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积这个人其实是很够意思的,面冷心热,非常关心朋友,只可惜是个标准的书呆子。”
她小心的聆听。
“我们在香港就认识,不过到了此地才成为好朋友。”
“他有没有女友?”
“没有,连我都没有女友,他怎么会有?”我一方面表示自己的清白。
小乔微笑,“可是忠强,我听人说,你有个绰号,叫中国唐璜。”
我涨红脸,立刻说谎:“没有,人家陷害冤枉我。”
小乔但笑不语。
一顿饭吃得很轻松,五十美元。
我把车子往宿舍开去,在楼下接待处打电话上房间,久久没有人接听。电话在走廊里,也许大积算准不会有人找他,不出来听。
我说:“来,小乔,上去吧,反正房间我占一半。”
可是上得房来,发觉大积已经熟睡。
这家伙,大头埋在枕头里,录音机使劲地在播,小提琴协奏曲,吵耳得很,他均匀地发出鼻鼾声。
我对小乔笑道:“你看,多丢脸,睡得像只猪。”
小乔说:“他真可爱。”
“谁说不是呢?他似个小孩。一点心事都没有,一倒在
床上便睡。”
小乔说:“我告辞了。”
“我送你。”
小乔与大积无缘,这一点可以肯定。
我的一颗心却定了下来,因为小乔时刻在我身边。
大积问:“你跟那妞,进行得如何?”
“我觉得我们始终在好朋友阶段。”没奈何。
“与你一贯手段不符。”大积取笑我。
“她是不同的,“我辩道:“我们是有将来的。”
大积笑:“你认识每一个女孩子都这么说。”
我不响,我何必要大积相信我,小乔知道便行。
“学期考试,老弟,留点神。”
“得了。”
“那小妞念书可认真?”
“昨天她才跟我说,要抽多点时间温习,本星期不约会。”我无奈地说。
“咦,是个不错的学生哇。”
“根本就是,你对她有偏见。”
不久我便发觉小乔爱哭。(她任何习惯都是可爱的。)
她也不是哗啦哗啦的哭,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她便眼睛水汪汪,随时会落下泪来,但又忍住忍住的样子,端的可爱无比。
有时女孩子还是柔弱点的好,那才具温柔本色,惹起男人保护她们之心。
不过我最怕看到女孩子哭。
女人的美是短暂的,应该在美的时候活得像朵花,令她们伤心落泪的男人都不得善终。
我要令小乔高兴,这是我的信仰。
但小乔始终不自觉地露出患得患失的情怀。我追究过她、问她,也观察过,始终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不会是想家,这点我很清楚,现代青年想家顶多想三天。
她来我们这里都快三个月了,功课业已跟上,大家都知道美术系新来一个标致的女郎,都喜欢她。
有人问:“忠强,追她嘛?”
我但笑不语。这次他们错了,追是追,不过是人追我,不是我追人。
当然我不会到处夸口,说小乔为转校,就是为了接近我,但是心中禁不住得意,将手插在口袋中,吹起口哨来。
看样子我那中国唐璜的绰号要改一改,我已许久没有看过别的女孩子,我的心思已经全部放在小乔身上。
我又打算搬出来住,宿舍不方便招呼小乔,如果能够找到一层小公寓,似模似样,形势上强许多。
我又要说服大积,因为独立负担一层公寓的租金是没有可能的事。
大积又反对,他无论什么都要拼命反对,我没他那么好气,他的理由可充份呢。
--“宿舍又省钱又干净,三顿饭在饭堂吃,多方便,离学校又近,有什么理由搬出去?你要走你走,我可不动。”
“因循。”我骂他。
“哦?搬到外边,谁同我们洗被单?谁买菜?谁打扫?你?不会是你吧?你少害我,我的时间是用来考试的。”
“祝你考全国第一。”
“承你贵言。”
这个建议只好作罢。
我俩还是孵在一间小房间内,人穷志短。幸亏每逢小乔来的时候,大积都很识向的避到图书馆去。
大积,说他是个好人呢,有时候他很别扭!说他是个坏人,他又来得个有宗旨,叫人又敬又恨。
与大积的争执,我自然一一向小乔报导,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卖乖的机会。
小乔说:“大积真是有纹有路。”
我很委曲,“但我是为了你呀。”
“的确是,”她笑,“但忠强,你真是小题大做。”
这三个月来,我们的感情始终没有飞跃猛进,反而是第一次往蒙特里尔渡周末的时候,她对我还亲密得多,我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做错了什么?没有哇,这一段日子循规蹈矩,正眼都没瞧过旁的女孩子,问心无愧,甚至乎洋妞来约我,我都不敢出去。
小乔以功课为重的藉口推搪我,次数越来越多。我彷徨起来。
我,为一个女孩子彷徨?是的,这一天终于来临。
一日中午我在房间喝茶做功课,百般无聊,走廊里的公用电话震天价响,我跑去听。
“是忠强?”大积的声音,气急败坏。
“是。”
“小乔在酒馆喝得半醉,你快来。”
我大急,“你先照顾她,我马上赶来,是哪一家酒馆?”
“是美术学校转角那家。”
我三步作两步的飞奔到街上,驾车赶至酒馆。
还好,她并没有作倒地葫芦,我放下一颗心。
她依偎在大积肩膀上,大积用一条湿毛巾搭在她额角,皱着眉头。
我又好气又好笑,这次小乔喝酒事大,大积训起人来,没完没了,演讲词如黄大娘缠足布,小乔以后没好日子过。
“怎么回事?”我问。
“我与尊、大卫、约瑟他们来喝杯啤酒,她已经独个儿喝得差不多了,跑到我们这一桌,问我好不好,我根本记不得她,她说:'我是小乔呀。'就把杯中的老酒喝干,身子摇摇晃晃,我只好赶紧打电话给你求救。”
“约瑟他们呢?”我问。
“走了。”
我蹲下来看小乔:“来,我扶你回去。”
“你当心她,她看上去很不快乐。”大积说。
小乔忽然饮泣起来,这次不止眼睛红。
我说过我怕女孩子哭,立刻哄她,“看看,这又是为了什么?”
大积说:“忠强,你好生照顾她,我还有一节重要的课,先走一步。”他一阵烟似溜走。
我扶着小乔说:“才中午哪,白天喝醉酒很辛苦的,你知不知道?”
她不响。
我觉得我要开心见诚好好的跟小乔谈一谈。
我送她回宿舍,冲一杯咖啡,交在她手中。
“老老实实,小乔,你这几个月来,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听听。”
她用一本书遮住面孔,说道:“我不敢说。”
“我们这么好的朋友,”我引导她,“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我已经忍耐了很久很久。”
“说出来吧,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忠强,假如我心底很爱很爱一个人,应不应公开?”
“呵。”
“应不应该?”
“当然应该。”我连忙说:“现在时代不一样,女孩子可以主动示爱。说出来呀。”
“会不会招致对方轻蔑?”
我微笑,我才不会笑她。“不会不会。”
“真的不会?”
“我骗你作什么,”我说:“原来你为这件事烦恼?”我提示她,“反正你已经转校,目的也不过是为着接近这个人,谁都知道你的意思,不说也明白。”
“那么,”她拿开遮住面孔的书,“那么你替我同大积说一声吧。”
我如五雷轰顶,“大积?”
小乔的双目闪闪生光,“大积心中可没有我,我如何同他说?你们是好朋友,忠强,你对我那么好,你无论如何要帮我这个忙。我爱他,他一举一动,都是全世界最动人的。”
我心头如打翻了五味架,酸甜苦辣一起上来。
我怔怔的,是大积,不是我,原来她心中挂住的一直只是大积。
我惨了,怎么会到这种万劫不复的地步?
我吞一口涎沫,“大积,”喉咙忽然沙哑起来,“大积这人呆头呆脑--”
“可不是,就是这点可爱,小孩似的,世界小姐对牢他抛媚眼他也看不见,我就是最喜他这一点。”
小乔爱的是大积。
为他转校,为他流泪,为他彷徨,为他喝酒。
唉,凌忠强,枉你活了那么久,竟在阴沟里栽跟斗,输了给大积这傻蛋。
“忠强,你说怎么办?”小乔盼望地问:“请你告诉我,我实在第一眼在同学会见到,已经爱上他了。”
银相架中的照片!原来是为了大积,不是我。
唉,夫复何言,我咳嗽一声,“爱他,当然要给他知道,我替你告诉他。”
“只怕他知道后更加避开我。”小乔焦急的说。
“向他说明了就不会。”
我伤透了心。
那夜我把事情始末向大积说个一清二楚,那家伙,瞪着大眼,也不知道听明白没有,反正我的任务完毕,便埋头苦睡。
大积并不是不可救药的书呆子,他与小乔水到渠成,将我打入冷宫。
我一时想不开,索性放弃唐璜的雅号,收心养性,用功起来。
现在是大积天天往外跑,转了性似的,借了我的车子管接管送。
我同伊说:“令尊十万港元一年是花来叫你读书的。”
他却说:“忠强,你说得对,搬到公寓去住比较方便。”
我说:“没可能,要搬你自己搬,你别陷害我,快冬天了,电费什么价钱,还有,谁做打扫?谁煮三餐?哼!”
“对了,”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借一百美金给我,我们今天有好节目……”
唉!
花枪夫妇:
表姊与表姊夫最喜欢耍花枪,大家暗地里称他们为花枪夫妇。
结婚三年来,花样百出,看得我们这群亲戚眼花撩乱。他们几乎天天都吵架,天天都找亲戚麻烦,偶尔一个星期不牵涉到我们家,我们就几乎寂寞至死。
妈妈是表姐的阿姨,她不但疼她,而且纵容她,简直亲生女儿还没保护得那么周到。我曾经劝过她别太管闲事,她不听,还笑说我吃醋。
我这个人不懂花枪的艺术,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
我同未婚夫大强说:“吵惯了一张嘴就不停。”
大强说:“偶尔耍一,两下或许可以增加生活的情趣。”
我笑,“我是古板人,根本不懂这一套。”
我怕累。
星期六下午,大家好端端在家休息,忽然之间表姐夫冲上我们家,气急败坏。
我一开门,见到他那个样子,便问:“怎么,在吃午饭的时候吵架,她掀碟子走了?对不起,她不在我们家。”
“不不,”他几乎要哭。“不是今天的事,她到底有没有来过?”
“没有。”
妈妈急:“你进来呀,坐下慢慢说个清楚,什么今天明天的。”
我主持公道:“妈妈,你别死细胞去管他们这种闲事,三日两头上演这种好戏,妈,也就你一人百看不厌。”我打一个哈欠。
“慢着,小珂,这次不同了--”
“怎么不同?”我没好气。
“她昨天就没有回来睡,”表姐夫懊恼地说。“本来我昨天就该打电话来的,但又怕打扰--”
“算了,你们夫妻俩还怕打扰人?别太客气了。”
妈妈喝我。“小珂,你让他把话说完好不好?”
表姐夫感激的看着这个假丈母娘,他说:“我们在星期四吵的价,她威胁我,如果不就范,她就离家出走,星期五早上,我如常上班,下班等到天亮,她还不见人影,我以为她一时生气,到你们这里来睡--”
“是呀”我说,“她有一张床位在我们这里,还有呢?”
“谁知今天早上我打电话都她公司去,说她昨天已经没有上班,那意思是,星期五上午她离家出走,到现在已经有两日一夜。”他一额汗。
我瞪着表姐夫。“不错,已经有足够时间逃往南美洲了。”
妈妈说:“小珂,你别吓他,芷君逃往南美洲干什么?”
“跟那里的花枪师傅再学新招术呀!”
“小珂,你别打趣他。”
我问:“你们俩为什么吵起来?”
“忘了。”
“糊涂。”我咕哝。“现在怎么办?”
“找她回来,帮帮忙。”
“来来去去是那几个亲戚朋友,电话都打烂,不是你找她,就是她找你,人家一接电话就说。’又来了。‘你们俩到底累不累?既然对方失踪那么担心,吵架时就该忍一忍。”
“忍不住。”表姐夫用拳击胸。
“好,再来一个会合吧。”我在电话旁坐下来。
老实说,我并不为他俩担心,芷君表姐如果不是在三姨婆家,就是在中学女同学的家,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的?就算有,她也不方便躲着,自然是找个方便寻找的地方等表姐夫把她接回去。
表姐夫也不是好人,有时候故意冷她一,两天,等她焦急,开始转过头来找他,那么他可以施施然下台。
两个人的表演越来越逼真,演计经过时间磨炼,不可同日而语,有时我们也不知这对夫妇是真是假,究竟还可以维持多久。
但三年了,他们还在一起,真经得起考验。没事的时候,如胶似漆,还肉麻得很呢。
我俩逐个电话打,都回说芷君表姐没去过,到小册子里的电话号码全部拨通之后,我都额角冒汗。
“人呢?”表姐夫问我。
我跳起来。“你问我要人?岂有此理!”
妈妈急中生智。“回家看看,说不定已经到家了。”
表姐夫有恢复生机。“对,我先回去瞧瞧。”他匆匆的离开。
我有种感觉,表姐这次决定做场大戏。她不会在家。
果然,半小时后电话铃大做,是表姐夫。
他叫:“不但人不在,连护照与银行存折都不见了。”几乎没哭出来,不知是为人还是为银行存折。
妈妈问我:“怎么办才好?有没有到她娘家找过?”
我说:‘芷君旅行去了。“
“你怎么知道?“
“她最近跟我说过,说很闷很疲倦,想出外走走,即使三,两天假期也好。“
妈妈俯首不语。
“说实话,谁不闷呢?“我有感而发。”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末顶多看场电影,生生世世便这样过,难怪香港人越来越不想生孩子,泰半因为生活实在没意思。“
“那她不该一语不发离家出走。“
“在气头上顾不得这许多。“我说。
芷君表姐与表姐夫都不应结婚,他们两个人太任性,太自我中心,都希望对方成为自己的影子,结果三年的婚姻生活都在极度不愉快的气氛下度过。
别人的失败可以借镜,我与大强决定永远不争无谓的意气,真正感情破裂便离婚,何必尔虞我诈。
表姐一连七天不见人影。
开头三天表姐夫急得如热锅上蚂蚁,第四天他说:“这么大一个人,总会回来的。”
第五天我们打电话去询问,他说:“我睡了,芷君还没回来。”打着哈欠,已经无所谓。
我与母亲面面相觑,都觉得表姐这次会得弄巧成拙。
第六天,我们叫表姐夫来吃饭,他说事先约了人,不想推,向我们道谢。我与妈妈都怀疑他约的是女性朋友。
一个礼拜很快过去,表姐象是在香港消失,再也找不到她。
我很反感。“她假如真的要走,就该离了婚走。”
“你应该帮芷君呀。”妈妈说。
“我去她家看过,有钟点女佣帮忙,也不乱,表姐夫自己躺在地毯上听古典音乐,很舒服安祥。”
“芷君不应离家。”
“离家容易回家难,我不信她永远不回香港。”
妈妈说:“这一,两天也该回来了,公司说她请好一星期假。”
哼!
没几天,我与大强在外面忙完回家,看到芷君躺我床上,床边有她的行李,结着‘日本航空’字样,她到扶桑轻松去了。
见是我,她一骨碌起来。
她气色还不错。
我笑问:“不告而别,害我们白替你担心。”
“有没有找我?”她问。
“当然有,照例胡乱找一番,找不到也只好算数,”我故意说:“你以为我们会茶饭不思,时时落泪?”
“那么他呢?”
“谁?表姐夫?一样呀,还不是上班下班。”
“我找他来接我,他不在家。”
我揶揄。“呵,胆敢不在家。”
“他在哪里?”
“问我要人?”我指着鼻子。“你们夫妻真滑稽,可以组劳莱哈台档。”
表姐泄气。
“自己回去吧。”
“我不去,他不在家,我回去干嘛?如果他半夜不回来,我岂非不用睡?”
“那也是你的家呀。”妈妈说。
表姐很气愤。“家不成家!”
我们都笑,恶人先告状。
妈妈特地做几个好菜招待她,她很沉默。
晚上我们找到表姐夫,我说:“你老婆回来了,接她回去吧。”
“老婆?我的老婆?我哪儿有老婆?”
我做好做歹:“我们不过是个中间人,你们蜜里调油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好处,这些话,不必说给我们听。”
“接我是不来接的了,她要回来请自己开步。”表姐夫挂上电话。
这次严重。
七天来他急也急过,找也找过,现在霍出去,反而不稀罕,表姐难以下台。
芷君表姐探过头来,“他什么时候来?”
我白她一眼。“他不来,叫你自移玉步。”
“他不来接我,我不回去。”
“那么,大小姐,就在这里住几天吧,地方浅窄,招呼不周。”我没那么好气。
妈妈说:“小珂,我同你送表姐回去。“
“我不送,去到又让表姐夫抢白。”
妈妈说:“有我在,他不敢,我把他丈母娘也叫出来。”
“我不参与。”我决意退出。
“小珂--”
我关上房门。
结果芷君还是给送回去了。
妈妈后来说表姐夫态度很坏,一直没有跟芷君说话,眼睛也不朝她看。
咎由自取。
妈妈说:“这小子别以为他很,芷君在外头还是很吃香的,他当心点。”
我连忙说:“妈妈,你老人家,怎么说这种话?咱们当然是希望他们夫妻和好如初。”
妈妈犹自悻悻然。“当初追芷君,我不该这么方便让他过关,这小子身无长物,自己赚来钱自己用得光光的,老婆早出晚归,辛苦了三年,没一件像样的首饰,没一件出得场面的衣服。啐!”
我吃惊。“妈妈,这也是我将来婚姻生活的写照呀,大强也是个穷光蛋。”
“可是大强对你多体贴,一下雨,立刻撑着伞去接,你生日,预早去定蛋糕,偷偷的兼职去储蓄结婚费用,只要他以你为重,以家庭为重,我管他有多穷。”
我见她越说越兴奋,便道:“妈妈,你也累了,休息吧。”
清官难断家务事。
我们连做评判员的资格都没有。
芷君这次回去,着实静了很久。
周末不见有人来找老公或寻老婆,怪闷的,老妈出去搓小麻将,老爹找老同学去,我与大强坐家中无聊得慌,打起哈欠来。
我说:“不是我尽说些没良心的话,如果表姐来这里住,我们就热闹。”
“怎么可以盼人家夫妻不和?”
“所以说没良心呀!”我笑。
电话铃震天价响起来,静寂的下午,听来特别刺耳。
大强去接听。
只听得那边呱拉呱拉的吵,大强说:“果然是你表姐。”
我笑。“一语成谶。”
大强说:“你过来听。”
“什么事?”
“你表姐夫失踪。”
“轮流失踪?”我接过听筒。
表姐的声音:“……回来不见人,连字条都不见一张。”
“过来再说吧,叫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种婚姻,维持下去做什么?”
“我来接你,还是你自己叫车子?”我问。
“我十分钟后来!”她摔电话。
我朝大强耸耸肩。
过一个钟头她才到我们这里,也没带行李。
我们招呼她。她很平静,跟在电话里的激动完全不一样,我们很诧异于这种奇特的转变。
“怎么?不生气?”
“心死了。”她说。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我把家门的大锁换了。他出去就没那么容易回来。”
“这么说,你是要与他决裂?”
“当然。”
“经过详细考虑?”
“感情的事,跟别的事又不同,没什么可以考虑的,去了的不会回头,做人要高高兴兴,大家都只能活一次,跟他在一起这么久,从不见他让我一点点,他做人的作风是有风驶尽舵。”表姐很感慨。“看准我好象没他活不下去似的。”
我说:“你的脾气也不好。”
“是,我知道,但是男人总该迁就妻子。”
“你们家的事,谁也管不了。”
“我知道,所以我想,一有事就往亲戚家跑也不是办法。”
“可是他回来敲门,你总得开门。”
“不开。”
“每次吵架都升级,现在换门锁,下次还不知有什么花样。”
“没有下次了,”表姐很坚决。“我知道大家都觉得我可笑,我今年才二十三岁半,我们不能这样给你们笑下去,我要争口气。”
她站起来。
“你这就走了?”我问。
“是的,不打扰。”她自己开门离去。
我沉默良久。
大强也不出声。
我问:“大强,你帮谁?”
“他们之间的事,我们并不太清楚。”
“明哲保身,”我白他一眼。“说了等于白说。”
“也许芷君是受尽委屈,我们不晓得。”
“你去把表姐夫找出来,问问他。”
“不必了,小珂,不关我们事。”他劝我。
大强说得也对,我们自己为筹备婚是已忙得不可开交。
表姐以前一贯的态度是又跳又叫又哭,现在冷静下来对付这件事,就像暴风雨之前夕。
不过说实话,我们怎么帮忙?
过没数日,大强说有人看见表姐夫醉卧酒吧。
我不悦。“男人要坚强才是,动不动借酒消愁,他有什么愁?老婆好端端在家等他。”
“--锁上了门。”
“也许他根本没有回去。”
很快被证实他根本没有回家。
表姐夫不适合婚姻生活,他藉词逃避。
而表姐也不寂寞,每天有人接送她上下班。
妈妈说:“真不知道谁是谁非。”
大强忽然想起来。“幸亏没有孩子。”
“对。”我说:“没有孩子做什么都可以,回头是岸,过十八年又是条好汉,任他们玩个够,有孩子就惨。”
“所以不必替他们担心。”
表姐在星期三晚上找我去谈话。
到她家时她猛烈抽烟。
我发觉屋子里的布置全改变了。
厨房收拾得很干净,仿佛没有举炊。
睡房的床换为单人床。还有两只箱子,搁在醒目的地方。
表姐说:“昨夜他敲了一夜门。”
我等她说下去。
“我没开门,害怕得不得了。”
“他是你丈夫呀!”
“缘分已尽。”
“别瞎说,你们是自由恋爱结的婚。”
“你知道我与我妈相处不好,我不是乱找藉口,事实如此,所以赶紧嫁了好有个自己的家,结果辛苦经营这些日子,一点成绩也没有,不如分手,我已写信给他,叫他去签分居书,同时也打算把他的衣物送过去。”
“你不是说笑吧?”
“谁敢开这种玩笑?”
“就这样完了?”
“完了。”
我跌足。“我知道你们迟早会弄假成真。”
“外人是不会明白的。”她猛抽烟。
“你不说,我们怎么明白?”
“我怎么说?一开口我当然数他的不是,总不见得我会臭骂自己,既然分手,不必多言。”
“看来你还是君子呢,你当心点,他未必肯罢手。”
“真的!”芷君犹有余悸私的。“我想搬家,他天天在这里等着,我可吃不消,昨夜一夜没睡好,天亮怕他还在,偷偷的开门一瞧,门口洒满烟头,真可怕。”
可怕?
曾经一度,他们是夫妻呢。
我深深叹口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说不定过几天,他们又和好如初。
“是不是有第三者?”
“没有。”她说。
“搬家要不要帮忙?”
“不用。”
“你搬得那么仓促--”
她打断我。“一点也不,我早有计划,我储蓄了三年,如今手头上有一点钱,可以分期付款买一撞小小的房子,我打算自立门户,从头来过。”
“芷君--”
“不必劝我,夫妻间的事,旁人是不知道那许多的。”
“可是我们看着你们倒也是一对。”
“是吗?“她笑问。”我同他一般的糟糕吗?”
她不再多说,而我也就告辞。
妈妈说这里面一定有人搞鬼。她说指君大概是有了男朋友。
我说不会,要有早就有,哪里等得到现在。
过了很久,表姐夫才在我们家出现,叫我们把芷君交出来。
大家觉得非常好笑,大强同他说:“芷君已超过二十一岁,她的行动,只需对本港法律负责,除此之外,谁也管不着她,怎么,你不明白?”
他哭起来,哭得像头猪。
他是一个完全没有尊严的男人。
后来他走了,大强就批判他:“如果芷君对他来说,有那么重要,那么他就该迁就她,如果并不那么重要--像他一贯所表现的那样--她走了,就等收律师信去分居,不必哭哭啼啼。”
我也诧异。“没有脊骨,像条毛虫。”
妈妈说:“任何事不能看表面。”
我耸耸肩。
以后我们在街上见到表姐夫,还应不应打招呼?他与我们只是姻亲,照说跟表姐脱离关系,跟我们也就宣告完结。
表姐连工作都换了,叫表姐夫找她不到。她叫表姐夫到律师楼签字分居,表姐夫居然也去了。
我始终觉得他们仍然是在开玩笑,就像以前一样。
表姐说的对,全世界的人都觉得他们可笑,亲友从不把他们当认真的一对。说起他们,通常的反应总是笑与叹息。也许表姐要改变印象,争口气。
她邀请我到她新居去看。
地方小得不得了,连转身都有点困难,但十分整洁舒适。
芷君很满足。“你看,现在我做人做事都有个目标。”
“有没有对象?”
“十年后再问我,我今年才二十四岁,我要轻松一下。”
“分居书已经签了?”
“签好了,两年后可获自由。”
我坦白的说:“看你的情形,谁还敢结婚?”
“你是不同的,大强那么好,人人都看得出来。”
“不是说一家不知一家事吗?”我微笑。
“但大强纵使有缺点,也值得容忍。”
“你说得对。”我点头。
表姐说:“拜托拜托各位,我以前那一段,请不要再提。”
“有谁会那么不识趣呢?”
“有,也许将来我混得不错,说不定谁便如坐针毡,会时时在我面前提起以前的事,触我霉头--是有这种人的,别人的错,他们都看不过眼。”
“那些人不包括我。”
“那当然。”她笑。
没隔几个月,表姐的前夫便与一个欢场女子同居。
妈妈说:“真快。”
我说:“有时候想想真不值,原来在这种男人心目中,芷君与一个九流歌星的身份相等。”
“你们女人最好男人为你们终身不娶。”大强笑。
“话不是这么说,娶得地位相当的,比较不那么难堪。”
“你有听谁说过离了婚会越嫁越好,或是越娶越好?”
“嘿,也有罕见的例子,我拭目以待芷君,希望她有个好婚姻。”
“不容易吧。”
“狗眼看人低。”
他们分居后,再也不到亲戚家串门。
我们寂寞一番之后,也习惯下来。
现在说起芷君,大家都肃然起敬。都觉得她长大成熟,不再是以前那个报怨的,哭闹的,没有宗旨的小妇人。
她现在过得不错,约她上街的男人,大致上也算人品上等。
可是果然不出她所料,有人眼红,便老提着:“现在不必到处找丈夫了。”
或是:“这么快就离掉,不愧是儿戏婚姻。”
甚至是:“花枪使尽,弄假成真。”
这些话虽然刺耳,可惜都在表姐意料之中,她应当不觉得什么奇怪。
正如她说,喜欢触人家霉头的人是很多的。
表姐真长大了,照样大方的,自动的与这些说她闲话的人吃吃喝喝,并不避他们。
这也是报复的一种:你们管你们罗索去,我可不介意,我活得很好,你们再继续嫉妒的啧啧称奇吧。
我希望我也做得到。
时间过得很快,我与大强旅行结婚也大半年。
我跟大强笑说:“现在再也没有人来我们处诉苦。”
大强说:“怎么你也讲起这种话来?”
“表姐的生活秘密不再公开,我们的好奇心没有着落,自然不高兴。以前他们家掉根针,咱们也有资格做顾问,多乐。”
“八婆!”
“我不否认。”补一句:“谁不是?”
“她现在很好吧?”大强问。
“不知道,没新闻是好新闻,所以大家有点沉不住气的妒忌。”
“包括你?”
“不包括我。”我说。
“听说她前夫喝醉酒仍叫她名字。”
“太肉麻,我不要听这种话。再下次他就该宣布表姐嫁他的时候是处女。还有,他们以前如何恩爱之类。多多少少,我有点明白表姐离开他的原因。”
“别这样慷慨激昂。”
说得对。
人家的事,我们如何在其中扮演忠和奸的角色?
从表姐的事中,我也悟得真理,从此不公开自己婚姻生活中任何细节,就算打架至天花板掉下来,也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世上好心人少,有能力帮人的人更少,而看热闹的人,太多太多。
影子:
清晨的大海,澎湃的潮水。
初夏,刚学会游泳,我期着海游出去,游出去,一舒心中的忧郁。
在浮台上独自躺下,仰起面孔看蓝天白云,又是另外一番情趣。
我当然知道什么是寂寞。坚离开我已有两年,我并没有再找到男朋友。
也许是与坚走得太久了,人们在感觉上老以为我和他是一对,并不肯为我介绍新的朋友。
而我自己,永远窝在那狭窄的工作范围,见着那些同事,不论男女,已婚未婚,都变成兄弟姐妹。
渐渐寻找伴侣的心就淡下来。
告了两星期假,也不过跑到海滩来游泳而已,我没有其它的幻想。
学会游泳还是前半年的事。
那时坚一直叫我学,我懒得很,常常穿件厚厚的海绵潜水衣,让他拉着浮出海,又舒服又方便。
后来离开他,反而发起奋来,参加儿童习泳班,教练见我一片苦心,倒是不嫌弃。
我买了一大堆泳衣,都颜色鲜艳,用以掩盖我那颗寂寞的心。
很多时找不到好的人,还不如一个人。
体力运动的确于身心有益。
第二个礼拜的第一天,我看见了他。
他穿着短裤,在捡贝壳,带着个极可爱的小女孩。
小女孩只有三岁左右,光着膀子,下身一条小小半截裙,模样逗人发笑。
她大声叫他“叔叔”。手中提一只红色小胶桶,把拾获的贝壳一只只扔进桶内。
整个沙滩添了他们,也不过只有三个人。
他们当然也看见我。
小女孩老实不客气地跑过来说:“这盒糖可是妳的?阿姨,请我吃一颗如何?”
我只好笑,把糖递过去。
但那年轻的男人并没有藉故过来搭讪,他远远的观察我同小女孩之间的交易,却丝毫不动心,并不想参加一份子。小女孩取了糖果便回到他身边。
不知恁的,我分外觉得沙滩挤逼,像是被侵犯了似的。
因为这小小的沙滩是我先发现的?当然不。
因为他没有与我说话?我答不上来。
难道是我老了,受到这种冷落?
姊姊说:“茵茵,妳出去走动走动,这年头,猪头都找得到男朋友。”
偏我找不到。
现在更厉害了,人家连话也不愿同我说。
我叹口气,用本杂志遮住脸,迷迷糊糊的打瞌睡。
太阳已把我的皮肤晒为古铜色。
姊姊又说:“别再晒了,坏皮肤,当心雀斑与皱纹齐飞。”
我没听她的。
猪头都找到男朋友,而我没有,岂非更应自暴自弃?
那为男士一连三日都没有与我说话。
倒是那小女孩,已与我混得烂熟,咱们有说有笑,倒也不愁寂寞。
有孩子多好,有家庭多好,能够在家中看孩子,不必理会外界的风风雨雨又多好。
我的假期都快结束了,这些遐思也得收拾起来才是。
小女孩问我:“阿姨,妳明天还来不来?”
“不来啰。”我怅惘的说:“大人要做事,不比你们孩子,自由自在。”
“那么叔叔说,他可否请教妳的贵姓大名。”
我微笑。“他不会自己过来请教吗?”
身后响起声音。“对不起,我叫范文原。”他伸着手待握。
“我叫席茵茵。”我大方的与他握握手。
“我们就住这条小路上面,”他问:“要不要来坐一下?”他伸手朝沙滩上的山坡一指。
遥远我确是看到一片灰墙,是所老房子,环境很优美。
“我与母亲以及老佣人同住。”他微笑,暗示我不必介意。
“好。”我爽快的说。“我正口渴。”
带着小女孩的陌生人,不是危险的陌生人。
我挽起衣物,一行三人,向小路走去。
他是面目端正的年轻人,带一、两分忧郁,原本以为他不会同我说话,谁知还是先开口了,由此可知世上没有几人可以敌得寂寞。
范家住在一层整洁的老房子内,装修都是五十年代的,但维修得极好。
进屋便有女佣斟出茶,见到我,禁不住一呆,随即低下头走开。
不久一位老太太出来,范文原称呼她“妈妈”,我连忙叫伯母。
刚在诧异这么快便要见伯母,那位伯母的神色却比我更讶异。
“妳,”她指着我说:“妳--”
“妈,真像,是不是?”范文原唏嘘的说。
我禁不住问:“像谁?”
“我的一个……朋友。”范文原说。
范伯母说:“文原前两天跟我说起,我还不大相信,以为只有一、两分相似,谁知果然像得十足。”她不好意思的笑。“故此我同文原说,不如把那位小姐请上来坐坐,看个清楚,对不起,席小姐。”
“呵,没关系。”咦,有奇遇呢。
“你们年轻人多谈谈,我还有点事。”她借故退开。
小女孩与同伴在宽大的走马骑楼上奔走玩耍,这是一个很温暖的家。
我耸耸肩站起来。“你已经证明我的确像你以前的朋友,没有别的事了吧?”
“席小姐,妳总也想知道妳像的是谁吧?”范文原说。
我微笑。“可想而知,是你以前的女朋友。”
“妳,妳怎么知道?”
“不难猜呢。”我笑说。
他把我带进书房,我看到书桌上银相架里的照片,不禁也呆住。
太像了。
我捧起照片细细的观看。
“她人呢?”我问。“两个人站在一起比比看,倒是有趣。”
范文原说:“她在去年去世了。”
我张大嘴。
“什么病?”我问。
“心脏病。”
“活了几岁?”
他犹疑,不愿作答,别转了脸。
我很替他难过。
“事先是毫无预兆?”我又问。
“一点也无。”他摆弄着银相架,无限感伤。
我无语,这故事像篇小说。
“都快一年了。”他喃喃说。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妳长得几乎跟她一模一样。”范文原说。“也许稍微成熟一点。”
我微笑。
他低下头。
我说:“你也不要太难过,生死之间一线之隔,在她本人来说,毫无损失可言,生命那么短,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漠里,二十五年与一百年毫无分别,我们纵使活到一百岁,也还是要去的。”
他讶异。“妳怎么会有这种论调?像是佛家的思想。”
“事实如此。”我摊摊手。“嗳,我可要告辞了。”
“我送妳一程。”
“我自己有车。”我说。
我告辞。
回到家把事情经过告诉姊姊,她就抱怨我太老实。
“老实?”我莫名其妙。
“有什么说什么。”姊姊唠叨。“妳说没车,他不就送妳出市区,到时两人可以进一步了解对方。”
我啼笑皆非。“啊,我发花痴了,利用这种机会?”
姊姊冷笑。“告诉妳,路是人走出来的,三、五年后妳还嫁不出去,妳就没现在这么乐观了。”
我耸耸肩。
我并不相信世上会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照片不能作准,不外是范文原思念过度,见我神情与他的爱人有那么一点相似,就爱屋及乌。
对于一个活在过去的男人,我没有什么好感,我亦不想做她的影子。
等到再次相逢,我对他的印象好得多,那是一个商业展览,他是乙方的代表,他很亲热的跟我打招呼。
“记得我吗?我是范文原。”
他精神奕奕,衣着整齐,一改当日婆妈形象。
我立刻知道自己太主观,怎么可以凭一次见面就武断别人的性格?上次在沙滩,我何尝不是鞋脱袜拉的,像个小子,今天他也许很惊异的想:怎么她变成职业女性了?
我们谈得很愉快,也有进一步约会的意思。
他不像要把我当作他以前那位女友,也许他愿意从头开始。
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在山顶。
两人畅谈天南地北,非常高兴。
他坦言道:“我喜欢爽朗的女子,所以头一个女朋友是这样的个性,第二个女朋友也是这样的个性。”
“这不稀奇,”我温和的说。“但我与她是两个人。”
他笑。“不消妳提醒,我也知道。”
我释然。
“妳不是一个爱吃醋的人吧?”范问我。
我无奈的说:“我像吗?”
不久我就知道他这样说是有原因的,范文原与“我的前身”实在是不可分割的一对情人,他留有她的一切:小学成绩单、旧衣服、纪念册、照片、信件,他的房间简直是一间小型纪念馆,纪念已故的旧情人。
他家人丝毫不觉奇怪,干脆当我是一个还魂的人,一为二,二为一,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自己却觉得尴尬了。
我有种进入蝴蝶世界的感觉。
一个陌生的女人,留下这么多物件。开头是我好奇,伸出脚踏进她的皮鞋里,刚刚是一脚,我便穿了她的鞋子走动起来。
她有上打的漂亮鞋子,高跟的、平跟的,全是纤巧的式样,颜色特别,我尤其喜欢一双珠光粉红的半跟鞋,鞋头是空的,镶着银边与云头图案。
于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打开柜子取出相配的衣裳,一并穿上。
没想到一下子贪好玩,令得范家的女佣人大惊失色。
因是傍晚,我在老房子的走廊里出现,女佣一转头,瞪大眼看牢我,双脚钉在地下,惊得说不出话来,手直发抖,捧着的一碗茶泼翻在地。
“是我,”我知道她是吓到了。“我是茵茵。”
过半晌她嘘出气来。“是茵茵小姐……”弯身拾茶盅。
我问:“真有那么像?”
“呵,”她拍拍胸口。“简直一模一样。”
我蹲下帮她。“我穿上她的衣服。”
“怪不得。”女佣说。“茵小姐,下次请别这样做。”
“我不怕。”我安慰她。
回到房间里我揽镜自照。她显然去世没多久,一切衣服式样尚未过时,很合我身,虽然我平时的品味要比她随和,但是并不介意偶尔穿一、两件女性化的衣裳。老实说,我觉得好玩。
文原进来,看见我,呆住,我转过身来,他松口气。“茵茵!”
“你以为她回来了?”我问。
“淘气。”文原说。
我坐下来。“认识你也已经三、五个月,不妨问你一句话,倘若她回来,你选择谁?”
文原脸上现出一种厌恶的神色。“幸亏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他说。
我觉得很宽慰。因我喜欢范文原,亦喜欢范伯母。
文原说:“这批东西,明天我也该叫人收拾收拾,扔掉它们。”
“扔掉?那多可惜。”
“妳管不着。”他佯怒。
也好,他终于忘记我的前身了。
我们两人的关系进展得很好,如无意外,谈论婚嫁也不过是年内的事。
我们之间没有太激烈的爱、十分罗曼蒂克的情调,相反来说是种非常和煦的感情,永生不灭。
姊姊说:“我才替妳放下一颗心,又妒忌妳。”
“算了吧,范文原只是一个很平凡的男人。”我笑说。
为什么不呢,我自己也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过没多久,文原果然把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干净,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
我见那么大的空间留出来,忍不住要霸占,于是把自己的画具画笔都移到文原家,大模大样地在范家写生。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是我,不再是她了。
而范伯母与女佣也开始认为茵小姐是另外一个人,茵小姐不穿纱裙高跟鞋,茵小姐老是脏兮兮的粗布与球鞋打扮。
就在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的时候,晴空霹雳来临。
一日下班,我照例开车进范家,来替我开门的女佣一脸迷茫。
“茵……小姐?”女佣扶着门很迟疑。
“妳怎么了?”我问。
“妳……进去看看。”她伸手指著书房。
我连忙问:“太太呢?”
“太太与少爷都出外未返。”
我走进书房。
就算看见一只三个头三十只脚的怪物,我也不会如此吃惊,但是我见到书房那个人,却尖叫起来。
--我看到了我自己--
“妳是谁?”我喝问。
那个女子长得几乎与我一模一样,我望向她,就等于对着镜子一般。但书房里明明没有那么大的镜子,而且两个人的衣饰也不同。
她短发,我长发,她穿女性化的衣服,我仍是牛仔裤。
她看上去也很迷茫,过半晌,她神色转为冷傲,她问我:“我是谁?妳又是谁?”
我啼笑皆非,我俩的对白像是在上演真假鲤鱼精。
“我是席茵茵。”
“呵,原来妳便是席茵茵!”她冷笑。“我道是谁,原来是我的替身。”
“谁是妳的替身!”我也哼的一声,故意把她自头到脚重新再打量一遍。“你又回来做什么?妳不是早死了吗?”
“谁说的?”她大为震惊。
“文原说的,妳死于心脏病,”我哈哈的冷笑。“真没想到僵尸也会复活。”
“他咒我死了?”
“不在话下。”我在画架边坐下,瞪着她。
我完全明白了,不需要文原的解释,我也知道先前那些话都是他编出来骗他自己的,什么以前的女朋友心脏病故世,心是与心有关,只是变了心,撇下他走掉,现在不知为甚,又回到这里来。
我则成了整出戏的配角。
心中存着气,说话当然不好听。
她说:“居然说我死了,干脆得很。”
我不出声。
“我倒要看看真人回来,他怎么对付冒牌货。”
我看她。“妳真的肯坐在这里任凭他挑选?选上了还得大肆庆祝?”
她回看。
我站起来叹口气。“我不奉陪了,妳在此地任他挑吧。”
我撇下她,走到门口,遇见文原气急败坏的回来。
我同他一照脸,他说:“茵茵--”
“她回来了。”我简单的说。“在里边等你。”
“茵茵,妳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很平静。“再见。”
他追上来。
后边有人叫他:“文原,你给我站住!”
连声音都像,真没什么好说的。
我踏出范家大门,自己驾车打道回府。
躺在床上想半晌,不知好气还是好笑。把这件事写成读者信投给玫瑰夫人信箱,不知算不算“惨遭爱情骗子设局相欺。”
范文原这小子!
女朋友跑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偏偏捏造一个神奇的故事来哄我,我也自问是半只老狐狸,不知恁地还是上了他的当。
这人一脸的老实样,真看不出来。
一百岁不死都有被骗的机会。
电话不到一会儿就响起来。
我索性大方到底,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我接过听筒。
“席小姐?”是我自己的声音。
“妳?妳到底叫什么名字?”我懊恼的问。“妳找我干什么?”
“我想见见妳。”
“刚才不是见过了?”
“我尚有话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说。“有话在电话里讲好了。”我等她开口。
“喂!”
“不说算数。”我把话筒搁下。
最恨就是两个女人为争一个男人而谈判。有什么好谈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掉了他,再找别人,自从与坚分手之后,我也老皮老肉了。
隔没多久,门铃响,我心一跳,怕是范文原。去打开门,原来是她,虽然明明知道是另外一个人,也不禁吓了一跳。
我讽刺的说:“到今日,我才发觉我不喜欢自己的样子。”
她耸耸肩。“不请我进来?”
她远道找上门来,一定有她的意思。
我伸伸手。
她坐下。“不介意我抽烟?”
“请便。”
“范文原叫我来向妳道歉。”
“啊。”我心一抽紧,不怕预言一句,看样子患心脏病故世的将是我。
我呆半晌。“也不需道歉,”我低下头。“既然你们和好如初,皆大欢喜,我不过……是他一个很普通的朋友。”说到这里忍不住黯然。
她睁大眼睛。“不,妳完全误会了。”
我误会?
“他说妳与我是不同的两个人,一眼看上去很相似,相处久了,根本不是那回事,很明显,席小姐,有些优点妳有我无,”她仰起傲气的下巴。“当然有很多优点我有妳无。不过范文原比较欣赏妳的优点而已。”
她说得对,叫我向一个敌对的女人道歉,我就做不到。
她这一番话,把我说得既惊又喜,怔在当地。
“是不是?我同妳说我有要紧的话要讲。文原是个死心肠的好男人,略欠冲劲,但十分可靠,其实我这次回来,不过是探望他--他没有告诉妳吧?我是她的远房表妹--我没有吃回头草的意思,我已经订婚了。”她伸出手,展示那枚晶光灿烂的戒指。
我的心渐渐踏实,全身的细胞渐渐恢复生机。
她说下去。“可是他不应告诉全世界的人说我已死。男女分手是很普通的事,都咒对方死了,那么伤亡岂非太过惨重?也许我把他伤得实在太厉害,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彻底忘掉我,算了,过去的一切都算了,早知我也不必再回来看他。”她扬扬手。
我问:“妳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告诉过妳?”她讶异。
“没有。”
“妳也没追问?”
我摇摇头。“我并没有太强的好奇心,他不说的事,我从来不问。”
“好耐力!”
“妳到底叫什么名字?”
“好了,我来过了,现在又是我退出的时候,妳若真对范文原有意思,与他通一个消息,若无意思,也凭妳自己。”
她站起来。
“妳的名字--”
“我是妳的影子。”她开玩笑说。“名字代表什么?知来作甚?大家都忘了我,岂不是好?”
“大家都忘了妳,妳岂非异常寂寞?”
“也不会,我另有我的世界。”她笑得很潇洒。
“再见。”我替她打开门。
她再细细端详我。“文原说得对,我与妳绝对是两个人,我的皮肤比妳好。”她哈哈大笑,拂袖而去。
文原说得对。
她比我嚣张、大方、爽快,拿得起放得下,我比她小心眼、计较,以及多思想。
这一切,是否因为我比她更重视文原?
我想也是原因之一。
当妳重视及在乎一个人的时候,再也大方不起来,这简直是可以肯定的。
我的确重视范文原。
“我的影子”走后,我情绪波动不已,觉得最好不要在这种时候作出任何匆忙的决定,于是斟了杯啤酒,佯装看电视,静静思考。
是否该与范文原通个电话?
如果由我主动与他通消息,只表示一件事:我原谅他的一切。
但这老小子明明欺骗我,连同一家,同口异声说他旧情人已经死亡,真正老套。
我吞下一大口冰冻啤酒,真是老套,我竟会入了他的局。
简直不可恕。
等他跟我通消息是真,我万万不可送上门去。这不是故弄玄虚,这是原则问题。
思想搞通之后,内心比较安逸,我便关熄电视。
范文原这个人,我长叹一声。
姊姊又来了。“一点点小事长吁短叹,”其实她并不知道真相。“没男朋友又叹,有男朋友又叹,到底想怎么样才满足?”
“人是永远不会满足的,人生便是这样。”
过数日,文原焦急的来求情。
我抢白他。“你干脆也告诉人我得了血癌死掉,岂不是好?一笔勾销。”
他作不了声。
隔很久,他说:“我是逼不得已。”
“将来还有很多逼不得已的故事待你来编呢。”我说。“讲得活灵活现。”
“过去的事……”
“既往不咎?”
“茵茵,请妳高抬贵手。”
“那就得看你如何将功赎罪了。”
他既是欢喜,又是懊恼。“都是我不好。”
“一次谎言,终生受罪。”我笑。
“但请相信我,我心中只有一个人。”
这我是相信的。
“我过来见妳好不好?”
“好。”我说。
但愿我的“影子”永远别再出现。
我是我,她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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