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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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
    coma:

    孔碧玉推开一o三号病房,“丘少雄,我来看你了。”

    她轻轻掩上门。

    病人躺在床上,动也不动。

    孔碧玉把窗帘拉开一点点,“今日天气很好,下了整整两日两夜大雨,本来推测要到星期一才放晴,可是太阳已经提早出来,你不高兴吗?”

    病人丘少雄仍然瞌着双眼,平和地熟睡,身上搭着各种各样的管子,管子通向仪器,仪器静默操作,萤幕图表显示呼吸、心跳、脉搏均属正常。

    孔碧玉叹口气,“丘少雄,你昏迷已有两个星期了,医生、看护、家人、朋友,都希望你快快苏醒。”

    她趋近去。

    病人丘少雄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孔碧玉轻轻说:“醒来之后,你驾驶车辆或许会小心一点。”

    丘少雄在一次汽车失事中失去知觉,据说还不是他的错,大雨中他欲闪避两个突然越过马路的小孩,车子冲上行人路撞向灯柱,车头只凹陷了一点点,他额角上有一个小伤口,但自从该刹那起,他便陷入昏迷。

    “医生叫我多同你说话呢。”

    孔碧玉是一名看护。

    她在丘少雄身边坐下,替他按摩手指。

    “物理治疗师明天才上班,今日由我来。”

    管子碰到床沿,叮当作响。

    “健康真是我们天底下最宝贵的资产,可是,为什么健康的人,却时时觉得不快乐?”

    孔碧玉叹一口气。

    “你看我,多么寂寞,空有一大堆兄嫂,却与他们谈不来,自小,他们用冷落来惩罚我,医院里那么多同事,也没有谈得来的朋友,防人之心不可无。”

    病房静寂万分,只余一束鲜花散播芬芳。

    孔碧玉说:“来,我们听点音乐。”

    她开了轻音乐,忽然咕一声笑起来,“也许你痛恨这种升降机音乐,也许你对古典音乐有极深造诣,那你就该早些醒来,告诉我们。”

    病人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

    孔碧玉叹口气。

    这个时候,有人推门进来,“病人今日如何?”

    一听到那把声音,碧玉已经涨红了脸,“阮医生,病人情况并无改变。”

    那阮立仁医生是个年轻人,一表人才,朝碧玉点点头,走近病人。

    孔碧玉说:“我还要到旁的病房去。”

    阮医生只唔了一声。

    孔碧玉退出去。

    阮医生检查过病人,坐下来,叹口气。

    呵莫非时下流行叹息?

    他说:“老兄,也该醒来了,昨日令堂在候诊室哭至晕厥,还有,你的女朋友面孔如白纸一般。”

    病人当然没有回答他。

    年轻的阮医生似有满腹心事,“可是你现在无知无觉,亦无烦恼吧,我还不如你,我心事多箩箩,实习医生收入低,工作时间长,休息不足,心烦意燥,父母弟妹均不了解我,唉。”

    医生低下头。

    “对不起我对你诉苦。”

    他拉开房门走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病人毫无意义,他在病床上憩睡,俗世事已与他无关,年月日已没有作用。

    每隔一段时间,自有看护替他检查仪器。

    中午时分,有一丽人推门进来。

    一张俏脸虽然化着淡妆,却还苍白得可以。

    这一定是阮医生口中说的那位女士了。

    是,她正是病人丘少雄的女友。

    她坐到丘少雄床边的椅子上。

    “少雄,你醒醒,你醒醒。”

    病人舒服地躺着,不予理睬。

    真好,不必听谁的话,不必虚伪而礼貌地笑,不必应酬敷衍任何人。

    “少雄,意外发生之后,我请教过许多医生,都说你苏醒的机会是个未知数,有人昏睡五六七年后才醒过来,少雄,你是否要我等你那么久?”

    丽人掩住脸。

    过一刻,她心情略为平静,“我今日已经恢复上班,我有我的生活需要照顾,有人邀请我周末出去跳舞,少雄,我已经应允,你会明白的吧?”

    丽人伸手去握住病人的手。

    她又饮泣了。

    过一刻,她终于勇敢地放下病人的手,白手袋中取出小镜子照一照面孔,补上一点粉,才走了。

    她才出去片刻,就另外有人进来。

    那是一个中年妇人与一名少妇,她俩分明是一对母女。

    那母亲一见病人便哭。

    少妇温柔地说:“妈,医生说少雄情况没有恶化。”

    “可是也没有好转呀。”

    “妈,你不能再哭了,眼睛肿如鸽蛋,你要小心身体。”

    “你看到那金丽琴没有?没事人一个,见到我们,不啾不睬,听说已经去上班了,不出三天,又该同别人去跳舞了吧,少雄没出事之前,逼着少雄娶她,吵得不亦乐乎,少雄一有病,她就不上门来了。”

    “妈,人人都有难处。”

    丘太太不住哀哭。

    看护推门进来,“丘太太,请尽量维持镇静。”

    那少妇无奈地说:“上次那个药,再给我妈妈吃一颗。”

    看护笑笑,“我们也要听医生吩咐。”

    少妇皱上眉头,“妈,我陪你到公园去走走。”

    那母亲痛哭着离去。

    看护感慨不已。

    日光西斜,一天快要结束,病人仍然躺着,脸色红润,神情祥和,像是随时会得拗腰起来,伸个懒腰,说声“好睡好睡”,下床离去。

    傍晚,病人的姐姐再次来探访,带着一个男子,两人言行十分有默契,看样子,是对夫妻。

    “少雄,少雄。”

    “他听不见。”

    “少雄,少雄。”

    “别叫了,他已是一棵植物,不会回答你。”

    少妇恼怒地看住丈夫,“你说什么?”

    “丘淑珠,难为你这样一心一意向着娘家,这些年来,娘家怎么对你?你父母偏心:心里只有丘少雄,哪有丘淑珠,如今儿子出了事,他们大概也得认命,一副身家,总不能叫一棵椰菜承继,怕会回心转意。”

    少妇呆住,眼泪慢慢的干了。

    她丈夫说:“你要趁这机会坚强起来,到公司去帮父亲忙。”

    “我不懂。”

    “有我呢,来,我们回家去商量细节。”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看护进来,替病人开亮一盏小小的灯,她过去拉拉病人的手。

    “我下班了,明早见。”

    不过病人什么都听不见,他嘴角带一个微笑,平静地睡着。

    半夜,另有看护来帮他转身。

    天色不知不觉又渐渐亮了。

    又是一天。

    街上行人来去匆匆,赶着上班找生活,与人竞争,倾轧,上演该日七情六欲。

    丘少雄则在享受海绵浴。

    “可怜哪,无知无觉。”

    “听说是个阔少爷。”

    “现在同一棵椰菜没什么分别。”

    “会苏醒的。”

    “唉,看护做久了,不由人不看化。”

    阮医生推门进来,孔碧玉跟在医生身后。

    那两名看护才噤了声。

    阮医生说:“病人一点进展也无。”

    孔碧玉答:“但是病人的父亲说过,即使十年八年不醒,他也要用维生器。”

    “这样坚强很好,但愿丘少雄与乃父一样顽强有斗志。”

    孔碧玉吁出一口气。

    “病人朋友多不多?”

    “头一个礼拜人人都已来过,现在已经进入第二个星期,疏落许多,再过一阵子,恐怕没有人来了。”

    “我想见见他的女朋友。”

    “是有一位金小姐,我同他的家长说好了。”

    “那位金小姐如果可以每天定期来陪他说话,可能会有帮助。”

    孔碧玉把这件待办的事记录在案。

    医生详细替丘少雄检查过,不禁叹一口气,收拾仪器出去了。

    孔碧玉静静看着丘少雄一会儿,“他不知道我爱慕他呢。”她口中的他,自然是阮立仁医生。

    孔碧玉又说:“而我呢,真不知要隔多久才能提起勇气告诉他,我仰慕他。”

    她走到窗前,白色制服裹着的是一个俏生生的身型。

    这时,病人的左眼忽然跳动一下,睫毛稍作颤动,不过孔碧玉没有留意到。

    待她回过头来,他又恢复原状,动都不动。

    孔碧玉说下去:“假如你是我的朋友,你会不会帮我这个忙?”

    孔碧玉讲完之后,蓦然失笑。

    她离开病房去办事。

    稍后,丘少雄的女朋友金丽琴到了。

    她气色已经好得多,打扮入时,化妆鲜明。

    阮医生对她说:“金小姐,希望你每天清早或是傍晚来陪病人一小时。”

    金属琴反应之奇突,令阮医生愕然。

    她竟然这样回答:“医生,我想你误会了,我与丘少雄,只不过是普通朋友。”

    阮医生瞪住她。

    “我即将有远行,得离开本埠一段时间,这次恐怕是我最后一次来采访丘少雄。”

    阮医生明白了,他并不笨。

    他轻轻说:“对不起,麻烦你了。”

    “没事,我先走一步,以后有关病人事宜,都与丘家联络好了。”那意思是说,以后别再烦我。

    她高跟鞋阁阁阁敲响医院地板,一直走出去。

    阮医生要过良久才能耸耸肩,转过头来,心酸地对病人说:“这等经不起考验,算了。”

    过一会儿,又说:“我们有什么资格考验别人?”苦笑,“自己条件不够,怎么留得住人?”

    病人没有任何反应。

    “你会好的,不是为别人,是为自己。”

    病人呼吸均匀,不知日影又斜。

    “也好,”阮医生说:“梦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病人还能做梦吗,如果可以,做的是什么梦?他梦见的是自己的童年,还是少年?

    是一段没有结果的恋爱,还是在事业上的胜利?

    这一切仿佛都离开他很远了,此刻他连翻身都做不到。

    整个黄昏,都没有人来。

    可是,病房门在八时左右,终于被推开。

    进来的是一个气宇不凡的男子,应该接近六十岁了,可是生活优裕,人不显老,骤眼看,象是丘少雄的大哥。

    他没有坐下来,只在床边默默站着,双目渐渐泛起泪光。

    跟着,有人在门外轻轻说:“丘先生,时间到了,姬爵士的晚宴不便迟到。”

    那男子便转身离去。

    病房又恢复了静寂。

    病人的眼角忽然缓缓流下一滴眼泪,因为看护不在身旁,那滴泪水,过了一会儿,静静的干了。

    夜班看护在翻阅杂志。

    其中一位打个呵欠,“这样用仪器养着,一天费用够许多人生活一个月了。”

    “你信不信因果报应?”

    “你是说,丘家许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他们做大生意的人,唯利是图,很会得损人利己,手段刻毒。”

    “可是,丘少雄不过是个年轻人。”

    “嘘,那边不是丘家母女吗,噤声。”

    可不就是丘太太,气得双耳都烧红了,正跟她女儿诉苦:“普通朋友?订婚戒指都收下了,还是普通朋友?叫她把那颗三克拉的香槟钻退出来!”

    “妈,算了吧。”丘淑珠不住价劝。

    丘太太眼泪簌簌落下,“少雄,你快醒醒,你看这些人怎么对待你。”

    “妈,还有件要紧的事。”

    “你同你爸说要进董事局的事?”

    “是。”

    “你爸怎么讲?”丘太太拭拭眼泪。

    “爸说,只得一个席位,他已答应那边那个儿子了。”

    丘太太气得发抖。

    那边,是指丘某多年来的外遇。

    那边的儿子,是外边所生的孩子,廿二岁,刚自南加州大学毕业回来。

    丘太太咬牙切齿,额上青筋绽现,泪水纷纷落下。

    丘淑珠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愤恨到这种地步,她十分震惊。

    “妈,你别激动。”

    丘太太伏在儿子身上,大哭起来。

    “少雄,你要替妈妈出气,你要替妈妈出气。”

    看护听到扰攘之声,连忙进来干涉。

    好不容易劝走丘太太,看护朝病人投去同情一眼,轻轻说:“你好好休息,醒后,够你烦的。”

    她掩上房门。

    这时,病人心跳图萤幕上出现不规则波纹,他似听到母亲的话,表示激动。

    但这一切随后又静止下来。

    夜深了。

    第二天一早进来的,又是日班看护孔碧玉。

    她温柔地说:“昨天你受骚扰了吧,做人就是那样烦,不过我相信令堂的烦恼很快就会过去,今天天气非常好,这个秋季出奇地温柔,你若醒来,可到公园走走,病人昏迷久了,即使苏醒,也需要长时期做物理治疗,并不似电影中那样,第二天就可以去上班。”

    孔碧玉笑,“报上的新闻来来去去那几样,物价飞涨,经济衰退,治安大坏,不过,你还是快快醒来的好,蓝天白云仍然叫人愉快。”

    有人敲房门。

    孔碧玉扬声,“进来。”

    门外出现两个约十二三岁的少年,一般的圆面孔,分明是两兄弟。

    “看护小姐,我们找丘少雄先生。”

    “你们是谁?”

    “丘少雄先生为了把车驶开,不叫辗到我们,才失事受伤,我们特来向他道谢,我们来迟了,因为打听很久,才知道丘先生在这间医院。”

    孔碧玉十分感动,“过来,丘先生在这里。”

    两个男孩子轻轻走近,“丘先生,丘先生。”

    “丘先生已昏迷多天。”

    他们十分震惊,“他几时才会醒来?”

    “快了。”孔碧玉相当有信心。

    “是为着我们的缘故?”两个男孩子几乎哭出来。

    “不,是为着他做人的原则。”

    两个男孩子沉默了。

    孔碧玉温柔地说:“牺牲自己的安全,去成全他人,是人性极其难得的质素,丘少雄先生是个好人。”

    小兄弟落下泪来。

    “回去吧。”

    “我们想留下通讯号码。丘先生醒来之后,请他抽空与我们讲几句话。”

    “没问题。”

    小兄弟只逗留了一刻,便离开了。

    孔碧玉转过头来对昏迷中的病人说:“那两个小孩来找你呢,是你及时扭转车头救了他们吧,据警方说。意外中错不在你,该处并无行人路,他们突然冲出来……”孔碧玉的声音低下去。

    过一会儿她抬起头来,“你会痊愈。”

    这时身后有声音传来,“你同病人说话?”

    是阮医生来了。

    孔碧玉转过头去微笑,“我自言自语而已。”

    “多陪他讲话有益处。”

    空气中有点讪讪的意味。

    忽然阮医生说:“孔小姐,今晚我居然有空,朋友给了两张音乐会的票子,我想邀你同往,你会赏脸吗?”

    孔碧玉睁大眼睛。

    阮立仁有点紧张。

    孔碧玉吸一口气,“去,我去。”忽然笑了,她还以为他永远不会问了呢,迟总好过永不,不不,也还不算太迟。

    “七点钟在大门口等你。”阮医生松口气。

    孔碧玉等他一走,立刻对丘少雄说:“他看到我了,他注意我了,请祝福我。”

    她握住病人的手,摇了两摇,才兴奋的走开。

    病人的左耳忽然涨红,又渐渐褪去,他听到孔碧玉的心声?他代她高兴?

    假如他听得到过去十多天各式人等在他床头所讲的话,他的人生观肯定会有所改变吧。

    又一个晚上。

    没有月亮。

    然后,天蒙蒙亮起来。

    清洁女工推开一o三号病房门,一看,立刻按铃叫看护进来。

    看护急急应召,“呵,病人的手怎么放到胸前去了,叫医生。”

    她上前察看,发觉病人眼皮不住颤动,似竭力想睁开双眼。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听到的话,请点头,点头会吗?”看护不知多紧张。

    没有反应。

    “丘少雄,努力,努力,点一下头给我看。”

    她紧紧握住病人的手,把嘴巴趋向他耳朵,“点头,点头表示你听见。”

    她身后传来医生的笑声,“他已经点了头了,你再叫,他耳膜怕要保不住。”

    护士心花怒放,“醒了,醒了。”半晌,才发觉自己面孔濡湿,原来她哭了。

    丘少雄真正苏醒说话,却是一个星期后的事。

    这段期间,他情况一日比一日好,令亲友大慰。

    最高兴的当然是阮立仁与孔碧玉。

    这一对年轻的医生及看护已正式开始约会。

    “若不是同时派在一o三房,我们二人恐怕还不会进展得那么快。”他说。

    她没有出声,她不好意思说她一早就钟情于他。

    病人可以自己进食了。

    声音微弱,叫了一声妈妈。

    丘太太又哭又笑,“少维,你替妈争气,你帮妈妈主持公道。”

    他听了,只是微笑。

    丘太太只道儿子大病初愈,精神不能集中。

    孔碧玉却看出其中学问。

    “丘太太,你让他休息吧。”

    看看母亲离去,丘少雄笑意更浓,他轻轻摇头,“越是老人家,越爱争意气。”

    孔碧玉说:“来,我扶你走两步。”

    病人缓缓落地,一边闲闲地问:“阮医生爱听古典音乐?我家有一组不错的音响,几时请两位来舍下。”

    孔碧玉蓦然涨红了脸。

    他听得见!

    他在昏迷当儿,把什么话都听到耳朵里去了?

    丘少雄笑,他对这美丽的看护有极大好感,“我猜想你同阮立仁医生是一对。”

    猜,抑或知道?

    孔碧玉定一定神,笑道:“我们都为你高兴。”

    “经过这次大病,我的想法大大不同了,至少家母高兴之后,怕要失望,我已无心追名逐利。”

    孔碧玉一怔。

    “放心,我不会出家为僧,只不过想去读书进修。脱离名利场,过怡淡的生活。”

    孔碧玉刚想说话,病房门被蓬一声推开,站在门口的,正是金丽琴小姐。

    那金小姐一脸笑容,“你苏醒了,少雄,我一知道立刻来看你。”

    孔碧玉立刻识趣地避开。

    病房只剩下丘少雄及金丽琴。

    “请坐。”丘少雄招呼她。

    “少雄——”

    “请让我先说。”

    “你总是不让我。”金丽琴娇嗔地坐到他身边。

    “丽琴,我们解除婚约吧,你可以保留我送给你的一切礼物。”

    金丽琴脸色变得煞白,“令堂一向对我没有好感。”

    “丽琴,这纯粹是我个人主意。”

    “可是——”

    “你不会说服我,丽琴,你自己讲过,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

    金丽琴知道事情已经完结,她轻轻站起来,倒也爽快,拉开门,离开病房。

    丘少雄缓缓走到床边,拍拍枕头,“大梦谁先觉,真没想到,我这一觉竟睡了半个月。”他苦笑。

    如果不醒来,也就算是一生了,今日侥幸醒来,人生观自不一样。

    首先,他要多陪陪母亲及姐姐,闲话家常,其二,他知道自己多了两个好朋友,他们是阮医生与孔护士,还有,他想同交通意外中那两个小孩子联络。

    再下来,他会把生意让给野心勃勃的半弟,告诉父亲,一直以来,他对家庭事业一点兴趣也无,然后,他会到欧洲升学。

    丘少雄吁出一口气,按铃召人。

    孔碧玉进来。

    “孔小姐,我想出院。”

    “我把阮医主找来,看他怎么说。”

    “我正要谢他。”

    “我们的职责如此,不需要谢。”

    “还是要谢。”

    残酷游戏:

    沛华恢复上班第一天,同事们纷纷前来问候:“一切都办妥了?振作些,节哀顺变。”

    沛华颔首致谢。

    “已经病了多时吧,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环。”

    沛华不想多说。

    无论她家里发全了什么事,外头的世界却如常操作,企图他人停顿脚步致以同情是非常不合理的奢望,她已失去母亲,她不能再失去同事与朋友。

    日日长嗟短叹,等于孤立自己。

    沛华非常明理。

    她立刻投入工作。

    在忙碌的日常会议及公文批阅中,她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丧亲之痛。

    晚上最要命。

    她需要服一点药才能入睡,可是仍然会在半夜惊醒,独自坐着到天明。

    任何声音都会使她跳起来。

    邻居添了个新生儿,半夜三时许,如闹钟一般哭泣要喝奶,呜哗一声,沛华便醒来。

    她用手撑着头想,母亲也这样喂过我喝奶吧,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还有,看到幼时的旧照片,母亲把她抱在怀中,那时母亲还有乌黑浓密的头发,衣着整齐,可是,沛华亦不复记忆。

    她只记得与母亲无数次的争执,一次又一次,她其实只希冀得到母亲的谅解及支持,可是母亲不住打击她的自信,无论女儿做些什么,总是不够好,总加以批评。

    以致沛华午夜梦回,发觉在过去廿多年的生命中,母亲从来没有称赞过她一句。

    真是个记录,她所做所说,母亲从不予嘉许。

    沛华出来做事那么多年,还未曾遇到过比她更难侍候的人,她一生立志要使女儿不高兴。

    那一夜,沛华被突如其来的一下汽车喇叭声惊醒。

    她回想前尘往事,不禁讪笑,披上外套,到露台去观夜景。

    电话铃在深夜叮铃铃响起来。

    “还没有睡?”

    “我问过专家了,三个月过后,心情才会比较平复,要待三年后。才会接受事实如常生活,要忘记丧亲之痛,即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你与伯母的感情,并不算太好。”

    “我知道,所以此刻才能镇静地与你说话。”

    “母女到底是母女。”

    沛华不语。

    深宵打电话来的人,是她的男朋友周锡驹。

    母亲生前并没有见过他,沛华自问已经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毋须参考他人意见,况且,母亲总不会有好意见。

    总要把锡驹批评至一文不值才甘心吧。

    那不是她挑选的人,她不喜欢,而她所喜欢的人,至今尚未出现。

    她认为女儿应当静心等候。

    沛华却深庆得人,不然夜半寂寞,谁来安慰她这个伤心人。

    “我希望我可以拨转时间,再与我母亲共度一天。”

    周锡驹大吃一惊,“这不是真的,你与伯母合不来,每次聚会总是不欢而散。”

    “不,过去我年少气盛,没有好好处理母女关系。”

    “沛华,旁观者清,我认为你已尽全力。”

    “这不过是一个希望而已。”

    “沛华,你想得太多了。”

    “我应该加倍迁就她。”

    “沛华,你不必内疚,倘若时间真可回头,我认为你应该选择回到比较快乐的时刻里去。”

    沛华苦笑,“睡吧,明日还要上班。”她挂断电话。

    假使时间真的可以回头,给她一整天重温旧梦的时刻,她会选择哪一天?

    沛华迟疑了,有什么日子是值得再活一次的呢,升级那一日?平平无奇,所有的同事都升了,才轮到她,她忍辱负重,若无其事地等了二十个月,天天都想辞职,终于升了,如释重负,谁还耐烦再回到那一刻里去。

    认识周锡驹那一日?

    更不值得,那一天,沛华那嫁了医生后生活优悠的老同学作东请吃午饭,不知恁地,人生活一好就会骄纵,那位同学整顿饭时间都没除下墨镜,不知是新近做过美容手术呢,还是没有化妆,使人客觉得这个主人真正无礼。

    周锡驹是其中一位陪客。

    大家交换了名片。

    周君要待许久许久才有电话打来。

    沛华一直独居,生活平淡,工作繁忙,周君找她之际,她并不雀跃,周锡驹并非她心目中理想对象。要不,环境好一点,好叫她少吃点苦,要不,他有真情趣,懂得生活,会得逗她笑,可是周君两者都不是。

    他可靠吗,沛华不知道,把时间投资在他身上值得吗,沛华也不知道。

    所以,不必回到他们第一次约会那天再过一次吧。

    沛华反而渴望见到母亲,即使是再度争执也是好的。

    可笑的是,她有廿多年的时间可以与母亲好好一聚,却没有那样做,母亲故世后,她反而抱有这样虚无的愿望——多此一举。

    流星,沛华忽然看到一枚流星自碧蓝的天空划过,呵,天快亮了。

    自古相传,对牢流星许愿,愿望会得实现,且莫理真假,沛华大声说:“愿时光倒流,让我再与母亲相聚片刻。”

    她哭了。

    纵使感情欠佳,纵使母亲失前对她百般为难,母女仍是母女。

    沛华靠在沙发上,累极合眼。

    她同自己说:王沛华,你就要上班了,不如早些出门去吃个丰富的早餐吧,这一睡只怕睡到中午,误了正事。

    可是她四肢乏力,回答说,“只睡一刻,马上醒来”可怜,上次睡饱了起床是几时?不复记忆,有时连礼拜天都不得休息,要回公司赶工,母亲怎么会明白这些,她只道女儿不肯抽时间出来。

    沛华苦笑着堕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是一枚闹钟把她唤醒。

    沛华伸手按熄它,自床上跃起,自觉精神饱满,足以应付一天的工作。

    一睁开眼睛,呆住了。

    这是什么地方?房间那么小,窗户那么窄,她掀开被褥,打量房间,噫,她记得这里,这是她少年时的故居,王沛华王沛华,她没声价叫苦,你许错了愿,你应该指明时间地点才是,现在糟了,回到腌臜的青年时代来了。

    正叫苦,她看见母亲的身型在门外晃过。

    沛华不禁叫一声“妈”。

    她母亲抬起头来,那正是中年时的母亲,身体健康,头发乌亮。

    沛华再叫一声妈妈。

    母亲同她说:“好吃早点了,吃完好去考试。”

    考试,沛华笑出来,考什么试?

    “妈妈,快穿好衣服,我同你去兜风吃茶。”

    母亲看牢她,“发神经,今日是你会考的第一天,还不快梳洗好赶往试场。”

    沛华伸手出去,握住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凉凉的,刚洗涤过什么来。手背上尚有未抹干的水珠。

    “你听我说,母亲。”

    “你要说什么?”

    “母亲,我们只有这一天再会的时刻,想你心头也十分澄明,时间已经过去,我们本不应相聚,可是有股力量把时间往前拨,拨至今日,回复我的青年时代,而你,母亲,你身体犹自壮健,快,我们趁这难能可贵的机会好好欢聚。”

    母亲呆呆地看看她。

    沛华心如刀割,每逢母亲不明她说些什么的时候,总是这样没有表情地朝她呆视,她越是哀求,母亲越是呆木,简直像同一道墙说话一样。

    “妈妈,相信我,考试不再重要。”

    母亲的面孔忽然放松了,绽开一个笑容,“考试不重要?”

    “对,考试不重要,名利也不要紧,我同你能得到这额外的一天,才真正难能可贵。”

    母亲像是有点明白了。

    “让我陪伴你,不要叫我走,不要嫌我没出息,不要责备我,让我们把以往的龃龉一笔勾销,今日母女不必讲孝道讲前途,今日我们是朋友。”

    母亲仿佛有所领悟,她轻轻站起来,看着自己的手与脚,“真的。”她轻轻说:

    “我已年老,怎么今日四肢如此轻松?”

    沛华哭了。

    “你为何流泪,呵,我明白了,沛华,我根本不应在这里,我不是明明已进了医院吗。我明白了,好,沛华,你不用赶赴试场,改天再去补考好了,对,我们做些什么好?”

    沛华一直流泪。

    她不知眼泪从何而来,只知完全失去控制,眼泪汩汩而流。

    “首先,”她说,“母亲,让我们好好拥抱一下,妈,上次你拥抱我,怕是在我三岁之前的事了,是什么导致母女生分?”

    “你是那样不听话!”

    “妈妈,我是一个独立的生命,我有我的路要闯,我有我的理想要实践,我不能永远蹲在你的脚跟,听你的吩咐,社会有社会的一套,我若不能适应外边的律例,我便是一个失败的人。”

    “可是你离我越来越远。”

    “不,我一直牵记你,我与你相处的日子最长,你向我倾诉最多,莫因我年轻的心与你有距离而抗拒我,试图了解我体谅我。”

    “女儿,你为何如此虚荣?”

    沛华握住母亲的手,“妈妈,那不是虚荣,让我攀登那条天梯吧,我要知道,我能去到何处,我不甘服雌。”

    “你会受到伤害。”

    “我不怕冒险。”

    “你为何定要走一条令我担心的路?”

    “妈妈,我又不是去干革命,我不会有生命危险,所有疤痕,始终会愈合,所有创伤,令我变成一个更强壮的人,妈妈,你一定要明白。”

    “我并不明白。”

    “那么,支持我。”

    “我不懂。”

    “不要再责备我,不要歧视我。”

    母亲别转面孔,像往日一样说:“我从没有那样对待过你。”

    沛华笑了,母亲一贯不承认。

    她摇摇母亲的手。

    母亲忽然问:“我们应做些什么?”

    “我们如常生活,来,妈,你做菜给我吃。”

    母亲看着她,“以往你为什么不多来?”

    “因你对我百般为难,我坐在这里没有意思。”

    这是沛华真正的感受。

    母亲总是出尽办法把她赶走,她不欢迎她,因她不听话。

    母亲认为一个女儿应当对父母千依百顺,亦步亦趋,中学毕业,教几年书,随即嫁一个体贴好丈夫,万里无云,一帆风顺那样生活下去,每个星期天回娘家来缴付丰富的家用,陪父母说说笑笑。

    母亲其实应当比谁都了解命运,对人从来不是那样顺利,而女儿所注定要走的,完全是另外一条路。

    母亲到小厨房去忙,厨房挂着一面镜子,是母亲梳头的地方。

    自那面镜子里,沛华看到了自己,紧绷的皮肤、红润的嘴唇,可是这副红颜,将一年一年苍老,因为那是时间的定律,那是时间大神残酷的游戏。

    母亲低着头,在厨房中团团转。

    年轻的时候,沛华曾经抱怨母亲一身油腻,从不关怀女儿心灵所需,可是她已经那样忙。稍后,母亲变得更为固执吝啬,再也不肯付出,她认为子女使她失望,她就收回慈爱。

    可是这次母亲不一样,她一边操作一边问:“你那一行到底好不好,有无前途?”

    沛华笑了,这是母亲第一次问起她工作进展。

    “我那一行叫广告,妈妈,我已是创作部总经理。”

    “广告即是吹牛吧,这一行有什么好做?”

    “妈,你思想恁地古老,真是无可救药。”

    “辛苦不辛苦?”

    沛华感动了,母亲也从未问过她工作是否辛苦,反正那是女儿自讨苦吃,谁叫她不去教书。

    “不会比教书改簿子更辛苦。”沛华笑笑。

    “那是辛苦还是不辛苦?”

    “很辛苦,不过我已得到一切应得报酬。”

    “可是丢去了时间。”

    “一切成绩都得用时间精力去换。”

    “所以没有陪伴母亲。”

    “母亲,你一直抗拒我,你从来不接受我。”

    母亲端着碗出来,“你爱吃的云吞。”

    呵,这是最后一次吃母亲手做的菜式了,沛华喝一口汤,照例太咸,但是这次沛华不作声。

    母亲絮絮开始述及陈年往事,沛华愉快地聆听,案上有两张报纸,沛华翻开一看,还是七o年代,沛华留恋地抚摸老家每一个角落,把椅子转来转去,不肯停下来。

    母亲忽然抬起头来,“你在听吗?”

    “我在听。”

    “呵今天你不赶着出去。”

    “不,我不用赶往任何地方。”

    “真是难得。”

    母亲微笑,沛华亦微笑。

    沛华不记得她们曾经如此和洽相处过。

    “你要不要看我替你织的毛衣?”

    “啊不用织了,多么伤眼神。”

    “我现在也已织得不像样了。”

    是,母亲曾经那样抱怨过,可是当时沛华没放在心上。

    “不怕,我们流行现买,现买也有手织的。”

    “新毛线摸上去真舒服。”

    “是,母亲,是。”

    “你买来的那只洗发水,用了会流泪。”

    “是,我下次改买别的牌子,庄生好不好?”

    “你的房子住大了,供款不成问题吧。”

    “妈妈,一次过付清,不用担心,我现在很会赚钱,你大可放心。”

    “你为何一年不来看我?”

    “母亲,那一年我做了两次大手术,怕你担心,没有告诉你,也没有来看你。”

    “我总是担心你。”

    “现在不用了,我已经学会照顾自己。”况且,有丰富稳定的收入壮胆,什么都不用怕。

    母亲收过碗碟去洗涤。

    沛华注视她的背影,一件深色的宽身旗袍,梳一个髻,过了四十她就作如此打扮,老派人老派思想,略鲜色就认为不正经,对女儿时新打扮百般阻挠,想尽办法打击。

    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沛华认为母亲逼得她走投无路。

    母亲且喜欢节省,这里一元,那里五角,省下来的,其实都是孩子童年时的欢乐,一套玩具、一本漫画、一封压岁钱、新书包、鞋子、裙子、洋娃娃……

    沛华无限悲哀的凝视母亲,母亲忽然也转过身子来,紧紧看牢女儿。

    “你要出去了吗,带一把伞,要下雨了。”

    “淋湿身子不算什么,我的升学问题呢,”沛华听见自己问:“我想往美国升学。”

    母亲恼怒了,“你为什么不去念师范学院?教官小是多么有体面的事!”

    沛华笑了,接着掩脸痛哭,为着这样的小事,母亲与她生分,她与母亲疏远。

    她抬头问:“母亲,我小时候可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母亲的怒意消失,“呵是,但你脾气很僵,一直不甚听话。”

    沛华笑,“妈,我时常想回家,可是一直忙得不可开交,天天工作、应酬,这十年来我从未放过假,出差、出国、团团转,生病、进医院、做手术、搬家、搞移民,你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要做,累,做人真疲倦。”

    母亲同情地看着她。

    “妈,现在你好了,你不必为世俗事烦恼了,来,我们出去走走。”

    沛华站起来,偕母亲出门去,也不问有无锁匙,有无钱包。

    外边是个艳阳天,沛华有点睁不开眼睛,双手紧紧抓住母亲,大毒日头晒下来,她都不敢伸手去遮一遮。

    她内心清晰知道,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再给多她十年八年,也不管用,在过去的岁月里,她想尽了法子,想与母亲谅解,但是母亲总有法子否定她的成绩,万般挑错。

    沛华终于累了。

    终于不再到母亲跟前去讨没趣。

    “天气不错。”母亲说。

    “是的。”沛华微笑着落下泪来。

    母亲说:“其实,我们母女不算不接近吧。”

    “因为我没有出息,总在你身边。”

    “后来你做出成绩来,又忙得不可开交。”

    沛华落泪,现在她总算都明白了。

    母女在附近石凳上坐下。

    “母亲,我不如跟着你去服侍你。”

    母亲吃一惊,“可是你还年轻,你还有其它的事要做。”

    “我很劳累,觉得生活并无太大意思。”

    “有一天我们会相见,不用心急,好好的回去尽你本份,你从来没听过母亲的话,这次要听。”

    沛华苦笑,母亲说的话,从来不是忠告,她出的题目,女儿做不到。

    “现在什么时候了?”

    “妈妈,已经中午了。”

    “今天真好,你特地来陪我,我又没事。”

    “妈,我听你的牢骚最多,我知你的心事最多,现在你一切都放下了吧。”

    “都放下了,真不知从前为何背着那样重的担子。”

    “来,妈妈,去吃点东西。”

    “我想喝热柠檬茶。”

    “没问题。”

    附近的小小茶餐厅应有尽有。

    沛华并不懂得服侍老人,在公司的创作部,她发号施令,如鱼得水,在家中,她永远是没有主见的小女儿,从不讨母亲欢心。

    替母亲叫了茶,加上糖,母亲表示欣赏,“如果多来一杯就好了。”

    沛华连忙说:“那还不容易。”叫侍者过来,再添一杯。

    在喝第二杯的时候,母亲忽然醒悟,“这是另外要付钱的吧。”

    沛华笑得眼泪都落下来。

    天地万物,有什么不需要钱来换,否则,年轻人为何离家别井,到荆棘路上去追求名利。

    母亲母亲,我为此而离开你的身边,沛华悄悄失神。

    “你有空常陪我喝茶就好了。”

    沛华黯澹地低下头。

    她急急要奔她的前程,生怕迟了一步,便抓不到理想,在那条路上,她跌倒,她爬起,她堕入陷阱,满身血污,身受重创,啊,四周围都是嘲笑她的人,母亲又不予支持。

    忽然之间,母亲站起来,“咦,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尚未买菜,我想打一个中觉,我要走了。”

    她匆匆离开茶餐厅,沛华忙着追上去,不知怎地,街上挤满了人,沛华竟在转瞬间失去母亲。

    她急得满头大汗,“妈妈,妈妈。”

    她一边叫一边找。

    “沛华沛华,醒醒,醒醒。”

    沛华猛地醒来,发觉叫她的人是周锡驹。

    “你怎么了?”

    “我放下电话,不放心,赶来看你。”

    他有沛华的门匙。

    “按铃不见你应,我怕有意外,故启门进来,怎么样,可是梦见母亲?”

    沛华点点头。

    周君十分了解,默默坐在她身边。

    “哎呀,我要赶去开会。”

    “还早,才六点半。”

    “什么,我才睡了四十分钟?”

    “是,你做了很长一个梦?”

    “在梦里,母亲十分年轻。”

    “你们有无讲体己话?”

    “没有。”

    “有无获得她的谅解?”

    “也没有,不过她愿意听我说话,我也讲了一些心事。”

    “你觉得好过些没有?”

    沛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反问,“锡驹,时间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也不知道,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我自觉没有好好利用时间。”

    “你还说没有?行内公认你有成绩。”

    “以后我的时间分配将会均匀许多。”

    “沛华,可抽得出空结婚?”

    沛华看着他,渐渐绽出一个笑容,她要想一想,待悲痛过后,方能好好筹备婚礼。

    她轻轻说:“明年吧,明年初或明年中。”

    “我肯定伯母会喜欢我。”

    “我也希望是。”

    “来,我们准备同这一天打仗吧,该出门去吃早点了。”

    同时间打仗谈何容易。

    可是生活总得继续下去,今晨,时间大神松了松手,让她如愿以偿,见到了母亲,回到母女较年轻较美好的岁月里去,共度多出来的一天。

    这一天,原本没有计算在她们的生命里。

    对窗:

    玉欢指指对面人家:“看,本来是幸福家庭。”

    她的男朋友志良正好在她那里喝下午茶,只得苦笑答:“看过他们一家,真的不敢结婚。”

    玉欢笑,“幸亏我暂时未动结婚之念。”

    王玉欢住在一幢四层高的旧式楼宇中,本来客厅的窗可看到海景,可是对面忽然盖了一幢廿多层高大厦,把整个海港挡住,此刻,五家只能看到人家的客厅,成日只得把窗帘拉拢,因为你看得到人家,人家也必定可以看到你。

    居住环境大不如前,玉欢一直想搬家。

    志良比较有经济头脑,“且忍耐一下,迟早有人来收购这一带的单位作重建用,届时价钱较好。”

    “说不定我还不舍得卖呢,父母留下的祖屋。”

    “待有人出价时再谈吧。”

    “本市居住环境是越来越差了。”

    志良搔搔头皮,“有无考虑移民?”

    “有,多想住那种地皮万多尺,背山面海的平房,早上起来,吸口新鲜空气,散散步,看看玫瑰花开了无。”

    “这么快就向往退休生活?”

    玉欢笑了。

    下午,志良还有点事。

    他看看表,“我出去一下,七时再来接你吃饭。”

    玉欢颔首。

    他是个孝顺儿子,此刻大抵是回家陪父母打几圈卫生麻将。

    志良走后,玉欢躺在沙发上看杂志,忽觉眼困,竟盹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一觉醒来,天色已昏。

    玉欢伸个懒腰,去拉开窗帘,只见对面大厦家家户户已经开亮了灯。

    四楼那户人家总算静了下来。

    真要命,天天吵。

    两夫妻,一个小孩,及一名女佣人,住在那么宽敞的单位中,可是他们却天天吵。

    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可是看表情、动作、以及身体语言,也知道没有好话说出来。

    玉欢喃喃自语:“我要是到那个地步,一定离婚。”

    谁有那样的精力天天吵个不休。

    最可怜的是那个孩子。

    约两三岁模样,一张小脸粉雕玉琢,一头乌黑头发。

    平时很活泼,大人一吵,就马上伏到地下害怕地蜷缩起来,如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有时由佣人抱起走开,有时是她母亲忍声吞气止了声来安抚她。

    那个男人见妻子到底痛惜孩子,更加有恃无恐吵个不休,真正贱格。

    倘若还有一点点廉耻,还有一点点爱妇孺之心,都做不出这样。

    玉欢见过那男人激动地抱着孩子到处跳,一边闪避一边骂,孩子惊怖地哭,妻子有所不忍,他尤其恶形恶状。

    玉欢身为女子,自然帮那太太,可是时时也摇头叹曰:“你若不走,天天受这种罪,也是活该。”

    看得出那位太太不但年轻,且长得容貌秀丽。

    此刻客厅一片静寂,想必是出去了。

    有时两夫妻不在,单剩孩子与女佣在客厅看电视,不知多宁静。

    许多人说,为着孩子,不应离婚,玉欢却认为刚相反,有时为着孩子,请速速离婚。

    她放下窗帘。

    志良准时到了。

    “输还是赢?”

    “同爸妈玩,那是一定不能赢。”

    玉欢笑。

    “妈妈说一起吃晚饭可好。”

    玉欢摆摆手,“周末我休息,不应酬。”

    “玉欢,便饭耳。”

    玉欢仍作没有商量状,“请勿勉强。”

    才同志良约会罢了,十划没有一撇,干吗急急去看人家眉头眼额,少不免还得斟茶递水,她是事业女性,自负盈亏,衣食住行担子统统在自己肩膀上,才无暇去陪小心陪笑脸,给他们评头品足。

    志良无奈。

    “玉欢你什么都好——”

    “人无十全十美,请多多包涵。”如不,则另请高明。

    “那,我同你去。”

    玉欢更了衣,坐志良的小房车出去。

    车子甫离开停车场,就被一辆平治房车挡住。

    志良连忙刹车。

    只见那辆平治车内前座一男一女正在厮打。

    “我的天,”志良连忙响号。

    玉欢忽然说:“是他们,是他们!”

    “是谁?”

    那辆车一时并无开动之意。

    “对面大厦四楼那对夫妻。”

    志良浩叹,“我的天,打到街上来了。”

    只见男的坐在驾驶盘上,女的扑过去掴打他的脸,怒不可遏。

    玉欢说:“这样迟早会出事。”

    “那孩子,那孩子在后座哭泣。”

    玉欢忍无可忍,“我下车去调停。”

    “不可多事。”

    就在这个时候,那辆平治开动了,疾驶而去。

    玉欢无限感慨,“坐在那么名贵的车子里,为何不觉满足?”

    “也许他有外遇。”

    “分手好了。”

    “不是那么甘心。”

    “那么,就苦苦忍耐。”

    志良取笑她:“世事对你来说,仿佛至简单不过。”

    “根本如此。”

    “针刺不到肉,不觉得痛。”

    玉欢喃喃说,“那可怜的孩子,只得一个童年,就此报销。”

    志良说:“孩子有孩子的世界,大人关不住他,凡事赖出身,不是好汉。”

    “老兄,”玉欢啼笑皆非,“那是个女孩子。”

    “男女平等。”

    他们去吃了一顿意大利菜。

    席中,志良向玉欢求婚。

    玉欢说,“好好的一段友谊……”

    志良也是个聪明人,知道玉欢不打算答允。

    过半晌,他轻轻说:“你若对我有什么不满,不妨说出来。”

    “不,你很好,是我不想那么快结婚。”

    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志良不是不知道他条件不够。

    主要是家里除他以外,没有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父亲开一爿街坊式理发店,兄嫂在店铺帮忙,侄子侄女在店里长大,不打算升学,是他们叫玉欢不愿接近吧。

    结了婚,成为一家人,长期相处,是有点困难的。

    走了一年多,玉欢从来不去他家里。

    英国受教育的她做得非常含蓄,对他人从来没有任何评论,说到头,总是她不好,没有空,无耐心。不懂礼数。

    今日,终于要摊牌了。

    “志良,我真乐意与你作伴。”

    志良强笑,“婚后我们分开住,除却几个大节,你不必理会他们。”

    玉欢凝视他,“那多不公平,日久,一定有人生怨。”

    志良哽咽,“我不愿失去你。”

    “大家还是朋友。”

    那一夜,二人不欢而散。

    回到家,玉欢很快休息。

    她完全知道她在做什么。

    志良完全不符合资格。

    那天之后,玉欢便与志良疏远。

    既无前途,不如分手。

    玉欢不愁没有周末约会。

    偶而也还与志良通个电话。

    志良问起:“对面大厦四楼那家人,还在吵吗?”

    “吵,怎么不吵。”

    有时半夜起床,对面灯光灿烂,开亮了所有灯来吵。

    “还没有分开?”

    “还没有。”

    志良感慨,“我们却分手了。”

    “胡说,大家还是朋友。”老话一句。

    “公司派我到伦敦读一年书。”

    “那多好。”

    玉欢松口气,终于可以摆脱他了。

    过一个月,志良动身,玉欢推说事忙,送行都没去。

    志良在飞机场等她等到最后一分钟。

    他懊恼到极点,真不该向她示爱,一下子就把她吓倒了,为免尴尬,也只得断绝来往。

    他怀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了家。

    可是不到三个月,玉欢便听到一则消息。

    “谁,谁结了婚?”

    “孔志良。”同事停了一停,“忽然在伦敦结婚,你没收到帖子?你不是同他挺熟?”

    玉欢笑,“呵,才那么三五十天就恋爱成功了,速度飞快,可见千里姻缘一线牵这句话错不了。”

    同事看到玉欢神色自然,不像失恋的样子,才知道他们一早分手。

    玉欢回到办公室,看到桌上有张考究的帖子,却是在本市发出的。

    同事跟着来,忍不住议论:“娶的是著名茶商梁瑞筠的女儿梁丽玫。”

    玉欢也一怔。

    “梁丽玫已是第二次结婚,故岳家十分迁就孔志良,决定在伦敦搞些生意给他做,他不回来了。”

    玉欢喃喃说:“那敢情好。”

    玉欢买了一张很普通的贺卡寄去。

    想到志良向她求婚时那诚惶诚恐的表情,有种受骗的感觉。

    原来也是个厉害脚色。

    那夜约天亮时分玉欢无故醒了,她起床,看到对面大区四楼灯火通明,那位年轻的太太正在收拾行李。

    呵,终于决定走了。

    也是时候了。

    那个男人不在,孩子可能在睡觉,也无出现。

    少妇并没有十分悲伤,行李收拾好了,拎到门角放好,坐下来,喝一口酒。

    玉欢真希望她可以寻到新生。

    然后,那女佣抱着孩子出来了。

    玉欢提心吊胆,她不会放弃这幼儿吧。

    只见少妇紧紧抱住女儿,那孩子小小双臂留恋地箍住母亲额子,隔好一会儿,才让佣人抱去梳洗。

    玉欢还想看下去,可是上班时间已到,不得不去准备。

    那天早上,她觉得特别寂寥。

    走到停车场,玉欢同自己说,倘若游昌鸿来约,就答应他吧。

    她抬起头,有意外之喜,她看到那位少妇同小孩,她们也正准备上车。

    玉欢不顾一切上前招呼,“出门吗?”

    少妇转过头来,见是陌生人,有点惊奇,只得颔首。

    “孩子也去吗?”充满关切。

    少妇点头,“是,与孩子到温哥华探望外公外婆,可能住上一年半载。”

    玉欢松口气,像看长篇小说看到结尾,十分满意。

    可是,“你先生呢?”忍不住问一声。

    那少妇不以为件,只是冷漠地说,“我们分开了。”

    玉欢忽然安慰她:“假使经济不成问题的话,单亲家庭并不坏。”

    少妇牵牵嘴角,“总比天天吵架的好。”

    “你会卖掉公寓吗?”玉欢好奇。

    少妇摇头,她也不明白为何同陌生人说了那么多,“那是我的嫁妆,家父待我不薄。”

    玉欢完全明白了。

    这时司机已把行李放好,少妇与孩子上车,近距离看,母女二人更觉秀丽。

    玉欢同少妇说:“放开怀抱,好好的看看风景,吃多点,睡多点,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那少妇讶异了,“这位小姐恁地好心,你贵姓?”

    “我姓王,是你邻居。”

    “回来一定要一起吃茶。”

    “好,我找你。”

    司机把车子开走了。

    原来那男人一直住在妻子的家里天天同妻子吵架。

    那位女士运气真正欠佳。

    但愿她前边有比较光明的际遇。

    不过,有那么好的娘家,一定会得逢凶化吉,也不必替她太过担心。

    那天上午,游君果然打电话来。

    玉欢爽快地说,“晚上七时见。”

    为什么不呢,每个人都有新的好的开始,王玉欢也不该例外。

    两个人的感情进展得很快。

    不到三个月,已经到了亲密阶段。

    玉欢相当喜欢游昌鸿,他是专业人士,读建筑,只有一个兄长,未婚,是小儿科医生,父亲尚未退休、在大学里任工程科教授,母亲颇有文名,是位作家。

    玉欢觉得这正是她想要的夫家,故此全心投入,游家当然也发觉了,对她相当殷勤。

    游母这样说:“玉欢十分可爱,不过资质普通点。”

    “好歹是名管理科硕士,不算太差。”

    游母优雅地叹口气,“那种硕士,银行区三十万名。”

    “昌鸿喜欢就算了。”

    “我是最明白爱屋及乌这道理的。”

    “孩子长大了,有他们的天地,管不了那许多。”

    玉欢听到了,会生气吧,幸亏不知道。

    不过渐渐觉得有点高攀不上,倒是事实。

    游家四口均是专业人士,外人对他们的工作不易了解,玉欢问过几个外行问题之后,已不敢再开口,平时见面,只顾不着边际讲讲天气及国际新闻,非常隔膜。

    每星期与游家聚会,已成为负累。

    玉欢尽量迁就。

    一则到了成家的年纪,二则这样的人家不易找,三则,再蹉跎下去,恐怕有点危险。

    想到与孔志良在一起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玉欢不是不感慨的。

    对面的四楼单位一直空置。

    那少妇还没有回来。

    玉欢趁空到那座大厦的管理处去打听。

    司阎意外地说:“四楼a座正出售,小姐,你想进去看看吗?”

    玉欢一怔,“人不回来了?”

    “你是说丘太太?不,她已偕女儿移民,不打算回来了,听讲很习惯那边的生活,故托律师卖房子。”

    玉欢放下了心。

    “小姐,我把那律师的地址给你。”

    “谢谢。”

    真找到新生活了,多好。

    就过两日,在一间百货公司里,玉欢碰到了孔志良。

    他是回来度假的吧,一年不见,气色之佳,令他脱胎换骨似。

    是他先看见玉欢。

    “玉欢,玉欢。”他似衷心高兴。

    玉欢微笑,“生活还好吗?”

    “过得去,”他十分谦逊,“你呢?”

    玉欢忽然说:“我,我快结婚了。”

    “多好,”志良意外,“他干那个行业?”世人最注重这点。

    “他是建筑师,姓游。”玉欢仍然微笑。

    就在这个时候,那边有人叫他,他向玉欢道别,匆匆而去,也没向玉欢要联络地址。

    孔志良一身衣着考究含蓄,看样子是真抖起来了,不过,王玉欢的打扮行头也不差呀,名贵大方。

    玉欢哈哈哈笑起来。

    年轻人,就是讲这种意气。

    玉欢当然不在乎志良,可是她不愿在任何人面前失礼,这是她做人的宗旨。

    玉欢在年尾就与游昌鸿订婚了。

    她搬到一间地段较好,地方宽敞的公寓去住,游君表示也要搬进来。

    玉欢反对同居。

    况且,这间公寓,用的是她的私蓄。

    但她只考虑了一两日,游君已把他的杂物搬进来,并且指挥她的佣人做这个做那个。

    两个星期之后,佣人便对玉欢抱怨:“王小姐,上工时讲好只服侍你一个人。”

    “我加薪水给你。”

    “不是这个意思,游先生吩咐我所有他的衣物要用手洗,还有,厨房地板天天要刷,嫌我手脚脏,叫我买医生手术胶手套,用一次丢一次。”

    玉欢不能相信双耳。

    不过,早发现真相好过迟发现吧。

    接着,每到半夜两三时,玉欢便被淋浴声吵醒。

    她朦胧地问:“睡不着?”

    没有人回答她。

    第二天早上她起来上班,游君仍在客房未醒。

    “要不要替你准备早餐?”

    “我已辞职。”

    “什么?”

    他从来没提过。

    “老板根本不欣赏我。”

    玉欢呆住,对她来说,做工乃为赚取酬劳,故尽忠职守,有几个老板会表示欣赏伙计?

    这一躺就是三个月,玉欢开始叫苦。

    他也没闲着,整箱香槟叫餐馆送上来,入玉欢帐,还有,上午打网球,下午吃茶,晚上叫朋友来吃饭打桥牌,吩咐玉欢准备膳食。

    玉欢像是进入另外一个空间,充满疑窦惊怖,她不置信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她非要同他摊牌不可。

    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接着是二次三次四次以至无数次。

    白天上班,晚上吵闹,玉欢情绪去到零点,已经到了自行了断的时间。

    她若不自救,没有人会救她。

    唯一可以做的便是与游昌鸿断绝来往。

    想到已经投资了整整两年时间与感情,不禁又想再拖一阵子,希望事情有转圜余地。

    一日,游君夜归,又忘记带锁匙,吵醒玉欢,玉欢嘀咕两句,他出了手,伸出拳头,打在玉欢眼上。

    玉欢进医院休息了两日。

    出院第一件事,便是回到家中,叫人换锁,并且把游君所有杂物收进几只塑胶布袋中,唤来公司司机,吩咐他把袋送到游家去。

    接着,连电话号码都改掉。

    就那样,与游昌鸿在纷乱中分了手。

    幸亏没结婚。

    结算这半年的盈余,感情与精神上的损失不去说他,光是帐单就会令玉欢吃不消,每个月净是长途电话便接近五位数字。

    玉欢并没有提心吊胆,她深信游昌鸿不会上门来找她。

    果然,她没有再见过他。

    经过此事,玉欢整个人沉默了。

    她决定努力工作,暂时不在感情上再作冒险。

    王玉欢所不知道的是,她住在大厦六楼,而只隔一条街,便是对面人家的窗户,两家正好对着,可以把她家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住在那里的,是一个叫李楚萍的女孩子。

    楚萍刚出来做事,租了这小小单位,准备大展鸿图。

    周末,她正在招呼男朋友李家文。

    家文问她:“对面还吵不吵?”

    “不吵了,那男人已经搬走。”,

    “打女人的男人,真是另一类人。”

    “是呀,那女子真不幸,明明由她支付全部开销,他还那样对她。”

    “你怎么知道他吃她的?”

    “每天早上,她准八时出门上班,那位先生,还没起来呢,一日我休假在家,看到他十一点才起床,直骂女佣吸尘吵醒他。”

    “真有这样下流的人。”

    “不说你不知道。”

    “他们离了婚吗?”

    “好象只是同居。”

    “还好。”

    “希望她找到新生活。”

    “我们几时结婚?”

    “嘿,再过十年八载吧,没有能力,何以成家,累人累己。”

    “你要名成利就?”

    不,李楚萍想,毋需那样伟大,只需经济独立,万一不幸遇人不淑,也可以学对面那位小姐那样,把那种人赶走,从头开始。

    楚萍去掀开窗帘,对面公寓又恢复了宁静,它的女主人一脸寂寞,坐在白色皮沙发上看电视新闻,她在喝什么?威士忌加冰吧。

    住得那么舒适,穿着那么名贵,收入一定不菲,像她那样的人,正是楚萍的榜样。

    可是楚萍希望她也能得到一个幸福的家庭,不知恁地,这个希望渐渐已成为奢望,变得可遇不可求了。

    李家文见她沉思,忍不住说:“来,我同你出去吃饭。”

    “对窗那位小姐,不知有无约会。”

    “你少替人担心,人家的选择可多着呢。”

    “也许你说得对。”

    楚萍偕家文出去了。

    临出门她熄了灯。

    大厦内那么多单位,每一间公寓都有主人,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

    那些故事,有时可以在窗口窥见。

    跟踪:

    李素姗发觉有人跟踪她,已经不止一个星期了。

    每天自店铺出入,总有人站在街角,拿着一张报纸,挡着面孔,佯装在看。

    谁,谁在钉梢?

    素姗闲闲同好友桂英讲起:“有人跟踪我。”

    桂英讶异,“要不要报警?”

    “不用。”

    “你不怕?”

    素姗笑笑,“桂英,我同你见多识广,还怕这个?”

    “有没有同骆嘉伦研究过此事?”

    骆嘉伦,是素姗的未婚夫。

    素姗摇摇头。

    桂英责怪素姗:“凡事,你同他商量呀。”

    素姗沉默一会儿,“我习惯独自处理私事。”

    “那结什么婚!”

    素姗笑了。

    “你是爱他的吧?”

    “是,是,我们谈些别的。”

    李素姗,二十三岁,十八岁那年,自学校出来,因家庭环境窘迫,曾任舞小姐两年,解决了问题,且得到一笔私蓄,随即转行,开了一爿小小服装店,亲力亲为,不料赚了钱,短短三两年内翻了几番,李素姗此刻已是三间精品店的主人。雇用伙计超过十名,干得头头是道。

    她的好朋友,却仍是当年在夜总会工作时结识的李桂英。

    桂英曾打趣她,“素姗,你此刻已俨然名媛模样,同我们这些闲杂人等来往,有点不大方便吧。”

    桂英现在同一夜总会任经理,旗下百多名小姐。

    素姗亦挪揄地:“桂英,你在行内叱咤风云,有何失礼?”

    在一个偶然场合,素姗结识了骆嘉伦。

    骆嘉伦家境十分好,自幼被送到英国寄宿,一直完成了法科才回来,正跟师傅学艺,准备大展鸿图,他对素姗表示了好感。

    素姗象一般女郎一样,到了这个年龄,特别想结婚,她欣然接受追求,喜上眉梢,精神焕发,终于,在一个月前决定订婚。

    在这之前,她自然拜见过伯父伯母。

    每次素姗都会全套香奈儿披挂,第一,名贵衣饰以示尊重,第二,那个圈子好象挺流行这个牌子,第三,女孩子穿起香奈儿看上去都差不多一副端庄形象,温婉可爱,无甚性格。

    骆家对她颇为好感。

    “素姗,在什么地方念书?”

    “家父认为瑞士的酒店食物管理科很有水准。”

    这不算说谎,这顶多只属误导,素姗可没说她在瑞士读过书。

    “令尊干哪一行?”

    “他退休到温哥华定居已有三年,”这是事实,“从前,他在银行做事。”

    李父在银行守门,一次意外受伤失业。

    “哪一家?”

    “英华。”

    对方想半天,不得要领。

    素姗温和地说:“家父只是小职员。”

    骆家却对这种谦和更加好感。

    素姗面试及格。

    骆家送上订婚礼物是一套钻石首饰,指环项链连耳环,全可打八十五分,指环约三卡拉大小,刚好天天戴而不嫌炫耀。

    素姗有点感动,立刻还礼,买了名贵金表,骆家上下四口,包括未来小姑,每人一只。

    她对桂英说:“我性不喜占人便宜。”

    桂英颔首,“礼尚往来,人家对你也尊重些。”

    她看看那套钻饰,这样的货色,李素姗早几年都随时置它十套八套。

    欢场中流动的资金往往庞大得难以令人置信,桂英与素姗都司空见惯。

    标致、年轻、愿意有点牺牲的小姐年收入可达七位数字,在几年前,这样的收入如小心处理,很能做一点事了。

    桂英所以不退出,是因为爱花费,赌是其中一项。

    不过最近正努力戒除此项习惯。

    素姗的订婚生活一直很愉快,直到发觉有人跟踪。

    她为此轻轻叹息。

    星期六气温突降,又下雨,素姗正埋头做帐,忽然想起一人,便走近玻璃窗观看。

    果然,他站在街角,缩在人家屋檐下避雨,十分狼狈。

    素姗打一把伞,披上外套,开了门,朝他走去。

    那人见素姗朝他走来,意外得手足无措,别过头去,目光不敢与素姗接触。

    “这位先生,”素姗把伞遮在他头上,“天寒地冻,又湿又滑,且过来敝店憩一憩,喝杯热咖啡好不好,长命工夫长命做,稍后再继续站岗未迟。”

    那人听到这样滑稽的挪揄,既不敢怒,又不敢笑,一脸尴尬相。

    不过他真的饥寒交逼,反正已被拆穿,不如喝杯热饮,于是硬着头皮跟素姗走。

    在灯光下,素姗看清楚了那人,原来是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

    “尊姓大名?”

    “人叫我小郭。”

    “小郭先生,请品尝我们店里出名的爱尔兰咖啡及牛肉三文治。”

    “谢谢。”

    “小郭先生辛苦了有半个月了吧。”

    小郭不语,低头苦吃,这漂亮女子是个厉害脚色。

    “有何心得?”

    小郭不得不开口,“李小姐生活正常,作风正派,工作忙碌。”

    “对呀,乏善足陈。”

    “李小姐,我听差办事,盼李小姐原谅。”

    素姗温和地问:“阁下从事这种厌恶性行业,有多久了?”

    小郭窘到极点,“一年多。”

    “呵,初出道。”

    “是,办事不力。”

    “可以知道你的委托人是谁吗?”

    “这是营业秘密。”

    素姗沉默一会儿,然后轻轻问:“是骆家吧。”

    小郭一怔,这女郎恁地聪明,他不承认,亦不否认。

    素姗叹口气。

    他们不相信她。

    本来就是,本来素姗就起疑:世事怎么会变得如此顺利?

    果然,派人调查起她来了,而且用这样低劣的手法。

    迟早知道她是舞小姐出身的吧。

    素姗问小郭:“你经已知道我从前的职业?”

    他颔首,“你是大云华夜总会的台柱。”

    “告诉了骆家没有?”

    “月初才呈报告。”

    素姗并没有开口求情,小郭又一次意外。

    她笑笑,“也好,省得我自己开口。”

    这样豁达,小郭呆住。

    “添杯咖啡?”

    “谢谢。”

    店打烊了,店员下班,只剩小郭与素姗二人。

    素姗坐在店堂内,在适当的灯光掩映之下,真是个标致女郎。

    小郭深觉可惜。

    骆家太煞风景,何必去深究未来媳妇出身?有缘即好,如此计较,对人家不公平。

    素姗摊摊手,“多谢赏光。”

    小郭欠欠身,“打扰了。”

    “小郭先生,不如我把今晚行程说一说,你好打道回府,提早收工休息。”

    小郭笑了,“您叫我无地自容。”

    素姗说下去:“一会儿我约了老姐妹吃饭,搓几圈卫生麻将,稍后回家与同事会合,研究下一季宣传策略,然后骆嘉伦也许会来,也许不来。”

    “好,我提早收工。”

    素姗牵牵嘴角。

    “李小姐,容我送你回家。”

    “我自己有车。”

    小郭又笑一笑,知难而退。

    素姗并没有去打麻将,她落寞地回到公寓,静静坐沙发中,直至晚饭时分。

    骆家存心不叫她下台。

    他们嫌她。

    素姗已戒了烟酒,可是此刻心情不好,忍不住斟了一点威士忌,加水加冰,喝将起来。

    爱不爱骆嘉伦?

    桂英问:你是爱他的吧。

    素姗叹口气,经过了颠沛流离的少年期,好不容易到了今天,李素姗太想得到一个合理的归宿,她愿意嫁到骆家。

    婚后她会如常料理自己的生意,她并不图骆家家财,而骆家在社会上的名誉,相信还不致于大到可以沾光的地步,不不不,她是完全因为骆嘉伦是个有为青年。

    呵世上不如意事常。

    派私家侦探调查她的主意,相信是骆家的主意吧。

    骆嘉伦是不知情的吧?

    素姗喝醉了。

    第二天起来,肿眼泡、灰白脸,一副堕落相,素姗对着镜子大笑。

    她性情豁达大方,一时虽不能把事情丢到脑后,却也不再特别烦恼消沉。

    她上班去。

    今日要巡回演出,三间店铺都起码要坐上两个小时,新一季衣服拆箱,需要标价。

    素姗的宗旨一向是薄利多销,中上货卖中下价钱,很受办公室小姐欢迎。

    工作使她浑忘生活上的不如意。

    拆到一箱春季晚装外套,素姗说:“替大兴洋行的区小姐留一件。”

    一位伙计说:“佟太太一直说要找一件奥根地纱外衣。”

    “喂,总共得四件,都叫人认领了,店堂挂什么出来?”

    素姗可乐了。

    “干脆在公寓拆了箱就卖,”她们笑,“连铺租都省下。”

    生意有多好,可见一斑。

    素姗穿上其中一件,转一个圈,她的助手鼓掌。

    素姗坐下来。

    她有她的生活,在她的小世界里,她也是一个受尊敬的人物。

    何苦到骆家去受气。

    素姗抬起头来,象是忽然想通了什么。

    稍微有空,她到门前张望。

    咦,不见那侦探小郭。

    经过昨晚,大概他已躲在比较隐蔽的地方去了。

    素姗恍然若失。

    那一日,时间完全超出预算,离开总店,已是晚上八点。

    银行区的商场早已打烊,素姗正锁门,突闻招呼声。

    她抬起头来,喜悦地说:“小郭先生,你好。”

    “咖啡?”小郭用手擦擦鼻子。

    “来,我请你到相熟的店铺去。”

    素姗与小郭到一间舒适的小酒馆坐下。

    素姗怪幽默地说:“假如此刻有人跟踪我,报告会怎么写?‘李素姗与一英俊男人共在酒吧狂欢,行为荒唐,未适宜嫁入骆家’?”

    小郭轻轻说:“我已辞去该项任务。”

    素姗一怔。

    “你说得对,太无聊了。”

    “又何必自砸饭碗?”

    “我已考虑清楚。”

    素姗说:“你不做,他们也会委托别人做。”

    “那就叫别人好了。”小郭不在乎。

    “你如何向他们交待?”

    “我?一无所得。”

    素姗莞尔,“谢谢你。”

    “我真的一无所得,从早到晚,你勤力工作,见来见去,不外是那三两个熟朋友。”

    “你有无调查过桂英的身分?”

    小郭笑笑,“桂英是一个大机构的公关经理。”

    素姗嗤一声笑出来。

    小郭沉默一会儿,忽然说“你有没有想过,独身生活也许暂时更适合你?”

    素姗一怔,这是很婉转的,“你的意思是,齐大非偶?”

    小郭说:“骆家并非齐国。”

    说得很对,素姗微笑,骆家太看重自己了。

    小郭讲不去:“女子自力更生,只有轻松快活。”

    “是,除非有意中人。”

    “骆嘉伦不适合你。”

    素姗低下头。

    这个陌生人同情她。

    她微笑,“你不能把他家长的帐算在他头上。”

    小郭诧异,“你以为是他父母委派我调查你底细?”

    素姗蓦然抬起头来,“不是吗?”

    “不,是他本人。”

    素姗一下子被打沉了,一双手簌簌抖起来。

    原本她还一厢情愿,希望保留最低自尊,现在发觉调查她的竟是她的未婚夫!伤心失望过度,素姗嘴角反而泛起一个平和的笑容。

    “我讲得太多了。”小郭觉得残忍。

    “不,我感激你,总得有人做丑人把真相告诉我。”

    “李小姐,是骆嘉伦没福气。”

    素姗抬起头,“我也这么想。”

    二人喝完了咖啡在酒馆门前分手。

    素册原本以为自己会伤心欲绝,但是她没有,她找到桂英,一人去看了场电影,接着吃宵夜,十分尽兴。

    然后桂英轻轻问“婚事告吹了吧?”

    素姗笑曰:“完了。”

    “真可惜。”

    “人生过程中总有这样的事。”

    “你看得开?”

    桂英知道素姗对这头婚事有很大寄望。

    “总会淡忘。”

    时间治愈一切伤口。

    桂英颔首,“你一向是个勇敢的女子。”

    素姗回到公寓,只听得电话不住地响。

    她跑去接。

    是骆嘉伦焦急的声音,“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一连找你两天,好不担心。”

    素姗很温和地答:“工作比较忙。”

    “我们明天有约。”

    “是,伯父六十大寿。”

    “早些出来行吗,我有话要同你说。”

    素姗坦然无惧,反正已是最后一次约会,“没问题,几点钟?”

    “下午五时,我到你那里来。”

    “好,我在家等你。”

    摊牌就摊牌好了。

    那一个晚上,素姗没睡好。

    忽然想起第一次到夜总会上班的情形,年轻的她还不晓得害怕,灯红酒绿,只觉得这钱容易赚,唯一缺点是叫人看不起。

    素姗哭了。

    鼻梁骨象是中了一拳,酸且麻,然后大滴眼泪流出来。

    那一夜,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一夜长如岁。

    女子总与眼泪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迷蒙间素姗见到了亡母,她坐在一个窗户面前,侧脸向着素姗,她没有看向女儿,也没有说话,但素姗知道那是母亲,窗口的光相当强且白,素姗看不清母亲的五官,她叫妈妈,妈妈,但没有回音。

    梦醒了。

    素姗所住白色公寓一片静寂。

    她掀开被褥下床准备上班。

    母亲没享受到素姗今日的成果。

    一个拥有三家时装店的女子,要使自己忙碌,简直轻而易举。

    中午时分,她才想起要去替骆父选购礼物。

    太简单了。

    她跑进名店,买一套银制剪雪茄用品,再加皮制雪茄套两件,一不做二不休,看到一只公文包,尺寸十分适中,也一并买下来。

    骆父外型潇洒,比起骆嘉伦,风度只有过之。

    还以为可以成为一家人呢。

    素姗唏嘘。

    她多么盼望幸福的家庭生活,做得累了,到公公婆婆家去吃碗点心,憩一憩,诉几句苦,再由丈夫接回自己家去。

    看来这盼望要落空了。

    命运不让李素姗停下来,她叫素姗不停向前走。

    素姗提早下班回家梳洗打扮。

    这个约会一个月前已经订好,不能爽约,也没有必要缺席。

    一边化妆一边嘀咕:真要命,又流行浅粉色唇膏了,嘴巴看上去特别大。

    骆嘉伦准时按铃。

    素姗已经穿好衣服,她从不叫他等。

    骆嘉伦看见素姗,不由得喝声采,那身湖蓝的皱纱捆缎边套装一定叫他父母高兴,骆氏最不喜年轻女子穿黑白二色,嫌素。

    素姗斟一杯啤酒给他,“有话同我说?”

    “正是。”

    “请说。”

    “素姗,我们订婚已有半年。”

    “是的,”素姗微微笑,“有什么新发现?”

    骆嘉伦坐下来,一本正经,口气象与人讨论商业合同,“我很满意。”

    素姗牵牵嘴角,“满意我这个人,还是满意我俩的关系?”

    “素姗。我们可以结婚了。”

    素姗不语。她动也没有动。

    这句话要是在一个星期之前听见,她会欢欣若狂,但是此刻素姗觉得异常讽刺。

    骆嘉伦验过货版,认为可以出厂,噫,李素姗,这是你超生的机会了。

    他说下去:“我们到巴哈马旅行结婚,回来再补办喜酒,我们今晚对亲友宣布喜讯。”

    素姗静静看着他。

    “咦,怎么不说话?”

    素姗喝一口茶,“私家侦探的报告叫你满意?”

    骆嘉伦表情尴尬了。

    不过不怕,温柔的素姗一向对他千依百顺,他三言两语便可把这件事遮瞒过去。

    “那真是误会。”他咳嗽一声。

    “没有误会,彼此了解清楚一点嘛。”

    骆嘉伦抬起双目。

    “况且,我说的,未必是真话,非要由第三者来证明不可,否则,一旦结了婚,发觉货不对版,那就麻烦了,你是律师,办事小心点,也是应该的。”

    “素姗——”

    素姗说下去“何必结婚呢,我无法平息你的疑心,是我的错。”

    “素姗,我不怪你生气——”

    素姗已把手上指环褪下,“请你收回。”

    “素姗,这又是何苦呢,算我冒犯了你,这样吧,你也叫人来查我好了,我俩扯平。”

    素姗把指环放进他手中,“时间到了,去吃饭吧。”

    骆嘉伦到那一刹那,才发觉素姗的城府。

    他到底了解她多少?

    报告虽然清白,可是她真面目真性情到底如何?

    一路上他们没有交谈。

    在晚宴上骆嘉伦对素姗的成熟演技更加讶异,她若无其事,谈笑风生。

    骆嘉伦想到半年前在类似一个场合里,一位长辈悄悄对他说:“嘉伦,你的未婚妻,有点面熟”,然后又补一句,“据说,有人在一间夜总会见过她,叫她坐过台子。”

    骆嘉伦听了这几句话,一直不能释然。

    虽说过去是过去,但他没有必要承受一个女子不光荣的历史,他要澄清。

    于是,他跑到私家侦探社去求助。

    昨日,报告出来了,他付了六位数字的调查费用,得到详细的报告,李素姗记录洁白无瑕,于是他兴致勃勃,决定结婚。

    没想到忽然看到素姗另外一面。

    她根本不在乎他怎么想。

    素姗一直坐到寿宴结束,认为大家都满意了,才偕骆嘉伦离去。

    “素姗——”

    “别说了,”素姗温和地说:“大家还是朋友。”

    “真的不能原谅我?”

    “嘉伦,再讲下去没意思。”

    骆嘉伦只得噤声。

    回到家,素姗把衣服缓缓除下,换上浴袍,扭开电视,看午夜新闻报告。

    电话铃响了,她知道这不会是骆嘉伦。

    “李小姐?我是小郭,打扰你。”

    “没有的事,听见你声音真高兴。”

    “事情解决了?你的声音很轻松。”

    “是,我不用再隐瞒自己的过去了。”

    “那多好。”

    “是,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当其时在那个环境里,我只能那样做,何必引以为耻。”

    “说得好。”

    “小郭先生,你在哪里?”

    “你家楼下。”

    素姗笑了,“请移玉步,上来喝杯咖啡。”

    “即传即到。”

    素姗立刻去更衣做咖啡。

    不到一刻,门铃响了。

    假期过后:

    年轻的丘永昌一放学回家,就看见床头旁边的书桌上放着一封信。

    是熟悉的淡紫色信封。

    永昌露出一丝微笑,是叶如茵写来的信。

    他连忙拆开。

    信里这样说:“永昌,我将于下月赴美加旅行,一连停好几个地方,抵达温哥华的日期是十月三日,乘中华八三八班机于下午二时十分抵达,希望在飞机场见到你,如茵。”

    永昌十分讶异,第一,这封信可真来得及时,因为当天已是十月一日,第二,暑假早已过去,如茵何来假期?第三,信写得这么简单,前因后果一字不提,何故?

    永昌拿着信,踌躇起来。

    丘太太探头进来,“如茵有什么话说?”

    永昌同母亲的感情好比朋友般亲切,无话不说。况且,大家都晓得,移民之前,如茵的确是永昌的女朋友。

    “如茵后天来,叫我去接飞机。”

    丘太太也一呆,不过不动声色,“是一个人还是一家人?”

    “不知道。”

    “假使是一个人,住我们家客房好了。”

    “谢谢,你妈妈。”

    “母子之间,何用客气。”

    永昌不语。

    如茵原不舍得他走,临别依依,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是无限失落,另一方面又觉得被永昌抛弃,故此在一整年内,竟没有好好给永昌写过信,淡紫色信封里只得问候的便条,如此而已。

    反而是永昌,每个月都殷勤地询问:你生活好吗,会不会计划到加拿大升学?同继母的关系有无进步……全得不到答复。

    然后嘭,收到今日这封信。

    也好,后天下午便可得到一切答案。

    丘太太看到永昌的神色,心中有数,自去整理客房。

    做母亲的要明白一点,子女的对象不是她的对象。她毋须爱上他们,可是,身为长辈,也应该有容人之量,对人家客客气气。

    丘太太不十分喜欢叶如茵,这女孩眼神永远忧郁,而且相当崇尚物质。

    在香港的时候,永昌送她的生日礼物,竟动用近万元数字买一只古姿的真皮背囊,太厉害了。

    故此永昌移民离开了叶如茵,丘太太认为是好事。

    这一年同永昌来往的女同学,气质大大不同。

    同是卑诗大学同学,活泼、开朗、潇洒,丘太太比较喜欢她们。

    可是,人家要来,挡也挡不住,丘太太自问不是加拿大移民局局长。再说,与其把自己儿子赶出去,不如把人家女儿迎进来。

    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接飞机那一天,永昌有课,可是他特地告了假,叮嘱同学替他抄多一份笔记。

    他驾着小跑车去接叶如茵。

    故意早到,要接人,莫延迟,接不到,双方都苦。

    果然,飞机降落二十分钟后,永昌眼前一亮,已看到如茵背着他送的背囊出来,并没有带寄舱行李。

    在永昌眼中,一年不见,如茵好象更加漂亮了,乘过长途飞机之后,她不但不见疲倦,反而精神奕奕,整张脸发散着青春秀丽的光芒。

    永昌见她状态如此之好,不禁大喜,扬手叫:“如茵!”

    如茵也一眼看见了他,马上走过来,“永昌,我一直想念你。”

    “我也是。”永昌握紧如茵的手。

    “我终于到温哥华来见你了。”

    永昌接过她的背囊,“来,到我家去休息,家母已经收拾了客房,欢迎你来。”

    可是如茵却不累,她一脸兴奋,“永昌,带我到市区兜个圈子不迟,喝杯茶,看看风景。”

    永昌只得笑笑:“好好好。”

    小跑车开出去,一路上如茵赞不绝口,“空气清新,秋色怡人,呵,原来枫叶红了如许美丽,永昌,难怪你乐不思蜀。”

    永昌觉得如茵变了,他讶异于她的开朗、活跃、眼神中的忧郁已一扫而空,这是好是坏?

    永昌小心翼翼问:“家人好吗?”

    永昌知道如茵同继母一直合不来,所以家庭生活不愉快。

    “好呀,每个人都很好。”

    “你没有升大学?”永昌十分关注。

    “我打算休学一年,到处走走,见识见识,然后才进大学。”

    永昌不语。

    如茵笑,“我也猜到古板的你必定不赞成。”

    “不不,那也很好,也许你愿意到我们学校来看看,可能决定留下来,迟个把月入学不是问题。”

    如茵笑了。

    永昌用手提电话向母亲报告行踪,然后陪如茵在市区喝茶逛衔。

    丘太太放下电话便嘀咕:“人一到便叫永昌旷课。”

    永昌当然没听到。

    他也没注意到,每当他的目光一离开如茵的脸,如茵便即时收敛笑容,眼神比任何时候都深沉忧郁。

    呵粗心的大男孩。

    如茵终于说累了。

    车子往山上驶,回到丘宅。

    如茵一看便说:“哗,像荷里活电影中的住宅。”

    屋子对牢整个海港,层次分明,绿草如茵。

    丘太太笑着招呼客人,随即说:“我约了王太太她们,永昌,你负责陪叶小姐。”

    丘太太驾着平治跑车出去了。

    如茵这才转过头来问,“你们家几辆车?”

    “三个人三部车,在这里很普通,没车不能走动。”

    如茵说:“永昌,你真幸福。”

    “此话何来?”永昌笑问。

    “不是吗,一生一帆风顺,要什么有什么。”

    “我的一生还没有开始呢,言之过早。”永昌谦逊。

    如茵伸个懒腰,打个呵欠。

    “去睡一会儿。”

    “你呢?”

    “我在书房写功课,你随时叫我。”

    如茵一进客房,已经爱上,全白花边窗帘配同式床单和床罩,窗外是蔚蓝的海,窗台上种着紫色的毋忘我,套房浴室也什么都雪白,一大迭毛巾,肥皂像小小一颗颗贝壳。

    永昌觉得母亲对客人十分得体。

    如茵又说:“永昌,你真幸运。”

    永昌笑,“我猜我是。”

    他出去了。

    如茵舒舒服服淋了一个浴,她仍然不想睡,心事太多,心绪太乱,一时不知怎么向永昌剖白。

    分别已经一年,不知他怎么想,也许他已经有了新的女友,也许他努力学业,已把感情暂且放下。

    毕竟,大家还那么年轻,彼此都没有承诺。

    她站在窗前良久,终于穿着浴袍出去找永昌。

    “借你衬衫长裤一用。”

    如茵长得高,可以穿永昌衣服,只卷起一点即可。

    “一切像从前一样。”永昌笑。

    如茵不语,怎么可能,即使永昌不变,她也已经变了。

    她发觉永昌在按电脑做功课。

    他的房间更加宽大,木板地,天花板上吊满飞机模型,角落堆着滑雪用具,通向一个小小露台,那里搁着辆爬山脚踏车及一块滑浪板。

    丘永昌真是要什么有什么。

    如茵指着说:“这一架b十二轰炸机模型还是我帮你拼的。”

    “正是。”

    “永昌,你好象很适应新国家。”

    “读书嘛,又有父母照顾,哪里都一样。”

    “一年了,你都没有回来看我。”

    “我们到欧洲以及南美洲去了,家父说别一有空就往香港钻,不如利用时间看看新地方。”

    如茵呆了一会儿,才说:“是,说得对。”

    “来,我们索性到泳池旁边坐坐,你在晚上才睡,纠正时差。”

    永昌取过一大盘水果,叫如茵吃桃子。

    这里居住环境宛如世外桃源,难怪永昌整年都没想起她。

    “这块地有多大?”

    “半亩。”

    如茵笑着摇摇头,真令人难以置信。

    “如茵,明天我要上课——”

    “你放心,我自己会到城里游逛。”

    “我的意思是,你不如跟我到大学,两节课后我们才到城内,还有,你在温哥华预备逗留几天?”

    “三天,四天,不一定。”

    “下一站到什么地方?”

    “旧金山吧。”

    “你好似尚未确定行程似的。”

    “我预备乘火车南下。”

    “好主意,你可以看看当年铁路华工的血汗功绩。”

    如茵凝视永昌,他还是那个丘永昌,要等他长大,经济独立,心智成熟,起码要十年八年,叶如茵,你等得及吗?

    她叹一口气。

    “何故叹息?”

    “这个山上风景好得叫人叹息。”

    永昌笑,如茵永远有类似奇突的感受,她可以说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

    如茵吃了点水果,回房休息。

    丘太太回来时见永昌独个儿在看电视,便问:“客人呢?”

    永昌说:“我觉得她有点心事。”

    “是吗,”丘太太一怔,“我的感觉刚相反,她似比从前活泼。”

    “太活泼了,似伪装出来。”

    丘太太嗤一声笑出来,“你别多心好不好。”

    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

    丘太太接过:“是,我们姓丘,有,有丘永昌,你是哪里找?香港姓叶,叶如茵的父亲,呵,请等等,永昌马上来。”

    永昌是见过这位叶伯伯一两次的,连忙接过电话,“我是丘永昌。”

    那位叶先生的声音有一丝紧张,可是仍然非常合理地客气,“永昌,你可见过如茵?”

    永昌觉得这个问题非常突兀,便答:“她现在我家中,已睡了,要不要叫她听电话?”

    叶先生似松口气,“不用,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永昌,如茵约在一个星期前离家出走,下落不明,我们在警方协助下知道她经已离境,于是到处拨海外电话找她,总算有了她的下落。”

    永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原来如茵不告而别。

    “她是今午才到温哥华的。”

    “相信她在东京逗留过几天,并且已经失去行李。”

    幸亏这时丘太太已经离开起坐间,听不到这惊人消息。

    “叶先生,是否要我劝她回家?”

    叶先生太息,“让她散散心吧,请在适当时候劝她拨电话回家,永昌,拜托你了,我会汇些现款到你处,请你招待她。”

    “叶先生,不用客气。”

    “劳驾,我不多讲了。”

    “叶先生,如茵是否极端不快乐?”

    叶先生想一想,“她已有十九岁,应该明白人不可以拥有一切,快乐靠自己寻找创造,硬是想得到不可能的东西,长嗟短叹,当然不会快乐。”

    “她想得到什么?”

    “譬如说希望生母复生,我与继母分手,或是耗巨款供她出国留学等,都是不切实际的奢望,无法办到,于是她愤怒、悲哀,我怕她还要自暴自弃。”

    永昌十分震惊。

    叶先生又叹口气。

    “我会尽朋友的责任,叶先生,你放心。”

    “请转告如茵,我虽然比不上那种有能力的父亲,但却一样爱我的女儿。”

    “是。”

    叶先生挂断了电话。

    半晌,丘太太进来问:“没有什么事吧?”

    “呵。”永昌说:“他只是想知道如茵是否平安抵达。”

    永昌心事重重,上楼轻轻推开客房的门,只见如茵在床上憩睡。

    明天,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那一夜永昌没睡好,自觉责任深重。

    第二天一早,他带如茵到大学,让她到处游览,约好了在图书馆等。

    一边上课,永昌一边盘算如何向如茵开口。

    还好那日只有两节课,跟着是周末,他可以一直陪着如茵。

    如茵仍然维持着活泼的姿态,嘻嘻哈哈,对什么都表示兴趣,不住叫永昌替她拍照。

    永昌带她去吃冰淇淋,看海鸥,乘她不在意,轻轻说:“你父亲昨夜打电话到我家。”

    如茵一呆,不作声。

    “他很担心你。”

    如茵没有回答。

    “叫你同他联络。”

    半晌,如茵吃完了手上的冰淇淋,才慢吞吞问:“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向他报平安。”

    “还有呢?”

    “有什么难题,同我商量,别憋在心里,我们还是好朋友,如茵。”永昌态度十分诚恳。

    “你觉得我是个问题人物?”如茵轻描淡写

    “我没有那样说。”

    “你仍是我的好朋友?”

    “是。”

    “好朋友!一年没拨过一次电话给我。”

    永昌分辩:“我经济未能独立,不方便时时用收费昂贵的长途电话。”

    “你家那么有钱!”

    “那是父母的家,嗨,我才二十一岁,我尚是学生身分,我只是伸手牌。”

    如茵落下泪来,“你不知道我有多寂寞。”

    “如茵,你总不肯学习打发时间,为什么不找几份补习来做?既解闷又有收

    入——”

    “我不要听,你的口吻似我继母。”

    永昌笑,“有那么坏吗?我以为我只是像你父亲。”

    如茵也笑了。

    “如茵,不要自怜,你拥有漂亮的面孔与身段,人又聪明,嗳,还有我丘永昌这个朋友,已经胜过许多人,快自牛角尖走出来,迈向光明大道。”

    如茵看着永昌,“谢谢你的鼓励,但是你不会明白我的处境,我继母叫我找工作做。”

    “那就找份工作,晚上进修。”

    叶如茵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你不知那有多辛苦。”

    “我当然知道,不知道也可以想象,可是生活既然如此安排,我们就得如此配合,快,如茵,动用你的能力,你做得到,别让环境把你斗垮。”

    如茵不语。

    他懂什么,他住象牙塔里,每天起床,什么都已经为他准备好,以后一生也恐怕如此,他懂得什么叫徒手搏斗,倒来教训朋友。

    如茵又苦笑起来。

    “从什么地方开始呢?”

    永昌起劲地说:“你可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

    “谁跟你说的,令堂?”

    “好,即使没有黄金屋,至少也有舒服的公寓,把书读好,找份工作,你就可以自立,你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

    如茵看着他,天真归天真,丘永昌这番话还顶有道理。

    她低下头,“我托福成绩不理想。”

    “重读、重考,多花九个月时间。”

    “我不耐烦。”

    “权且忍耐,如茵,我对你有信心,那几门功课难不倒你,你比我聪明得多,你是托福八百分人才,别自暴自弃。”

    如茵至此有点感动,她想到继母冷漠的眼光,才不着紧呢,管谁沦落在阴沟里。

    如茵心底活了转来。

    永昌说下去:“我同母亲说一声,或许你愿意在我家重读,我帮你去办学生证件。”

    “不,太打扰了。”

    “那么,回家去读。”

    “让我想想清楚。”

    “还要想?”永昌满头大汗。

    对丘永昌来说,正途是唯一的道路——读好书做好功课以文凭打入社会,再凭实力步步高升,这也是最平坦的一条路。

    另外有比较凶险的悬崖路可走,要不粉身碎骨,要不名成利就,如茵自问没有能力,也没有客观条件去走。

    她沉默了。

    永昌说:“在这里好好玩几天,假期过后,从头开始,不为谁,为自己。”

    “回家得看脸色。”

    “如茵,好过一辈子看社会势利人士眼色。”

    如茵站起来,朝湖边走去。

    永昌走上去,“如茵,我有一点节蓄,我愿意支持你,记得高中暑假我帮人拾球以及补习吗,足够支付你重读。”

    如茵笑,“只怕你逼我考八百分。”

    “七百分?”

    “六百已经很好了。”

    “一言为定?”

    “学费不是问题,我替人拍广告也赚了旅费。”

    “我想你知道我是真的关心你。”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两个年轻人回家去。

    如茵回到客房,看到床头有两套新衣服,连忙出去问个究竟。

    在门口碰到丘太太。

    丘太太笑问:“还可以吧,听说你的行李失了,我趁着替永昌买衬衫时替你选了两套,你且穿着。”

    如茵十分感动,世上毕竟好人比坏人多。

    “谢谢你伯母。”

    “谢什么,永昌的朋友还不就是我的朋友。”

    “伯母,我过完周末就要走了。”

    “多住几天,永昌上学,我陪你逛。”

    “不,伯母,家父催我回家。”

    “那么,明年再来。”

    “伯母,你们回不回香港?”

    “回,可是要住酒店。”

    如茵点点头,那意思是,已经放弃那一头,决定在这里生根落地了。

    如茵茫然。

    “交通那么方便,往返不是问题,咦,你们不是要去看电影吗?”

    “是,是。”如茵知道伯母不打算再与她谈下去。

    丘太太为她添置的衣服十分体面。

    做母亲的自有苦心:这女孩住在他们家,又穿着永昌的衣服,真怕旁人误会他俩有不正常关系,男孩子的名誉也很重要,不得不掏一次腰包,算是看永昌份上。

    丘太太早看出叶如茵无心向学,十月份了,还在放假?丘太太叹口气,永昌偏偏喜欢这样一个流浪儿,真叫父母头痛。

    晚上,连丘先生都问了,“那女孩子打算住多久?”

    “嘘,星期一走。”

    “我们是中国人,开放有个限度,媳妇才可进门。”

    “喂你有完没完?”

    丘先生噤声。

    “别节外生校,过两天就走,千万要和颜悦色,切莫激起人家报复心理,万一牵着永昌鼻子走,那就糟了。”

    “永昌有那么笨?”

    “少年人感情冲动,买个保险比较好。”

    “那我不出声,你去处理。”

    “又是我的责任。”

    “当然是你。”

    周末,永昌借了母亲的跑车开过美加边界同如茵到西雅图去观光。

    在车上,如茵说:“这一定是我最值得回忆的暑假。”

    可是暑假早已过去了。

    永昌仍然说:“我也希望如此。”

    如茵用一条丝巾缚着头发,此刻她心情平和。

    永昌说:“不过,将来你一定还有许许多多值得回忆的假期,这一个将变得微不足道。”

    “不会,我保证不会。”

    两个年轻人静下来。

    稍后,永昌问:“不知以后我俩是否还有共度假期的机会?”

    如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说:“永昌,你我分手之后,我每天都想念你。”

    永昌不作声,心中难过。

    “我自觉十分爱你,这次见到你,我非常宽慰,你没有变。”

    “谢谢你如茵。”

    “你放心,我会振作起来,不是今年,也会是明年,为着我自己,也为着我生母,我相信在天之灵,我在母亲怀抱长大,一天喂七次,我不能辜负她。”

    永昌握紧她的手。

    “如有可能,明年再来。”

    “你可以约我在别的地方见,譬如说纽约、东京、巴黎都可以。”

    “我会考虑。”如茵微笑。

    永昌还是那么天真。

    一直感动她的都是这份纯真。

    星期一就得动身回家,考得再好,父亲也没能力把她送出国,以后能否与永昌见面,实属疑问,两条平行线,难以交叉相爱。

    如茵年轻的心充满悲怆,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永昌笔挺的鼻子,以后,即使再恋爱,她也不会忘记永昌,他也许是她失命中唯一的假期,

    如茵低下头,轻轻落下泪来。

    离家:

    陆世英及志英两姐妹在十三号星期五那天简直不愿意起床。

    昨天晚上已经商量到深夜,好不容易睡着,只希望一眠不起,能不睁眼就不睁眼。

    可是终于被沙沙雨声叫醒。

    志英喃喃自语:“屋漏兼夜雨。”

    世英说:“起来吧。”

    志英搔搔头皮,“来,先洗个头,淋个浴,再出去想办法。”

    “所有的办法昨天已经想尽了。”

    “别气馁,今日又是新的一日。”

    “我已决定到麦当劳上班。”

    “这也好。”志英颔首。

    “至少可以支付电话费及房租。”

    “是我们生不逢辰,两姐妹移了民,才发觉这是北美洲经济最衰退一年,无处觅食,又无资格领取失业金或救济金,莫非要饿死在这里。”

    “你有胆子,回家要钱。”

    志英冷笑一声,“我有胆色,可是,电话同信,到得了父亲那里吗?”

    世英不语。

    这根本是她俩移民主要的原因,三年前父亲再婚,娶了继母,生下一对孪生子之后,继母掌了大权,父亲除出管理一家厂之外,已不过问任何事宜。

    志英与世英近不了父亲身边,又不想被继母讥笑“她们姐妹那里有空上门来”,故索性移民。

    一个以秘书身分取得加拿大独立移民评分表中十分,另一个在中文杂志任编辑,也获得十分。

    初到贵境,胸怀大志。

    ——“志英,我找到工作,供你读大学,毕了业,你供我,六年很快过,值得投资。”

    没想到半年后床头金尽,一筹莫展,住在租来的地库里,生活成了问题。

    工作不是没有。

    可是,家务助理及保母又怎么做呢。

    “去找玉表姐吧,至少饱餐一顿。”

    世英提醒她,“玉表姐住山上,没车上不去。”

    “叫她下来。”

    “她添了孩子,怎么走得开。”

    “还有,总不能空手去看她,买些水果蛋糕。已是一笔钱。”

    “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吧。”

    志英点点头。

    “你上过外国人的当铺没有?”

    “别神经,唯一的金饰是母亲给我们的纪念品。”

    世英说:“我想哭。”

    “可是又想笑是不是。”

    “是,以往在香港实在太豪气了,整个月薪水买一只手袋,现在我要是有这种钱,一定好好省存,以防将来。”

    志英问:“在麦当劳碰到熟人该怎么办?”

    “职业无分贵贱,咄,管谁怎么说!”

    志英低下头。

    “我们应当高兴还有快餐店的工作等着我们。”

    “那么,”志英展眉而笑,“我还有你,你还有我。”

    正在嘀咕,有人敲门。

    两姐妹立刻静下来。

    这一定是楼上的房东张太太来追讨房租。

    果然,张太太在门外说:“两位陆小姐,我知道你们在家,快开门,别叫我站雨中,怪冷的。”

    志英只得垂头丧气的去开了门。

    谁知张太太捧着一大锅热粥,“新鲜的鸡粥,吃了好有力气去找工作。”

    “张太太——”

    张太太摆摆手,“不用多说,晚饭七时正开,迟者自误。”

    关上门走了。

    世英说:“好心人到处有。”

    志英抬起头,“因看中我俩迟早非池中物。”

    “你算了吧你。”

    当初搬进来的时候,粮草充足,两姐妹已很帮张太太看孩子买杂物,不遗余力,想必是彼时种下的善根。

    两姐妹出门去,在那一日,她们找到了体力劳动工作。

    世英感慨地道:“继母可高兴了。”

    “她才没有空为这种小事高兴。”

    下午,把仅有零钱买了食物,回家途中,看到街上挂出圣诞装饰,世英才蓦然发觉,要过年了。

    “今年农历新年落在哪一月?”

    “一月廿四是年初一。”

    “父亲为什么一个电话也不打来?”

    “他何尝不可以说我们如何一个电话也不打去。”

    “我们哪有钱。”

    “他哪有空。”

    世英说:“你廿一,我廿二,应该可以照顾自己。”

    志英答:“是,让我们争口气。”

    第一天上班便看到玉表姐。

    世事就是那么凑巧。

    多伦多市几十万人,志英一眼就看到玉表姐站在人龙后第三个,手抱着两岁的女儿,那小孩有张粉雕玉琢的小面孔,错不了。

    轮到玉表姐了,只要一客薯条。

    她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头。

    晚上,世英努力洗刷头上的油腻味。

    志英说:“洗发水早已用完,你用何物洗头?还挺香。”

    “肥皂粉。”

    “发了薪水,剪短头发,好省些钱。”

    “现在就可以剪,你帮我剪,我帮你剪。”

    志英啼笑皆非,“这不是真的,我们生活在廿世纪末繁华的资本主义社会,怎么会窘成这样,这又不是第三世界!”

    “别叫,忍耐一下。”

    咔嚓一声,世英的长辫报销。

    乐得轻松。

    “捱一个月,发了薪水就好了。”

    “我有种感觉,到了五十岁我仍在做女侍。”

    “你以为还有人请你。”

    “打电话给爸求救。”

    “谁打谁是小狗。”

    隔一日,玉表姐的电话来了,也不说那日在快餐店碰到的事,只唤她们假期去吃饭,“我叫姐夫来接你们。”

    表姐夫约了她们星期三下午。

    他对妻子娘家亲戚客气得不得了,通常有丰厚妆奁的女子都可得到这种礼遇。

    到了表姐家,坐在明亮的客厅里,听到表姐殷殷问好,志英忽然落下泪来。

    表姐不过说了一句话:“每天做工,还怎么念书?”

    接着取了一只信封出来交到志英手。

    世英说:“表姐,长贫难顾,总得自己想办法。”

    “你放心,顶多照顾你们三年,大学出来了,才讲独立不迟。”

    志英不出声。

    “考了入学试没有?学位顶紧俏,别托大,还有,姨父知道你们的事吗?”

    两姐妹沉默。

    表姐摇摇头,同她们吃一顿丰富的下午茶,又让姐夫送她们回去。

    到了黝黯的地库,志英拆开信封一看,见到一张支票,这不是意外,意外是支票面额上的五位数字。

    志英还以为灯光昏暗,眼花。

    世英说:“没错,我们遇到恩人了。”

    “这张支票假使由父亲写出来,我们可能还要冷笑。”

    世英黯然道:“现在也不会了。”

    “才多久?才一年前罢了,我们在老父前夸下何等样海口,说什么如不锦衣决不还乡。”

    “老父?他才不老,他一对儿子才两岁。”

    “可怜母亲没享过一天福。”

    “志英,人的命运各有不同,我们不该为这个同老父大吵。”

    “我同意,我们不应妒忌他重新获得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

    “可是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完全被遗弃了,充满自怜,悲忿不已。”

    “我也是。”

    “也没想到移民手续那么快批下来,不走也不行。”

    “还有,节蓄一下子花光,流落异乡。”

    “睡罢,明日早班。”

    “我们不是有钱了吗?”

    “小姐,这够你一年还是半年花?不见得次次上山去借吧。”

    志英叹口气。

    真没想到钱那么重要,但凡说一个月用一千几百就够,对物质无所求的人,大抵都没有接过帐单吧,背后有支持他的人,自然乐得讲清高的风凉话。

    她们姐妹俩险些儿连肥皂卫生纸都买不起了。

    支票兑现后第一件事便是买一瓶沐浴露及一盒牛油,在超级市场,世英落下泪来。

    “这是干吗,你还在触景伤情?我们不在这里买,隔壁那药房足足便宜五角钱。”

    世英用手抹去眼泪,“你说得是。”

    志英讲她:“人有三衰六旺,何必介怀,我们还年轻,挣扎十年八年,一下子就住到山顶去了。”

    “你真乐观。”

    “不乐观,行吗。”

    虽然年轻力壮,一天工作下来,也还腰酸背痛,躺床上,觉得人生没意义。

    不过房租付清了,还有电话电费单,并且买了邮票写信,存积许久的大件脏衣物,也可以到自助洗衣铺洗干净,她们暂时松口气。

    午夜梦回,真正后悔伤了父亲的心。

    真笨,还当着继母同他吵,更加给了人家借口,好名正言顺同她们开仗。

    志英记得她大声指控父亲:“你根本忘记母亲以及她的恩惠,她白同你捱了十多年,她临终前怎样请求你照顾我俩,如今你当我们是眼中钉。”

    也许是事实,讲出来却未免太老土了。

    父亲再婚时她们已经十七八岁,已算是大人。

    继母不费一丝力气便赢得此仗。

    世英说:“不必内疚,无论你说了什么,或是不说什么,她总有办法叫我们知难而退。”

    现在她们离家八千哩。

    过两日,玉表姐的电话来了,笑嘻嘻,“志英,你那手速记生疏了没有?”

    “操练一下就可以回来,表姐,你要人效劳,我随传随到。”

    “你表姐夫有个朋友新近投资移民,在此地开了一家出入口行,想用个可靠的人,我一想便想到你,这是地址,”她说一遍,“你明日下午去见见老板程先生。”

    志英嗫嗫说:“我没有当地经验。”

    “做个一年半载不是有了吗,总得熬过这段日子。”

    “是,我明日就去。”

    “世英那里呢,我会替她留意。”

    “谢谢表姐。”

    “星期天我们一家挺寂寞,老夫老妻又无话可说,你们要是赏光,大家聚一聚。”

    志英没声价答应下来。

    那日世英迟回来,打开门,一脸笑容。

    “有什么好笑?且说来听听。”

    “我的师傅赵国慧君也移民到本市来了,我与她见过面,她人面广,关系好,已把我荐到中文报馆上班。”

    “年初你到那边去找工作,不是说额满吗?”

    “最近有好几个人回流,拿到护照,重返香港做事。”

    “那多好,世英,我真替你高兴。”

    志英开心得泪盈于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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