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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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裙子(2/2)

    “大积这个人其实是很够意思的,面冷心热,非常关心朋友,只可惜是个标准的书呆子。”

    她小心的聆听。

    “我们在香港就认识,不过到了此地才成为好朋友。”

    “他有没有女友?”

    “没有,连我都没有女友,他怎么会有?”我一方面表示自己的清白。

    小乔微笑,“可是忠强,我听人说,你有个绰号,叫中国唐璜。”

    我涨红脸,立刻说谎:“没有,人家陷害冤枉我。”

    小乔但笑不语。

    一顿饭吃得很轻松,五十美元。

    我把车子往宿舍开去,在楼下接待处打电话上房间,久久没有人接听。电话在走廊里,也许大积算准不会有人找他,不出来听。

    我说:“来,小乔,上去吧,反正房间我占一半。”

    可是上得房来,发觉大积已经熟睡。

    这家伙,大头埋在枕头里,录音机使劲地在播,小提琴协奏曲,吵耳得很,他均匀地发出鼻鼾声。

    我对小乔笑道:“你看,多丢脸,睡得像只猪。”

    小乔说:“他真可爱。”

    “谁说不是呢?他似个小孩。一点心事都没有,一倒在

    床上便睡。”

    小乔说:“我告辞了。”

    “我送你。”

    小乔与大积无缘,这一点可以肯定。

    我的一颗心却定了下来,因为小乔时刻在我身边。

    大积问:“你跟那妞,进行得如何?”

    “我觉得我们始终在好朋友阶段。”没奈何。

    “与你一贯手段不符。”大积取笑我。

    “她是不同的,“我辩道:“我们是有将来的。”

    大积笑:“你认识每一个女孩子都这么说。”

    我不响,我何必要大积相信我,小乔知道便行。

    “学期考试,老弟,留点神。”

    “得了。”

    “那小妞念书可认真?”

    “昨天她才跟我说,要抽多点时间温习,本星期不约会。”我无奈地说。

    “咦,是个不错的学生哇。”

    “根本就是,你对她有偏见。”

    不久我便发觉小乔爱哭。(她任何习惯都是可爱的。)

    她也不是哗啦哗啦的哭,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她便眼睛水汪汪,随时会落下泪来,但又忍住忍住的样子,端的可爱无比。

    有时女孩子还是柔弱点的好,那才具温柔本色,惹起男人保护她们之心。

    不过我最怕看到女孩子哭。

    女人的美是短暂的,应该在美的时候活得像朵花,令她们伤心落泪的男人都不得善终。

    我要令小乔高兴,这是我的信仰。

    但小乔始终不自觉地露出患得患失的情怀。我追究过她、问她,也观察过,始终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不会是想家,这点我很清楚,现代青年想家顶多想三天。

    她来我们这里都快三个月了,功课业已跟上,大家都知道美术系新来一个标致的女郎,都喜欢她。

    有人问:“忠强,追她嘛?”

    我但笑不语。这次他们错了,追是追,不过是人追我,不是我追人。

    当然我不会到处夸口,说小乔为转校,就是为了接近我,但是心中禁不住得意,将手插在口袋中,吹起口哨来。

    看样子我那中国唐璜的绰号要改一改,我已许久没有看过别的女孩子,我的心思已经全部放在小乔身上。

    我又打算搬出来住,宿舍不方便招呼小乔,如果能够找到一层小公寓,似模似样,形势上强许多。

    我又要说服大积,因为独立负担一层公寓的租金是没有可能的事。

    大积又反对,他无论什么都要拼命反对,我没他那么好气,他的理由可充份呢。

    --“宿舍又省钱又干净,三顿饭在饭堂吃,多方便,离学校又近,有什么理由搬出去?你要走你走,我可不动。”

    “因循。”我骂他。

    “哦?搬到外边,谁同我们洗被单?谁买菜?谁打扫?你?不会是你吧?你少害我,我的时间是用来考试的。”

    “祝你考全国第一。”

    “承你贵言。”

    这个建议只好作罢。

    我俩还是孵在一间小房间内,人穷志短。幸亏每逢小乔来的时候,大积都很识向的避到图书馆去。

    大积,说他是个好人呢,有时候他很别扭!说他是个坏人,他又来得个有宗旨,叫人又敬又恨。

    与大积的争执,我自然一一向小乔报导,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卖乖的机会。

    小乔说:“大积真是有纹有路。”

    我很委曲,“但我是为了你呀。”

    “的确是,”她笑,“但忠强,你真是小题大做。”

    这三个月来,我们的感情始终没有飞跃猛进,反而是第一次往蒙特里尔渡周末的时候,她对我还亲密得多,我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做错了什么?没有哇,这一段日子循规蹈矩,正眼都没瞧过旁的女孩子,问心无愧,甚至乎洋妞来约我,我都不敢出去。

    小乔以功课为重的藉口推搪我,次数越来越多。我彷徨起来。

    我,为一个女孩子彷徨?是的,这一天终于来临。

    一日中午我在房间喝茶做功课,百般无聊,走廊里的公用电话震天价响,我跑去听。

    “是忠强?”大积的声音,气急败坏。

    “是。”

    “小乔在酒馆喝得半醉,你快来。”

    我大急,“你先照顾她,我马上赶来,是哪一家酒馆?”

    “是美术学校转角那家。”

    我三步作两步的飞奔到街上,驾车赶至酒馆。

    还好,她并没有作倒地葫芦,我放下一颗心。

    她依偎在大积肩膀上,大积用一条湿毛巾搭在她额角,皱着眉头。

    我又好气又好笑,这次小乔喝酒事大,大积训起人来,没完没了,演讲词如黄大娘缠足布,小乔以后没好日子过。

    “怎么回事?”我问。

    “我与尊、大卫、约瑟他们来喝杯啤酒,她已经独个儿喝得差不多了,跑到我们这一桌,问我好不好,我根本记不得她,她说:'我是小乔呀。'就把杯中的老酒喝干,身子摇摇晃晃,我只好赶紧打电话给你求救。”

    “约瑟他们呢?”我问。

    “走了。”

    我蹲下来看小乔:“来,我扶你回去。”

    “你当心她,她看上去很不快乐。”大积说。

    小乔忽然饮泣起来,这次不止眼睛红。

    我说过我怕女孩子哭,立刻哄她,“看看,这又是为了什么?”

    大积说:“忠强,你好生照顾她,我还有一节重要的课,先走一步。”他一阵烟似溜走。

    我扶着小乔说:“才中午哪,白天喝醉酒很辛苦的,你知不知道?”

    她不响。

    我觉得我要开心见诚好好的跟小乔谈一谈。

    我送她回宿舍,冲一杯咖啡,交在她手中。

    “老老实实,小乔,你这几个月来,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听听。”

    她用一本书遮住面孔,说道:“我不敢说。”

    “我们这么好的朋友,”我引导她,“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我已经忍耐了很久很久。”

    “说出来吧,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忠强,假如我心底很爱很爱一个人,应不应公开?”

    “呵。”

    “应不应该?”

    “当然应该。”我连忙说:“现在时代不一样,女孩子可以主动示爱。说出来呀。”

    “会不会招致对方轻蔑?”

    我微笑,我才不会笑她。“不会不会。”

    “真的不会?”

    “我骗你作什么,”我说:“原来你为这件事烦恼?”我提示她,“反正你已经转校,目的也不过是为着接近这个人,谁都知道你的意思,不说也明白。”

    “那么,”她拿开遮住面孔的书,“那么你替我同大积说一声吧。”

    我如五雷轰顶,“大积?”

    小乔的双目闪闪生光,“大积心中可没有我,我如何同他说?你们是好朋友,忠强,你对我那么好,你无论如何要帮我这个忙。我爱他,他一举一动,都是全世界最动人的。”

    我心头如打翻了五味架,酸甜苦辣一起上来。

    我怔怔的,是大积,不是我,原来她心中挂住的一直只是大积。

    我惨了,怎么会到这种万劫不复的地步?

    我吞一口涎沫,“大积,”喉咙忽然沙哑起来,“大积这人呆头呆脑--”

    “可不是,就是这点可爱,小孩似的,世界小姐对牢他抛媚眼他也看不见,我就是最喜他这一点。”

    小乔爱的是大积。

    为他转校,为他流泪,为他彷徨,为他喝酒。

    唉,凌忠强,枉你活了那么久,竟在阴沟里栽跟斗,输了给大积这傻蛋。

    “忠强,你说怎么办?”小乔盼望地问:“请你告诉我,我实在第一眼在同学会见到,已经爱上他了。”

    银相架中的照片!原来是为了大积,不是我。

    唉,夫复何言,我咳嗽一声,“爱他,当然要给他知道,我替你告诉他。”

    “只怕他知道后更加避开我。”小乔焦急的说。

    “向他说明了就不会。”

    我伤透了心。

    那夜我把事情始末向大积说个一清二楚,那家伙,瞪着大眼,也不知道听明白没有,反正我的任务完毕,便埋头苦睡。

    大积并不是不可救药的书呆子,他与小乔水到渠成,将我打入冷宫。

    我一时想不开,索性放弃唐璜的雅号,收心养性,用功起来。

    现在是大积天天往外跑,转了性似的,借了我的车子管接管送。

    我同伊说:“令尊十万港元一年是花来叫你读书的。”

    他却说:“忠强,你说得对,搬到公寓去住比较方便。”

    我说:“没可能,要搬你自己搬,你别陷害我,快冬天了,电费什么价钱,还有,谁做打扫?谁煮三餐?哼!”

    “对了,”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借一百美金给我,我们今天有好节目……”

    唉!

    花枪夫妇:

    表姊与表姊夫最喜欢耍花枪,大家暗地里称他们为花枪夫妇。

    结婚三年来,花样百出,看得我们这群亲戚眼花撩乱。他们几乎天天都吵架,天天都找亲戚麻烦,偶尔一个星期不牵涉到我们家,我们就几乎寂寞至死。

    妈妈是表姐的阿姨,她不但疼她,而且纵容她,简直亲生女儿还没保护得那么周到。我曾经劝过她别太管闲事,她不听,还笑说我吃醋。

    我这个人不懂花枪的艺术,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

    我同未婚夫大强说:“吵惯了一张嘴就不停。”

    大强说:“偶尔耍一,两下或许可以增加生活的情趣。”

    我笑,“我是古板人,根本不懂这一套。”

    我怕累。

    星期六下午,大家好端端在家休息,忽然之间表姐夫冲上我们家,气急败坏。

    我一开门,见到他那个样子,便问:“怎么,在吃午饭的时候吵架,她掀碟子走了?对不起,她不在我们家。”

    “不不,”他几乎要哭。“不是今天的事,她到底有没有来过?”

    “没有。”

    妈妈急:“你进来呀,坐下慢慢说个清楚,什么今天明天的。”

    我主持公道:“妈妈,你别死细胞去管他们这种闲事,三日两头上演这种好戏,妈,也就你一人百看不厌。”我打一个哈欠。

    “慢着,小珂,这次不同了--”

    “怎么不同?”我没好气。

    “她昨天就没有回来睡,”表姐夫懊恼地说。“本来我昨天就该打电话来的,但又怕打扰--”

    “算了,你们夫妻俩还怕打扰人?别太客气了。”

    妈妈喝我。“小珂,你让他把话说完好不好?”

    表姐夫感激的看着这个假丈母娘,他说:“我们在星期四吵的价,她威胁我,如果不就范,她就离家出走,星期五早上,我如常上班,下班等到天亮,她还不见人影,我以为她一时生气,到你们这里来睡--”

    “是呀”我说,“她有一张床位在我们这里,还有呢?”

    “谁知今天早上我打电话都她公司去,说她昨天已经没有上班,那意思是,星期五上午她离家出走,到现在已经有两日一夜。”他一额汗。

    我瞪着表姐夫。“不错,已经有足够时间逃往南美洲了。”

    妈妈说:“小珂,你别吓他,芷君逃往南美洲干什么?”

    “跟那里的花枪师傅再学新招术呀!”

    “小珂,你别打趣他。”

    我问:“你们俩为什么吵起来?”

    “忘了。”

    “糊涂。”我咕哝。“现在怎么办?”

    “找她回来,帮帮忙。”

    “来来去去是那几个亲戚朋友,电话都打烂,不是你找她,就是她找你,人家一接电话就说。’又来了。‘你们俩到底累不累?既然对方失踪那么担心,吵架时就该忍一忍。”

    “忍不住。”表姐夫用拳击胸。

    “好,再来一个会合吧。”我在电话旁坐下来。

    老实说,我并不为他俩担心,芷君表姐如果不是在三姨婆家,就是在中学女同学的家,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的?就算有,她也不方便躲着,自然是找个方便寻找的地方等表姐夫把她接回去。

    表姐夫也不是好人,有时候故意冷她一,两天,等她焦急,开始转过头来找他,那么他可以施施然下台。

    两个人的表演越来越逼真,演计经过时间磨炼,不可同日而语,有时我们也不知这对夫妇是真是假,究竟还可以维持多久。

    但三年了,他们还在一起,真经得起考验。没事的时候,如胶似漆,还肉麻得很呢。

    我俩逐个电话打,都回说芷君表姐没去过,到小册子里的电话号码全部拨通之后,我都额角冒汗。

    “人呢?”表姐夫问我。

    我跳起来。“你问我要人?岂有此理!”

    妈妈急中生智。“回家看看,说不定已经到家了。”

    表姐夫有恢复生机。“对,我先回去瞧瞧。”他匆匆的离开。

    我有种感觉,表姐这次决定做场大戏。她不会在家。

    果然,半小时后电话铃大做,是表姐夫。

    他叫:“不但人不在,连护照与银行存折都不见了。”几乎没哭出来,不知是为人还是为银行存折。

    妈妈问我:“怎么办才好?有没有到她娘家找过?”

    我说:‘芷君旅行去了。“

    “你怎么知道?“

    “她最近跟我说过,说很闷很疲倦,想出外走走,即使三,两天假期也好。“

    妈妈俯首不语。

    “说实话,谁不闷呢?“我有感而发。”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末顶多看场电影,生生世世便这样过,难怪香港人越来越不想生孩子,泰半因为生活实在没意思。“

    “那她不该一语不发离家出走。“

    “在气头上顾不得这许多。“我说。

    芷君表姐与表姐夫都不应结婚,他们两个人太任性,太自我中心,都希望对方成为自己的影子,结果三年的婚姻生活都在极度不愉快的气氛下度过。

    别人的失败可以借镜,我与大强决定永远不争无谓的意气,真正感情破裂便离婚,何必尔虞我诈。

    表姐一连七天不见人影。

    开头三天表姐夫急得如热锅上蚂蚁,第四天他说:“这么大一个人,总会回来的。”

    第五天我们打电话去询问,他说:“我睡了,芷君还没回来。”打着哈欠,已经无所谓。

    我与母亲面面相觑,都觉得表姐这次会得弄巧成拙。

    第六天,我们叫表姐夫来吃饭,他说事先约了人,不想推,向我们道谢。我与妈妈都怀疑他约的是女性朋友。

    一个礼拜很快过去,表姐象是在香港消失,再也找不到她。

    我很反感。“她假如真的要走,就该离了婚走。”

    “你应该帮芷君呀。”妈妈说。

    “我去她家看过,有钟点女佣帮忙,也不乱,表姐夫自己躺在地毯上听古典音乐,很舒服安祥。”

    “芷君不应离家。”

    “离家容易回家难,我不信她永远不回香港。”

    妈妈说:“这一,两天也该回来了,公司说她请好一星期假。”

    哼!

    没几天,我与大强在外面忙完回家,看到芷君躺我床上,床边有她的行李,结着‘日本航空’字样,她到扶桑轻松去了。

    见是我,她一骨碌起来。

    她气色还不错。

    我笑问:“不告而别,害我们白替你担心。”

    “有没有找我?”她问。

    “当然有,照例胡乱找一番,找不到也只好算数,”我故意说:“你以为我们会茶饭不思,时时落泪?”

    “那么他呢?”

    “谁?表姐夫?一样呀,还不是上班下班。”

    “我找他来接我,他不在家。”

    我揶揄。“呵,胆敢不在家。”

    “他在哪里?”

    “问我要人?”我指着鼻子。“你们夫妻真滑稽,可以组劳莱哈台档。”

    表姐泄气。

    “自己回去吧。”

    “我不去,他不在家,我回去干嘛?如果他半夜不回来,我岂非不用睡?”

    “那也是你的家呀。”妈妈说。

    表姐很气愤。“家不成家!”

    我们都笑,恶人先告状。

    妈妈特地做几个好菜招待她,她很沉默。

    晚上我们找到表姐夫,我说:“你老婆回来了,接她回去吧。”

    “老婆?我的老婆?我哪儿有老婆?”

    我做好做歹:“我们不过是个中间人,你们蜜里调油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好处,这些话,不必说给我们听。”

    “接我是不来接的了,她要回来请自己开步。”表姐夫挂上电话。

    这次严重。

    七天来他急也急过,找也找过,现在霍出去,反而不稀罕,表姐难以下台。

    芷君表姐探过头来,“他什么时候来?”

    我白她一眼。“他不来,叫你自移玉步。”

    “他不来接我,我不回去。”

    “那么,大小姐,就在这里住几天吧,地方浅窄,招呼不周。”我没那么好气。

    妈妈说:“小珂,我同你送表姐回去。“

    “我不送,去到又让表姐夫抢白。”

    妈妈说:“有我在,他不敢,我把他丈母娘也叫出来。”

    “我不参与。”我决意退出。

    “小珂--”

    我关上房门。

    结果芷君还是给送回去了。

    妈妈后来说表姐夫态度很坏,一直没有跟芷君说话,眼睛也不朝她看。

    咎由自取。

    妈妈说:“这小子别以为他很,芷君在外头还是很吃香的,他当心点。”

    我连忙说:“妈妈,你老人家,怎么说这种话?咱们当然是希望他们夫妻和好如初。”

    妈妈犹自悻悻然。“当初追芷君,我不该这么方便让他过关,这小子身无长物,自己赚来钱自己用得光光的,老婆早出晚归,辛苦了三年,没一件像样的首饰,没一件出得场面的衣服。啐!”

    我吃惊。“妈妈,这也是我将来婚姻生活的写照呀,大强也是个穷光蛋。”

    “可是大强对你多体贴,一下雨,立刻撑着伞去接,你生日,预早去定蛋糕,偷偷的兼职去储蓄结婚费用,只要他以你为重,以家庭为重,我管他有多穷。”

    我见她越说越兴奋,便道:“妈妈,你也累了,休息吧。”

    清官难断家务事。

    我们连做评判员的资格都没有。

    芷君这次回去,着实静了很久。

    周末不见有人来找老公或寻老婆,怪闷的,老妈出去搓小麻将,老爹找老同学去,我与大强坐家中无聊得慌,打起哈欠来。

    我说:“不是我尽说些没良心的话,如果表姐来这里住,我们就热闹。”

    “怎么可以盼人家夫妻不和?”

    “所以说没良心呀!”我笑。

    电话铃震天价响起来,静寂的下午,听来特别刺耳。

    大强去接听。

    只听得那边呱拉呱拉的吵,大强说:“果然是你表姐。”

    我笑。“一语成谶。”

    大强说:“你过来听。”

    “什么事?”

    “你表姐夫失踪。”

    “轮流失踪?”我接过听筒。

    表姐的声音:“……回来不见人,连字条都不见一张。”

    “过来再说吧,叫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种婚姻,维持下去做什么?”

    “我来接你,还是你自己叫车子?”我问。

    “我十分钟后来!”她摔电话。

    我朝大强耸耸肩。

    过一个钟头她才到我们这里,也没带行李。

    我们招呼她。她很平静,跟在电话里的激动完全不一样,我们很诧异于这种奇特的转变。

    “怎么?不生气?”

    “心死了。”她说。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我把家门的大锁换了。他出去就没那么容易回来。”

    “这么说,你是要与他决裂?”

    “当然。”

    “经过详细考虑?”

    “感情的事,跟别的事又不同,没什么可以考虑的,去了的不会回头,做人要高高兴兴,大家都只能活一次,跟他在一起这么久,从不见他让我一点点,他做人的作风是有风驶尽舵。”表姐很感慨。“看准我好象没他活不下去似的。”

    我说:“你的脾气也不好。”

    “是,我知道,但是男人总该迁就妻子。”

    “你们家的事,谁也管不了。”

    “我知道,所以我想,一有事就往亲戚家跑也不是办法。”

    “可是他回来敲门,你总得开门。”

    “不开。”

    “每次吵架都升级,现在换门锁,下次还不知有什么花样。”

    “没有下次了,”表姐很坚决。“我知道大家都觉得我可笑,我今年才二十三岁半,我们不能这样给你们笑下去,我要争口气。”

    她站起来。

    “你这就走了?”我问。

    “是的,不打扰。”她自己开门离去。

    我沉默良久。

    大强也不出声。

    我问:“大强,你帮谁?”

    “他们之间的事,我们并不太清楚。”

    “明哲保身,”我白他一眼。“说了等于白说。”

    “也许芷君是受尽委屈,我们不晓得。”

    “你去把表姐夫找出来,问问他。”

    “不必了,小珂,不关我们事。”他劝我。

    大强说得也对,我们自己为筹备婚是已忙得不可开交。

    表姐以前一贯的态度是又跳又叫又哭,现在冷静下来对付这件事,就像暴风雨之前夕。

    不过说实话,我们怎么帮忙?

    过没数日,大强说有人看见表姐夫醉卧酒吧。

    我不悦。“男人要坚强才是,动不动借酒消愁,他有什么愁?老婆好端端在家等他。”

    “--锁上了门。”

    “也许他根本没有回去。”

    很快被证实他根本没有回家。

    表姐夫不适合婚姻生活,他藉词逃避。

    而表姐也不寂寞,每天有人接送她上下班。

    妈妈说:“真不知道谁是谁非。”

    大强忽然想起来。“幸亏没有孩子。”

    “对。”我说:“没有孩子做什么都可以,回头是岸,过十八年又是条好汉,任他们玩个够,有孩子就惨。”

    “所以不必替他们担心。”

    表姐在星期三晚上找我去谈话。

    到她家时她猛烈抽烟。

    我发觉屋子里的布置全改变了。

    厨房收拾得很干净,仿佛没有举炊。

    睡房的床换为单人床。还有两只箱子,搁在醒目的地方。

    表姐说:“昨夜他敲了一夜门。”

    我等她说下去。

    “我没开门,害怕得不得了。”

    “他是你丈夫呀!”

    “缘分已尽。”

    “别瞎说,你们是自由恋爱结的婚。”

    “你知道我与我妈相处不好,我不是乱找藉口,事实如此,所以赶紧嫁了好有个自己的家,结果辛苦经营这些日子,一点成绩也没有,不如分手,我已写信给他,叫他去签分居书,同时也打算把他的衣物送过去。”

    “你不是说笑吧?”

    “谁敢开这种玩笑?”

    “就这样完了?”

    “完了。”

    我跌足。“我知道你们迟早会弄假成真。”

    “外人是不会明白的。”她猛抽烟。

    “你不说,我们怎么明白?”

    “我怎么说?一开口我当然数他的不是,总不见得我会臭骂自己,既然分手,不必多言。”

    “看来你还是君子呢,你当心点,他未必肯罢手。”

    “真的!”芷君犹有余悸私的。“我想搬家,他天天在这里等着,我可吃不消,昨夜一夜没睡好,天亮怕他还在,偷偷的开门一瞧,门口洒满烟头,真可怕。”

    可怕?

    曾经一度,他们是夫妻呢。

    我深深叹口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说不定过几天,他们又和好如初。

    “是不是有第三者?”

    “没有。”她说。

    “搬家要不要帮忙?”

    “不用。”

    “你搬得那么仓促--”

    她打断我。“一点也不,我早有计划,我储蓄了三年,如今手头上有一点钱,可以分期付款买一撞小小的房子,我打算自立门户,从头来过。”

    “芷君--”

    “不必劝我,夫妻间的事,旁人是不知道那许多的。”

    “可是我们看着你们倒也是一对。”

    “是吗?“她笑问。”我同他一般的糟糕吗?”

    她不再多说,而我也就告辞。

    妈妈说这里面一定有人搞鬼。她说指君大概是有了男朋友。

    我说不会,要有早就有,哪里等得到现在。

    过了很久,表姐夫才在我们家出现,叫我们把芷君交出来。

    大家觉得非常好笑,大强同他说:“芷君已超过二十一岁,她的行动,只需对本港法律负责,除此之外,谁也管不着她,怎么,你不明白?”

    他哭起来,哭得像头猪。

    他是一个完全没有尊严的男人。

    后来他走了,大强就批判他:“如果芷君对他来说,有那么重要,那么他就该迁就她,如果并不那么重要--像他一贯所表现的那样--她走了,就等收律师信去分居,不必哭哭啼啼。”

    我也诧异。“没有脊骨,像条毛虫。”

    妈妈说:“任何事不能看表面。”

    我耸耸肩。

    以后我们在街上见到表姐夫,还应不应打招呼?他与我们只是姻亲,照说跟表姐脱离关系,跟我们也就宣告完结。

    表姐连工作都换了,叫表姐夫找她不到。她叫表姐夫到律师楼签字分居,表姐夫居然也去了。

    我始终觉得他们仍然是在开玩笑,就像以前一样。

    表姐说的对,全世界的人都觉得他们可笑,亲友从不把他们当认真的一对。说起他们,通常的反应总是笑与叹息。也许表姐要改变印象,争口气。

    她邀请我到她新居去看。

    地方小得不得了,连转身都有点困难,但十分整洁舒适。

    芷君很满足。“你看,现在我做人做事都有个目标。”

    “有没有对象?”

    “十年后再问我,我今年才二十四岁,我要轻松一下。”

    “分居书已经签了?”

    “签好了,两年后可获自由。”

    我坦白的说:“看你的情形,谁还敢结婚?”

    “你是不同的,大强那么好,人人都看得出来。”

    “不是说一家不知一家事吗?”我微笑。

    “但大强纵使有缺点,也值得容忍。”

    “你说得对。”我点头。

    表姐说:“拜托拜托各位,我以前那一段,请不要再提。”

    “有谁会那么不识趣呢?”

    “有,也许将来我混得不错,说不定谁便如坐针毡,会时时在我面前提起以前的事,触我霉头--是有这种人的,别人的错,他们都看不过眼。”

    “那些人不包括我。”

    “那当然。”她笑。

    没隔几个月,表姐的前夫便与一个欢场女子同居。

    妈妈说:“真快。”

    我说:“有时候想想真不值,原来在这种男人心目中,芷君与一个九流歌星的身份相等。”

    “你们女人最好男人为你们终身不娶。”大强笑。

    “话不是这么说,娶得地位相当的,比较不那么难堪。”

    “你有听谁说过离了婚会越嫁越好,或是越娶越好?”

    “嘿,也有罕见的例子,我拭目以待芷君,希望她有个好婚姻。”

    “不容易吧。”

    “狗眼看人低。”

    他们分居后,再也不到亲戚家串门。

    我们寂寞一番之后,也习惯下来。

    现在说起芷君,大家都肃然起敬。都觉得她长大成熟,不再是以前那个报怨的,哭闹的,没有宗旨的小妇人。

    她现在过得不错,约她上街的男人,大致上也算人品上等。

    可是果然不出她所料,有人眼红,便老提着:“现在不必到处找丈夫了。”

    或是:“这么快就离掉,不愧是儿戏婚姻。”

    甚至是:“花枪使尽,弄假成真。”

    这些话虽然刺耳,可惜都在表姐意料之中,她应当不觉得什么奇怪。

    正如她说,喜欢触人家霉头的人是很多的。

    表姐真长大了,照样大方的,自动的与这些说她闲话的人吃吃喝喝,并不避他们。

    这也是报复的一种:你们管你们罗索去,我可不介意,我活得很好,你们再继续嫉妒的啧啧称奇吧。

    我希望我也做得到。

    时间过得很快,我与大强旅行结婚也大半年。

    我跟大强笑说:“现在再也没有人来我们处诉苦。”

    大强说:“怎么你也讲起这种话来?”

    “表姐的生活秘密不再公开,我们的好奇心没有着落,自然不高兴。以前他们家掉根针,咱们也有资格做顾问,多乐。”

    “八婆!”

    “我不否认。”补一句:“谁不是?”

    “她现在很好吧?”大强问。

    “不知道,没新闻是好新闻,所以大家有点沉不住气的妒忌。”

    “包括你?”

    “不包括我。”我说。

    “听说她前夫喝醉酒仍叫她名字。”

    “太肉麻,我不要听这种话。再下次他就该宣布表姐嫁他的时候是处女。还有,他们以前如何恩爱之类。多多少少,我有点明白表姐离开他的原因。”

    “别这样慷慨激昂。”

    说得对。

    人家的事,我们如何在其中扮演忠和奸的角色?

    从表姐的事中,我也悟得真理,从此不公开自己婚姻生活中任何细节,就算打架至天花板掉下来,也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世上好心人少,有能力帮人的人更少,而看热闹的人,太多太多。

    影子:

    清晨的大海,澎湃的潮水。

    初夏,刚学会游泳,我期着海游出去,游出去,一舒心中的忧郁。

    在浮台上独自躺下,仰起面孔看蓝天白云,又是另外一番情趣。

    我当然知道什么是寂寞。坚离开我已有两年,我并没有再找到男朋友。

    也许是与坚走得太久了,人们在感觉上老以为我和他是一对,并不肯为我介绍新的朋友。

    而我自己,永远窝在那狭窄的工作范围,见着那些同事,不论男女,已婚未婚,都变成兄弟姐妹。

    渐渐寻找伴侣的心就淡下来。

    告了两星期假,也不过跑到海滩来游泳而已,我没有其它的幻想。

    学会游泳还是前半年的事。

    那时坚一直叫我学,我懒得很,常常穿件厚厚的海绵潜水衣,让他拉着浮出海,又舒服又方便。

    后来离开他,反而发起奋来,参加儿童习泳班,教练见我一片苦心,倒是不嫌弃。

    我买了一大堆泳衣,都颜色鲜艳,用以掩盖我那颗寂寞的心。

    很多时找不到好的人,还不如一个人。

    体力运动的确于身心有益。

    第二个礼拜的第一天,我看见了他。

    他穿着短裤,在捡贝壳,带着个极可爱的小女孩。

    小女孩只有三岁左右,光着膀子,下身一条小小半截裙,模样逗人发笑。

    她大声叫他“叔叔”。手中提一只红色小胶桶,把拾获的贝壳一只只扔进桶内。

    整个沙滩添了他们,也不过只有三个人。

    他们当然也看见我。

    小女孩老实不客气地跑过来说:“这盒糖可是妳的?阿姨,请我吃一颗如何?”

    我只好笑,把糖递过去。

    但那年轻的男人并没有藉故过来搭讪,他远远的观察我同小女孩之间的交易,却丝毫不动心,并不想参加一份子。小女孩取了糖果便回到他身边。

    不知恁的,我分外觉得沙滩挤逼,像是被侵犯了似的。

    因为这小小的沙滩是我先发现的?当然不。

    因为他没有与我说话?我答不上来。

    难道是我老了,受到这种冷落?

    姊姊说:“茵茵,妳出去走动走动,这年头,猪头都找得到男朋友。”

    偏我找不到。

    现在更厉害了,人家连话也不愿同我说。

    我叹口气,用本杂志遮住脸,迷迷糊糊的打瞌睡。

    太阳已把我的皮肤晒为古铜色。

    姊姊又说:“别再晒了,坏皮肤,当心雀斑与皱纹齐飞。”

    我没听她的。

    猪头都找到男朋友,而我没有,岂非更应自暴自弃?

    那为男士一连三日都没有与我说话。

    倒是那小女孩,已与我混得烂熟,咱们有说有笑,倒也不愁寂寞。

    有孩子多好,有家庭多好,能够在家中看孩子,不必理会外界的风风雨雨又多好。

    我的假期都快结束了,这些遐思也得收拾起来才是。

    小女孩问我:“阿姨,妳明天还来不来?”

    “不来啰。”我怅惘的说:“大人要做事,不比你们孩子,自由自在。”

    “那么叔叔说,他可否请教妳的贵姓大名。”

    我微笑。“他不会自己过来请教吗?”

    身后响起声音。“对不起,我叫范文原。”他伸着手待握。

    “我叫席茵茵。”我大方的与他握握手。

    “我们就住这条小路上面,”他问:“要不要来坐一下?”他伸手朝沙滩上的山坡一指。

    遥远我确是看到一片灰墙,是所老房子,环境很优美。

    “我与母亲以及老佣人同住。”他微笑,暗示我不必介意。

    “好。”我爽快的说。“我正口渴。”

    带着小女孩的陌生人,不是危险的陌生人。

    我挽起衣物,一行三人,向小路走去。

    他是面目端正的年轻人,带一、两分忧郁,原本以为他不会同我说话,谁知还是先开口了,由此可知世上没有几人可以敌得寂寞。

    范家住在一层整洁的老房子内,装修都是五十年代的,但维修得极好。

    进屋便有女佣斟出茶,见到我,禁不住一呆,随即低下头走开。

    不久一位老太太出来,范文原称呼她“妈妈”,我连忙叫伯母。

    刚在诧异这么快便要见伯母,那位伯母的神色却比我更讶异。

    “妳,”她指着我说:“妳--”

    “妈,真像,是不是?”范文原唏嘘的说。

    我禁不住问:“像谁?”

    “我的一个……朋友。”范文原说。

    范伯母说:“文原前两天跟我说起,我还不大相信,以为只有一、两分相似,谁知果然像得十足。”她不好意思的笑。“故此我同文原说,不如把那位小姐请上来坐坐,看个清楚,对不起,席小姐。”

    “呵,没关系。”咦,有奇遇呢。

    “你们年轻人多谈谈,我还有点事。”她借故退开。

    小女孩与同伴在宽大的走马骑楼上奔走玩耍,这是一个很温暖的家。

    我耸耸肩站起来。“你已经证明我的确像你以前的朋友,没有别的事了吧?”

    “席小姐,妳总也想知道妳像的是谁吧?”范文原说。

    我微笑。“可想而知,是你以前的女朋友。”

    “妳,妳怎么知道?”

    “不难猜呢。”我笑说。

    他把我带进书房,我看到书桌上银相架里的照片,不禁也呆住。

    太像了。

    我捧起照片细细的观看。

    “她人呢?”我问。“两个人站在一起比比看,倒是有趣。”

    范文原说:“她在去年去世了。”

    我张大嘴。

    “什么病?”我问。

    “心脏病。”

    “活了几岁?”

    他犹疑,不愿作答,别转了脸。

    我很替他难过。

    “事先是毫无预兆?”我又问。

    “一点也无。”他摆弄着银相架,无限感伤。

    我无语,这故事像篇小说。

    “都快一年了。”他喃喃说。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妳长得几乎跟她一模一样。”范文原说。“也许稍微成熟一点。”

    我微笑。

    他低下头。

    我说:“你也不要太难过,生死之间一线之隔,在她本人来说,毫无损失可言,生命那么短,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漠里,二十五年与一百年毫无分别,我们纵使活到一百岁,也还是要去的。”

    他讶异。“妳怎么会有这种论调?像是佛家的思想。”

    “事实如此。”我摊摊手。“嗳,我可要告辞了。”

    “我送妳一程。”

    “我自己有车。”我说。

    我告辞。

    回到家把事情经过告诉姊姊,她就抱怨我太老实。

    “老实?”我莫名其妙。

    “有什么说什么。”姊姊唠叨。“妳说没车,他不就送妳出市区,到时两人可以进一步了解对方。”

    我啼笑皆非。“啊,我发花痴了,利用这种机会?”

    姊姊冷笑。“告诉妳,路是人走出来的,三、五年后妳还嫁不出去,妳就没现在这么乐观了。”

    我耸耸肩。

    我并不相信世上会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照片不能作准,不外是范文原思念过度,见我神情与他的爱人有那么一点相似,就爱屋及乌。

    对于一个活在过去的男人,我没有什么好感,我亦不想做她的影子。

    等到再次相逢,我对他的印象好得多,那是一个商业展览,他是乙方的代表,他很亲热的跟我打招呼。

    “记得我吗?我是范文原。”

    他精神奕奕,衣着整齐,一改当日婆妈形象。

    我立刻知道自己太主观,怎么可以凭一次见面就武断别人的性格?上次在沙滩,我何尝不是鞋脱袜拉的,像个小子,今天他也许很惊异的想:怎么她变成职业女性了?

    我们谈得很愉快,也有进一步约会的意思。

    他不像要把我当作他以前那位女友,也许他愿意从头开始。

    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在山顶。

    两人畅谈天南地北,非常高兴。

    他坦言道:“我喜欢爽朗的女子,所以头一个女朋友是这样的个性,第二个女朋友也是这样的个性。”

    “这不稀奇,”我温和的说。“但我与她是两个人。”

    他笑。“不消妳提醒,我也知道。”

    我释然。

    “妳不是一个爱吃醋的人吧?”范问我。

    我无奈的说:“我像吗?”

    不久我就知道他这样说是有原因的,范文原与“我的前身”实在是不可分割的一对情人,他留有她的一切:小学成绩单、旧衣服、纪念册、照片、信件,他的房间简直是一间小型纪念馆,纪念已故的旧情人。

    他家人丝毫不觉奇怪,干脆当我是一个还魂的人,一为二,二为一,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自己却觉得尴尬了。

    我有种进入蝴蝶世界的感觉。

    一个陌生的女人,留下这么多物件。开头是我好奇,伸出脚踏进她的皮鞋里,刚刚是一脚,我便穿了她的鞋子走动起来。

    她有上打的漂亮鞋子,高跟的、平跟的,全是纤巧的式样,颜色特别,我尤其喜欢一双珠光粉红的半跟鞋,鞋头是空的,镶着银边与云头图案。

    于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打开柜子取出相配的衣裳,一并穿上。

    没想到一下子贪好玩,令得范家的女佣人大惊失色。

    因是傍晚,我在老房子的走廊里出现,女佣一转头,瞪大眼看牢我,双脚钉在地下,惊得说不出话来,手直发抖,捧着的一碗茶泼翻在地。

    “是我,”我知道她是吓到了。“我是茵茵。”

    过半晌她嘘出气来。“是茵茵小姐……”弯身拾茶盅。

    我问:“真有那么像?”

    “呵,”她拍拍胸口。“简直一模一样。”

    我蹲下帮她。“我穿上她的衣服。”

    “怪不得。”女佣说。“茵小姐,下次请别这样做。”

    “我不怕。”我安慰她。

    回到房间里我揽镜自照。她显然去世没多久,一切衣服式样尚未过时,很合我身,虽然我平时的品味要比她随和,但是并不介意偶尔穿一、两件女性化的衣裳。老实说,我觉得好玩。

    文原进来,看见我,呆住,我转过身来,他松口气。“茵茵!”

    “你以为她回来了?”我问。

    “淘气。”文原说。

    我坐下来。“认识你也已经三、五个月,不妨问你一句话,倘若她回来,你选择谁?”

    文原脸上现出一种厌恶的神色。“幸亏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他说。

    我觉得很宽慰。因我喜欢范文原,亦喜欢范伯母。

    文原说:“这批东西,明天我也该叫人收拾收拾,扔掉它们。”

    “扔掉?那多可惜。”

    “妳管不着。”他佯怒。

    也好,他终于忘记我的前身了。

    我们两人的关系进展得很好,如无意外,谈论婚嫁也不过是年内的事。

    我们之间没有太激烈的爱、十分罗曼蒂克的情调,相反来说是种非常和煦的感情,永生不灭。

    姊姊说:“我才替妳放下一颗心,又妒忌妳。”

    “算了吧,范文原只是一个很平凡的男人。”我笑说。

    为什么不呢,我自己也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过没多久,文原果然把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干净,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

    我见那么大的空间留出来,忍不住要霸占,于是把自己的画具画笔都移到文原家,大模大样地在范家写生。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是我,不再是她了。

    而范伯母与女佣也开始认为茵小姐是另外一个人,茵小姐不穿纱裙高跟鞋,茵小姐老是脏兮兮的粗布与球鞋打扮。

    就在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的时候,晴空霹雳来临。

    一日下班,我照例开车进范家,来替我开门的女佣一脸迷茫。

    “茵……小姐?”女佣扶着门很迟疑。

    “妳怎么了?”我问。

    “妳……进去看看。”她伸手指著书房。

    我连忙问:“太太呢?”

    “太太与少爷都出外未返。”

    我走进书房。

    就算看见一只三个头三十只脚的怪物,我也不会如此吃惊,但是我见到书房那个人,却尖叫起来。

    --我看到了我自己--

    “妳是谁?”我喝问。

    那个女子长得几乎与我一模一样,我望向她,就等于对着镜子一般。但书房里明明没有那么大的镜子,而且两个人的衣饰也不同。

    她短发,我长发,她穿女性化的衣服,我仍是牛仔裤。

    她看上去也很迷茫,过半晌,她神色转为冷傲,她问我:“我是谁?妳又是谁?”

    我啼笑皆非,我俩的对白像是在上演真假鲤鱼精。

    “我是席茵茵。”

    “呵,原来妳便是席茵茵!”她冷笑。“我道是谁,原来是我的替身。”

    “谁是妳的替身!”我也哼的一声,故意把她自头到脚重新再打量一遍。“你又回来做什么?妳不是早死了吗?”

    “谁说的?”她大为震惊。

    “文原说的,妳死于心脏病,”我哈哈的冷笑。“真没想到僵尸也会复活。”

    “他咒我死了?”

    “不在话下。”我在画架边坐下,瞪着她。

    我完全明白了,不需要文原的解释,我也知道先前那些话都是他编出来骗他自己的,什么以前的女朋友心脏病故世,心是与心有关,只是变了心,撇下他走掉,现在不知为甚,又回到这里来。

    我则成了整出戏的配角。

    心中存着气,说话当然不好听。

    她说:“居然说我死了,干脆得很。”

    我不出声。

    “我倒要看看真人回来,他怎么对付冒牌货。”

    我看她。“妳真的肯坐在这里任凭他挑选?选上了还得大肆庆祝?”

    她回看。

    我站起来叹口气。“我不奉陪了,妳在此地任他挑吧。”

    我撇下她,走到门口,遇见文原气急败坏的回来。

    我同他一照脸,他说:“茵茵--”

    “她回来了。”我简单的说。“在里边等你。”

    “茵茵,妳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很平静。“再见。”

    他追上来。

    后边有人叫他:“文原,你给我站住!”

    连声音都像,真没什么好说的。

    我踏出范家大门,自己驾车打道回府。

    躺在床上想半晌,不知好气还是好笑。把这件事写成读者信投给玫瑰夫人信箱,不知算不算“惨遭爱情骗子设局相欺。”

    范文原这小子!

    女朋友跑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偏偏捏造一个神奇的故事来哄我,我也自问是半只老狐狸,不知恁地还是上了他的当。

    这人一脸的老实样,真看不出来。

    一百岁不死都有被骗的机会。

    电话不到一会儿就响起来。

    我索性大方到底,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我接过听筒。

    “席小姐?”是我自己的声音。

    “妳?妳到底叫什么名字?”我懊恼的问。“妳找我干什么?”

    “我想见见妳。”

    “刚才不是见过了?”

    “我尚有话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说。“有话在电话里讲好了。”我等她开口。

    “喂!”

    “不说算数。”我把话筒搁下。

    最恨就是两个女人为争一个男人而谈判。有什么好谈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掉了他,再找别人,自从与坚分手之后,我也老皮老肉了。

    隔没多久,门铃响,我心一跳,怕是范文原。去打开门,原来是她,虽然明明知道是另外一个人,也不禁吓了一跳。

    我讽刺的说:“到今日,我才发觉我不喜欢自己的样子。”

    她耸耸肩。“不请我进来?”

    她远道找上门来,一定有她的意思。

    我伸伸手。

    她坐下。“不介意我抽烟?”

    “请便。”

    “范文原叫我来向妳道歉。”

    “啊。”我心一抽紧,不怕预言一句,看样子患心脏病故世的将是我。

    我呆半晌。“也不需道歉,”我低下头。“既然你们和好如初,皆大欢喜,我不过……是他一个很普通的朋友。”说到这里忍不住黯然。

    她睁大眼睛。“不,妳完全误会了。”

    我误会?

    “他说妳与我是不同的两个人,一眼看上去很相似,相处久了,根本不是那回事,很明显,席小姐,有些优点妳有我无,”她仰起傲气的下巴。“当然有很多优点我有妳无。不过范文原比较欣赏妳的优点而已。”

    她说得对,叫我向一个敌对的女人道歉,我就做不到。

    她这一番话,把我说得既惊又喜,怔在当地。

    “是不是?我同妳说我有要紧的话要讲。文原是个死心肠的好男人,略欠冲劲,但十分可靠,其实我这次回来,不过是探望他--他没有告诉妳吧?我是她的远房表妹--我没有吃回头草的意思,我已经订婚了。”她伸出手,展示那枚晶光灿烂的戒指。

    我的心渐渐踏实,全身的细胞渐渐恢复生机。

    她说下去。“可是他不应告诉全世界的人说我已死。男女分手是很普通的事,都咒对方死了,那么伤亡岂非太过惨重?也许我把他伤得实在太厉害,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彻底忘掉我,算了,过去的一切都算了,早知我也不必再回来看他。”她扬扬手。

    我问:“妳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告诉过妳?”她讶异。

    “没有。”

    “妳也没追问?”

    我摇摇头。“我并没有太强的好奇心,他不说的事,我从来不问。”

    “好耐力!”

    “妳到底叫什么名字?”

    “好了,我来过了,现在又是我退出的时候,妳若真对范文原有意思,与他通一个消息,若无意思,也凭妳自己。”

    她站起来。

    “妳的名字--”

    “我是妳的影子。”她开玩笑说。“名字代表什么?知来作甚?大家都忘了我,岂不是好?”

    “大家都忘了妳,妳岂非异常寂寞?”

    “也不会,我另有我的世界。”她笑得很潇洒。

    “再见。”我替她打开门。

    她再细细端详我。“文原说得对,我与妳绝对是两个人,我的皮肤比妳好。”她哈哈大笑,拂袖而去。

    文原说得对。

    她比我嚣张、大方、爽快,拿得起放得下,我比她小心眼、计较,以及多思想。

    这一切,是否因为我比她更重视文原?

    我想也是原因之一。

    当妳重视及在乎一个人的时候,再也大方不起来,这简直是可以肯定的。

    我的确重视范文原。

    “我的影子”走后,我情绪波动不已,觉得最好不要在这种时候作出任何匆忙的决定,于是斟了杯啤酒,佯装看电视,静静思考。

    是否该与范文原通个电话?

    如果由我主动与他通消息,只表示一件事:我原谅他的一切。

    但这老小子明明欺骗我,连同一家,同口异声说他旧情人已经死亡,真正老套。

    我吞下一大口冰冻啤酒,真是老套,我竟会入了他的局。

    简直不可恕。

    等他跟我通消息是真,我万万不可送上门去。这不是故弄玄虚,这是原则问题。

    思想搞通之后,内心比较安逸,我便关熄电视。

    范文原这个人,我长叹一声。

    姊姊又来了。“一点点小事长吁短叹,”其实她并不知道真相。“没男朋友又叹,有男朋友又叹,到底想怎么样才满足?”

    “人是永远不会满足的,人生便是这样。”

    过数日,文原焦急的来求情。

    我抢白他。“你干脆也告诉人我得了血癌死掉,岂不是好?一笔勾销。”

    他作不了声。

    隔很久,他说:“我是逼不得已。”

    “将来还有很多逼不得已的故事待你来编呢。”我说。“讲得活灵活现。”

    “过去的事……”

    “既往不咎?”

    “茵茵,请妳高抬贵手。”

    “那就得看你如何将功赎罪了。”

    他既是欢喜,又是懊恼。“都是我不好。”

    “一次谎言,终生受罪。”我笑。

    “但请相信我,我心中只有一个人。”

    这我是相信的。

    “我过来见妳好不好?”

    “好。”我说。

    但愿我的“影子”永远别再出现。

    我是我,她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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