏碟子,还不去洗?”

    “遵命。”

    我希望不久的将来端木也能学我这样,娶到他要娶的人,高高兴兴,把理想的青鹞子放上天空去。

    心痂:

    这个厌烦的春天与所有厌烦的春天一样,令我在早上睁不开眼睛,以及在晚上不能成寐。

    不可怪社会,至少让我怪天气,这样子的重雾阴嗒嗒的天色,叫我心情分外沉重。

    母亲在早上习惯咳嗽,喉咙浊,吐浓痰,但是不肯戒焖,我听到那种声音便皱上眉头,不敢嫌弃她,而是觉得她总不愿下点气力戒掉香烟,明知没有益而一直做下去,缺乏意志力。

    年纪大呢,又还不算大,六十岁还不到,也还爱打扮,小事上很计较,但大事便糊涂,父亲去世留下一笔款子,不到五年间在她手上花个精光,一下子做生意,待会儿又做投机,到现在进了教会,倒是安乐。

    我掀开被子,起床上班。

    她拉住我,“吃了早餐才走吧。”

    我很希望吃老佣人阿香做的白粥油条,但是受不了母亲的唠叨。为了逃避那二十分钟的相对,我情愿早点出门,到外头去吃。

    似很多母子,我们之间更久没有对白。

    她早上特地起来服侍我上班,我一出门,她又去睡,这一睡要到中午。

    然后晚上便失眠,独个儿坐客厅看电视到很深的夜。

    有时我午夜梦回,听见客厅有絮絮的对白,哭声笑声,仿佛进来一屋子的鬼,在商量什么要紧的事。清醒后才知道不过是一具电视机。

    母亲寂寞。

    儿子也寂寞。

    我在洗头的时候,她便进来,看到我,讪讪的站一角,也不说什么。

    自从把玛莉逼走之后,她多多少少带这份歉意。

    我取过大毛巾擦头。

    “吃点早餐,嗯?”她天天这样试探。

    我没有正眼看她,谁也不知道母子关系可以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穿衣服,一声不响的出门。

    开动小车子,擦擦窗上的水气,发出叽咕叽咕的飨声,抬头一著,母亲正在阳台上向我招手呢。她把我当十五岁,她私心盼望我只有十五岁。

    那时丈夫儿子什么都听她的,是她做女人的黄金时代。

    到达公司,我发觉所有坐大堂的中低级女职员案上全部有一瓶花,干什么?人日?

    欧阳向我眨眨眼,“情人节。”

    我恍然大悟。这么多有情人,如今原来作兴这个。

    我问欧阳:“你收到多少花?”

    “我?”她无奈说:“我要到升级时在报上公布消息才收到花束,如红舞女转场子,有恩客无情人。”

    “只有他们才有闲情送花收花吧。”我眼睛瞄向打字员。

    我妒忌了,故此说出不屑的话来。

    欧阳朝我微微笑,我更加尴尬,眼睛尽看著则处。

    中饭时破例去找人陪吃饭。

    欧阳说:“你还有许多功夫没有赶出来,还吃饭,照平时吃三文治算了。”

    我不肯,拉起她的手,“我们去吃鞑靼牛排。”

    欧阳如我的手足一般,只得听我的话。

    到了餐馆,女待应却说中午不肯做鞑靼牛排,我大失所望,不肯吃其他食物。

    欧阳叹息,把公关主任叫出来,那是一个面孔划得七彩的女郎,连声道歉,吩咐厨房天做我要吃的东西。

    等那盘食物来了,我又提不起兴趣来吃。

    欧阳春看我,也不发表什么意见。

    我问:“天气真坏,是不是?”

    “天气很好,什么事也没有,是你自己有病。”

    “是的,”我寂寥的说:“我患更年期病。”

    “要不要去看房子?”欧阳问我:“我有个朋友移民,一千多尺的公寓全部打通,他不想胡乱卖给不适合的人住,你说如何?”

    我低下头。

    “你既然爱玛莉,就不该放她走。”

    我“霍”地站起来。

    我不要听这话,什么地方痛这些人就挖什么地方,太不识相。

    我想离去,又想起欧阳可能是我唯一的朋友,又颓然坐下,人到无求品自高,我做得到吗?我需要爱情、友谊、享乐、消遣,我也是人。

    欧阳不再说什么,我付了账。

    为了寡母,我回复到孩童时期,甚至……放弃玛莉。

    我松了松领带。

    “吃不下”我喃喃的说。

    欧阳只是摇头。

    这样子下去,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最痛苦的便是我已知道我不会死。

    荒谬。

    黄昏,塞车塞满一条公路,逐步逐步走,我用手托住头,也不焦急,不过回家而已赶什么?一只手搭著架驶盘,一点不起劲。

    前面有一部薄荷冰淇淋绿的跑车,那司机是妙龄女郎,穿得极凉快极薄。或许到家会得伤风卧床,但此刻她已经出尽锋头,有什么是不要付出代价的呢,冷死也是值得的。

    我何尝不是付出昂贵的代价,做孝顺儿子嘛。

    我冷笑起来,光滑的表板上反映出我狰狞的笑容。我几时变成这样了?

    我疲倦的把头靠在车座垫子上。

    一进门母亲便迎上来,我很厌倦这种殷勤。

    我坐下,开门见山的说:“妈,我想搬出去住,你把阿香留在这里作伴好了。”

    母亲的表情没我想像中的诧异。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说:“一家子两口,还要搬开住?”

    我不响,已经厌倦解释。

    “况且,此刻你又没有女朋友。”

    我心感深深悲哀。我只是想找一个静静的地方疗伤。不必对着旁人,即使是母亲,解释我的所作所为,和一个属于自己的窝,有时候大哭,有时候大叫,不必顾忌。

    终于母亲说:一好吧,你要叫我一个人住,我有什么法子?□她双眼润湿的走开。

    总是要怪罪于我的。

    我闭上眼睛。失去玛莉来迁就她,终归还不算是好儿子。

    我感到面孔上的肌肉在颤抖。

    我忍不住,用尽吃奶的力气,拉尽喉咙叫“玛──莉”千般压抑,在六个月零三天之后,终于崩溃。

    三天后我搬了出来住,母亲再也不敢阻挠我。

    地方是现成的,簇新,设计很花巧,颜色也素净得近乎做作,但不久我会习惯。

    床软得对脊骨有害,怎么在这种床上呢。

    我似乎比以前更困惑。

    母亲叫女佣每隔一日来为我服务一次,顺便做探子。我不知母亲想查什么,她睡得太多,总得找些事来做做。我没有原谅她。

    我打长途电话给玛莉。

    在两万公里外的外国女人同我说:“王玛莉小姐已经搬走了。”

    “搬到什么地方?”我问。

    “不知道。”

    “她还在同一间学校?”

    “不知道。”

    我连忙放下电话。

    她已经把我揩去,像用橡胶擦擦掉铅笔痕,永远不复再见。

    我把半年前她给我的电话号码团去,丢掉。

    这半年来她的生活多采多姿多变化是一定的,而我──我是一池死水。

    比起她,我总是暮气沉沉,以前是,将来也是。

    我甚至不能再怪气候,甚至母亲……我开始认为即使没阻挠,玛莉也会得放弃我。

    像我这么自卑的一个儒生,有何可取之处?

    我请朋友来庆祝新居入伙,叫一桌很精致的酒席,当然少不了欧阳。这么些年来她总是兴致勃勃的替每个派对主持大局,我很佩服她。

    有谁追究过她的内心世界?没有人。谁敢牵到这么敏感的问题,她一开始诉苦我怎么办?会不会脱不了身?

    这些都是泛泛之交承担不起的责任,所以尽管怀疑她的生活空虚,我不敢轻举妄动。

    都市中,人与人的关系不外如此。害你是应该的,为什么要不害你?帮你?为什么要帮你?天气好,万里无云的时候,又舍得请吃饭,当然多朋友,一有什么事,那怎么还有人放近你的身。

    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又如何,还不是如此。

    我看看欧阳转来转去的忙,俨然半个女主人模样,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靠在沙发上,心情不好也不坏,看看朋友把香槟打开,乾了一瓶又一瓶,桌子上杯盘狼藉。

    他们快乐吗?看上去彷佛是,谁也不会把烦恼倾诉出来。假装轻松,明天又是另外一日,反正烦恼永远长存,驱之不去,与生命共存亡,有什么好说。

    欧阳持酒杯过来与我并排坐,“还是不高兴?”

    我不得不关心她:“不要喝太多。”

    “没有关系,”她笑了,“我不会烂醉,当我知道醉倒没有人扶的时候,我不敢放肆。”

    这几几句话里有多少凄凉,我当然听得出来,但我没有搭腔,我默然。

    欧阳真喝多了,她说:“做人没有太大的意思。”她用手一下一下梳着自己的头发,“怎么做也没意义。”

    我明白。

    我从来未曾为她七彩的外表所蒙蔽。

    每一个人,为了生活,总得突出一个固定的形象,而这个形象,却未必是他的真面目。有些人已经能干得永还不会露出真面孔,但有些人,像欧阳,偶然会露一下。

    我很惋惜,她的功夫还没有到家。

    我伸手过去,搭着她颈子,皮肤是好皮肤,滑不留手,三十出头的女人,算是难得。但我与她之间有无可能产生火花,抑或永远像手足。

    她需要的是一双忠实的耳朵。

    “你可以告诉我关于你的烦恼。”

    她笑笑,不语,果然没有醉。

    我很放心,客人开始一个个告辞,夜深。

    欧阳没有走,我取出件毛衣,搭在她肩膀上,我说:“如果不想走,不要走。”她聪明,听得出我的口气,只是留宿,不是其他。

    她摇摇头,“我不惯在人家家里睡。”

    “好女孩。”

    “自己的床最舒服。”

    “我送你回去。”

    “不必,我自己会得叫车。”

    我虽不是骑士,也不至于那么卑鄙,单身女人当然要送,否则就不要叫别人来,宴会散后,叫客人站在路边等车,是主人没面子。

    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把人叫来吃饭撑场面,客人陪他笑过说过,一拉开门把人送走,完全没了下文。

    我取过外套送欧阳回家。

    不知玛莉在外国如何。也许我不必替她担心,有些女人一直有办法,谁似欧阳,独来独注,什么边儿都沾不著。

    在家门她向我挥挥手,又一日。

    独自回家的路是长而寂宽的。

    但我不怕,人生的路也同样长而寂寞。

    几乎天亮了。我心绞痛的上床,胡乱盖上被子,入睡。

    梦中见到玛莉,温柔而活泼,她很少说话,很少埋怨,只是把手插在袋中,看著我。

    她不是一个美女,扁扁的面孔,眼神略嫌顽强,但是我深深爱她,因为她聪明,她能够接触到我灵魂的深处,与她在一起,犹如对著自己的双生子,一点隔膜都没有,她的品味,她的性格,都与我接近。

    也许太接近了。

    醒来时眼涩口乾,我挣扎著起床,刚预备似僵尸般移动身体到公司去,才发觉是星期天。

    做什么好?今日钟点女工休息。我出到客厅,发觉乱得似战场一般,做家务吧。

    玛莉最爱做家务,整整有条,由收拾屋子处可见她做事的系统,让我来学学她的才华。

    第一,把杯子碟子全部收到厨房去。

    第二,抹净所有家具。

    第三,拖地下。

    刚做到第二部份,欧阳来了。

    一见我在做苦工,也不分辩,马上卷起袖子就帮我洗碗,大量肥皂水,也不戴塑胶手套,做得既快捷又妥当。

    我呆半晌,没想到她有这种天份,倒是低估了她。

    人内心有许多秘密,许多小家庭主妇并不煮饭给家人吃,伊们出去搓麻将了,丈夫儿子吃饭盒子为生,但男人对于她们仍然觉得安全,反而诅咒职业女性。

    我也不出声,暗暗留神,她看来顶熟手的,平日做惯,不似做作。

    我不禁暗笑,她在我面前做作干什么?

    欧阳很快出来帮我用吸尘机。你别说,做家务也得讲默契,非同小可。

    我们很快便将屋子整理妥当。

    坐下来,做杯热茶,松口气。

    欧阳仍然没话,精神不很好,眼神尤其涣散,但坐在沙发上,不失悠然。

    结婚吧,我想,欧阳就是个现成的伴。

    她很了解我,经济又独立。我们可以不要孩子,永远像现在这样生活下去,也不错呀,自由自在。

    求婚吧,或是议婚。

    我点燃一枝烟,心中开始盘算,心情是大好了,以前除了玛莉,心中根本没有第二个女人。

    我低下头。

    只听得欧阳说:“有朋友的家可以来休息一下,真是好。”

    我深深的吸一口姻。

    她要故意做成“我们只是朋友”的印像来安慰我,使我宽心。太懂事的人也令人心痛。

    “欧阳,你几岁了?”

    “三十。”

    “噫,不小了。”

    “咱们这种中年少女,年纪诚然是不小了。”

    “家里有什么人?从来没听你说过。”

    “不外是父母兄弟姐妹,乏善足陈。”

    “有没有交通?”

    “别那么奢求好不好?何来交通?”她说。

    我亦笑。两人的背景也很相似。

    “今天纯来坐,”她说:“在家实在是闷。”

    我与她看样子都不像是懂得生活情趣的人,照说可以做可以去的事与地方多得很,只要我们愿意振翅,便可飞到至远至高处。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留在地下。

    她看著我眼睛,彷佛可以阅读我的心。

    我问:“我们同事有多久了?”

    “三年。”

    玛莉与我认识也三年,我问:“你与玛莉同时进来。”

    “是的。”她说:“你一直没有注意。”

    “你比玛莉升得快。”

    “但是玛莉的路比我顺。”欧阳说。

    “一个人的路不走到终点,是不知道的。”我很悻悻的说。

    什么都瞒不过欧阳,她但笑不语。

    “你要到美国去读书,也容易得很。玛莉去得并不开心,她是被我母亲逼走的。”

    玛莉与我母亲相处得不好,母亲一直不肯做主婚人,不肯与她家人见面,玛莉叫我速战速决,我没有,她便一怒而去。

    她是少数我见过真正性如霹雳的人,完全没有转弯的余地。

    “想起玛莉?”欧阳问。

    我点点头,“她与她的坏脾气。”

    “她是十分有性格的人,有棱有角。”

    “你比她圆滑,不是说我老将你们两个人作比较,事实上近期我只认识你们两个女孩子。”

    “我?我无所谓,我是无所谓小姐。”

    “照你说,”我问:“玛莉应否离开我?”半年来第一次说到心事。

    “我不知道。”她说。

    “你不肯说老实话。”

    “你要我说实话,你先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好了。”我微笑。这是我们第一次谈话,兴致盎然。

    “你们老叫我欧阳,我中文名字叫什么,你可知道?”

    我一怔,即时明白她的苦心。女人总是小心眼,若果我与她真的生分到这地步,她也就不必发表意见。

    我看著她,女人总有这些狡黠,放不下心,在自爱与渴求之间矛盾。

    她叹口气。

    如果我是她,我不会问,万一对方真不晓得她的名字,还不是自讨没趣,此刻她面孔上写满忐忑之情。

    也许她实在不能忍受下去,非要得到底细不可。

    我认真的说:“我知道你叫什么,你是欧阳慧中。”

    欧阳呆住了。渐渐她的眼睛发红,别转面孔。

    这个问题她问过几次?有几个人能够回答她?人怎么可以寂寞到这种地步?

    如果我不是比别人细心,我不会知道她的名字。她有个洋名叫祖安,大家在公司只会叫她的姓氏,但有一日,她有一个表妹上来办公室找她,便叫她“慧中”,我当时觉得这个名字不错,于是记在心中。

    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令她这么感动。

    我觉得施比受有福,真正领悟到这一点了。

    “喂,欧阳,别这样死相好不好?”

    她不说什么,用手遮住双眼,过一会儿,我发觉有泪水自她手指缝中流出。

    “喂,”我推她一下,“怎鏖哭了,我才不怕女人哭。”

    “对不起,”她哽咽的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快快停止,”我说:“来,我们出去逛逛,别困在屋子里闷。”

    只不过得到一点点温情她就感动落泪,现代女人的悲剧,只要有人肯搭救她,别说是男人,是女人也肯,寂寞怕了,孤独怕了,也无所谓了。

    她到洗手间去洗净面孔,忽然年轻好几岁。化妆品之于女人,有害无益,不知道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女人把面孔当调色板。

    我承认些许化当是重要的,令女人看上去精神一点,但涂得厚实实,还是情愿一张素脸。

    “来,去那里?”我问。

    “随便那里。”她说:“听你的。”

    我想:我们之间会不会因怜生爱?我越想越远,精神已不如从前那么痛苦,竟有闲情住意起女人的化当来,由此可知,玛莉从前在我身上用的心血,还是付之流水了。

    我还以为自己会得去做和尚。

    很慨叹,不由得看看身边的欧阳。人弃我取,或者人弃我之时,我没有今日之成熟,根本是另一番面目,又或者人家看见今日之我,也会心动,时间上之不凑巧,使即无缘。

    也许三五七年前的欧阳亦是个赌气骄纵的小女孩,专会挑男朋友的错处,那时遇见她也没用,而现在,有这么一个女朋友真是福气。

    “你在想什么?”

    我问:“结婚是不是很贵?”

    她笑一笑,“丰俭由人。”

    “以后呢?”

    “以后付贵税,吵嘴,轧在亲戚之间做人。”

    “这么悲观?”

    “当然得到伴侣后心境会好得多,有个人商商量量,大为不同。结了婚的女人多数驯和得多。如果一个女人婚后还一般的悍强横蛮,那女人简直无药可救,是天生的泼妇。”

    我想一想说:“也许她婚姻生活不愉快。”

    欧阳不说什么。

    我们挤在楼下一家小冰淇淋店,四周有孩子呱呱叫,到处嚷,我都不以为意。

    有一个小女孩约三四岁,索性一半坐在我大腿上,我也不介意照顾她,喂她吃东西,替她样嘴,陌生人会以为她是我女儿,我一边与欧阳闲聊,这可能是我过得最心平气和的一个星期日。

    以前积聚在心中之怨怼渐渐消散,忽然想回去看母亲。

    “你可喜欢老人?”我问欧阳。

    她坦诚的摇头“不能想像与他们住。”

    “孩子?”

    “亦不能想像把孩子带至世上有何意义。”

    我有点失望,没想到她那尘老实,原以为会听到比较中听的话。我抹抹手,放下冰淇淋匙羹。

    她把手按在我手上,“看得出你心情好转,休养一会儿,又可出来清场再战。”

    “真的?”我摸摸下巴的胡髭茬,“你认为我还行?”

    她笑。

    “追你如何?”

    “开玩笑,”她说:“我们是手足,不要在伤心期间,乱指一个女人收为己用,等伤愈后又后悔。”

    我不好意思,“你是个可爱的女子。”

    “我是个很普通的女人,车载斗量,不可胜数,要多少有多少。”欧阳说:“但我会是你的好朋友。”

    “你心目中的男人是怎么样的?”

    “有权有力有钱,什么困难一到他手,立刻摆平,像教父那样,把我捧成个女霸主。”

    我摇头,“我不相信。”

    “真瞒不过你。”她笑。

    “你希望得到一个体贴的爱你的细心的丈夫。”

    “难道这不是每个女人的愿望?”

    “我不及格?”我伸颈子出去问。

    “你并不爱我,”她用手指指我,“别忘记这一点。”

    我侧头想想,我与玛莉也不是一见钟情的,隔许多许多淡淡日子,才成为拉手接吻的女友。我面孔激辣辣红起来,人有慢热快热两种,在爱情与事业的道路上,我是慢动作高手。

    也许我会爱上她,谁也不能保证。身边的小女孩吃完东西便走开了。孩子总是要自己生的,才会逗留在身边一段比较长的日子,到头来唯一的伴侣是老妻。

    该早作打算了。

    “回去吧。”欧阳说:“等你头脑清醒些的时候,我们再谈。”

    我依然送她回家。在她家门口,轻轻握她的手。

    是,我在痊愈中,但更加空虚,以前尚有玛莉的影子牢牢的搏在我胸中,现在她的影像渐渐消失,心中一无所有,无痕无恨,那才真痛苦,眼睁睁不憎谁也不爱谁,日子怎么过?

    我踢起一块石子,看向碧蓝的天空。那段感情又告一段落,真没意思,人人以为我会死,连我都以为自己会死,但是什么也没发生,我只失去一个小肚子,现时看上去应更为漂亮。

    七个月后我又恢复正常,这么强壮。

    下一次不知是成功还是失败。

    回到家中,我对牢镜子研究自己,虽然没有x光眼,也似乎能够看到自己的心,仍然红通通,扑扑跳动,上面一道小小的疤,一个小小的痂。不久痂会掉下,形成淡淡影子,在这个影子下面,心肌略硬,没有其他地方的肌肉柔软。

    心有拳头大,还有许多地方可供伤痕存在,不打紧,欧阳说得对,不久将来,我还是会出来情场作战的,唉,顽强的人。

    智能儿:

    做这份工的原因,自然是为了钱,不过周末在宿舍耽著,无聊得紧,消磨时间,也是目的之一。

    别的女孩子在过年之前,都已找到男朋友,是否理想的人不要紧,反正有的是时间,换到第十个,总会达到理想,至要紧是目前有个人陪。

    不知恁地,说起来泄气,就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有伴。

    我长得并不比她们难看,也许是因为个性比较内向,所以与我做朋友,往往要多费一点儿劲,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一点点小事,男孩子们就不大愿意接近我。

    这份工作是在校里休息室的布告板上合见的。

    我贪图地址近。

    打扫,修理园子,洗碗碟。

    换句话说,我以大学生身份,去出任钟点女佣。

    真啼笑皆非。

    不过在外国,学生为赚外快,什么样的工作不要去做?

    林林总总,数都数不清,自有一股辛酸。

    有些同学说:那些洋人不爱天天洗澡,往往一次澡后,洗澡缸留下黑色的脏圈,擦都擦不掉。

    又有时候,努力在清理厨房的当儿,男主人才衣冠不整的下来,色迷迷的盯牢女学生上下打量。

    更有时候,家境略差的学生,索性住在主人家,做其住年妹,更弄得一点尊严都没有。

    我去见工的时候,决定如果有一点点不对劲,我就立刻转头走,决不容情。

    罗布臣太太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一头天然金发,须曲地贴在头上,修理得非常整齐。

    一般外国女人到了三十岁,多数已经很丑很老,遗传不一样的缘故,她们老得特别快,但罗太太很会修饰自己,她是职业女性,与丈夫在同一家律师楼里工作,早出晚归。

    她说:“每周末来两次,每周三十元,你看怎么样?”

    “三十五元?”我试探问。

    “好,三十五元。”她笑。

    看样子是个正经人。

    没到十分钟,罗布臣先生也下来了,也是一表人才,很端庄,断然不像酒鬼。

    我放心。

    幸亏在家,我也做惯家务。在这里,一切都有机器帮忙,并不是很吃力,比较琐碎的,也许是吸尘及抹尘。

    这使我周末有个地方可去。

    他们问我在哪个学院念书,我取出学生证给他们看。

    我挑他们,他们也挑我。

    双方满意,议成这份工作。

    晚上我同爱丽丝说起这件事。

    “罗布臣,啊是,那位太太有金色的头发。”

    “你怎么知道?”我纳罕。

    “每个人都知道有这家人。”爱丽丝说:“今年轮到你去做。”

    “啊,这里面彷佛有点秘密,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罗太太越来越聪明,也不跟你说明,怕说明就没人肯做,老实说,那一份不是清洁工作。”

    “做什么?”我膛目结舌。

    “罗家有个低能儿,周末他们出去,或许需要照顾,故此请人看守他,明白吗?”

    “低能儿?”我不置信,“那日我去看过了,没有低能儿,那么漂亮的父母,怎么会生下低能儿?”

    爱丽丝叹口气,“就是呀,可惜,平日他在学校里受照顾。”

    “他有多大?”

    “约十一、二岁。”

    我怔怔的坐下,满心的不悦。

    他们应当与我说明白。

    “这个低能儿尤其难搅,他脾气非常坏。”

    “你带过他?”我问。

    “没有,我一听这样,马上推辞。”爱丽丝笑。

    我也想推。我决定到周末才说。

    一不小心就上当。三十五块一个周末,我还正庆幸收入大增呢,我觉得做人真要步步为营。

    周末到了罗家,我开始工作,并没有看到什么低能儿。

    我松一口气,也许人家已经找到解决的办法,我反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賸了。

    我把工作做得很完美。

    大学生的好处是,他们对自己负责。即使倒垃圾,这样猥琐的工作,一但接手,也会做得很好。

    星期六根本没有见到人,罗氏夫妇并不在家。

    星期日也是,他们出去了。

    每次两小时,就把房子上下两层收拾得一尘不染。我还抽空替他们把百叶廉也洗过。

    屋内一个人也没有。空房子往往有种特殊的气质,我做杯咖啡,喝完才走。

    我同爱丽丝说没有看到人。

    她说:“那你太幸运了。”

    “真的吗?那个孩子真的那么可怕?”我又问。

    爱丽丝只是笑。这洋妞,什么都不肯说。

    第二个星期,屋子里还是没有人,电话机下压著张支票,就是这样,春去夏来,我在罗布臣家很快做满三个月,我一次也没有脱班,自己也为这样的好成绩稀奇。

    一切平安无事,每个星期支薪。

    直至一个星期五,罗布臣太太打电话到我家来。

    “严小姐,有件事向你商量。”她声音好不谦逊。

    这时我们宾主间已经相当有好感。

    “请说,罗太太。”大不了要我代她看守低能儿。

    “明天我可否将孩子交给你一小时?我尽快赶回来。”

    “当然。”我不加思索的回答。

    “相信你也知道我的孩子有异于常儿吧。”她苦涩的说。

    “所有儿童都是一样的。”我说。

    那边呆半晌,“谢谢你。”

    “明天见。”我挂上电话。

    我会不会为我不必要的义气而受苦?

    但人生若没有这一类意外,又该是多么沉闷?

    第二天我到罗家的时候,罗太太已经在等我。

    她穿戴得很整齐,她身边的小男孩也都准备好了。

    说他是小男孩,他又不太小,一般外国孩子,到十三岁,已经发育得很好,他却仍见羸弱,看上去只似十岁左右,个子不大。

    他有一张秀丽的面孔,与父母一般的金发,碧绿眼珠。

    “他叫彼得。”罗太太说。

    我说:“你去吧,我会看著他。”

    罗太大挽起手袋忽忽出门。

    彼得在外表看,怎么都看不出是低能儿,但加以留神,就会发觉他眼神定定的,头过一会儿便颤一颤。

    我叹口气,“来,彼得,进厨房来,我们一齐渡过这个早晨。”

    我扭响带来的无线电,音乐声传出,他彷佛有点高兴。我做咖啡。

    他侧著头:“咖──啡。”

    “嗯,是。”我惊异,“你要不要喝一点?”

    我盛了咖啡,加糖加牛奶,递过去,他就我的手喝一口,欢乐地笑。孩子们笑起来,都似天使。

    他只是低能儿,他不是白痴,我开始添增一丝好感。

    真要命,带孩子已经够困谁,是为人父母最大的压力,孩子若有什么毛病,更是毕生的包袱。

    彼得注定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这孩子也会长大,只不过他永远要倚靠别人。

    生有这样的一个孩子,对生命一定有无限失望吧。

    在厨房做完工,我把他带出客厅,他恋恋不舍指着无线电,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我把无线电交往他手中。他兴奋极了,珍惜地把动逐个扭掣,我把无线电贴在他的耳畔,他又笑。

    我觉得他约有三岁左右的智力,但一般三岁的孩子比他活跃与爱说话。

    他并没如爱丽丝所说的那般坏脾气。

    我推开落地玻璃长窗,陪他在草地坐著。

    罗太太赶回来的时候,我们正享受阳光。

    罗太太一面孔讶异,“他没有摔东西?”

    “没有。”

    “你给他什么?”罗太太看到孩子的笑容。

    “原子粒收音机,完全无害。”

    “他──听无线电?”罗太太讶异。

    “为什么不?儿童都喜欢音乐。”我不以为然。

    她坐下,深深叹口气,“看样子他很喜欢你。”

    “时间很短,还不知道。”我说:“他很好很可爱。”

    “哎呀,真没想到你还有时间收拾地方。”罗大大惊呼。

    “咖啡?”我问。

    “谢谢你。”她说。

    彼得仍然很安静。

    “我适才出去,是到疗养院替彼得报名。”她难过的说:“我先生说,彼得不能再留在家中,为了他好,他必须要到医院受教导。”

    我点点头,除了听,也不方便说什么。

    罗太太掠一掠头发,“发觉他的病后,我们简直没有开过颜。”

    “是什么岁数?”

    “两岁的时候。”她狠狠的抽著烟。

    已经捱了十年。

    “我不舍得他。”罗太太说。

    正在这个时候,彼得忽然嚎叫起来,将我的无线电往地下摔去,又用脚去踩──我吓呆了,从没想到他会平地里发作。

    罗太太走过去捉住他的双手,嘴里安慰他,彼得力大无穷,罗太太已不能控制他。

    我情急地叫出来:“彼得!”

    他仰起面孔聆听,人静下来。眼珠子透明,毫无生气,像玻璃弹子。

    “彼得,你要什么,可以同我说。”我放柔声音。

    “咖──啡。”

    “我去替你拿。”

    “咖啡?”罗太大意外之至。

    我尽量轻松地睐峡眼,“三颗糖,许多牛奶。”

    我喂他喝一口。彼得又静下来。

    “他喜欢咖啡,如果怕咖啡因剌激,可以买代咖啡品。”我说。

    “我从未想到过……”

    我看看表。“我要走了,罗太太。”

    “谢谢你,严小姐。”

    晚上我同爱丽丝说:“看过彼得,简直不敢生孩子。”

    “可怜哪,想到世上有千千万万这样的孩子。”

    “到底是什么?”

    “天生低能。”

    “完全不能医?”

    “完全不能。”

    医院那边没有立刻收留彼得,要待秋季才有空位。

    而彼得暂时又不在周末去接受个别治疗,因此我见他的机会较多。

    罗太太说得对,他仿佛颇喜欢我。

    过没多久,他会得主动来拉我的手。

    跟在我的身后,听我叫他的名字。

    我们成为好朋友。我给他喝咖啡,吃冰淇淋,甚至摊开图画书说故事给他听。

    渐渐罗太太有更多的时间做家务,我的工作变相成为带彼得。

    彼得乐意亲近我,据我自己的推测,是因为我的声音比较稚气,听上去像个孩子。我有东方人一般比较矮小的身裁,只有一六四公分,比起来,只比他略高一点,所以他错觉上认为我同他差不多大小。

    他的触觉告诉他,我没有敌意,我们是朋友。

    谁不需要朋友呢?

    连医生都说他间歇性脾气已经很少发作,只不过他仍然需要廿四小时的照顾。

    我叹口气,他仍然要回到疗养院去。

    秋季过后,罗太太对我说:“我决定了一件事。”

    我已与她很熟,有时候也互诉心事。

    “我想与丈夫分开。”她说:“分开比较好。”

    “什么?”我禁不住的意外。

    他们两人一直相敬如宾,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看,”罗太太说:“我丈夫认为我被彼得占去全部时间,不但失职于工作,也无法尽一个妻子的责任,他为此很痛心,觉得我们的生命不应到此为上,他认为我们可以有更多的正常的孩子,从头开始。”

    “他说得很对呀。”

    “──所以他建议把彼得送往疗养院,他要把儿子赶出去。”罗太太用手掩往面孔。

    “不是这样的,他不想你埋葬自己。”

    “可是我不舍得彼得!”

    我叹口气。

    “所以我决定同他分手,回复他的自由,让他脱离这个无形的牢笼。”

    “也许他愿意住在这个笼子里,别它记,彼得亦是他的儿子。”

    罗太太忍不住饮泣。

    彼得缓缓走过来,看他的母亲,开头颇为好奇,后来知道她伤心,不禁做一个悲哀的表情,并且用手背擦眼睛。

    罗太太说:“我要独自照顾彼得。”

    我问:“到几时?”

    她发呆。

    “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他们平均的寿命并不比我们的短,”我说:“你自己还年轻,你是个专业人士,社会也需要你,或许罗先生是对的,你别冲动,你想想清楚。”

    我尽力劝慰。

    她不出声,忽然把彼得拥在怀中。

    但彼得的身型已颇为高大,她抱不住他,并且他也挣扎。

    罗先生的声音很疲倦的在我们身后出现。

    他说:“在应当放手的时候,便要放手,否则残废的是你不是彼得。”

    我听了暗暗佩服。这番话说得真好。

    他们两夫妻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

    罗氏夫妇并没有分手。

    依照原定计划,他们还是得把彼得送入疗养院。

    我对彼得依依不舍。

    我喜欢与他说话。他才堪称是最纯洁的人:没有奸诈,没有机心,不会虚伪,绝不是非,守口如瓶,他如赤子,你可以相信他。

    罗氏夫妇很信任我,故此我有时也把彼得带出去公园散步。

    公园内有影皆双,我同彼得诉苦。

    “只有我一个人,还没有找到男朋友。”

    他似懂非懂的聆听。

    我又说:“我已二十二岁了。还没有同异性约会过,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彼得笑了。彷佛在嘲笑我操之过急。

    我不禁有些儿汗颜。真的,如果要比较起来.谁比谁更不正常儿。

    我们的世界要充满斗争矛盾罪恶,是非白黑混淆不清,根本没有公平。

    而彼得的心里必然一片空明,他如一朵百合花,美丽无忧。

    充满忧虑的只是我们这些正常人。

    我知道彼得很快就要进医院,我分外珍惜能够与他在一起的日子。

    得到罗太太的应允,我常把他带到户外,甚至在河边垂钓。他爱煞晒太阳,也喜欢我做的芝士三文治。

    一个下午,罗太太与我们两个一齐到附近的公园野飨,她在草地上打盹,我与彼得在一角树荫下玩绳网游戏。

    忽然之间,有一个声音说:“我可以加入吗?”

    我转头,是一个高大的中国人。他很年轻,手中拿着本书,看样子也是学生身份。

    “欢迎。”我微笑。

    “你是他的褓姆?”

    “可以这么说。”

    他坐在我们身边,“我留意你根久了,你似有无穷无尽的耐力,佩服佩服。”

    我脸红,“哪里,他是个可爱的孩子才真。”

    “是的,我也注意到。你们似乎每隔一日就来这里。”

    “公园内空气好,比较适合孩子。”

    “我叫苏振声。”他伸出手来。

    “你好。”我说。

    他说:“这三文治彷佛味道很好。”他笑。

    “请便。”我把三文治以及咖啡递给他。

    他老实不客气的大嚼起来。

    我们继而交换地址电话学校斗目。

    等罗太太醒来时,我们已经很熟了。

    归家途中,罗太太说:“那是你男朋友?真好,一表人才。”

    我想解释。

    她又说下去,“我正想,你也该有个男朋友了。”

    我微笑。一切都有时间,果然,他出现了。

    罗先生在家等我们,他说:“医院方面没问题,下星期我们送彼得进去。”

    我握住彼得的手,分明不舍得他。

    罗太太说:“彼得一定会得想念严。”

    “我尽可能每周末去看他!像现在一样。”我说。

    “我们不知怎样感激你才好。”罗先生说。

    我深深注视彼得天使般的面孔。“你们不知道彼得给我多大的启发。”

    真的,此刻我对生活再也不敢嫌闷,我感谢上主,因我甚至没有色盲。

    我变得额外乐观,现在我并不为彼得悲哀,他有他的天地,是我们所不能了解的。到了那一日,上主会向我们解释他的旨意。

    那日我临走,彼得送我到园子,在大家不在意的时候,他忽然摘下一朵小花,放在我手中。

    我喜悦的眼泪夺眶而出,手足无惜。

    罗先生怔住,他连眼睛都红了。

    我说:“罗太太!看,我肯定彼得在疗养院经过教导,会得更有进步。”

    罗太太拚命点头。

    下个周末,将是我们相聚最后的一个周末。

    但我与苏的约会,才刚刚开始。

    两个人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我们谈很多,说很多,兴趣也相同,大家都略为保守,同时也很用功读书。

    他说最喜欢我有常人所没有的耐力。

    我说:“其实我为人也颇为毛躁,但与彼得可能有些缘份,我打心里喜欢他,他显然发觉了,”我把彼得送花的事告诉苏,“比与所谓正常人交朋友容易得多。”

    苏点点头。

    我说:“正常的人大部份太爱自身,但彼得懂得爱他人。”跟彼得,我学会很多。

    苏说:“你的见解很特别。”

    在那一个星期内,我都期待去见彼得。

    周末来临,苏想与我一齐去找彼得,我摇头,怕他同彼得不熟,引起彼得畏缩。

    我如常单独赴会。

    罗太太说:“你为我们,牺牲许多社交生活吧。”

    “相反,”我说:“替我带来许多有意义的周末才真。”

    他们笑。

    彼得也笑。彷佛听得懂的样子,我握住他的手。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眼珠里彷佛有一丝生气。

    我情不自禁的拥抱他。

    彼得将我的手贴在地面孔上。

    罗太太看了丈夫一眼,“他好像知道要与严分开似的。”

    我说:“不会,每星期我会去看他。”

    彼得被送走了。

    我独自返回宿舍。

    爱丽丝在房中听音乐。

    她说:“低能儿最难应付的是性问题。”

    我说:“性根本是全人类最难应的问题。不是失去控制便是压抑过度。”

    爱丽丝不语,半晌她笑,默认。

    “低能儿因为毫不掩饰,所以人家看得到他的困难。是不是?”我说。

    “你与罗冢那孩子有真感情。”她诧异的说。

    “是的。”我叹气,“社会上少数分子一定受歧视,如同性恋人、伤残者,他也不例外。”

    爱丽丝让:“别太深入的去想他,有些事想太多是不行的。”

    我点点头。

    “听说你有男朋友了?”她忽然问。

    “是。”我承认。

    “也是时候了”她说:“同学说看到他送你回来。”

    一切仿佛没有遗憾。

    我们走得很好。星期六一齐去探望彼得,会得在疗养院遇见罗先生及太太。

    罗太太看到彼得可以画简单的图画,很后悔没有早日把他送进来。看得出她接受这个新的开始。

    我觉得很安慰,在罗家,我如项催化剂,发挥了我的功用。

    而因为彼得,我在人群中站出来,苏注意到我,他一直说注意到我是因为彼得的缘故,我沾了彼得的光。

    渐渐这个孩子熟习新环境,在教导下,他学会穿衣服(扣钮扣仍有困难),摺被褥,并且接受教育。他并没有对新地方产生抗拒感。

    他间始新生活之后,罗氏夫妇也有较多时间,罗大大恢复正常工作,罗先生精神好得多。

    而我被解雇了。

    罗先生说:“这也许是有史以来最愉快的解雇。”

    我说:“不见得呢,”我愁眉不展,“我的收入锐减,要加倍节俭才行呢。”

    大家都笑。

    这次我可以说是功成身退。考试阶段,就没有时常去探望彼得,算一算,他的十二岁生日快要来到,罗先生他们会邀我参加他的生日庆祝吗?我颇为礼物费踌躇。

    苏说我过虑,叫我不要担心。

    “还有,”他说:“暑假你要回冢,这段日子势不能再见到彼得,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这也是淡出的时间了。”

    我称是。只有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才是一辈子的事,所谓血浓于水,就是这个道理。

    旁人不过适逢其会,偶而出现一下,所谓萍水相逢,凑巧点面的接触。

    我笑:“说说我们的计划。”

    “明年毕业,找到工作,便可以谈论婚嫁,你说如何?”

    “太快了。”我乱摇手。

    “我说明年,现在先下定洋。”苏笑。

    咦,世上简直没有一个老实人,连他都说起这样的花梢话起来。

    明年也差不多是时候,他们说最适合结婚的时候是相识约大半年之后,一年多也可以,拖长就没诚意。

    既然认为在一起愉快,结婚是明智之举。

    彼得渐渐在我们生活中淡出。

    暑假前与罗太太通电话,她说要送我们行,硬是要见我们一次,我与苏答应下来。

    到了约定的地方,没想到彼得也在,他胖了壮了,我很兴奋,趋向前去问池:“还记得我吗?”

    谁知道他张口叫我:“严……严。”

    我们都感动了。与彼得,往往有感情上真正的交流。

    他交上一张卡片给我,我接过看。是他亲自绘制的,画着一个新娘及一个新郎。新娘比校高大,显示在他心目中地位重要,而且穿戴考究。

    我谢了又谢。

    如不是赶著回港相亲,我真想再与彼得多聚。

    他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朋友,事实上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朋友。永远不会有吹捧拍这类面具出现。

    我说我会永远记得彼得。

    苏说他也是。

    恼人天气:

    认识亚历山大杜维治之前,我认为异族通婚是天下间最可笑的事。

    但现在我正在考虑,如果他开口的话,我是否应当答应他。

    杜维治并不英俊。但他高大、神气、端正,因为家庭背景及教育都好,所以有一股雍容之气,很乾净,衣著考究,故此与殖民地常见的邋遢洋人有很大的分别。

    他由波士顿调来做一年的电脑计划,尚有两个月期满返回北美,但至今尚未习惯这个东方的大都会。

    脏,他说。挤,他又说:人们又无礼。

    第一次见面,我为此憎恨他,血液中慈禧太后的遗传因子发作,冷冰冰的回说:“回波士顿去吧。”

    那是一个鸡尾酒会派对。

    我最不喜欢鸡尾酒会,为著业务不得不来站著,身上穿一套诗韵大减价买回来充场面的华伦天奴礼服,五折还得六千元,已经满身不自在,这个外国人还要埋怨我士生土长的城市对他不够好。

    再让他加一条罪名吧:这里的女人傲慢粗鲁。

    我老阗同我说:“你不应叫他滚回老家去。”

    “那么,爬回去吧。”

    “为什么心情这样坏?”

    “我不喜欢洋人。”

    “这话从一个在伦敦读完管理科硕士的女子口中说出来,未免稀奇。”

    不熟悉他们,也就没有资格不喜欢他们。

    我是个读书人,比不得一些无知妇孺,在家坐久了,靠偏见为生。

    “什产地方都有好人。”老板说。

    “是是,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我是他同学,他同我诉苦,并无过份之处。今日带你出来,特意把他介绍给你。”他板著面孔。

    我诧异起来。

    “桂,你廿七岁了,别一直这样天真好不好?”他脸色变得非常严厉“我是为你好,杜维治比你大五岁,未婚,人家是波士顿望族,天主教徒,花旗国公民,嫁了他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我开头尚不大明白,等回过意来,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泪流出来,笑得弯下腰,笑得老闱差点儿开除我。

    原来担心我前途,替我做媒来著。

    真的,是真为我好,否则还不会担这么大的关系。

    嫁过去什庆都解决了:住屋、工作、护照、归宿。

    但我是我,在伦敦六年,这样的机会并不算得上千载难逢,人就是这样,取得到的东西便不算稀奇。

    我说:“不敢当,我没有资格做花旗国主妇.那些洋汉子习惯把女人当洗衣机洗碗机,做主妇什么都─脚踢,过节动不动叫二三十人回来吃饭,平日闷得慌,我太知道。”

    “所以说你小家子气,读几年书也没看见世面,同你说他家是望族。”

    “我不相信他家有私人飞机。”

    “茅厕砖头,朽木不可虽也。”

    那日我们不欢而散。

    为什么不喜欢洋人?十多岁时结识一个年纪较大的女友,她与德籍男友在一起走了八年,越走那相貌越似吧女,稀疏头发刮得蓬蓬松松,细长的腿越露越多,开始穿黑色鱼网袜,说话浪声浪气,时常打电话来诉苦,说经过红灯区,那些做洋人生意的女人看见她挟著外国人走便开口骂她……

    给我的印象深刻而坏,年轻时觉得一切都是女友咎由自取,沦落不堪。

    钱来出去读书,这等狭窄的思想自然没有了,但对外国男孩子却始终无法改观。

    他们邋遢、自私、贪玩、浅薄,一天到晚性性性,对女人与对功课同样没有责任感,一点灵魂都没有。

    我根本无法与他们交通。幸亏伦敦少不了中国男孩子。

    堂妹嘉露与我同时在伦敦,二伯伯望女成龙,特地买了一层小洋房,好让女儿专心念书,嘉露念的是法律,转眼便认识一洋人,自称是记者兼摄影师,傲慢得不得了!没到一个月便拿枝牙刷搬进去与嘉露同居,衣食住行全由二伯伯负担。

    这还不止,这家伙动不动侮辱人,一见我们去探嘉露,便问:“都是表姐妹吗?啧啧啧,”一边讪笑,“你们中国人表兄弟堂姐妹算算真多,今天嘉露可得花钱喂你们。”

    我忍不住拉开大门叫他滚,他有办法,别靠中国女子吃饭。

    事后嘉露还怪我。

    这么多坏经验加在一起,受不了。

    后来也有人告诉我,不少华籍妇女嫁洋人都能得到幸福,始终我不肯相信。

    毕业后回来找第一份工作,进外国洋行做经理助理,与我同级但已做了三年的一个洋汉叫爱伦,说什么都不服气,要欺侮我,女秘书在打我草拟的信,他都要把信自打字机轮盘下抽出来,同我“研究”措辞。

    我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他认为他是英国人,是以英文一定比中国人好。

    但我不是这么想,我说:“我是伦敦大学的硕士,你不是,你只是一个中学生,只考过a级试,所以按照英国人规定的教育程度来说,我有资格改你的稿,你没有资格动我的稿,且你又不是我上司。”

    他当下是被我难倒,出不了声。

    见他的大头鬼,英国人说不好英文的不知有多少,英国难道没有乞丐,不要唬人了。

    但自此我与他不和,貌合神离一年,我辞职他去,找到现在这一份工作。

    外国人的小苦我是吃过的,是以杜维治的灿烂金发并没使我的态度缓和下来。

    直至半年之后,我们为业务上的事混得非常熟,才开始第一次非正式约会。

    我与他虽然坐一起喝茶,当中的距离足有万载玄冰那么宽,他欲想消除我们间的隔膜,怕真得要下一番功夫。

    他与我说笑,说我看上去很疲倦。我说铁金刚开完四小时会精神崩溃。

    “你眼睛彷佛在做梦。”

    “我整个人都在梦。”

    他说起有位华裔朋友,回家渡假,偶然认识一女,不知恁地,那女人就缠住他,要同他结婚,硬要到美国去住,入籍,闹得满城风雨。

    这件事的主角原来我也认得,便只好说:“什么样的人都有。”夏日罗曼斯怎么捱得过冬天?她太无知,很少男人会为了数度风流而娶那女人。

    当著杜维治面,我不想数落女同胞。

    杜维治很困惑,“曾经一度,我还以为这里所有的女人都是护照主义者呢。”

    我只得笑。

    “你没见过那瞎缠的劲……真叫人害怕,一天好几个长途电话,都指明由对方付款──”

    “什么都得付出代价,这是给你们男人的好教训。”

    “是的,他们警告过我,这是一个昂贵的城市。”杜维治微笑。

    我气不过,“而且女性从不结账,你叫侍者吧。”

    杜维治急问:“我又得罪你了?正如你说,什么样的人都有,咱们以事论事,你不能不准我发表真实意见。”

    我不出声,他说得确有些道理,只有极度自卑感的人才会对批评作出过强的反应。

    “你都不是那种人,让我们做个朋友好不好?”

    那对我来说太不公平,难道我还逢人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成,又不能到处嚷嚷“我不是为了入籍”。

    我仍然犹疑,成见太深,一时无法消除。

    除此之外,在其他事上,我与杜维治的意见倒是一致的。公事上我们常站在同一阵线上,两人都喜欢运动,吃生冷的食物,爱日本菜,一年捐三次血……

    一次发觉大家一连五年的五月,都在苏黎世渡假。

    杜维治问:“怎么我没碰见过你?”

    我心想,碰见也没用,反正我不会与洋人打招呼。但打那个时候开始,已不好意思扫他的兴。

    我把他收得很紧,很少在人前公开亮相,也绝不介绍他给亲友。

    我与他去的地方,都是见不到人的,像在远郊跺脚踏车,便是杜维治与我最喜欢的运动。

    我们去到很远很远,几乎是边界,大节当前,男男女女都在打扮,晚上好去派对玩,我与杜维治却跑到这里来踏自行车。

    我带了一件大衣,放在背囊,上车时连长裤都脱掉,穿短裤,戴上头盔,把跑车式自行车踏得飞快。

    我一直喜欢这项运动,梦想买一辆九千美金、全部手制、六个排档的黑豹名车。

    杜维治追得上我。

    我们在一个水塘边停下来,把车拦在山旁,坐在石块上,我用大衣盖著身子,仰头看青天白云。

    杜维治把矿泉水与三文治递给我。

    “很少有这么户外的中国女子。”

    “你认识多少中国女子?”我反问。

    他用手擦擦鼻子,“够多。”

    “坐井观天。”

    他笑,不再与我争。

    我心情很好,尽量不去多心。

    “晚上一起吃饭如何?”

    我说:“我不想出去。”

    “那么到我家来。”

    “我一向不上男人家。”

    “那么我到你家来。”

    “请客容易送客难。”我说:“况且我上个礼拜就约好姑妈四点锺见。”

    “你也未免太小心了。”他笑我。

    “今天过节,你无处可去?”我问。

    “当然有,分身乏术,乾脆避到你这里来。”他朝我挤挤眼。

    我们休息一会儿,又把自行车踩回去,缚在房车顶部,开车回家。

    他帮我把车子搬入屋内。

    我说:“很冷,我想沐个浴,你自便,别听我的电话。”

    他瞪我一眼,取过外套,“我还是走吧,再留下来要被你侮辱至死。”

    我刚要替他开门,门铃响,我一怔,谁?

    在防盗孔一看,吓得我,“是我姑妈,”我低呼:“她早来了。”

    杜维治问:“那还等什么?开门呀。”

    “不可以,”我急道:“不可以,怎么可以被她看见你。”

    门铃继续响。

    我急出油来,“你到我衣柜去躲一躲。”

    杜维治说:“不可以!”

    “你不去我以后都不睬你。”

    “你不去应门她自然会得走开。”

    “她的脾气我知道,她会按铃一直按到六点钟。”

    我把杜维治推进房间,把他塞进衣柜,又抄起一条毛巾,包住头,装成刚自浴室出来模样。

    开了门,姑姑瞪住我,“我还以为你不在呢。”

    “在洗手间,没听见。”我乱抓借口,“我今天不舒服,姑姑,我把东西交给你,你就走吧,我想躺一躺,不招呼你。”

    “你有什么不舒服,面孔红粉绯绯。”姑姑瞪我。

    “这是化妆,我实在吃不消了。”我打呵欠,“怎么睡都睡不够,我都不知道要吃什么来提神。”

    “力气不够就应当休息,这样子怕会撑坏身体。”

    “你不用理。”我把东西交给她,推她出去。

    “这是什么话?茶都不给我喝一杯?”她气极了。

    我关上门。吁出一口气。

    我急急转到房间去,“杜维治?你可以出来了。”

    没人应我。我吓一跳,不会是在衣柜里闷得昏过去了吧?

    我去拉开衣柜,“亚历山大社维治──”

    衣柜门一开,一个巨大的人影向我倒下来,拥抱住我。

    我一惊,随即知道是社维治与我开玩笑。

    我用冷冷的声音说:“放开我!即刻,否则赶你走。”

    他无奈,放开我,趁势落在我床上。

    “床也不行,站起来。”

    “你当我是垃圾。”他有点下不了台。

    当下他拉拉衣襟,也不与我争辩,便到客厅取过外套要走。

    我顿时觉得歉意,“喂,杜维治──”

    他很沮丧,“打扰你。”拉开门就走了。

    我在屋中呆呆的站著。

    好哇,求仁得仁,我要他知难而退,他终于做到了。

    我伸出脚把就近的茶几大力踢一下。

    又少一个朋友,身边已经没有人了,动不动拒人千里之外的性格倘若不改,就活该做独行客,很少男人受得了我的气,终于连杜维治也走了。

    其实刚才只要我把面部肌肉放松一点,他的自尊心就可以保留下来,偏偏我又没有那样做。

    我颓然坐沙发上。

    现在只好一个人过节了。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在过去三个月内口我几乎把所有空闲的时间都拿出来与杜维治一起度过,与其他朋友几乎完全失去联系。

    现在如果一定要出去狂欢,那种要订位子的舞会一定没有份了,家庭派对或老尚有希望。

    但是拿起电话逐家打,问人家肯不肯收留我,多么肉酸,不加休息休息吧。

    我颓然坐下,真尴尬。

    我并不怪杜维治,他应当生气。

    我在家踱来踱去,忽然之间电话铃响,我去听。

    竟是杜维治!“我给你三秒钟时间考虑,向我道歉。”

    我欢喜过度,根本不用考虑,“对不起。”我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原谅你。”

    我们大笑。他这一次做得真漂亮。

    自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杜维治在我心目中,不是泛泛之辈。

    他开始研究我这种不喜欢洋人的心态。

    我向他解释,“亚历士,不是外国人令我憎嫌,是因为洋人在他们自己的国度很好很规矩,东西方有别,生活习惯自然大有不同,但我看不顺眼可以不看,是这里的洋人那种气焰令我受不了。”

    “谁令你受气了?是那个姓爱伦的人?”

    “他当然是其中之一,不在话下,你知道吗,有一次他说我在信头上写错日子,那天是十一月廿三,他偏偏要说是廿四,找女秘书来证实,他仍然不信,他根本不信中国人可能不是白痴,结果我把南华早报给他瞧,他才信了,但错管错,他决不道歉。”

    “是有这种人的,”亚历士说“他在本国不过是做一名书记或是校役,来到这里就抖起来了。”

    我说:“还有更妙的呢,职位高低完全一样,一起出去做事,在人前把我当他的女秘书,叫他自己去做。”

    “那是因为你漂亮。”他打岔,又笑。

    “日积月累,渐渐受的气多了,非常愤慨,又不能发作,怕人说小家子气,真是的。”

    “你有没有受过同胞的气?”

    “有。”

    “感受好得多?”他微笑问。

    “他们要养家活儿,卑鄙一点也是应该的,小男人到处都有,同种同族,当然没有洋人可恶。”

    亚历士说:“你特别歧视我们。”

    “不是你。”

    “是吗,万载玄冰融化了?”

    我无奈的笑。他说得对。

    自此以后,我就不再把他收起来,渐渐有人知道我有个这样的朋友。

    很危险,社会并不如我们一厢情愿般想的那么开放,公开之后,要进那种望族的门就难了,就算一般中国男孩子,听说这女人从前与外国人来往过,也会裹足不前。

    我其实犯不著这样。

    但不知恁地,我又觉得不公开他的话,是对他不起。或许已经太迟,一切大错都是这样铸成的,女人一念之慈,后患无穷,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合同将满,要回国去。

    他不止一次说过,他不喜欢这个城市,硬要他留下来是没有可能的事,我断然不肯开口恳求。跟他到波士顿?别开玩笑,我又不是一无所有的人,说走就走,这里有我的社交圈子、职业、房子、节储、亲人……巴巴的跟洋人到外国去,孤苦零丁,单单指望他对我好,太渺茫了吧,叫他负那么大的责任,也不公平。

    外国的生活,自然可以习惯,但在毫无必要的时候,我不打算冒风险。

    这样没有前途的感情水池,我不还是涉足下去,浸湿了身子,不知为什么。

    故此在阳光下看著亚历山大杜维治那闪烁生光的金发,我很感动,为自己的浪漫感动,在现今的社会来说,一切浪漫都是奢侈。

    人人都是这么精打细算,又有几个像我这样的傻瓜?同这个洋人泡,但是又不想嫁给这个洋人。

    终于亚历士说:“我想像你这样性格的女子,不会贸贸然嫁一个外国人!”

    我说:“亚历土,我也为这个问题想了很久,嫁洋人的女人分两类!一种是极之富裕,金钱可以弥补一切的黄金女。另一种是一无所有,赌它一记的女光棍。你看我,既非前者,又非后老,多么难堪。”

    亚历土问:“你为什么要把事情分析得那么清楚?”

    “不这样是不行的,生活本身便牵涉到管理斗学,精打细算才能保证在轨道内好好活下去,与钱财无关,女人对财政都颇精明,但却滥用感情,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跟著拆白党。”

    “我是拆白党?”他瞪看我。

    “你家里也不能接受东方人。”我忽然说。

    他沉吟,并不打算给我憧憬,要骗我不比骗乡下女,还是说老实话的好。

    过很久他说:“可以克服困难。”

    我苦笑。在我这种年龄,干么还要自寻烦恼,尝试爬上珠穋朗玛峰,去征服一个美国家庭,过崭新的生活。

    我已经连新睡衣都不肯穿了,最要紧是舒服。换句话说,我爱自己,远比爱杜维治为多。

    但亚历土是不可多得的好伴,真是的,这令我捉住他的手晃来晃去,不舍得他。

    要是他走了,不知生活会如何。空处之余,自然还有寂寞,都要费额外功夫来一一克服,真是烦恼。

    他轻问:“或者你会来北美看我?”。

    我指指他的胸口,“你来看我才真,年来我很怕乘长途飞机。”

    “矜持矜持矜持。”

    “你想我怎么样?一声叫我就扑著过来?我又不是小狗。”

    “我寄飞机票给你。”

    “我寄给你好了,我也有两万块替你买泛美头等机票。”我微笑。

    他知道话又说造次了。“怎么搅的?你情绪又开始坏,咱们来往大半年,你总不肯开心见诚的与我说话。”

    “我没有为你颠倒不等于我没有喜欢你,我这个人的性格很难疯疯颠颠的欲仙欲死为一件事,我不是草包,无从燃烧,所以你失望了。”

    “什么事都一大篇道理!”他咕哝。

    “去找苏丝黄,趁现在还可以找得到,再迟就没有了,她可以满足你简单的需要。”

    他很生气,拉起我的手打我的掌心。

    天呀,我们居然吵架了。

    是什么样的原动力使我们产生吵架的力量?难道我们真的爱上对方?

    金发的杜维治一直很温和,这次动手,他自己面孔先涨红了。

    我们俩面对面坐著,他不肯走,我不忍逐客,僵持著,眼看太阳落山了。

    所有感情都是这样的,开头都单纯新鲜甜蜜,搁置久了牵涉便广泛起来,渐渐变质,千丝万缕,难以处理。

    我们的僵持在谁也不肯先作牺牲。

    至客厅完全黑暗,他问我:“要不要吃些什么?”

    我按熄香烟,“不,不饿。”

    “一个人把感情控制得太完善是没有快乐的。”

    “彼此彼此,”我说:“你岂有真的考虑到我的快乐?”

    亚历土说:“你的快乐又不止叫我留下来这么简单,你要我留下来,但暂时又不肯同我结婚。”

    我很震惊,他把我心事看得这么清楚,我呆住。

    “你手头上有一个十年的美国旅游证件,叫你到波士顿我家来住一个星期,是否太过份?我可以送你回来,你不需要应允什么。”

    “如果我没有意思同你结婚,再下去也徒然增加痛苦而已。”我仍然拒绝。

    “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也许你会喜欢波士顿。”

    “一星期当然可以,但一年?三年?五年?”

    “你在伦敦过了六年。”

    “因为我不过在那里读书,随时可以走。”

    “波土顿不会锁住你。”

    “你永远不会明白,亚历士,自伦敦回来,我的身份是毕业生,但如从波士顿回来,我是失婚妇人,怎么可以相提并论,你不可能说服我,我随你到过波士顿,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他呆视我许久许久,“天阿,你处理一切都像处理账目,你太可怕了。”

    他终于离去,我们不欢而散。

    或许我可以婉转一点说:好,我明年来看你。

    或是,你能否考虑留下来?

    甚至是,让我想想,你父母是否会得喜欢我?你们是天主教?我是否要入教?

    虚伪永远令别人生活愉快。四周围的人开心,我自己当然也高兴,这个道理我懂得,但此刻已对杜维治动了真感情,那里还管得了风度礼貌。

    错过这一道船也许就没有法子过河了。

    但在彼岸住一生是否我所欲?

    这么多问题弄得我头痛,失魂落魄一段日子,期限已至。

    亚历土已向我道别。

    我请他到最好的饭店去吃饭,同时奉送礼物给他。

    “蚀一些也不在乎,至要紧把我一脚踢走。”他微笑。

    我不出声,神情很黯澹,嗅得出来,今天化妆,粉老是不上面孔,眼圈黑黑,皮肤粗糙得很,像老了十年,脸有些肿。

    他不会看不出来,还这样打趣我。

    “是,”我自嘲,“坐在洋人身边,活脱脱是个国际女郎。”

    “我可不像与国际女郎坐一起的洋人。”他说:“你放心好了。”仍不放过我。

    他为什尘不约我在苏黎世见面?反正我们年年去那里。

    我强忍看眼泪。是的,夏日罗曼斯绝少可以拖延至冬日,像秋日的鸣奏昆虫,一到冬日,日渐凋零,明年纵然再传来乐声,也已面目全非。

    我看著窗外,再也做不到强颜欢笑。

    “我也有纪念品送你,我祖父的表。”他说。

    我抬起头,“你祖父只有一只表?”

    “是。”他已递到我面前,“一代传一代,我要你收著。”

    “那么留著它,”我说:“把你的项练给我。”

    “不,我要你留著这表,因为它名贵,你会时刻想起我,同时我们一定会再见面,不在我的家或是你的家,也在我们最喜欢的城市。”

    我终于说:“我不排除那个可能性。”不知他感受如何,我先松弛下来。为何要同自己门,我再也没有力气。

    “相信我,你不会后悔。”他握紧我的手。

    我勉强一笑,低下了头,我已经软化。

    那要看我想念他到什庆程度,如果真的痛不欲生,那庆为了自杀,我还是要去的,如果可以忍耐,那么这一段就得搁置,我要想得很清楚很清楚。

    “你仔细考虑,”他说:“事关你终身,我猜你有权这么做。”

    我说:“我不送你飞机。”

    “希望这次分别是暂时的。”他眼睛润湿。

    或许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新的开始,又或许我们需要的,是冷静一段时期。

    姊妹:

    阿清走了以后,房间永远是这个样子的,我习惯了。

    衣橱的门开着一半,毛衣掉在地下,裙子反转来拖在床角,皮鞋丝袜到处都是。

    化妆台上的凌乱是惊人的,唇膏筒永远不套好,粉盒打开着,一整盒的化妆纸都倒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替她收拾这些。好像已经做惯了。

    也许她是我的妹妹,也许我一直没有勇气去诉说她。

    我只比她大十三个月。母亲去世后,我是她的大姊。

    母亲在生,就是宠她一个人。因为她长得像父亲。

    到后来那几年,母亲思念父亲,是惊人的。

    阿清的运气就一直那么好,我还能做什么呢。

    母亲去世后,剩下一幢房子,一小笔现款。

    她把财产托给我,因为她一直认为我比较可靠。

    但是她嘱咐我不得亏待阿清,因为她深爱阿清。

    所以这几年,阿清益发离了谱了,我心里埋怨得很多。

    我顺手把这些东西一件件的拾起来,整理好。

    我们两个人合用一张梳妆台,一个睡房,地方太小了。

    整理屋子的责任一直落在我的肩膀上,从小到大如此。

    不知道是谁说过,如果不想做一件事情,千万不要做第一次。

    我就是做了一次,所以以后活该就得做到底。

    我叹了一口气,照照镜子,廿多岁了,这样的年纪,脸上虽然还没有皱纹出来,但绝不能算年轻了。

    奇怪的是,阿清虽然只小我一岁,她却有那种青春的感觉。

    她看上去永远只有十岁,尤其是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太吸引人了。

    这样子批评她,似乎有点不对,她到底是我的妹妹。

    我把衣柜门重新关好,所有的东西都弄得井井有条。

    阿清哪里去了呢?

    恐怕与男朋友出去了吧?她自然有无数的男朋友。

    阿清应付男人,太有一手了,与生俱来,高明万分。

    每一次我香到她把男孩子唬得一愕愕的,就又好气又好笑,感慨万分。

    然而这些男人、无论如何被阿清作弄,还是心甘情愿的往我们家跑,真叫人奇怪。

    阿清有一次嘿嘿的冷笑,“活该,谁叫他们死心塌地?”

    我便说:“阿清,对你死心,你就也该怜惜他们一点。”

    “怜惜?姊,你又不懂了,不懂就别充内行。”

    “怎么?”

    “这些人都是天生的贱骨头,你一怜惜他们,他们也就趁势上来了,岂可叫他们尝着甜头?”

    我摇摇头,“你晚上倒睡得着?没良心的家伙!”

    “我?”阿清拍拍胸口,“睡得着吃得下,好开心!”

    我笑了出来。

    “嗳,妈养我的时候,就长少了一颗良心。”她笑说。

    “那你多幸运。”我舒出一口气,“这年头,没良心的好。”

    “自然。”她哈哈的笑起来,无忧无虑得叫人羡慕。

    是的,阿清也说得对,那些男人的确是活该。

    多少年了,他们总是递信送礼买花电话,从来不停。

    天下难道只有阿清一个好女孩子吗?不见得。

    阿清跟前永远有一大堆人,恐怕是她那招本事了。

    今天她又上去了,在星期天阿清是绝不会在家的。

    然而她那么多男朋友中,也只有一个姓刘的比较像话罢了。

    那个姓刘的男孩子,样子长得好,主要是没有那副轻狂样,一份很好的职业,看来是比较有诚意的。

    只是阿清对他也不太重视,我只觉得这一个人可惜。

    其他的,也不过是些小阿飞花花公子罢了。

    我跟阿清说过,“那个姓刘的孩子,很不错。”

    “什么地方不错?我倒没有看到他有什么好处。”

    “他人很老实。”我说。

    “老实,老实值多少钱一斤,最讨厌是老实男人,谁也没杀人放火,老实得像一块木头,多恐怖。”

    我笑笑,阿清一向有她自己独特的理论,她很有一套。

    我没想到她对付得了那么多的男人,太不简单了。

    忽然之间电话铃响了起来,我走过去接听,明明知道又是找阿清的。

    “哦,”我说:“她不在。而且我不清楚她几点钟回来。”

    我挂上了电话。

    不过阿清尽管与我背道而驰,我与她的感情还算好。

    我实在是很容忍她的,她看到我的面色不对,也会退步。

    只是我跟阿清是这样的格格不入,两姊妹没有交通。

    虽然住在一起,竟与房东房客的关系差不多了。

    而且我常常为她生气,像今天,她又把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的,叫我做随身丫环,真正吃不消。

    我疲倦的坐下来,那种疲倦,是从心里发出来的。

    这样的疲倦,是无法解决的。我忧虑的躺在沙发上。

    难道我每天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屋子收拾好.等阿清回来,听她报导一下风流韵事吗?

    我应该做一些比较神气点的事情,太没志气了。

    不过我是一个懦弱的人,不能与阿清比。

    我是这样的迁就环境,以致忍气吞声,闷闷的生活着。

    我想到阿清是我唯一的妹妹,除了她,再没别的亲戚。

    要是离开她,母亲不知道会怎么想。她生前叫我照顾阿清。

    她现在不需要我照顾,但是我可以用一双眼睛看住她。

    这么多年来,我居然没有一个男朋友,我碰不上。

    一份简单的教书工作,学生教师都是女的,没有男性。

    教了好几年,我也没动兴叫朋友介绍一下异性。

    奇怪的是,也没有异性要来接近我,我就坐在冢里。

    当我默默坐着的时候,有一箩筐一箩筐的男人在追求阿清。阿清是我们两个当中吃香的一个。

    有时候阿清的那班男人上门来,心里对我不晓得如何看法,说不定有人当我是女佣呢。

    不过这事情不能在乎了,要在乎的话应该早就计较。

    我在沙发上躺着,眼皮渐渐的沉下去,我渴睡了。

    在这样的下午,我特别鼓励自己睡觉,午睡一下,时间也就不知不觉的过去了,又不必想那么多。

    我缓缓的站起来,刚想到睡房去,门铃响了起来。

    该死。

    是谁呢?我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端端正正姓刘的那个男孩子,手里还拿着一盒糖。

    “我是刘天威。”他礼貌的说。

    “我知道,”我说:“不过阿清出去了呀,没在家。”

    “我知道,”他说:“阿清答应我五点锺回来的。”

    我看看钟,才四点三刻。而且阿清也没关照我。

    “那请你进来等吧。”我让开一点给他进屋子。

    一个午睡又得打消了,有什么办法呢?幸亏他还不讨厌。

    “喝茶?”

    “谢谢。”

    我倒了一杯茶给他。

    他马上站起来,“不敢当。”他说:“你请坐下。”

    我笑了一笑,他的确是阿清那么多男朋友中比较拘谨的。

    一张方方的脸,没有太多的特色,但是还好看。

    他讲话有点木讷,倒是身裁,长得蛮高大的。

    他来得太早了。如果阿清说五点,他六点来不迟。

    我坐着陪他闲聊,他说到了身世,学历与其他的事情。

    我再看钟,已经半小时过去了。

    我又看看他,他显得有点不自在。

    “也许星期日车子太挤。”我说:“一时赶不回来。”

    “哦,是是。”他答。

    阿清怎么会喜欢他呢,他真是白浪费时间了。

    像他这样,把时间做什么不好呢?偏偏来找阿清。

    阿清属意的几个男朋友,我见过,都是飘逸得不得了的人物,未必适合做丈夫──但谁又想得那么远了?

    这个姓刘的男孩子,恐怕要自讨没趣了,可怜得很。

    眼看时间已经过了,阿清还没有回来,他开始焦急。

    “去了那里,她可有留下地址?”他问我道。

    “我不知道,”我说:“她从来不告诉我的。”

    “但是她答应我五点钟会回来的呀。”他喃喃的说。

    这个死心眼的傻子,如果我是他,就回家去了。

    一个女孩子对钟爱的人,岂会采取这样的态度。

    阿清明明是故意刁难地,他还看不出来,太笨了。

    他在这里浪费的是我的时间,实在无聊得很。

    我盼望他快走。

    我在茶几上拾起一本杂志,慢慢的翻阅,不去理他。

    他呆坐在那里,忽然之间问我,“王小姐,你不会有空吧?”

    “我?”

    “是的,我买了两张票子,本来要去看五点半的。”

    这傻子,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我很生气。

    他约了阿清,阿清爽约,倒来找我,天下有这种道理?

    他干么不在开头就买三张戏票?这个人简直胡混!

    我马上冷着脸说:“刘先生,对不起,我没有空。”

    他说:“啊,那太可惜了,浪费了票子呢,怎么办?”

    我下了逐客令。

    他站起来,“是是!我走了,对不起。”他还看看表。

    他等了阿清差不多一个钟头,这种天字第一号瘟生。

    我把大门在他身后重重的关了,自叹倒霉不已。

    真是天下各种各样的人多得很,这个姓刘的是吗。

    我回房去倒在床上,用小枕头压住头,气了半晌。

    算了,我后来告诉自己,与他计较作什么!

    阿清在当夜一点多才回来,我告诉她这件事。

    “姓刘的?可是刘天威?”阿清诧异的问我。

    “是。”

    “他倒真是不识趣,我代他向你道歉好了。”阿清说。

    “你约了他,干么人又不来?”我责怪阿清。

    “我忘了呀。”阿清说:“这年头,谁要去看电影呢?”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个人确实是没有味道。”

    “可不是?来了也是白来。”阿清打个呵欠,“累死了。”

    “活该的,每天晚上这么晚才回来。”我说她。

    她笑笑,转个身就睡看了,乌黑的头发散落在手臂上。

    我却呆呆的失眠。

    即使这个姓刘的是个不识趣的人物,不过如果他来等的是我,我倒不会叫他失望。

    也许从来没有男孩子为我等过一个钟头,也许我心肠软。

    这样的事情,每隔几个星期,总得重复一次。

    我也习惯了。

    假使开个铺子,有这么门庭若市,倒也赚了大钱。

    阿清改行做女明星女歌星,倒也会吸引到观众。

    我是实在嫁不出去,阿清是玩疯了,不想嫁。

    “到廿九岁嫁还不迟呢,现在玩玩,多好。”

    “玩什么?女孩子没有什么好玩的,总吃亏。”

    “吃亏?姐,你也太老式了,怎么会吃亏呢?”

    阿清呵呵的笑了起来,我看了她一眼,不响。

    “这年头你还在灌输我那些[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话?”

    她在嘲笑我。

    “姐,算了吧。现在我就是不玩,人家自来玩我。”

    “听听看!天下哪有这种理论!”我给她气坏了。

    “你不相信,等着看好了。”阿清笑咪咪的说。

    “幸亏你也二十出头了,干什么我用不着理!”

    “只是姐姐,你又干么一天到晚关在屋子里呢?”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你也别管我了。”我说。

    “出去散散心嘛。下星期我们有一大堆朋友去野火会。”

    我不响。

    “──你也参加,好不好?朋友都说从未见过我姊姊。”

    “我没有什么好见的。”我苦涩的说:“你去好了。”

    “是不是我又得罪了你呢,别这样好不好?”

    “我走不动。”我说:“而且又怕冷,别理我。”

    “我会照顾你的,保证你玩得舒舒服服。”

    “到时再说吧。”我冷冷淡淡的应付过去了。

    其实谁不想出去玩玩,但是跟着阿清,总不行。

    天下有跟着姊姊的妹妹,哪有做姊姊的反而去随妹妹?

    我很蠢,我有我自己的一套想法,况且我跟他们又合不来。

    但是那一天到了,阿清却非要我跟看去不可。

    通常她也会要我一块去玩,不过这次特别有诚意。

    我无可奈何,只好穿起一件厚毛衣长裤子跟了她去。

    门口有一部车子等她,她坐前面,我与其他两个人挤在后头,我马上后悔了。

    一个不重要的角色,我早该知道。何必轧热闹呢?

    在车子里足足坐了将近一小时,他们一直在讲笑。

    我维持沉默。我看着车外的景色,双眼定定的。

    谁也不会注意到我。大家都争着与阿清玩笑。

    真是闷,早晓得我可以在家,看本书泡杯热茶。

    孤独有什么不好呢?与人群在一起,我又何尝不孤独。

    阿清放肆的把头斜倚在车椅子上头,笑得很漂亮。

    她永远知道展示她最好的东西,我却不懂。

    母亲一共才生我们两个孩子,却偏心阿清大多了。

    我闷闷的想,我没有妒忌阿清,但是羡慕她。

    到了那里,已经有一大堆人在了,他们大呼小叫的把阿清拥过去,我看得直摇头,把她当皇后公主似的。

    我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他们不会注意到我的。

    随即节目开始了,他们又唱又叫又跳,开心得不得了。

    但是我却觉得他们幼稚,哪里做人是这样做的?

    难为阿清也这么俗,也许快乐是要俗人才可以得到的。

    我冷眼的看着他们,想回去,又没有车子。

    路这么远,又是郊外,看样子非等到他散了不可。

    等到几时去呢?太难了。我后悔得更加厉害。

    他们烤东西吃,我又不感兴趣,只好转到冷静点的地方去坐下来。

    正在无聊的时候,忽然有人叫我:“王小姐。”

    “谁?”黑摸摸的,我看不清楚那张脸是什么人。

    “是我。”他说:“刘天威,你没有忘了我吧?”

    真讨厌,却是这个人!我真不想去理睬他呢。

    我低下了头不响。

    “王小姐太不喜欢热闹了,是不是?”他问我。

    “嗯。”我淡淡的应了一句,我不想说话。

    “我一直留意着你,来了大半个钟头,你彷佛不感兴趣。”

    “是的。”我坦白的说:“我想回去,又没有车子。”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他忽然之间问我。

    “你?”我诧异的说:“路很远呢,来回不方便。”

    “我也不习惯这里,”他笑笑,“回去就不来了。”

    我细细的看看他,出不了声,今天他为什么这么可爱?

    “回去好不好?”他问:“这里没有什么意思。”

    “好的。”我站起来,“我与阿清去说一声吧。”

    “不用了,你看他们玩得多起劲。”他指一指。

    我看到阿清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跳舞,拥得紧紧的。

    “好的。”我答应下来。

    我跟了刘天威出去,他开了一部小小的甲虫车子。

    他说:“到郊外来玩,应该静静的,对不对?”

    “是,吵成这样子,像什么呢?”我居然笑了,“也许我的年纪比他们大吧。”

    “你的年纪大?不会吧,最多比阿清大两年。”

    “是的。”

    “所以,不过你是比她成熟得多了。”他说。

    我不出声,今天这个刘天威,说话很讨人喜欢。

    “那天的事,我向你道歉,王小姐。”

    “什么事?”

    “那天我等不到阿清,请你去看戏的事。”他看我一眼。

    “啊,无所谓。”我心里有一个疙瘩,但是不说。

    “其实我只是不想浪费一张票子。”他告诉我。

    “啊。”

    “后来我看出你不开心了,”他笑,“所以马上就走。”

    “我的确有点不开心,那天我原本想睡午觉的。”

    “哦,那真是对不起了──你有点冷若冰霜。”

    “是吗?”

    “阿清却热情如火。两姊妹的性情有很大的差别。”

    “也许是。你喜欢阿清吧?”我问他,“有没有?”

    “有,当然喜欢,谁不喜欢呢?”他坦白的说。

    我缓缓的低下了头,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默得很。

    隔了一会儿他说:“但是阿清男朋友实在太多了。”

    我依然看着窗外。原本刚刚起来的一点欢乐,消失得无影无踪。车厢内忽然冷了下来。

    阿清真是个胜利者,她如此对一个男人,这男人还会口口声声的说喜欢她。她为什么这样幸运?

    我真是太不明白了。而我呢?我又为什么这样?

    刘天威看了我一眼:“请恕我的坦白,王小姐。”

    我暗中叹一口气,心想我何必不大方一点呢?

    何必要耿耿于怀呢?我一定要轻松一点才好。

    于是我说:“叫我阿洁好了。不用王小姐王小姐的。”

    他笑笑,“很漂亮的名字,你们只有姊妹两人?”

    “是的,父亲先去世,然后母亲──”我有点难过。

    “是的,我也听过阿清说。对不起,提起这些。”

    “没有关系。多年来没有一个朋友,也没说过这些。”

    “我不是你的朋友吗?”他看我一眼,笑笑说。

    朋友?我不是指这种朋友,打招呼的朋友有什么用?

    但是这话我又说不出口,我只是低着头不出声。

    “到市区了。”

    我抬头一看,看到了灯光,果然是到市区了。

    我如释重负似的舒出了一口气,肚子忽然饿起来。

    “要不要吃点东西?”刘天威忽然之间问我。

    他真的好像很解人意的样子,我点点头,“好。”

    “喜欢吃什么菜?”他问我,“中菜还是西菜?”

    “我不比阿清,我是很随便的。”我告诉他,“什么都行。”

    这话出了口,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对,好像在恶意批评阿清似的,我到底是她的姊姊啊。

    “你要不要回家休息一会儿?”他问!“还是直接去?”

    “就这样好了。”

    于是我与他去吃了一顿饭。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不说话,但是这一顿饭吃得很自在。

    饭后他结了账,我向他道谢。

    “谢我?这是很应该的,”他说:“你是个奇怪的女孩子。”

    “应该?谁说女人吃男人是应该的,你才奇怪呢。”

    他笑了,不响。

    隔了半晌他说:“你与阿清,实在大大不同了。”

    我不知道这算是恭维呢,还是什么,反正谁都知道我与阿清不同。

    但是有时候我会羡慕阿清,阿清却永远不会羡慕我。

    分别就在这里,但是很多人不知道,我又何必说呢。

    至于这个刘天威,不过是阿清许多追求者之一罢了。

    我最好当他是普通朋友,否则的话,自讨没趣而已。

    那天他开看那辆小车子送我回家,我在门口向他道别。

    他问我,“阿洁,下次我可否约你出去玩呢?”

    我有点意外,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呆在那里。

    “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出去看一场电影之类的。”

    “哦,那样。”

    “如何?”他看看我。

    我原可以大方的答应下来,但是他毕竟是阿清的朋友。

    “好吧。”我说。我不想太小家子气,才应允下来。

    “再见。”他欢愉的说:“我打电话给你。”

    他走了。

    到了家里我就想,阿清如果知道这件事情一定生气。

    不如先与她说明了吧,我知道自己妹妹的脾气。

    阿清很早就回来了,她把外套一脱,就瞪着我。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她问:“我到处找你。”

    “我觉得没什么好玩,先回来了。”我冷静的说。

    “谁送你的?”

    “刘天威。”

    “他?”阿清惊异地问:“是他吗?很奇怪。”

    “是的,他请我吃了一顿饭。”我告诉她。

    “是吗?”阿清笑了,“他对你有意思,倒是好。”

    “什么好?”我问她。

    “你别多心,姊姊,我是说:要是他来找你,你也多一个朋友散散心,是不是?”阿清说。

    “你不会介意吧?阿清。”我问她,“他是你的朋友。”

    “噢哟,我像他这样的朋友,多得发昏章第十一!”

    “你不在乎了?”我问阿清,“以后可不准生气。”

    阿清笑,“你放心,姊姊,其实他与我根本是初相识。”

    “初相识?”

    “朋友介绍的,第一次与我出去就说爱我,傻子!”

    “什么?”我黯淡的问:“他第一次见你就说爱你?”

    “可不是,把我吓个半死,以后也不敢见他了。”

    我低下了头。

    “谁在这年头讲爱情呢?叫我剖腹掏心的,我才不干。”阿清还在笑,“大家玩玩罢了。”

    刘天威曾对阿清说过这样的话,他这人就靠不住了。

    “所以,姐姐,姓刘的未必是好人,你要当心。”

    “叫我当心,我有这么些年纪了,”我说:“不用劝我。”

    “我老觉得你是容易受骗的那种人,姊姊。”

    “是吗?”我也笑,“没有这么简单呢,你看好了,”

    阿清说:“我去换衣服,不陪你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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