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国,我没有太多的时间,我父母又……」
「不要说这些了。」我问:「现在你想去什么地方?」
「我肚子饿了。」她说。
「我请你去吃饭。」
「你还在替人补习?」她问。
「是的。还是那两个孩子,已经升级了,当然。」
「那太好了,阿国,像你,真是前途似锦。」她说。
「到那一家餐馆去吧。」我把她拖着走进去。
我不想听小芸说那么多憔悴的话,听了使人难过。
在灯光下,我仔细看着小芸,她的睑色,十分不好。
一个不快乐的女人,脸色总是不太好看的,我知道。
对着这样的小芸,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低着头。
小芸也察觉到了,她勉强笑一笑说:「本来你约我出来,这许多日子没见,大家应该高高兴兴才是,我却愁眉苦脸的,真不应该。」
我告诉她:「我们是老朋友了,没有关系的。」
「你妹妹长高了,她很美丽。有没有男朋友?」
「还没有,妈妈常常为这个担心,她还很小。」
「与我同年。有十九了吧?」小芸忽然问我。
「有了。你记性很好。想起来,她也该有异性朋友了。」
「不过慢慢选择,也是好的。」她很老气的说。
我初初在那间小房间里碰见小芸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穿校服,很是娇憨。
只不过是两年罢了,时间彷佛过了很久很久。
一个人若果不能保持心里的青春,就没药可医了。
但是我喜欢小芸,无论怎么样,我还是喜欢她的。
我默默的与她吃了一顿饭。到后来,她有了一点点笑容。
「谢谢你,阿国,今天叫我出来。」她说:「我很开心。」
「嗯,以后我们常常见面好不好,每星期六。」
「可以的,只是……你父母不会不开心?」她问。
「不会!」
「他们,还是没有知道我的事吧?」小芸担心的问。
「什么事?」我生气的问:「你还没有忘记它们?」
「忘记了,早就忘记了。」小芸连忙说。她有点怯怯的。
其实她没有忘记,我也没有忘记。我们两个都在假装。
结了账我送她回家,一直送她到门口,她还是住老地方。
「继母现在对我不错,你有空,可以来坐坐。」小芸说。
「他们不反对?」
「不会的,我有我一定的自由。」她说:「现在不同了。」
看来小芸的生活,不是说一点进步都没有的。
「好,希望我们下次出来,可以松弛一点。」我说。
「阿国,多时不见,我实在太紧张了,我……」
我轻轻拨开了她脸上的头发,婉惜的看着她。
她怔怔了,抬头看着我,她眼睛是清澈动人的。
「回去吧。」我轻声的说:「好好的听我的话!」
她一转身就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在梯间消失。
我呆呆的握着手。我的手中冒着冷汗,紧张万分。
我是爱上了小芸吗?我问自己。这是真的吗?
我对她的感情,实在是异乎寻常的,我告诉自己。
回到自己的家门,我看看腕表,才十点钟,很早。
母亲替我开门,带点意外,「咦,你这么早,快来快来。」
「干什么?」
「张小姐与她父亲还没有走呢,我们正在聊天。」
「是吗?」我问。
我心里好奇得很,不知道这个张小姐长得如何。
「快来吧,别犹疑了。」妈妈满脸笑容的拉我进去。
「张先生,这是小儿阿国。」爸看见了我,马上介绍。
我规规矩矩的叫声「伯伯」。
「玛莉亚,」一个女孩子站起来说:「我叫玛莉亚。」
我看她。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高大苗条,棕色的皮肤,雪白的牙齿,脸上红润,整个人是带点放肆的,但是说她不做作,活泼也可以,那种笑,有点任性。这样美丽的女孩子,我不知道配不配得上,妈就把她介绍给我。
不要爱上她(五):
我向她点点头,坐在一旁。
玛莉亚。
她穿一件短袖子t,红蓝白三色,小白方领子。
我忽然想到妹妹一定会喜欢她,也喜欢她的衣服。
她斜斜的坐在沙发上,还看着我笑呢,眼睛是咪咪的。
我脸上一红,刚才这样大胆的打量她,是不对的。
「妹妹呢?」我问。
妈说:「刚才还在,后来说有同学约她,出去了。」
「时间不早了呢。」我看看钟,告诉妈妈。
「她也十九岁了,给她一点自由,免得她抱怨家里保守。」
于是我不响了,妈妈是说得很对的,我想。
玛莉亚开口问我,「你父母说你曾经搬出去住过一阵子?」她的声音是轻快的,头微微向上,神采飞扬的问我。
「是,」我说:「在外头做了几个星期的房客呢。
」
这叫我想到了小芸,她是个老低头不语的女孩子。
玛莉亚又说:「我也想搬出去住呢,一个人住独立得多。」
「但是一个女孩子,就没有那么方便了。」我说。
「你很保守,」她自然的笑,「我不觉得不方便。」
我凝视她一下,她是个走在时代尖端的女孩子。
而且她有信心,坚决,有把握,并且……美丽。
「你在做事情吗?」我问。
她摇头,「上午念书,下午学画,有时候把画卖断一点。」
「画家?」
「请不要这样呼我,」她笑,「不然我会脸红。」
不过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是很难脸红的,她太大方。
妈妈这时候插嘴说:「玛莉亚上午念速记打字。」
「哦。」我问:「每个人都叫你玛莉亚吗?」我希望有中文名字。
「从三岁开始,受洗礼的时候,我就被命名为玛莉亚了。」
「原来如此。」我笑。
「你不喜欢这名字?」她很尖锐的问:「有没有?」
「没有,那是个很好的名字。张玛莉亚。」我笑。
她也笑了。
「你见过我妹妹了?」我问她。「你觉得她好不好?」
「是的,她比我小一岁。长得真甜。」玛莉亚说。
「她一定很喜欢你。」我说:「我晓得她的心理。」
「是的,她说如果不是男孩子约了她,她一定在家陪我。」
我一怔,「男孩子?你说约她的是男孩子?」
「是的。她这样说,但是请你不要紧张。」她笑。
「啊,不会。只是她没有提起来过,我不知道。」
「我看得出来,你非常的爱她,是不是?」玛莉亚问。
「自然。」
「我也有个爱我的哥哥,在外国。」玛莉亚说。
「是吗?」我很感兴趣,她真是个健谈的女孩子。
而且我们两个人之间,好像有很多共同点。
「我哥哥学法律的,四年后可以回来做律师。但是在家里,我们一开始吵架,他永远不是我的对手。」
我忍不住笑了。又是一个娇纵的妹妹,唉。
她们都是幸幅的孩子,那种快乐漾溢在脸上。
只有小芸是真正不幸的。我想,可怜的小芸。
「他回来我会介绍给你认识。」玛莉亚问:「好否?」
「当然好,多一个朋友,谁不喜欢?」我由衷的说。
「那就一言为定了。」玛莉亚换了一个姿势坐。
这个时候张伯伯叫他的女儿,「玛莉亚,我们该回去了。」
「时候不早啦,」玛莉亚说:「下次再见,好不好?」
我们都站起来送客。
在门口,玛莉亚落落大方的说:「请打电话来。」我点点头。
客人走後,爸说:「老张的女儿的确又美丽又大方。」
「会不会太新式一点?」妈问。
「年轻人当然新式,」爸说:「郡样才活泼天真有朝气。」
妈妈点点头,「那倒是真的,我们的妹妹,又何尝不新。」
我想起妹妹,她与男孩子出去了,是谁呢?
「阿国,你看玛莉亚怎么样?」妈妈问我,「好不好?」
我据实说:「非常可爱,典型的时代女性,好伴侣。」
妈妈很开心,「阿国,你的确是好孩子,妈为你骄傲。」
「嗳,这又有什么值得骄傲了?」我反问她。
「比起小芸来,你觉得怎么样?」她又问我。
「啊母亲,比较是很残忍的,她们是完全不同的。
」
「小芸比较内向,」妈妈说:「不够开朗,事事闷在心裏。」
「这也是环境影响的,不可以怪她。」我说公道话。
「阿国,」妈看我一眼,「妈不过希望你多认识几个朋友。」
「当然,妈,你不必担心我。」我拍拍她的肩膀。
妈笑着回房去了。
我看看钟,十一点多。妹妹还没有回来,这人。
十九岁又怎么样呢?还是一个孩子,要人照顾。
我站在露台上看下去,我得等妹妹回来再说。
果然,没隔多久,一部红色的车子停在我们门口,妹妹走出来,扬了扬手。车上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没看清楚。
但是我知道这决非是「同学」,或是「同学的哥哥」。
十八岁的孩子没有道理开这种车子,富家子也不算。
五分钟后,妹妹上楼来了,穿着新裙子,笑容满面。
见到我,她问:「你看到玛莉亚了?她很美。」
「是的。」
我跟着她进房间,我有心与她谈一谈,问点事情。
「她真漂亮,又长得高,恭喜你有这么好看的女朋友,哥哥,而且她的趣味又好。」
「别让我们忘记小芸,妹妹。」我说:「她也不错。」
「但是小芸使我们的心情沉重,玛莉亚又不同。
」
妹妹一语中的,我默默无言。
「我喜欢玛莉亚。但是小芸依然是我的朋友。」妹妹说。
妹妹讲得对。一见到了小芸,我就不知道说什么。
不能说过去,她的过去太不愉快。不能说将来,她觉得她没有前景。家里的事不能说,我与她之间的感情,又好像很尴尬。
很多时候见到小芸,除了安慰她几句,就不说话。
但是玛莉亚又不同。她天文地理,什么都可以开开心心的聊。
正如妹妹听说,她的趣味又高得很,性格也开朗。
「是不是?」妹妹问:「你想我说得对不对?」她笑了。
「对的。」
「交朋友,大家开心,像小芸,一直锁着眉头,叫谁都觉得辛苦,那又是何必呢?」
「不说这个问题,我们谈谈你吧。」我转了话题。
「我?」
「刚才是谁送你回来的呢?」我问妹妹,「告诉我行吗?」
「哥哥,我们之间一向没有秘密,告诉你也不妨。」
我微笑,「别卖关子啦,你老实实的说吧。」
「那是我的男朋友。」妹妹脸上全是光彩。
我心一怔,表面装得若无其事,「男朋友吗?」
「当然,我又不是孩子,我们认识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了?一百年?五十年,还是三个月?」
「一个月。」
我叹口气,「三十天算很久吗?他常常约会你?」
「约过很多次。」妹妹说:「一星期出去两三趟。」
「为什么不对妈妈说呢?太神秘,是不必要的。」
妹妹说:「时间还没有到嘛。她现在知道了吗?」
「不知道。」我说:「放心,我不会学事事非非的。」
「啊。」妹妹说:「你别说,我自己会告诉她的。」
「他在做事了吧?」我问:「看样子钱赚得不少呢。」
「咦,你怎么会晓得?」妹妹好像很惊异。
「开那样的车子,一定是有事业了。」我说。
「是的。」妹妹说:「他开了一家旅游公司,生意不错。」
「多大年纪?」我随口问。
「卅七岁。」
「什么?」我猛地转身,「你说卅七岁?」我问。
「是的。」妹妹低下了头,「年纪比我大一点。」
「大一点?足够做你的父亲,妹妹!我的天!」
「别紧张好不好?」妹妹皱起了眉头,「声音那么大。」
「你知道我们爸几岁?」我问:「爸才四十五岁呢。」
「你反对?」妹妹倔强的问:「年龄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反对,妹妹,但是你怎么认识他的?」
「在舞会里。」妹妹说
该死的舞会,我心里诅咒。难怪妹妹不肯告诉妈妈。
妹妹知道家里会反对她的。三十七岁的男人,老天。
我叹一口气,我的两根眉毛像在额角头上打了结。
妹妹不高兴的说:「哥哥,别好像天塌似的好不好?」
「好好。」我说:「你慢慢的说给我听,我耐心听。」
「他对我很不错,又体贴又迁就,看上去也不老。」
「是的。」我听着,「还有呢?他这种年纪,有没有妻子?」
妹妹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他在办离婚手续。」
「我的天!」
妹妹说:「你好像什么都猜得到,但是我不佩服你。」
「妹妹,我讲一句话,你要不要听?」我正容问她。
「什么话?」
「放弃这个男人,以後也不要跟他来往。」我说。
「为什么呢?」她跳起来,「为什么我不可以多交朋友?」
「去认得比较好一点的朋友。妹妹,哥哥不骗你。」
「你怎么晓得他不好?你连见都没见过他!」
「妹妹--」
「你不讲理,哥哥--」妹妹的脸都涨红了。
「他这种人背境太复杂,年纪又大,不适合你。」
「但是小芸的背境也复杂,为什么你又与她做朋友?妈妈说的。你有自由,我也该有自由。」
提到小芸,我语塞了。我变得比老一辈更。
但是我限制妹妹,确实是为她好,我有苦说不出。
以前我一直站在我们这一代讲话,现在为了妹妹,我了解做父母的苦衷。
叫我怎么说呢?
我又叹了口气。妹妹是太倔强的女孩子,我不敢把事情弄僵,否则一定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是十九岁的妹妹,与一个有妇之夫来往,这……
给母亲晓得,她会跳起来吧?这又怎么办呢?
「哥哥--」
「让我想想好不好?」我只好那样说。
她不出声。
过了一会儿,妹妹说;「我希望获得你的了解。」
「我不会乱下判断的,妹妹,请你相信我。」
「好好好。」妹妹摆摆手,「但是记住,不要告诉妈妈。」
「我答应你,妹妹,但是你也要应允我一件事。」
「什么?」妹抹的表情不是十分好看。
我说:「不要太心急,慢慢看看这个男人。好不好?」
妹妹的睑色缓和下来,「好的,我不心急。」她说。
然后後她走出房间,替我掩上门。我觉得很心寒。
我不再是她的哥哥了,我在她面前,起不了作用。
我变得是这样的陌生,妹妹眼中,只有那个男人了。
真奇怪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在父母怀里生活了这么些年,心里却没有半点怀念。
妹妹的男朋友,我想我一定要见一见才行。我不放心。
这是我唯一的妹妹,父母唯一的女儿,我们不能失去她。
我开始痛恨这个有妇之夫,他还要引诱无知少女。
如果他有什么对不起妹妹的地方,我决不饶恕他。
我叹了一口气,睡着了。妹妹这样,我有什么办法呢?
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妈妈跟我说了很多话。
「你妹妹最近很忙呢,整天与同学在外头玩。」她说。
我心里有数,问道:「每天都很晚回来吗?」
「当然。你又何尝不是,孩子大了,整天在外头跑,家里有吃人猛兽似的。」妈不满意的说。
「妈,她有没有在外头过夜?」我心急慌忙的问。
妈把眼睛一瞪:「你疯?怎么会那样做?」
「不会就好了。」我松了一大口气,「我的天!」
「你别把她想像得这么恶劣好不好?」妈大声嚷。
「对不起,妈,但是她在同学家里住,也不是犯罪。」
「我们家的女孩子,不可以这样子。」妈扳起了脸。
「不会不会!妹妹还是孩子,怎么会这样子?」
我摇摇头,妈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接受现实的了。
这叫我担心,万一她知道真相,怎么办好呢?
妹妹似乎也很了解母亲,她叫我一直瞒下去。
但是事情总不可瞒一辈子,迟早有拆穿的一天。
到时又怎么办呢?妹妹那个有老婆的男朋友,叫我头痛。
「你与小芸呢?又怎么样了?」妈问:「有进展否?」
「没怎么样,我们是朋友。」我说。
「玛莉亚呢?」
「昨天才认得,你想怎么样?」我问。我心里很烦。
妈不出声。
「妈,你别问这么多的事情了,好不好?」我说。
妈不开心。我也不开心。一个人的感情,是解下开的结。
我们都有心事。
我为妹妹忧虑,但是妹妹本身却这么欢愉,事情太滑稽了。就像母亲,为我想东想西一样。
我一个人上街逛书店,看见了玛莉亚,真是巧。
她穿t恤,雪白的亚麻长裤,两条腿笔直的。
她亭亭的走过来,脱了太阳眼镜,闪亮着眼睛。
她的嘴唇是玫瑰红的,皮肤的青春不可遮掩。
「玛莉亚。」我自内心发出笑容来,她感染快乐给我。
「你也常常来书店?」玛莉亚笑问:
「常常。」我说:「你呢?你怎么会有空?」我看着她。
「我不用上班,不用上学,我很空。」她侧着头笑。
她具有无上的吸引力。
她身边还有几个朋友,她向他们摆摆手,他们走了。
「你有时间?」我自然又自然的问:「去走走好吗?」
「可以。」她说。
她轻快的回答使我忘了忧恼,我很舒服的与她走在一起。
「你很高。」我说:「我有五尺十寸,你已经到我耳朵了。」
「五尺六寸,我爸说我太高,找不到男朋友。」她笑。
「你没穿高跟鞋吧?」我问。
「没有。」她把脚翘起来。
她那种笑,像头小鸟。如果小芸也有这种笑就好了。
但是小芸一天到夜苦口苦脸的,精神不振。
「你们去旅行回来?」我问。
「不,小孩才旅行呢,我们打网球回来,刚换了衣服。」
「打网球?」
「当然,否则干么我这么高,唔?」她瞄我一眼。
我几乎昏了一阵,有点吃不清。她真是迷人的。
爸的思想算是开通的了,否则不会介绍这样的女孩子给我。
「你的工作也应该很忙的。」我说:「你说过。」
「不过我自由,我崇尚自由,我不喜欢受管束。」
「你运气好。」
「是的,我的爸非常疼爱我,让我这样子生活。」
「你太幸运,有些女孩子,常被迫身不由己。」
「有这种人吗?」玛莉亚不解,「大概她们不争取。」
我叹了一口气。我又想到了小芸,可怜的小芸。
「我希望全世界的人都快乐,你好像有心事。」
「没有,我算是开心的了,有人比我更难过。」
「谁?」玛莉亚看着我问:「你的朋友吗?」
「有人。」
「哗!你很神秘!」她嚷,又挤眉弄眼的引我。
我被她的天真引得笑起来。「你这家伙!」我说。
「你喜欢运动?」她问:「我还打桌球,打保龄。」
「你喜欢打球,是不是?女孩子运动是很难得的。」
「我爱好很多的,你慢慢会知道。」她有点傲慢。
但是玛莉亚有一个优点,她不讨厌,她做什么都不讨厌。
我们找了一个小店子去喝咖啡,谈得很愉快很生动。
玛莉亚是活的,她的魅力,随时随地会施展出来。
我很欣赏这种女孩子,她们是不可多得的人物。
但是好的女朋友不一定是好的伴侣,不一定是好的妻子。
玛莉亚算是好的女朋友。与她在一起,的确很开心。
她又健谈,与她在一起,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我们在一块儿玩了三个钟头。喝完茶又荡了半天马路。
我想与她在一起,做她的男朋友是一种荣誉。
我有这种机会吗?
但是我忘不了小芸,我爱上了她,这是明显的。
我没有喜新厌旧的习惯,我的心还是在小芸身上。
我已经有两天没见到她了,我放她不下,实在不行。
我打了一个电话到她那家服装店去,她来接听。
「是你,阿国?」
「是的,是我。」我说:「几天没见了,你好吗?」
「阿国,我很好,但是我没有空与你说话。」
「忙生意?」我问:「你好像不太欢迎我呢?」
「老板娘会不开心的。」她说:「对不起你,阿国。」
「没关系,下了班我在门口等你好不好?」我问。
「不不,今天,……我不能出来。」小芸很迟疑的说。
我的心马上冶了一半,她好像不太欢迎我们的。
小芸与我是这么些年来的朋友,但是她始终吞吞吐吐。
我想到今日的玛莉亚,坦白清朗如一阵轻凉的风。
这一点小芸显然就不及她了。
我发觉自己很矛盾,与玛莉亚在一起想小芸。
与小芸在一起的时候,又想玛莉亚,这是什么一回事呢?
「那么,」我终于说:「小芸,你几时有空,打来给我吧。」
「好的。」
「干万不要一声好的,就此不见了人影。」我说:
「阿国,相信我,我是非常有苦衷的。」她苦涩的说。
「我相信你,小芸,但是我希望你拿出勇气来。」
「勇气?」她停了一停,「阿国,这不是容易的事。」
「好了,我不多说了,小芸,你自己作主吧。」
我挂上了电话。
对付小芸,真不是容易的事,千篇一律的话,我说了又说,讲了又讲,始终得下到一个所以然。
她不是一个固执的人,但是她非常因循。
她甚至不敢跨出一小步,去尝试一下新的环境。
她这样的人,使我困惑,她的问题,我不能代她解决。
渐渐我说的话,对她来讲,变得像老生常谈。
我非常怀疑,这些为她所设的劝告,是否等於耳边风。
我对她的苦口婆心,是否有起作用。
我觉得我的一片热情,仿佛全部掉到海裏去了。
而且小芸待我日趋冷淡,好像我对她有什么不良企图似的,这又是什么道理?我不过视她为朋友。
她这种情形,使我心灰意冷,觉得是不值。
朋友与朋友之间,讲的是真诚,小芸对我就没有真诚。
既然如此,我还何必老着面皮去讨好她呢?
这是多么划不来的一件事,我觉得我自己很傻。
是的,也许我一直就是个傻瓜,一厢情愿的对小芸。
我不想再这样子继续下去,我何必缠住她呢?
如果小芸想见我,她可以随时找到我,她知道。
她一直没有主动的来寻找,原因只有一个:她不想见我。
这是她的选择,我想我已经弄明白了,我清楚了。
于是我停止去寻小芸,我与玛莉亚去过很多次。
玛莉亚的清爽使我眼睛势利起来。
母亲是对的。
难怪她说找女朋友要找家世清白,人品高尚。
玛莉亚是一个自由的女孩子,她有理想的家庭,对她很有帮助,她本人又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受这些影响,她成为一个非常乐观的人。
任何一个人都会喜欢跟她在一起,特别是男孩子。
所以我约会她。
她是很爽快的,有空便与我出去,没空便说没空。
她是一个很洋派的女孩子,没有扭扭揑揑这种事。
我见她的次数开始多,由一星期一次到三、四次。
玛莉亚可以与我出去这么多次,证明她推了其他约会。
那么来说,我在她心目中,是比较重要的。
与玛莉亚在一起,我没有烦恼。
小芸却与她大大下同,小芸故步自封,而且小芸喜欢把自己困在这种璟境里。
两个女孩子作一个比较,我便会发觉她们的相异。
但是我对小芸始终有一种特别的情感,解释不出。
也许因为她是第一个女朋友吧?她算是女朋友吗?
我每星期三陪玛莉亚在打网球。
那个环境,真是漂亮,这里平常不轻易见到草地,但是网球场却是一片绿茵,太阳又好,茶座边都是鲜花。
玛莉亚头发高高梳了一个小髻,脸被阳光晒得很健康,她背着网球拍走过来。
「喝什么?」我问:
「啤酒。」
「你当心把身体喝眫了。」我取笑她,「不怕吗?」
「我常常运动,怕什么?」她闪闪眼睫毛,反问。
「为什么跟我出来?」我问:「你有很多其他的朋友,胜过我多多。」
「你诚实,国,现在诚实的人,非常少了。」她说。
「啊,」我笑,「原来我还有这个好处,不简单。」
玛莉亚得意的说:「我很欣赏朋友的优点。」
「谢谢你。」
「国,我有点事要和你讲。」她忽然之间迟疑起来。
玛莉亚很少有这种表情,所以我猜她说的话一定很重要。
「说吧,什么事呢?」我很好奇,「是关于我的?」
「你的妹妹。」
「啊?」我一呆,「关于她什么?请你告诉我。」
「我在某些场合,好几次看见你妹妹与一个中年男人在一起,样子很亲密。这件事与我完全无关,我根本不应理这种闲事。然而我们是朋友,我不得不告诉你一声。」
「你说,玛莉亚,你好像知道得多一点。」我催她。
「这个男人,做的职业很古怪。」玛莉亚抿嘴笑。
我紧张起来,「如何古怪法?你倒说来听听。」
「他生意做得很小,但是钱赚得异常的多。」玛莉亚又笑。
我一听就明白了,出了半身冷汗,「你从何得知?」
「国,我不是小女孩了,我的朋友很多,况且这个中年男人,是本地很著名的一个人物。」
「我妹妹一定不知道。」我说:「这怎么办?」
「你妹妹有十九岁了?」玛莉亚问:「这事很难办。」
「可不是,我与她还一直瞒着母亲呢。」我睑色发白。
「这事情很复杂,是不是?你妹妹是怎样认得这个人的?」
「我不清楚。」
「她有权选择她的朋友,你无谓劝阻她。」玛莉亚说。
「这真是一项头痛的事情。」我说:「我痛恨这男人。」
「不要太紧张,一个人紧张是不好的。」玛莉亚说。
「谢谢你把这个人的真相告诉我。」我说。
「我很多事,国。但是一个人的职业不足以代表什么,如果这个男人待你妹妹好,你就别反对得太多。」
「这男人?你猜他会是好人吗?我才不信。」
·
「你主观太强,阿国,这并不是优点呢。」玛莉亚摇头。
我说:「玛莉亚,我今天不想玩下去,我要回家。」
「好吧。」她应允了。
「好吧。」她说。
我送了她回家,自己也赶回去,我想把事情完完全全的告知母亲,以便我们想一个办法出来。
到了家,妈的心情好像很好,我又不忍起来。「与玛莉亚出去了吗?」妈问我,「你爸好似没有介绍错呢。」
「没有。」我说:「玛莉亚的确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哦,小芸今天一直打电话来,好像急得离奇。」
「这倒是新闻。」我说:「她找我有什么事没有?」
「她没说,只是叫你打给她,马上,她说。」
「好,我打吧。」我走到电话那边去,「什么事呢?」
「阿国,这小芸真是有点古怪了,你说是不是?」妈问。
「的确有一点。」我伸手拨了电话号码。
她有什么事呢?
「小芸?」我问。
「是的。」她说:「阿国,我有要紧的事告诉你。」
「什么事?你说好了。」我告诉她,「没有关系的。」
「伯母在不在旁边?」她问。
「在呀。」我奇怪,「干什么?你要找她?」
「那么你听着,别说话,阿国,你妹妹是不是与一个中年男人,高大身裁的来往?」
「我的天,小芸,你也知道了?」我偷看母亲一眼。
「唉呀,阿国,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劝妹妹?」
「我很为难!」
「这男人不是好人,阿国,请你相信我。」小芸急道。
「你又怎么知道?这世界岂真是这么小?」我问。
「我知道他不是好人,」小芸苦涩的说:「他是坏人。」
「我应该来见你吗?还是先告诉妹妹?」我问。
「告诉伯母吧,没有办法了,马上断绝他们来往。」
「小芸,」我说:「我相信你,我也知道你关心我,但是对于这个男人,你有什么凭据说他是坏人呢?」
「阿国,你一定要我说,我也没有办法了。」
「说吧,小芸,你应该向我坦白了。」我说。
「他骗过我,阿国。」
「小芸!」
她已经挂上了电话。
「小芸小芸!」我拿着听筒还一直叫下去。
妈妈走过来问:「什么事?什么男人坏不坏的?」
我只好挂上电话。
「妈,你坐下来,我有重要的事对你说。」我拉她。
「什么事?」
「妈,你不要太紧张。妹妹交了一个坏朋友。」
「什么坏朋友?阿飞?」妈妈已经是恐怖起来了。
「比阿飞还严重。」我说。
「是什么人?拆白党?告诉我!几时的事了?」
「很久了,怕有几个月啦。」我说:「妹妹,叫我别告诉你。」
「什么?你们俩一直瞒我?太没良心了,阿国,这种事情怎么可以不让我知道呢?
你妹妹不懂,你怎么也这么糊涂?」妈急得跳起来。
「妈妈别急,今天向妹妹说,不是成了吗?」
「是小芸告诉你那男人是坏蛋吗?」妈妈问。
「玛莉亚也说了,看来这人真不是好人。」我说。
「哦,她们两个女孩子倒是很关心妹妹。」妈说。
「是的。」
我心裏不晓得感激谁好。玛莉亚与小芸都是好人。
「现在妹妹在哪里?我要去把她找回来。」
「妈妈,你别心急好不好?」我说:「等她回来。」
「谁晓得她几时回来?」妈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
门铃响了。
我也跳起来,「说不定是妹妹!」我赶去开门·
果然是妹妹,见到我,她开心的说:「嗨,哥哥。」
妈妈粗声粗气的说:「跟我进来!妹妹。」她睑色很难看。
妹妹看看我,问:「什么事?你们好像很紧张。」
妹妹隐隐知道事情不妙,而且与她有关系。
「我……」她结结巴巴的说:「我一会要出去看戏。」
「什么地方也不准去!」妈说:「到我房里来。」
妹妹只好跟进去,妈妈把门一关,我听不见她们说什么。
然后妈妈的声音大了起来,「不准……你要气死我?」
妹妹大哭起来,这样子搞了十五分钟有多,妈妈出来,把门大力一关,坐在沙发上抹眼泪。
我心情沉重。
「妈--」
「别提了,」妈摆手,「当我少生一个孩子算了。」
「妈,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太严重了!」
「你妹妹不肯与那个人断绝来往,居然开口骂我。」
「人总是有感情的,一时间哪有这么快可以断绝呢?」
「这种事,难道还要慢慢吗?怎么可能?」
「妈,你不要急。」
「不急?不急叫我镇静下来?她到底是我的女儿!」
「让我去劝她,妈妈,你先别这种样子,吓坏妹妹。」
「我劝你别劝了,她现在眼中连父母都没有了,还有你这个哥哥?」
「妈,别太激烈。」我说:「这种事情,的确很麻烦。」
「哼!」妈又气得流下泪来。「真正她是想气死我的。」
我推门进房去,看见妹妹躺在床上哭泣,无限伤心。
「妹妹--」
「你出去,」妹妹掉过头来狠狠的说:「我不要见你!」
我怪叫起来,「这关我什么事呢?连你也怪我。」
「你答应替我守秘密的,但是你撒谎。」她哭。
「这种秘密,可以守一辈子?父母是生你下来的!」
「我不管,他们一点也不谅解我,你是他们的一党!」
我怒火中烧,「父母把你养到十九岁,你却不爱惜自己,急急的往火坑里跳,你这蠢货!」
我的声音大得离奇,手舞动着,一不小心把妈妈的花瓶摔在地上了。
「你们连他人都没见过,就乱反对!」妹妹尖叫。
妈妈冲进来,「你们两兄妹在干么?一起住嘴。
」
「妈,你连我都骂了。」我铁青着睑,「我做错了什么?」
「阿国--」妈又歉意又伤心,她也是怒火中烧了。
我扶住母亲。
「妹妹,妈给你气成这样子--」
「好,算我不孝好了,天雷将我打死,你们满足了吧?」
「听听,」妈说:「她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妈浑身发抖。
「我要出去!」妹妹还在嚷。
我一手把她推倒在床上,拉着妈妈出房,把她紧紧的锁在房里。
不要爱上她(六):
妹妹大声尖叫,用手擂着房门。
我大声说:「你有本事,从窗口跳下去好了!」
「妈!妈!」妹妹大叫,「你们不可以这样对我。」
「你自己想想清楚。」我说:「再吵我进来揍你。」
妈妈倒在沙发上,「阿国,你父亲和我做错了什么呢?」
「别灰心,这种事情哪一家没有呢?」我说。
「就是我们家特别倒霉。」妈妈大哭起来。
「妹妹,你听着,」我大叫,「妈妈哭成这样子,你忍心?」
「阿国,别嚷了,我的头都痛了起来。」妈摇手。
「都是你纵的,妈,妹妹都是你宠坏的。」我说。
妈不出声。
我拿起电话打给小芸,我说:「妹妹给我锁在门裏。」
「没有用的。我亲自来向她解释。」小芸说。
「小芸--」
「没有关系。我反正不是一个乾净的女孩子了。」
「小芸,你是一个好女孩子!」我激动的说。
「不,我只是下愿意看见你妹妹受人玩弄而已。」
「你几时来?」
「下了班。」
「谢谢你,小芸。」
「别客气了,现在不是这种时侯。看住你妹妹。」
我又拨了电话给玛莉亚。玛莉亚来接听。
她听了我的叙述,说:「你们都太急躁了。」
「要是你怎么办?」我问:「我想不出其他法子。
」
「也难怪你,你一定是急昏了。」她在那边笑,
「那个男人是怎么样的?」我问:「你见过没有?」
「见过,常常约会女明星模特儿的,人很潇洒。」
「怪不得呢。」
「长得比真实年龄年轻,出手阔绰。他不会把你妹妹卖掉,但是腻了之后会把她抛弃,这就犯不着了是不是?那一种女人当然无所谓,玩是大家玩,但是你妹妹还是小孩子……曾经有女人为他自杀。」
「我的天。」
「所以断绝来往也是好的,只是你们别骂她。」
「我骂了她一大顿。」我说。
「你将事情分析得很清楚。」我不由得赞她几句。
「要不要我来一次?两个女孩子说话比较方便一点。」
「这再好没有了,玛莉亚。」我说:「你劝劝她。」
「你的妹妹颇喜欢我呢,国,我看我马上就走。」
「好,我们等你。」
玛莉亚轻笑,「你是第一个把妹妹锁住的哥哥。」
「唉。」
「等我来,再见。」她俏皮的说,挂上了电话。
我感激她,也感激小芸,两个性格不同的女孩子,都这样的关心我,为我做一样的事。
这大概是我的福气。
也许我怪错了小芸,她始终是对我有感情的。
否则她何必这么关心我的妹妹?这么急来通知我?
隔了一会儿,妈妈急了:「里面水也没有一杯。」
我瞪眼,「妈妈两个钟头不喝水,她不会渴死的。
」
「但是她哭得眼泪鼻涕的,总得抹一把脸吧?」
「打电话叫爸回来。」我说:「问过爸才开门。」
「你爸回来会气死。还是等玛莉亚来劝她吧。」
「那么我们就这样等一等吧,你去问她要不要吃点心?」
「妈,你想她会在这种时候吃点心吗?」我反问。
妹妹大声敲门,「至少让我打个电话给他!」她声音是哑的。
我暴喝一声:「下行!你倒想!快跟我静下来!」
「你不合理!」妹妹大叫,「你不过是我的哥哥!」
「那还不够?」我问:「那个男人又是你什么人?」
「好了,」妈说:「我求求你们,别再斗嘴了。」
妹妹又大哭起来。
妈实在心痛,「好了好了,妹妹,你不要哭了。」
但是妹妹没有理她,妹妹抱定主意哭到底。
我很痛恨她这样刁蛮,但是我一点办法没有。
然后玛莉亚来了,我开门见到她,好像救星下凡。
「她在哪里?」玛莉亚低声问。
「在房里。」
「你不该那样做,谁那样对我,我都生气,」她说。
「放她出来?」
「当然,这还用说吗?」玛莉亚白我一眼,「快开门。」
「好的,」我去开了房门。我怕妹妹会一下子冲出来。
玛莉亚推开门走进去,顺手又轻轻的关上了门。
我对妈说:「你去休息一下吧,我看你也真累了。
」
「好的,你看住妹妹,千万不要让她离开这间屋子。」
「你放心。」
妈妈到房间去了,我坐在大门旁边守镇。我知道我的动作很幼稚,但是为了妹妹好,我不得不横蛮一点。总而言之,我不会让她踏出大门一步。
我没有听见玛莉亚与她说些什么,她们的声音很低。
过了很久,房里面都没有动静,我又不敢去偷看。
终于我去看了看妈妈,她好像睡着了,我没惊动她。
然后玛莉亚推开门来,「请倒两杯茶,阿国。」
「好好,马上来。」我马上进厨房倒了两杯茶。
妈妈起床问:「什么事?」
「妈,你睡好了,是她们要喝茶,我在倒了。」
妈透出一点笑容。「啊,这样,妹妹回心转意了!」
「我不知道。」我说:「但是看样子,她至少没有大叫大嚷。」
妈点点头,「这已经是好新闻了,是不是?」她说。
「你去睡吧。」
妈妈又回房去了。
玛莉亚接过了茶,我问:「怎么样,她态度如何?」
「很好。」玛莉亚说了两个字,又把门关上了。
我真不知道她在里面用了什么神通,说了些什么。
但是显然把妹妹镇压住了,光是这样,已经够好了。
我靠在沙发上,叹了一口气,连我都有点累了。
我靠着椅背闭上眼睛。
「阿国。」
、
「什么?」我睁开眼睛。「玛莉亚。」她站在我面前。
「她睡着了。」玛莉亚说:「可怜的孩子,累得不得了。」
「她哭了很久,不肯说话,我安慰了她很久。」
「谢谢你。或者我是不讲理,但也是为她好。」
「是的。不过她不明白。她觉得你们不了解她。」
「没有这种事。她懂什么?」我问:「我不想她受骗。」
「阿国,下次与她讲道理,不要用蛮力。她很委曲。」
我说:「她根本不要听道理。」我摆摆手,「她被宠坏了。」
「但是妹妹说你只是对她呼喝不停,一点都不体贴。」
「好吧,我们两个都有错。」我承认,我声音太大。
「而且你出卖了她。」玛莉亚责备的说:「这是不对的。」
「我急了,我实在是急了。」我说:「你知道我的睥气。」
「或者是我多事了,」玛莉亚说:「我不该说的。」
「即使你不提,另外一个朋友也告诉我了,不关你的事。」
玛莉亚诧异的问:「另外一个人,谁呢?
「她也认得这个男人吗?那好极了。」玛莉亚说。
「所以我才急了起来。我妹妹怎么还可以去见他呢?」
「我刚才去劝过妹妹了,她答应我今天不出去。」
「那太好了。」我说:「明天呢?明天又如何?」
「明天是明天的事了,阿国,你的心不要急。」
我希望小芸一会儿可以来,向妹妹更解释清楚一点。
「你累吗?」玛莉亚低头看着我。她的眼睛真美丽。
我点点头。
「我要回家吗?让你休息。」她很体贴的说。
「不,你留下来。看见你我就不累了。」我说。
「奇怪,我倒变了咖啡精呢。」玛莉亚笑了。
我一直喜欢她的笑,她的笑真够轻松,迷人。
「至少我们今天晚上可以睡一个舒服的觉。」
「不要让她听电话。」玛莉亚沉吟了一会儿说。
「好的」」
「那个男人真是少见为妙的人物。」玛莉亚又笑了。
「坐在我旁边。」我说:「别太累了,我们慢慢的谈。」
她坐下来,「几点钟了?」她问我,「我肚子饿。」
「六点多。」
「我到厨房去找点心,你在外头等着。」她站起来。
「喂,你会做点心?当心又烫着又倒翻东西。
」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不会弄?你等着看我的手势。」
她才进厨房,门铃又响了。谁呢?我怕吵醒妹妹。
我连忙去开门。
「小芸!」我吃了一惊,「是你?」我没想到她这么早。
「是我。」她说:「我早一点下班来看看妹妹。
「请进来。」
「她没有怎么吧?」小芸低下头,「我会说服她的。」
「一个朋友来劝过她,她睡着了。」我告诉她。
小芸穿了一条很普通的裙子,梳了普通的发型。
其实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但生活改变了她。
玛莉亚探头出来,「阿国,糖放在什么地方?」
小芸一转头就看见了她,怔了怔,她们不认识。
「小芸,这是张小姐。」我说:「张小姐叫玛莉亚。」
玛莉亚马上说:「你好。」她笑得很爽朗,「别客气。」
但是小芸又垂下了头。我不怪她,这是她的习惯。
她心理上很自卑。在玛莉亚的神采飞扬之下,她更加不自在了。
小芸看了我一眼,我马上说:「玛莉亚是好朋友。」
「是的。」她说。
「她来劝妹妹,现在妹妹睡着了。你来坐一坐吧。」
「好。」小芸缓缓的坐下,坐得端端正正的,非常拘谨。
她每来一次,就拘谨一次,我觉得她真是奇怪。
两年前她第一次来这里,就反而与妹妹玩得很开心。
她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这样紧张?我不明白。
但是我忽然想起来,她这次来是有特别任务的。我不由得原谅了她的不安,并且非常同情她。
玛莉亚拿了三只杯子出来,放在我们面前。「茶?」她问。
「谢谢你。」我笑,「别忙了,快来坐下谈谈吧。」
「我在煎面饼呢。就快好了,每人两份。」她说。
她急急的跑进厨房,拿了茶杯牛奶糖出来,又跑进去。
我摇摇头,「她要忙死了。」
「她很美丽。」小芸忽然说。
「是的。」我点点头。
小芸看我一眼,不出声。
我说:「我形容玛莉亚美丽,等于我形容茶香一样。
」
「但是美丽的女孩子,怎么可以与香的茶相提并论呢?」
我微笑了一下,女孩子总是女孩子,我明白小芸。
我在杯子里倒了茶,加了牛奶与糖,递给小芸。
玛莉亚捧着面饼出来了,香喷喷地,看上去不错。
「来吃吧。」她神气活现的说,玛莉亚是永远活泼泼的。
对她来说,困难不算一回事,世界上没有灰色。
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孩子,多点人像她就好了。
我欣赏玛莉亚,就是为了这一点,她有无限勇气。
我佩服这样的人,更不用说她只是年纪轻轻的女孩。
我们三个人坐下来分吃面饼,味道很好,又不太甜。
「谁教你的?」我问:「很好吃。想不到你会做。」
「想不到吧?你想不到的事情很多呢。」她笑。
「很好吃。」小芸说。
玛莉亚问:「你是妹妹的朋友?与她很要好?」
「是的。」小芸说。
「那很好,阿国说你也认得那个男人?你说给妹妹听,让她有个警惕。妹妹年纪也不小了,我们只可以启示她,却不可以当她是小孩子。」说到这里,玛莉亚看我一眼。
我很尴尬。
玛莉亚说下去,「阿国把她关了起来,我不赞成。」
「对不起,好不好?」我陪笑,「算我横蛮好了。」
玛莉亚笑了,「现在由小芸来接力劝妹妹,我想先走一步。」
「你有约会?」我问:「真不好意思,叫你走来走去的。」
「有,没关系,阿国,大家都是朋友。」她说。
「你赶快去吧。惊动了这么多人,太不好意思了。」
玛莉亚说:「有什么消息,记得千万要马上告诉我。
」
「好的。」我说。
我送玛莉亚到门口,她下了楼,我才关上门。
现在客厅里只剩下我与小芸了,妹妹与母亲都在房里。
「小芸,」我问:「你是怎么认得这个坏男人的?」
「我?」小芸苦涩的笑,「我不是一个好女孩子,阿国。
」
「这与你的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呢?」我低声问。
她的声音也很小。「我出来做事之后,就认得了他。」
「啊?那不是以前的事?这是最近才发生的?」
「是的。」
「小芸,你的运气真不好,怎么老碰见这种人呢?」
我大为震惊。
「或者因为我本身不好吧。」小芸低头说:「我也坏。」
「胡说!」
「总之在一年前,我认识了他。他常常约会我,像他约会妹妹一样,他又讲了很多好听的话,又诉苦他妻子不了解他,又说要娶我。」小芸很疲倦的靠在沙发上。
「你相信他了!」
小芸点点头。
「小芸!」我痛苦的说:「你怎么永远不学乖呢?」
「我们来往了半年。」小芸喃喃的说:「足足半年。」
「后来怎么呢?」我绝望的问:「他抛弃你了?」
「是的,他玩腻了我,他喜欢玩年轻的女孩子。」
「色魔!」我揑紧了拳头,「法律应该对付这种人!」
「但是我自己不好。我一次又一次的沉沦。」
「小芸。」
「这件事没人知道,阿国,连我父母也不知道。
」
我看着地下,叹一口气,小芸实在太糊涂了。
她苦笑,「我错了那么多次,阿国,我是无药可救的人。」
「这个社会不好。」我说。
「不关任何人的事,是我不好。但是我的损失不大,妹妹就不同了,妹妹是:这么天真。」
「胡说,在我来讲,我是一般的难过。」我马上说。
「阿国,你是唯一看得起我的人,我无脸对你。」
「小芸。」我再次叫她,「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我能为你做什么呢?」她缓缓的说:「我在街上看到他与你妹妹在街上走,我吓得魂飞魄散,赶快来告诉你。别让妹妹再见他。」
「谢谢你,小芸。」我说:「我不会忘记这一点。」
「我没有面目见你,阿国,故此避得你远远的。」
「小芸,你真傻,这些人一次一次的来骗你,又不是你的错,为什么不见我呢?」
「你太好了,阿国,我怎么配见你?」小芸说:
「我有什么好?小芸,我跟你说过一千次一万次了。」
「你会找到一个好女朋友,像这位张小姐。」
「她也只是朋友,小芸。」我说:「你别误会。」
「阿国,我有什么误会呢?我只是一点灰尘。」
「你太轻视自己了,小芸,这是不对的。」我说。
「我没有轻视自己。我确是一点灰尘。」她重复。
「妹妹应该听听你的话。」我说:「她会觉悟的。」
「我已经听到了。」沙发后面忽然传来妹妹的声音。
我与小芸转过头去,看到妹妹苍白着脸站在后面。
我看着妹妹,妹妹也看着我,终于她说:「哥哥。」
妹妹说:「真没想到,他是那样的人。」她低下头。
小芸问:「他……没有对你怎么样吧?」声音很小。
妹妹的脸色尴尬了一会儿,答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小芸说:「他很会讲话……一直说要跟我结婚,给我一个好好的家,我居然相信,他多会说谎。」
「他又说他的婚姻痛苦,」小芸象是自语,「必定要离婚。我一点也不怀疑,我对他充满了信心。我甚至觉得,他是除了阿国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但是阿国始终对我如朋友,他却要娶我为妻,使我成为最快乐的女人。」
妹妹哭了,「他不该骗你,这都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你可以去问他。」小芸说。
「还用问吗?妹妹,难道你还不明白?」我问。
「不,我还是要亲口问他的!」妹妹大声的说。
「既然你听明白了,妹妹,我希望你别往火坑里跳,我不打算多说一次了,我走了。」她站起来。
「小芸,我送你回去。」我连忙随在她身后。
「不用啦。」她回头看我。我发觉她的神情凄怆。
「我一定要送你!小芸,你不要跟我客气。」
「你可以送我到哪里呢?」她反问:「算了吧。」
我呆了一呆,她这话算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你在家看顾着妹妹吧,我要走了。」她一闪出门。
「小芸!我还有话跟你说!」是的,我要说的话太多了。
但是她没有回头。她一直走掉了。我呆在门口。
妈妈起身了,「谁呀?好像来了很多人似的。」
我关上门。「没有谁。小芸来过了,现在妹妹知道是非黑白了,你放心,她今天不会出去的。」
妹妹说:「但是我一定要亲口问他!我还不十分相信。」
「妹妹,小芸会骗你?她干么编个故事骗你!」
「可是--」
「你不必见这个人了。」我温和的说:「打个电话吧。」
「哥哥--」妹妹看着我,她知道错了,我看得出。
妹妹还算是个好孩子,但是我感激小芸,我感激她。
妈妈开心的问:「小芸说了些什么呀?像仙丹似的,妹妹马上回心转意了。」
我喃喃的说:「她说她不配做我的朋友,说了很多次。」
妹妹哭:「她配的,哥哥,小芸是个好女孩子。
」
「怎么了?」妈妈莫名其妙的说:「你又哭了!」
我为她伤心。我真不明白,天下有这种残忍的男人,去骗像小芸似的女孩子。
天啊天,这世界实在太不公平了。我心如刀割。
「小芸呢?」妈问:「都走了?连玛莉亚都走了吗?」
「走了。」我说。
妈妈看看我,又看看妹,「怎么了,你们两个人?」
「妈,没有什么事了,妹妹已经明白了。」我走进房去。
「那么你呢?」妈问。
「我很累,我得休息一下。」我说着关上了房门。
外面的妈妈又与妹妹说起话来。
我躺在床上,奇怪这个世界究竟是否有善恶之分。
我太想看到恶有恶报这回事了,虽然傻,但也可以泄一个气。我甚至有点妒忌恶人的好运气。
我心中闷闷不乐,觉得没有意思,我还是属意小芸。
但是她逃避我,因为她觉得她不配,我无法说服她。
第二天。
妈妈高兴的跟我说:「昨天虽然闹了个天翻地覆,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解决,妹妹决定与那个人断绝来往了。」
妹妹没有把经过完全告诉母亲,替小芸隐瞒了不少。
我感谢妹妹,但是这么做有什么用呢?我想不明白。
我希望有一块橡皮,可以把小芸的过去记忆擦掉。
「妹妹说,是小芸尽力劝她的,倒得谢谢她。」
妹妹的那一段,这样子就结束了,但是小芸呢?
我去找小芸,到那家小小的服装店内去找她。
那个老板娘说:「她辞职了。」
「说走就走吗?」我如晴天霹雳一样。
「没有办法,这年头请人难啊,你是她的朋友?」
「是。她走到哪裏去了,你可知道,嗄?」
「我不知道。」老板娘摇摇头,「她没有说。」
我颓然走出小服装店,我又失去小芸的踪迹了。
但是这一次,我决不再袖手旁观,我要找到她为止。
听其自然不是办法,我到小芸的父母那里去了。
开门的是她的继母,隔了两三年,她样没有变。
「记得我吗?」我问。
她微笑,「我一眼把你认出来了,你是阿国。」
「是的是的,」她是个好人,「你的记性好,伯母。」
「你长高了长壮了,也很英俊。」她向我说。
「谢谢。伯母,我这次来,还是找小芸的。」
「小芸?这些日子来,你没有与她联络吗?她不住在家裏,只是偶然来一下而
巳。」她诧异的说。
「但是……」我惊道:「她说她一直住在家裹的。」
「一定是你听错了,」她笑,「她在外头找房子住。」
「是吗?」我喃喃的说:「我竟不知道呢。住在哪裏?」
「我也不太清楚,她老是搬家,而且不喜欢我管她。」
「她……撒谎?」
「据说她与一个男人在一起。住在……一起。」
我抬起头,「谁?」
「一个中年男人,年纪跟她爸相仿了。」她苦笑。
「真的找下到地址,请你找找好吗?」我恳求。
「为什么你一定要找她呢?」她觉得很奇怪。
「她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说:「我要见她,谢谢她。」
「好的,我去找找看,你坐一坐吧。」她还是很温和。
小芸的继母实在不是一个恶妇,她是很好的人。
我坐在客厅里。
我细细的想,我有点恍然大悟了,与一个中年男人住。
难怪她会知道妹妹与这个人来往。小芸瞒了我很多。她说了很多,依然还有很多没说出来。
照她说,她已经没跟这个男人来往了,不知是真是假。
我希望可以拿着地址去找一找。这次我一定要见到她。
没到一会儿,小芸的继母拿着一叠纸走出来。
「有两个地址,你去看看吧。」她好像也很关心。
「好的。」
「找到她:劝她几句,叫她常常回来。」她迟疑的说。
「好。」我说。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口才并不好啊。
「其实她有你这样的朋友,应该心满意足了。」
我苦笑一下,下楼去。
天下这么大,叫我到哪儿找小芸去?我手中只有两个过时地址,我真头痛。
第一个住宅,是住宅区的大厦,我按址前往,是一个女佣人来开门的。她死不肯放我进去,而且说屋子里没有女住客。
我拿她没有办法,只好把小芸的相貌形容出来。
她想了一想,「啊,」她说:「那个女人,搬掉了。」
我至少知道小芸住过这个地方,也倒有收获。
「她搬掉多久了?」我问。
「与先生吵了一大场之後,她就搬走了。」女佣说。
「几时之前的事?」我追问。
「好几个月了。」她开始不耐烦,「你是什么人?」
「谢谢你。」我走了下楼。看来小芸没有撒谎。
她的确已经离开了这个男人,不再与他来往了。
于是我又再去找第二个地址。那是一个中年女人做房东的。
我告诉她我找那么的一个女孩子,说得很详细。
她说:「搬了。」
我问:「搬到哪里去?」
「上面八楼。」她说:「哪座就不知道了。」
「她为什么要搬上搬下的?」我不明白,便问。
「你去问她好了。」中年女人把房门碰地关上。
我的线索中断了。我还是到上面八楼去吧。
八楼共有四伙人家,我逐一的问,遭了不少白眼。
此地的人,把陌生人都看作盗贼,不太欢迎。
问到第三家,他们说有小芸这个人,她就在屋内。
我本来没有抱着把她找到的心,现在反而不知所措。
「请你在门外等一等,我们去问问她认不认得你。」
「告诉她阿国来找她。」我叫。
如果她不要见我,那么我也只好回去了。
但是那个男孩子过了半晌出来说:「你进来吧。」
他放我进去。
「这间房间便是了。」他自顾自走开了。
我敲敲门,「小芸,我来看你了,你怎么了?」
「进来,阿国。」她在里面说。
我推门进去,她背着坐着。那间房间,像豆腐干。
「小芸,你怎么又躲起来了?找得我不亦乐乎。」
「对不起。」她说。
「别讲这种话,小芸,我还是找到你了。」我说。
「我想避开你,你为什么老要拖我出来呢?」她问。
「小芸,你不明白我心意,无论怎么样,我还是喜欢你的。」我说。
「我是一个下贱的女人。我说谎,我犯罪。」她说。
「这世界上谁没有罪呢?在乎个人承认不承认罢了。」
「你看我!」她忽然转过头来。
我惊叫了一声:「小芸」
她的一只眼睛布满红丝,凝血不散,脸颊上一片青瘀,嘴唇肿起一边,另一边脸上有紫血点。
「这是怎么回事?谁将你毒打成这个样子?」
她低下了头。
「是那个男人吧?小芸,我们可以去报警!」
「谢谢你,但是阿国,我是罪有应得,我破坏了他的好事。」
我摸着她的脸,「疼不疼?我与你看医生吧。」
「过几天肿自己会清的,没有关系。我习惯了。」
我的鼻子一酸,低下了头。
「我的命运如此,阿国,就该如此沉沦。」她说:「谁都帮不了我,你快快离去吧。」
「我不要离开你,我要永远与你在一起,小芸。」
她摇摇头,「你可别说这种傻话,你权当没认识过我就好了。」
「可是我怎么能眼看你受这种苦,这个男人,他会再来。」
「不,他不会再来了。他不敢再来,我也不是好惹的。」
「这事情是因为我妹妹而起的,我要留在这里。」
「不是为了妹妹,是我要报复他。」小芸说。
「你如果要报复,可以早一点做,是不是?」
「我苦无机会,现在他可完了,你妹妹不会再理他。」
「小芸,你别瞒我了,你是关心我们的,是不是?」
「阿国,既然见到我了,我劝你走,好不好?」
「你想想,大家都关心你。小芸,你为什么--」
「不要劝我了,你徒费唇舌而已,阿国。」她说。
「你心肠很硬,小芸。」我说:「你一点不知道我的苦心。」
「或许是,你走吧。」
「我一走你又可以搬家了,是不是?」我低声问。
「是的,我会走得你再也找下到我。」她承认。
「为什么?」
「你常常出现,增加我的痛苦,如果我索性什么都不理,倒也是好的。一个堕落的人,有堕落的乐趣。」
「你说这话,可是当真?」
「谁与你开玩笑呢?我说的当然是老实话。」她说。
「但是请你记住,我还是你的朋友。」我说。
「我知道!你说过几百次了,但是你除了这样说,还做过什么呢?」她提高了声音,有点歇斯底里,「你约我出去吃顿饭,看场戏,就叫做帮了我的忙?你只是显示了你的优越感,增加了我的自卑感!我需要一个家,你可以帮我吗?我需要温暖,你可以告诉我哪里去寻吗?你只是说空话,提醒我是多么的可怜,你走吧!」
「小芸,你怎么如此说?」我吃惊,「我确是一番好意--」
「走吧。」她疲倦的说:「你与玛莉亚,才是天生的一对。」
「想想你的祖母--」
「我的祖母於上月去世了。我的祖父在养老院里。」
「小芸,你真是不幸--」
「有什么不幸?」她喝一声。「我不要任何人来同情我。」
我说什么错什么,看样子小芸是坚决要把我赶走的了。
「你快走吧。好不好?我求求你,以后也不要再来。」
我并没有生气,我看她最後的一眼。她的脸是扭曲着的,但我不觉得她难看。
我有种感觉,知道我们之间的缘份,大概已经尽了。
她永远不会知道我对她的感情,也许她故意不要知道。
我默默的站了起来,离开她那间小房间,回了家。隔了很久,我们都没有提起小芸。
妹妹恢复了正常,好一段日子,她乖乖的坐在家中。
至於玛莉亚,我与她,在不久的将来,也许会订婚。
她的家人非常喜欢我,这是我的运气,我知道。与玛莉亚在一起,一切事情都进行得那么顺利。而我也实在的喜欢她,谁会不呢?她长得那么好,她有可爱的性格,说不出来的魅力。
我在努力忘掉小芸,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忘记她。
她拒绝了我,她认为这样对她有好处,对我也有好处。或者她是对的。
我又不能马上给她一个温暖的家,父母未必赞成她。就这样算了吧。我想。
妹妹说:「当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当然是那个男人,「他呆住了,我斥駡了他一顿,把小芸的事都翻了出来,他一句也不辩,马上挂上了电话,我真痛快……」
可是小芸却因此挨了一顿揍,我想。有什么痛快?
「当然我是有点伤心的,」妹妹说:「但是想想,算了,又不是我追求他,是他来缠我的。那天大吵大闹,一半是为了你与妈不尊重我。」
妹妹的问题的确是百分之一百解了,毫无疑问。玛莉亚答应介绍一个好的男朋友给她,一个大学生。
我们每个人都显得很快乐的样子,幸福不堪言。但是我却知道,某处一个阴暗的角落,有小芸在那里。
我否认爱上了小芸,但是我的确关心她,超乎一般朋友。
日子过得很快,我们的生活极之健康正常。
我觉得日子太无忧无虑了一点,没有太大的意思。
我毕了业,找到了工作,并且与玛莉亚订了婚。
我们订婚的清息登得很大,照片什么的都有。
这是双方父母亲的主意,俗气得惊人,但是我毫无办法。
我爱上了玛莉亚,她使我永远如沐春风,清朗快活。
有一日,妹妹说:「我看见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谁?」
「小芸。」
「是吗?」我毫不惊奇,人与人总是会碰见的。
「她与一个男人在一起,那男人看上去真是俗气。」
「你怎么可以凭一张脸而说他俗气?」我笑问。
「我不知道,这是我的直觉。」妹妹耸耸肩,「我确实知道小芸看到了我,但是她没有与我打招呼,她假装没有见到我。算了。她真是有点怪怪的。」
「这倒是真的。」我说。
「但是为了那件事,我是始终感谢她的,你说可是?」
「是。」
「但是她何必这么奇怪呢?即使打个招呼,也无所谓呀。」
「我也不太了解她,妹妹,我们不要谈论他人了。」
「是的。啊,志强一会儿要约我出去,我该去预备了,唉,那几件衣裳他都见过了。」妹妹又讲又笑,「我穿什么好呢?」
但是我忽然想到,我第一次见到小芸的情形。
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我自洗手间出来,赤着膊。她穿着校服,躺在我的床上。
然後她说房间是她的,我说房间是我的,我是房客。
我们在一起,有过一个快活的七天。她的假期。我不会忘记那几天日子,那似乎也是我最开心的几天。
我与玛莉亚在一起,我的意思,开心得很。
但是这种开心,竟不使我激动,兴奋。
与玛莉亚在一起,我平静舒适,但是与小芸在一起的几天,简直是完全不同的。
所以我一直想寻回小芸,继续那种喜悦。但是我失败了,时间过去,我们并没有再获得那种机会。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够,我一次一次去找小芸,大概就是为了这个吧,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了。
(全文完)
阳光:
我拿着行李走出机场,一眼便看见妹妹匆匆忙忙的奔过来,东张西望,心急得不得了。
我大声叫:「妹妹!妹妹!」一边用手招她。
她听到了我的声音,不顾一切的跑过来,扑到我怀裏,拥抱着我。
「阿哥!」她说:「对不起,我迟到了,迟了十五分钟!」
「让我看你!哗,头发剪得这么短,但是人倒是长高了不少,睑也漂亮了。」我兴奋的说:「有四年不见了吧?」
是的,妹妹忽然之间哭了起来,「我太想你了,哥哥。」
「别哭别哭,」其实我自己的眼圈也红了起来,「怎么一见到我就哭呢?太不像话了,我们先回家好不好?回了家才慢慢的谈。对,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搬离姨妈的家。」
我伸手叫了一部街车,让妹妹先上车,然後我把简单的行李放在前座。
妹妹说:「亚皆老街。」
「你现在住在亚皆老街吗?」我问。
「是的,哥哥,我已经廿一岁了,不能老住在姨妈家裏,住亲戚家有一定的不方便,你是知道的。」妹妹低下了头。
「当然,我没有说不赞成,我是喜欢独立的,」我对她说:「事实上自从爸妈去世之後,我俩也被逼独立起来了。」
「五年了。」妹妹说:「这五年来我长大了很多。爸妈去世,令我伤心很久,现在还是一样,不过我学会了控制情绪。我写信告诉过你,我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你呢,哥哥,你到底在英国怎么样?」
「天气好,气温低,啊,我差点忘了,今天为什么如此热?」我皱着眉头问。
「你的长头发,」妹妹笑,「你的头发比我的长,怎能不热?」
看到妹妹笑真是开心的事。我在四年前应该留下来在这裏照顾她的,但是姨妈一定叫我去念大学,坚持由她来照看妹妹。
「你没有跟姨妈吵架吧?」我笑问。
「当然不,每个星期天,我都去看她,陪她做礼拜。」妹妹白我一眼,然後她告诉司机,「到了。」
我们下车,我一手拿行李,另外一只手拥着妹妹。
妹妹说:「你回来,我太快乐了。」
我们走进大厦,入电梯,妹妹按了十字。
「你一个住这裏?你必须要份外当心呢。」我说。
「我不是一个人住,我与别人同居。」妹妹笑。
「同居?」我睁大了双眼,有痰塞住了我的喉咙。
妹妹说:「不要这样子好不好?哥哥,那是一个女孩子呀。」
电梯到了,门打开,我们走出去。
「一个女孩子?你从来没有在信上提过。」
「两星期前才搬进来的,来不及提。我一个人负担不起这么贵的房租,与她合用一层楼。」
妹妹在手袋裏掏出锁匙开了大门,她行了一个「请进」的手势,我拿着行李进去。
客厅很暗。但是我闻到一阵花香。
「什么花?」我问:「这裏伸手不见五指呢。」
「茉莉花。黎迪亚把窗帘拉得紧紧的,对不起。
」
妹妹走过去把窗帘拉开一点点,使我看到了屋子裏的陈设。当然算不上豪华,但是非常雅洁整齐,这是妹妹的本性,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冻啤酒?」妹妹在厨房裏问。
「一大杯!」我答。
我在地上踢到一样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双米黄色的皮鞋,两寸高跟,法国的查理佐丹牌子,我把它们拣起来放在一角,但是一码远的地方又有一个皮包,小巧的鳄鱼皮,一只金扣子上有一个l字母。
妹妹拿着啤酒与一碟花生出来,看见我蹲在地上,她笑了,「是黎迪亚的东西。」
「她这样随手抛东西吗?」我诧异的问:「谁帮她收拾?」
「女佣人,你放心,不是我做的,」妹妹说:「女工人一星期来五次,今天星期六,刚好休息」
我坐在沙发上,又看到丝袜,淡黄色的丝袜。
「对不起,哥哥。」妹妹道歉。
「与你无关,不过你这个女朋友也实在太不整洁了一点。」
「不不,黎迪亚不是那样的人,昨天她一定是心情不好,喝了一点酒。」妹妹说。
我喝一口啤酒,「酒?她常常喝酒?」
「哥哥,你不会明白的,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只是睥气坏一点,我们说别的好不好?」
「你现在学会抽烟?」我看着茶几上的银色打火机与香烟。
「不——」妹妹连忙摇头。
「又是黎迪亚的?」我接下去问:「她的生活很豪华呢,用品都是第一流的。」
「嘘,哥哥,她在房裏睡觉。」妹妹说。
我怪叫一声,「下午五点钟,这个时候睡觉?她是干哪一行的,妹妹,你怎么跟这种人住?」
「哥哥你别误会,黎迪亚实在是一个不错的人,她是因为失恋才变得有点不正常的,她受的教育比我多,她妈妈送她到这里来住的时候还托我照顾她呢。那位太太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
「你怎么照顾她呢?」我问。
「我煮饭煮多一份,」妹妹得意的说:「然後嘛!留张字条叫她吃,我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令她舒服一点。」
「傻子。」
「助人为快乐之本。」妹妹说。
「她为什么不在家裏住?」我问。
「她与父母合不来。你知道啦,当初她与那小子谈恋爱的时候,家裏坚持不赞成,现在当然关系弄得更糟糕啦。」
「她才来住两星期,你就这么清楚?」
「都是她妈妈说的,」妹妹道:「她妈妈常常打电话来。至於她,我只见过三次。」
「不会吧?」我奇怪的问。
「我上班的时候她没起床,我下班她出去了,有时候深夜才回来,我又睡了,见不着面。」
我摇摇头,「失恋有什么了下起呢?这种女孩子,必然是家裏宠坏了,才耍这种花样。」
妹妹沉默了几分钟才说:「有些女孩子是很痴情的。黎迪亚有一个下午跟我说:『失去了太阳。』她很悲伤,我看得出那是真的悲伤。」
「妹妹,我们说说你的事情吧。」我说:「你可有男朋友?」
「没有亲密的男朋友。」妹妹笑。
「真的没有?我大学裏有几个不错的男孩子,介绍给你如何?你一定要来英国,飞机票我寄给你,我希望你可以好好交一个男朋友,规规矩矩的结婚,过幸福的日子。」
「谢谢你,哥哥。」妹妹看上去很开心。
「妹妹,我今天也很高兴。」我说。
「那就行,你就住在我们这裹吧。」她说。
「不可以,」我摇摇头,「你们两个女孩子,我不可以夹在当中,我在青年会订了房间,花不了多少钱的,你每天来看我,好不好?」
「假如你这样坚持的话,哥哥,我没办法。」她笑答。
「与这个怪女孩子住,你要当心。」我叮咛。
「我每天上班的时候是十时到五时,」妹妹说:「旅行社,买东西我有相熟的铺子可打折扣,我陪你。」
「我带了一点钱给你,妹妹。」我掏出旅行支票递给她。
妹妹大嚷,「我不要,我自己有钱!」
「你够辛苦的,用哥哥钱天经地义,客气什么呢?」我说。
「你半工读,也不是容易赚回来的。」妹妹说。
我转身,想把钱塞在她的皮包裏,抬头间,看到了一个女孩子,站在房门口。
她穿一件白色棉麻质地的和服,黑发散在肩膀上,赤足站着,睑色苍白。她的气质不坏,不是那种女人,我比较放心。
「黎迪亚,你醒了?」妹妹问她。
黎迪亚用微哑的声音说:「有一个哥哥真不错。」
她进洗手间去了。
妹妹说:「她没有兄弟姊妹。」她看着我。
「很多人都是独生的,这也不该是她颓废的原因。」我说。
妹妹笑,「哥哥,有时候你不大了解女孩子。」
「谁了解?」我反问。
隔了半晌,黎迪亚出来了,到厨房倒了一杯咖啡,捧在手裏,她走到妹妹身边吻了她一下。
「谢谢你,每天替我煮咖啡。」她说。
妹妹说:「哪裏的话。冷气冷不冷?」
「可以。」她低下头喝光了咖啡。
「你今天舒服吗?如果有空,跟我与哥哥出去吃晚饭可好?」妹妹很关心的问她。
她垂着眼睛答:「我今天晚上有约。」
她长得很不错,但是我不喜欢她的生活方式。
不过她没有我想像中那么可怕,事实上她的举止很可爱,对妹妹也不错,这样我才稍微放下了心,不觉得妹妹危险。
妹妹对黎迪亚说:「推了今天的约会好不好?跟我们一起也会很开心的,好不好?」
她缓缓摇头,「对不起。现在我不需要快乐。」
「你不可以每天如此。」妹妹说。
她站起来,又走回房间去,把门关上了。
她并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眼,我向妹妹耸耸肩。
妹妹说:「我告诉过她你会回来。」
「哦。」
「她妈妈每天用私家侦探盯住她,她很安全,所以我也很安全,不过她不知道。」
妹妹说。
「荒谬,」我说。
「有时候一个母亲爱女儿是无微不至的。」
「但是太不正常了。」
「不过我还是喜欢黎迪亚。」妹妹说。
「我下喜欢,你快点洗个澡,然后我们出去吃饭。」我说。
「你先洗吧,你一直埋怨天气热。」妹妹说。
「也好。」我开了箱子,拿出毛巾肥皂;
我进浴室,闻到香水味;妹妹是不用香水的,这大概也是那个黎迪亚的东西。
找淋了一个浴,妹妹的浴室很洁净。
等妹妹也弄好之后,我们出去吃了一顿饭,打电话给姨妈,约定明天晚上到她家去,我与妹妹说了很多话,然后才回青年会睡觉。第二天一早妹妹来找我。我们吃中国茶,她陪我买东西,我们大包小包的一直买到下午,才回到她那里去。天气虽然热,但我与妹妹精神极佳。
到了她那里坐下,我问:「今天那个怪女孩子有没有出去?」
「我去看看,」妹妹说。
她推开房门一点点,然後关上,「在睡觉。」
「她真是怪。」
「也是逃避现实的一种办法。」妹妹说:「她失去了爱。」
「爱人难道就是幸福吗?她可以在别的方面追求。」找反对。
「女人都懦弱。」
「妹妹,我要你在这方面强壮起来。」我正颜说。
「好的,我尽力而为。」妹妹答。
「时间快到了,姨妈叫我们早一点去的,你准备吧。」我看看表,廿分钟内出发。
下了楼,我们叫了车。
我说:「你生气十足,你的朋友却暮气沉沉。」
妹妹说:「该死,忘了带姨妈的礼物。叫司机把车驶回去!」
「不不,」我说:「把锁匙给我,我回去拿,你乘原车到姨妈家去,我稍迟便来。」
「也好。」妹妹点点头。
我半途下了车,折回妹妹那裏,用锁匙开了门,拿了礼物,看看表,觉得不会迟过廿分钟,很高兴。
正当我要再次离开屋子的时候,我听见黎迪亚房间有玻璃破碎的声音。我迟疑了一下,是什么么呢?要不要进去看一下?我是男人,进女孩子房间总不大好吧?但是去看一看也是好的。
我放下礼物,敲黎迪亚的房门。没有人应。我再敲,还没有人应,我想推开门,门锁着,我知道不对劲,用力把门撞了几下,撞开来。
我开亮了灯,看见她半个身子垂在床边,我冲过去扶起来,她还能睁开眼睛。
「你吃了什么?」我喝问她。
她显然还没有完全昏迷,可能是我们离开之後才吃了药的,老天,幸亏我折回来发现了,否则的话,真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我非常镇静,马上打电话到姨妈家给妹妹,妹妹告诉我医生的电话,然後说她立刻赶回来。我再电医生,医生叫我灌病人喝冷水,越多越好。
我放下电话,把黎迪亚拖到浴室,开了水喉,就逼她喝水,黎迪亚被我弄得一身湿,她终於呕了出来,有些药片还没有分解,我看得出是安眠药。
她有点醒了,眼泪一直流下来,身体软软的,找只好扶着她,觉得她可怜。什么人这样残忍,扔了她呢?她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她。
她闭着眼睛。
门铃响了,我把她放在沙发上,出去开门,来的是医生,我一身湿,尴尬得很。
医生检查过她,开了药,然後说:「烧点热茶吧,这是你的太大?」他仔细的看着黎迪亚。
「不不,我们只是朋友而已,我并不住这儿。」我解释。
但是医生好像不大相信。
幸亏妹妹也赶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相貌娟秀的中年女人,拚命的在哭。
「不要哭,」我疲倦的说:「她没事了。」
医生说:「发现得实在早,这位先生又做得不错,药全吐了出来,没事了,休息一下,不过叫她不要再做傻事,死又解决不了什么。」
我与妹妹道过了谢把医生送走。
妹妹说:「这是黎迪亚的妈妈。」
她妈妈还在大哭,手足无措,惊慌得下得了。
我既好气又好笑,我说:「她没有事的了,替她换套干衣服吧,否则的话,还真会伤风。」
妹妹把黎迪亚扶进房去,忙得不亦乐乎,一会儿出来倒热茶,一会儿拿冰毛巾。黎太大也恢复了正常,她红着眼睛,直向我道歉道谢。
妹妹坐下来对我说:「姨妈说太不巧了,叫我们明天再去。」
我松了领带,「你看我唯一的西装,绉成这样!」
妹妹笑了。
「她怎么了?」我问妹妹。
「躺在床上哭。」妹妹答。
「我要去说她几句。」我站起来。
「也好,做这种儍事,把大家都吓得什么似的。」
我进黎迪亚的房间,她母亲正坐在一边,也不敢说些什么。
我说:「伯母,你出去一下,我有话要说。」
黎太大只好出去了,我关上了房门。
我看着黎迪亚,她靠在床上,精神萎顿。
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好好的女孩子,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大家对你容忍,你就越加放肆!我不认识你,我昨天才到香港,但我忍不住要教训你。你今天算是自杀了是不是?就算你成功了又怎么样?你对得起你妈妈?你爸爸?你死了又如何?那个男孩子会回来吗?你会得到报复吗?」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养得你这么大,你眼睛裏只有恋爱?只有男朋友?你是念过书的,你用的皮包、穿的皮鞋,都懂得选好的,但是在这一方面,你却这么蠢!笨得连一只猪都不如!你不要以为我会同情你,你这样下去,简直是该死,谁也不可怜你。」
黎迪亚的眼泪纷纷落下来。
「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这个男孩子走了,你可以另外找一个,你又不是七老八十岁!你又不是麻子!喝酒跳舞,半夜下回来,可以解决问题吗?你怎么不看看我的妹妹,她多好,多强壮!你要是我的妹妹,早就给我一顿揍死了,也不必自杀!」
妹妹开门进来,「什么事,哥哥,你声音这么大干什么?」
我指着黎迪亚说:「你现在马上睡觉,明天十点给我起床,不准懒!」
妹妹把我拖出房去,笑笑。
「哥哥,你怎么这样蛮横?」她问。
黎太太点头,「黎迪亚这孩子,是该有个人教训教训她。」
我松了一口气,我说:「她不能哄,越哄她,她就越觉得自己可怜,越是伤心,駡她一顿,她反而会清醒过来。」
妹妹说:「黎太大,你去看看她,别跟她说话。」
黎太大又进房间去了。
「哥哥,你真行!」妹妹说:「肚子饿吗?」
「当然饿。」我说。
妹妹替我在厨房下了两包面。
「你呢?」我问。
「我与黎太太一会儿再吃。哥哥,你说黎迪亚明天十点钟会不会起来?」
「谁知道!」我说。
我把一碗面都吃完了,在沙发上靠了一会,然後叫妹妹当心,我要回青年会去。没想到一个晚上是这样渡过的。回到了青年会,倒睡不着了。黎迪亚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只是她不该折磨自己。这对她没有好处。变心的爱人不会为任何原因再回头。她死了也是白死。
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这么娇生惯养,这么可惜。
我想了半个晚上,其实我也不是不同情她,只是我反对她用这样的态度来对付事情而已。明天如果获得机会的话,我或者可以劝劝她也说不定。
我终於睡着了。
我是被电话铃吵醒,一看闹钟,十点半。
我拿起话筒,「谁?」
「我,妹妹,」她在那边格格的笑,「你这个人,叫人家早上十点钟起来,自己却睡觉。」
「你为什么下去上班?」我问。
「我请假,陪黎迪亚。」妹妹说:「偶然一天不要紧的。」
「你倒真是够朋友,黎迪亚呢?」我问。
「你关心她吗?」妹妹问。
「当然,她怎么样了。」我再问。
「她还真起来了,在吃粥。」妹妹问:「你要不要跟她说话?」
「跟她说话?」
「是的,黎迪亚刚才跟我说,她觉得你的话顶有道理,说你是一个不错的哥哥。」
「谢谢她了。我换好衣服就过来。」我说。
看样子这个女孩子还是不错。我起床。
肯觉悟的人总是不错的,执迷到底,才可怕呢。
到了妹妹那边,我见到黎迪亚倚在沙发上看画报。
我坐下来;,她向我笑笑,我发觉她的精神已经好很多了。妹妹端来一碗鸡粥,坐在我们旁边。
妹妹说:「黎太太太累了,在睡觉。」
我说:「黎迪亚,你需要阳光是不是?其实我们都是阳光,只是你没有发觉,我们也都是你的朋友。昨天我很粗暴,你别见怪——也是为了你好。我在这裏要逗留一个半月,你愿意的话,可以常常跟我与妹妹在一起,不要把自己关在一个小世界裏。」
黎迪亚缓缓的点点头。妹妹笑了,我知道我们还需要时间,还得下功夫,使黎迪亚再见阳光,不是说说那么容易的,但我愿意帮助她,我也希望在这个假期裏做点比较有意义的事情,我相信我会成功。
妹妹说:「黎迪亚,笑一笑吧。」
黎迪亚又笑了笑,只要生活恢复正常,她绝对也可以跟妹妹一样活泼可爱。
她说:「谢谢你们,特别谢谢你哥哥。」
我拥着妹妹,我们都笑了。
(全文完)
只想知道她是谁:
彼得今天来说:「阿明,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什么忙?」我问。
「把你爸爸的劳斯莱斯借出来,我要用一用。」
「你疯了,」我笑,「你知道我父亲,他不会借的。」
「你是他的儿子,他为什么不答应你呢?说多几句好话也就行了。」彼得求我。
「你借劳斯莱斯干什么?」我好奇。
「借出来才告诉你。」彼得说。
「卖什么关子?你不说,我怎么替你想办法呢?」
「我也是受人所托。」彼得叹气,「如果你不肯帮忙,我就死了。」
我说:「也用不着要死要生的,到车行去租一辆就行了,每小时连司机才一百多一点,何必小题大作?」
彼得问:「车行有白色的劳斯莱斯吗?老兄,就是你家有呀!我不死也不成!」
「你要一部白色劳斯莱斯干什么?天下那么多好车,何必一定要这部?」
「我表哥结婚,借部车做新娘车,你明白了吧!」
「唉,你怎么不早说?这倒是喜事,也许向爸说一说,他会答应也说下定。
」
「这就可以了,就可以了!」彼得掏手帕擦汗。
「看你那个紧张样子!」我笑,「你先别乐,爸未必答应呢,那部车他是下轻易借的。」
「你多说几句好话,阿明,我可以把结婚帖子给你看,你总该相信了吧?」
「我没说不相信呀!」我说:「你应该先跟我说了,才去应允你表哥,怎么可以颠倒来做呢?」
「没有法子,我的确是冒失。
」
「太冒失了,」我道:「连穿衣服都这样来着,紫色衬衫,黄色裤子,多难看!」
彼得笑,「但我有女朋友,你没有。」
我只好苦笑,「这是命中注定的。」
「急什么?你才廿三,比我小三岁呢,慢慢来,不迟呀!」
「你几时结婚?」我问。
「梨梨说明年再讲。」彼得答。
「也好,大家更了解点。」
其实彼得是个好人。梨梨是个可爱娇小的女孩子,他们是很好的一对。
「我那未来表嫂,也是梨梨介绍的。」彼得说。
「她倒做媒人做上瘾了。」我笑:「也该跟我介绍一个。」
「她说她不干,你太挑剔了,上次——」
我抢着说:「上次那个小飞女?我还没跟梨梨算账呢,她倒先说我?」
「阿明,你眼界太高了。」彼得摇头。
「也不见得,」我说:「还没碰到合适的罢了。」
「当心一辈子做王老五,然後你继承了大把遗产,花在不三不四的女人身上。」
我瞪起了眼睛,「你这算是咒我?我爸只有我一个,他听到这话,还能把劳斯莱斯借给你?得!三轮车都别想!」
彼得抱拳道:「你多多美言,阿明,我表哥结婚那天,一定有漂亮的女孩子到场,届时你慢慢挑吧。」
「几时用车?」我问:「你这冒失鬼!」
「下星期六,一早八点。」
「行了,你回去吧,我尽我的力,他不肯,我也没法子,那车到底不是我的,我才开个烂福士罢了。」
彼得走了。
他很有信心,觉得我有办法。
其实我也没有把握。
晚上爸回来,在书房裏理文件。
我敲门进去,他抬头看看我。
「爸。」我说。
「什么事?讲吧,没事你是不会进来的。」
我只好陪笑,「爸,我朋友的表哥结婚,借一借咱们的劳斯莱斯,行不行?」
爸问:「哪个朋友?」
「姓姚的,姚彼得。」我对着爸说:「姚二伯的儿子。」
「哦,他。」爸说,「那个长头发。」
我忍不住,「爸,现在每个人都长头发了。」
「他表哥结婚?」爸问。
「是。」
「结婚是大事,排场一下,倒是应该的。」
「爸——?」我大喜过望。
「拿去用吧,叫阿雄开车,索性连司机也借出去,给阿雄一点钱就是了,当心车子。」
「是,爸爸,一定一定。」我再也没想到事情有这么容易。
「还有什么?」爸问。
「没什么。」我说:「没什么了。」
「你的功课要当心点!明年大学就毕业了,别丢睑。」
「是是。」我应着。
「去吧。」
我连忙开了书房门,逃似的出去,打电话给彼得。
「行了。」我说:「弄得我一身汗。」
「阿明,都是为朋友,我也一身汗呀。」他说。
「你风凉得很呢!」
「阿明,到时在教堂裏,你挑个好的女孩子,包在我与梨梨身上!」在电话裏,都好像听到他拍胸膛的声音。
这家伙。
到了星期五,我跟司机阿雄说:「明天一早,我跟你一块儿开车去接新娘子。」
阿雄口停目呆,「少爷,什么新娘子?」
「你别管这么多啦,只开车就行了。」我说。
「可是少爷,星期六是我的例假呀!你不知道吗?」他哭丧着睑,「我不开工的。」
「什么?」我的头马上大起来,「你不开工?没有你,老爷不肯把车子借出去的,你销一天假行不行?後天补回给你好了。」
「少爷,明天实在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急了。
「你开除我也不能销假的,明天我约了阿芳,我……我打算向地求婚。」他结巴巴的说。
「我的天!」我大嚷:「这太复杂一点了吧?」
「这怎么办好,少爷?人家迎新娘子,可不能改期的呀。」阿雄说。
「你还问我呢!」我瞪了他一眼,「你问我,我问谁?」
「这样吧,少爷,你也是为朋友,为朋友就该为到底,你穿了我的制服,开一趟车吧,老爷知道了,也不会发脾气,是不是?」
我叹叹气,「你倒是异想天开,但是除了这个法子,我也想不出了。」
「做司机并不卑下呀,」阿雄笑,「你客串一下好了,我去把车子擦亮,添上花朵,可奸?」
「花我自己明早弄,」我没好气的说:「什么花一个晚上不谢呢?算我倒霉便是了。」
阿雄眉开眼笑,「唉呀,少爷,你可别这么说,说不定接过别人的新娘子,下次就接自己的新娘子了。」
「明天你还是管你自己的事情吧。」我说。
阿雄高高兴兴的去了。
该死的彼得。
害我费尽唇舌,求爸借了车子,现在还要我当司机。
我再打电话给他,「你现在满意了吧?我亲自出马。」
「求之不得呢。」彼得笑。「明天一早八点,请你把车子开到凤凰路五号去接人,那边有一大堆女孩子,你的眼睛睁大一点,然后把她们送到半岛酒店,我与新娘子新郎都在那裏等你。」
「为什么我眼睛要睁大一点?」我问。
「你这个人!当然是选爱人罗。」
「哼!」我摔了电话。
第二天一早,我果然起来了。老实说,彼得的表哥我只见过一、两次,很可能记不清他的睑,我只是给面子姚二伯伯与彼得罢了。当然,人家看得起爸爸的车,难道拒绝不成?如果阿雄不是请假去求婚,倒是没烦恼的。
我在花圃裏剪了两打黄玫瑰,裁掉花茎,用胶纸散散的黏在车头上——这也是看回来的,花车都这样打扮。不过他们用纸花,我用真花,这个时候,叫我哪裏找纸花去?
阿雄把车擦了又打蜡,白色的劳斯莱斯,看上去的确很美丽。但是阿雄的制服不合我身,袖子吊了一截,裤子也嫌短,我只好穿自己的白裤,戴他的帽子。
其实司机何必穿制服呢?这都是爸主意,他就是这样,事事都得办妥当。
我叹口气,把车子缓缓倒出车房,驶出马路。
早上八点正是交通最挤的时候,我可得小心开这辆车。
凤凰路五号。
我知道那条路,静得很,两边都是凤凰木,秋天的时候,红花落叶铺满了一地。
本来十五分钟可以到达的路程,因为塞车的关系,开了三十分钟才到,五号门口,早已经有人在等了。我停好了车,他们嚷:「是这辆了,是这辆了,号码也对,快上去吧,一会儿就迟到了,我们随後便来,现在客人挤,大家走不开。
」
「他们」是一大堆人,多数是中年妇人,既紧张又慌忙,奸像世界末日一样。
我暗暗好笑,结婚,何苦这么忙?
我张望一下,可没见到彼得,也没见到梨梨。对了,他们在半岛酒店呢,那么我来接谁?真摸不着头脑。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孩子敲敲玻璃窗,我连忙开了门,让她上车,她坐在后座,
松了一口气。我问:「就是接你一个人,小姐?」
装司机就装到底吧。
她很疲倦的说:「是,请你送我到酒店去,劳烦了。」
「她们呢?」我指指那些三姑六婆。
那女孩子苦笑:「你没听到?她们随陵便去。」
「啊。」我答。
我刚要开车,她忽然之间抬起头来,看清楚了她一双眼睛,我就呆住了。
她的眼睛。
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而且未经化妆的眼睛。
它们是这样的有感情,这样的带点哀伤,配着两道女孩子不应该有的浓眉,看上去如此特别。
她的皮肤白皙,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细麻裙子,在晨早的阳光下如许清新。
但是她的神态疲乏。
她是谁?我只想知道她是谁。
其中一个伴娘?
彼得对了,他说今天会看到一个合适的女孩子。
「包在我身上。」他说过。
忽然之间,我觉得这一趟司机做得不冤枉了。
她把头靠在车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我把倒後镜调整得很好,我可以看到她整个睑。
她一定认为我真的是司机了,她没跟我说话。
车子一驶出大路,忽然之间塞了起来,得一寸一寸的行驶。一定是前面出了事。
她发觉了,睁开眼睛问:「什么事?」
「塞车。」我答。
「怎么会的?」她很好奇。
「前面一定撞车,这时候车子本来挤,再有点毛病,当然是这样了。」我解释。
「那么到酒店得多久?」
「本来是廿分钟。现在?」我耸耸肩,「谁知道呢?」
「我的天,我会迟到吗?」她急急的问。
「你几点钟到教堂?」我问。
「十一点。」
「当然不会迟到,」我看看表,「现在才八点四十分。
」
「啊。」她松了一口气,「但是我还没化妆、换衣服。」
「其实你不需要化妆。」我说:「你很好看。」我说了司机不该说的话。
她笑了,「谢谢你。」
她很年轻,非常的年轻,从她的笑里,可以看得出来。
车子里冷气很舒服,虽然交通塞得很,一点不觉烦躁,并且四周的车主,都朝我们这边看。
「这部是劳斯是不是?」她忽然一问。
「是的,小姐。」我笑答。
「太漂亮了,我还第一次坐。」她说。
「与其他的车没有什么分别,四个轮子,代替走路。」
「是的,仔细想来,一切不过如此,但是很多人不这样想。」她说。
我把车子驶前几尺。
「你开这辆车很久了?」她问。
她真的把我当司机了。很好,做司机也是上好的职业。
「不一定是开这辆。」
「他们有好多辆车吧?」她问。
「我觉得借车子是完全不必要的事情,很虚荣,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没有车就算了,结婚与车子有什么关系?」
她是一个好女孩子,很有意思。
「是的小姐,」于是我说:「但是各人的想法不同。」
「今天阳光很好,适合结婚。」我说。
「太阳往往在一个人的心目中。」她忽然说。
我在倒後镜又看她。我要这个女孩子。
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我需要的女孩子。
我只要知道她是谁,就可以叫彼得与梨梨介绍给我,然後我决定追求她。
我很轻松,我用口哨吹了一支歌。
她转过了头,「那首歌叫什么?很好听。」
「老歌,事实上相当俗气,它叫『如果我把心给你』。」
「是的,我想起来了,我听过,」她很开心,「『如果我把我心给你,你是否会小心爱护,你是否能永远温柔待它,如果我把我心给你?』
」
「是的,」我说:「就是它了。」
「好歌,有些好歌很俗气。」她说。
我笑,「有些好歌很清秀。」
「你很对,」她也笑,「你太对了,歌是不怕俗气的。」我也很开心。她的精神好多了,刚才很可能因为早起,她的脸色不大好,现在完全不同了。
她问:「车上的花,是真的?」
「是。」我说:「今早采下来的。」
「可惜了。」
「但纸花不好。」我说:「我最不喜欢纸花。」
「但这玫瑰会枯萎,不到中午就枯萎了。」她说。
我转头,「你难道没听过这个吗?「『一朵玫瑰,像所有的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
」
我不知道她听了这句话会如此震惊,她整个人呆了很久,然後才慢慢的恢复过来,她低下了头。
她缓缓的问:「谁说的?」
「波尔扎克。」我说:「法国作家。」
她看看我。她的脸是小小的,白皮肤衬着漆黑的眼睛。
她说:「这是我第一次听,你的学识很好。」
「我?大概因为我是司机?」我开玩笑的问:「听以你才出奇?」
「司机是好工作。」她淡淡的说。
我暗地喝了一声采,今天很少女孩子会这样说。在今天每个女孩子都想嫁留学生、医生、律师、建筑师。今天多少女孩子的眼睛长在额角头,怎么会说她这样的话?
车子还是流通得很慢。
我看表。
差不多九点了。
应该早就到了酒店的,但是遇到了意外。她换衣服或需要一个钟头,我得想法子把她尽快送到酒店去。
然後我就问彼得她是谁。
「你疲倦吗?」我问。
「有点点了。」
我问「我是否讲话太多了?」
「没有没有,说说话解闷,车子太塞了。」她又看窗外。
「是的,」我说:「又不能往别的路走,我想知道前面到底放生了什么事。」我也看窗外。
「照这么,几时可以到达目的地?」她问。
「至少还有半小时。」我摇摇头。
「能不能下车打电话?」她问。
「我想不能,我们在路中心,两边是天桥,那里找电话去?」我说。
「我真傻。」她笑了。
「你可要听音乐?」我问。
「不要。」她答。
「口香糖?」我问。我自己正在嚼一块。
「不。」她还是说不。
她的头发披下来,垂在肩上,乌黑光亮,这样漂亮。我应该早点看见她。奇怪,既然她是梨梨她们的朋友,我就很可能见过。假使见过,就下可能忘记这张睑。
上次给我介绍的女阿飞,差点没吓死我。一出去就问我爸有多少财产,母亲有多少珠宝,还有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待听到我是独子的时候,马上咧嘴笑了起来。奇怪,我又不会娶她做老婆,她那么乐干吗?
后来梨梨说:「她是女明星呢!」
女明星?
我从来没看过她的戏。大概是临记吧?
好的女明星不是没有,但是梨梨介绍错了。
她为什么不把後座的女孩子介绍给我呢?
我不明白。
今天我得好好的去提醒她一番。
车子的行列略为松动了点,我连忙跟上去。
我们缓缓驶过出事的地方,我探头看出去,地上都是碎玻璃,撒在阳光下,闪闪生光。出事的车子拖在一旁,车门上有血渍。
这种风景是很残忍的。
我急急的把车驶过。
她问:「有没有人受伤?」声音小小的。
「我看见血。」
「他们应该当心。」她说。
「是的。」我说:「为什么赶呢?」
「我也不知道,每个人赶来赶去的,然后就碰上这种事。看在眼内,也没太大的惊奇,而且一大半开车的还埋怨交通受阻,对伤者也没有太多的同情,城市都这样。」
「你喜欢乡村?」
「太喜欢了。结婚之后,我就想搬到乡村去住。」她欣喜的说:「我希望有那样的机会。」
「你一定会有机会的。」
「与你说话太轻松了,」她说:「我原来是很紧张的,现在谈谈话,反而觉得好。」
「谢谢你。」我脱一脱帽子。
「你不是司机,是不是?」她笑问。
我也笑了,「你怎么知道不是?」
「你的手表,你戴了一只康斯丹顿。」
我还是笑,「你的眼光实在很尖锐。」
「那么你必须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得谢你,今天做了义务司机。」她说。
「司机也可以戴康斯丹顿。」我还是不承认。
「我有第六感,你真是不像。」她说。
我把车子转了一个弯,半岛酒店到了。
我说:「你上去吧,我停好车马上跟上来。」
我下车为她开门,她也下车。
她的个子相当高,到我身旁,风拂起她的头发,她看着我,上车时,那种稍微幽伤的表情,又出现了。
「几点钟了?」她问。
「九时四十分。」我说。
「车子开了一小时。」她说。
「你还是赶快吧,她们等你换衣服呢,告诉彼得,我马上就来。」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然後挽着一个小化牲箱进了酒店大门。
我把车子停好,赶到他们租下的房间,在门口就听到人声。
我推开门,那是一间豪华套房,里面挤满了人。虽然开着冷气,空气还是不好,香水味、汗味、烟、酒,什么都有,我找彼得。
我看到他了,这家伙,他做伴郎,穿得笔挺,一直笑,这人,我怕他睑上的肌肉会硬掉,笑得太假的人宜注意这一点。
我叫:「彼得!」
他看见我,挤过来,「阿明!谢谢,谢谢!真是辛苦了,要些什么喝的?」
「不用了,」我擦汗,「不会太迟吧?车子失事,交通大乱,拖延了时间。」
「没关系,来得及。」他说。
「彼得,」我把他拉在一旁,「这一下子你可得帮我了。」
「你说!咱们还有分彼此的吗?什么事?」
「什么事?」我微笑,「把一个女孩子介绍给我。如何?」
「你说!那还不容易,她是谁?」彼得问。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说。
「是不是?我早告诉你,这趟司机,不会白敞,你准能在伴娘、亲戚当中挑到一个。」
「伴娘,是的,
她是伴娘。」
「我叫梨梨来,今天一共两个伴娘,梨梨会认得,你指给她看就是了。」彼得到处用眼睛盯梨梨。
「在那边。」我嚷。
「谁?」彼得问。
「梨梨!」我说:「叫她过来问问。」
彼得把梨梨拉了过来,「阿明看中了其中一个半年。急坏了,非叫你玉成好事不可。」
梨梨说:「是不是那个穿浅蓝长裙的?」她指给我看。
「不!」我说:「不是她!」
「另外一个穿粉红色的,站在窗口旁边。」梨梨又说。
我看过去,「不,也不是她。」
梨梨笑,「你到底看中了谁啊?不是伴娘吧?」
我急道:「不是伴娘,难道是伴郎不成?我亲自把她送来的,停好车跟着我也到这裏来,转眼间就不见了她。」
梨梨的笑容僵住了,她看着我。
「那个女孩子呢?她穿白色裙子,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只想知道她是谁,告诉我好不好?」我一直问。
彼得也看着我。
他们两个人都不出声。
「那才是我喜欢的女孩子,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了。」我兴奋的说。
梨梨开口了,「但是……阿明,她是今天的新娘,你不知道吗?她是新娘,你开车去接新娘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什么……?」我呆住了。
「当然她就是新娘!」梨梨说:「我们告诉过你的。」
房间裏的人一阵骚动,我抬起头来,我看见她来了。
那些女人都围上去。她换好了衣服,化好了桩。身上是一层层的白缎,睑上覆着纱。她没有微笑,她垂着眼,她没有看见我。新郎在她身边,一个眫眫而高大的男人。
的确是彼得的表哥,我没有去看他的脸,他不重要。
我只是想,我是多么的不幸运。
「阿明。」彼得走过来。
「彼得,我的胃不大奸,锁匙在这裏,你去开车。用完了,退回我家去。」
「一阿明……」
「拿去吧。」我把车匙放在他手中。
「……还有那么多的其他女孩子……」他说。
「你们就要迟到了。」我说。
他耸耸肩,跟其他的人走了。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
他们都离开了。房间完完全全的静下来。
在茶几上,有一个花瓶,瓶裏插着一大束玫瑰,而且都垂了下来,谢了。
我看着这一束花,又看着透明的纱窗帘,又看着天花板。我心里到并不是哀伤,我只是觉得太巧合了。一个这样好的上午,我将如何消磨下午呢?
我拿起一朵花。这朵玫瑰,也跟其他所有的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
(全文完)
玫瑰蝴蝶:
我有收藏贝壳的嗜好。
在香港,集邮的爱好者多,但是集贝壳的,就此较少。在书房里,我有四个特制的大玻璃柜子,放满了贝壳,我不敢说那些收藏品是第一流的,但是的确也有很多「慕名」来看一看的朋友。
在那几百只贝壳当中,有不少是「罕见」与「极罕见」的品种,但是我始终觉得有点不够。因为我找不到一只叫玫瑰蝴蝶的螺。这只贝壳,我经见过一次。也只有那么一次,以後在图片裏,到是常常可以看到,然而图片再美,怎么可以与实物比!这只全世界不会超过十二只的玫瑰蝴蝶(murex
lobeckil)螺,曾给我太深的印象。事情是这样的,我必需从头讲起。
大概廿年前,当我还只有十五六岁的时候,在故居,我有一个好同学,他叫沈梅生,年龄与我相仿。
梅生的家里有钱。他父亲,他的叔叔们,他的堂兄堂弟,全住在一间大屋子里,靠他爷爷一个人维持生活,梅生的父亲,可以说是二世祖,他是长子,那个时候,我们都嘲笑梅生是个三世租。
他穿得好,吃得好,又有各式各样的奇特玩具,而我,顶多不过是捉捉蟋蟀,到城隍庙去逛一趟而已。
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对贝壳发生兴趣,我会把一、两个月的零用省下来,买一只紫色的扇贝,放在抽屉里看半天。我的家境虽然不错,但是比起梅生,真是差一大截了。
幸亏父亲认为集贝壳也算是正当消遣,故此有意无意间,也偶然资助我一下。
我买了很多书来看,得到了不少关於贝壳的知识。当然那时侯的书本,图片印刷是差远了,不能与现在的比,但是我也看得津津有味,那些各种罕见的贝壳名称,都顺口可以背得出来。
有一次梅生来找我,叫我教他做几条代数。
那时候冬天刚到,梅生穿着皮袍子,围着绒綫围巾,一派少爷样子,这人,虽然调皮捣蛋,但是因为一张睑长得清秀,所以母亲很欢迎他。
梅生在我那间小小的亭子间聊天,母亲弄了酒酿汤团给我们吃。
梅生说:「这团子,我们家三四个女佣人,没有一个做得好,怎么能跟伯母的手势比!」
我瞪他一眼,「你少拍马屁!」
梅生笑了,忽然问:「听说你收集贝壳,有没有这事?」
他问起了,我不必瞒,我有点骄傲,「是的。」我答。
「从那裏得来的呢?」梅生问。
「到店裏去买。」我说:「那来源是极困难的,又贵,早晓得,还不如集邮。」
「都放在哪裏?」梅生问:「给我瞧瞧。」
「你瞧管瞧,」我对他说:「可不准粗手粗脚的乱碰。」
他有点不耐烦,笑着道:「得了,把宝贝拿出来吧。」
我打开那只抽屉,展示了那几十只辛苦得来的贝壳。
谁知梅生一看之下,轰然大笑,便弯下了腰。
我急了,「喂,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好笑的?」
「唉呀我的天!」梅生笑得几乎连眼泪都掉了来,「这叫做收集吗?恐怕到海滩去一次,拣回来的比你这些还多一点。」
我连忙板下了脸,「三世祖!你说话当心点!」
「别这样,阿杰,你听我说,我那爷爷,就是集贝壳的,我进过他书房,见过他那些东西,阿杰,真是密密麻麻,放满了几只大柜,那才精采呢!」
我问:「真的?」
我有点不大置信,因为从来没听梅生讲起过。
.
「那有什么稀奇?」梅生一副不在乎的说:「我爸说我爷爷老了,真是有毛病,整天躲在那书房裏,对着一大堆贝壳,你想想,这不是疯了?贝壳!那算是什么呢?」
但我已经听得呆了。
我问:「你说有整整几个大柜子?」「有!而且都是直接问洋人买回来的,好贵一个!我爸说他如果有那个钱,必然多讨几个小老婆的,想想,放着世界上这么多好的东西,爷爷花钞票买几个螺!」
我跺足道:「三世租!你与你爸爸是天字第一号俗物!」
梅生并没有生气,他反而笑了,「你那口气,倒跟我爷爷一样,这样吧,你去拍拍他马屁,说不定他死了之後,就把那几柜子东西给了你呢。」
我瞪起了眼,「你怎么青天白日乱咒你爷爷?」
梅生撇撇嘴说:「他有心脏病,又不是我咒的,医生都说很危险,爸爸、叔叔他们,还天天盼他死呢。」
我楞了半晌。
哗,我想,整柜子整柜子的各种贝壳,能够让我瞧上一瞧,就好了——不过慢着!我还是不相信梅生,得问清楚才行。也许他噱我呢?他本是个滑头。
「这样子,梅生,你说你进过你爷爷的书房?」
「当然。」他笑道。
「你把那些贝壳都看清楚了?」我问。「也不太清楚啦,反正有印象。」
「那么我问你,有一种贝壳,那样子像鸭蛋,金黄色的,闪亮晶莹,你爷爷有没有?」
「有!怎么没有!」梅生笑,「年前才弄回来的,爸暗暗的嘀咕了半天呢,所以我记得,背面是白色的对不对?叫作什么黄金,黄金?爸说老头子的钱就舍得他自己
花!」
「黄金宝贝。」我叹了一口气。
「对了对了!」梅生嚷:「嗳,你倒是有研究。」
看样子不错了,梅生没撒谎。那黄金宝贝,也算是上品了,他爷爷有,那些其他的,更是不用说了。
「喂!阿杰,我们别老说这些好不好?」梅生忽然抗议。
「你呀,梅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是你,就天天坐在你爷爷的书房里,光看那些贝壳,就呆上半天。」
侮生吐吐舌头,「爷爷?谁敢见他?他最近睥气益发怪了,见谁骂谁,还用拐杖打人,多怕。」
我罕纳了,「那你进他书房干什么?」
「老实跟你说了吧,阿杰,我是去偷钱的。」他笑了。
「梅生,你也真是,你的零用还不够多吗?」
他只是笑。
我说:「梅生,我们好几年的同学了,我求你一件事,你跟你爷爷说,我想去看看他那些贝壳。」
「不行!我一家都不跟他说话的。」
「他年纪那么大了,岂不是很寂寞?」我问。
「管他呢。」梅生还是那种腔调。
「跟我说一说好不好?」我还是求,「我真想去看一看。」
梅生犹豫了一会儿答道:「这样吧,我们偷进他书房去好了,你有没有胆子?」
「有!」我说。
「你倒是顶爱那玩意儿啊,」梅生笑,「我爸说将来爷爷死了,他会把它们全部扔到後巷子去,打个粉碎!」
「罪过罪过!」我说:「那我就在後巷子等着,全部接了回来。」
梅生说:「人家道玩物丧志,你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我们几时去?」我问。
「现在就去,爷爷这时候不在书房!」
「给他抓住了怎么办?」我问。
「怕?怕就别去嘛!」梅生拍拍胸瞠,「男子汉大丈夫,没有一点胆色,像我,像我就好!」
我白他一眼,「我可没那么一个爷爷!」我说。
我披上棉袄,跟他出去,我们在寒风里一边走一边聊,也没乘车。
梅生的家,是一幢法国式洋房,两层高,有花园。屋子旁的马路,都是梧桐树。这时侯梧桐叶子落得光光的,他与我走进花园,梅生抬起头指给我看。
「你瞧,二楼那间书房,就是了。」
我也抬起头,「那个窗怎么是彩色玻璃的?」我好奇问。
「谁晓得我爷爷,都是他弄的,你看见那个小圆型的气窗没有?我就是从那里钻进去的。」梅生说。
「我的天,那个洞太小了,而且又在二楼!」
「你看到那棵梧桐没有?左边那个桠权,爬上去,刚好够,打开气窗,就钻进去,再安全没有的。我能进去,你也就可以了,来!咱们爬树!」
他一撩袍子,就要上树,我忽然看见书房里人影一幌。
「梅生,别爬了,你爷爷在书房里!我见到了。」
梅生有点变色,「真的?」
「真的。」我说:「看样子今天进不去了。」
「那你运气不好。」梅生说:「改天吧。」
「不愁,」我自己安慰自己,「来日方长。」
梅生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你喜欢哪一只?就是那只黄金宝吗?」他用手搭着我的肩膀问。
「叫黄金宝贝。」我改正他,「那只倒还罢了,将来是必然有机会得到的。有一只叫『玫瑰蝴蝶』的,你听见过没有?」
「没有,那名字倒是很嗲,样子是怎样的?」梅生问。
「太美了,」我陶醉的说:「不知道你爷爷有没有。全世界也没有多少只,那是淡红的,有翅膀,张开像蝴蝶,颜色似玫瑰,那名字,一半是我杜撰的,但是我想连你爷爷也不会有异见,只有这个名字能配它。」
梅生皱起了眉头,「我不知道有没有,我替你看着。」
「那我回去了。」
「要是你真爱,我替你拿出来。」梅生说。
「那怎么可以?」我失色说。
「你想想,我爷爷的东西,总归是我爸的,我爸的东西,迟早是我的,我的东西,爱给谁就给谁,早一点,迟一点,有什么关系?」
「三世祖!」我只好笑了。
是这样,我才知道梅生的爷爷与我有同一嗜好,不过他是前辈。从那天起,我天天向往到他的书房去走一趟。并且我发誓,我将以搜集贝壳为我终身嗜好,永不放弃。谁晓得?或者有一天,我也可以收集得与梅生的爷爷一样多。
隔没多久,梅生又来了一次。他是特地来找我的,不为代数。
他说:「你有贝壳图片吗?」
「有。」我反问:「干嘛?」
「爷爷昨天买了一块鬼东西,比一座屋子还贵。跟你上面形容的差不多,」他匆匆翻着图片,「对了,是不是这个?」他指着问:「约莫二、三寸长,玫瑰色的。」
我呻吟了一声,「是了!」我倒在沙发里。
「我爷爷说:『都全了!都全了!』你想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太想到他书房去一次了。我的天!我的天!
「我回去了。」梅生说:「真抱歉,爷爷这几天简直没离开过书房,一点机会都没有。」
「你索性就直说了吧,有什么关系呢?就说你有同学想看一下那些贝壳。」
「不行的。」梅生还是老话一句。
梅生再来的时候,事情不妙了。他苍白着睑,气急慌忙的奔进我家来,他一手抓着了我,那是冰凉的。
「什么事?」我连忙问。
「我有点害怕。」他喘气,「阿杰,」他瞪着我,「我爷爷死了。」
「嗄?」我吓一跳,「为什么今天上课你还没提起?」
「才咽气的,医生还没来呢,现在停在家里,爸跟叔叔们在大吵大闹,我逃了出来。」
「你怎么能逃出来,老天,你是长孙哪。
」
「大叔要用刀砍爸,我才不敢留在那裏!」
「原来你不是怕死人。」我取笑他。
「阿杰,你是我的好朋友,你陪我回去壮壮胆子,家里闹得不像话了。」他拉着我。
「好,我们走。」我说:「我去跟妈说一声。」
我穿了衣服,跟他奔出去。那个晚上,似乎真正的有冬天味道了,并且下雨,那雨,简直就是雪水。
我边跑边问:「你爷爷怎么死的?」
「心脏病,坐在椅子上僵掉了,女佣人发现的。
我喘气说:「那倒也舒服,好人应该死得舒服。」
「你怎么晓得他好?」梅生不服气问:「你又没见过他!」
「想必是个好人。」我说。
我们跑到了沈家。
沈家灯火辉煌,人头挤挤,都聚在客厅裏。
我们刚要进去,梅生就拉住我。「慢着,阿杰。」
我看着他,「干嘛?」我问。
他的脸是阴森森的,跑了一段路,不但没有使他的睑红润起来,反而更青了。他本来有极灵活的眸子,此刻也有一点呆滞。
雨水淋了他一身,他呵出来的气都成了白雾,皮袍子面子已经是湿透了,头发一绺绺地挂在额上。他突然变得与平常那个活泼、无忌、放肆的梅生有点两样,这我是注意到了。
我以为他害怕了,他刚才也说害怕。
于是我安慰他,「梅生,年纪大了的人,总是要死的,你又何必这样呢?你要我陪你,我就陪你好了,不必害怕。」
梅生站在园子裏,依然不想回到屋子裏去。隔了一会,他说:「他们都盼他早日死,他现在果然死了。只是这些年来,都是靠老头一个人,他死了,阿杰,你说我们的家会变成怎么样?」他问。
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种问题。一时间回答不上来。
他十五岁,我也只有十五六岁,他问我,我又问谁呢?但是在这种时候,我是必需讲几句话的。
我说:「那你也不必担心,你父亲是长子,既然你爷爷去世了,这个家,必然是他承担的,那么……那么……」我挤出一句笑话来,「你就由三世祖升为二世祖了。」
他没有笑,我也没有笑。
他说:「恐怕不行。爸爸并不想当家,他只想分家,拿了钱就走,那些叔叔婶婶们的意思也都一样……你一会儿就知道了。所以我害怕。」
我勉强笑着说:「你怕没饭吃吗?」
他答:「我爷爷那时候身体还好,能駡人,常常说:『你们等着瞧吧,将来那没饭吃的日子,还是有的!』。」
梅生默默的低下头。
梅生是湿透了,我也一样,我觉得冷,打了一个颤,我拍拍他的肩膀。
我说:「梅生,我们进客厅去吧,不要在这里空站着,淋雨也会淋坏身体。」
他还是不出声,一点也没有进屋子去的意思,于是我推了他一下。
「梅生,进去,我陪你。」我说。
他忽然抬头看了看他爷爷的书房,又低头想了—会儿,他看住我,「阿杰,有了!」他握着拳头,「你听我说,你会后悔。」
「干吗?」我又问了一句。
「你不是要看贝壳?」他问:「现在房里没有人,不去还等几时?现在爷爷死了,那些东西,准让我爸爸一块钱十个的秤了给人,你再也见不到了!」
「对!」我说,但是又犹豫起来,「现在去,不大好吧?」
「什么不好?」梅生向客厅呶呶嘴。
我听到一个女人在尖叫:「乡下哪几块地?我们是死都不要的,谁回乡下去?哦,把烂货都给了我们,你倒想?」那声晋,真是直达户外。
我叹气。觉得梅生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是我小婶,」梅生说:「最厉害了。我们爬树上去吧。」
我与梅生爬上梧桐树,还听见那女人在叫:「不谈好,就不准叫医生来!叫什么?人都死了!」
梅生轻轻推开二楼那个圆窗,腿先伸进去,肩膀一缩,整个人钻进去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很轻易的滑进书房地下。那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毯,一点也不觉得痛。
但是我一站起来,就吓坏了。
书房很大,中央放了张长沙发,沙发上分明停着一个死人,用毯子覆盖着睑与身体。
我混身热了起来,发着抖,「这……这……」
「别怕,是爷爷,」梅生倒很镇静,「何必怕呢?你不是说他是好人?可怕的是楼下那活人呢。」
我也静了下来,梅生说得对,有什么好怕的呢?他生前必然是个寂寞的老人,现在尸体还没有寒透,子女就在楼下争得天翻地覆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也不算太小,总而言之,我忽然觉得这老头子可怜,於是我向他鞠了一个躬。
梅生拉我,「别傻了,你看吧,这些贝壳,你爱取哪些就取哪些,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的了。」
这个时侯,我才抬起头来,在微暗的光线下,我看到所有最最名贵的贝壳,我的心头狂跳起来,老天,我做梦都没想到,梅生爷爷搜集的种类,远远超过了我所想像。我站在那些柜子前面,一排一排的看过去,如痴如醉。我还记得在第四只柜子裏,上格放着一只火红的龙宫贝,匠格有一只「大海荣光」。那时候也只是走马看花。
每一只贝壳,都有分类,每一类又标着名字,这位老先生真正花了很多心血在上面!但是他的儿子却要把它们都扔到後巷子去!
忽然之间我转过头来,看住了梅生,偷贝壳不算偷吧?孔子说:「偷书不算偷。」
贝壳也是只有比书本更高贵的。
梅生说:「那个黄金宝就在那边。」
「梅生,那只玫瑰蝴蝶呢?给我带走好不好?」
「好,当然好,你找吧,找到就拿走好了,不拿白不拿!」他很豪爽。
我一时也热血上了头,不顾一切,在那四只大玻璃柜子裏到处寻,偏偏就是不见。
我急了,「侮生,在那裏?你是认得的!」
梅生指着一个空格子说:「明明在这裏的,他就是把它放在这裏,然後说:『都全了,都全了!』」
柜子裏的确有一个空档,一张卡纸写着玫瑰蝴蝶的拉丁文学名。但是贝壳不在。我必需要找到它,我不能忍受它沦落在一个不懂欣赏的人手裏。
梅生帮我翻转了整个书房,连抽屉都拉开来看过了,只是不见那贝壳。
我颓然坐下来,「算了,梅生,别再动了,再动就对你爷爷不敬了。」
梅生默默的陪我坐下来。
书房静得离奇。我们俩湿漉漉的坐着,也不理。
楼下的争吵声不断传上来。
梅生忽然哭了。「要是爷爷有你这个孙子,该多么好。」
「何必後悔呢?」我安慰他,「你还可以做好儿子。」
我打量着书房,除了贝壳外,还有不少的线装书,当然也有有关贝壳的外文书籍,都散在地上。一张地毯铺在近窗口处,方便了梅生的进出。家俱是酸枝与云石的,很简单,一张沙发倒还舒服,此刻沈老先生就躺在上面。
这个老人,就在这间房间裏渡过了他大部份辰光。
我哑声问:「你有奶奶吗?梅生。」
「奶奶早廿年死了。」
「爷爷几岁了?」
「六十五。
」
「不很老嘛。」我说。
梅生忽然又振作起来,「阿杰,那一只寻不到,你随便再拿吧,其他的也不错呀。」
「不必了,我只想见一见那一个。」我站起来,摇着头,「既然没缘,也就算了。」
这时候,楼下的人忽然沸沸腾腾的一起上楼来,他们嚷着:「让医生上去。」
「怎么办?」我问梅生。
「躲到屏风後头去,人多了再出来,他们怎么会知道?」
我与他缩在屏风後。
书房门被打开了,几十个人涌进来,七嘴八舌,还在争个没完。
大概是医生吧,他吆喝道:「请大家静一静!」
书房裏的人都静了下来。梅生拉拉我,我们偷偷的走出来,刚巧他们都围着沙发,
背着我们,我与梅生就装作刚从客厅上来的样子,大大方方在後面看。
医生掀起了毯子,我看到了老人的睑。
他与睡着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一睑的和平,相貌很端正,一点也不像梅生所形容的那么凶恶与不讲理。要是我有机会向他提出要求参观,我相信他是会答应的。
医生把了脉说:「是心脏病发作。已经叫了救护车了。」
人群都「啊——」了一声,不知道是庆幸呢,还是叹息。
医生刚要走,忽然说:「咦,怎么他抓着拳头?手裏有什么?」
已经散开的人群又围拢去,「什么?是什么?」都争着问。
我有一种厌恶,他们真像苍蝇一样,手裏即使是一块大钻石,也不必这个样子嘛!
我看着医生慢慢的拨开老人的手,那僵白的手指中央,是那只玫瑰蝴蝶螺!
他揑在手中。
至死他揑在手中。
医生「咦」了一声,大伙就跟着叹息。
我看到了我要见的贝壳,的确是名不虚傅,虽然不可能闪亮夺目如珠宝,但是大自然的创作,上帝的意思,那种纤巧的线条,美丽的图案,真是无以上之。
就在那个时侯,那贝壳一滑,从死者手裏滑到地下,敲碎了。
我轻轻惊呼一声。
只有那个高度,照说是不应该碎的,况且又是木皮地,但是它竟然跌碎了。
医生放下了他的手,梅生那些婶婶们,忽然都放声号哭起来。我也哭了。
哭得很伤心。梅生也哭。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心肠如铁,照理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哭,但是我为一个不相干的老人,好好的哭了一场。
我记得梅生抽抽嗒嗒的说:「人家爷爷死,抓住儿子的手,我爷爷,抓的是一只贝壳。」
我只见过那只贝壳一次,就是医生拉开沈老先生手的一刹那。以後再没见过。
我访过名家,只要提到那名称,他们都笑,全世界只有十来只的东西,只能放在博物馆裏,私人如何寻觅得到?至於其他的种类,能找到的,倒都找来了。
有时侯偶然想起梅生,我倒希望能再见他,再与他聊聊天。出生在那种家庭,我并不怪他。
他爷爷死了没多久,家产都分了,那幢有梧桐的屋子,居然卖了出去,那些贝壳,不知所踪,梅生也转了校,开头还写几封信,以後就没有了音讯。
没多久,爸妈就带着我来了香港。
妈妈老说:「你那个皮袍子脱套换套的同学……」那就是指梅生了。
我是很感激他的,他让我看到了我要看的东西。
如果他现在看到了我的收藏品,恐怕不会取笑了吧?只是他这个人现在在那裏,我真是不晓得了。
我不是要为一只贝壳写一个故事。只是这段事情,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使我无法忘记。
即使永远得不到那只玫瑰蝴蝶螺,作为一个人来说,我还是此那个老人幸福。因为我除了四柜子贝壳,还有爱我的妻子,一儿一女。
我的生活幸福,我的家庭融洽。
我十岁的女儿,常常会来我的书房,指着问:「爸,这只是什么?这只又叫什么?」
我的书房有温暖,这是无可比拟的。
温暖!
温暖不是一只叫玫瑰蝴蝶的贝壳可以代替的。
有时候我这样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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