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我朝他瞪眼。
“可是她已经嫁了——”维旭的声音软弱下去。
“她为什么要牺牲一辈子?”我不以为然,“两个不同的人,怎么可以走在一起,错误需要改正,她吃亏已经够大了。”
维旭挥拳说:“我没有要求被生下来过,从没有!”
“既来之则安之好不好?”我气,“别胡闹了。”
维旭陪我坐在校园内。
我说:“你觉得我母亲是标准女性,是不是?但做标准女性,也需要条件,我父亲事业一向稳定,家中一件不缺,他爱我妈妈,事事以她为重,你可知道,我妈妈中学毕业便结婚,至今未曾在外赚过一毛钱,她可以优悠地做好妈妈好妻子,维旭别太不公平!想想你母亲的困难,你好意思!”
他低下头。
“你真无理取闹,造成负担的是你,”我说:“你的学费是谁付的?依我看,你父亲养活自己都成问题,那种蓬头垢面的落魄相,乱博取世人同情——世人看到比他们更沦落的人,有了优越感,于是大发慈悲了,原谅我批评他,我忍不住。”
“你说得很对,但或许母亲不离开他,他能振作起来。”
“这是你的假象,他一辈子就那么过了,她离开他,就为了他不思振作,况且一个男人,为什么要女人的鼓励才能站起来?男人自己没背脊骨?”
“你们都势利。”维旭说。
“对我们都是拜金主义的小人,你满意了没有?”我推他一下。
“他再不争气,还是我的父亲。”
“谁不让你爱他呢?你不应逼你母亲也爱他。”
“嘿,”他说:“我不会原谅她。”
“拉倒,你这个人根本讲不通。”我说。
那天维旭到我们家来,还是吃了一大碗面,胃口非常好的样子。
维旭再与我生气,看到爸爸妈妈,他是服服贴贴的。
我觉得我运气非常好,爸爸上进,妈妈温柔,我不想做维旭,他的矛盾多痛苦。
与几个女同学说起感情的问题,我坦白的告诉她们,我会跟维旭订婚。
“维旭的母亲很漂亮。”有人说。
我说是。
“他父亲的打扮换个流浪汉,听说是个作家,但是不出名,后来另娶,又生有孩子。”
“什么?”我跳起来,“谁说的?”
“不是维旭说的,我们旁听来的。”
怎么可能,人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头一任妻子如此出色,他那么快又能再婚再生子,多么龌龊相。
女同学说:“如果我丈夫跟我分手,娶个比我差的女人,我会气死。”
另外一位接着说:“气死未必,我一辈子也再不会提起这件事。”
她们问我:“维旭家庭背景那么烦,你不怕?”
“他不与他们来往。”我说。
“可是终久是父母。”
“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我说:“维旭的优点足以盖过他的缺点,况且那又不是他的过失。”
当维旭的母亲听到我这么说的时候,她沉思地告诉我:“当年我再婚,人家也这样警告我丈夫,他也说这番话,我想维旭与我都还算幸运。可是你想想,因为一个人的轻率与不负责任,我与维旭的生活都蒙上污点。”她捧着头,“而那个人还到处招摇以弱者姿态出现博取同情。”
“可是当时你很年轻,阿姨。”
“算啦,”她笑,“事情已经过去了。”她再三的说。
“你现在生活安定,我很替你高兴。”我说。
“可是不一样了,心中有阴影,”她说:“只不过是因为一个人的轻率——”
维旭是轻率的人吗?
我想不会。
她拍拍我的肩膀。
没隔三天,维旭的父亲上门来。
他求借。
数目很小,三千元。
他给我的感觉是脏,皮鞋好些日子没擦,那么老还穿着条牛仔裤,还是那种廉价的宽脚的,一件俗称飞机恤的外套,衬衫领子卷边,头发一团团打结。
我从没见过那么潦倒的男人,他歉意地搓着手,脸色灰败,下巴上有零落的胡髭,他跟维旭有关系?连我都不服气,但他偏偏是维旭的父亲。
他说出他的要求。
我只替维旭难过。
爸爸考虑也没考虑,就开出一张支票。
他瑟缩的走了。
我们一家三口沉默良久。
妈妈先开口,“真是……很麻烦。”她说的那么含糊,是怕爸爸责备她势利。
爸爸说:“薇薇,你都看见了,现在你有选择权,将来可不准埋怨维旭。”
我说:“我很怕那个人,不过……这与维旭没关系,谁家没有几个不争气的穷亲戚?”
“好。”爸爸竖起大拇指,“你明白就好。”
妈妈皱起眉头。
我说:“妈妈,你不会因此对维旭反感吧?太不公平了。”
妈妈说:“维旭这孩子可怜。”
维旭知道这三千元的钱债事,跑来找爸爸,不知怎的,涨红了脸,之后就哭了。
他一句话说不出来。
妈妈说:“这孩子,都自己人了,还这么见外。”
维旭只是哭。
爸爸说:“喂,英雄有泪不轻弹,喂!”
我知道维旭流泪的原因,他这些日子的努力,被他父亲一个不负责任的手势,便破坏无遗。
他抽噎道:“害完母亲,又来害我。”
我说:“别这样。”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母亲要生气发怒,他喝了两杯,便取出母亲的旧照片,到处宣扬,以往我只觉得他可怜,现在我才知道这是多么自私的行为,谁与他搭了关系,一辈子不得超生,他把人与人的关系利用得尽了。”
“想想你母亲……”我说。
他伏在桌子上,不肯抬头。
没多久,他母亲来采访爸爸。
她穿一套灰呢最时髦的套装,裙子是窄的,外套略松,丝衬衫,小绒线背心。
她礼貌的说:“我来得真是冒昧。”
我看看她脚上一双漂亮的皮鞋,与纤浓合度的足踝。
她说:“我来还这个。”她取出一张支票递给爸爸。
爸爸说:“急什么呢?”
她说:“维旭的父亲……我想说的是:这些年来,我总是收拾烂摊子,我会负责,对维旭,你们可以放心。”
妈妈被感动了,她握着她的手,“这是什么话呢。”
“你们该相信我。”她说:“维旭像我。”
爸爸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薇薇与维旭的事,已成定局,你放心。”
她点点头。
隔了一会儿她苦笑说:“我一生最后悔的事,便是生了维旭,当时才十多岁,纯情的开头往往有最不纯情的结局。我辛苦的生他,他辛苦地长大,我当初没嫁到好丈夫,他没有一个好父亲,我们同病相怜。”
爸爸说:“现在你们比谁都好。”
维旭的母亲说:“他与你们亲近,你们多照顾他,我无能为力。”
爸爸说:“我们两夫妻同心合力办事,自然事半功倍,你一个人,要下双倍功夫,已经大不容易了。”
她仍然笑,喝完一杯茶,就告辞了。
妈妈事后说什么都不明白当初维旭的父母是怎么结合的。
“完全不合理。”她说。
爸爸说:“这种事是很多的,问当事人,他们也不明白,世界上有许多怨偶,我想维旭的母亲也有错,既然比丈夫高出许多,当初不该嫁他。”
维旭来追问我:“她替父亲付了债?”
“是的。”我说。
维旭沉默了。
“你有个好母亲。”我看他一眼。
维旭不出声。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说:“你父亲已经再婚了,是不是?”
“是的。”
“还生了孩子?”
“是的。那是一个东歪西倒的孩子,他母亲是那种欢场女子,没有知识。”
“你父亲是个奇怪的人。”
“我不想告诉你,怕你看低我。”他捧着头。
“这关你什么事?”我说:“别傻了。”
“将来要是他来缠着我们不放,怎么办?”维旭绝望的问。
我笑嘻嘻说:“你放心,只要你授权,让我来把他赶走好了。”
维旭握住我的手,欲言还休。
“咦,”我说:“别再哭,我最怕看见别人哭。”
后来我们就订婚了。
爸爸请了维旭的母亲。
他跟维旭说:“我作主张请了她,她是我朋友,也是你母亲,你再不高兴,也得给我一个面子。”
维旭哽咽,“是……是的。”
我鄙夷的说:“瞧他这样子,不知是那一种情意结作祟。”
妈妈说:“薇薇,你再胡搅!”
那一日妈妈做了一整桌的菜,维旭的母亲独自出席,她穿一件丝棉袄,灰色起云头暗花,滚深紫色与银灰双边,面孔上略化了妆,十分明艳,因长得像维旭,看上去就如两姊弟一般。
维旭看见他母亲,有点不自然,坐在一边不出声。
他母亲并不介意,落落大方的与我们说话。
“我买了件纪念品,”她说:“不成敬意。”她递给我一个指环盒子。
我打开盒子一看,是一只小小的钻石戒子,钻石很小,只三十分左右,但是十分精致,我马上戴上了。
妈妈说:“很好看,完全适合薇薇的口味。”
她笑笑,不出声。
大家帮忙开饭,吃得很多。
饭后坐在一起喝咖啡。
维旭忽然走到他母亲跟前去,“你——你好吗?”他声音颤抖着。
他母亲若无其事地,用很平静的声调说:“还好,你呢?”仿佛跟阔别多年的老朋友说话。
“你婚后——没有孩子?”维旭问。
“孩子?你不是我孩子吗?”她问。
维旭低下头。
她温和的说:“你有空可以来看我们,我丈夫对我很好,我们平常也很空闲,他喜欢下棋,就愁没对手。”
整间屋子都静下来,我们听着他们的对白。
他说下去,“听说你功课很好。”
维旭说:“马马虎虎。”
“订了婚就是大人了,好好对薇薇。”
“我懂得。”他说。
后来她告辞,爸爸要送她,她说:“我丈夫会来接我。”
我拉拉维旭,我们一齐送她到门口,没等一会儿,一辆小小的日本车开过来停下,一位长得很端正的中年人下车与我们打招呼。
她为我们介绍,然后跟他走了。
我问维旭:“我们几时到她家去?别告诉我你没她的电话号码。”
维旭问:“你认为她漂亮吗?”
“最漂亮的母亲,”我说:“做人特别漂亮。”
“唔,她很强壮。”
“这年头,不能太苛求,那么样的母亲,打了灯笼没处找。”
“她不像母亲,”维旭说:“她最多只像一个朋友。”
妈妈说:“身上满是油腻味的才是母亲,像我,唠叨的才是母亲,像我,不会赚钱才是母亲,像我。”
爸爸说:“我们还是讨论孩子们的婚期吧。”
我说:“要是我们有了孩子,她就是祖母了,天底下怎么有那样的祖母呢?我想象不出,太难为情了。”
我们一起笑。
男友:
任何人看见我,不问:“好不好?”他们问:“几时结婚?”
渐渐这件变成了无形的压力,令我困惑。
后来连我十五岁的侄女儿都说:“你没有男朋友?唉呀,怎么会?”
朋友们都追问:“到底要怎么样的男朋友?给你介绍,你以为青春能延续多久?你都廿七岁了,照上一代标准,早就变烂茶渣了,现在才充着做时代女性。”
“我不担心那个。”我说。
小黄说:“不敢担心是真。”
我说,“你算了吧你!你是泥菩萨,还充恋爱问题专家呢,不要脸,才离婚离得焦头烂额的。”
小林问:“你不怕寂寞?”
“我不怕。”
他老婆嘉丽丝说:“凡事有人商量,总比较好点。”
我说:“上哪儿去找那么一个人。”
咪咪说:“你不去找而已,要不就嫌一班男孩子俗气。”
我说:“与你们又成了兄弟姊妹一样。”我笑了。
“有什么条件?说出来听听。”
我说:“诚意,要有诚意。”
平常做人已经太虚伪了,感情要真挚。
真有那么多没诚意的男女。
一男一女约了我吃饭,那女孩子心想,要不让我付账,要不让那个男人做瘟生,反正要她掏腰包,她是不干的。
结果她早到,叫了一桌菜,她男友随后来,又再叫一桌菜,付账的时候。两人一齐对我说:“谢谢。”
结果他们俩并没有在一起,算盘太精刮了。
这就是没诚意。
我问,“有什么好的男孩子?”
“你要求太高,本身不过略具姿色,又要人家有文凭,又要懂得看红楼梦,多噜苏。”小林撇撇嘴。
周末约了嘉丽丝与咪咪吃饭,饭后吸一枝烟,坐着看电视。
我们在看一个香烟广告。
我顺手一指说:“那个男孩子不错。”
“谁?”咪咪。
“那个,你看。”
广告中的男孩子一边开车一边掏出香烟,深深吸一口,字幕打出来,他随着一首轻快的音乐把车停下来,让一个金发女郎上车,扬长而去。
嘉丽丝问:“他?”
“为什么不?”我说:“身体健康,一张端正暖性的面孔,很潇洒的神情。”
咪咪像是遇到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样,呵哈呵哈的弯下了腰。
我骂她,“你这个十三点。”
咪咪说,“唉呀,我服了你,什么人不好喜欢,竟看中了广告男郎,发神经。”
“没有这回事,”我说:“我只不过随便举一个例子,况且你管人家干哪一行,只要有诚意就是了。”
咪咪说:“有诚意便可以牛衣对泣?”
我说,他对我有诚意,自然不想我吃苦,当然会拼命赚了钱来养活我。”
嘉丽丝说:“我倒蛮喜欢她的态度,宁缺毋滥。”
那天告别以后,我把整件事忘了。
隔了几乎一个月,咪咪忽然摸到我公寓来。
她说,“给你带来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我问。
“你知道那个广告?”
“什么广告?”我莫名其妙的问。
“那个香烟广告中的男孩子。”
“是。”我说:“怎么样,现在又有两个新欢,一个是坐帆船的,另一个骑马。”
“我有个亲戚是做广告行业的,他帮我去打听那个人的来龙去脉。”
“是吗?”我笑问:“真要为我介绍男朋友?”
咪咪说:“不错他长得很好,但我担心他不会有脑袋,”她指指头,“这种男人只有一个壳子,没味道,长久相处你就知道了。”
“人家眼睛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笑:“也许早已结了婚,也许有女朋友。”
咪咪说:“香港能够有多大?你放心,一下子便查得他一清二楚。”
“拜托你了。”我轻描淡写地,并不认真。
“你不当一会事,我可不替你瞎忙瞎起劲。”咪咪推我一下。
“你想我怎么样?”我无可奈何的说:“马上患花痴症?”
“等着我的好消息。”她向我挤挤眼。
她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我叹口气。
那夜我九点锺就上床睡觉,侄女儿打电话来,说半天,然后问:“你还没到七十岁,这么早就上床睡了?”
我说:“因为我很累,我白天要工作十小时,不比你,衣食住行都由爹娘包起,什么都不必担心,因此精力无穷。”
她说:“可是你也过过那种日子呀,为什么那个时候你没有努力找男朋友?”
“我在找,我在找,你别担心。”我说。
嘉丽丝与小林这一对听了闲言闲语,连忙约我吃茶。
小林说:“听说你与一个拍广告的男人在一起,这种人是不可靠的,你要三思而行,阴沟里翻船划不来,你有正当职业……我知道这一行多滑头,我自己便是广告人。”
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说我已经跟这个人生了孩子呢?”我气结:“我根本不认识他……”
小林连忙又说,“是不是?没吃羊肉就已经一身骚。”
嘉丽丝问:“你到底与他怎么样?”
“谁呀?谁跟谁怎么样?”我怪叫起来。
嘉丽丝作一个了解状说:“我们是这么久的朋友了,凡事有商有量,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你别刚愎自用好不好?”
我忍住气说:“听我讲好不好?你们两人请压抑一下澎湃的热情,听我讲清楚。”
“说呀。”
“我还没有机会认识这个男人,咪咪有一个干广告的朋友,正在打听他的姓名住址,你们别开始幻想好不好?”
嘉题丝松口气随即以非常非常失望的语气说:“怎么,进展得这么慢?”
我问:“你们在等一场好戏是不是?”
他们一付拭目以待的样子。
我摊摊手,“令你们失望了。”我说。
“别客气,”嘉丽丝,“只怕你不肯把这出剧演下去。”
“有你们这样的朋友,谁还需要敌人呢?”
“啊,话不能这样讲,”嘉丽丝说:“我们是真心为你好,咪咪专门做这种事,介绍乱七八糟的人给你。”
我说:“别紧张,多认识一个朋友有什么坏?”
小林说,“女人在恋爱中,是不可理喻的。”
他们双双告辞后,我扭开电视,又看到那广告中相熟的面孔。
我心想…这个倒霉的男人,不晓得知不知有这么多人在谈论他。
或许他只是一个言语无味的男人,虚有其表。
或许他只喜欢追求小明星小歌星。
或许他不务正业,一辈子就靠拍拍广告混着过,年老的时候无以为生。
这些都有可能。
我太过虑,我甚至不认识他,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即使他是一个很浪荡的人,那也是他的事,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
我又多叹一口气,这算是什么呢,为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担心。
咪咪隔了几天又打电话来。她约我出去吃茶。
我说:“咪咪,我没有时间,有什么话现在说吧。”
“反正也不是好消息,省你走一趟,也罢,那个男孩子不是香港人他是美籍华人,都不会说中文,住洛杉矶,我见没希望了,也没问姓名——除非你打算到美国去。”
我笑,“不可能,我并不喜欢美国生活。”
咪咪惋惜,“说不定他就在找你这么样的一个女孩子。”
我说:“没关系,谢你了。”
“他与香烟公司签了长约,以后所有广告都由他‘主演’,你别说,看顺了眼,我觉得他有种健康活泼的气质,这种男人即使跟他流落荒岛做鲁宾逊,也蛮有趣。”
“说不定他偏偏染有何芙蓉癖。”我哈哈笑。
咪咪问:“你没有看过那套五粒星洋酒广告?那个男的也不错——还有,法国金笔那个男生据说还没女朋友。”
“咪咪,算啦。”
“怎么你放弃了?”
“我没有放弃,只不过别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了。”
“周末你干什么?”
“与同事吃午饭,然后逛公司。”
“多无聊。”咪咪说:“你多久没穿跳舞裙子了?那么一付好身材,白白的浪费掉。多久没到浅水湾酒店看影树走沙滩?多久没到一爿好的法国餐厅吃烛光晚餐?多久没有人向你低低的说‘你今天真美?’多久——”
我笑:“多久没收到花束糖果了?多久没人轻轻的抚摸我的头发了……别再说下去,我都快哭了。”
“你这个人活该寂寞!”她咀咒我:“你并不担心忧虑,告诉你,假如你不帮助自己,别人帮不了你。”
“我担心,我为什么不担心?”我说:“我很失望那位男士不是香港居民,真的!”
“你听上去一点不忧虑。”她挂了电话。
我耸耸肩。
可是我工作太忙,每天回到写字楼,简直不敢坐不来,因为一坐下便要开始工作,我情愿稍站一会儿,松口气再说。
我没有时间感到寂寞。
寂寞是很奢侈的一回事,职业妇女天天七点钟跳起床来化妆穿衣出门,姥姥也没时间寂寞。
家庭妇女忙生孩子,与丈夫没对白就多生一个,也没有空寂寞。
唉。寂寞。
周末起床,已是下午二时,我忙着做茶夹三文治,休息够了便想到街上逛,到处打电话给人,一边看早报。
嘉丽丝气道:“今天是我们结婚纪念日,没你的份,早不问,显得你没诚意。”
“顺道带我一道去。”我说。
“不行!找个老公嫁掉,日日陪着你,不是更好?”
“我又不要天天有人陪,我只想星期日下午有人陪。”
“登报征求吧。”她摔电话。
“喂,喂!”我无可奈何的放下电话。
我继续看报纸。
电话铃又响,我拾起听筒。
嘉丽丝的声音:“你反正有空,帮我们做一件事。”
“什么事?”我说:“不见得有什么好带挈。”
“啊,是这样的,我们早就计划好周末该做什么,可是小林的老板叫他去接飞机,我们忽然想到了你。”
“忽然想到了我。”我苦笑,“谢谢你。”
“为我们做件好事行不行?我们把那个客户的姓名告诉你,四点钟的飞机,你赶快,乖一点。”
“真会使人。”我问:“叫什么名字?”
“苏安东尼。”她说。
我啼笑皆非。“这是中国人吗?”
“是,不会说中文的中国人。”
“四点钟的飞机?”我问。
“你真是一个宝贝,”嘉丽丝说:“我与小林都感激你,记得,泛美班机,接到了送他上计程车便是。”
“ok。”我说:“记得报答我。”
她笑:“你这个小人。”
我看看钟。
好吧,助人为快乐之本,反正有的是时间。
我用一张白纸写上这个人的英文名字,站在飞机场出口处,等他出来。
四点钟的班机,我想:大把时间。
然后我站了半小时。飞机误点?我去查,没有,飞机提早到达,事实上全世界的人已经走清。
该死,我想,嘉丽丝会咀咒得我十世不得超生。
刚在心焦,有人在我肩膀上一拍,我转过头去,一个高大漂亮的男人站在我身后笑。
一切高大漂亮的男人都有点面熟,不知是在哪部影片中见过似的,我也不在意。
“我是安东尼,你在找的人,你是堂煌广告公司的代表?”
“我并不是,”我说:“我只负责接你的飞机。”
“好得很。”他说:“你已经接到我了,打算怎么样?”
“送你上计程车,”我说:“他们会与你通电话。”
“他们是谁?”他间。
“他们是堂煌广告公司的人。”
“你真是把我搅糊涂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你就这样把我扔下不顾?”
“你希望我怎么样?”我竖起两条眉毛。
我听说过广告这个行业是著名的臭,女职员或许要陪客人的,我不想淌这个混水,因此马上戒备。
“你误会了!”他举起双手,像投降一般,“本来公司通知我,来接我的人姓林。”
“他没有空,今天是他的结婚纪念日,他怎么能够跑出来?我是他的生死之交,我替他来的。”
“原来如此。”
“嗨!”我忽然想起,“你的中文说得不错。”
“我是中国人。”
“可是他们说你不会说中文。”我说。
他苦笑一下,提起行李。
计程车的人龙三十尺长。
我说:“算了,我开车送你。”
“送我上哪里?”他问。
“酒店。”我说。
“什么酒店?”
“什么?”我跳起来,“你不知道什么酒店?”
“我自然不知道,有一个姓林的人会替我安排,我不是跟你说清楚了吗?”
“你不必对我叫,上车吧。”真是一场糊涂。
“我并没有叫。”他闷闷不乐。
“我替你订酒店吧。”我说。
“谢谢你。”他一路维持沉默。
他的面孔真熟,我想: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但是哪里呢?
我问:“你干哪一行?”
“广告。”他说。
“啊,你是老板?”
“小小的老板,微不足道,所以才得到这种待遇。”他诉苦。
我笑,“别担心,我总会替你找到睡觉的地方。”
“谢谢。”
我把他放在一个咖啡室里,每间酒店打过去,可是都住满了人,一间空房都没有。”
一小时下来,他几乎精神崩溃。
他说“小姐,我在飞机上已有廿二小时,我口渴我疲倦,我想淋一个浴,休息一下,小姐,请你救救我。”
“我也够累的!”我大声说:“这件事根本与我无关,看,我没联络到小林他们,这不是我的错。”
“我知道了。”他抬起布满红筋的眼睛。
我觉得他好可怜,于是说:“你有否身份证明书?”
“干么?”他问。
“看清楚你的底子之后让你到我家去休息。”我说。
他将他所有的文件交给我,然后说:“小姐,你是一个仁慈的人,我将会永远感激你。”
“你言重了。”我微笑说,
我把车驶到家去,他在车厢后面睡着了。
我大喝一声,把他惊醒。
他一到我家便坐下来解领带脱外套,我也任得他,这是香港著名的一个黄梅天,我看他混身都发腻了。
我问:“要不要淋一个浴?我给你倒一杯冰冻啤酒。”
“你就是天使!”他感激涕零。
我把毛巾牙刷肥皂指给他看,他自行李箱子内取出替换衣裳,便进去浴间。
我替他做一个简单的水果沙拉加一杯啤酒,他出来一看到,瞳孔发亮,他说:“你便是男人梦寐以求的对象。”
因为一杯啤酒与一个沙拉?
他狠吞虎咽地吃。
我说:“一会儿我再替你找小林。”
“是是。”他饮着啤酒。
我说:“我再跟你去瞧瞧还有没有啤酒。”
等我自厨房拿了啤酒出来,看见他躺在我的沙发上。
他睡着了!
我说:“喂!你不能在我家睡觉!喂。”
我踢他的屁股。
他动也不动,鼻子发出鼾声;“呼,呼。”
我嚷:“起来!起来。”
他没有反应。
我啼笑皆非,这汉子体重起码有一百六十磅,我又拉他不动,现在如果有什么人到我家来看到他躺在这里,我一世的英名也就扫地了。
都是小林两夫妻害的。
我恶向胆边生,赶紧打电话到林家,他们家的录音带说:“林氏夫妇今天结婚纪念日,外出庆祝,有什么重要的事,请留话。”
我大叫:“混球!把客人扔在飞机场,混球——”
录音带中止了,我生气,又再拨电话这样断断续续的把他们两夫妻臭骂一顿。
我挂上电话,看着沙发上的客人,无可奈何。
他睡得像一头猪似的。
我把碗筷洗干净之后,到房间躺着看武侠小说,看完厚厚的一套书,天早黑了。
我到厨房为自己做晚餐,一下子就把饭炒得香气扑鼻。
那混小子仍然在睡,双腿蜷缩在沙发上,比起飞机上,那是太舒服了。
我一边看电视中的足球赛,一边吃饭,津津有味。
有种奇异的感觉,我从来未曾在男人身旁看过电视,只觉有种安全感。
因为他躺在沙发上,我只好坐地下,把头枕他大腿上,他大腿结实有力,比任何椅垫都写意。
我搔搔头皮。
也许屋子里真需要一个男人。
球赛到下半场三比〇的时候,他转了个身,呻吟一声,我在那里起劲的嚷:“加把油!对,踢啊!都是死人吗?”我挥拳助阵。
结果三比一,力挽狂澜无效,我拥护的那一队终于输了。
大个子慢慢靠起身子来,糊里糊涂的问:“我在哪里?嘎?我在哪里?”
我看他一眼?“你在阿拉伯后宫,已被油王收为爱妃。”
他笑,“老天!”
“你睡够了?”
“嗯。”他伸一个懒腰,取过香烟,点起一枝。
刚巧电视播出那只香烟广告,我看看他,再看看电视,呆住了。
我说:“看!”
他瞥到自己往广告中出现,马上聚精会神地看起来,一边问:“拍得不错吧,是我自编自导自演兼制片。”
“你是那家伙?”我问。
“是呀。”
是呀,为什么我没发觉?这广告我已看过无数次。
我说:“你本人比上镜头好看。”
“为什么?”
“本人很爽快很随和,广告中太神气太威风。”
他笑,随即问我:“姓林的他们还没回来?”
“没有。”我说。
“反正明天我上他公司去找他也行。”
“可是你今天晚上睡哪儿?”我担心地问。
“睡你这里不行?”
“对不起,”我说:“我不能那么做。”
他点点头,“我很明白。”
“或许我们可以试一试小公寓。”
“我不去,有臭虫。”他笑。
“别这样好不好?”我也笑。
我很想说出本来另一个朋友想把他介绍给我的故事,但终于没开口。
“我请你出去吃饭,来。”他说。
“我已经吃过。”我说。
“没关系,陪我喝咖啡。”
“好。”我终于说。
我与他吃了晚饭,顺便逛逛香港,在山顶,浓雾弥漫,他说:“这种天气,实在忍不住兴起结婚的念头来。”
我取笑他:“浓雾天想结婚,雾散了怎么办?瞎浪漫。”
他微笑。
他是个很有气质的英俊男人,最重要的是,他并不自觉英俊。
我看着他,原来咪咪要为我介绍的人就是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太妙了。
他比我们想象中的好,至少与他在一起舒服,自在,无拘无束。
午夜十二点正,我拨一个电话到林家,终于有人来接听。
我冷笑道:“在接吻吗?”
“喂,你在哪里?电话打到你家去没有人。”小林急。
“我们在山顶流浪!”
“我为他订了希尔顿,真抱歉,忘记跟你说,这次我可惨了——”
“你惨?”我再冷笑,把小林冷进冰箱里去,“我们怎么办?”
“我想我已经失去这个客人,明天见了老板,死无葬舟之地,我马上出来接他,你们别动。”
“好,限你廿分钟赶到,山顶旧咖啡厅。”
但是安东尼怪我,他问:“你为什么叫他来,我不需要他,我自己懂得到希尔顿。”
我笑:“他需要你。”
“不要紧,我不会怪他,生意毫无问题。他做了件好事——我因此认识了你。”
我抱住双臂,看着他笑。
“首先,”我说,“你要把中文名字告诉我。”
“自然。”他说:“苏震佳。”
我伸出手,“你好你好。”
他微笑,“我明天能约你吃晚饭吗?”
“自然?”我说。
我心中在想,如果鬼灵精侄女儿再打电话来,我可以跟他说:“有人约会我。”
他点起一枝烟。
奇怪,就是因为那个广告——
小林的车子赶到了。
他奔出来与苏震佳握手,道歉,他送他到酒店。
我回家。
多少年心情未曾这么好过了。
我吹着口哨,打开衣柜,不知为什么,把跳舞的裙子都取出来查看。
忽然电话响了,我连忙接听。
是苏的声音,他说:“还没睡?”
“马上睡了。”
“记得,明天有我的约会。”
我快乐的说:“是,我会记得。”
自然记得。
偶遇:
雅伦冯是张太太张先生介绍我认识的。
听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那种在殖民地受教育,打幼稚园起就得讲英文,一帆风顺到香港大学,考到硕士,在政府机关找到所谓一份高薪的工作,非常年轻有为的样子,开着一部日本房车进出上班,日日如是,可是生活得很起劲。
中国不是因为他们而强的。
我最不喜欢这种男人,一点出息都没有,缺乏气质,也许他是牛头角顺嫂心目中的乘龙快婿,但对于我,他什么也不是。
况且那日雅伦冯带着他的女友丽丝一起赴会。
丽丝是一个小巧的女孩子,五官端正,称得上漂亮,也颇能说几句笑话,可是她没有那种阳光空气,大地芬芳的味道。
香港土产。我想。
张先生他们很客气,可是我仍然觉得闷。
张说:“小白老说找不到男朋友,别太挑剔好不好?”
我笑笑。
我怎么挑剔?我当时想,旨趣不同的人不能够在一起,譬如说我看上了雅伦冯这个人,他也未必会喜欢我。
张又对雅伦冯说:“他们艺术学生,就是这样子,浪漫不羁,成天披着长头发穿双凉鞋晒太阳,要不就雨中散步,很不负责任的一种态度,却又瞧不起我们这一群‘普通人’。”张笑了。
我白张一眼。
张太太说:“她还算是好的,就是那把头发惊人点,”她摸我的长发,“天然这么鬈,天天怎么梳擦呢?一大把熨过的稻草似的。”
丽丝说:“不少人特别去理发店做成这个样子呢,很流行。”她停一下好奇的问:“白小姐你干哪一行?”
“我画画。”我说:“必要时也画帆船与蛋家妇女。”
雅伦冯听了笑出来。
“听她的!”张说:“她取笑香港的文化呢,她住巴黎,回来分遗产,没多久又回去过她那红酒面包的日子,她是闲云野鹤。”
张太太说:“小白有很精明的头脑,她在巴黎有一爿店。”
我问:“你们呢?你们俩做什么?”
丽丝答:“我与雅伦是同事,同在政府机构做行政工作。”
张太太说:“他们是大学同学。”
我忽然失口说:“那不是惨过结婚?”
室内一片静默,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走到露台去独自坐着。
人生要过得丰富,因为我们只能活一次,住在香港,生活圈子已经够狭窄,那还仿佛不够,还得与同学恋爱,与同事结婚,彼此困死在一起,这样子单调的生活,我不能想象乏味到什么地步,换了是我,要做恶梦的。
张轻声责备我:“你怎么说这种话?得罪人的。”
我吐吐舌头,耸耸肩。
“你自己是个吉卜赛,不能要求每个人像你,你要尊重别人的全活方式。”
“是,先生。”我说。
“去你的。”
这便是我认识雅伦冯的过程。
没想到他会打电话给我。
那天我在洗头,正使劲地擦头发,他电话来了。
我没弄清楚他是谁,态度很坏。
他说:“我是雅伦。”
“雅伦谁?一百个雅伦。”我很不客气。
“我是张的朋友,记得吗?”他问:“我在你楼下,张托我拿点东西给你,能上来吗?”
“哦,当然,”我说:“三楼。”
我不是不喜欢他,我只是对他没有印象。
他上来了,手中拿着两张画,一张是我在找的双色木刻的“升官发财”图。
我很高兴欢呼起来,马上因此对他青睐有加。
我坐在阳光下晒干头发,一边与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他喝着啤酒,有种异样的兴奋。
我说:“你们也许看我不入眼,张说我不负责任,在你们心目中,我必然是个散漫任性逸乐可耻的人。”我忍不住仰起头大笑起来,“可是我正是这样的人呢!”
他说:“‘你们’,你口中的‘你们’是些什么人?”
“你们呀,你与丽丝——丽丝怎么没来?”
“她有事。”
“请恕我直言,你们好比笼中鸟,一半是不能飞,一半是不愿飞,将来结婚生子,子女大了也念港大依着父母的老路走,在政府机关找工作做。我不是劝你们背个包袱去流浪——那是很俗的事——可是为什么不丰富人生呢?你们是那种念了一科食物营养学博士,便自以为有权把曹雪芹当作一种苹果批的人。你们与你们的朋友,香港充满了‘你们’,周末搓小麻将,到茶楼喝茶买金子储蓄,闲时为到欧洲而上欧洲,太可怕了。”
雅伦冯跳起来,“小姐你未免太不公平,你所看不起的人正是香港的中上阶级!老实说:你们这种自以为是的艺术家,故作潇洒,不务正业,不外仗着家
中有几个钱,便恶形恶状地讽刺人批评人,势利!”
我瞪着他。
“人人象你这么漂亮地生活,小姐,谁扫垃圾?谁坐银行?谁管店铺,你太不合理,太自以为超然!”
我把头发一甩,“不跟你说了。”
“嘿!辞穷了。”
我夷然说:“你们这种殖民地做官的,自然有种奴才气,有机会便在市民头上发泄。”
“人身攻击!”他说。
我斜斜地看着他,一边梳通了头发,打成粗辫子。
没想到他居然有胆与我吵一架。
“请你吃饭。”他说。
“我才不要让朋友看见我跟你这种人走在一起。”我说。
“你是艺术家,何必管旁人说些什么闲话?”
我气结。我说:“只怕你女友丽丝不饶我。”
结果我还是跟他走了。
我也不明白这件事。
他的头发太长,他的领带太花,他的鞋子没擦好,他的车子太保守,他的出身与背境都太普通……
但是他说话有一种神采,我必需承认他有幽默感而且敢打击我。
像他说:“威尔斯亲王追求你,你还嫌他老土。”
或:“你们这种留学生,学了几句胡语,爬上墙头骂汉人。”
甚至如:“说话这么刻薄,当心下拔舌地狱。”
没到一个月,他全部缺点都被那一份神采所掩盖。
我相当享受与他交谈。
可是丽丝很快发觉我对冯有好感,她的态度自然地恶劣起来。
她真狭窄,不见得我会勾引每一个谈得来的男人。
我一笑置之,告诉张,下次他请客,有我就不必叫丽丝,有丽丝就不必唤我。
张的幽默感一向是很丰富的。他问:“既生瑜,何生亮?”
“她还想跟我作一时之瑜亮呢,做梦!”我自鼻子里哼出来。
张说:“啊,没想到你与她齐为雅伦冯争风。”
“这种话你少说!”我狠狠道:“我不爱听。”
“你是大小姐,她也是大小姐,都是自尊自大的角色,唯一的办法是别把你们两个人摆在一起。”
我转头走开。
那一夜睡不着,自己检讨自己,很觉不对。艺术家要有风度,我又不是爱上了雅伦冯。
再见到冯的时候,我笑着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那小器的女朋友呢?”说了又后悔,我这么轻佻,他会误会。
“她耽会儿来。”他说。
“啊。”我说:“那我早点走。”这话说得更错,我的面孔涨红了。
冯递给我很奇异的目光。
我把正经事办妥后,便收拾行李打算回巴黎。空闲时间不外是泡在集古斋与嗥罗街。
我找到不少好的货色,都钉在箱子中预备海运。
没想到丽丝会来找我谈判。
她穿着一套很拘谨的尼龙女裙,颜色很鲜艳,一看便知道是新衣服。脸上粉虽然多一点,可是仍不失为娇悄那类,如果我有她那个容貌,我一定善于表现优点,不会像她那么保守。
我开门给她的时候很诧异,不知她有何贵干。但我还是请她坐下,问她要喝什么。
“有什么事吗?”我问她。必然是有事的。
她说:“我认识雅伦已经十年了。”
“真的吗?”我嬉皮笑脸的说:“我听说过,你们是中学的同学。”
“你知道就好,为什么要介入我们之间做第三者?”
我瞪着丽丝,我呆住了,因为没有想到她竟会如此闭塞。
我问:“你认为我是第三者?”
“是。”她固执。
“有什么根据?”我问。
“雅伦常常提着你。”她说。
“你认为完全是我的错?你真的这么天真?认为只要第三者愿意在这世界上消失,你们两人就会和好如初?”我咄咄逼人,“你真的这么想?你是个大学生,你在政府机关中身居要职,你怎么蠢得像乡下婆子?你为什么不纠众来拆小公馆,丽丝我真替你难为情,你的思想是怎么搅的?”
丽丝苍白着脸,“我——”
“我不是第三者,你知道我不会拆散你们的婚姻,”我夷然,“我做梦都不会想到要嫁你那雅伦冯—雅伦冯!连中文名字都没有的人。”
“那么你更应该离开他!”丽丝说。,
“我根本没有跟他在一起过!”我怪叫,“从来不会!你这个可增的女人,我真的很生气,你太丢脸了,快快走,我不想与你多说话。”
“你一定要答应我,以后不见雅伦。”她继续噜苏。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是谁?竟来告诉我该怎么做!”我拉开了大门,“快走!”
她气鼓鼓的走,转过头来说:“你将来是会有报应的。”
我大力拍上门。
中国妇女是永远不会抬头的了。像丽丝这种时代女性,管不住男朋友——根本男朋友是不应“管”的——尚且随便跑到别人家里,恐吓别人会下地狱之类,老式妇女不知会吵到什么地步。
丽丝的原因是:她认识雅伦冯已经十年了。
可怜的雅伦冯,他的日子不会好过。
我不是不喜欢他,他的谈吐不坏。我会承认他是一个朋友,那是在丽丝令我彻底失望之前。
我忍不住把整件事告诉张。
张感叹的说:“傻,真傻,她心里害怕,是以有这种失常的举止。”
“她以为我会怎么样?忽然良心发现,对住她痛哭忏悔,然后发誓不见雅伦冯?可是天下尚且有许多别的女人,她不能老把人当狐狸精呀。”张苦笑。
“她未必是这么想,不过她一开头便把你当假想敌。”张说。
“我下个星期便动身到巴黎。”我说:“各位放心。”
“既然如此,我也劝你别再见雅伦冯。”张忽然说。
我勃然大怒,“连你都这么说,我认错人了!”
“小白,你自己的思想先进,不能勉强别人也跟着你的步伐走,那是不公平的。”
“物必自腐然后虫生,依我的标准,如果男朋友的目光落在别人的身上,已经可以说再见,你不是打算告诉我,他们两个还可以结婚,还能白头偕老吧?”我愤慨地拂袖而起。
“各人的要求是不一样的,小白!”
“嘿。”我说:“这种乡下人!”
“既然如此,你就别夹在人家当中!”张说。
我气得脸都涨红了,我说:“好得很,你们这一伙根本不是我的同路人,我们到此为止。”
我以后都不肯再见张氏夫妇。
真没想到他们原来也只是敷衍我,一有考验,立刻原形毕露。
我很心灰,要寻个知己,谈何容易。
他们早已把帽子套在我头上,认定我是罪魁。如果我一时气不过,跑去逗雅伦冯,我就是个天生的贱女人——他们猜得一点不错。如果我从此不见雅伦冯,他们也不会看好我——我是知难而退的小人,他们是真金不怕红炉火的情侣。
天下竟有这种人,专门找无辜的旁人来做他们刻板生活的插曲。
不过我还是碰见雅伦冯了,不是我的错。
我在大会堂看画展,是他在身后把我叫住的。
我见是他,一股恶气全出在他头上,顿时一声冷笑,也不招呼。
“对不起。”他连忙说:“对不起。”
我说:“有些人谈恋爱就是这样,将姨妈姑爹的势力都扯将出来,采取大包围政策,怎么,什么时候请喜酒?恭喜你娶得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
“我们已经分手了。”他很快的说。
我倒怔在那里。
“分手?”我问:“你误了她十年青春——分手了?她没跟你拼命?”
“我已经向你道了歉,我们不要再说下去可好?”
我沉默。
没想到他们这样就分了手,十分意外。
我与他在路上并肩走了一段路,我忽然问:“你要不要上我家来,我买了各种肉类与菜类,可以做火锅吃。”
“你会做菜?”
“为什么不会?”我反问:“我又没有丫头老妈子跟着我上欧洲,你别荒谬。”
他到我家,我招呼他坐,不知怎地,我有点内疚,老是觉得他与丽丝之间无疾而终,是因为我的缘故,连我自己都这么想,可见事出有因。
他很沉默,静静喝着啤酒,我把冰冻羊肉用机器切片,菜洗干净,取出调味品,插上电炉,我说“好了,开动吧。”
他吃了很多,满脸红光的样子有一种憨态,孩子似的高兴。
这一顿能够补偿什么呢,他失去了多年的女友,我不能帮助他。
终于他问我:“小白,如果我向你求婚,你是否会答尤?”
我说:“冯,我不想给你任何幻象,我不会嫁给你。”
“为什么?我的条件不错。”他说。
“各人的要求不一样。”
“你要求什么?”他慨然问。
“自由与美丽的生活,全世界无牵无挂的漫游。相敬相爱……”
“你看香烟广告看得太多了!”他说。
“或许是。”我微笑,“但你是一个公务员,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千篇一律的模式,你那些亲戚朋友的要求也跟你一样的苦闷,我不会快乐我不属你们,你们也不属于我,是不是?”
“不是!”他赌气的说。
“你仔细想清楚。我这个女人,心中没有习俗不过年不过节,不招呼亲友,不顾别人说什么,没有正当职业,行为吊儿郎当……像我这样的一块云,根本不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明白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迁就你?”他问
“那多痛苦。”我说:“难道你半夜不睡,陪我作画?你要上班。难道你每年放三个月假,到巴黎找我?冯,听我的话,我们永远走不到一起。”我很抱歉。
“你能否放弃一点自我?”他问:“你不能到五十岁都是一双球鞋,一条灯芯绒裤子!你有无想过将来?”
“为什么一定要嫁你?”我问。
“因为我不喜欢露水关系!”他说:“我尊重你。”
“谢谢。”我说:“冯,我很感激你这番情意。”
“你愿意留下来考虑一下吗?”他追问。
我沉吟,“也许我可以过了年才走。”
他深深叹一口气。
我蹲在他身边,“你喜欢我什么?”
“我爱你。”他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爱上你,也许就是你那身吉卜赛裙子,也许是你的气质,也许我有被虐狂,我不知道,可是与你在一起我有说不尽的话,我居然很快乐。”
我说:“冯雅伦,这是我近年来听过的话中最好的,谢谢你。”
他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他的头发还是太长,领带还是太花,鞋子并不是巴利瑞士,可是他给我一种异样的亲切感,是因为他爱我?
街上无疑有很多可爱的人,可是他们与我没有关系,他们的冷暖是他们家的事。
我看看身边的这个人,心底有种异样的感觉。
终于我也叹口气。
我说:“有空来坐,好不好?”
“我不会满足于‘有空来坐’。”
“我们不能马上订婚吧?”我摊摊手,“合理一点好不好?”
“你在推搪我。”他沮丧的说:“你永远不会爱上我。”他有点傻气。
自那天开始,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变得不一样,偶而经过男用精品店,我也会替他选一条领带。
将雅伦冯脱胎换骨不是容易的事,对他也不公平。我心中答自己,即使他再爱我,我也不能嫁他,婚嫁是一生一世的事,或许我们可以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但不是结婚。
比起他,无疑我缺乏诚意,这点我很惭愧,我并不是放荡的女人,不过没有白头到老的心念而跑去结婚,更加对不起对方。
冯常常来看我,我与他也去看场戏什么的,他对我很好,连手也不拉我,除非我把手伸进他的臂膀。
我为他留下过圣诞,又到过年,连自己都不置信。人是有感情的,我嘲笑自己:日子久了,也许真会嫁给他也说不定。
近旧历年的时候,有外国朋友来探望我,一男一女,虽然是华侨,但已经不懂说中文。我快活地留他们住在我家里,叙旧到半夜。
星期六,我睡在沙发上”听见门铃声大作。
我高声嚷:“尚彼,去开门看是谁,我马上来——该死的睡袍在什么地方呢?”
尚彼去开了门,我披上睡袍看到雅伦冯呆立在门处,一时还会不过意来,一迳说:“进来呀!”
他脸色铁青的骂:“叫我进来?你这个地方,简直是个妓馆!”
尚彼没听懂,可是也知道是误会,他连忙高声呼唤:“米雪儿!”
他的爱人自房间里走出来,“什么事?”
尚彼说:“这是我妻子,我们两人是小白的朋友。”他拉着米雪儿的手,“来我们做早餐去。”
雅伦冯知道错了,惊悔交集。
我灰心的说:“我们永远没有可能在一起,你的思想太狭窄,心地太肮脏,一男一女便必然上过床了,两女一男为什么不是性派对呢?我们的想法不一样,再见。”
“小白——”
“你令我的生活不快!我们是两种人!你为什么不能明白?为什么你一定要侵犯我的自由?”
“小白。”
“你走吧,我不要再看见你,你没有资格侮辱我与我的朋友,你走吧。”
他看着我很久,他说:“对不起。”眼睛都红了。
“你是我的什么人?竟然出口伤人,你付出过什么,要得回那么多,你买给我一杯咖啡,便想得到我的灵魂,太过份了。”
我把门大力推上。
尚被与米雪儿表示歉意。
我说,“这种男人,怎么忍受呢?”
最不能忍受的,是他使我在朋友面前丢脸,我不会忘记,我是那种一辈子记仇的人物。
雅伦冯被我轰走以后,我赶紧去订飞机票,自觉很笨,为一个不相干的人白白在香港耽了一段时候,想起来很可笑。
就在上飞机的前一天,张打电话来。
他说:“你是真生气了?临上飞机都不通知一声,十多年的朋友因一些小事就一笔勾销。”
我说:“你把我当朋友吗?”
“不把你当朋友,我巴巴的打这个电话?热面孔贴冷屁股呢,我放着现成的热面孔,还怕贴不到冷屁股?”
我忍不住笑。
“真庸俗!”我说。
“告诉你,雅伦冯与丽丝终于决定结婚了。”
“啊?”我一怔。
“昨天决定的。”张说:“丽丝高兴得不得了,她等这一声求婚足足等了十年。同时她觉得以前对你的态度是错误的,是以她要替你——”
“张,如果你是认识我的话,你想我还能与她一起吃饭喝茶吗?”
“人家是好意。”
“我一向不管这些。”
“小白,你还是回欧洲去吧,”张说:“你根本不是中国人了。”
我哼一声,“你别以为洋人个个都像我这么潇洒。”
“你并不是潇洒,你不过记仇,什么人得罪你,你便记一辈子。”
我差点没拍手,一边说,“讲对了!”
我挂上电话,心中很替雅伦冯惋惜。
这么快便投降,年纪还很轻,三十上下,刚刚开始,为了一点点的安全感,娶个需要他(并不见得是爱他)的妻子,就此渡过下半辈子。
雅伦冯是有一点潜质的,将来他这个潜质若是不发挥还好过,若是他处处求进步,丽丝会被他远远抛在后面,他们的婚姻仍然不持久。
我随即想:这是旁人的事,与我无关。
那夜却失眠了。第二天睡到中午。家里冷清清的,我有点怀念别人小家庭的热闹,然而别人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我不能在小公寓里生两个粗糙的孩子,把他们养大,在厨房中一天煮三顿饭,穿一条牛仔裤去买菜,闲来往菲律宾旅行。
我还要作画与开画展,我尚未成名,我的生命还有一大段要走的路,我不能自寻障碍。
门铃响了起来,我披上睡袍去开门。
门外是雅伦冯。
本想讽刺他几句,终于忍住。相识一场,分手在即,宽容点算了。
“听说你明天要走。”他说。
“正是。”我说。
“这所公寓呢?”他问:“任它空置?”
“这种小问题,何必操心。”我说:“你呢,听说结婚了?”
“是。”他默然。
“你们会很快乐。”我说。
“我最恨你言语间的蔑视:‘你们’‘我们’。”他说:“一辈子忘不了。”
我很觉歉意。
隔了很久他说:“人们很奇怪,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想说:我才不会那般妥协。可是终于又忍住。
我说:“祝你幸福。”
“小白,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只能过普通的日子。”他起身告辞时如此说。
他所不知道的是,我也是一个普通的人,只是生活方式不同,就在不久之前,我对他很有一点感情。
我们之间只差那么一点点。
凶徒:
从莉莉家中出来的时候,她跟我说:“你一个人进进出出,难道不害怕?治安这么坏。”
我耸耸肩,“尽最小心罢了,真有什么事,找个手无驳鸡之力的男朋友同行,未必有保护作用。”
我独自开车回家,停好车,用锁匙开铁门。
守门的人向我点点头,我问:“好吗?”
他说:“四十四号来了警车与救伤车,此刻还没有散呢。”
“什么时候来的?”我问。
“傍晚,有人开枪伤人。”
“入屋行劫?”
“不是,仇杀。”
“伤者死了没有?”
“没有。送到医院急救去了。”
“凶手呢?”
“也许在这附近,也许已经走远了。”他闲闲道来,就如说报上另一宗新闻般。
我进铁门,按电梯。
电梯还没有下来之前,我惯性开信箱。信箱中有三份杂志两份账单。
进电梯我按九字。
出电机,正预备开另一重铁门,忽然有一个男人窜出来,用一件乌油油的武器指着我。
那是一柄枪。
我比想象中镇静。这种事香港市民迟早都会碰上,是生活的一部份。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不准叫!”他沉声说。
我说:“我有叫吗?我不会叫。”
他穿得很好,西装、领带、薄底皮鞋。
我问:“你要什么?”
“开门进去。”他挥挥枪:“快。”
“我腕上这只手表当都可以当一万元,你应该心足。”我说:“快走吧。”
“进屋子去,快开门!”
“你到底要什么?”我问:“门我是不开的了,我不会这么笨。”
“你想死?”
“如果命中注定我这么——”
他扬手给我一个耳光,抢去我的手袋,掏出锁匙开了两重门。
我伸手摸脸,火辣辣的痛,摸了一手血。
人们对于血有种特殊的恐惧,我也不例外,怔住了,渐渐我的心里发麻。
他要进屋子,看来这件事还刚刚开始。
我看着他,服从的进屋,开亮灯。
“你一个人住?”他问。
我不知道该怎样答。
“是不是一个人住?”他有点不耐烦。
我怕再度挨打,点点头。
我走到浴间取毛巾抹血,他手上的戒子划破了我的脸。
他说:“走出来坐下!”
我带着药膏与橡皮胶走到他面前坐下,包好伤口。
他吞一口唾沫,“对不起。”
我很惊奇,抬起头看他。
“很痛吗?”他问。
我摇摇头。
“请你给我一把热毛巾。”他看上去很疲倦。
我进浴室绞了毛巾给他。
他道谢,手枪仍然指着我,左手揩完右手揩。
“有没有什么喝的?”他问我。
“啤酒、牛奶、水、茶。”我简单的报出来。
“茶。”他说。
“我要烧水。”
“好,你去烧。”他说。
他用我的电话,说着一种我听不懂的中国方言。
水开了,我冲一杯中国茶,一杯牛奶红茶,拿着出去。
他来不及的抢过红茶递到嘴边就喝。
“当心烫!”我说。
他放下茶。
我看清楚了他的脸,相当端正,如果稍后警方要绘画查案,我一定能够把他认出来。我不认为我会死,我还年轻,我要活下去,我会活下去。
“对不起。”他说:“下面布满警方的人,我又要用电话——”
呵,他是那个枪杀犯!
“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想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与自己人联络上了,马上走。走之前我会把你绑起来,我不想警方立刻追上来,你明白吗?”
我小心地点点头,略为放心。
“不要令我做出意外的行动,你要听话。”他说。
我点点头。
“好,你听我说:我要一只文件夹子。”
我打开抽屉,把我装各种账单的风琴文件夹取出来,将单据放入一只空纸袋,把夹子递给他。
“谢谢你,我很幸运,碰到的是你,如果是一个阿嘛,真是不堪设想。”
“他把枪放在附近,匆匆自西装外套里袋取出一叠叠旧的千元钞票,一迭总有好几万元,另有一小袋东西,一并放进文件夹,合上。”
“第二:我身上这件衬衫上有血渍,要洗一洗。”他问:“天亮之前会不会干?”
“我有干衣机,半小时连洗带熨。”我说。
“好得很。”他缓缓脱下外套,领带,最后是衬衫,远远地抛在客厅一角。
我走过去拾起,开动洗衣机。
他的内衣上也有血,但是我不说什么。
“你有什么食物?”他问:“我肚子饿。”
“罐头汤、三文治。”
“好极了,麻烦你。”他说。
他的声音充满忧虑与惊惶,尽量压抑。
我在厨房里静静的为他做晚餐,厨房有一个窗子,对牢对面人家,我如果叫救命,他们会以为是夫妻吵架,而我心脏就先中枪。
我考虑良久,决定乖乖的照他的话去做。
我端出晚餐,看见他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在养神,我轻轻咳一声,他马上跳起来,扬起枪,见是我,又放下武器,笑一笑。
洗衣机轧轧的操作。室内很静寂。
他拿起三文治,他说:“开无线电。”
我扭开无线电,轻音乐播放悠扬。
他说:“我们像两夫妻,下班回到家,休息完了听音乐,吃晚餐。”他的语气充满凄凉。
我喝一口茶。
他又说:“别担心,天一亮我就走。”
洗衣机停了,我把他衬衫取出来,放进干衣机。
他说:“天一亮,你与我一起出去,我们像上班一般。”
我点点头。
“你会合作的,会不会?”
我又点点头。
静寂了好一会儿,他说“你的公寓很整齐,很美观,收拾得很清爽。”
我不出声。脸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
他又说:“你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是不是?足够你的开销。你阅读范围很广,架子上那么多书报杂志。”
我一直喝茶。
“你很镇静,是一个识大体的女子。”
他拾起枪把玩。
我对枪没有认识,但是这把枪制作精致,看样子不像假货。
“这是真枪,刚刚发了一弹,命中一个人的心脏。”他似乎在自言自语。
我觉得疲倦,手表指在十二点半,于是靠在沙发垫上稍微睡一下。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睡着了,头枕在电话上,手枪捏在手中。
我的心狂跳。
如果我现在蹑手蹑足拉开门,闪身而出,奔下楼去叫救命——
我站起来,一步步很镇静的走过他身边,慢慢走到大门边,拉开大门,正要开铁门的时候,耳边有一件冷冰冰的东西贴上来。
他把我自门口拉回来,摔到地上。
他指着灯开了一枪,整盏灯被他轰得粉碎,我身子簌簌的发抖。
他冷冷说:“你仿佛不相信这柄枪。我如今杀了你,你也是枉死,好久人家都不会发现你的尸体!”
我闭上眼睛,忽然之间哭起来。
我只觉得一辈子都没有顺心的事,一个女人独自在社会挣扎,父母、兄弟的帮助都得不到,四周只有放冷箭的人,冷暖没个人知道,还得支撑多久?每个人都想在单身女人身上捞便宜,因为她们好欺侮。
如果今天有个孔武有力的人陪着我,说不定这个凶犯就不会选上我。如果工作方面有个得力的后台,人们就不敢排挤我,如果碰见个像样的男人,我也就是少奶奶,在家带小宝宝,管它物价飞涨。
我掩着脸哭很久,横了心。根本我死在这里是没有人会知道的,不必中枪,好几次发寒热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我就有那种感觉,不知何年何月才会有人开门进来发现我。
门铃响起来。
他非常紧张,说:“这么晚还有人来找你?决,去开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快!”
我抹干眼泪,开门。他就站在转角,离我不到两尺。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大声叫我的名字。
“谁?”他轻声问。
“以前认识的朋友。”我说:“喝醉酒来占便宜。”
“能打发他吗?”
我大声对门外喝道:“你这种狗娘养的,再不走我报警!你敢再按一次铃,当心!”
那个男人在门外大骂起来,“你装什么蒜?黄熟梅子卖青,谁知你一个人住,是不是夜夜有客人”
我说,“你再按一次铃,我就打九九九。”
我大力关上门,那男人还在门外骂了半晌才走。
我回到沙发上坐不,喝一口茶,索性躺下睡。
凶徙忽然问:“常常有这种人上门?”
“也不是常常。”我答。
“你是否示意他去报警?”
“你为什么不对我放一枪,一了百了?”我把脸转向墙壁。
这次我真正睡熟了。
做了很多梦,看见自己还在读书,一刹时失业,忽然又披上嫁衣。
耳眸一阵车子引擎吵声,把我惊醒,我失声叫起来,一身冷汗。
“不要紧,只是阿飞斗车。”
“什么时间了?”我问。
“四点半,还有三个钟头。”他说:“快了。”
“你有没有看新闻?警方也许已经通缉你。”我说。
我挣扎起来洗脸。
天还没亮,我为他熨好衬衫。胃痛,煮牛奶加鸡蛋,自己坐在厨房中吃,面包烘起来很香。
电话铃响了,凶徒抢着取起听筒,是他的电话,他又用那种方言讲了起来,我一个字也听不懂,自顾自的喝牛奶、眼涩,我决定在早上打电话请假一天。
我这个上司自己每天准八时四十五分到写字楼,然后等职员一个个回来,害得我们如芒在背,如坐针毡,薪水还不是他发出来的,他偏偏欺侮人。
他听完电话说:“九点四十五分,有车子来接我。”
我抬头看他,“你把我绑起来才走呢,抑或要我陪你走下楼去?”
他一边穿衬衫一边说:“我不相信你。”
我忽然觉得他可笑,“当然你不相信我,我是你的人质,又不是你的朋友。”
他扣好纽扣,坐下来,吃我剩下的食物。我坐在他对面。
“我希望我们是在其它的场合认识的,”他的话多起来,也许是知道有人来接他,心中比较安定的缘故。
“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娶你做太大应该很幸福。”
“我的脾气很坏。”我说。
“我比你更糟,我是凶手。”他说。
“你为什么行凶?为了那些钱?”我间。
“为了那些钱?钱是我父亲的,那人吞没了我家的一切,”他狠狠的说:“如果我不杀他,他就杀了我,枪是他的,我自他手中夺过来,当时门外还有打手。”
“你也不用打我。”我摸摸伤口,“我会破相——已经嫁不出去的了。”
他忽然笑起来。我还没看过他笑,感觉上很错愕。
“你是个可爱的女子。”他说。
天亮了。我收拾客厅中央的碎片。拾起空弹头还给他。
我喃喃说:“天花板要装修了。”
他在洗脸。
我问:“要不要须刨?我有。”
“太好了。”他说。
他把胡髭刮干净,洗脸,刷牙。
“谁来接你?”我问他。
“我不会告诉你。”他说。
“警方会抓到你吗?”
“我不知道。对方不敢把我的事讲出来,”他很悲烈;“如果警方抓了我,我一定把他招供!”
“对方害你?”
“是个很长的故事。”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没有必要告诉你。”
“你要不要知道我的名字?”我问。
“你为何要我知道你的名字?”
“那么也许你不会把我绑起来或是杀掉。”
“我不会杀你。”他说:“我不会杀人。”
我扭开电视。新闻报导员扼要地报导了昨天发生的事,并且打出一张绘图——“凶徒年约十八,长发,穿红色衬衫,牛仔裤,手持夺来之手枪——”
我惊异,我看着身边的凶徒,“为什么?那人可不是你啊!”
“他们不敢把我招出来,这么做分明是表示放我一马。”他说。。
报导员继续说:“——伤者情况良好,经已取出弹头。”
他关了电视。
他说:“我得把这枝枪扔掉。”
“你安全了?”
“我不会坐牢,但是对方却一定会派人报复。”他说:“除非你报警告我非法拘禁你,否则我是安全了。”
“你对法律倒是很熟。”我说。
“我是法科学生。”他说。
“你现在走吧!我答应你不报警,你可以相信我。”我说。
“对不起你。”他说。
“你比我还害怕,算了。”
“我得赔偿你。”他说。
我说:“我的代价很高。”
“我实在抱歉,”他说:“你希望得到什么?”
“你是仙后吗?给我三个愿望?”我叹一口气。
“我没有带很多现款,”他说:“但是——”
我吸一口气,那么多现款,还说没有。
他小心地打开那个小布袋,取出里面的东西。
钻石!一整袋的钻石。
他手中拿着几颗,闪闪生光。
“女孩子都喜欢钻石。”他把其中一颗给我。
我接过,“收买我?”我问。
电话铃忽然响起来,他说:“你听!”
“不是我的霞话,你听好了,别吓走你同党。”
他苦笑,紧张地取起话筒,果然是找他的。他应着,苍白着脸,终于挂上电话。
“什么事?”我问。
“我父亲说他屋子楼下布满了对方的人,不能来接我,令我马上离开香港。”
“你带着护照?”我很关心。
“有。”
“好,稍后我开车送你到机场去订票子,随便到什么国家去都好,你可以转飞机。
“你对我——”
我摆摆手,“我只想把瘟神送走。”
他用手掩着脸叹气。
“我换件衣服。”我说。
手中的钻石很诱惑,我放在茶几上。
“收下吧,我心中会好过点。”他说。
“我一直希望自未婚夫手中取得这样的钻石,太可惜。”
“请收下。”
“我会变卖它,装修墙壁之后,换一辆车。”我说。
我觉得疲倦,但必需支持到底。
我看手表,八点正。“我们出门吧。”
“这么早?”
“这是上班的时间。”我说:“说不定附近还有他们的人,你要小心。”
“是。”
“枪——”我说。
“到机场之前我会把它扔掉。”他说。
“你还是不放心我?”我问。
“不,我放心。”他说:“我不放心他们。”
我们出门,恍如隔世。
看门人正预备下班去喝早茶,看见我先作一个会心微笑,然后问:“上班?”
我点点头。
我与他一起上车,开动车子。
他很紧张,四边张望。
我把车子比往日都开得快,在交通最挤的地方塞住了,九时多到达银行区的航空公司。
我把车停在门口,他进去买飞机票。
他很顺利的出来。
“买了没有?”我问:“什么时候飞行?”
“夜长梦多,十点半到台北,然后转机飞纽约。”
“我们立刻到飞机场去。”我说。
到了飞机场,他的脸色变得很坏。
他告诉我,“我看到他们的人。”
“几个?”我问。
“两个。”
“不要怕,这是公众地方。”我说:“他们又不知道你搭什么飞机,不见得会在飞机上装个定时炸弹。”
他笑,“我没有那么重要,他们想是要确定我是否离开了香港。”
我说:“我得打个电话回公司请病假。”
他很诧异,“你这个女人……真是处变不惊。”
我苦笑,“除非是死了,否则还是得回去上班的。”
请好假回到候机室,看见他身边坐着两个大汉。
我吓一跳。
下意识地冲上去。
“没事!”他连忙站起来,“我父亲与哥哥,他们来保护我。”
那两个男人向我看来,“这位小姐,可真感谢你,萍水相逢中——”
我疲倦的说:“我是被劫持的,并非自愿,经过此役,整个人残掉了。”
那老者笑。他哥哥一直扶着他肩膀。
我问:“这里没我的事吧?我可以走了?”
“小姐,”老者说:“我们对你的安全要负责任,你最好搬家。”
我自鼻子哼出来,“搬家?你知道搬家什么价钱?”
老者说:“我派人跟你回去收拾细软,先到酒店住数天,搬好家,我们通知你,保证你满意,你只需留下钥匙。”
我呆住。
“请相信我们。”老者说:“你现在就跟着我大儿子回去收拾吧,他们已经知道你的容貌。”
我说:“那颗钻石——”
“是礼物。”“凶徒”马上说。
“再见。”他说。
“再见。”我说。
他哥哥陪我回去,我把钻石,现款、首饰以及衣服收拾好,把房东的地址电话留给他,销匙当面交出。
他哥哥问:“搬到香港去住可好?听说你在中环上班。”
我说:“可别把我搬到筲箕湾去,交通不方便。”
“是坚尼地道,我们家自己的房子,你放心。”
我问:“我与你们如何联络?”
“最好不要与我们联络。我们现在到酒店去吧。”
电话响了,我接听。
“喂?”那边说:“我就上飞机了。”
“你是谁?”我问。
“我是凶徒。”
“啊,祝顺风。”
“谢谢你。”
“不客气。”
“你的脸还痛吗?”
“早麻木了。”
“你真是个有趣的女孩子,”叹息:“我可以写信给你吗?”
“当然。”
“我要进去了。”
“再见。”
“再见”他挂上电话。
他哥哥问:“我弟弟?”
“是。”我说。
“我也要谢谢你。”他说。
“不客气。”
“走吧。”他替我挽起箱子。
我在酒店住了一个月,账单他们全部付掉。
他们告诉我“凶徙”已安全到达美国。
我在一个月后搬到新房子去,大小相若,布置得跟旧居一模一样,他们说得对,非常舒适,连衣服都替我挂好了。
我住了一个月,要付房租,无从付起,没处联络他们。
我照旧上班下班不提。
脸上的疤好了,并没有破相,想到那夜的遭遇,像做了个恶梦,我从死神那里兜个圈子又回来做人。
信箱掉出来的信是他寄给我的,署名“凶徙”附有回邮地址,我回信中提到房租问题。
结果租单来了,月租一千元。照我的估价,同类型的房子起码要租三千元。分明是要照顾我。
那颗钻石,对了,我拿到店去镶了坠子戴。
它是我一生中受的礼物最贵的一件。
我仍然不知道凶徒姓什么叫什么。当我很寂寞的时候,我会想到那一夜我与他共处一室的情形。
很惊险很刺激很害怕,最主要是在枪的指吓下,双方都是裸的,大家的表情都真实。
至今我不知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要开枪,对方与他有什么仇怨,又有什么把柄捏在他手中,以致不敢向警方举报他。
这一切一切,都是个谜,长久不能解答,而我也不好意思追问。
现在我回家的时候,非常小心。通常把四周看清楚,然后才开门,以最快的手法进屋子,重重下锁。
如果时间晚了,通常请看门人陪我上楼,顺手给他十元小费,大家都很高兴。
以后我的生活非常平静,一点刺激都没有。
以后我也不盼望有刺激。
谁会喜欢碰见个抓枪的狂徒,虽然事后有礼物可收。
痒:
咪咪问我是怎么结的婚。
我答:“独身久了,全世界的人都想来占份便宜分杯羹,年轻的男人想在你身上找寻经验,年纪大的男人想动你歪脑筋,试探你是否能成为他的情人,连女人都不放过你,太太们虎视眈眈,当你是假想敌,同性恋人也看中你,觉得你是同路人,太痛苦啦,不如结婚。”
咪咪大笑。
咪咪是我的堂妹,比我小很多,自幼在美国长大,并不会说中文,换句话说,她是“香蕉”,黄皮肤白心,一口英语说得听不出是中国人。
“结婚仿佛很久了,”我叹口气,“其实不过五六年?”
“结婚是怎么样的?”咪咪问。
“很喧哗很吵闹,没有静下来的机会,因此也来不及感觉体会婚姻有什么优劣,大概这就是好处。”
“照说不错,人的最大敌人应是寂寞与沉闷。”咪咪点点头,“你爱姊夫吗?”
“我不知道。”我耸耸肩。
“当然你是爱他的,”咪咪说:“姊夫是个好人。”
我说:“但是咪咪,这世界上的好人很多的。”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咪咪说:“很虚无飘渺的一件事。”
“自然我们之间有深切的了解,互相体贴,事事有商有量,做什么都多一个好伴侣,生活因此较为容易,如此而已,当初我做少女时的憧憬中对象,条件要比他好太多。”
“白色武士?”咪咪问。
“不,至少是学问气质都比他好的一个人。”
“那你为什么嫁姊夫?”
我叹口气,“等不及了……”我仰起头,“一切都是注定的,凡事想太多是不行的。”
咪咪笑,“或者你真正爱上姊夫。”
“是吗,”我说:“人在商业社会中活过了三十岁,衣食住行才是最重要的,谁还是罗漫蒂克的傻子?忙着自爱还来不及呢”
“你听上去并不满足。”
“是,”我承认,“我认为我应得到更多的关怀,你看李德明,只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换了另外一个女人,穿着我穿熟的衣服,梳着我的发型照样递茶递水给他,他也不会发觉换了人。”
咪咪又大笑,“我真欣赏你的幽默感。”
幽默感?这都是事实,也许我的生活太幽默,我快受不了了。
当晚我对我的丈夫李德明说:“你看过‘克蓝玛对克篮玛’没有?那个太太就是我!”
李德明在读报,他抬抬眉毛,“别瞎讲,我们又没有孩子,哪来那么动人的故事。”
“好得很,”我坐下来,“你不受警告,那就算了。”我拿起那本“杜鲁福访问希治阁”。
李德明终于放下报纸,“你才三十五岁,属狗,还没到更年期吧、怎么会这么古怪?”
“属狗也只有三十三岁半。”我大声抗议。
他懒洋洋地说:“有什么分别?反正都已可以做咪咪的妈。”
我气结。
结了婚就一文不值了。
多少女人,廿六七岁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廿九三十还作老飞女打扮,甚至三十老几,还想以风华绝代来倾国倾城呢。
做了人老婆。就这个样子。
李德明这个人,应该把他放逐到和尚寺,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他朝思暮想的恐怕是蒜泥焖狗肉,也决不会是我。
完全不解风情。
此刻咪咪住在我们家,我就挥着手叫她看,“瞧,这就是爱情的坟墓。”
咪咪侧着头,“通常中国女人一过三十岁,就完全没有童心了,你不同。”
“你在控诉我幼稚?”我白她一眼。
“啊不是,一个人有孩子气是优点。”咪咪说:“我最喜欢看到银发的老太太吃冰淇淋。”
“我不会活到白头发时期,离这时间很远,我就被丈夫气死了。”
咪咪暑期到香港度假,没想到成为我谈心的对象。她很整洁,非常能做家务,而且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我记得在飞机场接到咪咪的时候,她的美貌与标准身裁马上令我问李德明,“你的背脊痒不痒?”
他瞪我一眼“你在说什么?”
“七年之痒呀。”
他说:“我们结婚才五年半,你瞎说什么?”
我觉得自己太多余,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会看上他?我要是再有机会、也会去挑个较为知情识趣的老公。
咪咪并没有把香港当她的老家,她是探险来的,对她来说,到香港跟去非洲没有什么两样,都是旅游胜地。她早出晚归,往往要待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与我们两夫妻“团聚”,有她在,我与李德明的对白也多起来,生活没那么单调。
我不由得想,咪咪终于要回家的。还样的冷清,除非生一个孩子,否则不能解决。现在饭后我与李德明各自拿一本书看,或是他看英文台,我看连续剧——更糟,坐在不同的房间内看电视。
孩子……也许是时候了,我的心温柔地牵动一下,虽然生命是一个骗局,生老病死紧紧追随我们,但孩子透明的皮肤,晶莹的眼睛……孩子代表我们的顽强的希望……孩子……
因为咪咪的缘故,我居然想做母亲,人老了就这样,我挥挥手,老了。
咪咪在香港渡过她十七岁生辰,我送她的礼物是她自己要求的,是在家著名美容院剪一个新发型。当夜我嘱咐女佣人特地做了许多好菜,咪咪还没有回来,李德明先回来了,手里捧着两只盒子,一大一小。
我顿时问:“怎么,送给谁的?”
“咪咪,今天她生日,不是吗?”
你记性倒好。”
“今天早上你才提醒过我,叫我回来吃饭,这不算好记性吧?”
“送两样礼物?”
“是你家的亲戚,不送,说我不给面子,送,又倒翻醋瓶,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无端端说了两车话,真被他气结。
咪咪回来了,她把长发剪成一层层,非常好看,我赞美她,并祝她生辰快乐,李德明送她的礼物是一条金项链与一盒巧克力。
李德明那日有很多的笑容,很大的兴趣,很明显的耐力,不住与咪咪说着话,结婚这些日子,他很少比今天更快活。
我叹口气,跟自己说:看,李太太,你是越来越小家子气了,再疑心也不该怀疑到小堂妹身上去,李先生也不见得是那么下流的小人,别瞎想。
但是我听见自己问咪咪,“那么你什么时候回家?”
咪咪看李德明一眼,“快了。”
我说:“住得开心,便住久一点。”非常虚伪。
李德明说:“我正要介绍男朋友给她。”
我马上说:“咪咪是外国长大的人,不愁没有男朋友,还用介绍?”
“我觉得找好对象还是不容易的,”李德明偏要与我争执,“长辈介绍的比较可靠。”
“我与你有什么人介绍?”我不服气。
“月老,”李德明嘻皮笑脸,“月老不是长辈?”
我白他一眼。
咪咪也笑她说:“姊夫真风趣。”
是有这种姐夫的,有小姨在场,特别风骚。
自己的丈夫不争气,不能怪人家小女孩子。
我了解李德明到底有多少?不会比一般的妻子了解丈夫更多,也不会更少,一个男人便是一个男人,非常的水性杨花,见异思迁,或许人的本性都一样,此刻如果威尔斯亲王来追求我,我这个标准太太也就立刻背叛丈夫去做太子妃。
此刻在旁人眼中,我与李德明还是标准夫妻,谁也不知道我已在他脸上打上老大的一个“?”符号。
咪咪居然说:“将来我结了婚,我也希望像你们这样,一直有说有笑。”
“你的意思是,唇枪舌箭?”我反问。
咪咪笑道:“你看。我住在这里,都不想再走了,有说有笑地,时间过得多快。”
李德明安排了一次晚宴,把他的一个得意门生介绍给咪咪认识,我觉得那个男孩子太年轻了一点,廿一岁的女孩子已经可以结婚,但廿一岁的男孩子什么也不懂,一张稚气的脸,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前途是个未知数,口袋中搁着父母给的零用,难怪年轻的女孩子深觉缺乏安全感,嚷着情愿接近事业有成的成熟男人……
我叹口气,可是我们这些黄脸婆该怎么办呢,怎么处置我们?
每当家中有东西要旧换新,我便担心那些旧家私旧电器的去处,总不能把它们一脚踢出门去呀,多年来总有点感情,不过男人们在处决他们的旧伴侣的时候,并无这点烦恼。
我们女人的感情实在太丰富太泛滥,迟早要受淘汰的。
那个小男生叫保罗,常常带了糖果到我们家来转,咪咪有空便跟他出去玩。
咪咪虽然是来度假的,但既要学国语,又要学国画。又教授英语换取零用,忙得不亦乐乎,她的时间安排得密密麻麻,比起她,我像个无聊的富贵闲人。
据说外国的学生度假不忘学习,凡超过三十天的假期,他们都得设法做些什么,实在是个好习惯,我们这些“上一代”,放假先睡个够,要不就先做观光客,尽情欣赏风景,还有心情学习呢,谈也不要谈。
因为咪咪跟保罗走在一起,也常把我们拉着出去玩,不知不觉,我与李德明也活动起来,节目多多。
我冷眼旁观,觉得李德明也老了,他兴致很高,挤着与咪咪跳舞,姿态生硬,动作滑稽,我对他有点怜爱,多年来他的时间也牺牲在这个家里,虽然说不上有什么成就,到底关起门来做人也自给自足,日子过得很安逸。
我俩渡过许多黑暗的日子:他在公司里受了气,回来倾诉,我劝解他,他便并着一口气去找更好的事情,因此我们决定暂时不要孩子,一拖便这些年。人就是这样,不稳定的时候但求稳定,稳定的时候又求变化。
一日下班回家,比往日早了点,很意外,一开门便看见李德明的外套搭在沙发上。
随即听到书房中有人谈话,是咪咪与李德明的声音。
咪咪正说—“他太年轻,又不懂事,与他约会,非常乏味。”这是在说保罗,可怜的保罗。
李德明说:“你总要给他机……我们总不能介绍老头子给你呀。”笑。
我很气,他对我,从来没有这样谈笑风生过。
我用力敲敲房门,“我回来了!”免得再听下去。
咪咪推门出来,大约我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她很快的醒觉,当下无语,回客房去。
我还没开口,李德明便说:“你这是怎么了?恁地小家子气,回到家来板着一张脸,什么意思?难道我与你小堂妹在书房里说几句话便会说出毛病来不成?你又不是没知识的乡下女人,你的联想力也太丰富了!”
我为之气结。
可是又想不出有什么言语可以驳倒他。
我泄了气,于是说:“如果你爱我,就免做这类令我生气的事。”
李德明不卖账,“这是另外一回事,三十多岁的女人,对人对事都得当心点,
咪咪明儿回了家,把你这个笑话传出去,叫我怎么做人?”
我狠狠地说:“你就是不肯纵容我一点,你不能做人,跟我离婚好了。”
“幼稚!”李德明吼叫,“不可救药。”
咪咪来敲门,“是为我吵架吗?”
“不是,”李德明说,“是为了这个愚蠢的女人。”
我说:“有外人在,静一点。”
李德明不出声了。
咪咪说:“如果是为我——”
李德明死要面子,“不是为你。”
咪咪说:“不是为我,我也要动身走了,父母已替我寄了机票来。”
“几时走?”我并不打算挽留她。
“下星期一。”她说,“还有三天。”咪咪微笑,“也足足住了三个月。”
“也一定住腻了吧?”我问:“我帮你收拾一下,顺便买些纪念品带回家去。”
“谢谢。”咪咪说着退出书房。
李德明说:“我不会原谅你。”
“她是我家的亲戚,要笑也笑我,笑不到你身上。”
“你太无稽。”李德明说:“既然你怀疑我的人格,更不应与我在一起。”
“你是不是想离婚?”
“我没有空跟你胡闹。”
事后我觉得很羞傀,不该因为这样一件小小事而伤多年和气,因此对咪咪益发客气起来。
那个保罗常在我们家进进出出,充作观音兵,每个女孩子身边都有这样的一个人,次数来得多了,就像自己人一样。
他是个长得很清秀的男孩于,家境也好,常常开着家里的车子来接咪咪。
直到咪咪动身的前一日,李德明的气尚没消。
他说:“我要是喜欢小女孩,学校里不知有多少,早就出事了,我教了十年的书!侮辱!整件事对我是侮辱。”
我忍耐着不出声,也许是我多疑,但我得保护自己,社会不能因我读过大学而觉得我应该大方地把丈夫让出去照顾其它女人。
我觉得我做得对。
送飞机之前,我们约好在机场餐厅等,我自公司赶到的时候,保罗已经到了,但不见咪咪与李德明,打电话到家去,他们已经出来了没有人接听。
我很紧张,对保罗笑道:“你瞧,我丈夫与我堂妹私奔了。”
保罗笑。
“你很失望吧,”我说:“竟没有送到女朋友的飞机。”
保罗很出乎我意料的说:“什么?女朋友?咪咪只是我普通的朋友,不是女朋友,她太小太不懂事,我不能想象有那么一个女朋友。”
我诧异,“那么你老在我们家干什么?走得那么勤。”
“我不是为了她。”他含羞地说。
我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不是为了我就是为了李德明,那我情愿是我。
我指着胸口问:“为我?”
他点点头。
“天啊,”我惨叫一声,“我已是个老太婆了。”
他微笑,“你这份自嘲正是我最欣赏的地方。”
我呆呆地看着他,心中忍不住欢呼一声,该死的李德明,他以为老婆踏入中年,就可供他随意侮辱,他没有想到有后生小子看中了我,哈,可轮到他提心吊胆了吧。
但是良知告诉我,这个玩笑开不得,我连忙对保罗说,“你误会了,我其实是个最平常的家庭主妇,你看错人了,我怎么会适合你?”
正在这个时候,李德明替咪咪挽着箱子,匆匆赶到。
咪咪说:“对不起,塞车,我们其实一早就出门了。”
因为我心中有鬼,所以也不去追究他俩,只好全盘信任他们,把咪咪送上飞机,松了一口气。
回到家,李德明说:“你现在开心了,可以睡得着了?”
我不去理他,心中忐忑然,想到今天下午保罗对我说过的话,他是真有那个意思,还是纯净开玩笑?
我觉得有点安慰。或者在丈夫心中,我是老了,不再新鲜,但在别人眼里,我至少还值得开玩笑。
第二天,我又是一个充满信心的女人,三十几岁了,我告诉自己,但世界十大最有魅力的女人都超过三十五岁。
我不会阿q到那个地步,继而联想到每个中年女人都具魅力,包括自己在内,但这项事实未尝不是一宗鼓励,我会记住。
我去洗头店修好头发,继而到时装店去买了几件时髦的衣袋,两双凉鞋,一些新的化妆品,从新修饰自己。
镜子中的我是整齐得多了。
同事们见到我笑道:“好漂亮。”
我说:“这是李太太最后的春天。”
大家笑。
李德明也发觉我那份轻快,从报纸下探出头来问:“怎么?流行白色吗?最近老见你穿白色,倒是很清爽。”
“谢谢你。”我说。
“当心把咱们欧洲之游也穿掉。”他始终是狗口没有象牙。
那天晚上,我接到保罗的电话,他说:“我想约你出来喝杯咖啡。”
“不可以。”
“我明天到你校门口去等你。”
“喂——”
他已经挂掉电话。
李德明问:“那人是谁?”
我故意不瞒他,“保罗。”
“咪咪已经走了,他还打电话来干吗?”
我赌气说:“我就算是死人,他想与死人说几句话,不行吗?”
“神经病!”他说。
“我在你眼中,就是一个十三点?”
“太太,人要脚踏实地,我们是中年人了。”
第二天临放学之前,我颇紧张了一阵,随即讪笑自己,保罗这孩子,怕不是认真的。但是当我捧着一迭书散步到校门口,看见他站在影树下等我。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白衣白裤,非常活泼。
我走近他,他自我手中接过那迭书。
我对他说;“你真来了?我再与你说一声,你这样做是不会有结果的。”
“是因为你爱李先生?”他问。
我承认:“是的,我以前一直不知道我爱他,我以为我们在一起只是为了互相需要,可是最近咪咪出现,我出乎意料之外的妒忌,我终于明白我自己的心。”
“那么我是没希望了?”保罗耸耸肩。
“你根本不应动这个念头,玩火者终久要被火焚,你要当心。”
保罗说:“我喜欢你。”
“你只是喜欢成熟的女人,但年纪大的女人一样有苦恼有心事,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十全的人,你记住这一点。”
“我是否不正常?”保罗苦恼的问我。
“不不,这并非不正常,这是人的常性,也许等你五十岁的时候,你又觉得十七岁的小女孩十分青春活泼可爱。”
“我们是否可以去喝杯咖啡?”他问。
“当然可以,但请你先答应我,我俩的关系止于朋友与朋友。”
“好的,我答应你。”保罗说。
我拍拍他的肩膊。我希望他赞美我爱护我,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对一个孩子不公平。
我们喝了咖啡,又吃了一个冰淇淋,然后回家。
李德明板着面扎喝问我:“到哪里去了?等得菜都凉了,不守妇道,下了班到处晃。”
我温和的笑,不与他争辩。
李德明气鼓鼓的时候分外有趣。
“告诉你,”他继续无理取闹,“你要是行差踏错,我把你斩成一截一截。”
他吃醋了,好现象。
保罗仍然与我通电话,他说他打算到美国度假,我提醒他,叫他顺便去看看咪咪。
我们站在校门谈了一会儿,照例喝杯东西,便道别,各奔前程,这时候保罗己把我当一个长辈看待,我有点安慰。
但李德明莫名其妙的炸起来。拍桌子大骂山门。
他以为抓住我的小辫子,可以大兴问罪之师。
“难怪呢,”他开始控诉我,“放了学老不见人影,我以为你跟谁在一起,原来是保罗!小孩子你也不放过?”
“我觉得有亲切感,”我说:“我丈夫跟他同样的幼稚。”
“你跟他去吃什么冰淇淋?你现在返老回童?”
“你少管,我有我的自由。”
“那么离婚好了,岂非更自由?”
“你妒忌一个孩子?”我问李德明,“你妒忌他?”
“笑话,他是个孩子?早就成人了,你能视咪咪为孩子吗?”
“根本两回事!”
“你频频约会他?怎么,对我厌倦了?”他一发不可收拾,“你当我是死人?人家看在眼内会怎么说?”
“你想怎么样?”
“以后不许见这个人。”他咆哮。
“我根本没打算与他怎么样,”我说:“但我也有权拥有朋友。”
“不准再见他。”
“你是否在恐吓我?”
“是,当心我杀了你。”
“我口头上答应你有什么用?如果你不信任我,你始终会疑神疑鬼。”
“我们去旅行,离开香港一段时期,我务使要你忘了这个人。”
“到哪里去?”我瞠目而视。
“巴哈马群岛,答里……越远越好。”
“带一个黄脸婆去这种地方,岂非浪费——”?
“我求求你,”他几乎声泪俱下,“离开那小子,离开他。”
我发觉我与李德明是深爱对方的,我们可以白头偕老。我俩的生活太过平静幸福,以致有厌倦感,稍微有点风浪,时穷节乃现,马上知道对方的心事。
我非常在乎他,而他也非常的在乎我。
直到动身去巴哈马那一日,我都这么想。别以为我们夫妻俩幼稚,我们之间容不了第三者一点点的影子。
那些“大方”的夫妻看法是不同的,他们的关系名存实亡,所以才能一只眼开另一只眼闭地各自活动,若无其事。
我与李德明不一样,我们相爱。
姊妹:
严家有两姊妹,
姊姊廿五,
妹妹十七。
严伯母很急于要把这两位小姐推销出去。正如张爱玲所说:嫁女儿,第一个最蘑菇,以后就方便,一个跟着一个,姊姊为妹妹物色妹夫,是天经地义的事。
因为我也算是个够资格的人选,因此暑假回来,马上被严伯父伯母请去吃饭洗尘。
我身上一点尘也没有。但是白白大嚼一顿,又有妙龄少女作陪,何乐而不为?
严大小姐叫郁芳,
二小姐叫俊秀,都是出色人物。就算是他们两人的名字,也是平凡之中带点特别的味道,我相当欣赏。
姊姊很大方活泼,相当骄傲,虽然严太太屡次以眼色制止她,她还是直爽地有一句说一句,绝不饶放任何人。
那夜她说:“去……看电影的时候,瞧到‘阿嘉泰’的预告,那个男人问:‘阿嘉泰谁?’我说:‘还有阿嘉泰谁?阿嘉泰姬斯蒂呀,英国侦探琼瑶而已,’可是他瞪大眼睛,一片空白。倒是吓得我半死。”
严太太忍不住:“郁芳!”郁芳向我眨眨眼。
我微笑不语,心中倒是很赞许这位大小姐,觉得她这一号人物适合做朋友。男女之间最好建立在朋友关系上。很少遇见这么豪爽的女孩子。
也难怪她,大学刚刚毕业.学的又是顶尖科学,眼角中那份冷冷的神色,不知吓走过多少男生。
她妹妹俊秀就不象她,面孔晒得红红的,皮肤细滑得看不到一个毛孔,有种娇慵相,不说话,老是看着人笑,年纪很轻,还没成型,我没有把她放在考虑范围内。
吃完饭我与郁芳说:“我明天上午打电话给你。”
“好。”她点点头,“上午我在家。”
我笑说:“不过如果你说不出《夜未央》与《大盖士比》的作者是谁,我不请你看电影。”
“我,那个,那个是美国依达。”她哈哈笑起来。
我也笑。
俊秀向我横一眼,秋波流动,我心中一动。
回到家中,妈妈坐在沙发上,一边剥水果一边对严氏姊妹评头论足。
我笑:“妈,别批评别人,我怕别人也批评我,严氏夫妇不知在说我什么呢。”
妈妈并不理睬我,她说:“郁芳太恃才傲物,那张嘴巴实在可怕,我吃不消。”
爸说:“有什么不好?人家不知多能干。”
妈:“女孩子家。”
爸:“现在同工同酬,女孩子既然做男人的工作,为什么不能说男孩子的话?”
妈:“看样子你是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她赌气。
爸:“你能把严家大小姐当死蟹?香港还有活蟹吗?我不管,我只想儿子快快结婚,媳妇快快替我生大胖孩子。”
妈;“你急啥?”
“你又不急吗?”爸反问。
“我当然急,”妈妈象斗败了的公鸡,“我看到别人到幼稚园去接孙子放学,搂搂抱抱、亲亲热热,简直悲从中来。”
我目停口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孙子有什么用?”我问:“为什么每个老人家都迷信孙子?”
爸静很久。
他说:“我年轻时也不明白,生下你之后,儿子,我才发现生命的奇妙,你是我与你母亲的结晶,虽不比旁人强,也不比旁人差。可是你是我们的,终于有一日,当我离开世界,我虽死犹生,你会活下去,你身体中流着我的血,继续挑战生活。至于孙子,是更进一步的保障——你明白吗?”
“我还是不明白,”我笑,“生命不应如此狭义——所有人类都流着同样的血,何必分彼此?”
妈妈说:“你跟儿子说这些有什么用?他怎么会明白?”
我说:“我明天打电话给郁芳。”
“我看是二小姐好。”妈妈说:“娇滴滴的。”
“二小姐太小。”爸说:“人家还是孩子。大小姐最好,两个人都大学毕业,各有高尚职业。”
妈说:“说也是,我喜欢知识份子媳妇,一家都正正经经。有种小家子气父母,一生五六个,有哪家瘟生来追求最大的女儿,弟妹都跟出去免费吃饭看戏,你想想,婚后那还得了?吃穷姊夫。”
我说:“如果那姊夫愿意,何必替旁人他心焦?”
我回到房间去睡觉。
夜里我并没有梦见大小姐。不知为什么,脑子里都是二小姐那种懒洋洋的神情。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可是我对她印象至深。那种成熟女人的身裁,小孩子面孔,举手投足间处处表现是个危险人物,为了这么样的小姨,就该娶她姊姊!(男人没一个安着好心眼。)
我来不及摇电话到严家。严伯母笑着应我,看样子那一关我是通过了。
我说:“是郁芳吗?想约你出来谈天。”
她笑问:“昨日我的面试通过了?”
“是。”我说:“我的分数又如何?高抑或低?”
“不错啦,家母怕你是笑面虎——因你老不出声。”
“我保证我不是。”我说。
“同时她怀疑你的收入是否够开销一个小家庭。”她说。
严伯母的声音:“郁芳!你作死!人家会以为你十三点。”
郁芳问我:“你会不会当我十三点?”
“一点也不会。”我说:“我最怕女入水仙不开花,黄熟梅子卖青。”
郁芳得意,透着点天真,“你来接我吧,你有诚意来接我吧?”
“自然,告诉伯母,我刚找到工作,月入六千七、这只是一个开头。”我笑着挂上电话。
我老妈说:“神经病,才见人一次,就来不及把薪水说出去,也不去打听打听物价怎么样的涨,那六千余元,交了房租,养了车子,当作家用,不见零用,还吹牛呢。”
处在夹缝中做人谈何容易,但我还是笑盈盈地出门。
到严家,是俊秀替我开的门,他们家一式的花梨木家俱,俊秀像是刚游泳回来,头发濡湿,束在顶上,穿一件小小的白t恤,一条白短裤,大腿晒作蔷薇色。她一言不发,头微微一侧,眼睛一瞟,我看到她姊姊自房中出来。
人家说姊妹花,姊妹花,等看到她们两个,才知道上述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俊秀坐在一张藤榻上,吊儿郎当的嚼橡皮糖,郁芳手叠手看着我。我知道自己已找到了归宿。做人不过是这么一回事,读书,毕业,找对象,结婚生子,向历代祖宗有个交待。
严家有女初长成,一切都符合我的心意。
我问:“我们往什么地方去?”
“在家坐着算了,”郁芳笑,“妈做了一桌的菜等你来吃,吃完之后下两盘子棋作消遣,否则食物不易消化,然后你就可以回家。过两日我又到你们那里去把戏再演一遍,不就行了?”
“最好是这样。”我笑。
俊秀还是什么话也没有,坐在一旁听我们说笑,一双眼睛真是水灵灵的。
我问:“你为什么不说话?”向她指一指。
她笑笑。还是不开口。
“你不喜欢我?”我问她。
她站起来,笑着转到厨房去了。
“你的妹妹真是可爱。”我说。
“她不喜欢说话。”郁芳说。
“她的一双眼睛会说话。”我说。
郁芳会心地看牢我笑,忽然之间我涨红了脸。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
天气很热,忽然来到阴凉的客厅,伸直双腿,喝冰冻啤酒,食物香味从厨房传出来,我几乎就想从此进入梦乡,不再起来。
温馨的家,热情的亲戚,可人的妻子,一切一切,都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
郁芳问:“怎么?累了?”
我点点头。寒窗十载,焉得不累?我看着她的脸,就是她吧,也已经够理想的了。叫母亲去求婚,何必经过老套的追求。
“过来坐在我身边。”我笑笑说:“陪我说话。”
“怎么,南面称孤了?”她笑,“把我呼来喝去的。”
“别乱说。我在享受。”我说:“同时回想在外头流浪的十年是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因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像咱们母亲,没有博士衔头,是进不来咱们家大门的。”
我说:“有些博士是呆子,你母亲知不知道?”
“她知道,但是她也知道你不是呆子。”郁芳说。
“你父亲可喜欢我?”
“还过得去。”她说:“只要能把女儿推销出去,在所不计。”郁芳真懂得说笑。
我喜欢她,我希望我的孩子有一个懂得思想的母亲。
那日回家,我跟母亲说,严家的女儿很好。
妈妈问:“你不用再多看几个?”
我说:“又不是买菜,怎样子多看几个?”
她说:“你认准是她的了?”
“是。”我说,“请代我向她求婚。”
“是大的那个?”妈妈问。
“大的那个。”我说。
“你老妈手头上只有两只戒子,送出去容易,收回来难,你可别三心两意。”
“是。”
等戒子送到郁芳面前的时候,她忽然沉实下来。
整个场面是肃穆沉着的,双方家长都在场,有媒有聘的样子,我喜欢这种仪式,这叫做明媒正娶。
严伯父因为高兴,喝多了一点,很是兴奋,他说:“现在年轻人,私奔的有,瞒着家长的有,蔑视父母意见的也有,所以我们的福气还是有的,是不是?”
父母亲大人们其实很容易满足。
我转头看看郁芳,她不出声,拿只酒杯转来转去。我们相识能有多久?可是我有种感觉,我们之间的了解已经足够。
严家送了一只金腕表及一块玉坠给我,我马上戴在身上。妈妈把那只三卡拉钻戒拿过去。
俊秀一直坐在那里不出声,穿一条布裙子,领口拉得很低,镶满花边那种。
我精神一振,这是我生命新阶段开始的日子。
严伯父拼命夹菜给我,他说:“婚礼这方面——”
我与郁芳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千万不要摆喜酒!”
严伯父与爸呵呵呵地笑起来:”你们俩倒是志同道合啊。”
订婚后生活无忧无虑,下班接郁芳一起回家,商量婚礼细节,我们之间仿佛有很多的事有待发掘。两个人都踏熟欧美两洲,两个人都不想蜜月旅行,两个人都觉得房子越小越好,便于打扫。
我们上街的时候,也带着俊秀,我对她呵护备至,祝她如亲妹妹。
严伯母眉开眼笑的说:“难怪人家都说,姐夫最疼小姨。”
我对于俊秀的态度是很奇特的,有一次我甚至为她打架。
我们在一间酒店的咖啡店喝茶,时间是晚了一点,那地方本来不算杂,可巧有三四个小阿飞坐隔壁。
俊秀的头发垂在肩上,褐色的肌肤如奶油般,整个人散发着青春的芬芳,小阿飞们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俊秀,垂涎欲滴,不知为什么,我的火气大起来,忽然站起来问他们:“瞧够了没有?”
郁芳本来也是火爆脾气,可是这次她拉拉我,“我们走吧。”她想息事宁人。我只好再坐下来。
小阿飞们不服气,“怎么?看看也有罪?就准你一个人拖两个进进出出?”
我一只烟灰缸扫过去,继而水杯椅子齐飞,大家身上都挂彩,终于被酒店保安人员齐齐扭到警察局去。
到了警局自然是我神气,证件一股脑地的取出来……但是郁芳却因此生了气,一言不发,带着俊秀回家去。
不久我们就开了一次谈判。
我问:“你是否气我?我素来不是轻佻的人,一向我都最奉公守法的。”
“这我知道。”她淡淡的说:“以你的身份,跟小阿飞去硬碰,岂非很划不来?你又不是没念过经济学。”
“是的,当时我不知道怎么会冲动起来。”
郁芳问:“你的意思是,你真的不明白?”
我不出声。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郁芳问我。
我还是不出声。
“你妒忌,你不能忍受别人看着俊秀,是不是?”她问。
是。
“你爱她,难道你不知道?”郁芳问。
“我不知道。”我害怕,“你误会了,她只是个孩子,我待她犹如妹妹,你在说什么?你才是我的未婚妻。”
“我跟你像不像未婚夫妻?”郁芳叹口气。
“为什么不像?”我强辞夺理。
“我们之间没有爱情。”她说。
“可是我们相敬如宾。”我说。
“这是不够的。”她叹口气,“我们不拉手不接吻不想触摸对方,我们谈得拢,投机,可是我们之间没有火烈烈的爱情,怎能成为夫妻?一百年前是可以的。”
“爱情可以培养。”
“你跟俊秀培养过爱情吗?”郁芳问。
我大怒,“你这个人怎么夹缠不清起来,我只道你是个知书识礼的好女子。”
她冷笑,“你自己去想想看。”
我们俩人不欢而散。
回家我的心忐忑不安,俊秀,那个小女孩子沉默的诱惑。我真的爱上了她而不自觉?我确是不爱她姊姊,我们太像朋友,太过理智,爱情一定要带点疯狂才行,郁芳说得对,我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换了是她,那日我在咖啡室中不会动气,因为我觉得郁芳懂得处理这种情况,郁芳能够保护她自己。
但是她妹妹连话都不多一句,像一片水似默默柔动,我觉得自己应该挺身而出。
可敬的姊姊。可爱的妹妹。但我是否真的爱上了俊秀?
这一点我要好好的想一想。
郁芳说:“我们是朋友……我们谈得拢,但是你不爱我。”
我傍徨了。
带着礼物上去与郁芳道歉,她出去了,俊秀却在。
我怕见到她,因为我心中有愧。
她缓缓走到我对面坐下,还是不说话。
我说:“我与你姊姊吵嘴。”
她一双眼睛清澈地看着我。
“订了婚没多久就吵架,太不像话。”我说。
她点点头。
“而且主题是为你。”
她一怔。
“她说我与她并不相爱,她叫我想清楚,我的感情是否在你身上。”我问:“你怎么想?”
她张嘴,想说什么,终于又维持缄默。
我说:“但你只是一个小女孩——”我站起来走到露台,“我——”
俊秀一直坐在那里不动,她的长发挽在头顶,露出长长的颈项,耳垂一颗珠耳环。
我心中充满怜爱,或许郁芳是对的,我待她,只有敬意与投机。
我不敢再想下去。
刚在这个时候,郁芳回来了,她手中拿着大包小包,显然是去购物来着。
我迎上去。
“你来了?”她问。
我点点头。
俊秀站起来躲到露台角落。
“请坐。”她说。
“你不生气?”我问。
“我为什么生气?”她诧异的问:“因为人家不爱我而生气?天下有这种道理?”
她坐下来,“我跟爸妈说过这事,他们当然不自在。我说:自然,我也觉得自己是天底下第一号可爱的人物——相貌好、学问好、脾性好,怎么可能有不爱我的人?但你不这么想,有什么办法?”她仰起头笑。
我很吃惊。我没想到她能把事情看得这么清晰,简直太可怕了。
“你喜欢我妹妹,爸妈并无异议,只是有一件事要跟你说明白的,”郁芳说:“你先坐下来。”
“好。”我坐下来。
“在你未有任何表示之前,我先要说明一件事。”郁芳面色慎重。
“什么事?”我问。
“我妹妹,她是个聋哑。”
我震惊,怀疑自己听错,“什么?”我倾声问:“什么?”
郁芳叹口气,向露台上的妹妹招手,“过来。”
俊秀像是知道我们说些什么,她走到姊姊身边,靠着她。
“她不能说话,所以你未曾听她说过话,但是她照嘴型能够知道大家在讨论什么,她只听得懂中文,不懂英文,我们视她与常人无异,但是你现在知道真相,心中怎么想,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我看着俊秀,她的脸非常平和,温柔地笑着。
我的心绞痛,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活了三十年,什么风浪大大小小都经过一些,但从来没哭过,没流过眼泪,现在忍不住伤心起来。
郁芳看着我,“你回去想一想,有什么话跟我说好了,我可以代表爸爸妈妈。”
我点点头。
回家我想过三日三夜。
我决定了,跟父母说;“爸妈,我要解除婚约。”
爸眼睛瞪得铜铃似,“你疯了你!”
“我没有疯。”
妈妈:“我不是叫你想得清清楚楚才决定吗?订婚又不是儿戏,你们应该多来往来往——”
她一直往下说,直说足半小时,说过些什么并不必细述。
我却在想,这些日子来,我并不觉得她身上有残疾,我只以为她个性不喜说话,我太粗心太糊涂。
母亲终于讲完了。
我说:“我发觉我所爱的,不是郁芳,而是她的妹妹。”
“真糊涂!”爸长叹。
妈瞪眼,“严家怎么想?人家当我们神经病娶老婆又不是买菜,随便拣了又挑吗?”
我说:“严家很明理,他们不反对。”
“这倒奇怪,”妈妈说:“有人这么样来调戏我的女儿,我不气死才怪。”
“我是有诚意的。我决定娶他们家的二小姐。”
“幸巧严家只有两个女儿。”爸爸以手覆额。
“有一件我要说明的,你们也许会反对。”
“反对什么?”爸奇怪的问。
“二小姐不能说话,她是哑巴。”
“什么?”父母同时跳起来。
“她是天生的聋哑孩子,但是凭嘴形她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我平静的说。
母亲急得眼睛都红了,她说:“我反对!”
爸爸说:“这完全是你一时的冲动,你跟大小姐还做过朋友,互相有某一个程度的了解,二小姐尚是个孩子,你们又不能交谈,这怎么可以?”
“我决定了。”
“儿子,我们三代单传——”妈妈说。
“她是个美丽的女孩子,身体完全正常,我发觉自己爱她的时候,尚不知她是哑子。”
“你们不打算生孩子?”妈妈几乎要哭出来。
“谁说我们不打算生孩子?”我反问。
“若果孩子有不良遗传呢?”
“不可能。”我说。
“你真想清楚了?”
“我想了三日三夜。”
“好,儿子,阻止别人婚姻是最不文明的事,”爸爸说:“我们希望你快乐,你的快乐亦即是我们的快乐。”
我含泪向爸爸说:“谢谢你,父亲。”
我到严家去。
严伯父说:“这……怎么说呢,我们觉得你与郁芳是一对。”
郁芳说:“我开头也这么想,但是他关心妹妹较我为多,我看得出来。”
“本来姊姊妹妹都一样,”严伯父说:“你严伯母不是没有微词的,但我们这个小女儿很特别。”
“我知道。”我说。
“你不是对她一时怜悯?”严伯父问。
“我又不是开慈善机构的。”我说:“伯父,我喜欢俊秀,我愿意先与她熟络起来。”
“可不是。”严伯父说:“我从没有见过你与郁芳那么儿戏的订婚——当然先要做朋友。”
我说:“严伯父,你与伯母的盛情,我永志不忘。”
他叹气,“我只怕你把事情想得太容易,我们带大这个小女儿,是下过苦心的。”
我接下去,“所以她这么平静,这么可爱,这么柔顺。”
他又长叹一声。
郁芳说;“爸爸,一切都是注定的。”
“这点现在也不由我不信了。”
我开始与俊秀接近,她一如常人,并不自卑,我们说话她完全懂得,并且会得手势语言,我开始恶补手势,做得很慢,但获得她意外的喜悦。
她念到中学,懂得读书写英文,但不能听,最主要是她心理上并无不正常的成份。
因为有我陪她,她到外边走动的机会比以前更多。
我们常常与朋友在一起,开头朋友并不知道她的毛病,知道以后,也没有大惊小怪,不是我夸口,我的朋友都是知识份子,眼光与度量都不同。
俊秀与我相处极佳,她主要的兴趣是阅读与游泳。
我“问”她:“你没有不快乐吧?”
她“答”:“如果海伦凯勒没有不快乐,为什么我要不满足?”
我很感动,世上那些无病呻吟的人应该惭愧。
我们在一起很长的一段时间,在半年中,我慢慢把我与她姊姊之间的事告诉她。
她“说”:“我也知道姊姊的性格很强。”
“你原谅我对你姊姊的不忠吧?”我问。
她笑笑,憨气得很,看着我不响。
我装装手势说:“我爱你。”
她还是笑,笑得一间屋子都明媚起来。
“我运气好,无论犯下什么罪都被原谅。”我说。
郁芳有一次跟我说:“我情愿你做我的妹夫,你不知道我多为这个妹妹担心。”
“那时你为什么与我订婚?”我问。
“老实说,我对于男女间的事也腻了,老是看戏吃饭,累得半死,你必需承认我与你确是谈得来的——英雄之见略相同,故此我也想,订婚就订婚吧,”她笑:“但是朋友与情人确有分别,你让我跟你接吻,我真办不到。”
我不觉涨红了脸。
俊秀传过来一张字条,上面写:“肉麻。”
我哈哈大笑。
忽然之间我趁俊秀不觉,拿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她并没有缩手,理直气壮地依偎在我身边,我很高兴。
郁芳看着我们两个说:“瞧,我的第六感觉多棒,我早知道谁跟谁是一对儿。”
“谢谢你,郁芳。”我说。
“谢我?”她温和地笑,“谁也不用谢谁,我们这里每个人都高兴。”
最高兴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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