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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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后(2/2)

    是吗?如果我的女伴在酒店大堂醉倒,我可得问问自己,为什么我不能使她快乐,我失败在哪里。

    女伴推我一下,“走吧,看什么热闹?”

    我临走再看那女郎一眼。

    她的面孔是静止的,没有忧虑,嘴角甚至带一线笑意。

    我们去取车,回家途中,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外国新闻杂志中看过的一帧照片。大约是五十年代吧,一个妙龄女子跳楼身亡,遗体压在一辆汽车上面,记者在第一时间赶至现场拍下照片,那女郎表情出乎意料之外的宁静,双目轻闲,嘴角带笑,小帽子整齐地在头上,手套干干净净,穿袭夏天裙子,美丽得很,不见恐怖。

    图片说明道:她彷佛睡着了。

    刚才那醉女,就给我同样的感觉。

    也许她灵魂经已出窍,去到远方……

    我默起一枝香烟,听到女伴问我:“不开水拨?下雨呢。”

    我才发觉在下紧紧密密的雨。

    我送她到冢。

    她以一个很娇媚的姿态转过头来,熟练得恰到好处地问:“上来契杯咖啡?”

    我轻轻吻她的脸,触到一陈脂粉香。“改天。”我说:“我还得回去看看明天开会要整理什么文件。”

    她耸耸肩,略为失望。

    “再见。”我说。

    她也说再见。

    两不拖牵。像我这种男友,她不知有几许,似她这等女伴,我也要多少有多少。大家在花丛散步,赏心悦目。我喜欢懂事的女人。不必才高八斗,亦不必貌若天仙,只要识事务,大家愉快即可。

    我开车回家,雨很急,在转角上我发觉我不是在回家途中。

    我正向酒店驶去。

    怎么会这样?我吃惊。

    我是要回去看那个女郎啊,这不是好奇心,这已经是一份罕有的感情。

    我赶到时,领班与几名待投正在满头大汗催她醒来。

    见到我,他们如释重负:“关先生,你可认识这位小姐?醉得好厉害,我们要打烊了,不知如何是好。”

    我蹲在她面前,轻轻拍她的面孔:“醒来,醒来。”

    她转一个身,继续她的美梦。

    真令人羡慕,这么豁达,这么懂得享受。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原应如此。

    我问:“她来时没有伴?”

    “不知道。”领班说。

    我用一小块冰轻轻在她额角上磨,她睁开双眼,又阖上,是怎么样的一双星眸啊。这个女人,在全神状态,不知有多么动人。

    我托起她上身,使她坐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司机模样的中年男子赶至,气急败坏的说:“太太,你在这里!”

    太太。我大大失望,原来名花经已有主。自然,如我觉得她动人,其他男人也早已发现这一点。

    我问:“车子在楼下?”

    司机满头大汗,“是。”

    “来,我替你扶她下去。”

    女郎并不重,我索性打横抱起她,急步走下楼去。这是最可爱的一堆泥:烂醉如泥。

    她身上并没有太重的酒味。

    司机打开车门,我把她放在后座,轻轻替她拨开头发,然后再关上门。

    “谢谢你,先生。”司机感激的说。

    他把豪华黑色大轿车开走。

    这种故事在大都会中也并不罕见。

    她虽然结了婚,生活得十分丰裕,但却不快乐。

    要一个美丽的女人快乐,是很艰苦的工程。

    因为长得美的缘故,她们总想得到多一点,是以特别不容易满足。嫁人要嫁得好,工作上又想过人一等,交朋友希望他人多多迁就,不知不觉间,一蹉跎,年岁是不留情的,憔悴下来,比普通人还不如。

    这种例子见多了,才觉得做一个健康的平凡人最幸福。

    我在路上颇站了一会儿才离开。

    套句陈腔滥调,她是“谜一般的女人”。

    总有办法查到她是谁。

    以后的一段日子,雨水很多,总是下雨。特别多异性叫我管接管送。女人是水做的,混在雨中,化为一堆,那不行,我乐意充护花。

    她们都不喝酒,一部份尚认为淑女只应喝橘子汁。另一些较为豪放的也止于啤酒。能够喝烈酒的,多数为交际应酬而练得好酒量,喝酒也成为种手段,不会平白喝醉。

    酒这种东西真是。酒人愁肠,化作相思泪,我曾经一度,天天契得烂醉,开头是号淘大哭,随后便昏迷不醒,同样是醉,因是鲁男人,丑态百出,混身酒味,非常不堪。

    醉了一阵,事情并无好转,渐渐忘记伤心事,继而戒了酒。此刻想转来,连为什么而醉都忘了,事后总觉不值,我不是无悔的人,太过自爱,不能堕落。

    特别羡慕潇酒不羁,不顾一切糟塌自身的人。像这个女郎,说躺下就躺下,没有明天,不畏人言。

    我因决定正式过一种保守自在卑微愉快的生活,故此特别向往暂短流星般凄丽的悲剧。我不敢参予,但乐意观赏。

    当我们再度相逢,我如遇知己般迎上去,也是意料中事。

    她不认识我,自然。

    当时她坐在一桌绅士淑女间,盛装,仍然穿黑色,乌黑头发上束一绾铁石梳。

    谁是她配偶呢?我张望,不能肯定。

    我向我女伴,“那边的人,你认识吗?”

    她转头看。“我只认得右边第三个男士,他姓陆,是位牙医生。”

    “那穿黑的小姐,是他妻子?”

    “不是,陆医生还未结婚。”

    转眼间,姓陆的牙医邀请她跳舞。我同女伴说:“你眼睛化粽彷佛糊掉了。”

    她飞进洗手间去重整仪容,我则下舞池。

    我向陆医生的肩膀拍一拍,向他借舞伴,他愕然,不得不退下。

    那女郎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朝我看来,那媚态令人震汤,但一眼便看得出来,她已经喝了许多。

    “你好。”我说。

    “你是谁?”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你是否记得我是谁?”

    她忽然笑起来,如花枝乱颤,“记得你?记得你?”

    我不明白她为何会笑得这样,不禁愕然。

    随即她悲哀的说:“你又会记得我吗?”

    情绪转得如此的快,一定又醉了,不过还不致倒在地上。

    两度相逢,都是这个样子,我很惆怅,看样子要她记得我,还真不是容易的事。

    陆医生在我身后说:“她喝多了一点,我们想送她回去。”

    我只得把她的手交回给他。

    那女郎双目向前直视,充满泪光。她没有清醒,心中不知还有什么梦魇阻滞。

    我依依不舍回到自己座位上,女伴还没有自女洗手间出来,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女人一进去理妆,像进入侯门深似海。

    终于她回来了,脸上红是红,白是白,非常光鲜。

    我说:“我已经付了账,我们出去走走。”

    因为我看到陆医生把她扶着送出去。

    我急随在尾后。

    还是那辆黑色的大事,司机认得我,朝我点点头。

    司机看到她,连忙下车来扶,一边摇着头。

    我说:“又醉了。”

    陆医生不疑有他,以为是我亦是她的朋友,喃喃说:“这样下去,我担保你迟早会醉死。”

    “没有人同她一起来?”我问。

    陆医生冷笑一声,“追了十年才追到手,一下子把她当秋天之扇子。”

    我站在行人道上,看看车子开走,不知后地,心中有份难以形容的凄凉。

    陆医生朝我说再见,离去。

    女伴问:“你们说些什么?”

    “没什么。”我说:“他说有空一道吃顿饭。”

    我把她送回去。

    故事已渐渐有了轮廓。

    有人追求美女十年之久,到手之后,也就视为平常,扔在家中,使她不愉快,成为酒徒。

    她大约是爱他的吧,否则何不离开他,这么年轻这么美丽的女人,没有能力找生活也不打紧,很快就会有更好的男人会得把她接收过去。

    由此可知是感情累事,弄得这样憔悴。

    我很怅惘,而雨还是不停。

    我仍然不知道她花落谁家,不过那些人家的公子哥儿也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爱玩爱出锋头,穿得好吃得好,都很风流潇酒。

    与他们在一起,不必打天下,不必看老板眉头眼额,没有精神包袱,因此他们是快乐的人,这种志高气昂很快感染与他们接近的人,女孩子爱巴结公子哥儿,倒不是纯为了万恶的金钱,也许只是看腻了小职员的愁眉苦恼,满腹牢骚。追求快乐,有什么不对呢。

    于是她嫁了他。之后发生的事,失去控制,又是另外一笔账了。

    而我,我又扮演什么角色?贵妃醉酒的时候,不知高力士有否在一旁扶住娇躯。高力士!多窝囊。

    我笑起来,看看闹钟,已是清晨四时许,这种时刻很难再度入睡。

    这几天我是最早返回公司的,自己用力推开那度虚掩的铁闸,倒茶的阿伯向我投来讶异的目光。在家坐更寂寞,不如早些回来看报纸。

    面筋似的大雨倾盘而下,把茫茫大地洗得干干净净,难为了忽忽赶路的学子。

    我立在窗口抽烟,房间很静,一颗心也很静,许久没有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一起一伏,跟野兽有什么分别?

    就快三十岁的人了,女伴众多,内心寂寞,靠在窗口看雨中的都市,一边吸烟,多么浪漫,可惜不为人知。女孩子们也日渐粗心,看不见男人细致的一面。

    已经很久很久没去跳舞了。只渴望与一个知情识趣,有幽默感大方的、豪爽的女子畅谈一个夜晚,不必接吻拥抱,只图心灵交通。

    每个人都有阴私的一面,不轻易露出来,但希望有知音人来自动发掘。

    我手上戴着一只金色米奇老鼠表已有多年,因不是七彩的,并不那么显眼,跟那么多女伴出去,从来没人发现,整个晚上,她们所关心的,不外是我年薪若干,父母是否同我住,我会不会戒掉抽烟这个恶习等等。

    我听见自己呐喊!爱我,爱我本人,请像我母亲般爱我,不计条件。

    然而这已是个条件世界。

    这件事是没有可能的了。

    这雨到中午也不了了之。地上雪青,一切污垢都冲下阴沟。

    我独自踱下楼去吃简单的午餐,我不大挑剔,通常选易入口的食物,像沙拉、汉堡包之类的东西。但我计较吃的环境,地方一定要干净,给我铺上台布,给我银的餐具,在没有打仗的时候,我不打算用十只手指抓食物来吃。

    隔壁坐着一个时髦的女郎,穿一套价值千金的细麻衣裳,头发在一边斜下来,挡住半边脸,每次吃叉上的食物,都要轻轻拨开头发。

    真辛苦。

    还是那个醉女可爱,憨态可掬,率性而为,不开心就是不开心,有牢骚就发牢骚。

    吃完我付账,那个女孩子侧着头看着我,我也看她,向她微笑,纯粹是礼貌,不过在大城市里笑得太多也不好,人家会误会。

    在门口撞到一个人,对方“啊哟”一声,手袋掉在地上,我帮她拾起来,一抬头,看清楚她的面孔,轮到我“啊呀”地叫起来。

    她茫然地看着我,眯着眼,不是患近视那种眯眼,而是像有阳光走进她眼睛去那种眯法。

    我温和的笑,“你不记得我?”

    她摇摇头。

    “我们见过好多次了。”我说。

    她可爱的耸耸肩。这是她难得的清醒时刻,我要把握。

    “我们还跳过舞。”我又说。

    “是不是在我喝醉的时候?”她率直地问。

    我没想到她会毫不讳言地提到这一点。

    我连忙说:“是。”

    她脸颊忽然绯红,傻笑起来。

    我轻轻挽起她的手,“来,过来,我陪你吃午餐。”

    “我不是来吃饭,我来找人。”她说。

    “我等你。”

    我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她找的人,原来就是坐在我隔壁的时髦小姐。

    开头我以为两个漂亮的女人约在一起是平常事,大抵是谈谈谁家的时装好,哪里的珠宝够劲之类。才五分钟,就知道这不是个普通的约会。

    她们在开谈判,她要求那时髦女郎退出三角关系。

    “我要你离开他。”

    “不行。”

    “我是他妻子,没法子,你为什么甘心做他情妇?”

    “那是你的想法,我认为他已不爱你。”

    “他也不爱你,他根本谁都不爱,只爱他自己。”

    “你呢?你除了爱酒瓶,还爱什么?”

    我很震惊,没想到两个斯文美貌的女人,说话像比剑,利刃下割痕至深,血肉横飞。

    “那是我的事。”

    “你如果有志气,就该离开他,把酒戒掉。”

    “哈哈哈,你倒为我好。”

    “我们不必再谈了,再说下去也是没结果。”

    “他迟下也会抛弃你,我就是你的前身。”

    “你放心,我会照顾自己?”那时髦女郎站起来离去。

    她呆在那里。我为她难过,我静静搬到她对面坐。

    “放手。”我轻轻说。

    她垂下双眼。

    “优雅地结束一段关系是很重要的。”我再提醒她。

    “说时容易做时难。”她苦笑。

    “城里的公子哥儿多着呢。”我说。

    “我从来没有看过别的男人。”她沮丧的说:“十年苦恋,没想到有这种结局。”

    “种瓜得瓜,”我取笑她,“种苦瓜得苦瓜。”

    她涩笑。

    “他恃着娇生惯养,要什么有什么吧?”

    她万分诧异地抬起头来,“不,你在什么地方听来的传言?他没有钱,他是个诗人,没有工作,一直很穷,当初我父母反对得激烈,就因为他不能养家。”

    我傻掉。有没有听错?那么多标致的女人为诗人争风?我得马上回家看报纸查黄页找诗社加入。

    “也许父母是对的……我被他们赶过出来,后来父亲去世,母亲才叫我回去,我们终于结了婚,嫁妆太过丰盛,引起他不快…对不起,我说得一团一团。”

    太出乎我意料之外,原来事实刚刚相反。

    我瞪着眼睛。

    “我甚至叫佣人司机叫我太太,不要叫小姐,以便顾全他的自尊心,但是没有用。”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不知说些什么。

    她扬手叫侍者过来,吩咐要酒。

    才下午两点半,就开始喝。

    “你说得对,尽力之后,就该放手。”她喃喃低语。

    我打电话回公司告假。

    她捧着酒杯,忽然问我:“你是谁?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一个朋友。”

    “真的……朋友?”

    “你有许多朋友,陆医生也是其中一位。”我说:“事情不会太坏,不必抱牢酒瓶。”

    她憨笑,“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轻脆稚气的声音故作豪放。

    我笑出来,“谁教你背会这些?”

    大约念中学就恋爱了,十年也难不倒她,至今不过二十六七。

    “我们是中学同学,十多岁便闹恋爱,父亲把我送出去读书好避开他,但是我偷回来好几次,根本没念成大学。”

    我说:“这是前世的事,我看过一本叫《寻梦》的小说,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纠缠完全由于前世的因果。”

    她摇摇头,表示不明白。

    我说:“缘份到尽头,你自然会得忽然醒觉,魔咒解除,你会问你自己:怎么搅的?我会为这个人哭?像一场梦一样。”

    她喝干了一杯,再叫酒。

    “酒会浸死你。”我气。

    “真的?真的会完全忘记?”她问我:“那多可怕,我情愿刻骨铭心一辈子,也胜过空白一片。”

    天底下原来真有这种瞎浪漫的人。

    “来,我送你回家。”

    “我不要回家,空汤汤什么都没有。”她说。

    “家里有他的诗集,”我哄她,“别又醉倒在这里。”

    她笑:“胡说!他的诗从来没有结过集。”

    我说:“那你为人为到底,为他整理诗篇,编成诗集。”

    “不,他不肯。”她摇摇头,“他要靠他自己。”

    客人:

    考完了试,永正就驾车去渡假。

    她说:“我要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去。”

    她喜欢大自然,老住那种不要说是电话,简直连邮局都欠奉的落后偏僻地区去休养精神,不听无线电,不看电视,不读报纸,世界大事,再也与她无关,亲友也找不到她。

    我们开头都很担心她一去无踪,也劝过她,后来见啥事都没有,她回来时又每每容光焕发,就开始羡慕。

    这次她又说要去,我不禁发问起来。

    “住什么地方?帐幕?”

    “不是,有间木屋,设备齐全。”

    “有水电?”

    “还有厨房呢。”她说:“在一个小湖边。”

    “小湖在哪里?”

    “在亚里桑那,大峡谷之边。”

    “那种地方?我的妈,你怎么去?”

    “乘车去。”她问:“你来不来,你可以搭飞机经大峡谷然后转车来与我会合,我把详细图示收在抽屉中供你参考。”

    “我会郑重考虑。”我笑。

    其实我约了男友,他将同我一齐到欧洲渡假。

    于是永正自己动身去了。

    我没想到我的计划会有所改变。

    男友打电话来说他不能与我出门。

    我才花了一天,便弄明白这件事,他另外约了一个他认为是比我更可爱的女子。

    我顿时震惊莫名,不知所措,一直提醒自己要处之泰然,维持风度,但心中却像被人刺了一刀般。

    关在家中三日三夜,我决定走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我翻出永正留下的地图,决定抹乾眼泪去找她,与她远离人烟地过一段日子,把事情好好想清楚。

    我找到永正,是一日一夜以后的事。

    我以防万一,还是带了当地一个导游,任何小山路都认得的,找半日才寻到那间木屋。

    当时又饿又渴,什么都不想做,永正来开门,我一进去,倒头就睡。

    醒来了,永正也不问我什么,给我吃饱了,带我出去看风景。

    这附近什么动物都有,所以永正手中提著猎枪,虽没狗熊花豹,但碰见野狼之类,也不是说著玩的。

    永正这家伙什么都行,真令人佩服。她一条粗布裤一件皮夹克便走遍天涯路,长发编成条大辫子,要多潇酒就有多潇洒。

    比起她,我显得十分猥琐,婆妈不堪。

    我在木屋中,著实静下心来。

    第二天我们要到小溪畔去打鱼,她说。

    在这里,衣服要自己洗,饭菜要亲手煮,劳动起来,特别有存在感,我觉得永正也成为大自然的一部份,呼吸著自由的空气。这里没有人事上的斗争,你虞我诈,我发觉上帝创造万物,各有美姿,只除了人。或者太偏激了,孩子们还是美丽的。

    在第三天,永正问我闷不闷。

    我老老实实说不闷。八默半上床,早上四点多起来,晨曦伴我安排早餐,炉火融融,春天的空气如水晶,我不闷,但我遭男友遗弃,心情无法不苦如黄连。

    她说:“想想这些山脉,几百万年矗立在这里,历经风霜变幻。我们算什么呢,你也不必为一些小事介怀。住在城市中久了,自我中心的毛病越来越深,每个人都把自身者成一尊佛似的,这是不对的。在这里我安慰自己:教授不给我好分数不要紧,河流爱我,树林爱我。外头那些成熟的杉木,每株都超过三百年寿命,你知道吗?”

    但永正是个得道的人,一下子就有领悟,她当然看得比我透彻。

    我伸伸双腿,不出声。

    永正找藉口安慰我,我感激。

    走了三年呢,忽然把我撇下,这种伤害很难看得开,我已经够风度的了。

    “来,我准你听录音机。”永正说。

    我意外的惊喜,“真的?”

    “当然,凡事不要勉强。”她笑,“你还未习惯这种苦行僧似的生活。”

    我听的是怨曲。

    女歌手微带鼻音,满腹心事,却又只敢泄漏一点点的怨意,叙述她在街角碰到旧情人的经过──

    好吗,有什么新闻?你还是那么英俊,一些儿也没变,那段罗漫史进展如何?打那时就没有见过你,啊,多谢你帮手,有什么新闻没有?我?我还是一样(当然你无法知道,我还如此爱你)。我有没有闷著你?真的没有新闻?

    我听得泪流满面。终于把录音机扔到床底下,不再聆听。

    永正告诉我,这间木屋,以前的主人,是一个女明星,她每拍完一部戏,就来这里冥想。

    “她现在呢?”

    “赚了大钱,此刻她冥想的地点是尼泊尔山麓。”

    我鼻子闻到肉香味,这几天我们一直吃素及腥,我精神一振。

    “煮下了什么?”

    “一锅洋芋牛肉炖红萝卜。”

    “牛肉是你带来的?”

    “正是。”

    我欢呼。在山野中,特别会得充满感激,不比在城里,一切来得太易,什么都不觉稀奇。

    我们站在窗前,预测明天的天气。

    “你看天上的红云,也许会下雨。”

    “这里也会下雨?”

    “比城里下雨可怕得多了,天彷佛会随时摄下来,闪电有几十米长,叫你懂得大自然的力量。”

    哗。

    “吃吧。”永正说。

    我怀疑的问:“这里的水电是怎么接过来的?”

    “离这里约十公里有一印第安现代部落,且有森林管理组,他们甚至有直升机,我们

    还是很安全的。”永正笑。

    我放下心来,“永正,你可以冒充印第安女郎。”

    “是吗?”她微笑。

    永正的风姿是特殊的,其他爱流浪的女郎多数大肆宣扬她们的浪漫:戴大耳环、披散头发、晒得棕黑,嫁洋人,穿宽身衣裳,足踏凉鞋。永正不。永正仍然是斯文的淑女,正统的高材生,将来随时可以投入社会服务,成为要员。那日我们如常早早上床。

    我是听到敲门声而惊醒的。

    一睁开眼睛,看到永正已取过上了镗的枪。

    她真是警觉。

    她走到大门前,“谁?”她大声问。

    这时天空中打了一个响雷,忽啦啦地,几乎震痛我们的耳膜。

    “路人!迷途!”外头的声音是属于男人所有。

    “附近有管理员的宿舍,你请到那里去,这裹不方便收留你。”永正在门里答。

    “在什么地方?我既饿且渴,我不是坏人。”

    “在十数公里外。”

    “让我吃点东西,我实在走不动了。”

    永正看看我。我也知道放一个大汉进来,对我们来说是相当危险的事。

    我说:“听他声音,真的彷佛很累,给他一杯水。”

    “什么时候了?”永正问我。

    “清晨四时。”

    天上霹雳不绝,忽然又落下滂沱大雨,那雨声似万马奔腾,叫这个又累又饿的人多走十余公里,实是没有可能的事,小小洪水就可能引起危险。

    “罢罢罢。”永正到底慈悲为怀,她打开大门。

    门才打开,那个人几乎是滚进来的,夹看风与雨水,连我们两人都喷湿,我们三人合力,才重新用力把门推上闩好。

    这场雨真的非同小可。

    我们松著气打量不速之客。

    虽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一个人相由心生,到底可以从五官略得三,他不是坏人。

    在这么狠狈憔悴的情况下,他仍是个英俊的男人。尤其是一头灿烂的金发,叫人一见难忘。

    他冷得发抖,嘴唇青白。

    我把炉火拨高,把乾毛巾扔给他,永正自厨房取出一杯水递给他,他捧著就大口大口的喝,他的情况比我们想像中坏得多,我的天,如果不开门给他,他说不定会倒下来。

    一个人,我想,平时无论多么矜贵,饿他三顿饭,就变为乞丐了。

    永正已煮热了汤,还取出面色白脱。

    他不由分说便抢上前去,大嚼。

    永正坐在椅子上不出声,长轮倚在墙壁上。

    本来在这个时分天已经亮,但今日大雨,阴霾密布。

    我已经放下心来。

    陌生人吃饱后,开始恢复元气,他挣扎著向我们道歉及道谢。

    我问:“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步的?”

    “迷途,把自己估计过高,半路已把背囊弃掉。”

    “迷途是最可怕的事。”我说。

    那金发男人点点头,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一表人才。他伸出手:“这次真多亏你们。”

    我们连忙客气几句。

    “如果要休息,请自便。”

    “两位小姐如不介意,我真想除下湿衣躺一会儿。”

    永正点点头。

    他进房去。

    我低声问永正:“可以放心吗?”

    永正说:“奇怪,一只豹从来不用防另一只豹。”

    “喂,这不是讲哲学的时间。”

    “我想可以。”她说。

    我正式嘘出一口气。

    “我保证他不是坏人。”她说。

    “我们有没有带足三个人的食物?”我又不放心。

    “你看你,雨一停我们就可以步行到印第安部落,况且我早向他们买了一公吨的食物。”永正笑。

    雨渐渐停下来。

    “来,”永正说:“我同你出去看看。”

    她套上水靴。

    我们沿若木屋车圈走出森林,约一小时后,发觉有一背囊遗弃在地,里面有仪器地图衣服,亦有罐头食物。

    永正说:“看样子他是个有经验的旅行人,不该把这些扔下。”

    “也许那时太疲倦。”

    永正点点头,“又即将下雨,不能躺下,看,他已做了记号,可以随时回来取。”

    我们抬起头,看到树梢结著一块红手绢。

    “来,”永正说:“让我们把它抬回去。”

    我笑,“那洋小子可真出路遇贵人了。”

    “他是从峡谷那边骡子径来的。”永正说。

    “你怎么知道?”我奇问。

    “看他的行李便知道,”她说:“还有帐幕预备露营。”

    “回去吧。”我说:“我累了,也许雨会再来。”

    我们两人背起那只包袱回木屋,走得汗淋如雨。

    他已经起来了,在门外等我们。

    梳洗过后更加仪容不凡,一头金发几可令日月失色。夸张?并不,见过你就知道。他热情地迎上来。

    我们把包袱交回给他。

    他说:“真没想到要两位小姐出力。”

    永正说:“原始社会中,女性地位一向很高。”

    他微笑,“我把两位厨房中的熟食全部包销了。”

    我们大笑。

    中午时分,他就可以动身了。既然有缘相聚,不妨多说几句。

    雨后红色松鼠在檐前跳来跳去觅食,我们把罐头啤酒花生米拎出来,坐下慢慢吃著聊天。

    永正那种永恒地悠然自得、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神情,真是装也装不出来。

    客人问:“你们是华裔?”

    “嗯,为什么不猜是日本人?”我问。

    “表情比较开扬,身裁也壮健一点。”他用手比划著。

    “是,我们是中国人。”

    “介不介意告诉我,为什么千里迢迢,移民到这里来?”

    沉默的永正开口,“这是一个漫长而凄凉的故事,你可有三十个小时?”

    大家又笑了。

    我说:“祖父母那一代已经来了,我们在贵国出世,算是贵国的公民。”

    “还在念书吧?”他问。

    我又笑,“打算念到三十岁才找事做,不欲离开学校,”我向永正呶呶嘴,“她拿的是网球奖学金。”

    “失敬失散,”客人说:“我少年时期亦拿过垒球奖学金,不过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有没有帮到你?”我问。

    “没有,第二年就退学了,年轻人心神恍惚,无法定下来读书,五十年代,流行反叛。”

    看不出他是个中年人。

    “这次本为了替国家地理杂志写一篇报导,没想到出了漏子,迷途的事,可大可小。”

    永正把啤酒送给他。

    “你们女孩子时常来这里?”

    我说:“她每年都要‘郊游’。”

    这时我们听到直升机轧轧聱飞过来。

    我与永正扬手。

    永正问客人:“要不要带个讯息回去报平安?”

    他犹疑一刻,摇摇头。

    直升机兜个圈子,飞走了。

    他说:“我也常常一出来个多月不与文明接触,有时去到更远的地方。”

    永正说:“我也向往更纯朴的地方,像阿拉斯加,不过怕雪崩,也要到戈壁,但怕沙漠毒蝎,”她咕咕的笑,“生命中充满恐惧。”

    我说:“那里比得上大城市中之危机,警匪作战,就要了途人的命。”

    客人看我们说得热闹,不禁笑起来,“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们才好……”

    我与永正最怕他又提到我们的大恩大德,连忙将话题叉开去。

    我说:“轮到我去准备午饭。”

    “大家一起做吧。”客人也打算参予。

    “不不不,”我说:“你们聊天,不许占我的功劳。”

    他们两人很谈得来,我看得出。

    午后、永正带他出发往部落前进,我躲在房内看画册。

    伟林狄古宁的画之优劣且不去提他,年轻时之风姿俊朗实属少有,气质飞跃在其清秀之五官与身型,令观者心折。

    为什么带著这本画册?因有人谈我只懂得米开兰基罗,所以生气。自幼嗜美术至今二十年……真是的。

    才翻著书,永正回来了。

    我们的客人并没有离开,他也跟着回来。

    “怎么一回事?”

    “大树倒下,阻塞通路,工程人员尚未赶至,”永正说:“起码有十个人在路上指指点点,我看这里快成为游客胜地了。”

    她一拐一拐地走过来坐下。

    “脚怎么?扭了筋?”

    “不严重,刚才是他背我回来,无端端又多走个多小时。”

    “不要紧,我们医药齐备。”我说。

    “这只足踝前年扭伤,至今未愈。”

    “你太好动,”客人说:“要休息半年才会全部复元。”

    “我很累,”永正对我说:“有没有啤酒?”

    我取出饮料时,看到客人替她脱了鞋子在按摩,永正涨红面孔。

    我放下酒就退出,暗暗好笑。

    人生得逢知己,不亦乐乎。在人口上百万的大城市中,没遇到投机的人,反而在荒山野岭中无意得见,真是夫复何言。

    傍晚我们聊很多……国家大事、政治局势、民权前途,甚至美术文学、天文地理……

    他真是健谈,而且豪爽坦诚,不但是个英俊的男人,内在也非常可观,很少有这么上乘的男人了。

    我们在一起,忽然之间没有性别之分,大家都是人,大冢处于平等地位,大家都开心见诚。

    一般男女相处很难做到这一点,男女之间最大的矛盾是男人只想与女人共渡,而女人却往往想与男人白头偕老,最低限度也得令他全心全意拜倒在伊裙下,故此实在不能和平相处,实像间谍斗智。

    我们三人忽然把这种顾虑一笔勾销,当然融洽。

    一下子便到了掌灯时分,伴著蛙鸣出现在树梢的是一轮明月。中国人一下子便会想:是不是十五呢?住在南极也会有这种想法,细胞中流传著这种血液,没法子。

    至今我觉得心中的不平完全化散,不复怨恨。

    我留不住男友的心,是我不好,双方在一起快乐过就可以,两人都有付出时间心血,消耗了宝贵青春的,不止我一个人。

    渡完假返回文明之后,我会记住这个想法。

    叹口气,我伸伸腿,认为不枉此行。

    心还在悲伤,但情况已能控制。

    我们的客人称赞我与永正的美貌。

    永正给我打一个“来了”的眼光,我笑。

    在洋人眼中,鼻子越扁,眼睛越吊的东方女才算是美女,我们,算是老几。尤其是永正,一身吹弹得破的好皮肤,牛奶般,有洋妞的白皙红润,无洋妞的粗糙。她只在同胞眼中算是美女。

    没想到他会觉得好看。

    这一轮我们都早睡,略迟便双眼睁不开,撑一会儿,也都休息了。

    我与永正挤一块儿,另一间空房让给客人。

    等到上床,一时又睡不著,大概是说得兴奋起来,由此可知人的凡心之炽。

    过几天我也要走了,不知永正是否与我一起出山。

    我不能肯定这次冥思之后是否会进化成为一个圣人,但可以肯定精神松弛不少,以后我也要每年来一两次。

    至天朦亮我才堕入梦乡。

    我醒得迟,刚凑得上吃早餐。

    门口停著辆小小吉甫车,是森林管理员来查看我们是否需要帮忙,道路现已畅通。

    这样看来,我们的客人也要与我们话别了。

    相处两日,不禁已生出依依之情,这样潇洒人物,以后只怕不易碰到。

    送走吉甫车,他们回到厨房来坐下,每人握一罐啤酒,说不出话。

    镇定如永正!双目也露出黯然之情。

    我说:“也许日后我们可以约会。”

    永正摇摇头,“以后各散东西,很难特地聚头。”

    我不以为然,“那全凭你们想不想见面,多大的困难也可以克服。”

    永正微笑,“那么我们约在纽约帝国大厦顶楼。”

    客人不出声。

    我问:“什么时候?”

    “十年后今日,晚上七时。”水正笑。

    客人很难过,他用手托住额角,一派难言之隐。

    也许他是有妇之夫,家中已有成年孩子,很难再抽身出来。

    可惜,一男一女在这么难能可贵的机会下碰见,但不能有发展。时间不对,早十年,他也许未婚,但永正还在孩提!晚十年,永正倒无所谓,他已经老了。

    你说你说,已配成对的男女是否要感谢上主。

    他说:“我要出发了。”

    我们拥抱道别,看他背上背囊离去。

    我们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才回木屋。

    我问:“他会不会回来?”

    永正说:“很难。”她低下头。

    “说得也是,他那个环境,很难允许他同圈外人发生感情。”

    永正抬起眼来,“你什么时候发现他身份的?”

    “他那头金发一露就认出来了。”我说:“谁不认识他?”

    永正点点头,“只有他认为我们不认识他。”

    我奇道:“你没说你知道他是谁?”

    “我没有,你呢?”永正反问。

    “我也没有。”我说:“我以为你有。”

    “我觉得他应当有些私人生活,他一个人走这条山路,也是为著享受宁静,一把他的名字叫出来,他便打回原形,那太残忍。”

    我说:“那么我们真做了件好事。”

    过一会儿、水正问:“那么大红大紫,举世闻名的大明星,为什么状有不欢?”

    我说:“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内心不为人知,可能他自己也不晓得,许是为了寂寞。”

    永正不出声。

    我问:“等你足踝方便走路,我们也应离去了吧?”

    永正犹自沉思,像是没听见我说些什么。

    “永正,永正。”

    她进房去了。

    过数日我们也离开木屋。回到我们原来的生活岗位上去,一切如常。

    我的男朋友果然一去不回头,他在走新的蜜运,我不会祝他幸福,此刻他的七情六欲都与我无关,他才不希罕我的诅咒或祝福,何必多此一举。

    我们曾在电视与电影中看到我们的“客人”许多次,他催烂的金发与英俊的外表都很熟悉,像是我们多年的老友,可以相信的是,在那短短的邂逅中,我们接触之深切,也许比他其他十年的相识为浓。

    事情还没有完呢。

    我看到新闻杂志上的一段访问,(他很少接受访问),他说及当公众人物的烦恼:

    “……即使到小镇去,也不能避开人群的热情。在一─小咖啡店中,女侍的手开始发抖,咖啡泼泻,我便知道事情已经完结,有人打电话给亲友,我便马上离开。”

    “但是他们会把车开出来紧随我尾后,我只好改道折返纽约,有什么分别呢?反正纽约的人也一样热情。”

    我看得笑出来。

    可怜的公众人物,名气来自群众,公众可以爱你,也可以冷淡你,公众可以给你,也可以取走,骂你赞你,都是给你面子,请苦笑吧,有什么是不要付出代价的呢!不能忍受吗?请隐姓埋名去,千万不要抱怨,千万不要有烦言,请庆幸名字为社会公用,有那么多人在乎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同你斤斤计较。

    我继续读那篇访问:

    “……我生平最愉快的日子?毫无疑问,是在一次旅行迷途后受到热心人招呼的那两天。”

    我一震。

    “在那短短几十个钟头中,我如沐春风,这个记忆是我毕生难忘者。”

    我立刻拿给永正看。

    永正读完后,将杂志放下。

    “要不要剪下?”我问。

    “不用。”她说:“记忆藏在这里。”她指指脑袋。

    我觉得很对。

    一次相逢,以后各走各路,记忆长存。三天是这样,三年也是这样,人与人之间缘份,有长有短,终有尽之一日,生离死别,不要强求,该放手时应即时放手。

    豁达加永正,当然明白。

    谁知道呢,也许十年之后,他们真的能够在帝国大厦顶楼相逢,再续前缘。

    那时候,他的一头金发,不知是否还如今日般美丽,啊,人与人之间的悲欢离合。

    但今日,我们还得做今日该做的事。我收拾书本,与永正出门上课去。

    黑白:

    讲到气派,没有人同洛其敏比得起,她生活方式简单,豪华,别致,却又非常含蓄。骤眼看,这几种因素扯不到一块儿,但学几个例子,你就会明白。

    她有三部车子,但全部是奥斯摩标,自美国运来,换驮盘,用一大笔钱,理由只不过是“用惯了觉得不锗,费时转”,三部不同尺码,全是黑色的,大的由司机驾驶,小的自己动手。

    很多人有三部车子,很多人有三个司机,只是其敏在许多时候,独自乘地下铁,而且惯于在车卡中看小说。“最快的交通工具”,她说。

    她的住宅并不大,不过一千平方尺,感觉上舒适,是因为几乎没有家俱及装饰品,灯用一个欧式,主色只有一种,明快简洁,一踏进屋子便觉得松弛,是个家。

    其敏穿衣服的作风也与众不同,以舒适素净为主。

    主要是因为她比较有自由,不用上班,白领女性的服饰很受环境影响,不能在办公室内穿得性感或是狂野,甚至太时髦或太随便。

    其敏不用定时上班或出席会议,她是她自己的主人,她很感激上主,因为她听说过,有种上司,叫女职员准时在乙地出现,而她办公室甲地距乙地起码一小时路程,可是一小时正他还打电话去查她在不在甲地,有无开小差。做工有什么难?是这种人事关系叫人吃不消,其敏一直知道她是一个幸福的人。

    因为有这样丰厚的条件,所以能够维持她特有的气质。这样背境出身的人,最适合做艺术家。

    其敏是位诗人。

    她还为自己的诗集书插图。

    多么浪漫的工作,有时候一个月可以写一首,有时候经年旅行,吸收灵气,什么也不写。

    但是断断续续,她也写了五本诗集,由她本人出版,a1开本,订价很高昂,一本的售价,大概可以买坊间小说数十本。

    去年在一位长辈的鼓励下,她正式以英文写作,书刚开始动笔,已经有出版商及经纪人在恭候。

    真的没话说,理由很简单,二十一岁的其敏,刚刚接收一笔惊人的遗产,反正穷她一个人之力一生也用不光,不如拿来摆摆排场。

    然而她没有架子,脾气过得去,为人也随和,她对自己的评语是:“相貌平平,气质不错”。

    她最突出的两点是:非常富有,以及未婚。

    追求的人排长龙,男生都曲意讨好,一则其敏根本很可爱,二则,当然是因为她的财富。

    如果其敏是个科学家!早就可以挑选其中一位有为青年,成家立室。

    但她是个诗人,无论你相不相信新诗,其敏确是一个具感性的女孩子,她要等待真爱出现。

    虽然她略为做作,刻意营造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但因为刻意得不著痕迹,像是仙子下凡,见过她的人,很难不印象深刻。

    那么我这个人,在她的生活中,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说来惭愧,我竟是其敏追求的人。

    不能置信吧,却是事实呢,一个大学夜间部的苦学生,白天在建筑公司做见习,廿四小时忙得透不过气来,以快餐汉堡包当食物,不知诗情画意为何物的人,竟然为她所喜欢。

    感情这件事,往往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其敏赤子之心,她毫不掩饰她的感情,全人类知道她锺情于我,给我惹来至大的烦恼。

    人们怎么说?

    窃窃私语少不免传入我的耳朵。像穷小子马上要飞黄腾达、癞虾蟆想吃天鹅肉、某某真有办法,欲迎还拒,玩弄感情等等。

    这一年多来,我都听得麻木。

    本来不讨厌其敏,此刻当她如首号敌人。

    我一直与大哥大嫂住,做人要识相,故此不敢叫朋友上门来,甚至是电话,也减至最低限度。

    这些日子来,我甚讨得大嫂欢心,她常与人说,与小叔住并不麻烦!你由此可知我做人有多成功。

    我严重警告其敏,不得打电话来找我,怕她一说没完没了。

    幸亏兄嫂并不讨厌她,大哥有一次问我,怎么会认识到当家千金,我只简单的答:朋友介绍。

    的确是朋友介绍,我一见她一朵莲花似的外型,已经敬而远之。

    我颇有自知之明,获得洁身自爱,断不会因为她单纯可爱,而占任何便宜。

    我们曾出去过一两次,那是因为我没发觉她对我特别有好感,之后就疏远她。

    很多人问为什么。

    她也问我为什么。

    我是一个很坦白的人,我同她说:“其敏,我不考虑谈感情,我没有资格。”

    她说:“是因为经济状况吧。”

    我点点头,“连正式的职业都没有,还在念夜校,寄居在兄嫂家中,这样子的人,有什么资格结识女朋友。”

    她笑看,“那要等什么时候?”

    “毕业后,找份比较合理的工作,搬出来,自己有个天地。”

    “那是多久之后?”

    看到她那么焦急,不禁既好气又好笑,“这是我自己的事,又不妨碍人,你理我搅多久。”

    其敏有点怕我,见我生气,立刻噤声。

    我又不忍,觉得对她不公平,人家都把她当小公主,我对她呼呼喝喝,虽然说得粗俗点,是她自己送上门来,我也不忍,可是又没有更好的办法,愈加疏远她。

    我心目中的女朋友,是要能与我并肩作战的。

    出身不必高,学问不必好,但必须坚强,勇敢、健康,有幽默感,脚踏实地,敢作敢为,坦诚热情,乐观。

    要求很奇吧,的确是,我有自知之明,没有资格谈风花雪月,就不要谈。

    这样子你躲我藏,也已经有一段日子。

    有时候其敏到学校门口来等我,开辆黑色的车子,硬要接我去吃咖啡,害我被同学取笑。

    这个奇怪的女孩子,她心爱的颜色竟是黑与白,其实她属于水彩颜色,不是淡黄,就应该是粉蓝。

    事情开始复杂,是在我认识小方之后。

    小方是纺织部的同学,一双不安份的大眼睛,生命力全在一头浓而黑的头发上显露出来。

    我们在饭堂争位于,不打不相识。

    她与我有同样的烦恼,本与弟弟同住,弟弟“订婚”,未来弟媳就劝她独立,暗示她搬走。

    一日她开玩笑的说:“真的要搬了,不然妨碍别人。”

    谁知她弟弟马上接嘴:“真的搬?别哄我白欢喜。”

    她说她气了十分钟,痰上颈,心跳都停止,第二天就住到青年会去,同学们忙著帮她找地方。

    要命的是她的经济情形也不好,结果找到一个小单位,租金占去她薪水一大半,不过运气不见得全不好,她找到一位空中小姐与她合住,解决问题。

    小方为人非常豁达,天大的事她都能耸一耸肩膀笑掉。

    她同我说:“气有什么用,早就忘了,反正寄人篱下并不是长久的办法。”

    就这样简单。

    女孩子又特别惨一点,同类相轻,故受排挤,物伤其类,我在大哥家更加小心翼翼,同时也计划搬家。

    反正是要纳房租的,何必等到撕破脸皮才走。

    小方面子虽然大方漂亮,但到八十岁恐怕还会记得“别哄我白欢喜”这六个字,到她住到堡垒里,一个人拥有八十间房间的时候,想必还记得上述那六个字,一个个血红色,箩那么大,时时提醒她要挣扎向上,好好报答说那句话的人。

    我们不是小器,我们就是不想被人看死。

    我与小方在一起,共同话题是多的,当然比与其敏谈得来。

    与小方在一起,做人说话不必扭扭捏捏。

    小方也听说过有其敏这么一个人,开头还取笑我,后来真正的认识,也就识趣。

    我与小方也不是走得密,大家都忙得要命。好几次我看到她喝提神的饮品,白天朝九晚六,晚上吃完饭,立刻上学,我们只能在饭堂见面,我送给她的礼物,是维他命九,怕她吃得忽忙,不够营养。

    小方真能吃苦,完全拚命,她只能往前走,后无退路,且有追兵,要死,还得随著亲戚的白眼死,所以只得活下去。

    在厂里,她没有地位,学徒少不免受白眼背黑锅,同事无理取闹,再三留难,她都一一委屈求全,总是维持微笑,“是是最”、“好好好”,从没与人红过睑,什么都往肚子里吞,为求做出成绩来。

    谁没有情绪低落的时刻,今日我看见她坐在饭堂黝暗的一角伤神,精疲力尽。

    小方哑著声音苦笑问:“会不会有出头的一日?”

    “当然会。”

    我鼻子都酸了。

    “我相信你。”她仍然坚强。

    在那一刻,我许下允诺,“我总是你的朋友,我总在这里。”

    她笑起来,“谢谢你。”

    刚在这个时候,不知怎么揽的,其敏来了,穿一身最时髦的衣饰,足不沾尘似飘入来,与我招呼。

    我瞪著她,心中突生无限厌恶,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写诗,她懂什么,只知道早逝的水仙花是不能忍受的苦,太阳下山都几乎是世界末日。

    我冷冷问:“你来干什么?”

    “看你呀。”

    我抱起书本,“我这就要回家。”

    “我送你。”

    “其敏,你不用再来,我不会有时间结交你这种朋友,这话我已经说过多次。”

    为著叫她死心,我转头同小方说:“我们同路,一起走吧。”

    其敏还说:“大家一起好不好?我送你们。”

    我大声说:“其敏,我们坐在奥斯摩标里会得生疮,你请便。”

    我拉起小方头也不回去搭地铁。

    小方说:“你太过份。”

    “一点都不。”我还在气。

    “人家幸福也不给。”

    “她可以坐在家幸福至死,别希祈把幸福花粉播到我身上来。”

    “你不喜欢她,是因为她幸福?”小方吃惊。

    “不,是因为她对生活不负责,是一条寄生虫。”

    小方见我在气头上,只得吐吐舌头。

    其敏的电话追到家里来,嫂子飞快的来报讯,一脸期待。

    我取起听筒,一开口便说:“你有完没完,别再骚扰我好不好。”

    其敏小小声的问:“什么事,你不高兴,我可否帮你忙?”

    “我心情不好,有空再找你。”我不想多说。

    我不能帮小方,其敏想帮我,又不能领情,归根究底,人是多么寂寞的动物。

    其实我并没有爱上小方,相信其敏也看得出来。只不过因为小方的委屈我深有认同,以向其敏出气。

    多么烦恼。

    清早其敏在楼下等我。

    我冷冷问:“不用写诗吗?”

    “没意思,不写了。”她说。

    我向车站定去。

    “送你一程如何?”

    “谁不知你有车。”

    “那么好,反正我也是地铁常客。”

    她竟跟我开步走,我啼笑皆非。

    我只得做得更绝,“其敏,我对你这种做法,很反感。”

    她手足无措。

    “回去吧,我静下来会找你。”

    不看她一眼,转头就走。

    其敏不明白,其实她的生活中也容不了我。她吃顿午饭都要到嘉蒂斯去,与那些念完管理科硕士的男生穿得似喝喜酒,用英文点菜,要多做作就有多做作,老土得要命。

    当日见到小方,她脸色更灰黯。

    怎么会,她从来没有这么低沉过。

    我趋向前问她:“不舒服、要不要告假?”

    她摇摇头。“我面临很大的抉择。”

    “怎么,有人要收你做童养媳?”我笑问。

    她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更吃惊,因没想到会猜中,顿时呆在那里。“喂,倒底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告诉我?”

    她叹一口气,“要是我嫁给一个在经济上能够帮我的人,你认为我是否出卖灵魂?”

    我愣住很久。

    我问:“他是否七十岁?”

    她摇头,“只比我大三岁。”

    “是否健康?”

    “同你我一样,无不良嗜好,有正当职业,他家庭能帮我到欧洲进正式大学,脱离这个窘境。”

    “听上去理想得不似真事,你还在等什么?”

    “因为我有屈屈感。”

    “我不明白。”

    “我是这么苦,我苦够了,现在跟他,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为著逃避还是为了他。”

    我立刻晓得她的心理状况,我说过,小方跟我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正等于其敏与我的关系一样,假使环境略好一默,我的自卑略少一点,也许我会爱上她。

    现在我太苦涩,苦得不能变任何人。

    “你不同,”我说:“你是女孩子,传统上女子接受男方的馈赠是应该的。”

    “这对他也不公平。”小方极其疲倦。

    “松弛下来,”我说:“别怕,并不是末日。”

    她勉强一笑。

    我懂得,其实她已经决定上路,但禁不住悲哀。

    我也黯然。

    没有选择是世上至大的悲哀。

    为了鼓励她,我说:“至少你可以嫁得很风光,想想你亲眷失望的面孔,已经值回票价:他们以为你完了,结果你没有。”

    “去你的。”她破涕而笑。

    “真的,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当然知道,”她捧著头,“我比谁都更为清楚,一切发生在我身上的事,都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是否一个好人?”

    “绝对是。”

    “这还不够?”

    “你那诗人更加可爱得不食人间烟火,你为什么不娶她?一结婚就可以到世外桃源享福去了。”

    “咄,好端端怎么扯到我身上来。”

    “这是完全同样的个案。”

    我默默无语。

    过很久很久,我才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以后要见你就难了。”

    “你真以为我一说‘是’立即脱胎换骨?每种生活方式都要付出代价,你看我,黑过墨斗,说不定一过去就害死人冢,到时偷鸡不著蚀把米。”

    我没想到她愉快的表皮下有这么多苦衷。一个人长久失意会得引起自卑感,这就是小方不开心的原因。

    “去吧,”我说:“你需要休息。”

    她双眼濡湿,“你仍会爱我?”

    “是的,仍然爱你。”

    她靠在我的肩膀,不知情的人看了,以为我们是情侣。

    其敏,便是那个不知情的人。

    她在一旁窥视,小方没有看见她,我却瞥见她的衣角。

    其敏一直盯著我。

    我问她:“你没有更好的事要做?”

    她的表情很惨,一个孩子在很渴望一样得不到的东西的时候,往往也有这个表情。

    对于其敏来说,我算不算是那一种难得的玩具呢。

    “你爱她?”其敏问。

    “不管你事。”

    “据我知道,她另外有男朋友,家境很好。”

    “其敏,你是一个诗人,不应理这些闲事。”我说:“你的气质哪里去了。”

    她有默羞愧。

    “其敏,别钻牛角尖,本来我不想把别人的私事告诉你,但又怕你心中有个结,所以不妨同你说:小方快要嫁人,新郎并不是我,我们纯粹是朋友,其敏,正如我同你一样,是朋友。”

    她的双眼忽然又添增神采,像是看见新希望。

    这样的举止真令我害怕,她苦果没有爱上我,不会有这样可怕,不能自制的情绪出现。

    女人之倔强,非笔墨所能形容,她们的行为举止,百分之百受感情控制,完全不能理解。

    我颤抖,怕她不能自拔。

    我摊开手,明知说了也是白说:“做朋友有什么不好?”

    其敏根本没有听进去。

    可爱的其敏,倘若遇到坏人,利用她的痴心,她一定尸骨不存,碰巧我是个好人,我不会对她动歪脑筋。想到此地,为自己骄傲,不禁飘飘欲仙起来。

    我叹口气。“来,我送你回去。”

    一路上我没有说话,其敏的情绪也稳定下来。

    倒是我,低沉得不得了,回到家把门一关,再不出来。

    我很少在家吃饭,怕麻烦嫂子多洗碗多煮菜,除出生日节庆,总是藉故在外头胡乱吃一顿算数,日子久了,有点腻,渴望拥有一个厨房,可以自由进出,做些食物吃。

    寄人篱下的压力很难形容。要自己识相。

    脸上一定要挂个笑容,走路轻手轻脚,话不能乱说,亦不能不说。不能早归,也不能晚归,趁人家熄电视机之前要回来,在人家上床之前要洗完澡,人家关了煤气,就洗冷水,千万别自作主张用热水。

    有什么粗重的功夫,抢着做,表示爱做,不做心裹不舒服,感激人家给你一个机会做。

    冰箱里水果少了,立刻补充,要挑头号货色,要买得堆山积海,情愿烂掉。

    要努力免费同人家孩子补习,孩子顽劣不能责备,因阁下不是受薪的补习老师。

    人家有别的亲眷来访,切记要在有意无意之间透露感激涕零之情,夸大其词,没齿难忘。

    当然,最重要的是,要准时交租。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住在亲人家中,根本有百弊而无一利,因为倚赖性吧,妄想可以得到照顾,无限热情,换来屈辱与冷水。

    开头也是自己不好,为什么老要亲人看顾,超过廿一岁,应该独立,走得远远的,亲戚免麻烦,我也免苦水。

    嫂与兄并没有睡,正在商议什么。在家中,嫂嫂地位永远比兄高,越是无能的女人越是会在家中称王,无他,精力不能发泄之故。

    我深深叹口气。

    忽而听到他们二人之对白。

    我颇明白人情世故,没有什么是偶然发生的,如果他们不是故意叫我听到,我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他们的秘密。

    谁晓得他们的总入息有多少,或是哥哥加了薪水没有,一天到晚喊穷。

    是自卑,自卑令我蔑视自己,也歧视亲人。

    只听得嫂说:“……母亲同媳妇吵,想来这裹住,她也愿意付房租,而且可以帮着做家务,至少晚上这顿我们可以吃些丰富的家常菜,我就不必劳心劳力了。”

    然后兄说(似做话剧):“那么我同小弟商量一下。”

    我听了很安乐,终于来了,不是我负他们,多好。

    搬出去之后,居移体,养移气,希望情绪会改进,改掉琐碎多心的毛病。

    马上找地方搬。

    其敏出很大的力,她比较空闲,认识的人也多。

    有一度,我与其敏走得较近时,亲人对我也略有新的兴趣,后来心冷,还是顾目前的利益为重,在他们眼中,我始终是投靠过他们的穷亲眷,有一朝坐了劳斯莱斯,去看他们,是肤浅显威风,不去看他,是忘本,总之是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打破头也进不到他们那狭窄愉快的世界。

    我三扒两拨找个地方搬出来,临走说尽感激之词,圆滑得肉麻,我的再造父母统统受落,挺起胸膛,觉得栽培了我。错在我,思想没搅通,跑人家家去打搅人。这个错误,牢记在心。

    更难忘的是,同舟共济的朋友小方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并没有请我,我松口气。她原不是婆妈的女子,微时是微时,彼时是彼时。

    不过我还是伤神。

    直到你失去一样东西,否则不会知道那样东西有多重要。

    为此我害怕,对其敏不禁和颜悦色起来。

    有钱也不是她的错,我想,难得她不介意我性情狷介、多疑、暴躁,在我跟前受许多委屈。

    搬出来之后,我得到很多自由,十分轻松。

    新居只豆腐乾大,但全属自己的天地,朋友们来来往往,添增生活情趣,不需要很久,我就变了,是其敏说的:“不那么愤世,眉头也少皱,说话较多也较开放,添增了幽默感。”

    我甚至睡得比较好,体重也增加,当然也不再介意其敏打电话来。

    蜗居成为许多与家人同住的同学的会所,可以说是相当热闹的。

    谁知道我跟其敏这样下去会有什么发展,她现在也不那么紧张了,其敏的情绪直接受我影响。

    小方随著夫婚到美国的纽约去,那是他们的第一站,是艺术家精萃集中之地,如果她不满意,听说男方会得送她到巴黎。

    他很爱她,有那个能力,也有那个心思。

    我很宽慰,假以时日,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这些消息,其敏也听说了,从她宽慰的表情可以知道,她又恢复讲话,同我说,要出门去寻找灵感,你看,她不再把我放心上,什么都要有人争才吃香,小方一走,她马上要开始写书本的第二章,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如果我同小方走掉,其敏会即时成为一个千古伤心人,感情这件事,就是这么怪。

    十年后吧,那本书始终会完成的,我摇摇头,她有的是本钱,有的是时间。

    我认识这两个女孩子,纯的太纯,似张白纸。世故的太世故,似层黑纱。

    也许有一日,待我有能力娶妻的时候,会遇见性格适中的女孩。

    像蓝色,或许?

    我在期待中。

    花种:

    “沛,喝咖啡。”我叫他。

    他穿著浴袍,向我笑笑,手上拿一本杂志。

    “喝咖啡。”我又说。

    “开了窗子再说。”他道。

    我去开了窗子,天气很好,就是清冷,那几棵树,一块叶子都没有了。

    “今天真早。”我说。

    “是,八点半。”他看看腕表。

    “你真叫人受不了,洗澡也戴著那个鬼表,睡觉也戴它,真乌搅!”

    “是吗?”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我为自己倒了杯红茶。

    “越南还是在打呀。”他说,拿著杂志。

    “嗯。”

    “莲蒂,你这个人,毛病就在不起劲。”

    “是吗?”我喝著茶,凝视著他。

    “完全一付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的妈。”

    “你的妈怎么了?”我笑。

    “你对世界大局完全不关心嗳。”他说。

    “是,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反问。

    “没有关系?你说笑话!万一打到我们头上来,可怎么办?”他问我。

    “那有怎么办的?到时再算。”

    “我的天。莲蒂。”

    “你的浴袍带子松了,缚缚好,我不喜欢看男人暴露身体。”我说。

    他笑。

    “快点喝,我还得去上班。”我说。

    “你可以弄两杯咖啡,那就省时了。”

    “是吗?可是我喜欢咖啡。”我说。

    “你可以将就一下,”他喝一口,“那可以使你省一点时间,时间对你又很宝贵。”

    “我不将就的,我反对将就。”我说。

    “莲蒂,你任性。”

    “是吗?看你的样子,也很怪。”

    “不要用那个怪字,像说我是同性恋似的!我并不是。”

    “你晓得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别瞎搅。”

    “这些日子,可真舒服。”他伸了个懒腰。

    “是,你当然是舒服,”我叹口气,“但是我还得回去换衣服,再赶回飞机场去做八个小时工作。”

    “你今天不例假?”他问。

    “不例假,”我说:“谁告诉我今天休假了?”

    “那么请假。”

    “你疯了。”我在收拾桌子上的东西。

    “真的,今天有事,你最好留在这里。”他道。

    “那你昨天晚上怎么不提起?”我问。

    “今天讲还来得及吧?”他问。

    “你不尊重我。”我闷闷的说。

    “不骗你,我弟弟若翰今天会来。”他说。

    “谁?若翰?”我皱著眉头问。

    “是。”他还捧着个杂志看。

    我放下了碟子,忍不住了,“你有个弟弟叫若翰?”

    “是。”他若无其事,轻描淡写的道。

    “方若翰?”我再问一次。

    “是,与我同姓。”

    “你简直废话,你什么地方来的弟弟?你根本没有弟弟,从来没听你讲过。”我说。

    “我有个弟弟,的确叫若翰。”

    “笑话,你有一个大哥,一个妹妹,可是就没弟弟,对不对?”我笑,“我们就快结婚了,你还那一样瞒得过我?”

    “你不明白的,莲蒂,我的确有个弟弟。”

    我一手抢过了他的杂志,“说来听听。”

    “打个电话请假,叫茱莉替你一天。”他道。

    “又叫茱莉,人家也有男朋友,也要去街。”

    “去打电话。”

    我叹了一口气,拨通了号码,“喂?茱莉?”

    茱莉还在睡觉,声音有默含糊,“谁?”

    “我,莲蒂。”我抱歉的道。

    “什么事?”她醒了一点。

    “反正有事,你代我一天,好不好?”

    “又代你?你最近怎么了?忙成那样子,要结婚?”

    “你不要理,有没有空?”我问。

    “有,薪水是我的?”她笑问。

    “当然。”

    “好,我这就起身换衣服替你去上班。”

    “谢谢。”我挂上了电话。

    “弄好了?”

    “妥了。”我打了个阿欠,“现在可以说说这个若翰。”

    “他六年前离开家庭,现在要回来了。”

    “若翰?”

    “是的,”他有少许不耐烦。

    “但是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孩子。”我笑。

    “我们一家人都不提起他的。”沛看我一眼。

    “为什么?连他来说,你们一家也才只有四个孩子。”

    “他是怪物。”

    “并不见得,你哥哥与妹妹怪才真。”我说。

    “我妹妹很漂亮。”他不服气。

    “当然。”我说:“你也很英俊。若翰呢?”

    “他不同。”

    “同父同母?”我问。

    “绝对。”

    “他多大?”我问:“茱莉没亲密男朋友,介绍给她。”

    “笑话了,茱莉好过他太多了。”沛说:“茱莉胸脯长得很好看。”

    我白了他一眼。

    “若翰是廿二岁。”他终于又拿起了杂志。

    “廿二?他还是小孩子呢。”我说。

    “不会。”

    “他干什么?”

    “不知道。”沛又翻了页书。

    我叹了一口气,“你至少可以对他关心一点。”

    “他对我们像仇人一样,跑去当了水手。”

    “现在怎么又回来了呢?”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说要来,也只好让他来。”

    “真的有那么一个怪人?”我坐在地毯上。

    沛抬了抬眼,“所以我叫你留下来,你不在,我与他准吵了起来,没个完。”

    “几年没见他了?!”

    “六年。”

    “为什么离家出走?”我问。

    “妈的,他十六岁那年爱上了个舞女,离不离谱?那女的还生肺病,他偏要死缠著人家,好了,那舞女找上门来了,弄得全家天翻地覆!”沛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

    “那舞女几岁?”我忽然问。

    “妈的,六十多岁了。”他笑著骂。

    我没笑,我又问一遍:“几岁?”

    “莲蒂,你真无聊,越南死了八万多个人,你不理,理这些事干什么?”他问我。

    “几岁?”我又问。

    “比他大三岁。”沛终于答了我。

    我看他一眼,“那有什么好笑?那是悲剧呀。”

    “你与他倒是同路了。”沛还在笑。

    我默不作声。

    “那个女人是长头发的。莲蒂,我反对你的头发留得那么短,这一阵子我好像跟男人睡觉一样。”

    “你真粗俗。”我指着他骂道。

    他还是笑了。

    “别生气。”他说:“真的,我怕你生气。”

    我咕哝著说:“终有一天,我受不了就跑。”

    “好,以后我可以装得多斯文就多斯文。”

    “沛,有时候我真觉得我不适合你。”

    “什么地方?说来听听。好让我改过。”

    “你改过?你不会的,这几年来你把我改了才真。”

    “我改你?”他笑问:“真的吗?”

    “你自己知道,这几年来我连穿衣服的自由都没有了,你说黑色好看,我就件件黑的,扮得像老太婆。”

    “你可以穿红的,你绝对有自由。”

    “但是你说不好看,对不对?”我摊摊手。

    “你可以不必理我,我不会介意。”他说。

    “可是我介意,没有你,我只需要两件毛衣,两条粗布裤,真的。”

    “你迁就我,我很感激。”沛点点头。

    “我们就结婚了吗?”我不在意的问。

    “快了。明天我们到婚姻注册处去拿个日期。”

    “又请假?”我问。

    “这是正事,一定会准假。”他优悠地道。

    “我就快要被开除的了。”我无可奈何。

    “开除了做太太,不好吧?”他反问。

    “跟你说简直是多余的。”我指一指他。

    门铃在这个时候短短的响了一下。

    我看著沛。

    “是他?”他问我,看看手表,“早了。”

    “是他吗?”我也问。

    “去开门。”沛道。

    “你去。”

    “你去。”沛推我一下,“你去比较好。”

    “他是你弟弟,我又没见过他。”我不肯。

    “快去开,我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荒谬。”

    “去开门!”

    我没有法子,只好去把门拉开了,门根本没锁。

    门外站著一个男孩子,我瞪著地看,他大概是若翰。

    他长得与沛一点也不同,要是不说,一定认不出是亲兄弟。他比沛瘦,看样子也比较沉默。

    他也看看我,我有点呆,这个人──

    “请问找谁?”我问他,声音很轻。

    “这里──姓方?”他的声音很沙哑。

    “是。”

    “我也姓方。”他简单的告诉我。

    “请进来。”我让开了一点身子。

    他拉一拉外套的襟,低头挽起了一只旅行包。

    我把门开得大大的,“请进。”我又说了一遍。

    他看我一眼,动了动嘴角。他的眼睛.我觉得很美。

    沛一见他便跳了起来,“你这家伙!”他嚷。

    沛忘了他应该若无其事了,他拥住了弟弟。

    若翰倒是很淡然的,他自顾自的坐了下来。

    “若翰,哈,你还是老样子!”沛笑看。

    我看看若翰,他有那样纤细的五官,眼睛老低垂著,握著双手,连手指也是细长的,他不出声。

    他穿著衬衫,领上的纽子没扣,我可以看到他挂著一条白金的练子,外套是深蓝色的茄克。

    “莲蒂──”沛忽然叫我,“莲蒂──”

    “什么?”我连忙抬头问:“叫我?”

    沛看著我,“你在想什么?倒杯茶给若翰。”

    我站起来。

    若翰抬起了头,问我:“是红茶吗?”

    “是,你要喝绿茶?”我问:“还是咖啡?”

    “我要红茶,”他低声道:“不要牛奶,不要糖。”

    “好的。”我转身要走进厨房里去。

    “谢谢你。”他忽然又说了这一句。

    我转过身子,向他笑了笑。

    当我端出了茶,沛在与他讲话,说得很热烈。

    “有看过我的新作品吗?写得好不好?”沛问他。

    “在船里看过。”若翰答:“很刺激。”

    沛大笑,“莲蒂说我写得太黄色。”他看著我。

    若翰接过了茶,“谢谢,”他又说了一声。

    沛从来不说谢。沛与他不同。他这个人.

    “莲蒂,我们不是有鸡卷吗?拿默出来。”

    他又打断了我的思潮,我只好又起身。

    我盛了鸡卷出来,一共两个,沛拿起一个就吃。

    我看他一眼,摇摇头,坐下在他身旁。

    “运蒂漂亮!是不是?”沛问他的弟弟。

    他把一只手搁在我的肩膀上,看著我。

    若翰低著眼,微微笑了一笑,不作答。

    我喜欢他那种笑。我喜欢他。我想我是。

    “莲蒂与我快结婚了。”沛又说:“唉!”他笑。

    若翰还是低著头问:“莲蒂的中文名字叫什么?”

    “连理。”沛说:“很莫名其妙,是不是?”

    若翰点点头,“我知道是那个‘连理’了。”

    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地板,没抬起来过。

    沛跳起来,“我今天一个字不写,陪你,若翰。”

    “谢谢。”他放下了茶杯。

    “要不要听音乐?”沛有点无聊了。

    “不要。”

    “出去逛逛?”沛又提议:“嗯?”

    “不要。”若翰伸长了腿,“让我一个人坐着好了。”

    沛用手指敲著茶几;“你怪脾气还没有改。”

    若翰在这时候忽然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闪光,我本来一直在注视他,现在不好意思了。

    “要不要回去看妈?”沛问他:“今天去?”

    “隔两天。”

    “妈想见你。”沛说:“你最好去一去。”

    若翰摇摇头,“隔两天。”他还是那么说。

    沛笑了,“你这人,简直拿你没办法。”

    若翰喝光了茶,将杯子很小心的放好。

    “我这里布置得不错吧?”沛问他。

    “当然。”

    我觉得沛无聊,什么都要向他炫耀的样子。

    “买了一部新车,要不要看?橙色的。”

    若翰无动于表的坐著,摇了摇头。

    “天呀,你这个人,有没有什么令你感兴趣的?”

    若翰笑了。

    “不要理我,让我静坐著就好了。”他说。

    “你为什么要到我这儿来?”沛问:“你应该找个和尚寺院去住著,谁也不能打扰你。”

    若翰答:“我来是要看看你,看你是否已赚得了全世界。”

    “差得远!”沛大笑,“差得远了!”

    若翰又不出声了。

    我低头收拾杯子,拿进了厨房。

    沛笑得真讨厌。我想:他对若翰太坏。

    “你住什么地方?”沛问:“有地方吗?”

    “公寓。”

    “那不好,搬到此地来住好了,我们有个空房间,收拾一下不成问题,莲蒂──”沛叫。

    我有点不开心,今天早上,他已经是第三次对我大呼小叫的了。我怀疑他会不会是个好丈夫。

    我站出去,让他看得见我,我也看得见他。

    “我们那个杂物房,收拾一下给若翰。”他说。

    我点点头。

    若翰看看我,看了我很久。我们俩都没出声。

    屋子都是沛的声音,他在笑,他在壤。

    “若翰,你答应在这裹住,总算是近乎人情了,我很高兴──妈也会高兴──真的。暂时住下,慢慢再说,至少等我们结了婚,你才能走,你必须要留下来观礼,知不知道?若翰,你怎么可能,离家达六年之久,一点音讯也没有?你简直是外太空来的人!”

    若翰忽然笑了,我也笑,我们在笑沛。

    沛却呆了一呆,“笑什么?奇怪,你们两个!”

    我没答他。

    这时候沛书房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沛说:“我去听。”他进了书房。

    若翰挽起了他的旅行袋。

    我伸出了一只手。

    他看著我,终于将袋子交了给我。

    我笑了一笑。

    “谢谢。”他低声说。

    我吁出了一口气,只有我自己才听得见。

    “你的房间在这儿。”我推开了门给他看。

    他略一张望,“很好。”他说。

    “下午出去买床。”我说:“有被子。”

    “不用床,睡地下可以了。”他说。

    “那也好。”我说:“就是硬了一点。”

    “地下硬有什么关系?世界别硬就好了。”

    “你与沛不像。但是我比较喜欢你。”我微笑。

    他也笑,“你说笑了。”他说:“不要这样?”

    “为什么不相信?”我奇问。

    “没有人喜欢我。”

    “你一定先要相信人。”我说:“是不是?”

    “我会学习。”

    沛自书房出来,他狐疑地看住我们俩。

    “在说些什么?”他问:“你们都笑了。”

    我看沛一眼,不出声,他自己反而先笑了起来。

    若翰脱了外套,“我想洗个澡。”他说。

    “到我房间去,放热水洗好了,令得自己舒服点。”

    若翰点点头,转进房间去。

    “他与你说了些什么?”沛问:“告诉我。”

    “没有什么。”我说:“不值得复述。”

    “他来以后,你好像很沉默,为什么?”

    我没答。

    “你不喜欢他?”沛问:“他太怪了?”

    “他可不怪。而且我很喜欢他。”我说。

    “是吗?”

    “是的。”我说:“很真,这样的答案,你满意了吗?”

    他注视了我一会儿。“他住在这里好吗?”

    “是你作的主。”我告诉他,“很好。”

    “我一直对他很好。”沛满意地道。

    “是吗?”这一次是我这样问他了。

    “我们一家都对他好,他不接受。”沛说。

    “当然,他与你家没有一个人是相像的。你妈有三件貂皮,你妹妹留学法国,你是大作家,只有他是凡人,是不是?我很了解。”我补一句:“因为我也是平凡。”

    沛笑了,“你不平凡,你绝对不平凡。”

    “因为你看上了我?”我问:“对不对?”

    “你今天的脾气好像不太好。”他悻然道。

    “我有点倦,起身太早了。”我说。

    他用手环住了我,我推开了他。

    “我去睡一觉。”我说:“睡书房的沙发。”

    他看我一眼,默起了一枝烟,不出声。

    隔了很久他说:“也许我并不太了解你。”

    我到书房去躺下,心里想看他的话,也许是真的。

    他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我们在一起,是因为他看上了我,看上了我这么普通的一个人,是他先选择了我,我猜我当时高兴得差不多晕眩了。

    我躺着看天花板。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我会嫁给他了,但他却说他不了解我。我想:很糟。

    我从不与他争吵,我只是避到书房里来。

    我打开杂志翻阅,看了一篇小说。

    我听见大门开关的声音,谁出去了?

    沛?他出去干什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又开始看另外一篇小说。这年头,小说都太小说了,不讨人欢喜。

    若翰推门进来,我朝他笑了笑,放下书。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对不起。”他说。

    他很喜欢道歉,好像他老做错事情似的。

    “沛呢?”我问。

    “出去买酒。”

    “啊。”我照旧看著天花板,躺著。

    “他说今晚他弄饭。”他看著窗外。

    “很好,他很能做菜,做得比我好。”

    若翰看我一眼,微笑了。

    他换了一件衣服,头发是湿的,洗过了。

    “我有个弟弟。”我忽然说:“与你差不多大。”

    他有点惊异,“我应该是比你大的。”

    “不,”我微笑摇头,“我比你大,沛说的。”

    “啊。”他点点头。

    “我那个弟弟,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不喜欢说话。”

    他又点点头。

    我耸耸肩,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我只看著地。

    他有一张我喜欢的脸。比起沛,他没有一般人的所谓英俊,但是我觉得男孩子清秀比英俊好。

    “为什么老看著我?”他忽然问我。

    我摇摇头,不答。我想起了他的恋爱故事。

    我搬一大画画报给他,“要看这些吗?”

    他接过了。

    他的眼睛里有很多的寂寞,我的心有点软。

    这样的一个孩子,大概是一个悲剧。

    他一本本书翻看,默默不作声。

    我也低着头,书房里没有什么声音。

    窗门紧闭著,房间里的暖炉有点热过份了。

    我想我是在等沛回来,大家喝点酒,话就多了。

    若翰忽然向我笑了一笑。“觉得难堪?”

    “不。”

    “你应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理我。”

    “我该上班的。”我老老实实的说。

    “为什么不去?”他低着头问。

    “因为沛叫我请假,他说你会来。”

    “你很听他说话。”

    “是。”我说:“我很习惯,他有主权。”

    若翰还是低著头。“那很好。”他说。“我还是开车送你上班去吧。”

    xxx

    我沉闷的用锁匙开了门,到客厅里一坐。

    我并不觉得这里是我的家。这里也根本不是我的家。

    像现在我一个人耽著,又有点什么意思呢?

    回家算了,我告诉自己,这种关系实在不正常。

    我到现在,才第一次后悔与沛搅成这样。

    我想收拾回我的衣服,拣回我的照片。

    正在这时候,沛回来了,他改变了主意。

    我看著他,手上还拿看几件衣服。

    “你怎么了?”沛关上了门:“莲蒂。”

    我坐在床沿,默默的看看他,不作声。

    “刚才你生气了?”他问:“是不是?”

    我摇摇头,“我们最好别互相疑心了。”

    “是的,你说得对,莲蒂,让我们忘了刚才。”

    “你可以吗?”我看牢地。“真可以?”

    “当然可以。”他略有不悦,“你清楚我。”

    “你要我忘记多少呢?”我问:“从那处忘到那处?”

    “莲蒂!”

    “告诉我。”

    “忘记若翰曾经来过。”他跳起来说,“我们还是我们,我与你在下个月就结婚。”

    “是吗?最近才听到你提起结婚。”我说。

    “现在已经迟了吗?”他问:“你是不是那意思?”

    “不是。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了,沛,而你却现在才提婚姻的事,我觉得有点滑稽,如此而已。”

    他叹了一口气,“我错了,我早应该把你缚住。”

    “要缚的人是你,不是我,想想这些年来,你除了我,还有过多少个女人。我全听说了,沛。”

    他呆在那里。

    “不要以为我傻,沛,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理,其实──我是理不了那么多。你明白吗?而且,我一直觉得我爱你,爱一个人,总得牺牲,我了解。”

    “莲蒂,”他清了清喉咙,“那是过去的事了。”

    “是的,过去的事。”我也那么说了一遍。

    “告诉我你还爱我。”沛说:“说一次。”

    “对你真的很重要吗?我爱你与不爱你。”

    “是的!莲蒂。”他恳求,“说你爱我。”

    但是现在我不清楚了,我只是看看他。

    “莲蒂。”他摇著我的双肩,“莲蒂。”

    然后我心软了。我想我已经爱了这个人这么久,现在当然也是爱他的。

    “沛,别这样,你知道我爱你。”我说。

    他有点松弛。

    我站起来,放下手中的衣服。

    “你在收拾什?”他发觉了问:“衣服?”

    “没有。理好一点而已。”我打消了走的主意。

    “莲蒂。”

    “嗯?”我看著地。

    “我想我对你不够体贴,对不对?”他问。

    “没有。”我低下了头。

    “相信我,莲蒂,我会改的。”他笑了。

    他会改吗?但是我并不需要他改,他再改得努力,也不会像若翰。我茫然的想。

    “你会看到的。”沛说:“莲蒂,我们吃饭去。”

    “我肚子并不饿。”我说:“我想休息。”

    要是往日,他定然眉头一皱,必然要我陪他出去坐著,但是现在他忍下来了。

    “好的,我陪你听点音乐。”他居然会那么说。

    我点头,“不要音乐,我只坐一会儿就够了。”

    “好的。”他又顺从了。

    “若翰,他现在会不会在你母亲那里?”我问。

    “很有可能。”沛看我一眼,“说不定。”

    “他会回来这儿?”我问,转过了头。

    “他的行李在这里。”沛答:“至少会回来拿。”

    “你还是很关心他”□沛斜眼看著我。

    “那句话,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是的。莲蒂,你喜欢他?”

    “我告诉过你,是的。”我承认。

    “多少?喜欢他有多少?”沛问。

    “很多。”我答。

    “比我多?”

    我忽然笑了起来,这怎么会可能呢?我与沛在一起,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他只不过来了两天而已。

    “不会。”我听见自己说:“他是你弟弟,不是吗?”

    沛也笑了,“我太笨了,你应该喜欢我弟弟。”

    我深呼吸了一下。

    “肚子饿了没有?”他很细心的问我。

    “没有。”

    我却觉得他有点做作,极不自然。

    我与他开了电视看,瞎七搭八的看了两个钟头。

    若翰然后回来了,“对不起。”他一进门就说。

    “为什么?”我问:“你做错了事情。”

    他说:“我忽然想起来,我也得去看看妈妈,所以下了车,你们没出去玩?”他问。

    “没有,莲蒂有点累,连饭也没吃。”

    “妈说她好久没见你了,叫你也多回家。”若翰道。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果汁,在喝。

    “你呢?她对你说了些什么?”沛问。

    “没什么。”若翰道:“她好像已经意料到了。”

    “不会吧?见到你一点惊奇都没有?”沛又问。

    “她问我,交到了女朋友没有。”若翰答。

    我听得很留意。

    “你怎么回覆她?”

    “我说没有。”若翰说:“她知道我住在这里。”

    若翰侧面对看我,我羡慕他挺直的鼻子。

    “去找一个吧。”沛说:“你需要一个女朋友。”

    “没有那么容易。”他放下水杯,“有些女孩子不喜欢我,有些我不喜欢,很难。”他站起来。

    “你不是还记著那一位吧?”沛忽然间。

    若翰一震,“谁?”

    “你知道我指谁。”

    若翰说:“早忘了。”

    “看情形你可没忘。像那样的女人,俯拾即是,若翰,每个人都可以玩,你又是何必呢?”沛道。

    若翰看了他一眼,脸色转白。

    “这句话我六年前早说过了,若翰。”

    “沛,”我站起来,“我们别说了好不好?”

    若翰趁机会一个人回房间去了。

    “何必呢?沛,看他回来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你又触动了他的心事。”我不悦地说。

    “他这个人与你一样,莲蒂,我不了解。”

    “有许多事情是你不了解的,你就别理了,你又不明白他的情意,多讲来做什么?世界上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的俗气。”

    “我俗气?好,原来你们都是些清高人。”他生气了。

    我叹口气。“假如你不介意,我想进去劝他出来。”

    “随他去好了。”

    “那是你的一贯作风。你没有同情心,你从来没有,是不是?”我很陌生的看著地。

    “莲蒂,怎么他一回来,你就与我吵?你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沛抢前一步来道。

    “我要进去与他说几句话。”我告诉沛。

    “你去与他说好了。”他板著脸坐下来。

    我敲敲若翰的房门。

    “进来。”他在房斗里说。

    我推门进去,看了沛一眼,沛很愤怒。

    “是我。”我说,顺手掩上了房门。

    “请坐。”他客气著。

    他躺在床上,静静的看著天花板,动也不动。

    我坐下来不出声。

    他忽然微笑了,看了我一眼,摇摇头。

    “我知道你要来劝我,是不是?”他问。

    我笑了一笑,与他在一起,是自然的。

    “我那个故事,你听说了?”若翰又问。

    “是的。”我承认:“不过并不详细。”

    “反正是那样的一个故事。”他笑了。

    “没有什么好笑的。”我说:“为什么笑?”

    “值得笑,这么些年了,”他的声音转低,“但是晚上还梦见她。”

    我的心软了下来,像他那样的感情,使我心软。

    “她是幸运的。”

    “她还活著吗?”若翰问:“还活著?”

    “我不知道,你的事情,我也是最近听说的。”我说。

    若翰忽然沉默了。

    他一直是个沉默的孩子,现在似乎更不愿意讲话。

    我用手替他理了理发脚,他转过头来,看牢了我。

    我觉得心跳,我愿意他吻我。但是我告诉自己,他是沛的弟弟,而沛就在外边。

    我的手放在他的后颈,几乎忘了缩回来。

    他看著我,眼睛要说的话好像很多。

    “若翰。”我叫他。

    “嗯?”他轻声的应。

    “没什么,只想叫你的名字。”我低下了头。

    他站起来,背著我,背影是那么瘦削。

    我坐在那里,心中埋怨命运。沛的弟弟。

    我应该早一点认得他,但是现在,来不及了。

    若翰不说话,他坐了下来,用手托著下巴。

    沛过来敲门,他探头进来说:“肚子饿坏了,还不吃饭?”

    我站起来,看他一眼,我逃了出去。

    “喂,你们两个怎么了?”沛气问:“给我一个回答好不好?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我的家,是不是?”

    “沛,”我说:“我要搬走了。这是你的家,你说得对。”

    “你说什么?”沛怒吼著,“莲蒂!”

    “别对我大叫,我讨厌你的声音!”

    “从几时开始的?”他抓住了我。

    “放开我。”我说。

    “莲蒂,你变了。”他激动地摇看我。

    “是的!”我厌倦地道:“但是放开我,好不好?”

    他放开了我。

    “我回去了,有空打电话给我。”我提起我的手袋。

    “莲蒂,”沛一脸的无所适从,“莲蒂!”

    “再见。”

    我到了门外便叫了一部车,一直回家去。

    妈见到了我,略见惊奇。

    “沛又去旅行了?”她问:“这次去什么地方?”妈问我。

    每当沛去旅行的时候,我便回家去住几天。

    但是这一次是两样的了,我想,我还是回来了。

    “你们快了吧?亲戚们都在讲闲话了,你与他……做了这么久的朋友。”

    我开始觉得家里也住不下去了。妈问得太多。

    她太关心亲戚在讲什么。太少理我在做什么。

    当然我已经够大了,可以独立生活,但是…………

    沛打了一整夜的电话来,我没有接听。

    我只在想若翰会觉得怎么样,我一整个晚上坐在床上抽烟。

    第二天我请了假,没去上班,沛还是不住的打电话来。

    我只是不想听,我心里烦,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拨了电话到沛那里去,但不是找他。

    “若翰?”

    我很幸运,来听电话的正是他。

    “是,那一位?”

    “我。莲蒂。”

    “哦。”他没了下文,只说了一个字。

    “你好吗?”我问。

    “好。”

    “沛呢?他在吗?”我问。

    “他不在,我可以告诉他你打过电话来。”

    “不用了。”我说。

    他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呢?我想,我呆著。

    “还有什么事情吗?”他好像不愿意多说。

    我觉得有点难受。“没有了。”我只好说。

    于是他挂上了电话。我呆了好一会儿。

    他不晓得我在想什么?他不知道?我想他应该知道。

    但是他没有表示。

    沛恳求要见我。他要知道他做错了什么。

    他很愤怒,极不愿意低头,但是又无可奈何。

    “若翰说你找我,是不是?”他问。

    “是的。”

    “那为什么我找你,你又不听电话?”

    “现在我对著你,你有什么不满的,照说吧。”沛说。

    “没有什么不满的,”我静静地道:“真的。”

    “那你为什么要搬回家?”他问。

    “这确是我自己的家。”我倔强的说。

    “莲蒂!你是我的人了,明白吗?”

    “是吗?我还没有嫁给你呢。”我说。

    “莲蒂,你母亲在这里,叫她出来说说道理。”

    “沛,请不要逼我,给我考虑的机会。”

    “如果你要考虑,应该在早几年便考虑好了。”

    “对不起,沛。”

    “你就是会说这种话,对不起,现在对不起我有什么用?”

    我紧闭著嘴,不想与他吵下去。

    “莲蒂,你快要把我弄疯了,为什么要在婚期近的时候做这种事?你解释给我听!”

    “你真的要知道?”我问:“要知道理由?”

    “是的,告诉我,让我死了心算了。”他怒道。

    我张了张嘴,要告与他知,我不爱他了?

    但是我说不出口,我低下了头,为自己羞耻。

    他叹了口气,“算了,运蒂,与我回去吧。”

    是的,我可以与他回去,但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若翰。

    “回去吧,我知道你心烦,女孩子在婚前多数会这样,有点矛盾,你要尽量安静下来。”他拍著我的背。

    我轻轻的避开他的手。他显然一呆。

    但是他容忍下来了,“莲蒂,我们走吧。”

    我应该跟著地回家?我说了“不。”

    “给我机会冷静下来,你说我需要冷静。”

    沛青白著睑走了。我哭了一夜。

    只要若翰不出现,我们可以维持得很好,我们可以在两三个星期后结婚,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我瘦了很多,躲在屋子里,一步也不想出去。

    出乎意料之外的,若翰来找我了。

    妈去开门的时候,我再也不会想到那是他。

    我一见他,几乎征在椅子上站不起来。

    “若翰。”

    “是我。”他放下外套,“有一点事来找你。”

    我看看他,他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有变。

    我想起我已经有几个星期没见他了。

    “我们可以出去吗?”他问:“出去走走。”

    我点头,“等我拿件外套。”我说。

    妈以怀疑的眼光看看若翰,若翰低着头。

    我的精神有点好了起来,我与他一齐出外。

    “到什么地方去?”他问:“我是沛叫我来的。”

    “哦。”

    我有点失望,但是他肯来,总算不错。

    “你生沛的气吗?他担心你会不要他了。”

    若翰没有笑,他的声音很低,说话很小心。

    “他会怕我不要他?”我问:“不会的。”

    “他爱你。”

    我不出声。

    “我看到他很痛苦,我就知道了。”他说。

    “爱是痛苦?”我问。

    “根本就是。”

    他说得对,也许爱便是痛苦。我看他一眼。

    他低着头,脸上瘦削,微微皱著眉头。

    “沛叫我来劝你回去。”他问:“你觉得怎么样。”

    他竟是如此不明我的心意,我只好不出声。

    “你们就快结婚了。”他叹口气:“何必呢。”

    我摇摇头。

    “这是你们的事,当然,但是沛叫我来的。”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事?”我问他。

    “是的。”他不敢看我,低下了头。

    “没有别的事?”我问:“什么都没有?”

    若翰看著前面,“也许我是不诿来的。”他说。

    “你说的话,像个老太婆,我并不爱沛了。”

    “女人变心会变得那么快?”他问,“可能吗?”

    我苦笑,“是的,我就是那种女人。”

    “沛知道你们之间已经完了吗?”他问。

    “没有,我没告诉他。”我说:“我说不出口。”

    “我爱一个人,”他说:“爱很久。”

    我有难惭愧。但是我问自己:我爱过沛吗?

    我不觉得,我只是依靠了他这些年。

    但是现在告诉人,人也不会相信了。我想。

    “而说他可以为你改变生活方式──”

    “我并没有对他不满,我只是不爱他了。”

    “是这样的,我明白了。要我告诉他吗?”

    “不要,我自己说。”

    “那更好。”他看了我一眼,眼色带著点怀疑。

    “也许你要问我为什么,但是我也不能解释,我不可以再继续与他生活下去了,我无意瞒你。”

    “以前怎么可以呢?”他忽然说。

    “我不知道。”

    “除非你一直没爱过他。”若翰冷冷的说。

    “爱不可能不变的。”我说:“你不要怪我。”

    “你要知道沛已经几天没有心情工作了。”

    “你很关心他。”

    “更应该关心他的是你。”若翰说:“我想我的任务已经办妥了,你明白了吧?”

    我点点头。

    “你是个好女孩子,运蒂。我从来没有对别的女人说过这样多的话。”他笑了一笑,

    “我希望沛可以娶到你。”

    他这话使我高兴了一阵子。

    “你喜欢我?”我问。

    “当然喜欢你。”他笑笑,“你看不出来?”

    他的笑使我心软,希望他不要当我是沛的就好了。

    “我们该到那儿去?”我问。

    我的心情像初恋的女孩子,像我这种人,我为自己磷惜,我甚至想哭。

    “回到沛那儿去。至少见见他坐一会儿。”

    “你很爱他,虽然你不像他。”我说。

    他点点头。

    我为了他回到沛那里去,沛来开门。

    他的胡髭很长,人有点憔悴,但是脾气一点不改。

    满屋子乱得不得了,他的热带鱼至少死了一小半。

    我有点心痛,我对他真的有那么重要?若真如此,我也该为自己骄傲。为他倾倒的女孩子实在不少。

    我站在他面前,他像一个孩子般的拉住了我的手。

    “沛,你怎么了?”我问。

    “你回来了?”他也问。

    “若翰叫我回来坐坐。”我说:“我替你整理一下东西,弄好了我便走。”我走到沙发边拾起一个垫子。

    他一手抢过我手中的东西,再丢到地下去。

    “我不是叫你来做佣人的,这些工作不要你做。”

    “可是我一直为你做,为你煮早餐,为你──”

    “现在不要了!”

    我只好坐在沙发上,若翰坐在我身边。

    我看著若翰,他低着头,有点要笑的意思。

    “我倒杯茶给你喝。”沛忽然说:“有点心,要吗?”

    “什么点心?”我问。

    “若翰买的。”他说。

    “要一点好了。”我说。

    若轮又低声说:“他不愿失去你,他爱你。”

    我听见了,忽然我说:“你爱的那个女人,她幸福,因为你知道爱。”

    他一呆,看著我,然后转过了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若翰,”我追进去,“若翰!”

    “什么事?”沛提著茶壶出来。

    “没什么。”若翰探头出来,“我进去脱外套。”

    “脱好了马上出来。”沛告诉他,“大家吃点东西。”

    “家里需要人整理了。”我说:“这么乱。”

    “我会去请个女佣,至少借一个,一会儿我们出去看场电影,吃顿饭,回来的时候,地方一定乾净了。”

    我默了默头。

    “现在给我十分钟,我去制一制胡髭,换衣服。”他好像很快活,“等我一等,马上就好的。”

    我靠在门口看他,他真的做得很快,这与他以前又不同了,当他换衬衫的时候,我转过了头。以前我也看他换衣服,只是现在不想看,有点不好意思。

    他塞进了衬衫下摆,笑道:“真高兴你回来了。”

    我说:“我只是来看看你。”

    “那也好,我也已经够满足了。”他走近我,“奇怪的是,直至现在,我才发觉没有你,莲蒂,我简直活不下去了。”

    我张了张嘴。

    “说什么?”他低头看著我,一只手托着我的下巴。

    “你瘦了。”

    “是的,你又何尝不是?”沛轻说。

    我避开他的脸。

    “衣柜里还有你的衣服,要不要换一件?”

    “好的。”我掩上了门。

    我选了件自己喜欢的裙子,配一串珍珠。

    我开门出来的时候,若翰看著我。

    “美吧?”沛问他。

    “很美。”若翰握著双手,点了点头。

    “谢谢。”我看著他说。

    他的眼光一接触到我,马上避开了。

    “我们去看电影如何?”沛问:“好不好?”

    “在家静静的谈谈不好吗?”我问。

    “随便你。”

    我征了一会儿,“还是看电影去算了。”我说。

    沛说:“我出去开车子过来。”他推门出去。

    若翰低声的说:“黑色的裙子。”

    我看著他,“她第一次见你,也穿黑色?”

    “她根本不像有病的,你知道?”他说。

    “我猜的。她双顿一定很红,那是病徵。”

    “所以穿黑的特别美。”他无可奈何的笑了。

    “你是那样的年轻,不该老记得这段事情。”

    “我知道得太迟,而她又没有勇气。”

    “若翰,把这些都忘了吧。”我心痛的说。

    “我会的,好几年了,我已经忘了一点。”他说。

    “全都忘记吧。”

    “也许还需要二十年三十年的时间。”他说。

    “沛该到了,我们出去如何?”我问。

    “好,”他说:“今天,祝你们快乐。”

    “不要祝我们,今天要不是你,我绝不会来。”

    他一怔。

    我看牢他的脸。

    门外车上的喇叭响了,他拉我出去。

    我坚持坐后座,让他与沛坐在前面。

    看电影的时候,我坐当中。

    我觉得沛对若翰已经不太疑心了。他不会想像得到我已经不可救药了。

    沛要握着我的手,我轻轻的缩回了。

    若翰双眼看著银幕,一声不出的样子。

    一场戏看得很乏味,我的心不在沛身上,若翰的心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也许他还在想那件黑衣裳,他的初恋,一个生肺病的舞女,比他年纪大。而我却被他吸引了。

    “今天睡在什么地方?”沛在我耳边问。

    “家。”

    “那个家?”

    “我只有一个家。”我说:“我妈那里。”

    “你是不好意思?怕若翰?是不是?”

    “看戏吧,沛。”我说。

    我不介意为你丧失自由。我想,那该是一种享受,若翰。

    “在想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想,在看电影。”我答。

    若翰忽然看了我一眼,然后地燃起了一枝烟。

    电影就这么完场了。若翰一直陪著我们。

    沛问:“要不要到我们母亲那里去坐坐?”

    “不要,今天不想。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要见人。”

    “心情不好?”沛问:“也好,下次吧。”

    若翰笑了笑。

    我说:“两个男孩子陪我,我应该高兴。”

    “可惜是两兄弟,否则打起来,你一定更觉得剌激。”

    “这是什么?讽刺我?”我问沛:“唔?”

    沛摇摇头,“我现在可真的有点怕你了。”

    “到那儿去?去喝点酒?”我问:“还是回家?”

    “要不要我一个人回去?”若翰问。

    “不要!”我说。

    他说:“好吧,那就到饭店去,我肚子饿。”

    “嗯。”我说好。

    沛没有意见。

    “一个人像若翰,可以生活在回忆中,自己以为成熟,却像个孩子。”沛说:“最快乐了。”

    若翰说:“我听不懂你这话。”

    “我总有一天要向你学习。”沛拍拍他的肩膀。

    “向我学习?我是天生出来便然要输的人,”他苦笑,“你才是胜利者。”

    “可是若翰,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你说笑了。”

    “一点也不。”沛将手插在口袋里,笑嘻嘻的说。

    若翰向他笑笑。

    “看你多自由,没有责任,没有心事,心里只有段永远美丽的爱情。”沛推他一下,“是不是?”

    “为我写一本小说吧。”若翰说。

    “小说?但是你那故事,并不够剌激性,只有一截,还没有结局。”沛耸耸肩,“读者不要那样的小说。”

    “然而我以后的确没有再见她,”若翰沉默了一会儿,“至少这是真实的故事。”

    “如果变成了小说,你就该登报寻找她,让她与你重逢。”

    若翰笑了一笑。

    我静静的听著他们,不发一言。

    “告诉我,若翰,即使有一天你见到了她,你会怎么样?娶她?”沛问。

    若翰抬起眼,看得很远。“不知道。”他说:“已经隔得很远了,我觉得这生这世都没有机会可以见到她,即使见到了,也许会手足无措,也许她根本不是我心中那种形象。六年了。”

    他低头握著手。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她记在心中?”我轻问。

    “噢,”他笑,“我没有更好的消遣了,每每想到她,心里总有点甜味,想想又有什么不好呢?”

    “你恨我们吗?”沛问。

    “不。”

    “我老觉得你恨我与妈。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今天忽然想问了。”沛说:“要是你不恨,我还不太相信。”

    “我一点也不恨谁,像我这种人,注定是要失败的。”

    他说得很轻描淡写,但是语气很辛酸。

    我为他这句话低下了头。

    “可是你才十六岁……是不是?我们都为你好。”

    “是的,我知道。你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她也没有。”

    “知道你没有怪我们,那就好了。兄弟总得开心见诚。今天把许久要说的话全讲出来了,很轻松。”

    若翰忽然笑了,“爱情我倒有很多,只是时间与人物都不对劲,多痛苦。现在忽然想喝酒了。”

    “我们喝多点,不要想太多。”沛说:“今天回家去,还是得交好几千字的,总是为生活。”

    “生活。”若翰说:“不想活便不用生了。”

    “去你的,”沛说:“那套哲学又来了,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才应该来写小说。”

    “噢,我那些故事,都没有尾巴,谁要看?”

    他们俩喝了不少,但是似醉非醉,话很多。

    “好久没有这么谈过了。”沛说,叹一口气。

    “你还记得我?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兄弟?”

    “是的,记得。”沛忽然转头看我,“喂,莲蒂,今晚你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我的下巴搁在酒桌上,摇摇头。

    “莲蒂,讲个笑话给我们俩听听。”沛说。

    “没有笑话,这世界上并没有笑话。”我说。

    沛说:“若翰,你叫她讲。”

    “我很乐意,但是我没有笑话。”我又说。

    沛说:“莲蒂没有幽默感。”

    “说得很对,我就是那种人,说一句话!我就信以为真了。”

    “可是这世界的人,都不爱讲真话。讲了也忘了。”

    “所以我不适合这世界?”我问。

    “当然。”沛说:“今夜回家?”

    “不回你家。”我说。

    “好,随便你。”他说:“随便你,不随你也没办法,是不是?只好大方点,人就是这样大方起来的。”

    “时间晚了,”我说,“你们兄弟俩还要在这里喝多久?”

    “天亮,你一个人先回去好了,”沛说。

    “好的。”我说:“我早退。”

    “莲蒂。”沛叫住我,“回家途中小心。”

    “得了,谢谢你关心我。”我拍拍他的背。

    他们两个人坐得很近,都喝得已经差不多了。

    若翰的柔发垂在跟前,似笑非笑的拿著杯子。

    我不敢再看,很快的离开了那地方。

    这是第一次,很多年来的第一次,要我一个人回家。

    我觉得有点寂寞,女人都太怕寂寞。

    我记得以前与沛玩完之后一同回冢,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快乐的感觉,但是至少很有安全感。

    这大概是大多数女人找伴侣的原因,为了安全。

    现在我已经有一半离开沛了,寂寞使我后悔。

    回到家里,整个晚上心里都装满了愁闷。

    我开始埋怨命运。

    睡了半夜,第二天精神不振。

    一早我便想去问问他们,昨晚究竟几时回家的。

    我忍着不打电话,一直到十二时左右,然后拨了号码。

    是若翰来听电话的,他显然没有睡醒。

    “我去叫沛。”他听出是我,马上说。

    “不用了,他在睡吗?”我问。

    “想是吧,今早才回来的,他居然还写了一篇小说,我坐在椅子上哭,”他笑了,“后来也睡著了。”

    “那种小说,也能卖钱吗?”我问。

    “他是成名作家,是不是?那便没关系。”

    “昨夜你们真喝醉了。”我说:“我看得出。”

    “并没有,只喝得有点敢作敢为。”

    “今天有没有头痛?”我担心的问。

    “有一点,脸色很坏。”

    “在船上那些日子,也常常喝酒吧?”

    “常喝。”

    “酒有什么作用呢?”我惋惜地问他。

    “有的,可以把幻想与现实连在一起。”

    “那么酒醒以后呢?”我问:“怎么办?”

    “常醉,也不会太清醒了。”他答得很好。

    “很有意思。”我说:“那该是不错的。”

    他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世界如何会变成这样的,倒是一些年纪大的人,倒活得顶起劲。”

    “若翰,要出来吗?”我问他,用了很大的勇气。

    “哦……我还想去睡一觉。”他说。

    “好的。”我几乎已经知道他会那么说,并没有过度的失望,“你去睡吧。”

    “今天晚上到我们这里来吧。”他说。

    “我会的。”我答。

    他挂上了电话,我变得更加寂寞。

    要是能与他出来就好了,随便做什么都好。

    看一场电影,吃菜,在街上巡,什么都好。

    我现在是真正什么都没有了。失去了沛,得不到他,了无心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妈问得很多,可怜的妈,我什么都没告诉她。

    我不要她担心,她却为这个更加担心了。

    晚上我还是到沛那儿去了,沛正在写他的东西。

    若翰在捞鱼缸中的死鱼,见到了我一笑。

    “两位好。”我向他们招呼。

    沛一抬头,“好。”他嘴角刁著一枝烟。

    “要吃一点水果?”我问:“买了不少萍果。”

    “不用了,搁在一旁再说吧。”沛继续写。

    我走到若翰那里去,“又死了几条?”

    “昨夜好像倒了一杯酒进去。”他说。

    “哦。”

    他穿著一件长袖内衣,还是粗布裤子。

    “佣人来过了吗?”我问:“收拾得不错。”

    “来过了,做得不好。”沛说:“没有你好。”

    “这算是赞我?”我无可奈何的问。

    “嗯,做家务做得好,也没什么丢脸的。”沛道。

    “写到那儿了?”

    “男女主角接吻。”沛答:“这一段得描述好几万字。”

    “为什么不到书房去写?”我问他。

    “客厅里清调比较好一点。”他答。

    “心情好转了吧?”我问:“应该是如此。”

    “这不是心情好不好的问题,”他看我一眼,“为你伤心了那么久,你似乎无动于衷,那我还得活下去,不由你不振作,这是我昨夜想通的。”

    “有道理。”我苦笑,“否则又该如何?”

    “要吃饭,必须所谓振作,与道理无关。”

    “只有以前的人才会为爱情而死。”若翰走过来说:“现在的人都得委委屈屈,莫名其妙的活下去。”

    他点上了一枝烟,喷出一口,看牢了我。

    “你们两兄弟,可真的投契起来了。”我说。

    “兄弟投契,又有什么不好呢?”湘问。

    “我没说不好,我只说你们很投契。”

    “今天妹妹说来看我们。”沛说:“你要参加?”

    “你要我参加?”我问:“你们是一家人。”

    “你也常与她一起的,何必到现在才见疏?”

    “我也不知道。”我摇摇头,“我不想见她。”

    “那好,我去叫她别来。”沛又抬了一下头。

    “不必,你们去见她,别引起她误会。”我说。

    沛一直在写东西,只是偶然抬一下头来与我说话。

    “妹妹?她不会,妹妹总是最了解兄弟的。”

    若翰拨了一下他的头发,坐在椅子上,很舒服的样子。

    我默默的将腿搁在茶几上,也点起一枝烟。

    “这里快要装烟囱了。”沛用手扇了扇。

    我笑了,觉得有点滑稽。三个人都有心事,但是又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为了什么?

    “一会儿什么地方去吃饭?”沛问:“谁有主意?”

    “我请客。”若翰说。

    “有人肚子很饿吗?”我问。

    “我不饿。”沛说。

    “我也不饿。”若翰也说。

    “那就好了,既然谁也不想吃,问什么?!”

    沛道:“问还是要问的,莲蒂,你还爱我?”

    “沛,”我问:“你呢?你有没有爱我?”

    “我想有的,否则又何必与你在一起?”

    “会不会是因为我很少噜苏,很少妒忌,很安份守己?”

    沛丢下了笔,“你一直都那样怀疑着我?”

    “我不知道。”

    “算了,莲蒂,假如你觉得没有理由维持下去,便不要维持下去!何必来陆陆续续的折磨我?”

    “我在折磨你吗?”我站起来问他。

    “你不承认,那就算了。”他又拿起了笔。

    “你口口声声‘算了’,是不是叫我以后都不要来了呢?”

    “我没有那种意思,我们根本就快结婚了,你还要要花样,是不是有点不公平?你自己想想?”

    “沛,你要相信我,我自己也不好过。”

    “别又哭了,我并不懂你。”沛烦躁的说。

    若翰说:“我们转一个话题。”

    “转什么?她根本不知道在搅什么鬼!”

    我走进书房去,坐在那里发呆。我想我还是对沛坦白算了,我并不再爱他,再拖下去也是没有益处。

    “哭了”

    我抬头,见是若翰。

    他说:“今天该轮到我安慰你了。”

    “没有哭。”我低声说。

    “烦恼什么?”他看著我:“能不能说来一听?”

    我苦笑,“你真的要听?”

    “不爱沛了,你说过,那就告诉他吧。他不会伤心到什么地方去的──对不起──但你知道那是事实。”

    “你觉得我应该告诉他?”我问他。

    “当然。”

    “告诉他爱另外一个人了?”我又问。

    “谁?”

    “他的兄弟。”

    若翰的脸色一转,他不出声,看看我。

    我不知道刚才的勇气是从那里来的,连我自己也怔住了。

    我的脸渐渐红了起来,我觉得想哭。

    “那不是真的。”若翰说。

    “你应该早就看出来了,”我说:“若翰。”

    “等我走了才告诉他。”

    “你走?走到那儿去?”我心碎的问。

    “回船上去。”若翰说。

    “不能留下来?”我问。

    “不能。”

    “你讨厌我?”

    “并不,我喜欢你。”他背着我说。

    “那还不能留下来?”我看看他。

    “你是沛的女朋友。”

    “是的。”我黯然的说:“我原知道是这么一回事。”

    “我很抱歉,这□切是不该发生的。”他说。

    我点点头,回过了身子。

    “如果我不是沛的女朋友,可能两样了吧?”

    “你是可爱的,莲蒂,但是我只是喜欢你。”

    “我明白了。”我说:“我明白了。”

    “这不该发生的,莲蒂,也许我不该回来。”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说。

    “不要太怪你自己。”

    “我不会,我是情不自禁。”我说。

    “我很抱歉。”他说。

    “不必要做出抱歉的样子。这事由我自己负责。”

    “回到沛那里去吧。”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说:“我很倔强。”

    “莲蒂,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你──”

    “我很怪?是不是?像做噩梦一样,这些日子。”

    “我想我不能再留下来。”若翰对著我。

    “你可以留下来,要走的是我。”我说。

    “我不能爱你。”

    “不要再提了。”我低下了头。

    “莲蒂──”

    “不要告诉沛,我不要他因为我对你反感。”

    他默默的站著。

    “我还是会来,照今天一样!”我说:“来看的是你,直到你走,你不会不让我见你吧?”

    他不出声。

    “答应我不要突然失踪,”我黯然说:“我只是要见你几次,直到你再下船。”

    “那是真的?”他静静的问。

    “是真的,然而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苦笑,“记得那天你来按铃?那时候沛还是我的爱──至少我认为他是我的爱──我开了门,见到了你,就在那分钟,我知道你才是那个人。像故事一样的令人不置信,但是它发生了。”

    他低下了头听著。

    “你对我很坦白,”我说:“我感激你。”

    “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我笑,“也许我是。但是我没有得到你。”

    “我一文不值。”

    “在我眼中,你是一切。”

    他低下了眼,睫毛抖了一抖,然后他抬起了头。

    “我会记得那句话。”

    “谢谢你。”

    “这是不该发生的。”他还是那么说。

    “我知道。发生得迟,发生得不得时,我知道。”

    “不要让他知道。”他说:“他不会原谅我。”

    “可是我以后也不想见他了。”我说。

    “见他,直到我走。”他要求道。

    “好的,我答应你这个,因为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想法子忘了这些好不好?”他问:“出去吧。”

    外头沛还在搅他那些热带鱼,“看来要买过另外一缸了。”

    “是的。”我说:“另外买过一些好了。”

    “总要有人小心照料才行,不然也会这样。”

    “你以前就把鱼照顾得很好。”我说:“记得?”

    “当然,以前你在。”他低著头看缸里。

    “屋子里真乱了。”我说:“过一阵再说吧。”

    “过一阵子?过多久?”他抬起头来。

    若翰拿著外套出来,他是要出去的样子。

    “到什么地方去?”沛问他:“几时回来?”

    “到船公司去看看。”他答:“在外头吃饭。”

    “决定再下船了?”

    “是的。”若翰拉开门便走了,“还是下船的。”

    我看看那扇门,然后垂下了头,不出声。

    “他很可爱,是不是?”沛的声音很平静。

    我不答。

    “女人都喜欢他。”他道:“并不是稀奇的事。”

    我看著地。“你要说什么,说吧。”我告诉他。

    “你看上他了,是不是?”他笑著问。

    我没料到事情会有这么乾脆,这样倒也好。

    “啊,还以为我不知道?”他问:“不可能。”

    “你打算如何?”我问:“想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失去了女人的心,很难挽回。”

    我看看他。

    “是我自己不好,把苦翰留了下来,但是我很清楚他,他不会喜欢你,是不是?莲蒂,你现在很痛苦吧?”

    “我痛苦能给你带来快乐?”我问。

    “你知道我爱你,我不介意,要是你愿意,我们还是可以如常,若翰就要下船了,你不是没有听见。”

    我摇头,“为什么要如常呢?我根本不爱你了。”

    “这样损失的将会是你。你应该知道那些朋友亲戚会如何谈论你。”他轻轻的将这些带过。

    “我当然知道。”

    “莲蒂,刚才我说过,失去的女人心不可挽回,但是我要知道,若翰在什么地方胜过我?”

    我没有回答。

    我说:“我很高兴你说了出来,我们之间,可以说是完了。”我低下了头。

    “莲蒂,你似乎一点要挽救的意思都没有。”

    我看看窗外。

    “当然我们还是好朋友。”他说:“有空请来看我。”

    我呆呆的站著。

    “你可以去把若翰留下来,要是他肯,我不会介意,你们倒是很相配的。”他苦笑了。

    “你不明白,”我说:“我又没一定得到他。”

    “我真不明白。”沛重复地道:“我的确是不明白。”

    “那就好了,”我说:“我去了。”

    “会不会回来?”

    我摇摇头,“回来干什么?我不会的了。”

    “我就是这样的失去你?”他问。

    “我想是的。”我说。

    “没有人会相信。”他喃喃的道:“没人会相信。”

    “何必要人相信?为什么要叫人相信?”我问:“我们两人的想法是这样的大不同。”

    “再见。”他说。

    “你痛恨我,我知道。”我说:“再见。”

    “不再回来看若翰?”他别转了脸。

    “不了,与他说一声,我──”我呆呆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你自己对他讲吧,我不能代你转达了。”

    我站起来,拉开了大门。这屋子,我满以为是可以成为我的家的,没料到这就离开了,而且一点怜惜的心都没有。

    这能说是命运使然么?我不大相信。我只能向我的性格负责。我碰见若翰。我爱他,我全心全意爱他。

    为什么?我不能解释为什么。爱能解释的么?笑话!

    我一个人跑到街上,并没有觉得自由。

    街心依然这么热闹,熙熙攘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是这么匆忙过马路。在恋爱中的男女也不例外,只不过男的总是拖住女的,如此而已。

    这个感觉很奇怪。我此刻好像置身古罗马的废墟,很多人都离我远远,只有风声,还可听到。我也要走的。我伸出脚,就是前路了。

    以后会怎么样呢?我不知道,我希望我可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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