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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碧玉推开一o三号病房,“丘少雄,我来看你了。”
她轻轻掩上门。
病人躺在床上,动也不动。
孔碧玉把窗帘拉开一点点,“今日天气很好,下了整整两日两夜大雨,本来推测要到星期一才放晴,可是太阳已经提早出来,你不高兴吗?”
病人丘少雄仍然瞌着双眼,平和地熟睡,身上搭着各种各样的管子,管子通向仪器,仪器静默操作,萤幕图表显示呼吸、心跳、脉搏均属正常。
孔碧玉叹口气,“丘少雄,你昏迷已有两个星期了,医生、看护、家人、朋友,都希望你快快苏醒。”
她趋近去。
病人丘少雄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孔碧玉轻轻说:“醒来之后,你驾驶车辆或许会小心一点。”
丘少雄在一次汽车失事中失去知觉,据说还不是他的错,大雨中他欲闪避两个突然越过马路的小孩,车子冲上行人路撞向灯柱,车头只凹陷了一点点,他额角上有一个小伤口,但自从该刹那起,他便陷入昏迷。
“医生叫我多同你说话呢。”
孔碧玉是一名看护。
她在丘少雄身边坐下,替他按摩手指。
“物理治疗师明天才上班,今日由我来。”
管子碰到床沿,叮当作响。
“健康真是我们天底下最宝贵的资产,可是,为什么健康的人,却时时觉得不快乐?”
孔碧玉叹一口气。
“你看我,多么寂寞,空有一大堆兄嫂,却与他们谈不来,自小,他们用冷落来惩罚我,医院里那么多同事,也没有谈得来的朋友,防人之心不可无。”
病房静寂万分,只余一束鲜花散播芬芳。
孔碧玉说:“来,我们听点音乐。”
她开了轻音乐,忽然咕一声笑起来,“也许你痛恨这种升降机音乐,也许你对古典音乐有极深造诣,那你就该早些醒来,告诉我们。”
病人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
孔碧玉叹口气。
这个时候,有人推门进来,“病人今日如何?”
一听到那把声音,碧玉已经涨红了脸,“阮医生,病人情况并无改变。”
那阮立仁医生是个年轻人,一表人才,朝碧玉点点头,走近病人。
孔碧玉说:“我还要到旁的病房去。”
阮医生只唔了一声。
孔碧玉退出去。
阮医生检查过病人,坐下来,叹口气。
呵莫非时下流行叹息?
他说:“老兄,也该醒来了,昨日令堂在候诊室哭至晕厥,还有,你的女朋友面孔如白纸一般。”
病人当然没有回答他。
年轻的阮医生似有满腹心事,“可是你现在无知无觉,亦无烦恼吧,我还不如你,我心事多箩箩,实习医生收入低,工作时间长,休息不足,心烦意燥,父母弟妹均不了解我,唉。”
医生低下头。
“对不起我对你诉苦。”
他拉开房门走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病人毫无意义,他在病床上憩睡,俗世事已与他无关,年月日已没有作用。
每隔一段时间,自有看护替他检查仪器。
中午时分,有一丽人推门进来。
一张俏脸虽然化着淡妆,却还苍白得可以。
这一定是阮医生口中说的那位女士了。
是,她正是病人丘少雄的女友。
她坐到丘少雄床边的椅子上。
“少雄,你醒醒,你醒醒。”
病人舒服地躺着,不予理睬。
真好,不必听谁的话,不必虚伪而礼貌地笑,不必应酬敷衍任何人。
“少雄,意外发生之后,我请教过许多医生,都说你苏醒的机会是个未知数,有人昏睡五六七年后才醒过来,少雄,你是否要我等你那么久?”
丽人掩住脸。
过一刻,她心情略为平静,“我今日已经恢复上班,我有我的生活需要照顾,有人邀请我周末出去跳舞,少雄,我已经应允,你会明白的吧?”
丽人伸手去握住病人的手。
她又饮泣了。
过一刻,她终于勇敢地放下病人的手,白手袋中取出小镜子照一照面孔,补上一点粉,才走了。
她才出去片刻,就另外有人进来。
那是一个中年妇人与一名少妇,她俩分明是一对母女。
那母亲一见病人便哭。
少妇温柔地说:“妈,医生说少雄情况没有恶化。”
“可是也没有好转呀。”
“妈,你不能再哭了,眼睛肿如鸽蛋,你要小心身体。”
“你看到那金丽琴没有?没事人一个,见到我们,不啾不睬,听说已经去上班了,不出三天,又该同别人去跳舞了吧,少雄没出事之前,逼着少雄娶她,吵得不亦乐乎,少雄一有病,她就不上门来了。”
“妈,人人都有难处。”
丘太太不住哀哭。
看护推门进来,“丘太太,请尽量维持镇静。”
那少妇无奈地说:“上次那个药,再给我妈妈吃一颗。”
看护笑笑,“我们也要听医生吩咐。”
少妇皱上眉头,“妈,我陪你到公园去走走。”
那母亲痛哭着离去。
看护感慨不已。
日光西斜,一天快要结束,病人仍然躺着,脸色红润,神情祥和,像是随时会得拗腰起来,伸个懒腰,说声“好睡好睡”,下床离去。
傍晚,病人的姐姐再次来探访,带着一个男子,两人言行十分有默契,看样子,是对夫妻。
“少雄,少雄。”
“他听不见。”
“少雄,少雄。”
“别叫了,他已是一棵植物,不会回答你。”
少妇恼怒地看住丈夫,“你说什么?”
“丘淑珠,难为你这样一心一意向着娘家,这些年来,娘家怎么对你?你父母偏心:心里只有丘少雄,哪有丘淑珠,如今儿子出了事,他们大概也得认命,一副身家,总不能叫一棵椰菜承继,怕会回心转意。”
少妇呆住,眼泪慢慢的干了。
她丈夫说:“你要趁这机会坚强起来,到公司去帮父亲忙。”
“我不懂。”
“有我呢,来,我们回家去商量细节。”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看护进来,替病人开亮一盏小小的灯,她过去拉拉病人的手。
“我下班了,明早见。”
不过病人什么都听不见,他嘴角带一个微笑,平静地睡着。
半夜,另有看护来帮他转身。
天色不知不觉又渐渐亮了。
又是一天。
街上行人来去匆匆,赶着上班找生活,与人竞争,倾轧,上演该日七情六欲。
丘少雄则在享受海绵浴。
“可怜哪,无知无觉。”
“听说是个阔少爷。”
“现在同一棵椰菜没什么分别。”
“会苏醒的。”
“唉,看护做久了,不由人不看化。”
阮医生推门进来,孔碧玉跟在医生身后。
那两名看护才噤了声。
阮医生说:“病人一点进展也无。”
孔碧玉答:“但是病人的父亲说过,即使十年八年不醒,他也要用维生器。”
“这样坚强很好,但愿丘少雄与乃父一样顽强有斗志。”
孔碧玉吁出一口气。
“病人朋友多不多?”
“头一个礼拜人人都已来过,现在已经进入第二个星期,疏落许多,再过一阵子,恐怕没有人来了。”
“我想见见他的女朋友。”
“是有一位金小姐,我同他的家长说好了。”
“那位金小姐如果可以每天定期来陪他说话,可能会有帮助。”
孔碧玉把这件待办的事记录在案。
医生详细替丘少雄检查过,不禁叹一口气,收拾仪器出去了。
孔碧玉静静看着丘少雄一会儿,“他不知道我爱慕他呢。”她口中的他,自然是阮立仁医生。
孔碧玉又说:“而我呢,真不知要隔多久才能提起勇气告诉他,我仰慕他。”
她走到窗前,白色制服裹着的是一个俏生生的身型。
这时,病人的左眼忽然跳动一下,睫毛稍作颤动,不过孔碧玉没有留意到。
待她回过头来,他又恢复原状,动都不动。
孔碧玉说下去:“假如你是我的朋友,你会不会帮我这个忙?”
孔碧玉讲完之后,蓦然失笑。
她离开病房去办事。
稍后,丘少雄的女朋友金丽琴到了。
她气色已经好得多,打扮入时,化妆鲜明。
阮医生对她说:“金小姐,希望你每天清早或是傍晚来陪病人一小时。”
金属琴反应之奇突,令阮医生愕然。
她竟然这样回答:“医生,我想你误会了,我与丘少雄,只不过是普通朋友。”
阮医生瞪住她。
“我即将有远行,得离开本埠一段时间,这次恐怕是我最后一次来采访丘少雄。”
阮医生明白了,他并不笨。
他轻轻说:“对不起,麻烦你了。”
“没事,我先走一步,以后有关病人事宜,都与丘家联络好了。”那意思是说,以后别再烦我。
她高跟鞋阁阁阁敲响医院地板,一直走出去。
阮医生要过良久才能耸耸肩,转过头来,心酸地对病人说:“这等经不起考验,算了。”
过一会儿,又说:“我们有什么资格考验别人?”苦笑,“自己条件不够,怎么留得住人?”
病人没有任何反应。
“你会好的,不是为别人,是为自己。”
病人呼吸均匀,不知日影又斜。
“也好,”阮医生说:“梦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病人还能做梦吗,如果可以,做的是什么梦?他梦见的是自己的童年,还是少年?
是一段没有结果的恋爱,还是在事业上的胜利?
这一切仿佛都离开他很远了,此刻他连翻身都做不到。
整个黄昏,都没有人来。
可是,病房门在八时左右,终于被推开。
进来的是一个气宇不凡的男子,应该接近六十岁了,可是生活优裕,人不显老,骤眼看,象是丘少雄的大哥。
他没有坐下来,只在床边默默站着,双目渐渐泛起泪光。
跟着,有人在门外轻轻说:“丘先生,时间到了,姬爵士的晚宴不便迟到。”
那男子便转身离去。
病房又恢复了静寂。
病人的眼角忽然缓缓流下一滴眼泪,因为看护不在身旁,那滴泪水,过了一会儿,静静的干了。
夜班看护在翻阅杂志。
其中一位打个呵欠,“这样用仪器养着,一天费用够许多人生活一个月了。”
“你信不信因果报应?”
“你是说,丘家许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他们做大生意的人,唯利是图,很会得损人利己,手段刻毒。”
“可是,丘少雄不过是个年轻人。”
“嘘,那边不是丘家母女吗,噤声。”
可不就是丘太太,气得双耳都烧红了,正跟她女儿诉苦:“普通朋友?订婚戒指都收下了,还是普通朋友?叫她把那颗三克拉的香槟钻退出来!”
“妈,算了吧。”丘淑珠不住价劝。
丘太太眼泪簌簌落下,“少雄,你快醒醒,你看这些人怎么对待你。”
“妈,还有件要紧的事。”
“你同你爸说要进董事局的事?”
“是。”
“你爸怎么讲?”丘太太拭拭眼泪。
“爸说,只得一个席位,他已答应那边那个儿子了。”
丘太太气得发抖。
那边,是指丘某多年来的外遇。
那边的儿子,是外边所生的孩子,廿二岁,刚自南加州大学毕业回来。
丘太太咬牙切齿,额上青筋绽现,泪水纷纷落下。
丘淑珠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愤恨到这种地步,她十分震惊。
“妈,你别激动。”
丘太太伏在儿子身上,大哭起来。
“少雄,你要替妈妈出气,你要替妈妈出气。”
看护听到扰攘之声,连忙进来干涉。
好不容易劝走丘太太,看护朝病人投去同情一眼,轻轻说:“你好好休息,醒后,够你烦的。”
她掩上房门。
这时,病人心跳图萤幕上出现不规则波纹,他似听到母亲的话,表示激动。
但这一切随后又静止下来。
夜深了。
第二天一早进来的,又是日班看护孔碧玉。
她温柔地说:“昨天你受骚扰了吧,做人就是那样烦,不过我相信令堂的烦恼很快就会过去,今天天气非常好,这个秋季出奇地温柔,你若醒来,可到公园走走,病人昏迷久了,即使苏醒,也需要长时期做物理治疗,并不似电影中那样,第二天就可以去上班。”
孔碧玉笑,“报上的新闻来来去去那几样,物价飞涨,经济衰退,治安大坏,不过,你还是快快醒来的好,蓝天白云仍然叫人愉快。”
有人敲房门。
孔碧玉扬声,“进来。”
门外出现两个约十二三岁的少年,一般的圆面孔,分明是两兄弟。
“看护小姐,我们找丘少雄先生。”
“你们是谁?”
“丘少雄先生为了把车驶开,不叫辗到我们,才失事受伤,我们特来向他道谢,我们来迟了,因为打听很久,才知道丘先生在这间医院。”
孔碧玉十分感动,“过来,丘先生在这里。”
两个男孩子轻轻走近,“丘先生,丘先生。”
“丘先生已昏迷多天。”
他们十分震惊,“他几时才会醒来?”
“快了。”孔碧玉相当有信心。
“是为着我们的缘故?”两个男孩子几乎哭出来。
“不,是为着他做人的原则。”
两个男孩子沉默了。
孔碧玉温柔地说:“牺牲自己的安全,去成全他人,是人性极其难得的质素,丘少雄先生是个好人。”
小兄弟落下泪来。
“回去吧。”
“我们想留下通讯号码。丘先生醒来之后,请他抽空与我们讲几句话。”
“没问题。”
小兄弟只逗留了一刻,便离开了。
孔碧玉转过头来对昏迷中的病人说:“那两个小孩来找你呢,是你及时扭转车头救了他们吧,据警方说。意外中错不在你,该处并无行人路,他们突然冲出来……”孔碧玉的声音低下去。
过一会儿她抬起头来,“你会痊愈。”
这时身后有声音传来,“你同病人说话?”
是阮医生来了。
孔碧玉转过头去微笑,“我自言自语而已。”
“多陪他讲话有益处。”
空气中有点讪讪的意味。
忽然阮医生说:“孔小姐,今晚我居然有空,朋友给了两张音乐会的票子,我想邀你同往,你会赏脸吗?”
孔碧玉睁大眼睛。
阮立仁有点紧张。
孔碧玉吸一口气,“去,我去。”忽然笑了,她还以为他永远不会问了呢,迟总好过永不,不不,也还不算太迟。
“七点钟在大门口等你。”阮医生松口气。
孔碧玉等他一走,立刻对丘少雄说:“他看到我了,他注意我了,请祝福我。”
她握住病人的手,摇了两摇,才兴奋的走开。
病人的左耳忽然涨红,又渐渐褪去,他听到孔碧玉的心声?他代她高兴?
假如他听得到过去十多天各式人等在他床头所讲的话,他的人生观肯定会有所改变吧。
又一个晚上。
没有月亮。
然后,天蒙蒙亮起来。
清洁女工推开一o三号病房门,一看,立刻按铃叫看护进来。
看护急急应召,“呵,病人的手怎么放到胸前去了,叫医生。”
她上前察看,发觉病人眼皮不住颤动,似竭力想睁开双眼。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听到的话,请点头,点头会吗?”看护不知多紧张。
没有反应。
“丘少雄,努力,努力,点一下头给我看。”
她紧紧握住病人的手,把嘴巴趋向他耳朵,“点头,点头表示你听见。”
她身后传来医生的笑声,“他已经点了头了,你再叫,他耳膜怕要保不住。”
护士心花怒放,“醒了,醒了。”半晌,才发觉自己面孔濡湿,原来她哭了。
丘少雄真正苏醒说话,却是一个星期后的事。
这段期间,他情况一日比一日好,令亲友大慰。
最高兴的当然是阮立仁与孔碧玉。
这一对年轻的医生及看护已正式开始约会。
“若不是同时派在一o三房,我们二人恐怕还不会进展得那么快。”他说。
她没有出声,她不好意思说她一早就钟情于他。
病人可以自己进食了。
声音微弱,叫了一声妈妈。
丘太太又哭又笑,“少维,你替妈争气,你帮妈妈主持公道。”
他听了,只是微笑。
丘太太只道儿子大病初愈,精神不能集中。
孔碧玉却看出其中学问。
“丘太太,你让他休息吧。”
看看母亲离去,丘少雄笑意更浓,他轻轻摇头,“越是老人家,越爱争意气。”
孔碧玉说:“来,我扶你走两步。”
病人缓缓落地,一边闲闲地问:“阮医生爱听古典音乐?我家有一组不错的音响,几时请两位来舍下。”
孔碧玉蓦然涨红了脸。
他听得见!
他在昏迷当儿,把什么话都听到耳朵里去了?
丘少雄笑,他对这美丽的看护有极大好感,“我猜想你同阮立仁医生是一对。”
猜,抑或知道?
孔碧玉定一定神,笑道:“我们都为你高兴。”
“经过这次大病,我的想法大大不同了,至少家母高兴之后,怕要失望,我已无心追名逐利。”
孔碧玉一怔。
“放心,我不会出家为僧,只不过想去读书进修。脱离名利场,过怡淡的生活。”
孔碧玉刚想说话,病房门被蓬一声推开,站在门口的,正是金丽琴小姐。
那金小姐一脸笑容,“你苏醒了,少雄,我一知道立刻来看你。”
孔碧玉立刻识趣地避开。
病房只剩下丘少雄及金丽琴。
“请坐。”丘少雄招呼她。
“少雄——”
“请让我先说。”
“你总是不让我。”金丽琴娇嗔地坐到他身边。
“丽琴,我们解除婚约吧,你可以保留我送给你的一切礼物。”
金丽琴脸色变得煞白,“令堂一向对我没有好感。”
“丽琴,这纯粹是我个人主意。”
“可是——”
“你不会说服我,丽琴,你自己讲过,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
金丽琴知道事情已经完结,她轻轻站起来,倒也爽快,拉开门,离开病房。
丘少雄缓缓走到床边,拍拍枕头,“大梦谁先觉,真没想到,我这一觉竟睡了半个月。”他苦笑。
如果不醒来,也就算是一生了,今日侥幸醒来,人生观自不一样。
首先,他要多陪陪母亲及姐姐,闲话家常,其二,他知道自己多了两个好朋友,他们是阮医生与孔护士,还有,他想同交通意外中那两个小孩子联络。
再下来,他会把生意让给野心勃勃的半弟,告诉父亲,一直以来,他对家庭事业一点兴趣也无,然后,他会到欧洲升学。
丘少雄吁出一口气,按铃召人。
孔碧玉进来。
“孔小姐,我想出院。”
“我把阮医主找来,看他怎么说。”
“我正要谢他。”
“我们的职责如此,不需要谢。”
“还是要谢。”
残酷游戏:
沛华恢复上班第一天,同事们纷纷前来问候:“一切都办妥了?振作些,节哀顺变。”
沛华颔首致谢。
“已经病了多时吧,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环。”
沛华不想多说。
无论她家里发全了什么事,外头的世界却如常操作,企图他人停顿脚步致以同情是非常不合理的奢望,她已失去母亲,她不能再失去同事与朋友。
日日长嗟短叹,等于孤立自己。
沛华非常明理。
她立刻投入工作。
在忙碌的日常会议及公文批阅中,她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丧亲之痛。
晚上最要命。
她需要服一点药才能入睡,可是仍然会在半夜惊醒,独自坐着到天明。
任何声音都会使她跳起来。
邻居添了个新生儿,半夜三时许,如闹钟一般哭泣要喝奶,呜哗一声,沛华便醒来。
她用手撑着头想,母亲也这样喂过我喝奶吧,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还有,看到幼时的旧照片,母亲把她抱在怀中,那时母亲还有乌黑浓密的头发,衣着整齐,可是,沛华亦不复记忆。
她只记得与母亲无数次的争执,一次又一次,她其实只希冀得到母亲的谅解及支持,可是母亲不住打击她的自信,无论女儿做些什么,总是不够好,总加以批评。
以致沛华午夜梦回,发觉在过去廿多年的生命中,母亲从来没有称赞过她一句。
真是个记录,她所做所说,母亲从不予嘉许。
沛华出来做事那么多年,还未曾遇到过比她更难侍候的人,她一生立志要使女儿不高兴。
那一夜,沛华被突如其来的一下汽车喇叭声惊醒。
她回想前尘往事,不禁讪笑,披上外套,到露台去观夜景。
电话铃在深夜叮铃铃响起来。
“还没有睡?”
“我问过专家了,三个月过后,心情才会比较平复,要待三年后。才会接受事实如常生活,要忘记丧亲之痛,即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你与伯母的感情,并不算太好。”
“我知道,所以此刻才能镇静地与你说话。”
“母女到底是母女。”
沛华不语。
深宵打电话来的人,是她的男朋友周锡驹。
母亲生前并没有见过他,沛华自问已经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毋须参考他人意见,况且,母亲总不会有好意见。
总要把锡驹批评至一文不值才甘心吧。
那不是她挑选的人,她不喜欢,而她所喜欢的人,至今尚未出现。
她认为女儿应当静心等候。
沛华却深庆得人,不然夜半寂寞,谁来安慰她这个伤心人。
“我希望我可以拨转时间,再与我母亲共度一天。”
周锡驹大吃一惊,“这不是真的,你与伯母合不来,每次聚会总是不欢而散。”
“不,过去我年少气盛,没有好好处理母女关系。”
“沛华,旁观者清,我认为你已尽全力。”
“这不过是一个希望而已。”
“沛华,你想得太多了。”
“我应该加倍迁就她。”
“沛华,你不必内疚,倘若时间真可回头,我认为你应该选择回到比较快乐的时刻里去。”
沛华苦笑,“睡吧,明日还要上班。”她挂断电话。
假使时间真的可以回头,给她一整天重温旧梦的时刻,她会选择哪一天?
沛华迟疑了,有什么日子是值得再活一次的呢,升级那一日?平平无奇,所有的同事都升了,才轮到她,她忍辱负重,若无其事地等了二十个月,天天都想辞职,终于升了,如释重负,谁还耐烦再回到那一刻里去。
认识周锡驹那一日?
更不值得,那一天,沛华那嫁了医生后生活优悠的老同学作东请吃午饭,不知恁地,人生活一好就会骄纵,那位同学整顿饭时间都没除下墨镜,不知是新近做过美容手术呢,还是没有化妆,使人客觉得这个主人真正无礼。
周锡驹是其中一位陪客。
大家交换了名片。
周君要待许久许久才有电话打来。
沛华一直独居,生活平淡,工作繁忙,周君找她之际,她并不雀跃,周锡驹并非她心目中理想对象。要不,环境好一点,好叫她少吃点苦,要不,他有真情趣,懂得生活,会得逗她笑,可是周君两者都不是。
他可靠吗,沛华不知道,把时间投资在他身上值得吗,沛华也不知道。
所以,不必回到他们第一次约会那天再过一次吧。
沛华反而渴望见到母亲,即使是再度争执也是好的。
可笑的是,她有廿多年的时间可以与母亲好好一聚,却没有那样做,母亲故世后,她反而抱有这样虚无的愿望——多此一举。
流星,沛华忽然看到一枚流星自碧蓝的天空划过,呵,天快亮了。
自古相传,对牢流星许愿,愿望会得实现,且莫理真假,沛华大声说:“愿时光倒流,让我再与母亲相聚片刻。”
她哭了。
纵使感情欠佳,纵使母亲失前对她百般为难,母女仍是母女。
沛华靠在沙发上,累极合眼。
她同自己说:王沛华,你就要上班了,不如早些出门去吃个丰富的早餐吧,这一睡只怕睡到中午,误了正事。
可是她四肢乏力,回答说,“只睡一刻,马上醒来”可怜,上次睡饱了起床是几时?不复记忆,有时连礼拜天都不得休息,要回公司赶工,母亲怎么会明白这些,她只道女儿不肯抽时间出来。
沛华苦笑着堕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是一枚闹钟把她唤醒。
沛华伸手按熄它,自床上跃起,自觉精神饱满,足以应付一天的工作。
一睁开眼睛,呆住了。
这是什么地方?房间那么小,窗户那么窄,她掀开被褥,打量房间,噫,她记得这里,这是她少年时的故居,王沛华王沛华,她没声价叫苦,你许错了愿,你应该指明时间地点才是,现在糟了,回到腌臜的青年时代来了。
正叫苦,她看见母亲的身型在门外晃过。
沛华不禁叫一声“妈”。
她母亲抬起头来,那正是中年时的母亲,身体健康,头发乌亮。
沛华再叫一声妈妈。
母亲同她说:“好吃早点了,吃完好去考试。”
考试,沛华笑出来,考什么试?
“妈妈,快穿好衣服,我同你去兜风吃茶。”
母亲看牢她,“发神经,今日是你会考的第一天,还不快梳洗好赶往试场。”
沛华伸手出去,握住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凉凉的,刚洗涤过什么来。手背上尚有未抹干的水珠。
“你听我说,母亲。”
“你要说什么?”
“母亲,我们只有这一天再会的时刻,想你心头也十分澄明,时间已经过去,我们本不应相聚,可是有股力量把时间往前拨,拨至今日,回复我的青年时代,而你,母亲,你身体犹自壮健,快,我们趁这难能可贵的机会好好欢聚。”
母亲呆呆地看看她。
沛华心如刀割,每逢母亲不明她说些什么的时候,总是这样没有表情地朝她呆视,她越是哀求,母亲越是呆木,简直像同一道墙说话一样。
“妈妈,相信我,考试不再重要。”
母亲的面孔忽然放松了,绽开一个笑容,“考试不重要?”
“对,考试不重要,名利也不要紧,我同你能得到这额外的一天,才真正难能可贵。”
母亲像是有点明白了。
“让我陪伴你,不要叫我走,不要嫌我没出息,不要责备我,让我们把以往的龃龉一笔勾销,今日母女不必讲孝道讲前途,今日我们是朋友。”
母亲仿佛有所领悟,她轻轻站起来,看着自己的手与脚,“真的。”她轻轻说:
“我已年老,怎么今日四肢如此轻松?”
沛华哭了。
“你为何流泪,呵,我明白了,沛华,我根本不应在这里,我不是明明已进了医院吗。我明白了,好,沛华,你不用赶赴试场,改天再去补考好了,对,我们做些什么好?”
沛华一直流泪。
她不知眼泪从何而来,只知完全失去控制,眼泪汩汩而流。
“首先,”她说,“母亲,让我们好好拥抱一下,妈,上次你拥抱我,怕是在我三岁之前的事了,是什么导致母女生分?”
“你是那样不听话!”
“妈妈,我是一个独立的生命,我有我的路要闯,我有我的理想要实践,我不能永远蹲在你的脚跟,听你的吩咐,社会有社会的一套,我若不能适应外边的律例,我便是一个失败的人。”
“可是你离我越来越远。”
“不,我一直牵记你,我与你相处的日子最长,你向我倾诉最多,莫因我年轻的心与你有距离而抗拒我,试图了解我体谅我。”
“女儿,你为何如此虚荣?”
沛华握住母亲的手,“妈妈,那不是虚荣,让我攀登那条天梯吧,我要知道,我能去到何处,我不甘服雌。”
“你会受到伤害。”
“我不怕冒险。”
“你为何定要走一条令我担心的路?”
“妈妈,我又不是去干革命,我不会有生命危险,所有疤痕,始终会愈合,所有创伤,令我变成一个更强壮的人,妈妈,你一定要明白。”
“我并不明白。”
“那么,支持我。”
“我不懂。”
“不要再责备我,不要歧视我。”
母亲别转面孔,像往日一样说:“我从没有那样对待过你。”
沛华笑了,母亲一贯不承认。
她摇摇母亲的手。
母亲忽然问:“我们应做些什么?”
“我们如常生活,来,妈,你做菜给我吃。”
母亲看着她,“以往你为什么不多来?”
“因你对我百般为难,我坐在这里没有意思。”
这是沛华真正的感受。
母亲总是出尽办法把她赶走,她不欢迎她,因她不听话。
母亲认为一个女儿应当对父母千依百顺,亦步亦趋,中学毕业,教几年书,随即嫁一个体贴好丈夫,万里无云,一帆风顺那样生活下去,每个星期天回娘家来缴付丰富的家用,陪父母说说笑笑。
母亲其实应当比谁都了解命运,对人从来不是那样顺利,而女儿所注定要走的,完全是另外一条路。
母亲到小厨房去忙,厨房挂着一面镜子,是母亲梳头的地方。
自那面镜子里,沛华看到了自己,紧绷的皮肤、红润的嘴唇,可是这副红颜,将一年一年苍老,因为那是时间的定律,那是时间大神残酷的游戏。
母亲低着头,在厨房中团团转。
年轻的时候,沛华曾经抱怨母亲一身油腻,从不关怀女儿心灵所需,可是她已经那样忙。稍后,母亲变得更为固执吝啬,再也不肯付出,她认为子女使她失望,她就收回慈爱。
可是这次母亲不一样,她一边操作一边问:“你那一行到底好不好,有无前途?”
沛华笑了,这是母亲第一次问起她工作进展。
“我那一行叫广告,妈妈,我已是创作部总经理。”
“广告即是吹牛吧,这一行有什么好做?”
“妈,你思想恁地古老,真是无可救药。”
“辛苦不辛苦?”
沛华感动了,母亲也从未问过她工作是否辛苦,反正那是女儿自讨苦吃,谁叫她不去教书。
“不会比教书改簿子更辛苦。”沛华笑笑。
“那是辛苦还是不辛苦?”
“很辛苦,不过我已得到一切应得报酬。”
“可是丢去了时间。”
“一切成绩都得用时间精力去换。”
“所以没有陪伴母亲。”
“母亲,你一直抗拒我,你从来不接受我。”
母亲端着碗出来,“你爱吃的云吞。”
呵,这是最后一次吃母亲手做的菜式了,沛华喝一口汤,照例太咸,但是这次沛华不作声。
母亲絮絮开始述及陈年往事,沛华愉快地聆听,案上有两张报纸,沛华翻开一看,还是七o年代,沛华留恋地抚摸老家每一个角落,把椅子转来转去,不肯停下来。
母亲忽然抬起头来,“你在听吗?”
“我在听。”
“呵今天你不赶着出去。”
“不,我不用赶往任何地方。”
“真是难得。”
母亲微笑,沛华亦微笑。
沛华不记得她们曾经如此和洽相处过。
“你要不要看我替你织的毛衣?”
“啊不用织了,多么伤眼神。”
“我现在也已织得不像样了。”
是,母亲曾经那样抱怨过,可是当时沛华没放在心上。
“不怕,我们流行现买,现买也有手织的。”
“新毛线摸上去真舒服。”
“是,母亲,是。”
“你买来的那只洗发水,用了会流泪。”
“是,我下次改买别的牌子,庄生好不好?”
“你的房子住大了,供款不成问题吧。”
“妈妈,一次过付清,不用担心,我现在很会赚钱,你大可放心。”
“你为何一年不来看我?”
“母亲,那一年我做了两次大手术,怕你担心,没有告诉你,也没有来看你。”
“我总是担心你。”
“现在不用了,我已经学会照顾自己。”况且,有丰富稳定的收入壮胆,什么都不用怕。
母亲收过碗碟去洗涤。
沛华注视她的背影,一件深色的宽身旗袍,梳一个髻,过了四十她就作如此打扮,老派人老派思想,略鲜色就认为不正经,对女儿时新打扮百般阻挠,想尽办法打击。
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沛华认为母亲逼得她走投无路。
母亲且喜欢节省,这里一元,那里五角,省下来的,其实都是孩子童年时的欢乐,一套玩具、一本漫画、一封压岁钱、新书包、鞋子、裙子、洋娃娃……
沛华无限悲哀的凝视母亲,母亲忽然也转过身子来,紧紧看牢女儿。
“你要出去了吗,带一把伞,要下雨了。”
“淋湿身子不算什么,我的升学问题呢,”沛华听见自己问:“我想往美国升学。”
母亲恼怒了,“你为什么不去念师范学院?教官小是多么有体面的事!”
沛华笑了,接着掩脸痛哭,为着这样的小事,母亲与她生分,她与母亲疏远。
她抬头问:“母亲,我小时候可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母亲的怒意消失,“呵是,但你脾气很僵,一直不甚听话。”
沛华笑,“妈,我时常想回家,可是一直忙得不可开交,天天工作、应酬,这十年来我从未放过假,出差、出国、团团转,生病、进医院、做手术、搬家、搞移民,你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要做,累,做人真疲倦。”
母亲同情地看着她。
“妈,现在你好了,你不必为世俗事烦恼了,来,我们出去走走。”
沛华站起来,偕母亲出门去,也不问有无锁匙,有无钱包。
外边是个艳阳天,沛华有点睁不开眼睛,双手紧紧抓住母亲,大毒日头晒下来,她都不敢伸手去遮一遮。
她内心清晰知道,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再给多她十年八年,也不管用,在过去的岁月里,她想尽了法子,想与母亲谅解,但是母亲总有法子否定她的成绩,万般挑错。
沛华终于累了。
终于不再到母亲跟前去讨没趣。
“天气不错。”母亲说。
“是的。”沛华微笑着落下泪来。
母亲说:“其实,我们母女不算不接近吧。”
“因为我没有出息,总在你身边。”
“后来你做出成绩来,又忙得不可开交。”
沛华落泪,现在她总算都明白了。
母女在附近石凳上坐下。
“母亲,我不如跟着你去服侍你。”
母亲吃一惊,“可是你还年轻,你还有其它的事要做。”
“我很劳累,觉得生活并无太大意思。”
“有一天我们会相见,不用心急,好好的回去尽你本份,你从来没听过母亲的话,这次要听。”
沛华苦笑,母亲说的话,从来不是忠告,她出的题目,女儿做不到。
“现在什么时候了?”
“妈妈,已经中午了。”
“今天真好,你特地来陪我,我又没事。”
“妈,我听你的牢骚最多,我知你的心事最多,现在你一切都放下了吧。”
“都放下了,真不知从前为何背着那样重的担子。”
“来,妈妈,去吃点东西。”
“我想喝热柠檬茶。”
“没问题。”
附近的小小茶餐厅应有尽有。
沛华并不懂得服侍老人,在公司的创作部,她发号施令,如鱼得水,在家中,她永远是没有主见的小女儿,从不讨母亲欢心。
替母亲叫了茶,加上糖,母亲表示欣赏,“如果多来一杯就好了。”
沛华连忙说:“那还不容易。”叫侍者过来,再添一杯。
在喝第二杯的时候,母亲忽然醒悟,“这是另外要付钱的吧。”
沛华笑得眼泪都落下来。
天地万物,有什么不需要钱来换,否则,年轻人为何离家别井,到荆棘路上去追求名利。
母亲母亲,我为此而离开你的身边,沛华悄悄失神。
“你有空常陪我喝茶就好了。”
沛华黯澹地低下头。
她急急要奔她的前程,生怕迟了一步,便抓不到理想,在那条路上,她跌倒,她爬起,她堕入陷阱,满身血污,身受重创,啊,四周围都是嘲笑她的人,母亲又不予支持。
忽然之间,母亲站起来,“咦,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尚未买菜,我想打一个中觉,我要走了。”
她匆匆离开茶餐厅,沛华忙着追上去,不知怎地,街上挤满了人,沛华竟在转瞬间失去母亲。
她急得满头大汗,“妈妈,妈妈。”
她一边叫一边找。
“沛华沛华,醒醒,醒醒。”
沛华猛地醒来,发觉叫她的人是周锡驹。
“你怎么了?”
“我放下电话,不放心,赶来看你。”
他有沛华的门匙。
“按铃不见你应,我怕有意外,故启门进来,怎么样,可是梦见母亲?”
沛华点点头。
周君十分了解,默默坐在她身边。
“哎呀,我要赶去开会。”
“还早,才六点半。”
“什么,我才睡了四十分钟?”
“是,你做了很长一个梦?”
“在梦里,母亲十分年轻。”
“你们有无讲体己话?”
“没有。”
“有无获得她的谅解?”
“也没有,不过她愿意听我说话,我也讲了一些心事。”
“你觉得好过些没有?”
沛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反问,“锡驹,时间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也不知道,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我自觉没有好好利用时间。”
“你还说没有?行内公认你有成绩。”
“以后我的时间分配将会均匀许多。”
“沛华,可抽得出空结婚?”
沛华看着他,渐渐绽出一个笑容,她要想一想,待悲痛过后,方能好好筹备婚礼。
她轻轻说:“明年吧,明年初或明年中。”
“我肯定伯母会喜欢我。”
“我也希望是。”
“来,我们准备同这一天打仗吧,该出门去吃早点了。”
同时间打仗谈何容易。
可是生活总得继续下去,今晨,时间大神松了松手,让她如愿以偿,见到了母亲,回到母女较年轻较美好的岁月里去,共度多出来的一天。
这一天,原本没有计算在她们的生命里。
对窗:
玉欢指指对面人家:“看,本来是幸福家庭。”
她的男朋友志良正好在她那里喝下午茶,只得苦笑答:“看过他们一家,真的不敢结婚。”
玉欢笑,“幸亏我暂时未动结婚之念。”
王玉欢住在一幢四层高的旧式楼宇中,本来客厅的窗可看到海景,可是对面忽然盖了一幢廿多层高大厦,把整个海港挡住,此刻,五家只能看到人家的客厅,成日只得把窗帘拉拢,因为你看得到人家,人家也必定可以看到你。
居住环境大不如前,玉欢一直想搬家。
志良比较有经济头脑,“且忍耐一下,迟早有人来收购这一带的单位作重建用,届时价钱较好。”
“说不定我还不舍得卖呢,父母留下的祖屋。”
“待有人出价时再谈吧。”
“本市居住环境是越来越差了。”
志良搔搔头皮,“有无考虑移民?”
“有,多想住那种地皮万多尺,背山面海的平房,早上起来,吸口新鲜空气,散散步,看看玫瑰花开了无。”
“这么快就向往退休生活?”
玉欢笑了。
下午,志良还有点事。
他看看表,“我出去一下,七时再来接你吃饭。”
玉欢颔首。
他是个孝顺儿子,此刻大抵是回家陪父母打几圈卫生麻将。
志良走后,玉欢躺在沙发上看杂志,忽觉眼困,竟盹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一觉醒来,天色已昏。
玉欢伸个懒腰,去拉开窗帘,只见对面大厦家家户户已经开亮了灯。
四楼那户人家总算静了下来。
真要命,天天吵。
两夫妻,一个小孩,及一名女佣人,住在那么宽敞的单位中,可是他们却天天吵。
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可是看表情、动作、以及身体语言,也知道没有好话说出来。
玉欢喃喃自语:“我要是到那个地步,一定离婚。”
谁有那样的精力天天吵个不休。
最可怜的是那个孩子。
约两三岁模样,一张小脸粉雕玉琢,一头乌黑头发。
平时很活泼,大人一吵,就马上伏到地下害怕地蜷缩起来,如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有时由佣人抱起走开,有时是她母亲忍声吞气止了声来安抚她。
那个男人见妻子到底痛惜孩子,更加有恃无恐吵个不休,真正贱格。
倘若还有一点点廉耻,还有一点点爱妇孺之心,都做不出这样。
玉欢见过那男人激动地抱着孩子到处跳,一边闪避一边骂,孩子惊怖地哭,妻子有所不忍,他尤其恶形恶状。
玉欢身为女子,自然帮那太太,可是时时也摇头叹曰:“你若不走,天天受这种罪,也是活该。”
看得出那位太太不但年轻,且长得容貌秀丽。
此刻客厅一片静寂,想必是出去了。
有时两夫妻不在,单剩孩子与女佣在客厅看电视,不知多宁静。
许多人说,为着孩子,不应离婚,玉欢却认为刚相反,有时为着孩子,请速速离婚。
她放下窗帘。
志良准时到了。
“输还是赢?”
“同爸妈玩,那是一定不能赢。”
玉欢笑。
“妈妈说一起吃晚饭可好。”
玉欢摆摆手,“周末我休息,不应酬。”
“玉欢,便饭耳。”
玉欢仍作没有商量状,“请勿勉强。”
才同志良约会罢了,十划没有一撇,干吗急急去看人家眉头眼额,少不免还得斟茶递水,她是事业女性,自负盈亏,衣食住行担子统统在自己肩膀上,才无暇去陪小心陪笑脸,给他们评头品足。
志良无奈。
“玉欢你什么都好——”
“人无十全十美,请多多包涵。”如不,则另请高明。
“那,我同你去。”
玉欢更了衣,坐志良的小房车出去。
车子甫离开停车场,就被一辆平治房车挡住。
志良连忙刹车。
只见那辆平治车内前座一男一女正在厮打。
“我的天,”志良连忙响号。
玉欢忽然说:“是他们,是他们!”
“是谁?”
那辆车一时并无开动之意。
“对面大厦四楼那对夫妻。”
志良浩叹,“我的天,打到街上来了。”
只见男的坐在驾驶盘上,女的扑过去掴打他的脸,怒不可遏。
玉欢说:“这样迟早会出事。”
“那孩子,那孩子在后座哭泣。”
玉欢忍无可忍,“我下车去调停。”
“不可多事。”
就在这个时候,那辆平治开动了,疾驶而去。
玉欢无限感慨,“坐在那么名贵的车子里,为何不觉满足?”
“也许他有外遇。”
“分手好了。”
“不是那么甘心。”
“那么,就苦苦忍耐。”
志良取笑她:“世事对你来说,仿佛至简单不过。”
“根本如此。”
“针刺不到肉,不觉得痛。”
玉欢喃喃说,“那可怜的孩子,只得一个童年,就此报销。”
志良说:“孩子有孩子的世界,大人关不住他,凡事赖出身,不是好汉。”
“老兄,”玉欢啼笑皆非,“那是个女孩子。”
“男女平等。”
他们去吃了一顿意大利菜。
席中,志良向玉欢求婚。
玉欢说,“好好的一段友谊……”
志良也是个聪明人,知道玉欢不打算答允。
过半晌,他轻轻说:“你若对我有什么不满,不妨说出来。”
“不,你很好,是我不想那么快结婚。”
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志良不是不知道他条件不够。
主要是家里除他以外,没有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父亲开一爿街坊式理发店,兄嫂在店铺帮忙,侄子侄女在店里长大,不打算升学,是他们叫玉欢不愿接近吧。
结了婚,成为一家人,长期相处,是有点困难的。
走了一年多,玉欢从来不去他家里。
英国受教育的她做得非常含蓄,对他人从来没有任何评论,说到头,总是她不好,没有空,无耐心。不懂礼数。
今日,终于要摊牌了。
“志良,我真乐意与你作伴。”
志良强笑,“婚后我们分开住,除却几个大节,你不必理会他们。”
玉欢凝视他,“那多不公平,日久,一定有人生怨。”
志良哽咽,“我不愿失去你。”
“大家还是朋友。”
那一夜,二人不欢而散。
回到家,玉欢很快休息。
她完全知道她在做什么。
志良完全不符合资格。
那天之后,玉欢便与志良疏远。
既无前途,不如分手。
玉欢不愁没有周末约会。
偶而也还与志良通个电话。
志良问起:“对面大厦四楼那家人,还在吵吗?”
“吵,怎么不吵。”
有时半夜起床,对面灯光灿烂,开亮了所有灯来吵。
“还没有分开?”
“还没有。”
志良感慨,“我们却分手了。”
“胡说,大家还是朋友。”老话一句。
“公司派我到伦敦读一年书。”
“那多好。”
玉欢松口气,终于可以摆脱他了。
过一个月,志良动身,玉欢推说事忙,送行都没去。
志良在飞机场等她等到最后一分钟。
他懊恼到极点,真不该向她示爱,一下子就把她吓倒了,为免尴尬,也只得断绝来往。
他怀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了家。
可是不到三个月,玉欢便听到一则消息。
“谁,谁结了婚?”
“孔志良。”同事停了一停,“忽然在伦敦结婚,你没收到帖子?你不是同他挺熟?”
玉欢笑,“呵,才那么三五十天就恋爱成功了,速度飞快,可见千里姻缘一线牵这句话错不了。”
同事看到玉欢神色自然,不像失恋的样子,才知道他们一早分手。
玉欢回到办公室,看到桌上有张考究的帖子,却是在本市发出的。
同事跟着来,忍不住议论:“娶的是著名茶商梁瑞筠的女儿梁丽玫。”
玉欢也一怔。
“梁丽玫已是第二次结婚,故岳家十分迁就孔志良,决定在伦敦搞些生意给他做,他不回来了。”
玉欢喃喃说:“那敢情好。”
玉欢买了一张很普通的贺卡寄去。
想到志良向她求婚时那诚惶诚恐的表情,有种受骗的感觉。
原来也是个厉害脚色。
那夜约天亮时分玉欢无故醒了,她起床,看到对面大区四楼灯火通明,那位年轻的太太正在收拾行李。
呵,终于决定走了。
也是时候了。
那个男人不在,孩子可能在睡觉,也无出现。
少妇并没有十分悲伤,行李收拾好了,拎到门角放好,坐下来,喝一口酒。
玉欢真希望她可以寻到新生。
然后,那女佣抱着孩子出来了。
玉欢提心吊胆,她不会放弃这幼儿吧。
只见少妇紧紧抱住女儿,那孩子小小双臂留恋地箍住母亲额子,隔好一会儿,才让佣人抱去梳洗。
玉欢还想看下去,可是上班时间已到,不得不去准备。
那天早上,她觉得特别寂寥。
走到停车场,玉欢同自己说,倘若游昌鸿来约,就答应他吧。
她抬起头,有意外之喜,她看到那位少妇同小孩,她们也正准备上车。
玉欢不顾一切上前招呼,“出门吗?”
少妇转过头来,见是陌生人,有点惊奇,只得颔首。
“孩子也去吗?”充满关切。
少妇点头,“是,与孩子到温哥华探望外公外婆,可能住上一年半载。”
玉欢松口气,像看长篇小说看到结尾,十分满意。
可是,“你先生呢?”忍不住问一声。
那少妇不以为件,只是冷漠地说,“我们分开了。”
玉欢忽然安慰她:“假使经济不成问题的话,单亲家庭并不坏。”
少妇牵牵嘴角,“总比天天吵架的好。”
“你会卖掉公寓吗?”玉欢好奇。
少妇摇头,她也不明白为何同陌生人说了那么多,“那是我的嫁妆,家父待我不薄。”
玉欢完全明白了。
这时司机已把行李放好,少妇与孩子上车,近距离看,母女二人更觉秀丽。
玉欢同少妇说:“放开怀抱,好好的看看风景,吃多点,睡多点,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那少妇讶异了,“这位小姐恁地好心,你贵姓?”
“我姓王,是你邻居。”
“回来一定要一起吃茶。”
“好,我找你。”
司机把车子开走了。
原来那男人一直住在妻子的家里天天同妻子吵架。
那位女士运气真正欠佳。
但愿她前边有比较光明的际遇。
不过,有那么好的娘家,一定会得逢凶化吉,也不必替她太过担心。
那天上午,游君果然打电话来。
玉欢爽快地说,“晚上七时见。”
为什么不呢,每个人都有新的好的开始,王玉欢也不该例外。
两个人的感情进展得很快。
不到三个月,已经到了亲密阶段。
玉欢相当喜欢游昌鸿,他是专业人士,读建筑,只有一个兄长,未婚,是小儿科医生,父亲尚未退休、在大学里任工程科教授,母亲颇有文名,是位作家。
玉欢觉得这正是她想要的夫家,故此全心投入,游家当然也发觉了,对她相当殷勤。
游母这样说:“玉欢十分可爱,不过资质普通点。”
“好歹是名管理科硕士,不算太差。”
游母优雅地叹口气,“那种硕士,银行区三十万名。”
“昌鸿喜欢就算了。”
“我是最明白爱屋及乌这道理的。”
“孩子长大了,有他们的天地,管不了那许多。”
玉欢听到了,会生气吧,幸亏不知道。
不过渐渐觉得有点高攀不上,倒是事实。
游家四口均是专业人士,外人对他们的工作不易了解,玉欢问过几个外行问题之后,已不敢再开口,平时见面,只顾不着边际讲讲天气及国际新闻,非常隔膜。
每星期与游家聚会,已成为负累。
玉欢尽量迁就。
一则到了成家的年纪,二则这样的人家不易找,三则,再蹉跎下去,恐怕有点危险。
想到与孔志良在一起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玉欢不是不感慨的。
对面的四楼单位一直空置。
那少妇还没有回来。
玉欢趁空到那座大厦的管理处去打听。
司阎意外地说:“四楼a座正出售,小姐,你想进去看看吗?”
玉欢一怔,“人不回来了?”
“你是说丘太太?不,她已偕女儿移民,不打算回来了,听讲很习惯那边的生活,故托律师卖房子。”
玉欢放下了心。
“小姐,我把那律师的地址给你。”
“谢谢。”
真找到新生活了,多好。
就过两日,在一间百货公司里,玉欢碰到了孔志良。
他是回来度假的吧,一年不见,气色之佳,令他脱胎换骨似。
是他先看见玉欢。
“玉欢,玉欢。”他似衷心高兴。
玉欢微笑,“生活还好吗?”
“过得去,”他十分谦逊,“你呢?”
玉欢忽然说:“我,我快结婚了。”
“多好,”志良意外,“他干那个行业?”世人最注重这点。
“他是建筑师,姓游。”玉欢仍然微笑。
就在这个时候,那边有人叫他,他向玉欢道别,匆匆而去,也没向玉欢要联络地址。
孔志良一身衣着考究含蓄,看样子是真抖起来了,不过,王玉欢的打扮行头也不差呀,名贵大方。
玉欢哈哈哈笑起来。
年轻人,就是讲这种意气。
玉欢当然不在乎志良,可是她不愿在任何人面前失礼,这是她做人的宗旨。
玉欢在年尾就与游昌鸿订婚了。
她搬到一间地段较好,地方宽敞的公寓去住,游君表示也要搬进来。
玉欢反对同居。
况且,这间公寓,用的是她的私蓄。
但她只考虑了一两日,游君已把他的杂物搬进来,并且指挥她的佣人做这个做那个。
两个星期之后,佣人便对玉欢抱怨:“王小姐,上工时讲好只服侍你一个人。”
“我加薪水给你。”
“不是这个意思,游先生吩咐我所有他的衣物要用手洗,还有,厨房地板天天要刷,嫌我手脚脏,叫我买医生手术胶手套,用一次丢一次。”
玉欢不能相信双耳。
不过,早发现真相好过迟发现吧。
接着,每到半夜两三时,玉欢便被淋浴声吵醒。
她朦胧地问:“睡不着?”
没有人回答她。
第二天早上她起来上班,游君仍在客房未醒。
“要不要替你准备早餐?”
“我已辞职。”
“什么?”
他从来没提过。
“老板根本不欣赏我。”
玉欢呆住,对她来说,做工乃为赚取酬劳,故尽忠职守,有几个老板会表示欣赏伙计?
这一躺就是三个月,玉欢开始叫苦。
他也没闲着,整箱香槟叫餐馆送上来,入玉欢帐,还有,上午打网球,下午吃茶,晚上叫朋友来吃饭打桥牌,吩咐玉欢准备膳食。
玉欢像是进入另外一个空间,充满疑窦惊怖,她不置信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她非要同他摊牌不可。
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接着是二次三次四次以至无数次。
白天上班,晚上吵闹,玉欢情绪去到零点,已经到了自行了断的时间。
她若不自救,没有人会救她。
唯一可以做的便是与游昌鸿断绝来往。
想到已经投资了整整两年时间与感情,不禁又想再拖一阵子,希望事情有转圜余地。
一日,游君夜归,又忘记带锁匙,吵醒玉欢,玉欢嘀咕两句,他出了手,伸出拳头,打在玉欢眼上。
玉欢进医院休息了两日。
出院第一件事,便是回到家中,叫人换锁,并且把游君所有杂物收进几只塑胶布袋中,唤来公司司机,吩咐他把袋送到游家去。
接着,连电话号码都改掉。
就那样,与游昌鸿在纷乱中分了手。
幸亏没结婚。
结算这半年的盈余,感情与精神上的损失不去说他,光是帐单就会令玉欢吃不消,每个月净是长途电话便接近五位数字。
玉欢并没有提心吊胆,她深信游昌鸿不会上门来找她。
果然,她没有再见过他。
经过此事,玉欢整个人沉默了。
她决定努力工作,暂时不在感情上再作冒险。
王玉欢所不知道的是,她住在大厦六楼,而只隔一条街,便是对面人家的窗户,两家正好对着,可以把她家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住在那里的,是一个叫李楚萍的女孩子。
楚萍刚出来做事,租了这小小单位,准备大展鸿图。
周末,她正在招呼男朋友李家文。
家文问她:“对面还吵不吵?”
“不吵了,那男人已经搬走。”,
“打女人的男人,真是另一类人。”
“是呀,那女子真不幸,明明由她支付全部开销,他还那样对她。”
“你怎么知道他吃她的?”
“每天早上,她准八时出门上班,那位先生,还没起来呢,一日我休假在家,看到他十一点才起床,直骂女佣吸尘吵醒他。”
“真有这样下流的人。”
“不说你不知道。”
“他们离了婚吗?”
“好象只是同居。”
“还好。”
“希望她找到新生活。”
“我们几时结婚?”
“嘿,再过十年八载吧,没有能力,何以成家,累人累己。”
“你要名成利就?”
不,李楚萍想,毋需那样伟大,只需经济独立,万一不幸遇人不淑,也可以学对面那位小姐那样,把那种人赶走,从头开始。
楚萍去掀开窗帘,对面公寓又恢复了宁静,它的女主人一脸寂寞,坐在白色皮沙发上看电视新闻,她在喝什么?威士忌加冰吧。
住得那么舒适,穿着那么名贵,收入一定不菲,像她那样的人,正是楚萍的榜样。
可是楚萍希望她也能得到一个幸福的家庭,不知恁地,这个希望渐渐已成为奢望,变得可遇不可求了。
李家文见她沉思,忍不住说:“来,我同你出去吃饭。”
“对窗那位小姐,不知有无约会。”
“你少替人担心,人家的选择可多着呢。”
“也许你说得对。”
楚萍偕家文出去了。
临出门她熄了灯。
大厦内那么多单位,每一间公寓都有主人,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
那些故事,有时可以在窗口窥见。
跟踪:
李素姗发觉有人跟踪她,已经不止一个星期了。
每天自店铺出入,总有人站在街角,拿着一张报纸,挡着面孔,佯装在看。
谁,谁在钉梢?
素姗闲闲同好友桂英讲起:“有人跟踪我。”
桂英讶异,“要不要报警?”
“不用。”
“你不怕?”
素姗笑笑,“桂英,我同你见多识广,还怕这个?”
“有没有同骆嘉伦研究过此事?”
骆嘉伦,是素姗的未婚夫。
素姗摇摇头。
桂英责怪素姗:“凡事,你同他商量呀。”
素姗沉默一会儿,“我习惯独自处理私事。”
“那结什么婚!”
素姗笑了。
“你是爱他的吧?”
“是,是,我们谈些别的。”
李素姗,二十三岁,十八岁那年,自学校出来,因家庭环境窘迫,曾任舞小姐两年,解决了问题,且得到一笔私蓄,随即转行,开了一爿小小服装店,亲力亲为,不料赚了钱,短短三两年内翻了几番,李素姗此刻已是三间精品店的主人。雇用伙计超过十名,干得头头是道。
她的好朋友,却仍是当年在夜总会工作时结识的李桂英。
桂英曾打趣她,“素姗,你此刻已俨然名媛模样,同我们这些闲杂人等来往,有点不大方便吧。”
桂英现在同一夜总会任经理,旗下百多名小姐。
素姗亦挪揄地:“桂英,你在行内叱咤风云,有何失礼?”
在一个偶然场合,素姗结识了骆嘉伦。
骆嘉伦家境十分好,自幼被送到英国寄宿,一直完成了法科才回来,正跟师傅学艺,准备大展鸿图,他对素姗表示了好感。
素姗象一般女郎一样,到了这个年龄,特别想结婚,她欣然接受追求,喜上眉梢,精神焕发,终于,在一个月前决定订婚。
在这之前,她自然拜见过伯父伯母。
每次素姗都会全套香奈儿披挂,第一,名贵衣饰以示尊重,第二,那个圈子好象挺流行这个牌子,第三,女孩子穿起香奈儿看上去都差不多一副端庄形象,温婉可爱,无甚性格。
骆家对她颇为好感。
“素姗,在什么地方念书?”
“家父认为瑞士的酒店食物管理科很有水准。”
这不算说谎,这顶多只属误导,素姗可没说她在瑞士读过书。
“令尊干哪一行?”
“他退休到温哥华定居已有三年,”这是事实,“从前,他在银行做事。”
李父在银行守门,一次意外受伤失业。
“哪一家?”
“英华。”
对方想半天,不得要领。
素姗温和地说:“家父只是小职员。”
骆家却对这种谦和更加好感。
素姗面试及格。
骆家送上订婚礼物是一套钻石首饰,指环项链连耳环,全可打八十五分,指环约三卡拉大小,刚好天天戴而不嫌炫耀。
素姗有点感动,立刻还礼,买了名贵金表,骆家上下四口,包括未来小姑,每人一只。
她对桂英说:“我性不喜占人便宜。”
桂英颔首,“礼尚往来,人家对你也尊重些。”
她看看那套钻饰,这样的货色,李素姗早几年都随时置它十套八套。
欢场中流动的资金往往庞大得难以令人置信,桂英与素姗都司空见惯。
标致、年轻、愿意有点牺牲的小姐年收入可达七位数字,在几年前,这样的收入如小心处理,很能做一点事了。
桂英所以不退出,是因为爱花费,赌是其中一项。
不过最近正努力戒除此项习惯。
素姗的订婚生活一直很愉快,直到发觉有人跟踪。
她为此轻轻叹息。
星期六气温突降,又下雨,素姗正埋头做帐,忽然想起一人,便走近玻璃窗观看。
果然,他站在街角,缩在人家屋檐下避雨,十分狼狈。
素姗打一把伞,披上外套,开了门,朝他走去。
那人见素姗朝他走来,意外得手足无措,别过头去,目光不敢与素姗接触。
“这位先生,”素姗把伞遮在他头上,“天寒地冻,又湿又滑,且过来敝店憩一憩,喝杯热咖啡好不好,长命工夫长命做,稍后再继续站岗未迟。”
那人听到这样滑稽的挪揄,既不敢怒,又不敢笑,一脸尴尬相。
不过他真的饥寒交逼,反正已被拆穿,不如喝杯热饮,于是硬着头皮跟素姗走。
在灯光下,素姗看清楚了那人,原来是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
“尊姓大名?”
“人叫我小郭。”
“小郭先生,请品尝我们店里出名的爱尔兰咖啡及牛肉三文治。”
“谢谢。”
“小郭先生辛苦了有半个月了吧。”
小郭不语,低头苦吃,这漂亮女子是个厉害脚色。
“有何心得?”
小郭不得不开口,“李小姐生活正常,作风正派,工作忙碌。”
“对呀,乏善足陈。”
“李小姐,我听差办事,盼李小姐原谅。”
素姗温和地问:“阁下从事这种厌恶性行业,有多久了?”
小郭窘到极点,“一年多。”
“呵,初出道。”
“是,办事不力。”
“可以知道你的委托人是谁吗?”
“这是营业秘密。”
素姗沉默一会儿,然后轻轻问:“是骆家吧。”
小郭一怔,这女郎恁地聪明,他不承认,亦不否认。
素姗叹口气。
他们不相信她。
本来就是,本来素姗就起疑:世事怎么会变得如此顺利?
果然,派人调查起她来了,而且用这样低劣的手法。
迟早知道她是舞小姐出身的吧。
素姗问小郭:“你经已知道我从前的职业?”
他颔首,“你是大云华夜总会的台柱。”
“告诉了骆家没有?”
“月初才呈报告。”
素姗并没有开口求情,小郭又一次意外。
她笑笑,“也好,省得我自己开口。”
这样豁达,小郭呆住。
“添杯咖啡?”
“谢谢。”
店打烊了,店员下班,只剩小郭与素姗二人。
素姗坐在店堂内,在适当的灯光掩映之下,真是个标致女郎。
小郭深觉可惜。
骆家太煞风景,何必去深究未来媳妇出身?有缘即好,如此计较,对人家不公平。
素姗摊摊手,“多谢赏光。”
小郭欠欠身,“打扰了。”
“小郭先生,不如我把今晚行程说一说,你好打道回府,提早收工休息。”
小郭笑了,“您叫我无地自容。”
素姗说下去:“一会儿我约了老姐妹吃饭,搓几圈卫生麻将,稍后回家与同事会合,研究下一季宣传策略,然后骆嘉伦也许会来,也许不来。”
“好,我提早收工。”
素姗牵牵嘴角。
“李小姐,容我送你回家。”
“我自己有车。”
小郭又笑一笑,知难而退。
素姗并没有去打麻将,她落寞地回到公寓,静静坐沙发中,直至晚饭时分。
骆家存心不叫她下台。
他们嫌她。
素姗已戒了烟酒,可是此刻心情不好,忍不住斟了一点威士忌,加水加冰,喝将起来。
爱不爱骆嘉伦?
桂英问:你是爱他的吧。
素姗叹口气,经过了颠沛流离的少年期,好不容易到了今天,李素姗太想得到一个合理的归宿,她愿意嫁到骆家。
婚后她会如常料理自己的生意,她并不图骆家家财,而骆家在社会上的名誉,相信还不致于大到可以沾光的地步,不不不,她是完全因为骆嘉伦是个有为青年。
呵世上不如意事常。
派私家侦探调查她的主意,相信是骆家的主意吧。
骆嘉伦是不知情的吧?
素姗喝醉了。
第二天起来,肿眼泡、灰白脸,一副堕落相,素姗对着镜子大笑。
她性情豁达大方,一时虽不能把事情丢到脑后,却也不再特别烦恼消沉。
她上班去。
今日要巡回演出,三间店铺都起码要坐上两个小时,新一季衣服拆箱,需要标价。
素姗的宗旨一向是薄利多销,中上货卖中下价钱,很受办公室小姐欢迎。
工作使她浑忘生活上的不如意。
拆到一箱春季晚装外套,素姗说:“替大兴洋行的区小姐留一件。”
一位伙计说:“佟太太一直说要找一件奥根地纱外衣。”
“喂,总共得四件,都叫人认领了,店堂挂什么出来?”
素姗可乐了。
“干脆在公寓拆了箱就卖,”她们笑,“连铺租都省下。”
生意有多好,可见一斑。
素姗穿上其中一件,转一个圈,她的助手鼓掌。
素姗坐下来。
她有她的生活,在她的小世界里,她也是一个受尊敬的人物。
何苦到骆家去受气。
素姗抬起头来,象是忽然想通了什么。
稍微有空,她到门前张望。
咦,不见那侦探小郭。
经过昨晚,大概他已躲在比较隐蔽的地方去了。
素姗恍然若失。
那一日,时间完全超出预算,离开总店,已是晚上八点。
银行区的商场早已打烊,素姗正锁门,突闻招呼声。
她抬起头来,喜悦地说:“小郭先生,你好。”
“咖啡?”小郭用手擦擦鼻子。
“来,我请你到相熟的店铺去。”
素姗与小郭到一间舒适的小酒馆坐下。
素姗怪幽默地说:“假如此刻有人跟踪我,报告会怎么写?‘李素姗与一英俊男人共在酒吧狂欢,行为荒唐,未适宜嫁入骆家’?”
小郭轻轻说:“我已辞去该项任务。”
素姗一怔。
“你说得对,太无聊了。”
“又何必自砸饭碗?”
“我已考虑清楚。”
素姗说:“你不做,他们也会委托别人做。”
“那就叫别人好了。”小郭不在乎。
“你如何向他们交待?”
“我?一无所得。”
素姗莞尔,“谢谢你。”
“我真的一无所得,从早到晚,你勤力工作,见来见去,不外是那三两个熟朋友。”
“你有无调查过桂英的身分?”
小郭笑笑,“桂英是一个大机构的公关经理。”
素姗嗤一声笑出来。
小郭沉默一会儿,忽然说“你有没有想过,独身生活也许暂时更适合你?”
素姗一怔,这是很婉转的,“你的意思是,齐大非偶?”
小郭说:“骆家并非齐国。”
说得很对,素姗微笑,骆家太看重自己了。
小郭讲不去:“女子自力更生,只有轻松快活。”
“是,除非有意中人。”
“骆嘉伦不适合你。”
素姗低下头。
这个陌生人同情她。
她微笑,“你不能把他家长的帐算在他头上。”
小郭诧异,“你以为是他父母委派我调查你底细?”
素姗蓦然抬起头来,“不是吗?”
“不,是他本人。”
素姗一下子被打沉了,一双手簌簌抖起来。
原本她还一厢情愿,希望保留最低自尊,现在发觉调查她的竟是她的未婚夫!伤心失望过度,素姗嘴角反而泛起一个平和的笑容。
“我讲得太多了。”小郭觉得残忍。
“不,我感激你,总得有人做丑人把真相告诉我。”
“李小姐,是骆嘉伦没福气。”
素姗抬起头,“我也这么想。”
二人喝完了咖啡在酒馆门前分手。
素册原本以为自己会伤心欲绝,但是她没有,她找到桂英,一人去看了场电影,接着吃宵夜,十分尽兴。
然后桂英轻轻问“婚事告吹了吧?”
素姗笑曰:“完了。”
“真可惜。”
“人生过程中总有这样的事。”
“你看得开?”
桂英知道素姗对这头婚事有很大寄望。
“总会淡忘。”
时间治愈一切伤口。
桂英颔首,“你一向是个勇敢的女子。”
素姗回到公寓,只听得电话不住地响。
她跑去接。
是骆嘉伦焦急的声音,“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一连找你两天,好不担心。”
素姗很温和地答:“工作比较忙。”
“我们明天有约。”
“是,伯父六十大寿。”
“早些出来行吗,我有话要同你说。”
素姗坦然无惧,反正已是最后一次约会,“没问题,几点钟?”
“下午五时,我到你那里来。”
“好,我在家等你。”
摊牌就摊牌好了。
那一个晚上,素姗没睡好。
忽然想起第一次到夜总会上班的情形,年轻的她还不晓得害怕,灯红酒绿,只觉得这钱容易赚,唯一缺点是叫人看不起。
素姗哭了。
鼻梁骨象是中了一拳,酸且麻,然后大滴眼泪流出来。
那一夜,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一夜长如岁。
女子总与眼泪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迷蒙间素姗见到了亡母,她坐在一个窗户面前,侧脸向着素姗,她没有看向女儿,也没有说话,但素姗知道那是母亲,窗口的光相当强且白,素姗看不清母亲的五官,她叫妈妈,妈妈,但没有回音。
梦醒了。
素姗所住白色公寓一片静寂。
她掀开被褥下床准备上班。
母亲没享受到素姗今日的成果。
一个拥有三家时装店的女子,要使自己忙碌,简直轻而易举。
中午时分,她才想起要去替骆父选购礼物。
太简单了。
她跑进名店,买一套银制剪雪茄用品,再加皮制雪茄套两件,一不做二不休,看到一只公文包,尺寸十分适中,也一并买下来。
骆父外型潇洒,比起骆嘉伦,风度只有过之。
还以为可以成为一家人呢。
素姗唏嘘。
她多么盼望幸福的家庭生活,做得累了,到公公婆婆家去吃碗点心,憩一憩,诉几句苦,再由丈夫接回自己家去。
看来这盼望要落空了。
命运不让李素姗停下来,她叫素姗不停向前走。
素姗提早下班回家梳洗打扮。
这个约会一个月前已经订好,不能爽约,也没有必要缺席。
一边化妆一边嘀咕:真要命,又流行浅粉色唇膏了,嘴巴看上去特别大。
骆嘉伦准时按铃。
素姗已经穿好衣服,她从不叫他等。
骆嘉伦看见素姗,不由得喝声采,那身湖蓝的皱纱捆缎边套装一定叫他父母高兴,骆氏最不喜年轻女子穿黑白二色,嫌素。
素姗斟一杯啤酒给他,“有话同我说?”
“正是。”
“请说。”
“素姗,我们订婚已有半年。”
“是的,”素姗微微笑,“有什么新发现?”
骆嘉伦坐下来,一本正经,口气象与人讨论商业合同,“我很满意。”
素姗牵牵嘴角,“满意我这个人,还是满意我俩的关系?”
“素姗。我们可以结婚了。”
素姗不语。她动也没有动。
这句话要是在一个星期之前听见,她会欢欣若狂,但是此刻素姗觉得异常讽刺。
骆嘉伦验过货版,认为可以出厂,噫,李素姗,这是你超生的机会了。
他说下去:“我们到巴哈马旅行结婚,回来再补办喜酒,我们今晚对亲友宣布喜讯。”
素姗静静看着他。
“咦,怎么不说话?”
素姗喝一口茶,“私家侦探的报告叫你满意?”
骆嘉伦表情尴尬了。
不过不怕,温柔的素姗一向对他千依百顺,他三言两语便可把这件事遮瞒过去。
“那真是误会。”他咳嗽一声。
“没有误会,彼此了解清楚一点嘛。”
骆嘉伦抬起双目。
“况且,我说的,未必是真话,非要由第三者来证明不可,否则,一旦结了婚,发觉货不对版,那就麻烦了,你是律师,办事小心点,也是应该的。”
“素姗——”
素姗说下去“何必结婚呢,我无法平息你的疑心,是我的错。”
“素姗,我不怪你生气——”
素姗已把手上指环褪下,“请你收回。”
“素姗,这又是何苦呢,算我冒犯了你,这样吧,你也叫人来查我好了,我俩扯平。”
素姗把指环放进他手中,“时间到了,去吃饭吧。”
骆嘉伦到那一刹那,才发觉素姗的城府。
他到底了解她多少?
报告虽然清白,可是她真面目真性情到底如何?
一路上他们没有交谈。
在晚宴上骆嘉伦对素姗的成熟演技更加讶异,她若无其事,谈笑风生。
骆嘉伦想到半年前在类似一个场合里,一位长辈悄悄对他说:“嘉伦,你的未婚妻,有点面熟”,然后又补一句,“据说,有人在一间夜总会见过她,叫她坐过台子。”
骆嘉伦听了这几句话,一直不能释然。
虽说过去是过去,但他没有必要承受一个女子不光荣的历史,他要澄清。
于是,他跑到私家侦探社去求助。
昨日,报告出来了,他付了六位数字的调查费用,得到详细的报告,李素姗记录洁白无瑕,于是他兴致勃勃,决定结婚。
没想到忽然看到素姗另外一面。
她根本不在乎他怎么想。
素姗一直坐到寿宴结束,认为大家都满意了,才偕骆嘉伦离去。
“素姗——”
“别说了,”素姗温和地说:“大家还是朋友。”
“真的不能原谅我?”
“嘉伦,再讲下去没意思。”
骆嘉伦只得噤声。
回到家,素姗把衣服缓缓除下,换上浴袍,扭开电视,看午夜新闻报告。
电话铃响了,她知道这不会是骆嘉伦。
“李小姐?我是小郭,打扰你。”
“没有的事,听见你声音真高兴。”
“事情解决了?你的声音很轻松。”
“是,我不用再隐瞒自己的过去了。”
“那多好。”
“是,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当其时在那个环境里,我只能那样做,何必引以为耻。”
“说得好。”
“小郭先生,你在哪里?”
“你家楼下。”
素姗笑了,“请移玉步,上来喝杯咖啡。”
“即传即到。”
素姗立刻去更衣做咖啡。
不到一刻,门铃响了。
假期过后:
年轻的丘永昌一放学回家,就看见床头旁边的书桌上放着一封信。
是熟悉的淡紫色信封。
永昌露出一丝微笑,是叶如茵写来的信。
他连忙拆开。
信里这样说:“永昌,我将于下月赴美加旅行,一连停好几个地方,抵达温哥华的日期是十月三日,乘中华八三八班机于下午二时十分抵达,希望在飞机场见到你,如茵。”
永昌十分讶异,第一,这封信可真来得及时,因为当天已是十月一日,第二,暑假早已过去,如茵何来假期?第三,信写得这么简单,前因后果一字不提,何故?
永昌拿着信,踌躇起来。
丘太太探头进来,“如茵有什么话说?”
永昌同母亲的感情好比朋友般亲切,无话不说。况且,大家都晓得,移民之前,如茵的确是永昌的女朋友。
“如茵后天来,叫我去接飞机。”
丘太太也一呆,不过不动声色,“是一个人还是一家人?”
“不知道。”
“假使是一个人,住我们家客房好了。”
“谢谢,你妈妈。”
“母子之间,何用客气。”
永昌不语。
如茵原不舍得他走,临别依依,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是无限失落,另一方面又觉得被永昌抛弃,故此在一整年内,竟没有好好给永昌写过信,淡紫色信封里只得问候的便条,如此而已。
反而是永昌,每个月都殷勤地询问:你生活好吗,会不会计划到加拿大升学?同继母的关系有无进步……全得不到答复。
然后嘭,收到今日这封信。
也好,后天下午便可得到一切答案。
丘太太看到永昌的神色,心中有数,自去整理客房。
做母亲的要明白一点,子女的对象不是她的对象。她毋须爱上他们,可是,身为长辈,也应该有容人之量,对人家客客气气。
丘太太不十分喜欢叶如茵,这女孩眼神永远忧郁,而且相当崇尚物质。
在香港的时候,永昌送她的生日礼物,竟动用近万元数字买一只古姿的真皮背囊,太厉害了。
故此永昌移民离开了叶如茵,丘太太认为是好事。
这一年同永昌来往的女同学,气质大大不同。
同是卑诗大学同学,活泼、开朗、潇洒,丘太太比较喜欢她们。
可是,人家要来,挡也挡不住,丘太太自问不是加拿大移民局局长。再说,与其把自己儿子赶出去,不如把人家女儿迎进来。
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接飞机那一天,永昌有课,可是他特地告了假,叮嘱同学替他抄多一份笔记。
他驾着小跑车去接叶如茵。
故意早到,要接人,莫延迟,接不到,双方都苦。
果然,飞机降落二十分钟后,永昌眼前一亮,已看到如茵背着他送的背囊出来,并没有带寄舱行李。
在永昌眼中,一年不见,如茵好象更加漂亮了,乘过长途飞机之后,她不但不见疲倦,反而精神奕奕,整张脸发散着青春秀丽的光芒。
永昌见她状态如此之好,不禁大喜,扬手叫:“如茵!”
如茵也一眼看见了他,马上走过来,“永昌,我一直想念你。”
“我也是。”永昌握紧如茵的手。
“我终于到温哥华来见你了。”
永昌接过她的背囊,“来,到我家去休息,家母已经收拾了客房,欢迎你来。”
可是如茵却不累,她一脸兴奋,“永昌,带我到市区兜个圈子不迟,喝杯茶,看看风景。”
永昌只得笑笑:“好好好。”
小跑车开出去,一路上如茵赞不绝口,“空气清新,秋色怡人,呵,原来枫叶红了如许美丽,永昌,难怪你乐不思蜀。”
永昌觉得如茵变了,他讶异于她的开朗、活跃、眼神中的忧郁已一扫而空,这是好是坏?
永昌小心翼翼问:“家人好吗?”
永昌知道如茵同继母一直合不来,所以家庭生活不愉快。
“好呀,每个人都很好。”
“你没有升大学?”永昌十分关注。
“我打算休学一年,到处走走,见识见识,然后才进大学。”
永昌不语。
如茵笑,“我也猜到古板的你必定不赞成。”
“不不,那也很好,也许你愿意到我们学校来看看,可能决定留下来,迟个把月入学不是问题。”
如茵笑了。
永昌用手提电话向母亲报告行踪,然后陪如茵在市区喝茶逛衔。
丘太太放下电话便嘀咕:“人一到便叫永昌旷课。”
永昌当然没听到。
他也没注意到,每当他的目光一离开如茵的脸,如茵便即时收敛笑容,眼神比任何时候都深沉忧郁。
呵粗心的大男孩。
如茵终于说累了。
车子往山上驶,回到丘宅。
如茵一看便说:“哗,像荷里活电影中的住宅。”
屋子对牢整个海港,层次分明,绿草如茵。
丘太太笑着招呼客人,随即说:“我约了王太太她们,永昌,你负责陪叶小姐。”
丘太太驾着平治跑车出去了。
如茵这才转过头来问,“你们家几辆车?”
“三个人三部车,在这里很普通,没车不能走动。”
如茵说:“永昌,你真幸福。”
“此话何来?”永昌笑问。
“不是吗,一生一帆风顺,要什么有什么。”
“我的一生还没有开始呢,言之过早。”永昌谦逊。
如茵伸个懒腰,打个呵欠。
“去睡一会儿。”
“你呢?”
“我在书房写功课,你随时叫我。”
如茵一进客房,已经爱上,全白花边窗帘配同式床单和床罩,窗外是蔚蓝的海,窗台上种着紫色的毋忘我,套房浴室也什么都雪白,一大迭毛巾,肥皂像小小一颗颗贝壳。
永昌觉得母亲对客人十分得体。
如茵又说:“永昌,你真幸运。”
永昌笑,“我猜我是。”
他出去了。
如茵舒舒服服淋了一个浴,她仍然不想睡,心事太多,心绪太乱,一时不知怎么向永昌剖白。
分别已经一年,不知他怎么想,也许他已经有了新的女友,也许他努力学业,已把感情暂且放下。
毕竟,大家还那么年轻,彼此都没有承诺。
她站在窗前良久,终于穿着浴袍出去找永昌。
“借你衬衫长裤一用。”
如茵长得高,可以穿永昌衣服,只卷起一点即可。
“一切像从前一样。”永昌笑。
如茵不语,怎么可能,即使永昌不变,她也已经变了。
她发觉永昌在按电脑做功课。
他的房间更加宽大,木板地,天花板上吊满飞机模型,角落堆着滑雪用具,通向一个小小露台,那里搁着辆爬山脚踏车及一块滑浪板。
丘永昌真是要什么有什么。
如茵指着说:“这一架b十二轰炸机模型还是我帮你拼的。”
“正是。”
“永昌,你好象很适应新国家。”
“读书嘛,又有父母照顾,哪里都一样。”
“一年了,你都没有回来看我。”
“我们到欧洲以及南美洲去了,家父说别一有空就往香港钻,不如利用时间看看新地方。”
如茵呆了一会儿,才说:“是,说得对。”
“来,我们索性到泳池旁边坐坐,你在晚上才睡,纠正时差。”
永昌取过一大盘水果,叫如茵吃桃子。
这里居住环境宛如世外桃源,难怪永昌整年都没想起她。
“这块地有多大?”
“半亩。”
如茵笑着摇摇头,真令人难以置信。
“如茵,明天我要上课——”
“你放心,我自己会到城里游逛。”
“我的意思是,你不如跟我到大学,两节课后我们才到城内,还有,你在温哥华预备逗留几天?”
“三天,四天,不一定。”
“下一站到什么地方?”
“旧金山吧。”
“你好似尚未确定行程似的。”
“我预备乘火车南下。”
“好主意,你可以看看当年铁路华工的血汗功绩。”
如茵凝视永昌,他还是那个丘永昌,要等他长大,经济独立,心智成熟,起码要十年八年,叶如茵,你等得及吗?
她叹一口气。
“何故叹息?”
“这个山上风景好得叫人叹息。”
永昌笑,如茵永远有类似奇突的感受,她可以说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
如茵吃了点水果,回房休息。
丘太太回来时见永昌独个儿在看电视,便问:“客人呢?”
永昌说:“我觉得她有点心事。”
“是吗,”丘太太一怔,“我的感觉刚相反,她似比从前活泼。”
“太活泼了,似伪装出来。”
丘太太嗤一声笑出来,“你别多心好不好。”
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
丘太太接过:“是,我们姓丘,有,有丘永昌,你是哪里找?香港姓叶,叶如茵的父亲,呵,请等等,永昌马上来。”
永昌是见过这位叶伯伯一两次的,连忙接过电话,“我是丘永昌。”
那位叶先生的声音有一丝紧张,可是仍然非常合理地客气,“永昌,你可见过如茵?”
永昌觉得这个问题非常突兀,便答:“她现在我家中,已睡了,要不要叫她听电话?”
叶先生似松口气,“不用,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永昌,如茵约在一个星期前离家出走,下落不明,我们在警方协助下知道她经已离境,于是到处拨海外电话找她,总算有了她的下落。”
永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原来如茵不告而别。
“她是今午才到温哥华的。”
“相信她在东京逗留过几天,并且已经失去行李。”
幸亏这时丘太太已经离开起坐间,听不到这惊人消息。
“叶先生,是否要我劝她回家?”
叶先生太息,“让她散散心吧,请在适当时候劝她拨电话回家,永昌,拜托你了,我会汇些现款到你处,请你招待她。”
“叶先生,不用客气。”
“劳驾,我不多讲了。”
“叶先生,如茵是否极端不快乐?”
叶先生想一想,“她已有十九岁,应该明白人不可以拥有一切,快乐靠自己寻找创造,硬是想得到不可能的东西,长嗟短叹,当然不会快乐。”
“她想得到什么?”
“譬如说希望生母复生,我与继母分手,或是耗巨款供她出国留学等,都是不切实际的奢望,无法办到,于是她愤怒、悲哀,我怕她还要自暴自弃。”
永昌十分震惊。
叶先生又叹口气。
“我会尽朋友的责任,叶先生,你放心。”
“请转告如茵,我虽然比不上那种有能力的父亲,但却一样爱我的女儿。”
“是。”
叶先生挂断了电话。
半晌,丘太太进来问:“没有什么事吧?”
“呵。”永昌说:“他只是想知道如茵是否平安抵达。”
永昌心事重重,上楼轻轻推开客房的门,只见如茵在床上憩睡。
明天,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那一夜永昌没睡好,自觉责任深重。
第二天一早,他带如茵到大学,让她到处游览,约好了在图书馆等。
一边上课,永昌一边盘算如何向如茵开口。
还好那日只有两节课,跟着是周末,他可以一直陪着如茵。
如茵仍然维持着活泼的姿态,嘻嘻哈哈,对什么都表示兴趣,不住叫永昌替她拍照。
永昌带她去吃冰淇淋,看海鸥,乘她不在意,轻轻说:“你父亲昨夜打电话到我家。”
如茵一呆,不作声。
“他很担心你。”
如茵没有回答。
“叫你同他联络。”
半晌,如茵吃完了手上的冰淇淋,才慢吞吞问:“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向他报平安。”
“还有呢?”
“有什么难题,同我商量,别憋在心里,我们还是好朋友,如茵。”永昌态度十分诚恳。
“你觉得我是个问题人物?”如茵轻描淡写
“我没有那样说。”
“你仍是我的好朋友?”
“是。”
“好朋友!一年没拨过一次电话给我。”
永昌分辩:“我经济未能独立,不方便时时用收费昂贵的长途电话。”
“你家那么有钱!”
“那是父母的家,嗨,我才二十一岁,我尚是学生身分,我只是伸手牌。”
如茵落下泪来,“你不知道我有多寂寞。”
“如茵,你总不肯学习打发时间,为什么不找几份补习来做?既解闷又有收
入——”
“我不要听,你的口吻似我继母。”
永昌笑,“有那么坏吗?我以为我只是像你父亲。”
如茵也笑了。
“如茵,不要自怜,你拥有漂亮的面孔与身段,人又聪明,嗳,还有我丘永昌这个朋友,已经胜过许多人,快自牛角尖走出来,迈向光明大道。”
如茵看着永昌,“谢谢你的鼓励,但是你不会明白我的处境,我继母叫我找工作做。”
“那就找份工作,晚上进修。”
叶如茵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你不知那有多辛苦。”
“我当然知道,不知道也可以想象,可是生活既然如此安排,我们就得如此配合,快,如茵,动用你的能力,你做得到,别让环境把你斗垮。”
如茵不语。
他懂什么,他住象牙塔里,每天起床,什么都已经为他准备好,以后一生也恐怕如此,他懂得什么叫徒手搏斗,倒来教训朋友。
如茵又苦笑起来。
“从什么地方开始呢?”
永昌起劲地说:“你可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
“谁跟你说的,令堂?”
“好,即使没有黄金屋,至少也有舒服的公寓,把书读好,找份工作,你就可以自立,你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
如茵看着他,天真归天真,丘永昌这番话还顶有道理。
她低下头,“我托福成绩不理想。”
“重读、重考,多花九个月时间。”
“我不耐烦。”
“权且忍耐,如茵,我对你有信心,那几门功课难不倒你,你比我聪明得多,你是托福八百分人才,别自暴自弃。”
如茵至此有点感动,她想到继母冷漠的眼光,才不着紧呢,管谁沦落在阴沟里。
如茵心底活了转来。
永昌说下去:“我同母亲说一声,或许你愿意在我家重读,我帮你去办学生证件。”
“不,太打扰了。”
“那么,回家去读。”
“让我想想清楚。”
“还要想?”永昌满头大汗。
对丘永昌来说,正途是唯一的道路——读好书做好功课以文凭打入社会,再凭实力步步高升,这也是最平坦的一条路。
另外有比较凶险的悬崖路可走,要不粉身碎骨,要不名成利就,如茵自问没有能力,也没有客观条件去走。
她沉默了。
永昌说:“在这里好好玩几天,假期过后,从头开始,不为谁,为自己。”
“回家得看脸色。”
“如茵,好过一辈子看社会势利人士眼色。”
如茵站起来,朝湖边走去。
永昌走上去,“如茵,我有一点节蓄,我愿意支持你,记得高中暑假我帮人拾球以及补习吗,足够支付你重读。”
如茵笑,“只怕你逼我考八百分。”
“七百分?”
“六百已经很好了。”
“一言为定?”
“学费不是问题,我替人拍广告也赚了旅费。”
“我想你知道我是真的关心你。”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两个年轻人回家去。
如茵回到客房,看到床头有两套新衣服,连忙出去问个究竟。
在门口碰到丘太太。
丘太太笑问:“还可以吧,听说你的行李失了,我趁着替永昌买衬衫时替你选了两套,你且穿着。”
如茵十分感动,世上毕竟好人比坏人多。
“谢谢你伯母。”
“谢什么,永昌的朋友还不就是我的朋友。”
“伯母,我过完周末就要走了。”
“多住几天,永昌上学,我陪你逛。”
“不,伯母,家父催我回家。”
“那么,明年再来。”
“伯母,你们回不回香港?”
“回,可是要住酒店。”
如茵点点头,那意思是,已经放弃那一头,决定在这里生根落地了。
如茵茫然。
“交通那么方便,往返不是问题,咦,你们不是要去看电影吗?”
“是,是。”如茵知道伯母不打算再与她谈下去。
丘太太为她添置的衣服十分体面。
做母亲的自有苦心:这女孩住在他们家,又穿着永昌的衣服,真怕旁人误会他俩有不正常关系,男孩子的名誉也很重要,不得不掏一次腰包,算是看永昌份上。
丘太太早看出叶如茵无心向学,十月份了,还在放假?丘太太叹口气,永昌偏偏喜欢这样一个流浪儿,真叫父母头痛。
晚上,连丘先生都问了,“那女孩子打算住多久?”
“嘘,星期一走。”
“我们是中国人,开放有个限度,媳妇才可进门。”
“喂你有完没完?”
丘先生噤声。
“别节外生校,过两天就走,千万要和颜悦色,切莫激起人家报复心理,万一牵着永昌鼻子走,那就糟了。”
“永昌有那么笨?”
“少年人感情冲动,买个保险比较好。”
“那我不出声,你去处理。”
“又是我的责任。”
“当然是你。”
周末,永昌借了母亲的跑车开过美加边界同如茵到西雅图去观光。
在车上,如茵说:“这一定是我最值得回忆的暑假。”
可是暑假早已过去了。
永昌仍然说:“我也希望如此。”
如茵用一条丝巾缚着头发,此刻她心情平和。
永昌说:“不过,将来你一定还有许许多多值得回忆的假期,这一个将变得微不足道。”
“不会,我保证不会。”
两个年轻人静下来。
稍后,永昌问:“不知以后我俩是否还有共度假期的机会?”
如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说:“永昌,你我分手之后,我每天都想念你。”
永昌不作声,心中难过。
“我自觉十分爱你,这次见到你,我非常宽慰,你没有变。”
“谢谢你如茵。”
“你放心,我会振作起来,不是今年,也会是明年,为着我自己,也为着我生母,我相信在天之灵,我在母亲怀抱长大,一天喂七次,我不能辜负她。”
永昌握紧她的手。
“如有可能,明年再来。”
“你可以约我在别的地方见,譬如说纽约、东京、巴黎都可以。”
“我会考虑。”如茵微笑。
永昌还是那么天真。
一直感动她的都是这份纯真。
星期一就得动身回家,考得再好,父亲也没能力把她送出国,以后能否与永昌见面,实属疑问,两条平行线,难以交叉相爱。
如茵年轻的心充满悲怆,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永昌笔挺的鼻子,以后,即使再恋爱,她也不会忘记永昌,他也许是她失命中唯一的假期,
如茵低下头,轻轻落下泪来。
离家:
陆世英及志英两姐妹在十三号星期五那天简直不愿意起床。
昨天晚上已经商量到深夜,好不容易睡着,只希望一眠不起,能不睁眼就不睁眼。
可是终于被沙沙雨声叫醒。
志英喃喃自语:“屋漏兼夜雨。”
世英说:“起来吧。”
志英搔搔头皮,“来,先洗个头,淋个浴,再出去想办法。”
“所有的办法昨天已经想尽了。”
“别气馁,今日又是新的一日。”
“我已决定到麦当劳上班。”
“这也好。”志英颔首。
“至少可以支付电话费及房租。”
“是我们生不逢辰,两姐妹移了民,才发觉这是北美洲经济最衰退一年,无处觅食,又无资格领取失业金或救济金,莫非要饿死在这里。”
“你有胆子,回家要钱。”
志英冷笑一声,“我有胆色,可是,电话同信,到得了父亲那里吗?”
世英不语。
这根本是她俩移民主要的原因,三年前父亲再婚,娶了继母,生下一对孪生子之后,继母掌了大权,父亲除出管理一家厂之外,已不过问任何事宜。
志英与世英近不了父亲身边,又不想被继母讥笑“她们姐妹那里有空上门来”,故索性移民。
一个以秘书身分取得加拿大独立移民评分表中十分,另一个在中文杂志任编辑,也获得十分。
初到贵境,胸怀大志。
——“志英,我找到工作,供你读大学,毕了业,你供我,六年很快过,值得投资。”
没想到半年后床头金尽,一筹莫展,住在租来的地库里,生活成了问题。
工作不是没有。
可是,家务助理及保母又怎么做呢。
“去找玉表姐吧,至少饱餐一顿。”
世英提醒她,“玉表姐住山上,没车上不去。”
“叫她下来。”
“她添了孩子,怎么走得开。”
“还有,总不能空手去看她,买些水果蛋糕。已是一笔钱。”
“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吧。”
志英点点头。
“你上过外国人的当铺没有?”
“别神经,唯一的金饰是母亲给我们的纪念品。”
世英说:“我想哭。”
“可是又想笑是不是。”
“是,以往在香港实在太豪气了,整个月薪水买一只手袋,现在我要是有这种钱,一定好好省存,以防将来。”
志英问:“在麦当劳碰到熟人该怎么办?”
“职业无分贵贱,咄,管谁怎么说!”
志英低下头。
“我们应当高兴还有快餐店的工作等着我们。”
“那么,”志英展眉而笑,“我还有你,你还有我。”
正在嘀咕,有人敲门。
两姐妹立刻静下来。
这一定是楼上的房东张太太来追讨房租。
果然,张太太在门外说:“两位陆小姐,我知道你们在家,快开门,别叫我站雨中,怪冷的。”
志英只得垂头丧气的去开了门。
谁知张太太捧着一大锅热粥,“新鲜的鸡粥,吃了好有力气去找工作。”
“张太太——”
张太太摆摆手,“不用多说,晚饭七时正开,迟者自误。”
关上门走了。
世英说:“好心人到处有。”
志英抬起头,“因看中我俩迟早非池中物。”
“你算了吧你。”
当初搬进来的时候,粮草充足,两姐妹已很帮张太太看孩子买杂物,不遗余力,想必是彼时种下的善根。
两姐妹出门去,在那一日,她们找到了体力劳动工作。
世英感慨地道:“继母可高兴了。”
“她才没有空为这种小事高兴。”
下午,把仅有零钱买了食物,回家途中,看到街上挂出圣诞装饰,世英才蓦然发觉,要过年了。
“今年农历新年落在哪一月?”
“一月廿四是年初一。”
“父亲为什么一个电话也不打来?”
“他何尝不可以说我们如何一个电话也不打去。”
“我们哪有钱。”
“他哪有空。”
世英说:“你廿一,我廿二,应该可以照顾自己。”
志英答:“是,让我们争口气。”
第一天上班便看到玉表姐。
世事就是那么凑巧。
多伦多市几十万人,志英一眼就看到玉表姐站在人龙后第三个,手抱着两岁的女儿,那小孩有张粉雕玉琢的小面孔,错不了。
轮到玉表姐了,只要一客薯条。
她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头。
晚上,世英努力洗刷头上的油腻味。
志英说:“洗发水早已用完,你用何物洗头?还挺香。”
“肥皂粉。”
“发了薪水,剪短头发,好省些钱。”
“现在就可以剪,你帮我剪,我帮你剪。”
志英啼笑皆非,“这不是真的,我们生活在廿世纪末繁华的资本主义社会,怎么会窘成这样,这又不是第三世界!”
“别叫,忍耐一下。”
咔嚓一声,世英的长辫报销。
乐得轻松。
“捱一个月,发了薪水就好了。”
“我有种感觉,到了五十岁我仍在做女侍。”
“你以为还有人请你。”
“打电话给爸求救。”
“谁打谁是小狗。”
隔一日,玉表姐的电话来了,也不说那日在快餐店碰到的事,只唤她们假期去吃饭,“我叫姐夫来接你们。”
表姐夫约了她们星期三下午。
他对妻子娘家亲戚客气得不得了,通常有丰厚妆奁的女子都可得到这种礼遇。
到了表姐家,坐在明亮的客厅里,听到表姐殷殷问好,志英忽然落下泪来。
表姐不过说了一句话:“每天做工,还怎么念书?”
接着取了一只信封出来交到志英手。
世英说:“表姐,长贫难顾,总得自己想办法。”
“你放心,顶多照顾你们三年,大学出来了,才讲独立不迟。”
志英不出声。
“考了入学试没有?学位顶紧俏,别托大,还有,姨父知道你们的事吗?”
两姐妹沉默。
表姐摇摇头,同她们吃一顿丰富的下午茶,又让姐夫送她们回去。
到了黝黯的地库,志英拆开信封一看,见到一张支票,这不是意外,意外是支票面额上的五位数字。
志英还以为灯光昏暗,眼花。
世英说:“没错,我们遇到恩人了。”
“这张支票假使由父亲写出来,我们可能还要冷笑。”
世英黯然道:“现在也不会了。”
“才多久?才一年前罢了,我们在老父前夸下何等样海口,说什么如不锦衣决不还乡。”
“老父?他才不老,他一对儿子才两岁。”
“可怜母亲没享过一天福。”
“志英,人的命运各有不同,我们不该为这个同老父大吵。”
“我同意,我们不应妒忌他重新获得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
“可是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完全被遗弃了,充满自怜,悲忿不已。”
“我也是。”
“也没想到移民手续那么快批下来,不走也不行。”
“还有,节蓄一下子花光,流落异乡。”
“睡罢,明日早班。”
“我们不是有钱了吗?”
“小姐,这够你一年还是半年花?不见得次次上山去借吧。”
志英叹口气。
真没想到钱那么重要,但凡说一个月用一千几百就够,对物质无所求的人,大抵都没有接过帐单吧,背后有支持他的人,自然乐得讲清高的风凉话。
她们姐妹俩险些儿连肥皂卫生纸都买不起了。
支票兑现后第一件事便是买一瓶沐浴露及一盒牛油,在超级市场,世英落下泪来。
“这是干吗,你还在触景伤情?我们不在这里买,隔壁那药房足足便宜五角钱。”
世英用手抹去眼泪,“你说得是。”
志英讲她:“人有三衰六旺,何必介怀,我们还年轻,挣扎十年八年,一下子就住到山顶去了。”
“你真乐观。”
“不乐观,行吗。”
虽然年轻力壮,一天工作下来,也还腰酸背痛,躺床上,觉得人生没意义。
不过房租付清了,还有电话电费单,并且买了邮票写信,存积许久的大件脏衣物,也可以到自助洗衣铺洗干净,她们暂时松口气。
午夜梦回,真正后悔伤了父亲的心。
真笨,还当着继母同他吵,更加给了人家借口,好名正言顺同她们开仗。
志英记得她大声指控父亲:“你根本忘记母亲以及她的恩惠,她白同你捱了十多年,她临终前怎样请求你照顾我俩,如今你当我们是眼中钉。”
也许是事实,讲出来却未免太老土了。
父亲再婚时她们已经十七八岁,已算是大人。
继母不费一丝力气便赢得此仗。
世英说:“不必内疚,无论你说了什么,或是不说什么,她总有办法叫我们知难而退。”
现在她们离家八千哩。
过两日,玉表姐的电话来了,笑嘻嘻,“志英,你那手速记生疏了没有?”
“操练一下就可以回来,表姐,你要人效劳,我随传随到。”
“你表姐夫有个朋友新近投资移民,在此地开了一家出入口行,想用个可靠的人,我一想便想到你,这是地址,”她说一遍,“你明日下午去见见老板程先生。”
志英嗫嗫说:“我没有当地经验。”
“做个一年半载不是有了吗,总得熬过这段日子。”
“是,我明日就去。”
“世英那里呢,我会替她留意。”
“谢谢表姐。”
“星期天我们一家挺寂寞,老夫老妻又无话可说,你们要是赏光,大家聚一聚。”
志英没声价答应下来。
那日世英迟回来,打开门,一脸笑容。
“有什么好笑?且说来听听。”
“我的师傅赵国慧君也移民到本市来了,我与她见过面,她人面广,关系好,已把我荐到中文报馆上班。”
“年初你到那边去找工作,不是说额满吗?”
“最近有好几个人回流,拿到护照,重返香港做事。”
“那多好,世英,我真替你高兴。”
志英开心得泪盈于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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