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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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细之恋(2/2)
    “如果不回来晚餐,请拨电话。”

    我说:“对妹妹说话,多用中文,你不是广东人吗?用广东话更好,别用那么多的英文,她的英文已经够好了。”

    “好好好。”丈夫退回去看报纸。

    妹妹出去了,我回到厨房里做菜。我买了一本中文的烹饪大全,但是丈夫还是情愿吃简单的三文治红茶,纸杯与纸碟子,吃完之后一丢了之。我深为自己庆幸着,本来就该如此,谁馋嘴谁就得花钱请厨子,请不起厨子只好安份一点。似乎很多男人都不明白,都向人诉说太太做不了好菜。

    他们最爱诉苦,还有妹妹口中那个“家明叔叔”,被女朋友撇了,一天到晚说那个女的“假眼睛假鼻子假下巴,都是假的,连牙齿都是假的”。我在这里听了头皮发麻,弄不清楚地是那一门的好汉。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做好了罗宋汤,又烤了三盘子的小蛋糕。

    妹妹回来了,倚在门口,一头大汗。她打开冰箱,自己做了个喷火美人吃。我问她:“买了什么?”她答:“没什么。衣服都是日本人做的,日本味很重,穿上了好像穿和服似的,受不了。”她停了一停,“我烧得八国联军入北京的时候,偷得最多伦得最精的是英国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日本人真是……”

    我看了她一眼,时间多了,一个人便想得多,想得多便敏感,这是不贰的理由。“结果买了什

    么?”

    “两双鞋。”她把鞋盒子打开了。金色的鞋。我看一看,没出声,过一阵子她说:“它们不难看,我想我不能穿妈妈也能穿。”

    我松一口气。“今天晚上你预备干什么?”

    她说:“好香的牛肉汤,如果米高在的话,一定喝很多。跟米高在一起最高兴了,往往要等到照镜子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是黄种人。我的意思是——你是明白的,我并不是想做白种人。”

    “我当然明白,妹妹,”我说:“我的确明白。”

    “我肚子很饿。”她说:“但是什么都不对胃口。”

    “先吃点东西。”我说:“天气真越来越热,受不了。”

    “妈妈,明天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

    我们还是照着老规矩,出去吃饭算是大事,可是香港人仿佛是天天上街吃的,每家餐馆里都挤满了人。我叫她去问爸爸。她听话的去了,回来说爸爸也想换换口味,于是我们一家三口决定出去吃。明天。

    “晚上你陪爸爸看电视。”我建议。

    “我想看‘流行曲首榜’,我已经三个月没有看到大卫宝儿了。”妹妹一肚子的火,“我不要看这些三八兮兮的人提着剑,戴个假头发追追赶赶的,还演到三点钟呢,对面那家人也就看到三点钟,吵得要死,睡不了觉。”

    我暗笑,把妹妹的怨言集中在一起;岂不便是“市民心声”吗?

    “明天早点起来,打网球去。”

    “说起网球便气,还打网球呢!什么名贵的运动!只有两个球场,没有一个人真会打,又是水门汀地下,一点气氛都没有!那时候我们天天在公园打,隔三步路便是一个公园,就跟——”妹妹低头想一想:“就跟他们搓麻将一样的方便普遍。”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妹妹也笑,丈夫探头进厨房问:“什么事笑成这样?”

    妹妹说:“或者我可以回学校的泳池游泳,但是我那两套泳衣都是你去巴黎的时候给我买回来的,是不是?同学们见了都挤眉弄眼的,好奇怪,穿都快穿破了。”

    丈夫看着女儿,摇摇头:“怨声载道。”

    我说:“决要民不聊生了。”又笑。

    “妹妹,再试一下,看有没有办法适应。”她父亲替她打气,“你只是一个小女孩,你一定可以的。”

    妹妹说:“我再试试就是了。”

    “看,妹妹,”我说:“除了巴黎,最美丽的城市便是香港了,你要以任香港为荣呀,买东西与吃东西都那么便宜。”

    “我还是去洗澡吧,耽会儿没有水了。”她走了。

    我看着丈夫,“我是不会放她一个人回英国的,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可不希望她嫁洋人,生一堆杂种,我还是希望她看好红楼梦……这次回来,大部份是为了她。”

    丈夫耸耸肩,“我倒是高兴的,”他开了罐冰啤酒,“又回来了,明明是华人,却拿洋人的薪水,三两年下来就有储蓄了,一样教书,洋小子野性难驯,我又是有色人种,怎么跟他们吵?现在这些学生真听话也真可怕,叫他们长便长,叫他们扁便扁,一个教授便是一个神,我再不习惯,那种飘飘若仙的感觉也还是好的。”

    “你别回家来飘就好。”我说。

    “我饿了。”他说。

    “我陪你吃。”

    他自己做香肠热狗,妹妹洗完澡也出来吃一个。我注一意到她胖了,没有运动便会胖。

    我到她房里,她又躺在床上。

    我摇摇头。我拨开她的头发。“头发该修了吧?”

    “他们剪得不好,又贵,我还是喜欢菲立的手势。”

    “妹妹,你不能把香港变成伦敦的雪莱区呀。”

    “我不管。”她呻吟一下,“米高看到他们把我的头发剪成这样,不知有何感想。”

    “你真的这么想米高?”

    “我想每一个人,每一样东西,”她跳起来,“还有我们的狗,阿飞。”

    “你知道吗?妹妹,”我说了老实话:“昨晚我梦见詹普森太太来借一点黑胡椒。”

    妹妹“哦”的一声,“这便叫‘病成方寸’,我不喜欢香港。”

    “方寸是什么?”我马上问。

    她指指胸口。

    我微笑,其实妹妹怎好算外国人,她虽然在那里乱用成语,但是她的中文比起一般香港同年龄的孩子,那是好多了。有一段时间我母亲来与我们同住着。母亲与我的感情时好时坏,但是那一段日子却是和谐的。她把她能教的全教了妹妹。仿佛历史重演,我学过的“汴水流,泗水流”,我学过的木兰词,全部到了妹妹的口中,母亲得到了满足。

    后来妹妹便一直学中文,放了学到一个老亲家去,打打闹闹,也看完了西游记,哪吒的“吒”老记不住。她很喜欢中国东西,那怕是一把扇子也是好的,大概是洋人眼里的中国,浮面的,靠不住的。

    就像香港,也怎么能够代表中国?浮面的,靠不住的,是不是为同样的原因妹妹失望了。恐怕到了台北她更受不了,她到底是个孩子。

    那天就这样混过去了,谁也没太好的心情。

    第二天一大早就倾盆大雨,我们对雨是习惯了的,但是水龙头却没水,这不习惯。

    晚上一齐去吃馆子,我特地叮嘱妹妹,“穿胸罩。”

    上次她没有穿胸罩,一件雪白的小t恤,引得整个饭店的人的眼睛像苍蝇见了血似的。妹妹的胸部发育得好得出奇,再也没料到的。

    “妈妈,很热。”她说:“我在英国从来不穿的。”

    “那是因为你还小,而且在英国谁都不穿。快,听话,防止胸部下垂。”结果她穿是穿了,穿个纱的比不穿又更引诱了一层。妹妹迟早是个问题人物。她穿了新买的金色鞋子。我注一意到她的足踝上有条细细的链子。我问:“那是什么?”她答:“足踝链子,看到没有,两个心型的坠子,性感。

    刚刚才买的。”

    我说:“我只觉得俗。”

    “妈妈,这是香港,你不能清教徒似的。”

    看谁在教训谁。

    我问:“你认为米高会喜欢吗?”

    “我不大认为那很重要,”妹妹说:“米高在八千里路外,万一地看见了而不喜欢,我可以拿掉。”

    “你们母女俩少争吵好不好?”丈夫高声的说。

    我们总算到了天香楼,妹妹坐在那里渴望着她的叫化鸡。吃这种专门喂游客的东西,我深觉不好意思,然而到了天香楼,香港也就比较可爱得多了。

    丈夫忽然说:“宋教授也来了,我过去打个招呼。”

    他过去了。妹妹的眼光跟过去。那边也是一桌三个人。不过朱教授带的是他的儿子,十岁模样,非常的不耐烦,坐在那边用筷子敲桌子,被宋太太喃喃的教训及安抚着。我忍不住笑,年轻的一代真难管。

    没多久丈夫过来了,宋太太说他们家的女佣人跑了,没奈何,现在天天夜里在此吃饭,儿子刚从美国回来,闹得人仰马翻。

    “回来过暑假?”

    “不,”丈夫说:“宋太太不肯放他回去了,年轻人大学刚拿到学位,怎么肯听话,天天吵。”

    “年纪这么轻便拿到学位了?了不起,”我说:“看上去才十岁,还是个大孩子嘛。”

    丈夫说:“是呀,我也奇怪着,他入学早,今年廿岁多一点点。”

    “是独生子吧?”我问。

    “不就是。”丈夫说:“所以宋太太疼成那个样子。”

    妹妹也朝那边看一看,但是没说什么。

    我算看:“妹妹的预科还剩一年,明年进大学,廿一岁也好毕业了。”

    妹妹不做声,吃她的八宝饭。

    宋家他们先吃完,到我们这一桌来打招呼。宋太大非常的客气,口口声声的称赞妹妹:“真标致,听说功课也非常的好,是不是?女儿有女儿的好处,真是小鸟依人的。”

    妹妹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连忙站起来说:“宋伯母过奖了。”妹妹就是这一点叫人没法子不疼她,走在外头,她是非常得体的,绝不会丢了大人们的面子。

    宋太太拉着妹妹的手,一定叫她到宋家去玩,没奈何,妹妹与他们约好了礼拜天,我也得去。看来宋家也是蛮寂寞的。他们那个儿子不大说话,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他很漂亮,这么漂亮而功课又好,那太难得了。

    他们说了好一阵话才走的,我们才继续吃完甜品。这在外国也是不可能的吧,外国人讲礼节,我们讲舒服。

    妹妹说:“宋哥哥念的是mit。”

    “呵!”我大表敬意,“什么科系?”

    “高能物理。”妹妹说。

    “是吗?”我一点也不懂,“你几时问他的?”

    “当你们说:‘——天气好热哈哈哈——’的时候。”

    “他有没有问你念什么?”我问。

    “有,我说了,英国文学。”妹妹忽然笑了一笑,“比起他那个;好像非常渺小的样子。”

    “才不会,人们记得爱恩斯坦,也一样记得拜伦与济慈。”

    “他很骄傲。”妹妹说。

    “是有一点。”我说:“你也很骄傲,年轻人看上去都像一只只的小孔雀,都那么骄傲。”

    丈夫说:“这一代又比我们强了多少!一个个说出来都有名堂的,我们那个时候挣扎多久,才考到一个奖学金。”他很感慨。

    我说:“你也不要太天真,尽往好的地方想,那日我经过一间汽车修理行,要面几个学徒,汗流浃背地在做工,人家也不是大好青年?”

    妹妹说:“不要紧的,我看报纸,好像最近最红的一个功夫片明星,便是汽车行里出身的,这是香港,只要有机会,不怕难做人上人。”

    我笑说:“你少跟我做那副小大人的样子。”

    礼拜天约好宋家的,但是临时教会中的牧师要我到医院中做探访工作,我想一想,便叫妹妹独自去,叫她买一盒蛋糕。她大力呻吟,表示被我陷害,她不肯去陪老太太消磨一个下午,情愿在家里闷着,后来被我教训一顿,才呼天抢地的去了。

    非常意外,在医院我碰见了宋太太,原来我们是同一个教会的。宋太太问:“那么妹妹是在我们家了?”我说:“是呀,我叫她来陪陪你谈天。”宋太太笑了,“你说这巧不巧?刚好小雷要去打球,我把他留住了——现在倒好,两个年轻人可以说说话。”我谦道:“只怕妹妹年幼无知,倒把宋哥哥得罪了。”

    我与她结伴同行,她一边告诉我她那小雷如何嫌香港繁华空洞,要赶回去修硕土博士。她死不放行,现在这孩子天天在家闹个没完没了。我跟她说我们那妹妹也一样,连香港的水都嫌是酸的。

    我们俩苦笑。

    结果我们自医院出来,小雷与妹妹俱不见了,宋太太认为他们可能结伴看电影,我想想,小雷是比那个家明可靠得多了,不会出问题的,顶多两个人路不熟,走走也走回来了,我很放心。

    妹妹这些日子这么寂寞,求伴是人性的表现,她一个人窝在家中,我多怕她会窝出病来,说也奇怪,自从她认得小雷以后,仿佛不那么埋怨香港了。

    隔没多久,她与小雷两个人踏脚踏车到郊外,还买了两只装蚱蜢的竹篮子回来,两个人非常有交通的样子,我们家里像是有点恢复在英国那样模样了。

    又隔没多久,妹妹开始称赞香港的好处,她说:“虽然没有水,可是买得到菲奥路昔的牛仔裤,我与宋哥哥一人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又说:“山顶那条小路项美丽,走一圈要两小时。可是真的看山下美得……”

    我与丈夫面面相觑。是不是小雪带她发现了香港的美。在她眼中香港变了个样子,也不吵看回英国了。我叹口气,女大不中留。

    宋太太跟我说:“奇怪,小雷最近安静不少。前天借他爸爸的照相机,替朋友拍照去了,大概水土渐渐服了。本来嘛,是中国人,怎么反而不习惯中国的地方呢?”

    我一个字不敢说。

    果然,隔没多久,妹妹捧着一大音照片回来说:“我觉得香港太上照了,非得寄去给同学们看看不可。”照片自然是小雷拍的。

    小雷现在也常常来接妹妹,现在他不骄傲了,现在他神气有点羞涩,妹妹也只会躲在他身边偷偷的笑。

    时间过得快,又开学了。

    我有意无意的说:“香港真不方便!那日我去看医生,才是个伤风,又要等,诊金又贵。”

    妹妹安慰我,“妈妈,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听了这样的话,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

    “怎么,开了学,有什么节目,功课先要放第一。”

    “那自然,”妹妹说:“宋哥哥最看不起功课不好的人。”

    “是嘛,他有什么打算?”

    “他打算找工作,但实在太年轻了,此地又没有这一科可以让他升学,我正打算跟他联合起来,请求朱伯伯与伯母让他再去深造呢。”

    我心中何尝不是这样想,小雷看上去实在太嫩了。

    但是不久宋教授力荐他儿子进某中学作客座讲师,校方居然非常满意。大家又惊又笑,老师廿岁,学生十八岁,这算什么?但是在宋教授苦心经营之下,小雷他那独生子总算被留下来了。

    一日我听他对妹妹说:“等你大学出来,我再去念硕土。”

    我马上觉得他们已是两小无猜了。妹妹真是幸运,从父母的手里还没出来,已经快交在一个可靠的人手中了,少见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社会现象——这种不正常,丑恶的现象,不见也罢。

    当然妹妹现在有了伴,红楼梦也大可不必看了。香港?她现在顶喜欢香港,开头还在说明年暑假“回”英国去看看,现在也不提了。

    像她那种年纪的人,说了话不算数叫天真。只要她看得顺眼香港,香港也一定看得顺眼她。明天下午,她不是要与小雷游泳去了吗?

    妹妹怎么会住在香港而不觉快乐,不可能。

    女儿与情妇:

    父亲一定很爱她,他买了一件银狐的大衣给她,又买了一只两克拉的方形钻石。父亲并不是一个十分大方的男人,因为他的情妇太多,如果他一直大方,那会使他破产,但是对她,仿佛是不一样的。我甚至听说,暑假当我到伦敦去看母亲的时候,她睡在我的房间里。

    母亲还是老样子,结了婚生了我还是那么美丽,她的美丽是不能形容的,可是一个黄种英籍的中年妇人住在一个白种人的国度里,也结识不了上等人,她长年累月的寂寞着,跟她的屋子一样,每天大门外故着两只洗净了的牛奶瓶子,空气阴凉如明镜。然而这对她的寂寞并没有什么帮助,所以她养了一只猫。

    父亲一点也不寂寞,每天他总有办法在早晨四五点钟回来。

    有时候我坐在客厅里等他,问他是什么意思。

    他会笑,然后说:“你只是我的女儿,快去睡,你的功课已经够坏了。”

    这个暑假我不必但心什么,我已经被开除了,他们在我的书包中搜出迷幻药的时候便把我开除了。我很安乐,我觉得能够令父亲烦恼一下简直是一种享受,他总得抽点时间出来为我操心。

    他说:“如果再这样,你得去伦敦与你母亲住,念那边的学校。”

    然后我想起了母亲,略圆的鹅蛋睑,高而挺的鼻子,略有点厚重的嘴唇,但是这一切都被她美丽的眼睛镇压住了,在母亲不可置信的大眼睛中,可以看到她心中一切的变幻,她的快乐,她的悲哀。她有一双令人不置信的大眼睛,正如别人问我,“小梅,你的眼睛可不像你爸爸呢。”

    我答应去陪妈妈,但是我没答应把书念好,每当爸爸的女朋友们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会说:“我是他的太太,你有什么话,跟我说也是一样。”爸爸并不重视这些女人,他任我放肆着。直到她出现为止。

    她穿一件白t恤,一条很好的牛仔裤,一条金腰带,一双金色的高跟鞋,她长得很漂亮,有气质,脸是狭长的,与妈妈没有一点相像。她大概廿七八岁,正是适合结婚的年龄。而我的爸爸,必是这一类女人结婚的最好对象。

    我说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她打扮得很合时,太合时了,我相信她一定是为了取悦我的父亲才这么做的?爸爸是相当俗气的一个人,他不希望女朋友太标新立异,但是也不希望女朋友看上去是个苦朴朴带灰的人。我相信她不见我爸爸的时候,一定穿得比较轻松,也要比现在可爱一点。

    我看了看她说:“我是不会喜欢你的,你不用花费力气来讨我的好。”

    她看看我,她看看我父亲,然后她说:“我并不想取悦你,为什么我要取悦你?”

    “因为你知道我爸爸爱我,如果你爱爸爸,并且要想嫁给我爸爸,你一定要装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出来,所以你要取悦我,表示你并不介意你未来的丈夫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表示你将来会跟她处得很好。”

    “是吗?”她说:“这主意好像不错,但是你没想到,我并没有意思要嫁你父亲,就是因为你父亲离过婚,并且有这么大的一个女儿。男人多数嫌女人离过婚,怕关系太复杂,但是女人也可以一样的挑剔,不相信你问你父亲,我会不会嫁给他?我只是他的女朋友,说得比较通俗一点,我是他的情妇。”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问得很没有礼貌。

    “玛丽亚。”

    “你是不是那种只有一个英文名字而不会说英文的女人?”

    “小梅。”爸爸说。

    “有什么分别呢?”她问:“我们都是女人,我们都有一颗心,这颗心一般的都会流血。”

    “那是不对的,有稍许的分别,”我说:“有些女人比较蠢,精神坚强,百折不挠,坐在麻将桌子上便可以忘记一切,一年可以换三百个男人。有些女人很脆弱很美丽、像我的母亲,午夜坐在黑暗里,只看得见她一双闪闪发光而混乱的眸子,她不能忘记。而且有些女人很幸运,有些女人不幸运。有很多分别,你是哪一种?”我追问。

    玛丽亚真的在想,她把我的话全听进去了,而且在思考。

    我这一生来,每一个人都不把我当孩子,每个人都不把我的话当正经的一回事,只有玛丽亚,她真的在想,我忽然被感动了,我知道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她答我的问题:“我是一个潦倒的女人。一向际遇不好,所以心中愤然不平,很多人不喜欢我。”

    爸爸忽然不耐烦了,他说:“你们两个居然也聊得上。玛丽亚,你与她说上那么多干嘛?你再说她也不会明白你有什么不满,对我单独说好了,孩子们懂得什么潦倒不潦倒的?”

    玛丽亚不出声,她有很好的忍耐力,就像我的妈妈一样,但是我的确不明白,她穿得那么时

    髦,插金带银的,怎么会是潦倒?我真不明白。

    之后我们三个人沉默良久,然后便开饭了,这一顿饭吃得非常的静,玛丽亚吃得很少,也不替父亲夹菜,她不像是那种会侍候男人的女人,这一点脾气倒与母亲很相像。妈妈始终不肯奉承男人。

    这个玛丽亚,我不必替她但心,凭她这副脾气,与父亲在一起,长则三个月,短则一个月,爸爸再喜欢她,恐怕也是不愿意迁就她的。

    忽然玛丽亚问我,“你手上是什么疤?”

    “香烟烫的。”我说。

    “不痛吗?”她眼睛里露着震惊。

    “不痛。吃药时怎么知道痛?”我说:“只知道好玩。”

    “将来你的男朋友问你,你怎么回答?”

    “我会告诉他,我是一个堕落的少女,我是个坏女人。”

    我笑,“我才不但心将来,运气好,即使是应召女郎,也会被丈夫供养着。我妈妈自幼品学兼优,就是太优秀了,所以一生默默的渡过,午夜梦回,她一定很后悔她年轻的时候没有太荒唐吧!”

    爸爸提高了声音说:“我的女朋友这么烦,我的女儿比她话更多,我们可不可以静一静?”

    我说:“我却觉得我们这里话最多最噜嗦的,是我的爸爸。爸爸,人到中年百事哀。”

    爸爸又问玛丽亚,“你见过这样的女儿没有?真的有其父必有其女?”他笑。

    “什么都可以做,毒品是不能碰的二碰毒品,就没有尊严了,人家叫你做什么,你便只好做什么。”玛丽亚说。

    我不出声。我不想再与她辩下去。那么母亲呢?她一点嗜好也没有,但是因为婚姻不如意,使她闷闷不乐,郁郁终身,她又做错了什么?我觉得一个女人的命运可以受自己控制的地方太少了。

    再洁身自爱,到头来还是违心愿,我的论调与她们不一样,我喜欢放任,我喜欢不负责任,我喜欢畅所欲为,我要与妈妈完全相反。

    吃完饭之后爸爸把玛丽亚送回家,他叮嘱我说:“别出去,我马上回来。”

    他果然马上回来了。

    过没几天,我私底下约会了玛丽亚,她这一次穿得非常的漂亮。“肯诺”的宽裤子,藕色的,一件雪白的丝衬衫,一双凉鞋,穿得那么时髦,动作却这么潇洒,而且这次一点妆

    都没有化,年纪虽然不小了,但是还带点少女介乎少妇之间的风韵。

    我说:“我打听过你了,你是一个出身更好的女子,怎么会跟我爸爸搭上的?”

    “你的语气中,像是看轻了你的爸爸。”

    “他的趣味很坏,他不过是运气好,做生意赚了一点钱,喜欢女人。对于男人,任何女人都是一样的。你浪费了你自己,你一定是知道的。”

    “我知道。”

    “因为你寂寞?”我问。

    “你好像知道得很多,你年纪还很轻呢。”她笑一笑。

    “我比别人看得多,我把读书的时间省下来观察人生。”

    “读书是很重要的。”她劝我。

    “你呢?妈妈呢?”我笑问:“你们还都不是大学生?你们有什么好下场?一个是弃妇,一个是情妇,都不能是善终吧?还比不上街边的一个泼妇,可以拔直喉咙,把那臭男人痛骂一番,出口乌气。”

    玛丽亚笑了,笑看笑着,忽然像是被什么呛住了喉咙,咳嗽了几下,眼睛就红了。

    我说:“不过爸爸还是很喜欢你的,我看得出来,也许他也知道你与众不同的地方,她送你礼物,那太不简单了,他是一个算盘很精的人。”

    玛丽亚不出声。

    “但是你在他身上也得不到什么,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爱情,这是其一,他的钱都在妈妈那里,这是其二,他不可能再结婚,这是其三。其责你还是早早离开他好,人是有感情的,日子长久了,你的名誉也不好,趁现在时间短,你来个撇清,人家就无可奈何了。”

    “可不是。”玛丽亚还是笑,“你还是个孩子哪,没想到说出来的却可以是至理名言。”

    “爸爸身边少不了女人,他跟谁在一起都一样,没有你也会有其他的人,但是你未免太委屈大牺牲了一点。我调查过你,以你自己的能力与正当收入,你可以买比这更大的钻石与更好的皮裘。”

    “你是好言劝我,我明白。”玛丽亚说。

    我忽然想起妈妈,她们两个人在某方面是很相像的,有点滥用感情,对世上的事大认真,这又有什么好处呢。

    玛丽亚最后对我说:“你长大了,必然是个最潇洒的女人,替我们出气的,来,我祝你一帆风顺

    。”

    我向她学学啤酒杯子。

    我真的有点喜欢她了。

    我问爸爸:“你是怎么认得玛丽亚的?”

    “朋友的朋友介绍的。开头觉得她很好,后来便发觉她有点怪怪的。小梅,爸爸要出差到外国去一趟,大约两个礼拜,回来趁机会把她撇掉,你看怎么样?”

    我说:“她肯吗?”

    “不肯又怎么样?”爸爸反问:“你也知道她自己有事业,又不是职业情妇,她自尊心很强,况且大家都是成年人,难道她还会大闹不成?”

    我静静的听着,做情妇也不一定有好下场。

    爸爸去了,回来的时候果然是静悄悄的,没有惊动朋友,隔很久玛丽亚打过一次电话来,她问我父亲回来了没有。我说回来了。

    她那边静了很久,我提醒她,“他如果想见你,他自然会找你的。”玛丽亚笑了,她是一个明白人,以后没有再来过电话。从此以后她消失了。

    是爸爸令她消失的,谁知道呢?或者他们早有默契,这么短的一段故事,只好算是狭路相逢,与缘份无关,爸爸专门走狭路,专门看窄路上有机可乘的女人。可能对于玛丽亚,又是另外一回事吧!也许她心里有点难过口口谁知道呢?

    爸爸忘得最快了,对于这种事,爸爸一向是忘得最快的,不久他又另外有了情人。我的功课始终不能升级,于是爸爸要把我送到妈妈那边去。

    妈妈为了这件事赶回来,与爸爸商量,爸爸在很平和的气氛下接见她。我心里想,夫妻到底是夫妻,只要我在人世间,他们总还是要见面的,一个倩人再出色,也还是情人,爸爸与玛丽亚天天见面,不过两个月左右,也就烟飞灰灭,影子也没有了。我也知道他们是不会长久的,但是也不能短到这种地步,爸爸与一个舞女便来往了近两年,那舞女临走之前还把我们客厅的大镜子都打破了,爸爸也不过只摇摇头说:“她要倒霉七年。”照迷信的说法,打破镜子是要倒霉那么久的。后来我想也一定是那个女的倒霉,因为爸爸一直很得意。

    妈妈问我要不要跟她走。

    我说:“跟你多吃苦,又连带累了你,不如跟着爸爸算了,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个学期我一定用功。”

    妈妈又回英国去了。我答应要做的事,果然都做到了。至少要弄个升班吧,我想。于是闷在家中读书,那班朋友来找一两次找不到人,便也算了,他们还会愁找不到人玩吗?成绩表拿来,我自己吓一跳,居然五十七人考了第三。

    我打电话找玛丽亚,好让她也高兴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她也分享一番这个乐趣,但是电话号码仍旧一样,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温柔地向我解释,前住房客已经搬走很久了,他们在那里居住,也已经是半年以上的事了。

    我很惆怅,或许只有这样做才是最最聪明的,等到我们要找她的时候,她已经失踪了。

    我再到她公司去找,也说早已离了职。她这样做是为什么呢?她太重视父亲了,爸爸是不会再去找她的,她不必为了他而牺牲这么大。也许她要躲的,只是她自己,而不是别人。

    我没能找到玛丽亚。我把成绩表寄给妈妈。我改了,爸爸没改,他依然是夜夜笙歌。一副风月不知人事改的样子,与他同住,要有很大的耐心才行。但是渐渐我也明白了他的寂寞。他曾经耽在家中一个星期,到第八天的时候,闷得几乎爆炸,然后又出去了,回来之后,只见他一个人拿着杯酒喝,比出去之前更无聊。

    从前他不会这样,从前他带着女人进进出出,不当一回事,谈笑风生的,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也不一样了,每天放学我居然纹风不动的坐着做功课,给母亲写很长的信,连姻都戒掉了,一切药都不碰,零用钱拿来买书看,什么书都有,有时候父亲连我的书都拿去看。

    有一日他问我:“你记不记得爸爸以前有个朋友叫玛丽亚?她家里有很多书。”

    “那不是以前的事,那才大半年。”

    “大半年还不算久?”他苦笑,“你爸爸的日子全浪费掉了,真是。”

    “你想她?”

    “其实并不。”

    “如果你想她,把她找回来。”

    “不不,我们的个性合不来,她太清高了,又不能像你母亲,对世事不闻不问,她是一个很麻烦的女人,惹不起,上次是我的幸运,也许是她爱面子,这么轻而易举的摆脱了她,再去把她找回来?不必了。”

    “但是你想念她。”

    “一时想起而已,此刻已经忘了。”爸爸笑,“爸爸最高兴的是女儿现在乖了。”

    “你可想念妈妈?”

    “没有。”

    “你有没有想念过一个人?”我老老实实的问爸爸。

    “你叫我想谁好呢?小梅,我其实是一个非常寂寞空虚的人,你叫我想什么人好呢?男人解除寂寞的方法不外是吃喝嫖赌,小梅,难道你想我自今天起,忽然老僧入定状看起四书五经来吗?”

    这话把我都引笑了。

    果然爸爸也玩出事来了,他趁我熟睡时把一个舞女带回家,那舞女半夜里起床,把爸爸所有名贵的东西一偷而空,一走了之。

    爸爸非常的生气,尤其是一些有纪念价值的东西,像几副袖口钮,两只表,爸爸都愿意用现金赎出来,但是那舞女死不承认,也不能承认。她反问爸爸,“我能去的地方,其他野女人也都能去,怎么一定说是我偷东西?你哪只眼睛看见的?你睡得那么死?”说了一大串难听的话。

    爸爸就没说什么,我心里很有点觉得他是活该。

    但是爸爸问:“小梅,爸爸是不是老了?”

    我说:“怎么说法?”

    “女人只有在男人笼不住的时候才会想到钱,她伦我的东西,是不是因为她觉得跟我在一起是委屈了?”

    “我不知道;爸爸。”

    但是隔了很久,他没有再把女人带回家来。其实他根本不应该把那种女人带回来的。也许是酒店没有空,也许是那个女人家里太脏,但是这种女人是不能进来的,爸爸弄明白了一个道理。

    “我未曾做一个好父亲,”他忽然说。

    我恍惚的笑了一笑,隔十八年才说这个话,未免太迟了,但正如外国人所说:迟总比永远不来的好。有个日子总会得等到的,那怕是王宝钏,也等到了她要等的人。但是母亲雩.

    我写信给妈妈,我说爸爸已经完全改变了。他们有没有可能在一起住。妈妈说永永远远没有这种可能,他们之间积恨太深太深,她不能够在他临老要找一个伴的时候才原谅他,当中这十八年的青春又怎样算法?

    我说或者他们应当一齐去巴黎。去了巴黎一定不会生气的,一定还是很愉快的。但是妈妈便不肯回信了。

    我的生活变得非常正常,但是心中始终有一个疑问,关于将来,我到底是嫁一个人,冒险走妈妈的路子,还是一辈子到处晃着,学玛丽亚?自从爸爸之后,玛丽亚又躲过多少个男人?而且我是一个劣迹斑斑的女孩子,对于前途问题,我十分的担心。除非我的运气特别好,看样子也不会。运气好不会碰到离婚的爹娘。

    然后有一天,我看见了玛丽亚。

    她看上去很自在,像我第二次见她那个样子,但是这次她穿很好看的裙子,双手插在口袋里,据说这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我也非常喜欢有口袋的衣服。两只手往口袋一放,一了百了的样子,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她看上去不十分高兴。玛丽亚,我不相信像她这样的人会真的高兴起来,除非是为了一些特别的理由。她是爸爸最好的情人,只是爸爸也知道配不上她。男人没有理由要为一个女人牺牲自尊心,除非他爱死了她,但是一个中年男人又还能剩下多少感情呢?

    那是一个画展,一个年纪很轻的男人跟她在一起,两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

    我过去轻轻的拉她的衣服,“玛丽亚。”

    她转过头来,仿佛不认得我,忽然又想起来了,毕竟我们只见过两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把她记得这么清楚。毕竟可以忘记也是最最好的事。

    我微笑,“我是小梅。”

    “哦,是,瞧我这记性,”她说:“李,这是小梅。李是我先生。”她介绍着。

    我一时没领悟过来,玛丽亚笑了,她说:“先生丈夫。”

    “你结婚了,恭喜恭喜。”我乐得跳起来。

    那年轻人长得很漂亮帅气,向我点一点头,便往前面走去。玛丽亚耸耸肩。

    “你是何时结的婚?”我问。

    “九月。”她说。她手上搭着的只是一件普通的呢大衣,不是爸爸送的银狐。她手上也未有戴那枚戒子。

    “你快乐吗?”我问。

    “快乐?天下有这件事的吗?”她反问。

    “我们可否喝一杯咖啡?”我问。

    “我与他去说一声,等一会儿他好来找我们。”她说。

    她走过去与那个年轻人说了几句,然后又回来,我们到二楼的咖啡厅坐下,她叫了一桌的点心,吃得很多,什么都是打双份的来。

    我看着她,不响。

    妯深深叹一声,“你好吗?”

    “我改过目新了。”我说:“我今年毕业,本来应该早一年,你知道。”

    “那很好。”她说。

    “你好吗?”

    “到目前为止还不错,我在等我丈夫的第一个情人出现。”

    我笑,“你不可以这么悲观。”

    “为什么不?我是非常相信报应的。”她说。

    我更笑,“报应是样很奇怪的事,报来报去报不到坏人的头上去。”

    “可不是!”玛丽亚笑了,“小梅,你是益发成熟了,你爸爸也不枉爱你一场,他如果爱过什么女人,那也就是你了。”

    “你记得爸爸?后来我去找你,到处都没找到。”

    “你找?而不是他?”

    “你想念他?”

    “有一度我以为我们可以结婚呢。”她说。

    “你知道吗?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事,比我想像中复杂两百倍。只不过是男人与女人而已。”

    “可不是,能生出这么多事来,”她笑,后来又问:“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名誉不好。”

    “什么名誉不好?”玛丽亚反问:“要你的人总还是要你的。”

    “我猜是的。但是我妈妈,她又做错了什么呢?我弄不清楚,我总是不明白。她这一辈子没有伤害过一个人,我们总是不停的在伤害她。譬如说我父亲,为什么撇下了她,我始终弄不懂。”

    “或者……他不配。”

    “为什么当初又娶她?”

    “我不知道,小梅,我也未曾问过。”她低下了头,“我也不知道你父亲为什么忽然不要我了,有很多事情是不能明白的,什么是吃亏,什么是便宜,我也不懂得,现在到了我这种年纪,最好莫问莫闻,见有路便向前走,希望船到桥头自然直,小梅,这种人生观,不是你爱听的吧?”

    她的丈夫已经走过来了。

    “我要不要告诉爸爸你已结婚了?”

    她摇头,“那对他来说没有分别,最重要的是,他早已不再娶我了。”

    “对不起。”我说。

    “为什么要你说对不起?”她苦笑,“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从来没有帮过你。”

    她笑了。

    她的丈夫已经替我们付了账。

    我拉住她,“玛丽亚,祝福我。”

    “可怜的孩子,见得太多,也懂得太多,我祝福你,衷心的,但是你也要祝福我。”

    “是的。”我连忙说。

    她扬扬手,走了。

    下一次见面也许她丈夫也有了情人。也许她有了女儿。也许我也已结婚了,也许爸爸已经结婚了,也许妈妈有了对象,一切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一切也都像是无稽的,没有可能的。只不过是两种人,一种男人,另外一种是女人,便生出这么多的事来。

    碎片:

    我是几时认识明明的?仿佛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那日古某人生日,请我去吃饭。古某与我有生意上的来往,欠我一笔微不足道的小债,他人是海派的,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日那一天想到了我。是真生日还是假生日呢?于是我带了一瓶蓝带白兰地去。

    我早到了,大家都是男人,古某的妻子也在,镶钻的白金劳力土表,一克拉半的钻戒、玉镯子,也就像个太太。居移体,养移气,每个太太都像个太太,就像我的妻子一样。我们坐在那里喝茶吃瓜子。然后便来了两位女客。一位大概四五十岁,珠光宝气,古某称她为“三姐”,然后古某看见了他“三姐”身后的女孩子,“呀”的一声,“你也来啦!”他有点意外,连忙介绍。

    “朱小姐,”他说:“朱明明小姐。”然后把我们的姓名说了一番。

    我看到朱小姐眼光闪也不闪,一只手串在三姐的臂弯里,根本不注意我们这些人。因为她不注意我们,所以我很注意她。她并不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孩子。但是她有一张非常特别的、令人难忘的脸,她有那么圆的眼睛,平平的浓眉,嘴唇是翘翘的。头发烫得非常卷,而且刚洗过,还没有干。她的皮肤是蜜合色的,像一罐没有开盖的玻璃瓶装蜜糖,加上一点白脱油,随时会汩汩的、黏黏的流出来,无端沾了人一身。她的皮肤是她最美的地方。直到她笑,她的牙齿雪白。她穿了一套很古怪的衣裳,白色的,上半截不会比一个胸罩大很多,背后缚一个结,露着整个背部,下身倒是规规矩矩的一条裙子,都是白色麻纱通花的,脚上一双金色的细巧平跟凉鞋。

    她脖子上有一条非常粗的十足金链条,刚刚圈在颈上,像那种埃及的女奴。左手腕上两只麻花金手镯,据说现在流行,纯金的配白色的。

    她是一个骄傲的女孩子,即使尽量装得很随和,但是可以看得出她既不高兴又不畅快。她不抽烟,但是缓缓的喝着纯拔兰地,那一瓶是三姐带来的xo。

    她不说什么话。

    但是古某拖了一张椅子就往她身边坐,他嘴里说:“我陪明明。”也不管他太太高不高兴。

    他太太并没有不高兴,她只是笑说:“明明越来越瘦了。”

    朱明明只是笑笑。

    三姐说:“像她这么好色的女孩子,焉得不瘦!”

    我怔一怔,看着着她,她仍是笑。

    三姐说:“你看她,本来一头黑鸦鸦的好直发,现在去烫成这个样子,像什么鬼。”

    她还是笑。眼睛非常的寂寞。

    她使我想起几句诗。是一个人写给他朋友的,诗忘了一大半,仿佛是这样的:

    君初见我,

    怪我落落,

    转而因此,

    赏我标格。

    她就是这里标格吧。

    要看笑容太便当了。有酒家、有舞厅、有按摩院、有急于要出嫁的女人,都会虚伪的、甜蜜的迎上笑来,笑得那么多,简直腻掉烦掉了。

    我一向不肯花钱买女人。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自尊心的问题。我自问还没有到要出钱的地步。

    当然钱的好处是快,不必慢慢的磨,打电话约会,喝咖啡,进一步拉手、接吻……两者我都觉得有弊有利,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做着一般人嘴里的好丈夫━━只会赚钱不会玩。

    她还在喝xo,慢慢的喝,偶然也跟古某说几句话,古某总是被她哄得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我猜不透他们的关系。

    后来还是古太太说了,“明明哥哥是我丈夫拜把子的兄弟,三姐也与我丈夫叩过头,那么明明又与三姐情同姊妹。”

    我听了好一会儿才会过意来。然后我就微笑了。从她的眼神中看来,她怎么可能跟任何人“情同姊妹”,她原应是个最最无情的人。四周围的人她一个也没见到。她今天来了,是因为她想来,她想来是因为她想喝一点酒,这是可以看得出来的。

    三姐问古:“这小子是谁?”指着是我。

    古连忙说:“这是周老板,年轻有为。”

    “这小子,尽微笑干什么?要是看上了我妹子,不妨出声。”

    我连忙举杯,“我敬你,三姐。”

    “好小子刘标,跟三姐挑战起来了,要是看中我妹子,非得先打通我这一关不可。”

    我干了杯,说:“刘标干杯了。”

    朱小姐明明在一边抿一抿嘴,长睫毛下的眼睛开始闪烁,但是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

    三姐说:“我妹子可是个特别人物,不比我是个做买卖开商行的,满身铜臭,人家是留学生,英国什么大学的艺术学院的高材生。”

    我说:“呵,原来是艺术家。”

    她不经意的笑一笑,只是牵牵嘴角,可以说根本没有笑,也根本不屑。酒越喝越多,她的神采越飞越远,不知道传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我可以感觉得到她身上发散出来的寂寞,她仿佛是搽了一种叫做“寂寞”的名牌香水。

    她把一切寂寞埋在心中,没有说出来。

    英国。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很久很久之前,我有一个女朋友,她是皇家艺术学院的学生。日日我去接她放学,在雪地里等她。嘴中呵着白气,戴着皮手套还禁不住搓着手,这是我的习惯动作,倒不是因为冷,因为我没有一部车子。我有自卑。

    我深爱着她,她是那么骄傲的女孩子。后来她嫁了人,嫁到美国乔治亚去了。我也很快的回家结了婚。可以说是为结婚而结婚的。女人都是狐狸,但至少也有老实一点的狐狸,我妻子是个一无所知的女人。奇怪,但凡做了妻子之后.女人都变得一无所知。因是我在家里放下了很多的心血与时间,至今五年,五年来我是个好丈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要房子,我买房子给她,她要衣服,我买衣服给她。现在我们有一个三岁半的女儿,她又怀了孕,这个月底该生产了,希望是个儿子。

    我不知道什么叫快乐,虽然我也快乐过。像多年前,我那女友答应我做圣诞舞伴。但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我的妻子喜欢打牌,而且喜欢把女儿也带了去。她是不能与我的女朋友比的,所以我做一个公平的人,我从来不将她们两个人相比。

    但是朱明明坐在我对面,我忽然想起了我那个朝思暮想的人来,在雪地里,等她放学,而她终于嫁了别人。

    饭局完了。

    古他们还要去喝咖啡,我看看明明坐上了他的车子。我原本该回家的。十点半了,但是回去做什么呢?我见她去,我也去。

    回家也不过是坐着,听着妻子说昨天因为一张白板的事而输掉三千台币。

    我真没想到,过了五年,我唯一的快乐竟是想到当年在校园门口等一个并不爱我的女孩子。真没想到。难道快乐便就是这样的吗?难道这就是我日日夜夜所盼望的,而我现在不过是活在一个过渡时期的梦里?但是我的女儿有一张跟我一模一样的脸。处处提醒我,这将是我永桓的责任,直到我死。我有点麻木,我不太害怕,因为每个人都在这么做着,每个好丈夫肩上都挂着这么重的担子。每个比较幸运的女人都可以嫁到一个这样的丈夫。

    直到我看到朱明明的眼神,像是一种审判的嘲弄的目光是吗?你们真的都那么快乐吗?你们都满足现状吗?你们都打算这样活下去吗?

    我们到了夏蕙,一个菲律宾女歌手正在唱:

    “──假如他向你要一个吻,

    告诉他不不不,

    假如她要约会你,

    告诉他不不不,

    告诉他你原属于我,

    告诉他不不不──”

    我们坐下来,每个人都有三分醉了。

    三姐在那边说:“我们应该跳舞去,到新加坡去找几个小姐,陪着希尔顿去,来!”马上要开动的样子。

    然后看没有人赞成,她便独个儿上台去唱了好几首歌。我并不觉得可笑,寂寞的人遍地皆是,看各人表现方式如何。能够发泄便好,像我,还得在全世界的人面前冒充是个最最幸福的人,最最不寂寞的人。你别看这些人疯疯癫癫的,最先崩溃的人必定是我。

    三姐唱完歌之后硬是要叫明明把电话给我,明明大方的写了,我不敢接,把那张纸压在水果碟子下面。三姐半真半假的恼怒了,说:“我妹子哪一点配不上你?人呢,貌呢,还是才呢?你这混球可别把我给惹火了,我告诉你──”她作势要打,我只好赶紧把那张纸放进裤袋里。

    古跟我低声说:“你也太没礼貌了,人家小姐既然写了,你怎么好意思不收下?”

    我是不敢收,怕收下了忍不住要约她出来见她。

    我看她一眼,她仍然是淡淡的,坐在那里,也不动,心中不知道想什么。

    终于我们这一桌人又把一瓶拔兰地给喝光了,人家的店也打烊了,所有的人走在前头,我与明明落在后头。那三姐高声叫:“送我妹子!”

    我向明明笑笑。

    她简单的问:“我们上哪儿去?”

    我吃一惊,随即平服下来,酒能壮胆。上哪儿去?

    她更简单的说:“你要是不反对,我们都不回家。你要是有顾忌,我自己叫车回去就得了。”

    她的发卷干了,吹在风里,另有一股韵味。我拉住她的手臂,皮肤像缎子一样的,我拉着她过了马路,到一间中等的旅馆,开了间房间,便带着锁匙上楼。

    我们认识才八个小时,说了十句话,便发生了关系。

    她是一个美丽而勇敢的女子。

    但是她的心事,永远不会为我所知。

    有这么一个倩人,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吧!有知识的、有容貌的、够姿态的,但是我负担得起她吗?精神上、心理上。

    我记得她柔软的嘴唇,我要问她:你可知道我的名字?但是何必呢?我老婆知道我的名字,但是她却不知道我的心。

    我握看她的手,我熟睡了。

    醒来,她已经不在了,她几时走的,我根本不知道。我连忙赶回家去,老婆以古怪的神色看着我,不动声色,觉女儿来跟我说:“爸爸,不要常常出去喝酒,常常回来陪我们。”这些女人啊,连三岁的孩子都被她们利用了,给了她们家庭,她们要人,给她们人,她们要钱,给她们钱,她们要你的灵魂。

    我老婆虽然没有什么知识,但她是一个厉害的女人。很爱说话的,最最没有用的女人才往往是最厉害的女人。她非到必要时是不与我大吵的,她尽量装个小媳妇状也不肯露出她的泼辣。她明知我这一辈子最错的一着便是在心伤之余与她结了婚,她也知道她的出身。一个男人在最最寂寞痛苦的时候,难道还有心思去找一个社交名媛作太太吗?她是欢场里一个比较清爽的女人。我把她拉了出来,结了婚。但有时候她也忘了过去的事,她现在名正言顺的做了五年的周太太,有时候我真正因公事晚一点回家,她会说:“你是吃定了我了!”

    我想,这句话,我觉得一句是我的错,是我把她娶进门的,大多数的时候,她还是一个识趣的女人。譬如我去香港,给她带回来衣服,她总是装得很喜欢的样子,是不是真喜欢,我并不知道。

    我把口袋里的小字条掏出来看,纸上写看她的电话号码,她的名字。我才发觉她不是叫朱明明。她是叫朱明冥。一半明,一半冥,像她的人吧。一半一半。

    我是否应该再找她呢。在她面前我有自卑感。凭什么呢,因为我的虚荣感?因为她的寂寞?

    晚上七点的时候,我打电话给她,“我约了两三个朋友吃饭,你可以出来吗?”

    “可以。”她说。

    “七点半我到你家门口接你,请你把地址说一说。”

    她说了,说得很详细,证明她是办惯事的人,非常的老练而且爽快。

    她的声音是淡的、冷的,一切希望都没有的,洞悉了整个天地。

    好像昨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昨天不过是握了一下手,根本就是,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把那件事看得那么重要。

    我找到了古某,与他聊了一会儿。

    他知道我的目的是要打听朱明冥,这个世界上聪明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他说:“家里有点钱,毕业回来了,闲着也是闲着,你叫她到什么地方去找工作?无聊得很,男朋友非常多,名誉也非常的坏,但是现在的人并不计较这些了,她是很特别的,我如果不是与她家里有太深的关系,也很想追求她。”他呵呵的笑了。

    我挂上了电话。

    但是我找她的时候,她在家,她并没有出去,并不像有很多男朋友。

    追求通常的目的是男人把女人追到床上去,但是对她来说,那不算什么,追求是追求她的心她的思想,我有这个能力吗?恐怕一辈子也不能够呢。我忽然非常反悔晚上约了她。而她居然很大方的答应了。

    我去接她的时候,她站在家门外的巷口,黄昏。她家那条巷子密密的是桂花树,她人站在那里,很准时,一派外国作风,一身白衣,裤子是束脚管的,益发像个古代的女奴打扮,是她自己思想的奴隶。她并没有笑,我替她开了车门,她坐在我身边。我看她一眼,她也看看我。

    我问:“我们今天去吃川菜好不好?”

    她简单的说好。

    我看她的手,她的手握着一只精致的皮包,手相当的大,手指甲上没有搽任何东西。她是个倔强的人,毫无疑问。

    我问她:“打算在台北耽多久?”

    “不走了。”她说。

    “呵。”我说,我希望她走,走得远远的,那么我身边便少了一个诱惑。

    “平常做些什么?”我问。

    “不做什么?”她说:“看武侠小说。”

    她忽然笑了,展起颜来,像个小孩子,眼睛又大又圆又别,这么美的一个女孩子。

    “你几岁?”我忍不住问。

    “我不回答。”她说。

    “我一问就问出来了。”我说:“我去问你三姐,去问你的朋友,去问──”

    “你不会的,你是一个有太太的人,你而且是一个好丈夫,你不会忙着去追究另外一个女人的年龄。”

    “怎么见得我是好丈夫?”我忽然之间非常的惭愧,“好丈夫怎么会背着妻子跟人家私会?”

    “那并不影响好丈夫的成份,”她说:“一个男人可以娶十个老婆,只要那十个老婆都认为生活满意,那就是个好丈夫。我的定义非常的简单。”

    “但愿每个人都如你这么想。”我纳罕的说:“我真奇怪,你没有占有欲。”

    “是的,因为我没有恋爱过,爱我的人,我都不爱他们,我爱的人,都不爱我,所以我乐得故作大方。”她笑了。

    “你爱过谁?”

    她问:“譬如说我爱你,你相信吗?”

    我怔住了,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我说:“我们相识才短短的两天不到,你有考虑过吗?才四十八小时不到。”

    “时间不是因素,时间永远不是因素。至少对我来说,不算一回事。”她转过了头,眼睛不看着我。

    我知道她觉得无法与我的语言交通。她的思想我无法接受,我的思想她看起来可能是太俗太俗了。

    我把车停下来,扶朱明冥下车,在灯光下,她的脸说不出的美丽柔和,但是她永远不可能属于我,再美的东西,如果不是我的,又有什么用呢。我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我不能够高攀她。

    她是一个很得体的女孩子,我的朋友们都十分欣赏她,她似乎什么都可以说上一阵,有一意无意间表示了她的意见,非常坚决的,但是用柔和的口气说出来。

    晚上我送她回去。我把车子朝她家的方向开出去,她并没有反对。须把车停在路边,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非常的沉默。

    “你在想什么?”我问。

    “我在想,如果我嫁了你,我或者会做一个好妻子。”

    “你说谎,你才不是在想嫁给我。”我说。

    “你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她扬扬眉毛,声音很平淡,“我是一个很寂寞的女人,台北是一个很大的城市,我没有男朋友。这种时间空间使人容易堕入爱河,你不认为吗?”

    “在什么情形之下不容易爱上一个人?”我问。

    “在上大学的时候,忙碌的功课,忙碌的校外活动,到处是嬉笑的,可以交通的人,宿舍里、校园里、课室里,教授、同学,甚至是收拾房间的工人。来不及的写功课交功课考试升级,抢着看电影过节旅行,哪来的时间看身边有什么可爱的人,生命还没有开始,生命要由我来改革,由我自大学出来慢慢改革。”

    我听着她。

    “所以我失去了他。”她说。

    我抬起了头。我问:“我像他吗?”

    她笑:“不。你不像他。”

    “你为什么选择我?”我问。

    “我喜欢你。”

    “如果我不是出言逗你三姐,你是永远不会注意我这个人的,是不是?”

    她问:“为什么男人都有这么大的自卑感?”

    “你太强了。”

    “我并不是。”她说:“我认为男人会喜欢挑战。”

    “不是在这方面。男人在女人面前永远要做一个强者。”我说:“女永远不会明白,男人往往比女人更需要安全感。我并不骗你。”

    “所以即使是找情妇,你也不会找我。”她说。

    “我连一个太太都养不起,有什么资格养情妇?”我苦笑。

    “我明白了。”她说。

    “你明白了什么?”

    “你不要再见我了。”她说。

    我深深的震惊着,因为她猜中了我的心事。

    “我不会埋怨你。我会想起你。”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淡。

    在灯光下,她的脸是完美的。我是哪一国的傻瓜?不好好的抓紧她?我有这个机会,到年老的时候我会后悔的。我真的会。

    她又笑了一笑,她说:“我想你们男人叫这种为‘艳遇’。”

    “你不算。你真的不算。”我握住她的肩膀,“明冥──”

    “我懂得我明白。”她说:“没有什么分别了,我在这里下车如何?”

    “我是一个结了婚的人。”我说。

    “你是一个好丈夫。”她说:“再见。”她开了车门,下了车,笔直的向前去。

    她在巷子角落消失了。

    我忘了问她:“在夏天,你每日都穿白色吗?”

    我相信是的。

    自那日起,我没有再去找过明冥。我的工作很忙,我家中也很忙,但是我时常想起她。她的一身白衣服,她那种精神永远不集中的样子。她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

    每当我在静下来的时候,我马上会想起她。

    在街上,我看到卷发的女孩子,我会害怕惭愧地避过,但是马上的反应是想看清楚她是不是明冥。我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了。我没有再见到她。

    后来我见过古某人了一、二次,我们没有提及明冥,两个大男人提人家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是很不应该的吧?我很惶恐,我怕永远永远见不到她了。

    妻子生产之后,我们与友人同去夏蕙喝酒,那个菲律宾女歌手在那里唱一首异常熟悉的歌:

    “如果她向你要一个吻,

    告诉他不不不,

    如果他要约会你,

    告诉他不不不──”

    我忽然之间醉了疯了,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我马上到公众电话去投下一个硬币,打电话过去给明冥,即使只是再听听她的声音也好。

    我居然还记得那个电话号码。

    电话铃声晌了很久,一个女人来接电话,本地人的口音,向我解释着那个小姐搬走已经很久了。我握着话筒,眼泪忽然汩汩流了下来。

    我放下了话筒。

    那个女歌手继续唱:

    “到派对去是可以的,

    找点乐趣是可以的,

    但是别挑他人,

    如果他要带你回家,

    告诉他不不不。”

    我哭着,头靠在手臂上。我非常爽快的哭了很久。

    妻子并没有问我为什么。

    第二天早上她只是告诉我:“你昨天哭了。”

    我微笑,“是吗?”我平静的问:“我一定是喝醉了。”

    “是了,你喝醉了。”妻子肯定的说。

    女儿歪歪斜斜的走过来,快四岁了,她说:“爸爸别出去喝酒,爸爸在家陪我们。”

    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躺在隔壁的婴儿房里。

    我也很肯定的说:“我喝醉了。”

    别关冷气,夏天还没有过。

    我忘了问她:“在夏天,你日日都是穿白色的衣服吗?”

    她的身影在巷子转角处消失。那条满是桂花的巷子。我原来可以再抓住她一段时候,原本是可以的。

    但是我已经结婚了,两个孩子。我不能对她那样,真的不能。明年夏天会是什么样子呢。把夏天留住,把时间留住,把她留住。不不不,我还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傻气的在恋爱中。把时间留住。

    外宿记:

    当阿心宣布他要与王家杰结婚的时候,刘家震动了。

    刘先生刘太太,才这么一个女儿,养到十九岁,一向如珍如宝的供奉着,阿心才念大学二年级,刘太太满意为女儿前途如锦,忽然听到这种消息,脸色变了一大半,不由分说的便反对。

    而阿心却说:“这年头做父母的八成都疯了。”她冷笑,“没有不反对女儿的婚事!”

    刘先生更伤心的说不出话来,一言不发。

    刘太太气呀,她问阿心,“怎见得我们就疯了?”

    十九岁的阿心并不体谅父母,她也愤怒。

    本来好好的一家三口,现在关系搞的大大不佳。

    家杰都是个上路的男孩子,与阿心同系同班,也是十九岁。他去见了刘先生刘太太。

    刘先生一见家杰,觉得他嫩得像水豆腐,皮肤比女孩子白,胡髭都没长出来,文雅得很,横看竖看,还是个孩子,不能称为男人。

    但是他却不像登徒子,无赖,阿飞,故此刘先生陪他在客厅略坐一会儿,说了几句话。

    家杰说:“我想与阿心结婚。”

    刘先生问:“你们真是已经如此决定了吗?”

    “是的。”阿心抢着说。

    “以前的父母阻止子女谈恋爱,是大大不当;现在我让你们恋爱自由,但是结,你们都还是孩子呀。”

    “请刘先生相信我,我会好好的待阿心的。”家杰说。

    “我不是不相信你,孩子。但是你们两人大学都没毕业,哪有能力组织家庭?”刘先生愁眉打百结。

    “我想我们可以解决问题。”家杰说:“我们坚诚相爱。”

    刘先生瘫痪在沙发里,他觉得他命苦。

    对这两个十九岁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再说下去,刘先生觉得他的血压会激烈上升,他的血管危险。

    他说了三个字,“我反对。”

    阿心把嘴巴一扁,“什么都反对!”

    刘太太哭了起来,“阿心,你太没良心了,自你出世以来,爸妈反对过你什么?这才是破天荒第一次。平日你做什么,我们都答应,连去年到公园去示威,我们都批准的!还要怎么样?”

    阿心低下了头。

    刘先生叹气,“这孩子完全给宠坏了。顺了她一次,第一千零一次不顺她,她还是生气,叫我们怎么办呢?”

    刘太太还在哭。

    刘太太想到十八年前,当阿心还是婴儿的时候,她晚上起来三次喂奶,天亮又要去办公,为这孩子吃尽苦头,到如今却落得如此收场,犹如哑子吃黄连,苦在心中,眼泪无法停得住。

    阿心的头也渐渐更低了。

    她低声问她父亲,”爸,你一定不肯让我们结婚?”

    刘先生跳起来,“我有说过这样的话吗?我只是希望你们把结婚期延迟一点。”

    “延迟多久?”阿心一付讨价还价的样子。

    “两年。毕了业再说。”

    “两年?”阿心像听到“两千年”一样。

    刘先生站起来,“阿心,经过一个多月来的争吵,我觉得我们已经尽了力量,尽了责任。听不听在你们,你们也是大学生,应该有智慧,我不多说了。”

    刘先生的确筋疲力尽。

    “爸──”阿心叫。

    刘先生摆摆手,“别再提了。”他招呼妻子,“太太,我们回房去吧。”

    刘先生扶着刘太太进屋子里去了。

    两个孩子对坐在刘家客厅里。

    他们沉默相对了很久!两个人都在用脑筋。

    终于王家杰先开口,他说:“我觉得伯父伯母倒不是不讲理的那种人。”

    阿心问:“如何见得?,”

    “伯父说得对,我们实在没有能力组织家庭,也没有能力维持生活,延迟婚期,只有好处。”

    阿心一听,大发娇嗔,“你不爱我了?”

    “呵阿心,就是因为爱你,才会重新考虑这件事。”家杰急了起来,“你认为不对?”

    阿心又半晌不出声,后来说,“对是对的。”

    “那就是了。你父母亲非常爱你,这是一眼看得出来的事。他们也尊重我,我知道。我们就照他们的意思办吧。”家杰问:“好不好?”

    阿心无可奈何的说:“有什么办法呢?”

    这件事总算暂时完满解决了。

    刘先生刘太太为之松一口气,心里暗暗感激家杰。

    不过阿心一定要坚持先定婚。家杰在她手指上套了一只小小钻石指环。

    阿心很得意,一天要看上一百几十遍,举着手,抚摸着指环。看得刘太太直摇头。

    刘太太说:“她的确是爱上那个小子了。”

    “算啦!”刘先生说,“只要她开心,我们还管得了什么?”

    这真是做父母的伤心之处。

    但是阿心的烦脑还没有完。

    第一,她老觉得家杰不肯坚持马上跟她结婚,是一种退缩,表示爱情已经不太靠的住了。

    第二,在学校里,她一见到家杰与别的女同学点头或是什么的,马上会生气,大吃其醋。

    家杰觉得这是太厉害的精神负担,使他吃不消。

    他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孩子而已。

    他问阿心,“为什么你对我这样怀疑呢?”

    “我放不下心,家杰,我也很痛苦的,”她答:“我要每一分每一秒都与你在一起,为什么你答应我父母延迟结婚呢?我不明白。”

    “告诉你吧,阿心,因为我的父母也同样反对。”

    阿心呆住了。

    “长辈总有长辈的见解,他们又不会害我们。”

    “你更不爱我了。”阿心说。

    “你真的强词夺理,”家杰说。

    “你!”阿心气得几乎要昏过去,“你骂我,以前你不会对我说半个‘不’字,现在这样骂我!”

    家杰说:“你看你,这么幼稚,这么不成熟,怎么可以做一个好的妻子?”

    阿心马上痛哭流涕的奔回家去。

    她关在房子里哭了一个下午,伤心欲绝。

    老实说,阿心是有点幼稚。照说十九岁的女孩子是很小,但也不应该不懂事到这种地步,然而别忘了阿心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日常在家,大大小小的事都不必她操心,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舒服惯了的大小姐,自然又天真了几分。

    从清苦环境里出来的孩子,成熟得比较早。

    阿心是迟熟的。

    到晚饭的时候,她又懊悔了。

    也许家杰也是急了呢?也许家杰并没有变心呢?也许逼得家杰太厉害了呢?

    她的心里起了一连串的假设。

    在饭桌上,她对着一碗饭,横拨竖拨,一粒都吃不下去。

    刘太太,她的母亲,实在看不过眼了,“阿心,你又怎么了?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不是哭哭啼啼,就是闹这个闹那个,这样子考试会及格?你真令我们失望!”

    阿心趁机仍下筷子,大哭起来。

    “你再这样子!”刘太太大怒,“我也不要你这个女儿了!养你这些年,一天到晚受你的气,你要是知道孝顺是什么,也不枉我招呼你一场!”

    阿心益发伤心起来。未婚夫与她吵,现在母亲又骂她。她冲回房里去,拿起了外套,就抢出门去,刘太太连追都来不及追。

    刘先生安慰太太,“这种年纪的女孩子,真是没有办法,让她去吧,让她出去兜个圈子,散散心也就好了。”

    “她到哪里去呢?”刘太太马上觉得她刚才言重了。

    “总是到家杰那边去罢。”刘先生说。

    但是阿心在街逛了很久,还是没去找家杰。她又不愿意回家,一直在马路上逛下去也不是办法。到了晚上九点钟,她才决定去找家杰。

    幸亏家杰在家里,幸亏家杰也正在后悔。

    家杰见了她,喜出望外,“阿心!”阿心被他这么一叫,眼泪翻滚下来。

    “到屋子来坐。”家杰忙说。

    “不坐,你家人会瞪着我看的。”阿心擦眼泪。

    “那么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家杰问她。

    “不知道。”

    “这样吧,我开了哥哥的车子,我们兜风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使阿心小姐点了点头。

    家杰把车子开出来,驶得很慢。

    他说:“阿心,今天是我不对,你原谅我。”

    阿心说:“我又不气你,我气我父母。他们一点也不了解我,动不动就管制我,我一点自尊心都没有了!今天我怎么都不回家了。”

    “就睡在我妹妹的房间里吧。”家杰说。

    “不要,她们会笑话我的。”

    “那怎么办?”家杰一呆,把车子停在僻静的路边。

    “我要去找个酒店房间!”阿心忽然任性的说。

    家杰吓一跳,“这怎么可以?一个女孩子不可以去睡酒店的,阿心,传出去了,对名誉有影响。”

    “我们已经十九岁了,又订了婚,有什么影响?”阿心轻轻的问。

    家杰不响。

    是的,他们十九岁了,他们是未婚夫妻。他们相爱。

    但是家杰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又不敢说出来。

    这时候阿心依偎在他肩膀上,半头的头发挂在他胸前,阿心的头发有一股清香,家杰闻得晕陶陶的。

    阿心哭过了,微肿的眼睛显得楚楚可怜,看上去哪像十九岁,简直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

    家杰不是圣人。他的心猛地跳起来。他抱着阿心吻了一下。他问阿心,“你不会后悔吧?”

    阿心摇摇头,“我迟早要嫁给你的。”她觉得她很勇敢。爱一个人要爱得透彻,到这一点是伟大的。

    阿心并没有觉得不对。

    家杰说:“好吧,阿心,我们去找一个房间。”

    他又开动了车子,驶进市区。

    说实话,家杰一辈子没去开过房间,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间酒店才好,他胡乱把车子停好,带着阿心下车。阿心跟在他身后,他们两个人走进一家中型酒店。

    登记处站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

    家杰看看他,又看看阿心,他的脚步很犹疑,不敢走过去,站在原地很久。

    阿心也很怕。跟在冢杰身后不出声。

    终于那个穿西装的男人笑了,他问:“有何贵干?”

    家杰说:“我想找一个双人房。”

    那男人还是笑,“十分抱歉,先生,今天我们的房间全满,来了一大队日本游客呢。”他再歉意的笑看。

    “谢谢你。”家杰拖着阿心,回头就走。

    他发觉他出了一身汗。

    他从来不知道酒店也会客满。不过有一样事是令他宽心的,刚才那个登记员,并没有用奇怪的眼光看他。

    他松一口气说:“阿心,我们到那边去。”

    “家杰──”

    “什么?”家杰住了脚步。

    “我在车子里等你好吗?你……弄好了才过来叫我。”阿心怯怯的说。

    家杰犹疑了一下,“也好。”

    于是阿心坐在车子里;看着家杰过马路,到另一家酒店去问。阿心很紧张。

    她在想:“如果妈妈知道了,会打死我。”

    但是她有倔强的脾气,这种情形,使她骑虎难下,回家,她不肯,到家杰那里,她又不肯。

    还是让家杰去找一间房间吧。租好了房间,她可以叫家杰回家去。至少在外边宿一夜,可以向她父母证明,她已经不是孩子了。

    阿心就是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过马路的人,时间仿佛拖得很长,她等了很久,也不见家杰回来。

    阿心看看她的一双手,低头沉思。她的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忽然想起她只有十九岁,一个女人要活得很小心。她从来没去算过命,不知道命有多长。她又想到年纪大的女人说:一失足成千古恨。

    当然时代是不同了,有许多事情有了改变,如果是真爱一个人,这些都无所谓!谁能做一辈子的尼姑呢。

    阿心这样子在心里一问一答。

    而且,她心里再三的告诉自己,她是爱家杰的。

    家杰是个值得爱的男孩子。他不会使她失望。

    阿心抬起头来,看看对面大厦的一个大钟,家杰怎么十分钟还没有回来?

    一个警察过来跟她声势凶凶的说:“小姐,这里是不准泊车的,我限你五分钟把车开走,要是回头还见到你在这里,就不客气!”

    阿心觉得这个警察真奇怪,违法拍车,又不是死罪,大不了抄牌而已。这世界大惊小怪的人特别多,阿心想:像母亲也是其中之一。

    家杰自对面马路冲过来,开了车门,坐在那里喘气。

    “订好了房问吗?”阿心问。

    “没有!都满了,跑了三间,两家住满了日本人,一家住了台湾人。”

    “那怎么办?”阿心瞪大了眼睛。

    “只好再兜兜了。”家杰说。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旅馆通通客满?”

    家杰说.“酒店的人说,常常有这种事情,只是我们没有碰见过而已。”

    阿心的脸红了,“谁碰见过啊!”

    “现在是旅游季节,多数得预订房间才行,”家杰抓抓头,“除非到招待所去。”

    “什么?”阿心声音尖了起来。

    “对不起。”家杰有点疲倦。

    “我对不起你,家杰。”阿心抱歉的说。

    “不,阿心,我是爱你的啊!”家杰笑了。

    “你肚子饿了吗?!”

    “你呢?吃过东西没有?”

    “没有,但是我不饿。”

    “我们去喝一杯咖啡吧,好不好?”家杰问。

    “好的。”阿心答。

    “来,下车。”

    “慢,家杰,刚才有个警察说这里不准停车。”

    “管他呢。”他拉着阿心就走。

    阿心很欣赏他。

    在喝咖啡的时候,阿心问:“像我们这样的年纪,其实应该有自主权了,是不是?”

    “是的,但是像我们这样的年纪,也应该分得清是非黑白了。”家杰说。

    “我们今天这样做对吗?”阿心问。

    “我会替你找到一间房间,然后回家。”家杰说。

    阿心低下头,“你不是不爱我吧?”

    “傻瓜,就是因为爱你,才这样做。”

    阿心暗暗喜悦,“在房里陪我不行吗?”

    “那不好,叫人知道了,对你有影响,我是无所谓,说什么都是男孩子。”家杰说。

    “但是她们呢?班里好几个女孩子,据说都……”

    “这是她们的事情,”家杰说:“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我不会批评她们,我也不干涉她们。只是我不要你学她们,懂吗?”

    “你认为……婚前……不可以?”

    “阿心,我并不计较,如果我爱一个女孩子,我不会计较。但是我不喜欢视这种关系如游戏的女人,这叫我受不了,所以阿心,我必须尊重你。”

    “你好像很古板的样子。”阿心看他一眼。

    “古板?一个女孩子,到处陪男人睡觉,算什么呢?”

    “嘘,”阿心说:“声音不要这么大。隔壁听了不好。”

    “假使两个人有爱情,又作别论,可是一些女人就是为了玩,那真可怕。”家杰说:“刚才你说班上那几个,就是这样。”他装了个鬼睑。

    “我们是有爱情的。”阿心说。

    “我很爱你,阿心。所以当你的父母劝我们延迟婚期,我答应了,父母总是为我们好的,我也想将来你的生活过得安定,不致吃苦。”家杰说得很诚恳。

    他紧紧的捏住阿心的手。

    阿心极之感动。她益发知道怪错了家杰。

    “你别再跟我胡闹了,好不好?”家杰恳求。

    阿心点点头。

    “真的不要吃什么?”家杰问。

    阿心说:“不用了。”

    他们站起来,走出去开车子,那警察并没有把他们的车子怎样。

    阿心说:“我气不过妈这样骂我。”

    “你是女儿,给父母骂几句,也是应该的。”

    “只有孩子才捱骂,我就快结婚了,怎么还这样对我?”

    “就是为了这个不回家?”家杰问。

    “唔。”阿心说:“我是为了要争一口气,不要笑我。”

    家杰把车子开到另外一区去。对于阿心,他是迁就的。

    “那里有一家叫‘皇冠’的。”阿心指一指,“去看看吧。”

    家杰下车去问。

    回来他说:“满了。”

    又开了五分钟车,阿心说:“那家叫‘国际’。”

    家杰下了车,再去问。

    回来他说:“客满。”

    “怎么会?”阿心晃着头,“我看电影,见到那些年轻男女,一去开房,一定有房间的。”

    家杰说:“要不就是我们的运气不好,要不就是电影不真实,是不是?”他笑得很轻松。

    阿心也笑了。

    与家杰谈了这一个晚上,她觉得很开心,烦恼去掉不少。至少她觉得两个人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离家出来的气闷,去了一大半。

    两个人在一起,了解是必需的,这两个人的感情现在又进一步。阿心紧紧的依偎在家杰的身边。

    “我们到郊外去试试好吗?”家杰问:“郊外有几间很漂亮的酒店。”

    “也好。”阿心说:“看样子在市区是找不到的了,是不是?我也有好久没去新界走走了。”

    “你猜现在几点钟?”家杰问她。

    “不知道,几点?十一点还是十二点?”阿心问。

    “十二点半了。”家杰说。

    “唉呀,时间过得真快,我竟不知道,我去找你的时候才九点呢。”阿心叫起来。

    “要不要打个电话给父母?免他们但心呢。”

    “不要。”阿心的声音很软弱,她的心里实在非常想打个电话回家,但是不高兴。

    “找到了房间再说,好不好?”家杰问。

    “唔。”阿心只回答一个字。

    家杰把车子开得飞快。车子经过隧道,又经过很多路,两边都是树,风景在夜里,还是这样美丽,阿心觉得心旷神怡。她决定一到酒店,马上打个电话回家。

    与父母斗气的孩子,是天下最最笨的孩子。阿心是聪明的,她当然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一个多月来的气愤,误会,都已经冰释了。她开始想到父母正确的地方,想到她自己的任性,急躁。

    她歉意的看了家杰一眼,连家杰都为她吃了不少苦头,像今天,他明明在家休息的,又把他拉出来,到处奔波,找什么酒店房间。

    这样的无理取闹,家杰居然都忍了下来,可也不容易。阿心以前一直是很自我中心的,直至目前,才想到她自己的不对。

    家杰把车子停下来,四周一片静寂。

    阿心听到有秋虫鸣声,空气清新,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树影花影,在月光下摇动。

    “太美了。”阿心说。

    “住这里,与神仙一样呢。”家杰说。

    “就是静了一点。”阿心说。

    “你怕?怕我对你非礼。”家杰问。

    “去你的!”阿心红了半边睑。

    家杰笑看取笑她,“咦,是你要来开房间的啊。”

    “开房间!”阿心不服气的说:“多么难听的话。”

    “过来,我们进去问一问吧。”家杰说。

    阿心想说:不用问了。但是找了一个晚上的房间,怎么可以就此放弃呢?家杰一定会笑她的。而且……她希望这家的管理员也告诉他们没有空房。这样事情就一了百了,完全解决,他们也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家杰与她经过长长的走廊,铺着软软的地毯,走上去很舒服,来到登记处,家杰问:“有房间吗?”

    管理员说:“有。”这真是一意外的答案。

    阿心反而不高兴了。前半夜她希望马上可以找到一个房间,现在心中又不悦。女孩子便是女孩子,谁也不晓得她在想什么。

    “有两间,一间有露台,一间没有露台,你们要哪一间?”管理员问。

    “没露台的好了,只住一夜。”家杰说。

    “请登记。”登记员把簿子拿出来。

    家杰填了名字。阿心觉得难为情,她实在不想在外边过夜了。但是怎么办呢?

    登记员说:“多谢一百八十块。”

    家杰一呆,“什么?”

    “一百八十块。”

    “我们只住一夜。”家杰说。

    “是一夜,一百八十块。”管理员的面色不太好看了。

    家杰问阿心,“你有没有带钱?”

    阿心很快乐的说;“没有,我一毛钱也没带出来。”

    “我……不够钱。”家杰尴尬的说,他脖子都红了。

    阿心轻轻的说:“我们走吧,不够钱可没法子了。”

    “对……对不起。”家杰结结巴巴地向那个酒店管理员道歉,然后逃一样的拉着阿心奔出酒店。

    在酒店门口,阿心大笑。

    “真是!”家杰难为情的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房间。”

    “算了。”阿心大方的说。

    “算了?算了你今夜到哪里去过呢?”家杰问。

    “回家去!”阿心说。

    “你肯回家去了?”家杰喜出望外的问。

    “肯,怎么不肯,家杰,开车吧!”阿心说。

    家杰开心得紧紧拥住了阿心。

    阿心说:“当心人家看见!”

    家杰说:“你这样才是好孩子,我可以放心了。”

    阿心低下头。爸妈也说得真对,我们连开房间的钱都不够,怎么可以结婚呢?我真糊涂了,与他们一直吵,使他们伤心,多不应该,现在想起来,真是……

    “想不到今天还有特别收获呢。”家杰说:“你今天成熟了,阿心,我真高兴。”

    “我们得毕业之后,才慢慢谈婚事吧,一切准备妥当,不要叫父母担半丁点儿的心,”阿心说,“这才是正事,是不是?”她双眼深切地望看家杰。

    “是,早说这话,也不会叫老人家他们担这么多的心事了,我跟你都不算孝顺的孩子。”家杰说。

    “开车回家吧。”阿心笑着。

    他们上了车,开动车子驶回家去。

    夜凉了,家杰把外套脱下来,搭在阿心身上,阿心向他甜蜜的一笑,她很满足,很幸福。家杰把车子一直开回去,他也很安逸,很高兴。

    多谢这些常常客满的酒店。

    再过半小时,阿心就会安全的到家,刘先生刘太太看到女儿,会乐得说不出话来。这是一个快乐的结局,故事到这里也写完了。

    姊妹:

    姊姊回来,丢下大衣,第一件事便是找香烟抽,手袋里一阵乱翻,掏出金打火机,点着一枝薄荷香烟,慢慢的喷出来。

    我看着她。

    她狠狠的把打火机往皮包内摔进去,问我:“还没睡?”

    我合上功课,看着她。

    “香港大学毕业了,又如何?两千八百块一个月,早上七点半爬起来往面孔上搽脂抹粉去挤公路车上班!”她自鼻子里哼出一声。

    我暗暗叹口气。

    她改变话题。“气得我。你想想今年,根本就没冷过,才去做了一件短的银狐,想想光一件重毛的大衣,还买不住,赶紧又去做件长的明克,光是试皮样就推我好几次,他妈的,我的钱不是钱,香港人的钞票都压扁在箱子底下,发了霉了,花不出去的苦,万把块洋钿做件大衣,老板简直爱理不理的。眼看都变夏天了,我发疯,十度被着貂皮满街跑!”

    她一顿牢骚之后,按熄香烟。

    我仍然沉默的看着她。

    “毕业后打算怎么样?”她的话题又回来。

    “找工作。”我简单扼要的说。

    “你还是觉得只要努力,天下没有不成的事?”她冷冷的问,冷冷的笑。

    “不是。”

    女佣人倒上一杯茶,“我以为你。那么天真呢。”姊姊一边喝口茶,把浮在杯面的茶叶吃进嘴里又啐出来。

    “我并不天真。”我说:“我总想试试。”

    “不试过你不心死。也罢,随得你。要不挑个好的人结婚,一生一世不用愁。嫁人又不用填表格,表示你三世清白,又不用面试,查看你成绩表文凭──嫁人最好。”

    我说:“你也嫁过人。”

    姊姊站起来,很平静地说:“这你弄错了,我嫁的那个,并不是人。我运气一向不好。妹子,祝你好运。”

    她蹬蹬蹬回房间去了。最好的法国皮鞋,四寸高。今次她穿着件旗袍,里得身段玲珑分明。

    姊姊是个美丽的女子,我从小服她,而且我在某方面引她为荣。有一次有个女同学看到姊姊,十分惊艳,问我:“你姊姊干什么的?”

    我想了很久,想不到更适当的形容词,于是答:“捞女。”

    女同学并没有震惊,她只是说:“啊。”

    香港的社会就是这一点可爱,只要一个人不伦不抢不赊不欠,生存下去,社会就接受这个人。

    姊姊不是捞女是什么?是,她在电视节目中客串,她拍过一两部电影,做过画报封面,当过时装模特儿,但她主要的收入来自各式各样的男人──不必纳税。这便是“捞女”的定义。在男人身上捞。男人要她,她要男人的钱,这是经济学里最简单原始的barter,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

    至于我自己。我念香港大学的英国文学,姊姊为我付学费,我今年廿二岁,念到毕业,我打算找“正当”职业。

    姊姊不时的说:“你以为你找得到!老板给你三千块,你就暗无天日地一天做十个钟头,叫你坐着死,你不敢站着死,最好你坐他膝盖上死。”

    姊姊这种彻底常常叫我笑,笑笑就觉得未尝不是事实,心中寒了一半。

    我说:“然而每个人都是这么寻生活的。”

    “你不是‘每个人’。你长得比别人聪明美丽。你的身裁是三十五、二十三、三十四。你身高五尺七寸,你不是‘每个人’。别说我把你带坏,你已经牺牲掉最好的四年──不过话说回来,读书倒是享受,在中环工作?你试试就知道了。”

    姊姊的收入也并不是很好,因为她并不太贪财。房子,她已经赚了两幢中等住宅,光是收租一个月五千块。与她现住着三千尺的花园洋房,雇着两个佣人。姊姊下半世一点也不用愁,现在的捞女并不如以前青楼的名妓,至死看不开,老是想投靠男人,至终落得怒沉百宝箱。

    姊姊是个很愉快的女人,空闲的时间她到女青年会去做体操,维持身段苗条。她吃得下,睡得着,身体健康,精神爽利。

    夏季我毕业,开始找工作。买了外国报纸,整页聘人广告,慢慢的查阅。真是泄气,一个月两千朵薪水的工作还真不多。我用打字机打好信件,把文凭影印数十份,一一付邮。得到的回音并不理想。

    姊姊并不理睬我,随我所便。

    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间日本商行里做营业代表。

    那两个日本商人给我第一个感觉便是“调戏花姑娘”。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我。然后问:“你会打字?”

    我礼貌的答:“三笺先生,打字员才八百元一位。”

    我差点想补充一句:后生六百五。我是大学生,会不会打字!

    他们录用我,试用期三个月。

    我在那里坐足一个半月,低声下气的接电话,招呼客人,拟营业计划。月底发薪水,拿了两千七百元,买双靴子与一只皮包。衣服还是借姊姊的穿。

    我恍然而惊。近墨者黑,是什么时候,我花银子如流水般,学起姊姊的作风来的?不是,虽然我们是姊妹,我们互相敬重与爱护着对方,但是我们走的路子绝不能相同。任何行业,家里只要有一位专才就已经足够。

    正当我检讨自身,打算从头开始的时候,三笺先生提议我晤客人吃饭。

    我心平气和的说:“三笺先生,陪吃饭有陪吃饭的价钱,绝不是两千多元一个月,而且日日早上七时半得起床准备上班的。”

    这是我与日本电器公司结束关系的日子。

    我赚到的是什么?

    姊姊笑答:“宝贵的经验。去他奶奶的,两千多还得陪吃饭,他做春梦呢!还得陪他谈天,将来还上床呢!”

    在家纳罕了一个月,我又找到另外一份工作。大酒店里的公共关系部门做一个洋妇下手。月薪两千八。

    上工之前经过面试,好几个经理都是洋人。我想到那著名而难忘的八国联军故事。殖民地久居的洋人都有一个特性的,白种人永远优秀一级,然而这几位经理倒也斯文有礼,比起日本人总高明点,我想。

    于是我喜洋洋地告诉姊姊:“我又找到工作了。”

    “是吗?卜姊姊诧异,“本事倒是有一点,这次是什么?”

    “酒店里当公共关系助手,帮洋妇翻译英文。”

    妹妹说:“呵,这倒好,背熟了莎士比亚、狄更斯、乔叟、罗伦斯、艾略脱、但尼逊、华期渥夫,现在派到用伤了,可以翻译菜单了,恭喜你学以致用啊!”

    真正被她气煞,然而真相又何尝不是如此。

    真相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坏。

    稍微可爱的女秘书向我放消息:“你当心点,你上司是总经理的姘头。”

    “她?”我天真地问:“她不是有丈夫的吗?”

    “有丈夫就不能轧姘头?”她们掩嘴笑,“哪一国的法律规定的?还有孩子呢!不然她能凭女秘书身份升到公关经理的位置?凭哪一家的真才实学?”

    “是爱情吗?”我纳罕的问。

    没人回答我。

    姊姊听了直笑,“这种蚀本生意怎么做法?外国瘪三本人还住在酒店里,一个月拿万把薪水──全给了她,又有什么用?何况还有儿女妻子。这算盘是怎么打的?”

    我说:“恐怕是爱情。”

    “外国人长得如何?”

    “五六十岁的老头子,殖民地混混。”

    “你那个上司呢?”

    “哎呜。”

    妹姊直笑。“妹子啊,没有你出去做工带点笑话回来听听解闷,为姐的还真欠缺一份人生乐趣。”

    一天会计部的女秘书走过,我朝她点点头,她不理睬我,ok,于是以后我也不理睬她,又有好心人来跟我说:“如果下次巴巴拉不向你笑,你也得向她笑。”

    “为什么?”我问。

    “因为她是副经理的姘头。”

    我问:“请问在这酒店里,不做任何人的姘头,是否可以生存下去?”

    “我想是可以的,不过比较困难。你会知难而退。”

    做总经理的姘头也没保障。一日总经理的太太白楼上的房间下楼来,找到我上司,一个耳光,打得我上司金星乱冒──东窗事发矣。上司隔天就辞了职。

    “又陪睡觉,又得上班,回家还得照顾孩子与丈夫,现还挨耳光。”姐姐耸耸肩,“一定是爱情。”

    谁知道是什么。反正接着一段日子里,我做得晕头转向,拿着助手的薪水,做着经理的工作,日理万机,事事妥贴,自以为没有功劳也有辛劳。

    总经理召见我。

    他老人家坐在旋转大班椅上,转过来,转过去,不住的打量我。奇怪,他的面孔活脱脱像瘦而长的狐狸面孔,头发灰白──像灰狐。

    他问:“你还喜欢这份工作吗?”

    “还可以。”我老老实实的答。

    “升你级好吗?”他问。”

    “自然好。”我觉得有点蹊跷。

    “当然还要与董事局商量过。”他补一句。

    “自然。”我礼貌的说。

    “唉,酒店里种种谣言是免不了。”他开始了。“我老婆不了解我。”

    我忍住笑。

    “我流落在香港五年,把这─六百间房间的酒店经营得蒸蒸日上,我得到些什么满足?什么都是空虚。”

    我觉得不耐烦。这与我有什么关系?这是他家的事。人人把家里的芝麻绿豆搬出来说,找谁来听?我不要升级,人各有志,我对老头子一向没有好感兴兴趣。

    他说下去,“我最大的满足,并非来自工作,而是当早上起床时──别怕难为情,这种经验谁没有呢?你一定也有──而是早上起床时,那女人用娇慵的声音说:‘你要走了吗?’我才有满足。”

    我“霍”地站起来。“对不起,高素先生,我在外边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妈的,做他的春梦。董事局花薪水替他聘“打玲”,这外国瘪三倒是一只手如一意一只手算盘,数千元请个大学生回来,早上九点正到,晚上五点半走,中译英、英译中、开会、动脑筋、招呼客人,公众假期捱夜到午夜十二点,他妈的,完了我还得陪他上床?我又不是纯白痴,他趁早找别人去。

    我辞了职。

    为此着实闷闷不乐的坐在家中很久,捧着一本荷马的“伊利亚”,横看竖看,看不进脑子里去。

    姊姊反转过来安慰我:“你何必心灰意冷呢?不见得间间公司是这样子,酒店这行是油炒饭,工作人员一艮莠不齐,你别这样看不开,酒店里也有好人吧?”

    “有。行政经理,是个英国人,除了揽权,什么毛病也没有──他是同性恋。”

    姐姐忍不住又笑。

    我喃喃的诅咒,“那个贼老头,脑筋动到我身上来了,还升我级呢,见他的大头鬼。”

    “要赚钱嘛,”姊姊冷笑,“跟着我走。有钱的人就是这点贱,大把银子捧看来孝敬我,我还挑呢!那么老的,我可不要,老娘不等钱开饭。你还出去受什么气?好好就在家里给我太太平平的休息。”

    廿多岁的人休息?休个鬼,耽在家中,那还不迟早闷死。我觉得很痛苦,还是看报纸找工作。

    姊姊说:“如果我手头上有好的男孩子,我就介绍给你认识,可惜那一大班色鬼与纨绔子弟……”

    我放下书。“最低限度他们从来没有假装他们是正人君子,你不晓得在写字楼里那些男人,都是些被着羊皮的狼,根本分不出真假。至少你认识的那些人,对你付出代价,公道得很。但是我认识的那一群,都想白倒便宜,那才真的卑鄙呢。”

    “你看穿了?妹妹?”姊姊笑。

    “看穿了。不过你管你走那条路,我还是在中环找工作。”

    姊姊说:“你的毛病是长得太漂亮,连女人见了你,都忍不住要摸你一把。”

    “见你的鬼。”

    “啧啧,看你那种惹火的身裁,我是老板娘,我就不用你这种伙计,那还得了。”

    我没好气,“你算了吧,你。”

    现在我什么工作的途径都没有了。私人洋行,那种小公司,老板刮皮得要死,巴不得女职员都倒茶扫地都干的,我又不想去。大机构人事复杂得要命,我又怕。

    空中女侍应?那不行。还有什么好做的?

    或者可以做别人的太太。运气好的话,找个可靠的长期饭票,优哉悠哉地过一辈子。运气好。

    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姊姊送我一只金表。那天下大雨,我又得去见工,姐姐唔我吃午饭,并且握我的手,说:“祝你成功!”说完之后很犹疑的问:“是份什么样的工作?”

    我说:“你不会相信,某总经理需要中文翻译秘书。”

    “色狼。”姐姐马上下了定语,“色狼。你要当心,妹子。”

    “你见过很多色狼?”我摸着下巴问。

    “男人基本上都是色很。”姊姊坦白的说:“看他们的春情被激发到什么地步而已。女人一般都是财迷:珠宝、皮裘、房子、车子,什么都最好一把抓在手中。”她仰头大笑起来。

    人性在姊姊眼中,就是这么简单,她的世界是明澄的,清洁的,尽管她是人们口中的捞女,而事实上她的确是个捞女:一般良家妇女口中的狐狸精,她内心清洁十分。

    我到那间洋行去见工,穿得像个老姑婆。深灰色法兰绒套装,深色袜子,黑色皮鞋,黑色手袋。只戴一项略为俏皮的帽子,小小的所谓“药盒”,帽顶有根孔雀毛。我带着那张疲倦的文凭──

    一张薄薄的纸,来回次数夹带得太多,都起绉纹了。

    秘书小姐来传我进去,我到总经理室,满以为是个外国人,却看见一个中国人。

    中国人请中文秘书干什么?混账,分明是混账。

    他是一个年轻人呢。看见我征了一怔。用流利的英语说:“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中国人还请中文秘书!”他笑一笑,“但是小姐,我不是中国人──”

    又是日本人!

    “我是越南华侨,家里在越南生根落地百多年以上,我并不会中文。这次我们家族走得……快,你明白?所以在香港也略有基础。这样下去,不懂中文是不行的,所以请个秘书,人家在我身边说些什么,我可以明白。”

    精明的生意人,难怪能够卷土重来,在香港再开始萌芽、生根。

    他的态度很文雅。于是我又接受了这份工作,月薪?两千八。连三千元都不肯给,典型的生意人。再文雅也还是生意人。他们的钱全活该留着给姊姊捞。

    可是工作很清闲。他这个人也很规矩,他把我放在他的两个女秘书一起坐。我光负责中文,但凡有中文关于钢铁业的消息,便剪下翻译成英文给他存档案。工作至为简单。

    无论我穿什么衣服,他都不多加注意,见面大家点个头,连称呼都没有的。这么太平的工作,简直像个养老院,我又觉得不够刺激。什么都管不到。

    那两个女秘书与我并不友好,但相处得客客气气,一天八小时以上花在这间写字楼里,真是说不出的烦气。看来我血中也流着与姊姊同样不安份的血液,没工作找工作,有工作又嫌工作。

    我有时也听女秘书们偷偷的说话:“……老板已有太太的。”

    “这也不稀奇。”一个说。

    “但是他还有情人呢。”

    “现在男人跟他们的祖宗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照样的三妻四妾,只怕没钱,有钱的话,女人们照样的送上门去。你说是不是?”

    “像咱们老板这么一表人材,恐怕你有机会的话,也来不及的送上门去呢。哈哈哈。”

    “去你的!”

    “谁不花男朋友的钱?你说!说穿了不过多花点与少花点的分别而已,不见得你与男友出去真的一人付一次账那么公道。有办法的女人能叫男友送钻石项链,没办法的只能吃顿饭喝杯茶,这点点分别。”

    说得也很有道理,但难免凄凉一点,把女人的命运一言道尽。牡丹虽好,总得绿叶扶持。

    另一个又说:“就算是男同事帮你挽一下重箱子,又何尝不是利用了男人。男女要平等,谈何容易!别做梦了,如此长久在打字机前埋没青春,不如出外好好利用青春。”声音很是厌倦。她们有时候也颇具感性。

    “别说了,越说越闷。”

    我假装在翻阅画报,仿佛没有把她们的话听在耳朵里。

    我的工作很轻易空闲,我宁愿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多余时间来思想。现在空得要命,回到家中大把精力,只好看电视来消遣,无聊得要死。

    有时也看到姊姊在电视节目里客串唱歌。她那歌声真是不敢恭维,何止听出耳油!不过她的相貌、身裁、台风倒是一流的,在电视小盒子里扭来扭去,节目是预先录好的,我看见她聚精会神的看着自己的表演,狠狠的白她一眼。

    神经。姊姊早已患上自恋狂。

    在写字楼里,我也会听到一些令我震惊的秘密。

    那一日我在解手,正想推门出洗手间,听到我那两位女同事的窃窃私语。

    “──当然啦,是老板女友的妹子,自然高薪得闲,无所事事。”

    我怔住?谁?在说谁?

    “老板好宠他女友,要什么给什么,其实这次真多此一举,每月拨三千元给她不就行了?何必天天来上班?顶辛苦的。”

    我的面孔渐渐热了起来。这不是在说我?

    只听得她们继续说下去:“我也觉得奇怪,咱们老板精通国、粤、沪语,无端端找个中文翻译理

    “我真羡慕人家好福气;什么事都有贵人相助。在中环,三千元一个月的工作也不是容易找得到的,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来坐着,有什么不好?”

    我闷在小小的洗手间里差点没昏过去。

    听到她们离开了我才敢出去。一到办公室,连忙收拾自己的杂物,一声不晌,也不辞职,忽忽便打一个包,离开写字楼,那两位小姐面面相觎。

    我真觉得丢脸丢到“天不吐”去了。一个堂堂的大学毕业生──找份工作也找不到,要姊姊鬼鬼祟祟的拉关系。让她的情人虚拟一个位置,好让我有份工作做。我简直不相信天下会有这种事!背后还叫两个女秘书噜里噜嗦,气得我根本不想踏出家门一步。

    到家姊姊正在吃她的“早”餐,我的面色大变,在她面前一坐,便开始发炮。

    “姊姊”我说:“我再不成材,也不需要你出到这种魑魅魍魉的伎俩!”

    “啊”,她很镇静,“你知道了?”

    “这种事迟早谁都要知道的,难道还想瞒我一辈子?”

    “做人糊涂点的好。”她叹口气。

    “你这种做法简直对我是一种侮辱!”

    姊姊抬起眼来,冷冷的说:“侮辱?你恐怕不知道侮辱是什么呢!咱们一爹一娘生下来的两姊妹,凭什么你那么娇贵,可以念到大学毕业?凭什么我自小得在男人堆中混?现在你倒来质问我什么是‘侮辱’!妹子,恐怕我会比你清楚吧?”

    我的气忽然全消了。“对不起,姊姊。”

    “我见你坐在家中闷,不如出去做份工作──”

    “姊姊,是我狗咬吕洞宾──”话还没说完,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你呀,”姊姊叹口气,“你还差远呢,动不动流眼泪,那还不哭死。我从此也懒理你的事,反正我自己有自己的打算便行。”

    她站起来回房间。

    我追上去,“姊姊,我明白,我欠你太多,姊姊”

    “算了,”她转过头来,“我要结婚了,嫁的便是你那老板,他决定与妻子离婚娶我。”

    “结婚?姊姊,你要结婚?”我冲口而出,“那么我呢?”

    “你?卜她没好气的说:“你已经长大啦,你自己做人去!!我如何又跟你一辈子?跟得你久了,吃力不讨好。”

    “姊姊,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但恭喜你,姐姐,你们什么时候成婚?”

    “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结婚。”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如此频频叹气,“难得我也可以上岸,也不计较那么多了。”

    “我──”我心中打了好几个转,哽咽起来。

    “我‘从夏’以后,”她似笑非笑的说:“妹子,你再也不是个‘出污泥而不染’的好女孩了,尽管这污泥把你营养得白白胖胖,你心中何尝不想早日脱离我,现在偿了心愿,你该如何庆祝?”

    “姊姊,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

    “有没有随得你,我不与你说那么多。”她站起来。

    她果然搬出去结婚了,看样子并没有完全原谅我。原来住的房子全归我。我不想住这么大的房子,决心完全独立,在外头找了层中等住宅区,两房一厅,千余元租金,同时也找到一份真正的好工作──在津贴中学要教英国文学,虽然颇有点入不敷出,但晚上找了两份补习来做,也应付得过去。

    不是说我不想沾姊姊的光,而是我不想再假撇清,一边依靠着她,花她辛辛苦苦,不知用什么法实了回来的钱,一边还装着与她背道而驰的样子,可恶。对她也太不公平。她被一个妹妹拖着廿多年,如今也该轻松一下。

    我一直有与姐姐联络,她一切都知道,但并不干涉,也没有任何意见。

    我想约她出来见面,她都不肯。她在电话中说:“你这样就很好,我们不必见面,我最近很忙,如果你支撑不下去,我们再想法子。”她停了停,“你的新工作如何?”

    “很好。我顶喜欢教书,那班小女生都似小天使般,好不可爱,比以前那几份工作都开心。”

    “只要开心就好,你开心我也开心。你立志要与姊姊走不同的路,现在不是成功了吗?恭喜你。”

    “姊姊,没有你,我并不见得会成功。”

    “不一定。有志者事竟成,比较辛苦点也许,但没有不成功的。我与你不同,我懒,我较为喜欢利用天赋。”她又停一停,“找到男朋友没有?有个男件总好点。别又说我讲话难听逆耳,廿个女友也比不上一个男友,再要好的女朋友,剖心剖肺的又哭又诉,完了也各归各回家去了,她们能送你上班接你下班?放开眼挑个好的人。”

    “是。”

    “是。”我说。

    我的确自小下的决心,不跟她走同一路子,我们当中有一个分别,我比她幸运,我有一个姊姊,她没有。

    我益发觉得姊姊说得有道理。心底下我何尝不像社会其他人,一半妒忌她有办法,一半歧视着她。但因为她是我姊姊,所以嘴巴里虽然一直护着她,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直到我完全在生活与经济上离开了她,我才发觉欠她的太多太多,无法弥补,并且也真正冷静的开始的敬她爱她。

    冬日近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很好的男孩子,尚未到春季,已论及婚嫁。姊姊得知消息,才肯出来见我,算一算,这一场气,她足足气了一年有多。

    我们约了吃茶,我俩先到,姊姊的出现是在半小时之后,她穿着一件长貂皮,那种“秋日之雾”的颜色,高贵大方,可是戴一顶有黑色睑网的帽子,嘴唇与指甲一般的深色桑紫红,美艳自带一股邪气。

    我忍不住站起来,哽咽地:“姊姊!”

    我们拥抱在一起。我脑中转出她当年独自出来闯世界的苦经,我找工作那些“笑话”何足道!我把她抱得紧紧,廿多年来,两姊妹真正有了解,我明白到她当初走上这条路的苦衷。

    还是她先安慰我:“喂喂,是你大喜的日子,怎么哭起来?”

    她走了以后,未婚夫诧异说:“你怎么会有个这样子的姊姊?”

    我马上问:“她怎么样?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姊姊。”

    未婚夫说:“样子很熟,像哪个女明星似的,跟你不像,你这么朴素。”说说他笑起来。

    不管怎样,姊姊仍是天下最好的姊姊,现在完全知道了。

    这是生活: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飞机场,不知道是干什么去的,忽然之间机场人员问我:“你是不是在接唐?”他顺手递给我一本乘客名单,翻到某一页,上面清清楚楚的写青:唐子长,住址:民族路。实际上所有的乘客名单是全部用英文写的,但这一次我看见的却是中文。然后唐忽然出现了,他向我微笑,向我打招呼,我平静的问及他的近况,他说他又搬家了,现有两个女朋友,然后他的睑渐渐变大,变得丑陋,变得模糊,我伤心地醒了。

    做梦还梦得到他。他在我心目中并不丑,不但不丑,简直漂亮极了,很少有比他漂亮的男孩子,但是做梦有什么用呢。

    我是一个时装模特儿,我不能说我们这一行我是最红的,但是只要有重要的表演节目,我必然会在被邀之列,少了我阵容就弱。

    今天便有一个这样的表演。我得好好的打扮自己,准备上场。但是起床之后,我觉得头昏,连忙到厨房去做了一杯葡萄糖水喝。穿着睡衣,捧着玻璃杯,我想到了昨夜做的梦,真是的,还梦见他有什么用呢?我放下杯子,回房间去收拾东西。

    化妆品、袜子、自备皮鞋、靴子、卷发器……我从来不拎化妆箱,都把它们塞在一只大大的皮手袋里,穿上t恤牛仔裤,布鞋一双,便出门了。

    天有微雨,我拦了一部街车。

    我与父母同住,但是我与他们相处得不好,他们一向没有爱过我,是以我也不懂得爱他们,我唯一与他们同住的原因便是省钱与省麻烦。有男人问能不能送我回家的时候,我可以说:“我与父母同住。”他们大都马上丧失了兴趣。至于省钱。我想线总是要省的吧,该花的才能花。我赚得并不多,因为略有名气,小场面,没多大意思的地方没兴趣出现,又缺乏男朋友供养,自然环境不如一般人想像中的好。

    我可以说奋斗过的。我母亲是一个粗心陋俗的女人,小时候叫我自己去找肥皂粉洗头。后来有人问我头发何以又多又见又黑,我老是半真半假的说:“用肥皂粉当洗衣服似的洗吧。”然而我的确进过正式的仪态学校,在事业方面还算顺心,我并无太多的要求,只希望可以快快嫁掉。嫁一个理想的人物不是这么容易的吧。我们的接触面是这么广,但是来往的人都是在花花世界里打过无数滚的,逢场作戏,人生便是舞台,我却不是好演员,生活一天比一天无聊。

    赶到现场,莉莉说:“你又迟了,漂亮衣服全叫人挑光了,你穿什么呢?反正你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一切衣服穿在你身上,都是漂亮的。”

    我只好笑说:“才怪。”我把大皮包放下来选化被品。

    莉莉伏在旁边看我,“他们都说你有种迷茫厌世的美,我倒要来研究研究。”

    阿丽在一边扑粉,她笑说:“她呀,别糊涂得真去厌世了才好。我问你,小方有什么不好?介绍给你,你连电话都不高兴听,结果被陈明明得了便宜去。”

    我说:“各有前因莫羡人,小方太不成熟,支票轧来轧去,又好充阔……我不喜欢。”

    “你又不是嫁他!”阿丽说:“你不过是拿他来散散心,只要有汽车来接你出去,吃喝一顿,或是跳舞,或是看场电影,不是回家了吗?结婚对象是可遇不可求的,趁这个空档,尽量开心开心,你真是呆瓜。”

    “还有没有别的男人?”我问。

    “没有了,都是你看不上的,有了钱没学问,有学问的又长得丑,长得不丑的又没钱,什么都有的心又花,你再也挑不到的了。”莉莉笑说:“你继续你的迷茫美吧。”

    “也不能美多久了,我老了。”我说。

    莉莉端详我说:“说老呢,还差一段日子。”

    我说:“结婚退休之后,我一定不节食,今天起床饿得头昏,要吃葡萄糖水,多可怕。”

    刚刚这时候陈明明进来,一转身听见我这话便冷笑说:“好笑不好笑?每个人都在谈离婚的时候,她却想结婚,你以为做人老婆是份好差使呀?才怪,我的女朋友有四对离了婚,都是近三十,有孩子的,还有什么出路?像咱们,好歹是个小姐身,再老也是老小姐,胜过做怨妇多多,我才不冒这种险。”

    莉莉说:“出场了。”

    我放下胭脂说:“我的衣服呢?”

    “在架子上。”

    我抓起了便换。穿多了美丽的时装会对衣服起反感,走在街上,我永远是破衬衫与牛仔裤,再也没有其他的装扮。这次一共换了七套衣服,她们把所有的紫色留给我穿,因为紫色最不讨好,紫色最难配。

    我无所谓,其实我是最不适合穿紫色,我太苍白,胭脂常常有那么浓便涂那么浓。看看镜子,简直觉得自己像一只木偶一样。如此模特儿生涯。我的表演丝毫没有特色,我不跳不叫,不踢腿不扬手,不装鬼脸。我只是走出去,把衣服展览妥当,再走回来,另换一件出场。我脸上没有表情,想到前途茫茫,今宵又是一个寂寞的夜,夜里做无数的梦,梦中出现的都是得不到而恋慕着的人,还会有什么表情呢?

    表演完毕,我吃了一个简单的午餐,把东西收拾了,脸上的妆抹掉,换上我的破衣服,走到大酒店门外,发觉雨更大了,车如流水马如龙,正是下班时分,但是一切都与我无关,我还是我,永远一个人。

    我叫不到车,茫然站在街上,酒店门口虽然有服务生,却未曾注意到我,忙着为洋人游客找车子,我只是呆呆的站着,心在一千哩路外。我并不急着要回去,那么急干什么呢?回了家也是看天花板而已。

    电话铃不停的响,我不停的拒绝着男人,俗气的男人,没有风度的男人。然而电话铃不响,又是这么的寂寞。那一阵子与唐,我真以为我找到归宿了,至少休息一年两年,单看他一个人的脸色比看全世界的脸色好,但是匆匆几个星期,他连电话都不来一个了。人是奇怪的,不可思议的。雨点一直落在我的头上。

    一辆雪白的保时捷缓缓的停下来,有一个人琛头出来叫:“周小姐,周小姐!”

    我抬起头,我不认识这个男人,他长得不难看,但是就跟所有普通的男人一样,长得那么普通,我是几时认识他的,我并不知道。

    他说:“周小姐,上车来吧,下雨天太难叫车,我送你回去。”

    我点点头,上了他的车。我说:“谢谢,请驶往新生南路一段。”

    他微笑,“我知道你的住址,我送过你一次,那次你喝醉了,一大群人还要去跳舞,你没有去,于是我做了护花。”

    我笑笑。真喝醉了吗?为了什么?为了谁?我都忘了。

    “我刚刚在里面吃午饭,看到周小姐的表演,周小姐为什么穿的都是紫色的衣服?是不是对紫色有特别的兴趣?”

    我笑,“那是别人挑剩的,我去迟了。”

    他也笑,牙齿倒是很整齐,送了我到家,我记不起他叫什么名字,也懒得问。

    到了家我觉得累,于是洗操上床睡觉,这个时候睡觉,不知道几点钟醒,醒了之后又该几点钟再睡得着,实在是个疑问。莉莉打电话来叫我看电影,我不肯,她再三催我,我才出去了,叫了计程车赶到戏院,她小姐在那里买票,比我早到,根本没有下妆,一看就知道不是良家妇女。

    莉莉白我一眼,“你瞧你那个样子,头也不梳,白袜子都穿出来了,你要不要脸?”

    “不要。”我说。

    我们买了玉蜀黍入场,看一场极之乏味的电影,莉莉看戏最烦了,又问又笑又叫。我坐在她身边默然不响。看完电影散场,她又拉我去吃排骨面。我们一堆人中她是最胖的,但是还不节食,最瘦是我,我没有道理不牺牲一下。

    “今天晚上有人请跳舞,你去吧?”莉莉说。

    “我怎么去呢?”我问:“这身衣服。”

    “得了,没关系,我也是为你好,你现在回家干什么?才十点多,睡得早,明天一早起来打太极拳?去去去,跳舞去。”

    我说:“我想结婚,赶快生孩子,为家庭弄得筋疲力尽,也是个寄托,真的。”

    “放什么屁!天下哪有这么理想的事,咱们跳舞去,多想无益。”

    我果真被她拉出去了,在希尔顿跳舞的人永远那么多,永远没有好人在其间。我们做这一行,已经是抛头露面,声誉多少有点不好,再到这种地方来混,以后做人就更难了。

    莉莉说:“今天请客的是孙先生,孙先生你认得吧,他请过我们好几次了,是这里成衣厂的大老板。”

    我一抬头,看见的便是今天下午送我回家的那个男人,我禁不住笑了,他心里会怎么想?这个女人,白天是牛仔裤破衬衫,晚上也是牛仔裤破衬衫。

    他很热心的站起来,“周小姐。”

    我只好伸手与他握一握,“孙先生。”

    莉莉说:“小周是糊涂蛋,小周,今天的时装表演,穿的衣服便是孙先生厂里的出品,你还没弄清楚吧?”

    我只好微笑。

    孙先生问:“周小姐喝什么酒?”

    “小周今天喝橘子汁。”莉莉说:“她有事没事喝个烂醉,还让她喝酒?”

    我还是微笑。

    人来多了,她们都纷纷起舞,我从来没与唐跳过舞,我只与他坐完一间咖啡厅又坐一家咖啡厅,不停的听他诉苦,等他的苦诉完了,我也该走了。唐会跳舞,他曾经说过:“哈骚是女人跳的,没开步的时候先扭几扭。”由此可知他是会跳的,也有人见他在夜总会拖着小舞女跳舞。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志向,在别人看来他可能是鬼迷心窍,只要他认为他是自得其乐那就行了。

    “周小姐,我请你跳个舞。”那位孙先生说。

    我连忙站起来,我不能说我不会跳,他毕竟又是我的老板。我与他一二三的踱着步。他有他的魅力,他十分的温和,平凡但是并不俗气,世面见多了,男人总有点气度。

    他说:“周小姐有很特别的气质。”

    我微笑,“叫我丹薇好了。”

    他似乎十分高兴,“真的吗?听说周小姐是十分孤傲的,但现在看来,你最随和不过。”

    “传闻是不能相信的。”我笑,“你看我这一身的破衣服。”

    “周小姐,如果我单独约会你,有没有可能被接受?”

    我看着他,这倒是一个有趣的人,说话这么有礼貌,这么诚意,有多少次,我拿起电话,自己说自己不在家,但是这一次我坦白的说:“那要看孙先生爱去什么地方,人多的宴会我是不大喜欢的,吃一顿饭,看场电影那是很好的,恐怕孙先生没那种空闲与兴趣。”

    他微笑。像他这样的人,是一定有了妻子的吧,找我们出来,不外是寻寻开心,哪里还有真心诚意。跳完舞,我说要回去了,莉莉又给我老大的白眼。孙先生送我下楼,叫他的司机送我,好大的一部林肯。我心想真是麻烦,给小费比叫计程车还贵,有钱人往往一点也不了解穷人的苦处,我叹一口气。

    到了家,还早呢,爸爸在看电视,以往我外出回家,爸要是没睡,一定会说:“唐先生打过电话来。”然后唐会半真假的骂我:……“你怎么可以与别人约会?怎么可以?”我会解释我去了什么地方,他会笑。如今都变了。我仍下手袋,洗了一个热水澡,躺在床上,心不酸,泪不流,隔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是两点正,莉莉的电话:“出来!教你打麻将,我们都穷慌了,骗一点学费来用也是好的。”

    “我不会打,你们不是不晓得。”

    “那么逛街去。”莉莉说:“买料子做衣服。”

    “逛什么街?我不要去,我对穿没有兴趣,你让我睡睡懒觉算了。”我打个呵欠。

    “还睡,睡得眼睛都肿了。起来,我在你楼下接你,十五分钟后见。”她摔下了话筒。

    我抓起了昨天的牛仔裤,再穿一天吧,再穿一天便洗,衬衫换一件好了。电话铃响了,我取起话筒没好气的说:“我这就下楼了,你催什么呢?”那边问:“是周小姐吗?”一个男人,“我姓孙。”

    “唉呀,孙先生,我以为是莉莉,我约了她十五分钟后见。”我笑了,“对不起得很。”

    “太不巧了,我想约你喝下午茶呢。”他也笑。

    “莉莉也许还没出门,孙先生不妨打过去问问她,也许我们可以一起见面。”我把事情推给莉莉,莉莉应付这种场合,那简直是高手。

    “好,我马上跟她联络。”孙很爽快。

    我穿好衣服,还来不及化妆,莉莉在楼下拼命的按铃,我只好拿了手袋奔下去。她小姐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她那辆白色小小的mgb,她说:“我的妈,为什么你水远像个阿巴桑(阿婶)那样就出来了?”

    我上了她的车。她又说:“孙老板要请我们喝下午茶,你多陪他一阵,我的男朋友飞回来了,他妒忌得要死。”莉莉洋洋得意的说。她的男朋友是飞行员。

    我说:“这个孙老板,人是很好,但是——”

    “但是比不上你的唐,是不是?,”莉莉不留馀地的说。

    我苦涩的答:“唐子长不是我的了,我再不敢面对现实也不能蠢到这个地步。”

    “你的毛病是你永远宠坏了男人,一有了男朋友便专心在家等他的电话,连洗头都在家里洗不上街,你想一想,男人要是这样敲定了你,他们还不胆大吗?”

    “莉莉,我不是在打仗,我是找终身寄托。”

    “做人根本就是打仗,然后盖棺论定,你看开一点好不好?”莉莉腾出一只手来拍拍我的背。

    我坐在她小小的跑车里,寂寞犹如浪一般的淹没了我,等到几时去呢?天天坐在家中,想到一生要如此渡过,简直有种宇宙洪荒的感觉,流落在荒岛上还有蓝天白云,我却被关在四道墙当中。出来走走,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唐,我常常在桌面上画字:每况愈下。自己先有一种堕落沦陷的感觉,夜总会里、茶馆里,都是空虚加上空虚,只有与女朋友出来,可以轻松阵子,今天的忧虑今天当,明天又是另外一日。

    莉莉见我沉默着,便随我去,老朋友便有这个好处。

    我们停了车,逛着街,我叨着一枝烟跟在莉莉身后,莉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家公司接着一家公司的看,一边说着闲话:“……那位太太问我:‘你的靴子是法国货吗?’才怪呢,本地订做的,但是她既然那么问,我马上说是巴黎带过来的。太虚伪了,有时候我都觉得累。”

    我把手插在袋里,微笑,夕阳照在她的脸上,眼角有皱纹了。女人与花一样,才开那么一下子,才开那么一下子。我们转道往茶厅去。

    孙先生早在那里等我们了。

    看见我们,他站了起来。

    我淡淡的坐下,莉莉不住的说话。

    孙先生隔一会儿跟我说:“周小姐,我们厂里新设计了一批外销服装,要模特儿拍摄照片,请问周小姐有没有时间与兴趣?”

    我说:“这是我的职业。”可是却有点意外。

    “那么好。我叫我秘书跟你联络。”他说。

    他仍然是那个普通的样子,谦和有礼,但是因为他太平凡,所以与他在一起很舒服,至少我不介意与他坐在一起,他不会是危险人物,他没有带武器,美丽往往是一个人的武器,他没有。唐有。

    莉莉打趣的说:“丹薇这一下子又找到了工作,可乐了,不必天天坐家里看天花板,多神气,就凭她那德性,日日一条牛仔裤,有事没事一双白袜子,她是欧洲嬉皮派。”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孙氏厂家的人来跟我联络,一个星期的工作,每次四小时,待遇出乎意外的好,摄影师是两个

    美国人,一看见我便说爱上了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此刻剪得很短,齐耳朵直过,我们合作愉快,休息的时候聊着天。

    有时候孙老板来了,他说:“周小姐的英文说得真好。”

    我说:“我受的是正统英国教育呢。”

    他很诧异,脸上的表情仿佛我不该做时装模特儿似的,于是我加一句:“我可惜是误堕风尘了。”

    他只好笑。其实他的年纪并不大,不知道为什么,他给我的感觉是过度的老成,过度的小心,为了某种原因,他始终称我为“周小姐”而不是“丹薇”,因此与他在一起益发有安全感了。

    这一个星期工作以来,我们开始熟稔。他把厂里最好的出品由我表演,我表示十分感激,他请我吃晚饭,我去了,破例的打扮一下。

    他把照片的样子交给我看,我看完还给他。我说:“这是我从业以来最成功的一次表演。”

    他很高兴。“希望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

    我敏感的看他一眼,慢慢的喝一口啤酒,慢慢的说:“这样的机会,可能临到任何人的头上,起码有一打以上的优秀模特儿正在等待一份这样的工作,我似乎应该报答孙先生的知遇之恩,而历古以来,女人报答男人的办法似乎只有一种。做我们这一行的,都不能算是圣女贞德。这样的社会,似乎哪一个行业都一样了。”

    孙忽然涨红了脸,“我……周小姐,我并没有那个一意思,我是非常欣赏你的气质……如此而已。”

    “谢谢你,我只是说,孙先生,如果你有什么额外的要求,能够早点提出来,则早说不妨,那么我也有考虑的机会,可以接受便接受,不能做到则快快拒绝,免得令你失望。”我坦白的说。

    他看着我。“周小姐真是爽快。”

    我微微的笑。

    “周小姐,我在中都有一幢房子,这几天我正想开车去住两三天——”

    “明天你上午来接我还是下午来接我?”我问。

    他有点尴尬,只是看着我。

    我笑了,“根本上是没有分别的,对不对?孙先生跑到新加坡舞厅,一坐下来,叫小姐,小姐问:先生贵姓?先生干什么?第三句一定是:先生要不要带我出场?根本上是没有分别的。”

    他不出声,他当然听得出我声音中讽刺之意,但是他的耐力出乎意外的好,因此我也不好意思多说了,我们一顿饭吃得不算不愉快。

    他送我回家,礼貌的送我上楼,然后说:“明早十点。”

    我点点头。

    我并没有什么一意外与惊喜,因为我不爱他。就像我开头的时候不爱唐,一切举止动作永远是潇洒的,令他啼笑皆非的。这次我要故意把我自己送出去,至少送给一个值得的人。他是个好人。我知道他是一个好人。

    我睡得很好,他在楼下按铃的时候我才醒来,我在对讲机里说:“请等我十分钟!”我淋浴,洗头,收拾几件简单的衣服,然后穿上新的牛仔裤、t恤、球鞋,飞奔下楼,信不信由你,刚刚十五分钟。

    他并没有等得不耐烦,他在微笑,我的头发还是湿的,在太阳底下我感染了他平实的笑,我也笑起来了,仍然是那一辆白色的保时捷。

    我上了车,他给我一个苹果。他使我想起十七岁那年,当万事如一百的时候,我第一个男朋友如何交给我一个苹果。我把它吃了,想得太多是没有用的。

    车子开得很快很稳,就像他的事业他的为人。

    到了中部,车子驶向郊区,他的别墅是一幢小巧精致的建筑物,一点也没有俗气,有一个男侍把我们的行李拿进去。我的心情居然十分的好。蓝天白云,漂亮的小屋子。老实可以信任的男伴,我是来度假的呀,我笑了一笑。

    他凝视我。

    “丹薇,”他说:“即使在笑的时候,你还是有点茫然的,你这样的表情,真叫我心痛。”

    我看着他。他对我这么好,叫我这么难过,我无法报答他,也无法回答他。

    他带我去看我的房间,在阁楼上,小小的一张军人床,看上去十分平宁舒适。他表示对我尊敬,让我单独睡一间房?他是一个十分体贴的男人。

    我们吃了丰富的晚饭,在他的园子里散步,我们没有说太多,他只是陪着我,我只要一抬眉一举手,他便会注意得到我的需要,我十分的诧异,这么细腻的男人,已经不多见了,比起他,唐是这么的粗心、幼稚、自大,唐简直像是一株菜,他连他自己的何去何从都不清楚,怎么还会注意到别人的感情?

    我慢慢发现了孙的好处。我吃得很多,喝得也多,晚上我老实不客气的回到小房间睡了,而且睡得很熟,但是一整个晚上都奇怪为什么他没有来敲我的房门。我已经把话说得十二分的清楚了,他不敲门是他的损失。

    第二天我起来得迟,恐怕已经中午时分,我睡得是那么的好,真是出奇的,陌生的床,陌生的地方,但是我却觉得舒服。我换衣服下楼,孙已经起来了,男仆说他在书房,我看见厨房里的早点,大吃一顿,在擦嘴的时候,孙来了,他问候我,与我聊天。带我出去看附近的风景,畅畅快快的玩了一整天。

    晚上他陪我在乡间吃小食,我喝了点煮酒,回到他的屋子,我仍然回房间睡了。自然是忍不住奇怪他这么守礼,我是不相信这世界是有君子的,他这么尊重我,我倒是成了个小人。

    早上再起来的时候,我们到湖上去划船,他说他玩得十分开心,多谢我陪伴他,我也礼貌的向他道谢,一副相敬如宾的样子,恐怕嫁丈夫就该嫁这种人吧。我的心一动。然而傍晚我们就得走了。

    他只说:“你的脸有血色了,很漂亮。”

    我心里面感激得说不出话来,这比任何话都好听,至少比“我爱你”忠实得多,他要是忽然说“丹薇,我爱你”,那就完了。

    可是我觉得现在他这么淡淡的一句关心的话,才代表我们两个人关系的开始。

    我跟他说:“回到家,打电话给我。”

    “一定,丹薇。”

    我笑了。多久没有好好的笑了。

    到了家,莉莉正在陪我妈妈说话,她见了我,马上拉住我,进入房间里,一副有事要与我商量的样子。

    “你看你,笑脸盈盈,就是这一点下贱,禁不起男人对你一点点的好,就乐成这个样子,丹薇,我警告你,我告诉你,孙老板是有妇之夫,他太太很漂亮,也很凶悍,也非常的泼辣,你是吃不消的。”

    我转过头来看着莉莉。

    “丹薇,我这里有份工作,是到东京去表演时装的,我看你还是去旅行一次,把这件事搁下来吧。你去中部与孙单独相处的事,现在已是众人皆知了,走远一点避避风头也是好的,你当心一点。”

    我垂下了头。

    “丹薇,我懂得你,你寂寞,你要找一个浮泡,好使你浮起来,但是你要懂得,一个人除非能够自己站起来,否则一切都不是办法,你明白吗?”

    我再抬起头来看着她。

    “我劝你离开这里。没有结果的事不要做。”

    我坐在床沿。

    “丹薇,我要说的都说了。”她把飞机票放在我身边,“去办出境,很快你就可以走。爱情不过是流行性感冒,感情是癌,你对于孙,寄的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你想清楚一点。”

    莉莉走了。

    我茫茫然的把飞机票拿在手中。

    没有关系,走了,我可以再回来。男人走了,可以再找一个。在街角上,某一天,我又会碰到另外一个男人,也许比唐更漂亮,也许比孙更像个好丈夫。

    没有关系,一切都没有关系。

    我拿起了飞机票,莉莉是个好朋友,她关心我,她对我好,对我事事都想到了。

    母亲进来,母亲说:“玩得还高兴吧。”

    我平静的说:“很好,我脸上有血色了。”

    母亲说:“那么多去旅行一下。”

    “是。”我说。

    隔没多久,在街角上,我一定会碰见另外一个男人,什么样的男人有什么分别呢。

    正像法国人说的:c'e

    estlavie。这是生活。

    明天起来,又是另外一天,红日高起,或许美丽,或许不美丽,但这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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