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司机老刘却是好人,时常把车子停好借故走开,“小姐,我去买张报纸”,或是“赵妈叫我去买十斤米”,一去大半个小时,好让年轻人说几句话。
嘉宜十分温柔,可是也有主张,尽管母亲百般阻挠,她仍然约会吕以匡。
不过到最后,她也憔悴了。
“以匡,我俩不会有结果。”
以匡最怕听到这样的话,低下头来,十分辛酸。
那时他已考到伦大奖学金,原以为父母会得欢欣,谁知他父亲一听,哗呀一声一声叫出来,“什么,你还要读下去?我还待你速速出身找工作帮家呢,弟妹要学费,我行将退休,求求你,不要再读了!”
以匡受到很大的震荡,也相信他不能再分心谈恋爱,故认为分手亦是明智之举。
是自那天开始,两人就疏远了。
稍后嘉宜被送到法国去留学。
她一走,吕母反而是最高兴的一个,逢人就说:“那女孩一离了以匡跟前,以匡运程就转。”
她不喜欢她,又不是公主,却一味嫌人。
伦大的奖学金原来附有一笔丰裕的生活费,吕父升了作主管,还有,弟妹也找到了兼差,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们比大哥还争气。
英法海峡只需飞一小时,可是以匡从来没去探访过张嘉宜。
他没有她的地址。
她也一直没有跟他联络。
毕业出来,吕以匡的事业象风送腾王阁那样,呼一声就飞上青云。
那时,吕父又不愿退休了,做得不知多高兴,时时与老同事谈起长子如何得力出息,召来许多艳羡的目光。
时机成熟,以匡与好友自组公司,到了今日,已打出局面。
困苦已成过去。
路过张家,他还认得那幢半独立小洋房。
以匡惊讶,原来那么小那么旧,飞机又时在屋顶飞过,震耳欲聋。
在记忆中,张家的围墙又高又窄,高不可攀,穿校服的吕以匡每次走近,胃液便惊惶地窜动。
一比较,朱家要威煌得多了,背山面海、绿草如茵、私家泳池,可是朱伯母却一点也没有白鸽眼。
一开头就客气得不得了,把以匡当上宾,朱先生更介绍生意给以匡。
人夹人缘。
以匡却没想到,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在今日,即使是势力的张太太,见到如此精光灿烂的一个人,也会换上另一副嘴脸吧。
明中与以匡发展顺利。
朱太太翻时装杂志,看到婚纱,已经留神,“明中,这件好看。”
明中笑着回妈妈,“我自有主张。”
不忙结婚,多享受一阵被追求的幸福感不迟。
朱明中不知男友时常做一个噩梦。
在梦中,他去探访女友,伯母出来,忽然之间,嘴脸变了,朱太太变成张太太,双臂抱胸前,嘴角轻蔑,对以匡说:“吕同学,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是不是?”
真可怕。
惊醒后,以匡总是份外用功工作,原来这些年来,鞭策他,使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是这位伯母。
不知是讨厌她还是感激她好。
成功是最佳报复,生活得好更加是。
可是以匡却无意拖着朱明中招摇过市,做得更好是为自己,不是为那些曾经一度看死他的人。
“何必去理会那些虚荣肤浅目光欠准的人想些什么。”朱明中一直那样说。
在许多事上,明中比他潇洒豁达。
那么长的一段日子里,以匡一直没有再见过张家的人。
第二天,老同学邓植唐拨电话过来:“以匡,去不去旧生会?”
“去呀。”
“捐了款没有?”
“稍尽绵力。”
“届时可以见到许多老朋友。”
“可不是。”
“我最不愿见到宋立成。”
以匡笑,“你同他有什么过节?”
“他最会拍教授马屁。”
“罢呦,阿唐,各施各法。”
“以匡,说真的,大家都喜欢你,你最正直。”
“什么时候我的真面目揭露出来,才吓坏你们。”
“说真的,华大也该搞好旧生会了。”
以匡也感慨,“不知不觉,毕业已经那么久。”
“三十多年前毕业的师兄,此刻都秃了头吧。”
“届时便可知你我再过廿年是怎么模样。”
两人哈哈大笑。
以匡不知道朱明中比他更注重这次聚会。
她特地去找新舞衣。
“不要太隆重华丽娇俏,免得人以为我刻意去抢镜头别瞄头,象是前世未出过锋头,要一件精致大方考究低调的晚服。”
有,大都会什么都有,只要付得起代价。
明中挑了件皱纱纯黑细吊带的半低胸裙,配搭主绸晚装同样长的大衣。
没有皱边蝴蝶结亮片或任何装饰,端的十分素净。
明中问母亲借一副钻石珍珠耳环。
朱太太讶异,“何事如此隆重?”
明中笑而不语。
“是见哪个重要人物?”
明中终于托出:“也许会见到以匡从前的女朋友。”
“啐,她与你有什么相干?”
“打扮得整齐点,是以匡的面子。”
“这倒是真的。”
“当年,她家看不起以匡。”
朱太太不置信,“亮眼瞎子。”
“可不是,”明中微笑,“所以更要衬托起以匡。”
朱太太笑了,“可要项链手镯戒子?”
明中摇头,“只要一副耳环。”
朱太太端详女儿,“已经足够,说真的,怎么会有人看不起以匡这样的乘龙快婿?”
朱明中的生意充满怜惜,“也许,他是只丑小鸭,要到今日才变成天鹅。”
她借了大哥的平治跑车去接以匡。
那辆跑车仿它五十年代鸥翼同伴的色系:鲜红真皮座位,银灰色车身。
以匡看见了,讶异地问:“怎么一回事?”
“好叫人刮目相看。”
以匡先是一怔,然后笑得弯下腰来。
明中微愠,“笑我?”
“可爱的明中,一辆跑车能令人肃然起敬?”
朱明中也笑吟吟,“你会奇怪,本市有多少如此肤浅的人。”
“你会因此觉得满足?”
朱明中哈哈笑,“我只不过想满足那些人的目光,从中获得乐趣。”
吕以匡既好气又好笑。
他并不注重这些,可是也不反对明中那样起劲。
那一日他与业主纠缠到傍晚六点,十分劳累,几乎不想到任何晚会去。
明中在会议室等他。
他一出来看到她明艳照人,精神又来了,刮一个胡鬓,洗把脸,换上黑色礼服。
明中帮他结领花,“你看,现在都是女子等男伴妆身。”
“我是巴不得回家看报纸睡觉。”
“他们都说吕以匡那样怕应酬都接得到生意,真是奇迹。”
以匡笑了。
明中凝视他,“我爱你,以匡。”
“我也是,明中。”
“你也是什么?你也是天称座,抑或,你也是在等一句我爱你?”
以匡终于说:“我也爱你。”
说出口如释重负,并不如想像中肉麻。
满以为明中或许会泪盈于睫,但是她没有,反之,她得意洋洋地说:“你不说,我也早就知道。”
以匡气结。
由明中风驰电掣地把车子开到目的地。
小师妹罗家泳在宴会厅门口等着招呼客人。
吕以匡走进会场,发觉会方把旧生捐出拍卖的物品都放在一张长桌之上,各附一张表格,以真实标价四分之一作为底价,公开竞投。
投标者需写上愿意付出的价格及电话号码。
以匡一眼便看到张嘉宜捐出来的水晶盆。
他不作声。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马上将之以高价买下,可是没有,现场气氛热闹,竞投桌上精品如云,以匡反而看上一副古董款式珍珠镶玫瑰钻的耳环,他填上合理价格。
然后,他被老同学饶永进及俞宗岱看到了,拉住讲个不休。
那感觉是不一样的,什么都可以讲,什么都值得笑,象是回复到穿校服的季节去,除却面具,放下你虞我诈。
正在乐,饶永进忽然说:“喂阿吕,你是唯一的单身汉,什么时候拉埋天窗?”
以匡说:“快了。”
俞宗岱却说:“我们以为你一直爱张嘉宜。”
以匡一愣,没想到他们都知道此事。
饶永进说:“张嘉宜自法国回来了,就在那边。”
俞宗岱说:“来,阿吕,我们过去同她打个招呼。”
以匡说好。
他们穿梭经过拥挤的人群,以匡还没到她身边就已经看到她。
她还是那么漂亮。
身型苗条,脸容秀丽,表情温婉,正与女同学聊天呢,慢着,她也看到吕以匡了,朝他招呼。
以匡心平气和地走过去,“好吗,嘉宜,许久不见。”
张嘉宜回答:“我很好,谢谢你。”
这时四周围的人都识趣地走开。
以匡顺口问:“伯母好吗?”
张嘉宜黯然,“她于三年前去世。”
“呵,我一直不知道。”
“她身体一向不好。”
以匡连忙改变话题,“今天真热闹。”
“旧生会终于办起来了。”
以匡对自己讶异,怎么说话不痛不痒,对张嘉宜似一个陌生人。
这时有人把手穿进他的臂弯,呵,朱明中过来了,吕以匡握住她的手。
再抬起头,张嘉宜已经被另外一些人包围,在说华裔画家在巴黎开画展的艰辛。
以匡与明中入席。
明中轻轻说:“仍然很漂亮。”
以匡很觉安慰,“是。”
“没有变得庸俗臃肿。”明中似说出以匡心声。
“是。”
“幸亏如此,否则就太令人失望了。”
以匡笑而不答。
“在我眼中,她却有点过时。”
以匡还是笑。
“那种古玉手镯,与任何现代服饰不配,只宜穿袍褂时戴,你说是不是。”
以匡诧异,“是吗,我没看见。”
那天晚上,他终于投到了那副耳环。
可是临走之前,以匡发觉张嘉宜那只水晶盆仍然乏人问津。
“还没开始跳舞呢。”明中抗议。
“明天一早还要开会。”
“我一直都听你摆布。”
罗家泳在门口送客。
以匡对师妹说:“辛苦你了。”
罗家泳看看他身边,笑问:“女朋友呢?”
“去拿外套。”
罗家泳乘机问:“有没有见到张嘉宜?”
以匡点点头。
“仍然很漂亮。”
“是。”
“不过有点过时。”
“啊?”
“她的头发梳得太紧,你没有看出来?”
以匡只是笑。
“我觉得还是朱小姐与你相配。”
以匡这次坦白了:“我也认为如此。”
罗家泳这鬼灵精忽然说:“旧生会真好,可以让人知道,旧梦让它过去算了。”
吕以匡终于答:“是。”
一边朱明中用兴奋的声音说:“我那对笔有人以六万元投得。”
以匡笑。
旧时人:
邹至惠敲敲同事邵正印的房门,“可以进来坐五分钟吗?”
五分钟?正印笑,恐怕是半小时吧。
至惠清清喉咙,开门见山,“昨天,我见到了张文政。”
谁?正印莫名其妙,“谁叫张文政?行家内并无这个名字。”
“你忘记他了?”
正印再把那姓名在脑海中搜索一遍,“没有,”她摇摇头,“没有印象。”
“张文政,是你我曾经很为之伤过神的一个男生。”至惠提醒她。
呵是,正印依稀有记忆,人脑就是有这个好处,人脑胜过电脑是能够不依次序抽查记录,邵正印想起这个人来了。
张文政,可不就是他。
差点为他与邹至惠闹翻。
正印笑起来,“事隔多年,你肯定你见到的是张文政,你认得他?”
“化了灰也认得。”
“啊,有这么严重?”
至惠忽然生气了,“你看你这个人,凉薄至此!”
“喂喂喂,当年你几岁,我几岁?”正印怪叫起来,“大家才十多廿岁,还在念大学,现在我已是永昌机构门市部的总经理,当中发生了多少事,我有资格健忘一点吧。”
邹至惠仍然忿忿不平,“他不是一个容易忘记的人!”
正印更反感,“是吗,不幸我已经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至惠不知恁地泪盈于睫,“那么,当年你为什么与我争?”
正印呆住,这是什么日子?大清早,老同学好同事挚友邹至惠跑来同她算这种芝麻陈皮旧帐。
正印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她只能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至惠很讽刺地说:“你多么幸运。”
讲毕,她站起来走出去。
把邵正印一头雾水地留在座位上。
张文政这个人……她把思绪放到很遥远的岁月去,那年可能只得十九岁,急着要恋爱,偏偏张文政碰上来,就是他吧,很迷惘地把少女激动的感情投注在他身上。
最奇的是,邹至惠也一样选他为目标,这个年轻人,想必很有一套。
印象中,他是一个平头整脸的青年,不过,十分有书卷气。
如此而已。
正印反而记得至惠为他与她闹个不休,甚至当众哭过,稍后正印觉得游戏不好玩,知难而退,可是不知怎地,张文政也同时疏远至惠。
换句话说,她们两败俱伤。
后来张文政毕业,找到工作,也同时找到女友,她们与他失去联络。
到第二年,因为正印功课有点问题,至惠不计前嫌,主动替她补习,两人才冰释误会。
真没想到邹至惠会跑来翻旧帐。
今日的她还会在乎这个人?
真是笑话。
下班之际,正印找到至惠,“一起吃饭。”
至惠叹口气,“没有胃口。”
“那么,喝杯啤酒。”
至惠知道正印有话说。
她俩到一间日本馆子去坐下。
正印问:“你在什么地方遇到张文政?”
“一个酒会。”
“谈得详细点。”
“大世界地产创办三十周年的酒会,我一看,就知道那个人是他,一脸清秀,出色如昔。”
至惠语气十分懊恼。
“你肯定?”
至惠点点头,“我问过人,是他,张文政。”
“在大世界任职?”
“已升至总建筑师,你应该记得张文政念的正是建筑系。”
“他要比我们大好几岁,你真肯定那是他?”
“是他就是他啦。”
“有无上前同他说话?”
“只点了点头。”
正印又好气又好笑,“没有叙旧?”
“正如你说,发生了那么多事,不知从何说起。”
“他也许已经结过好几次婚了。”
“没有,未婚。”
正印笑至惠,“你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至惠喝了一小瓶清酒,酒气上涌,抱怨道:“当年都是你搞局。”
“又赖我了,没有这事,我一早退出。”
“是呀,他觉得破坏了我俩友谊,不好意思,才索性与我们疏远。”
正印不语,过一会儿才说:“你把人性想得太好了。”
“你又有什么见解?”
“我认为他根本喜欢看我俩争宠,待我退出,他觉乏味,便疏远我们。”
“不会,他不是那样的人。”
正印微笑,“彼时我们的眼光同瞎子差不多。”
“那么年轻不会那么坏。”
正印摊摊手,“是好是坏都已成过去,我走前面的路还来不及,我很少回头看。”
至惠仍然喝着闷酒。
正印同她说:“他们说下半年你好进董事局了。”
“是吗,”至惠苦笑,“那样,对我寻找真爱有帮助吗?”
正印安慰她,“至惠,有得吃有得喝又有董事可做也应该放过自己了。”
至惠只得苦笑。
正印感喟,她一天比一天踏实,同少女时期有天渊之别,但是至惠始终有一只脚踏在浪漫的云层里不愿出来。
为什么不呢,正印微笑,又不妨碍她升董事。
第二天,正印请秘书去查访大世界地产部总建筑师的底细。
秘书十分能干,三十分钟就有报告。
“他叫张民正。”
“再讲一次。”正印扬起一角眼眉。
“张民正。”
正印笑,果然不出所料,至惠看错了人。
“英国李兹大学建筑系毕业,十分能干,七年间升到总建筑师位。”
“未婚?”
“可是已与大世界老板李某千金订婚。”
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可是邹至惠偏偏愿意相信他是她十九岁那一年的男朋友张文政。
“有无照片?”
秘书把照片递过来。
正印诧异,赞道:“神通广大。”
秘书谦逊,“他们年报上期期刊登。”
正印取过照片一看,耸然动容。
是,是有七分相象。
英俊,书卷气,潇洒,依稀是这个人了。
多年来感情生活不愉快,使至惠对他又产生了新的幻想。
想起从前,什么都是好的,已过去了,苦的不算苦,甜的特别甜,邹至惠愿意相信她看到的是张文政。
其实年龄已经不对,这位张民正年纪与她们相仿,而正印记得,真的张文政要比她们大五岁,今日,已经是新中年了。
那么,真的张文政在什么地方?
这件事钩起邵正印的好奇心。
她同秘书商量:“我想寻人。”
秘书说:“呵,姓甚名谁,多大年纪,最好有一帧照片,方便我去委托私家侦探”
照片?也许大学的年报中有。
那天回家,正印立刻着手寻找。
翻箱倒架,终于找到了,建筑系张文政,一路兴奋地翻下去,是他了!
看到大学时代的报名照,正印一怔,咦,这个脸圆圆的男生是张文政?不像呀。
假的张文政比他更像张文政。
可见记忆是多么靠不住的一回事。
为它所愚弄了。
张文政,志愿:跟贝聿铭学习。
看,不是没有一点抱负的呢。
正印又想,我自己呢,我又放过些什么厥词?
得找到那一年的校刊才行。
正印竟整晚躲在储物室内,翻寻不已。
时间回流了,一直游回过去。
邵正印看到照片中的自己,一张脸清纯无暇,平平白白,没有雀斑,没有皱纹,只挂着一个单纯的笑容,好像只有十六七岁。
她噗哧一声笑出来,简直似白开水嘛,难怪张文政等只当她是小妹妹,吸引力的确有限。
少年的她说过些什么?
“必须名利双收,服务群众。”
正印大笑起来,直至流下眼泪。
这两句话连文法都不通,什么叫做必需名利双收?名同利又如何服务群众?
正印笑得直弯下腰来。
没想到储物室内有最佳娱乐。
她放下校刊叹口气,那一年暑假,她统共只一个愿望:假使张文政打电话来就好了。
她邵正印肯付出任何代价,她是真的喜欢他。
可是他从来没有正式约会过她,一大堆人在一起碰见了,又特别照顾她,她主动请他看戏逛街,他却不介意赴约。
他对邹至惠的态度,也完全相同。
两个女孩子为了他,争得水火不容,几乎绝交。
是父亲的病救了这一段友谊吧。
某夏夜正印已经熟睡,忽闻当啷一声,举家起床,发觉父亲昏倒在地上,打烂了一只玻璃杯。
叫救护车送到医院,经过诊断,原来患胃出血,无生命危险。
可是正印在急症室待了一夜,人生观经已彻底改变。
原来父亲头发已经斑白,多年已捱出病来,母亲还得忽忽找同事代课,以便照顾丈夫,弟弟不懂事,尚问下午能否去游泳,只有她可帮父母解忧。
正印忽然明白自少年梦幻世界里走出来。
她清晰地说:“妈妈,你在医院照顾爸,家里我来,弟弟跟着我。”
父亲一星期后才出院,在家却休养了一个月。
正印居然言出必行,真的负责打扫清洁,放了学哪里都不去,就是守在父亲身边,陪着聊天,或是读报纸给他听。
父亲想吃什么,她老远也同他去买。
不得不扔下张文政这个不相干的人。
父亲病愈上班,正印发觉没有这位小生只有轻松,便索性疏远。
一日在校园碰到至惠,她讪讪上前来招呼,“听说你父亲病了。”
“已经痊愈。”
“张文政说,他好久没看见你。”
“是,我决定把功课做好,同时,与家人多相处。”
“周末要不要与我们打球?”
正印摇头,“你们去吧,我陪父亲钓鱼。”
是这样,至惠与正印恢复友谊,直到今天。
可是稍后张文政连至惠都不理睬了,毕业后,两个女孩子与他失去联络。
正印终于熄掉储物室的灯。
第二天,把照片交给秘书。
“只得这么多资料?”
“嗯,不然,也不必委托私家侦探了。”
秘书耸耸肩,“只得一试,”停了停,“这人,是谁呢?”终于好奇了。
“一个朋友从前的朋友。”
正印才不愿与他扯上关系。
至惠同她午餐,直抱怨本都会男生的素质差。
“……都像盲头苍蝇,没命价刮钱,可是你看刮到的那一群,嚣张跋扈,嘴脸丑陋,既无学养,又无修养,个个身边搭着一个小明星,看过心伤。”
正印只是笑。
至惠继续发表她的宏论:“要找得体的男人,恐怕要到台湾,那里有真正的世家,自幼逼着他们打好中文底子,随后又往美国受教育,态度雍容,你别以为他们大男人作风,那样才不占女人便宜,会得保护女人。”
“是是是。”
“人家白相人像白相人,生意人像生意人,还有公子哥儿像公子哥儿。”
“你几时去台北?”
至惠很怅惘,“我若长得美,一定去。”
“大家觉得你已经够漂亮。”
“还不够,他们喜欢的是另一个类型。”
正印笑,“我也听说是,要求不简单。”
正印并没有把真假张文政一事向至惠披露。
稍迟,待掌握到着实的证据,才全盘托出。
现在,像侦探小说的情节,且先卖一个关子。
翌日,那名私家侦探到正印的办公室与她打交道。
他是一个年轻人,姓郭。
“邵小姐,我们会先着手到建筑师公会去查,然后才找上门去。”
“拜托。”
小郭欠欠身离去。
他办事十分得力,三天后就有了消息。
“邵小姐,找到了。”
正印伸长脖子等待消息。
“他在政府机关任职,七年间只升过一次,已婚,育有三个女儿,分别是七岁、五岁与三岁,据他同事说,他是个好好先生。”
正印张大嘴,听上去平平无奇,活脱似个中庸的公务员。
“他妻子并无工作,是名家庭主妇,这是他与家人的近照。”
正印急不及待的看照片。
她不相信照片里的人是张文政半秃头,
有点胖,西装外套旧了,不称身
,纽扣扣不上,还有,他的孩子也十分普通,并非小安琪儿。
邵正印瞪大双眼。
这是她们的偶像张文政?
私家侦探小郭一直微微笑,象是看穿了正印的心事。
此刻,比他出色十倍八倍的男生,都要遭到白眼。
真不能相信曾经一度她最盼望的一件事会事他有电话来。
不可思议。
照片下还有一叠资料,是他进政府机关的年月日,此刻任职哪个部门,还有,薪水与津贴若干。
收入简直微不足道,正印去年拿了廿二个月的奖金,单是这笔款子,张文政要做五年。
正印说不出话来。
这么平庸!怎么向至惠交待?自那一刻起,正印决定永远不向至惠提起这件事。
她抬起头来,“不会是搞错了吧?”
小郭笑,“声誉保证,如假包换。”
“我的天。”
小郭忽然开口了:“可是,他家庭生活十分幸福,妻子体贴,孩子听话,邵小姐,有时,做人毋须名利双收也能得到快乐。”
这是该名聪明的私家侦探教训正印的势力眼。
正印立刻汗颜,“是是,说得对,请把帐单寄来。”
小郭站起来,欠一欠身,预备告辞。
“怎么样可以见到他?”
“他在工务局上班,市民若有投诉,一定有途径找得到他。”
“谢谢你,郭先生。”
“不客气,”那小郭想了想,忽然叹口气,“这一代的女生,精明漂亮能干的确把我们都比下去了。”
邵正印谦逊曰:“哪里哪里,岂敢岂敢。”
过两日,正印得到一个借口,找上门去见张文政,她要亲眼看到才肯相信。
正印有一个朋友在电视台新闻部任职,有市民向他们投诉屋后违章建筑,正印便跟了上去。
招呼那位记者朋友的正是张文政。
他一出来正印便知道不错是他,五官依稀还有当年的样子,只是被发胖的颊肉挤住中间一堆,仔细看,一管鼻子还是笔挺,不过,谁会那么细心观察。
乘记者朋友随人去找资料,正印咳嗽一声,轻轻问:“张先生,不知你可记得我?”
张文政抬起头,看看面前这位衣着时髦,脸容秀丽,姿态成熟大方的女子,不敢怠慢,赔笑道:“你是”
“我是你港大师妹邵正印。”
他呆住了,然后,脸上现出平时少见的光彩,“邵正印,你长大了,可是,你念的是经济系呀,怎么跑到电视台工作了?”都想起来了。
正印黯然,可见真是他,要不要命。
她挂上一个笑脸,“这是我的卡片。”
张文政收下,没仔细看,他说:“我记得你有一个好朋友,两人在大学里像双妹唛,她叫邹至惠是不是?”
“正确。”
“你们好吗,电视台生涯据说很忙碌?”
的确是位好好先生。
记者朋友回来了,正印没有理由再留下去,便向张文政道别。
他笑道:“我的大女儿一直希望有机会参观电视台。”
正印答:“没问题,同新闻部联络好了。”
回到公司,为这次邂逅纳罕了半日。
该不该告诉至惠呢?
合盘托出,抑或隐瞒真相?
正在此际,至惠推门进来。
“正印,”她兴奋得不得了,“我带你去看张文政。”
嘿,正印冷笑一声,她也正想带至惠去见这个人。
“今天晚上有个酒会,他会在场,我与你一起去。”
原来是假张文政。
“我懒得补妆更衣了。”
“去,我一定要你去。”
正印似笑非笑,“你不怕我同你争?”
至惠一怔,笑起来,“你不是那种人。”
“别太高估我,我亦非常渴望找到优质男伴,大打出手,大失风度,在所不计。”
“那么,就公平竞争吧。”
“也罢,”正印好奇心来了,“就跟你去开开眼界。”
正印也并没有作任何额外打扮,就跟着邹至惠去看假张文政。
至惠真是抬举他,至惠心底那一点天真之火始终不熄,正印非常佩服欣赏。
至于她,她早已练成神功,再也不作任何非分之想了。
正印为这点惆怅。
她看到了假的张文政。
高、瘦、打扮得十分整洁,黑西装灰领带白衬衫,脸上有孤傲之色。
邵正印对这种男生一点兴趣也没有。
她现在喜欢大方成熟的男性,凡事气量大,不怕吃亏,笑笑算数,懂得生活情趣,会得体贴照顾人,幽默感丰富,还有,有点事业基础。
男人与男孩是有分别的。
对于真假张文政,邵正印望而却步。
正印对至惠说:“去呀,上去同他讲话呀。”
至惠踌躇。
“你不是渴望与他重逢?”
“正印,你陪我过去叙旧。”
“啐,开玩笑,我早已过了‘先生贵姓,去什么地方玩多’的岁月了。”
“正印,你说话真难听。”
“况且,人家快同李千金订婚,趟什么浑水。”
“奇怪,李小姐看中他什么?”
“他的气质吧。”
“他的确有书卷气。”
“有什么,就得服侍什么,”正印笑,“那是很累的一件事,李千金有得是时间精力金钱,才不怕他的气质,可是我同你为生活频频扑扑,最好找一个毋须照顾的人。”
至惠不语。
“换句话说,与其追寻真爱,不如物色伴侣。”
“太消极了。”
“相信我,婚后三年,金童玉女都变为柴米夫妻。”
至惠苦笑。
“过去打个招呼,不要紧啦。”
至惠并没有移动玉步。
正印笑了,两人心意相同。
“来,我们去喝清酒。”
至惠伸出手,搭着好友的肩膀离开酒会。
她告诉正印:“当年我最渴望的事,是他会打电话给我。”
正印笑说:“那一年一定是热昏了头了。”
“必然是。”
“相信我,这种男生,此刻倒贴你一百万美金,你也不会收货。”
“外型还不错呵。”
“不过不去理它了,过去的人过去的事,与我们无关,人家一样有家庭有妻女。”
街外夜凉如水。
至惠看着天空,感喟曰:“晃眼多年已经过去。”
正印答:“谁说不是。”
“当年的愿望多简单。”
“你不遗憾吗?他始终没打电话来。”
至惠笑笑不答。
正印心中却想,幸亏没打来,不然,今日,带女儿去参观电视台的可能就是她邵正印了。
那并非她那杯茶,不不不。
三四零号:
移民之后,杨碧如的生活不过不失。
居住环境当然比从前好,早晨起来,在园子打个转,消磨大半个小时,轻而易举,不管开太阳抑或烟雨蒙蒙,碧如都觉得是种享受。
随后,当地创办一张中文报纸,诚聘她复出,碧如欣然上任,精神也有了寄托,每天开小跑车上下班,不知多潇洒。
她丈夫罗家泳是会计师,在一家移民公司任职,两份收入,没有孩子,故此他们可以负担两个家,洋房在山上,公寓在市中心,别出心裁两边住,以免生闷。
罗家泳说:“移民最怕破釜沉舟,一不高兴,或是觉得沉闷,立刻打回头,切莫难为自己。”
因此他们一家二口不觉压力。
主要原因是没有孩子吧。
隔邻梁家夫妇有一个三岁大的小女孩,才一名,就叫大人忙得不可开交。
旁观者清,碧如心静,每早七时多便听见那孩子在园子奔走,咯咯笑声。
一日她故意早起,站在露台张望过去,只见小孩穿玫瑰红衣裤,头发乌黑,跑来跑去,父母紧跟身旁,乐趣无穷的样子。
中午时候,那位太太驾车送女儿上学,要到下午三四点买了菜才能接放学回来,有得忙的,碧如过去探访过一次,梁太太连说话时间也无,一边煮饭一边哄囡囡上厕所,非常滑稽,连斟茶给客人都忘了。
碧如急急告辞。
可是回到静寂悠闲的家,又怀念那小孩漆黑调皮的眼睛,梁太太一离开她就叫“妈妈,妈妈”,可是碧如想,那样深的工夫,那样吃苦,日以继夜,带大了,也不过是十多亿人口中的一名。
报纸即将出版,每夜做到凌晨,移民生活如此紧张,也确属难得。
碧如与丈夫见面时间也减至最少:他下班,她刚抵达报馆,她回到家,他已熟睡,他出门,她还在床上,她中午起来,他在公司里做得如火如荼。
碧如觉得她已回到大学独居时代,但是毫不介意,有事留个条子给丈夫:“罗家泳,请注意……”
报纸一星期出版七天,周末欠奉。
一日中午,碧如在厨房喝咖啡,先是听见有货车接近门口,继而有人按铃。
碧如去开门。
“太太,运家具来。”
碧如马上说:“是左边三四零号,你弄错了。”
工人道歉退下。
三四零号洋房求沽已有好几个月,最近成交,没想到这么快便搬进来。
碧如更衣出门,刚取过手袋,门铃又响。
碧如开启大门,一见来人,呆住。
一句吴志林就想叫出口。
可是随即定下神来,吴志林!志林与她同年,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青年。
只听得那青年说:“我叫伍敦贤,是新邻居,这位女士,我想讨口茶喝。”
碧如说:“当然,是三四零号吧,我借把电茶壶给你。”
“最好还有茶包。”他笑着要求。
碧如一股脑儿连茶杯都借给她。
“你不过来看看?”青年邀请她。
也好,碧如锁门随他过去。
三四零号园子特大海景清晰,进到屋内才发觉地毯已经换过墙壁髹新,地方宽敞。
那青年说:“我是先锋部队,先把屋子布置好,父母弟妹随即会来。”
没想到他愿担此重任,现在的年轻人不简单。
“有什么事,尽管过来。”
“谢谢你。”
年轻真好,白衬衫粗布裤,一双破球鞋,不减魅力。
碧如没有时间久留,她上车离去。
那天下班,已是午夜,可是三四零号灯光未熄。
碧如停好车,发觉今晨借出的茶壶茶杯已经归还,还加小小一盆栀子花作为利息。
碧如笑笑,开门进屋。
“家泳,”她叫丈夫:“家泳?”
罗家泳尚未回来。
碧如仍无睡意,索性到书房去翻寻旧照片簿。
找到了。
她与吴志林的合照。
大学二年生,二十岁,一脸稚气,看着镜头笑,真要命,那样的良辰美景都会过去。
同学们都以为他俩会结婚,但是没有。
她嫁的是罗家泳。
结了婚也有三年了,两人都没有闭着眼睛,婚前已把对方的优点与缺点看得一清二楚。
太清醒了,欠缺柔情蜜意,可是将来肯定也不会有太大失望。
碧如对这段婚姻十分满意。
她没想到有一日会在半夜把旧男友的照片找出来细看。
照片里的吴志林的确象足隔壁的小朋友。
碧如抬起头叹口气收起照片。
她接到罗家泳的电话:“我在公寓里,不回来了。”
碧如说:“嘿,旧时你驾车个多小时来见我十五分钟。”
罗家泳只是笑,“我曾经那样做吗?我一定在恋爱。”
碧如挂了电话。
第二天,芳邻又来按铃。
“请过来坐,家具全部安置好,茶具也已经整理出来。”
碧如喜欢小伍那爽朗的笑容。
随他到三四零号一看,只见家具杂物已统统放妥,式式俱备。
碧如啧啧称奇,“真快。”
小伍有一双会笑的眼睛,“我靠朋友帮忙。”
碧如有顿悟:“是女生吧。”难怪收拾得如此干净。
“两男两女,均是同学。”
碧如颔首,当年,她是为了那班可爱的同学才读了四年大学。
“现在就差窗帘。”
“令尊令堂一定觉得满意。”
“希望啦。”
“几时来?”
“八月十五,弟妹赶着入学。”
“呵快了。”碧如看看腕表。
“上班时间到了?”
真是个聪明的年轻人。
他解释:“三八零的梁太太告诉我,你在中文报馆任职。”
碧如这时才醒悟到,一列三家都是华人,难怪洋人叫这里筷子山。
他看着她上车,替她关上车门。
连那一分周到,都象当年的吴志林。
不知恁地,毕业后碧如与每一位同学都有来往,独独没见过吴志林。
好象听说他移民了,又闻说在澳洲结了婚。
换了是别人,别人当可好好打听追究,可是志林与她有特殊关系,每逢人家说起,她只得不置可否,象是不关心,又象是什么都知道。
旁人见如此反应,不便多说,因此碧如并不知志林下落。
她无缘无故想念起他来。
一直都以为已经把吴志林忘得一干二净,知道此时此刻,所有细节涌上心头,碧如才大吃一惊。
原来一切都压在心底。
那时候,双方家长都反对他们在一起。
志林没有父亲,只得寡母与一个大姐,家境清贫,后来更传闻父亲仍在,只不过抛弃了妻儿,杨家一听,厌恶顿生,一直对志林冷淡。
这还不是原因,主要是碧如一找到工作,心散了,约会频频,不能专一,志林再三警告,碧如未加理会,结果不欢而散。
分手那一天,两人都没有看对方,尽管低着头。
终于,碧如说:“志林,没有人会爱我比你更多。”
可是不知恁地,她还是决定与他分手,可能对少女的她来说,过量的爱是种压力。
年轻的志林也说:“我也知道那是事实,以后我再也做不到那样的奉献。”
那天他穿着卡其裤白衬衫,背影孤傲。
接着一年,碧如的约会没有一天间断,可是跳舞到半夜回来,又悄悄痛哭。
之后,遇见了罗家泳,碧如已经发现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鼓励自己同家泳发展,伴侣之间尊重已经足够。
再后来他们就结婚了。
婚礼简单低调,碧如在工作岗位上仍称杨小姐,两人相敬如蜜,生活愉快。
是芳邻小伍唤起往事。
不过,唤得起,也不叫往事了。
该日有一宗突发新闻,碧如那一组人,直做到清晨五时多,下班,喝杯茶,天蒙亮。
一位同事过来说:“这就叫做披星戴月,唉。”
碧如笑笑不出声。
“不知就里,还以为我们在逃避什么呢,你看,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人家睡觉,我们工作。”
碧如嗤一声笑出来,心中一动。
同事打个呵欠,“我要回家睡觉了,唉,永远没有机会认识异性。”
碧如驾车回家,到了私家路,迎面出来的是罗家泳。
他开了车窗,问妻子:“好吗?”
碧如也打招呼:“眼睛都睁不开来。”
“好好休息。”罗家泳把车子开走。
回到家碧如又不想马上睡,于是开了电视看看清晨电视新闻,方有点睡意,邻居有剪草机轧轧,她悄悄去张望一下,发觉是小伍,正大规模地用电剪修剪树丛。
真是勤力,年青人是该如此。
碧如对报馆以外的事不感兴趣,从来不打算莳花剪草,统统叫人来做。
碧如知道睡不着,于是推门出去。
小伍自高梯上下来。
他除下护耳器说:“这么早起来?”
碧如只是笑。
小伍说:“杨小姐,你可认识一位吴志林?”
忽然之间在陌生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碧如吓一大跳,象是天大秘密被人偷窥一样。
她尽快恢复镇定:“有印象,可能是我中学同学。”
小伍笑着更正:“是大学同学。”
“说得不错,你也认识他?”
“是我舅舅,昨晚他问我把这个家搞成怎么样了,于是说起左邻右里,无意中提起氧小姐大名。”
碧如怔住。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忍不住问:“你舅舅住哪里?”
“他在多伦多,九月份会来探访我们,杨小姐,届时你不会去旅游吧,一起吃顿饭如何?”
“没问题。”
“今晚,我这里开一个小小暖屋会,请了几个朋友,车子也许会停到你们这边,请包涵,有空,不妨过来喝一杯。”
他一脸笑意,越看越象志林。
碧如说:“可惜我要上班。”
小伍恳切地说:“我们要到一点钟散。”
碧如又与他聊了几句,回返室内。
他是志林的外甥。
几乎所有新知旧朋都跑到这个城市来相会了。
陈大文的侄女在报馆做,张小二的弟弟弟妇就住在隔壁一条街……
可是没想到吴志林的亲戚会近在咫尺。
那一天,碧如才睡了三两个钟头。
她也不觉得累。
回到办公室,同事兴奋地把报纸摊桌上,“看见没有,我们打赢一仗,他报没有这段新闻,他报多失败,哈哈哈哈哈。”
浑忘劳苦。
工作就这点好,使人聚精会神忘我。
一天到晚记住我我我是非常沉闷与不健康的一件事。
天气已经比较凉快,晚间抬起头来,可见星光璀璨。
邻居家小孩时时仰着头说:“看,星!星!”
可是她母亲说,她对周日尚无概念,完全不明白为何有时上幼稚园有时在家玩耍。
那么小小的一个人,不知多少事有待学习,等到吸收的知识足够应付生活之际,又一下子老大,人生本来如此。
车子经过三四零号,可以看到灯火通明,大门敞开,屋内起码有三四十位客人,真热闹。
碧如笑了,有一段时间她老参加这类聚会,也不理主人家是谁,认识与否,老着脸皮,握着两瓶酒就上去玩好几个钟头。
现在她已不再恋恋风尘。
罗家泳正在烦恼。
见到妻子他问:“邻居的派对散了没有?神经病,摄氏八度还游泳,喧哗至人家难以安寝。”
“什么时候了?”
“十二点半。”
“你可以通知派出所来干涉。”碧如微笑。
“左右是邻居,伤了和气不好。”
“你可以匿名。”
“算了。”罗家泳摆摆手。
碧如坐下来卸妆。
罗家泳说:“适才我出去园子看了一下,但见月明星稀,寒风习习,这才醒悟到,这原来是异乡,天呀,我们在外国干什么?”
碧如叹口气,“在外国工作、生活、等入籍,家泳,凡事想太多是行不通的。”
罗家泳搔搔头皮,“越想越烦,越想越愁。”
“不如我同你到三四零号去喝一杯。”
罗家泳摇头,“谢了,我到地库去睡。”
碧如拿着啤酒去陪他,两人闲聊。
“家泳,每个人都有旧情人吧。”
罗家泳微笑,“不见得,我就没有,我是纯洁的,我至爱是你,除你之外,并无别人。”
碧如一直笑到眼泪掉下来。
她又问:“见到旧情人,应该怎么招呼?”
罗家泳答:“诗人拜伦这样说:‘假使多年之后,再次见你,我如何致候?以沉默与眼泪’。”
“喂,家泳,我不知你会吟诗。”
“事实上,道旁相逢,你不一定能够把他认出来,碧如,人是会变的。”
“经验之谈?”碧如取笑他。
“当然是夫子自道,所以我天天注重修饰,务使旧时女友在街上看到我不致失望。”
“我以为你只有我一个人。”
“呵那当然,”罗家泳面不改容,“她们都不是真的。”
碧如又笑起来。
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象多年老友一样,什么话都能讲。
八月份,伍家其他成员也来了。
碧如存心结交,买了一只水晶花瓶送过去。
刚抵埠,一家子又累又燥又有点彷徨,碧如寒暄几句。
匆忙间伍太太把故人认了出来,“碧如,好久不见。”
从前她曾为碧如补习,她是志林的大姐。
“以后我们可以慢慢叙旧了。”
嫁得早也有好处,孩子一晃眼那么大了,环境看样子也不错。
伍太太象见到亲人似拉着碧如不放。
“志林在多伦多,”她说:“算是落地生根啦,这次由他申请我们。”
“我听说了。”碧如微笑。
“几时大家吃顿饭。”
“好呀。”碧如一味客套。
告辞后由小伍送她出门,那年轻人替她开车门时说:“家母有点罗嗦。”
“我们是老朋友了。”
“我少年时常听舅舅说起你。”年轻人双手插袋里。
“噫,”碧如紧张,“不是什么坏话吧。”
“当然不是,”伍敦贤说:“现在我也有女朋友,有点了解他的心情,不过,我猜我永远不会象他那样爱一个人。”
碧如抬起头,微笑,“你们都认为他最爱我吧。”
“是的。”
“那么,为什么他让我走呢?”
“他留你不住。”
“我们是和平分手的,到最后大家都觉得不能呼吸。”
小伍低呼,“怎么可能!他书桌上成叠白纸上写满碧如二字,房中四周都是你的照片。”
碧如不语。
小伍替她解围,“不过,一切都过去啦。”
“他有没有结婚?”
“当然没有,我们认为他还没忘记你。”
碧如想一想说:“他工作太专注,忽略了感情生活。”
晚上,碧如问丈夫:“假如你从前女朋友至今独身,你会不会觉得她是在等你?”
罗家泳一贯语气,“咄,我怎么知道,我从前又没有女朋友。”
碧如笑,太幽默了,这是她嫁给罗家泳的原因之一吧。
但是他随即又说:“独居有很多原因,我才不会自作多情,也许她转移兴趣,已加入同性恋行列。”
碧如忍着笑,“讲得很中肯,我接受这个说法。”
“又也许忙于事业,无暇成家,更也许酷爱自由,不打算被困。”
“真是聪明的选择。”
罗家泳笑,“谁说不是,只余我同你是笨人罢了。”
碧如问:“不用沾沾自喜,自作多情?”
罗家泳打个呵欠,“他要是真爱你,当日不会放你走。”
“你说什么?”碧如一怔。
“我说,不如早点睡,养足精神好办事。”
罗家泳讲的是真理。
接着,伍太太时常拨电话过来问些当地人情世故,碧如一一解答,终于在九月中,她说:“志林明天到,一起吃顿饭可好?”
“我且问问外子有无时间。”
谁知伍太太大吃一惊,“你有丈夫?怎么没见过他?”
碧如只得笑,“他早出晚归,行藏闪缩。”
“结婚有多久了?”
“差不多三年。”
“碧如,你一直没提。”
“我以为大家都是邻居,你早就知道。”
“我一直不见你屋内有男人。”
碧如笑问:“晚饭可否携眷?”
“无任欢迎。”伍太太转了口风。
可是罗家泳没有空,“约得那么急,我有事,你单刀赴会吧,我恕不奉陪。”
碧如抱怨,“永远如此,有啥要紧事总是我一人承担。”
罗家泳似笑非笑,“是你当年的恩怨,当然由你自己摆平。”
“你说什么?”
罗家泳答:“我不认识三四零这家人,去坐在那里没意思。”
碧如的衣服多数款式朴素,看不出来的人老以为她不舍得穿,在这种场合用刚刚好。
她向报馆告两个钟头假溜出去吃这顿饭,本来有点紧张,到了饭店,发觉梁家三口也在,添了一个小孩,气氛融洽许多,这一桌是名符其实的左邻右里。
只欠主角吴志林。
碧如记忆中他是从来不迟到的,不禁暗暗讶异。
伍太太听了手提电话说:“他直接自飞机场赶来,十五分钟后可到。”
伍先生抱怨:“叫你约明天,你看,白叫客人等。”
大家连忙说无所谓。
奇怪,连碧如都认为没相干,此刻的吴志林不过是其中一名座上客,早来迟来都一样。
结果他足足迟到半小时。
听见伍太太说:“来了来了”,大家抬起头向他看去。
只见一位男士匆匆忙忙跑进来,碧如一眼把他认出来,是他,是吴志林,外型并没有大变,他也一眼看到碧如,立即微笑地走近。
碧如不由得站起来,“你好,志林,我是杨碧如。”
“碧如,好久不见,多谢赏光。”
这时梁家那三岁小公主忽然用英语讲:“饿,饿”,替大家解了围。
接着,在座三位男士开始讲股票,说最起劲的是吴志林,碧如努力吃菜,一味推说不懂,忽然之间微笑,这些年来,他们各管各培养了很私人的兴趣,已经话不投机。
碧如看看时间,“我得回报馆了。”
吴志林讶异,“碧如,这样忙?”
“我的办公时间的确比较突兀。”
她向各位告辞。
志林送她到门口,好象有话要说。
“碧如,你美丽如昔。”
碧如忍不住笑,他口角此刻活脱似个小生意人。
吴志林有点尴尬,“我时常在报上看到你署名特写,写得真好,你在行内赫赫有名了吧。”
“不敢当。”
“你一直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
碧如有点高兴,“是吗,谢谢你,报馆很近,走过去即是,我们可以说再见。”
“改天同你先生一起喝茶。”
“好极了。”
碧如转过街角,松口气,如释重负,她一向害怕应酬,没想到与吴志林重逢亦需如此客套。
有一辆车子慢慢跟着她,碧如警惕地回头看,意外惊喜,司机竟是罗家泳。
碧如连忙上车,舒舒服服吁出一口气。
“饭局如何?”
“没吃饱。”
“我带你去补一顿。”
“喂喂喂,我还要上班。”
“已经替你告了假。”
这个人有时也肯动动脑筋。
罗家泳又问:“饭桌上有些什么人?”
“呵,都是闲人。”
罗家泳饶有深意地问:“全不相干?”
碧如说:“陌生得不得了,只除出小伍,他象极了我大学时一个同学。”
“记忆有时会愚弄我们。”
“谁说不是,我们去吃火锅吧。”
碧如自觉幸运,她与罗家泳始终是相爱的。
小读者:
在我悠长的写作岁月里,这是一件怪事。
我记得,当年我大概三十岁左右,已经出版了好些小说,依我自己的准则,亦堪称薄有文名,只是不晓得别人怎么样想。
有些人不看小说就是不看小说,无论是红楼梦或是战争与和平他都不看,不过,往往再本市而又喜欢看小说的一群,大抵还听过我的名字吧。
我不是没有读者的。
读者有时会把我认出来,有时不。
他们比较认得倪匡,有时与老匡走在闹市中,大班读者会叫出他的名字,围在他身边嘘暖问寒,而我,总是站在一旁傻笑。
老匡怕冷落我,总是笑着向读者介绍我……
这是题外话?不不不,这不过是讲明,热情的老匡,读者也热情,而孤僻的我,读者也比较冷静。
他们不大有兴趣接触我。
所以,当编辑施小姐说,有一对读者夫妇有兴趣与我喝茶见面的时候,我深觉突兀。
我拒绝,“他们都知道我不陪客吃饭,不会怪我。”
“去你的,我请你喝茶不行吗?”
“这好象是要挟。”
“你每年要求加稿费才是要挟!”
“什么时候?上午我要写作,晚上例不上街,只余下午,不过,只有星期四才有空。”
施小姐倒是不见怪,“星期四下午三点半。”她说了一个好去处。
这种应酬,能不去最好不去,没意思,穿好衣服化妆加上车程已经个多小时,浪费时间,已经过了三十,时间分外不经用,于是我一直咕哝。
去到目的地,见到施小姐,又高兴起来,因为终于可以走出工作间轻松一下了。
那对夫妇姓黎,先生叫黎志坚,太太叫朱秀英,约四十年纪,打扮整齐入时,是专业人士。
施小姐也是受人所托,把他们介绍给我。
坐了一会儿,寒暄过后,施小姐另外碰到熟人,那是一位著名歌星,把大编辑借了过去邻座。
黎太太趁着这机会开口了,“我们有一事相求。”
我一听,以为是想我在书上签个名字之类,立刻答:“没问题。”
黎太太笑了,“你请把我的事听清楚。”
“请讲。”
“我有一个女儿,今年十六岁,非常喜欢看小说,特别是你的著作。”
我的确有一班小读者,故不觉得意外。
“小女叫黎祖儿。”
我点点头。
“她醉心写作。”
嗯,大概是想投稿,为什么不交给施小姐呢?奇怪。
这时,黎先生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叠原稿,“这是她写的其中一篇小说。”
黎太太收敛了笑容,“实不相瞒,她为着看小说与写小说,已经荒废了学业。”
我越听越奇,这与我有何相干?
“祖儿立志要做作家。”
我笑道:“作家也要先把书读好,谁说作家不用读书。”
黎太太干笑,“可是,我们不想她做作家。”
我一听,老脾气发作了,十分讽刺地说:“黎太太,想做,也未必做得成。”
她并不生气,“那当然那当然。”
黎先生接着说:“我们是建筑师世家,祖父传下来的建筑公司,干了三代,我俩又只得祖儿一个孩子,我们希望她继承父业。”
我摊摊手,“我不明白,在这件事里,我可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这是祖儿写的小说,她很敬仰你,请你过目。”
我拒绝,“我从来不做评判,自己还没写好,如何去批评人?”
“请你看一遍。”
我有点尴尬,若非碍于施小姐情面,早已拂袖而去。
“恳请你。”黎太太快哭了。
我大惑不解,“看了又怎么样?”
“请你告诉她,她毫无写作天分,还是专心读书,升建筑系的好。”
“不!”我一口拒绝,“我不可以那样做,写作又不是坏事,你若爱她,当必尊重她的意愿,何必剥夺她的乐趣。”
“可是写流行小说--”
我不怒反笑,“黎太太,你不是想开口侮辱我的职业吧。”
我可能提高了生意,施小姐自邻桌回来,问道:“什么事,什么事?”
我发牢骚,“莫名其妙!”
立刻离开了现场。
回到家,把手中的报纸杂志一扔,发觉有一叠原稿落下。
真要命,把人家的习作误打误撞地带回来了。
我顺手一翻,约四五十张纸,两万多字,真亏这小女孩,填满这些格子还真不容易。
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施小姐。
“你怎么搞的,脾气越来越怪。”
“那对黎姓夫妇才怪。”
“他们有什么要求?”
“我说了一遍。”
“父母爱子女之心,无微不至嘛,听说当初你家里也不赞成你从事写作。”
我不语。
这是真的。写作过程琐碎,文化界人事复杂,又不是赚钱的行业,熬多久才出头毫无准则,许多有才华的写作人收入不足糊口。
当年家母极力反对我写作,一直讥笑我的志向,她又从来不看我的小说。
我叹口气。
“当然是做建筑师好啦,收入稳定,地位高贵,况且,家里又有则师楼。”
真的,我是她,我也不会稿海浮沉,我忽然气馁了。
施小姐说:“帮不到就算了,不用生气。”
我怎么敢得罪编辑,一直唯唯喏喏。
挂了线,拾起那叠原稿,看了起来。
四十页很快读完,我放下那篇小说。
我早说过我这个人不适合做评判,我主观强,偏见重,这篇小说对我来说,只可给零分。
黎祖儿犯了抄袭的毛病,东抄一段,西抄一节,混合成一个爱情故事。
初入行,写得坏不要紧,我至恨抄袭。
抄抄抄,抄惯了,变成家常便饭,有谁指他抄袭,他还要骂人,理曲气壮那样地抄,抄完今人抄古人,越抄越威风……
于是我用红笔在小说背后批了八个字:“毫无新意,毫无诚意”。
我拨电话请施小姐派人来把原稿取回。
去做建筑师吧,抄贝聿铭,抄怀特,抄爱历逊,都不会有人揭发。
那天火气不知为什么那样大。
不过,我这个人,动辄光火,已成事实。
也许就是这把火,燃烧我心,使我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一直写了那么多年。
接着一段
日子,我忘记了这件事,继续伏案写写写。
我写得很小心,因为这是我的营生,我尊重我的行业,渐渐有点节蓄了,对稿费不那么计较,可是仍然在写。
当众发生许多事,谁红了,谁沉下去,谁通过人事关系得了什么奖,谁走爱国路线,谁宣传得法,谁告老还乡,我还是写。
一年间只抽得出几个星期空间度假。
五年前办移民,到了温哥华,有点感慨万千,一边苦中作乐,到处逛,看风景。
经过著名的海滩路,看到广告牌上用中文写着“黎志坚建筑师地盘”,觉得这名字好熟,又想不起是什么人,只得说,“华人在温哥华很有点地位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家考究的中菜馆吃饭,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那人微笑说:“还记得我吗,我是黎志坚。”
我忙道:“人生何处不相逢。”
原来是他,他是那个怕女儿会成为作家的人,其实他的恐惧是多余的,世上闻名的作家并不比有名的建筑师多。
“能请你过来喝杯咖啡吗?”
他乡无论遇到谁都算是故知了,我说不介意。
在他桌子坐下,我问:“令千金怎么样了?”
他笑笑,“我们还没谢你在她小说上打的评语。”
我问:“她有没有顺利升上建筑系?”
“她已辍学。”
“什么?”
“她说她对学业没有兴趣,中学毕业后决定找事做。”
“你允许她那么放肆?”
“不许也没法子,我们无法控制她。”
我忐忑不安,“她仍有写作吗?”
“有时写,有时停,”黎志坚十分无奈,“看情形她并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我深觉可惜。
“孩子不听话,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比较看得开,她母亲则不,好几次逼得她几乎离家出走。”
我忽然问:“这孩子在哪里?”
“她?香港温哥华两边跑,此刻在旧金山度假。”
我笑了,“其实这种优秀的环境最适合培育作家,不知她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黎志坚答:“上次看了你的评语,她哭了好几次。”
我不以为然,“不可能每次都叫人赞不绝口,拙作至今仍叫人诽议,我从来没哭过。”
黎志坚笑。
“没屋住没饭吃才哭未迟,动辄淌眼抹泪,哪里算是好汉。”
黎志坚困惑,“听说你不住劝女读者做好汉,这是正确的吗?”
我立刻责问:“不然做什么,做含羞草?”
他的嘴当然不比我厉害,即时噤声。
“令媛几时到温哥华,请她拨电话给我。”我留下电话号码。
人之患,好为人师,给人意见或忠告,是最最吃力不讨好的事,可是我决定见这个女孩子一次。
我还记得她叫黎祖儿。
刚把房子布置好,黎祖儿的电话来了。
我同她说:“会开车吗,要不要人接?带一篇近作上来,三点半等你。”
她很准时,驾一辆小小红色跑车,还带着糕点,外型比我想像中秀丽,看上去,活脱似个艺术家。
她穿一套自动打皱旧丝绒衣裤,有浪漫气质。
见了我,语气似熟人,我所有读者都当我是老友,真幸福。
祖儿问:“园子里是你的孩子吗?”
“是。”
“将来,也从事写作吗?”
“不,”我很坦白,“最好做建筑师,在工务局找份工作,有得升就升,没得升拉倒,做人不过是一宿二餐,那么辛苦干什么。”
“专业写作是很辛苦的吧。”
“固然是,可是把作品卖出去换生活更加辛苦。”
黎祖儿笑,“你说话同你文字一样。”
我无限感慨,“可是老了。”怕老怕得不能言喻。
黎祖儿忽然说:“我听了你的忠告,现在写小说,不再抄袭他人风格了。”
“那多好,与其用时间精力摹仿抄袭,不如自立门户。”
“可是有人抄完还得奖。”
“人家幸运,各有前因莫羡人。”
她取出一份原稿,放在桌子上。
“你几时重返校园?”
祖儿摇摇头,“我恐怕注定要令家人失望,我不想升建筑系,我只想成为一个作家。”
我小心翼翼地问:“是我令你伤心?”
“没有,你的评语中肯。”
“你爸说你哭了。”
“我年幼软弱。”
“不会因此自暴自弃吧?”
祖儿笑了,“你同我父母一样,是个大学迷,认为人不念大学简直不配讲话,可是社会上贤达有几个是大学生?”
真的,还有人以没兴趣念大学为标榜。
我惋惜,“可是读大学是一种享受。”
“人各有志啦,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我与她很谈得来,可是我并没有达到目的,我本想劝她返回校园。
送她出门的时候,我说:“祝你成功。”
“成功的作家?”
“无论你想做什么。”
她笑了,驾着红色小跑车离去。
我再次拜读她的作品,有点讶异,她好象真的开了窍,描写主角的心理状况,十分细致,可是因为生活圈子狭窄,题材受到限制,多读几年书,肯定对她的写作事业会有帮助。
得到她的同意,我把她的原稿寄到香港刊登。
她已经廿一岁,如果想做一个作家,就助她一臂之力吧。
我还替她取了笔名。
黎先生与太太知道了,也许要揍我。
黎祖儿的写作生涯持续了大半年,忽然中止。
编辑追了几次,听说黎氏搬了家,好象到瑞士去了,也就不了了之。
很可惜,她没有持续苦干。
一支笔非要练练不可,不然,多大的天才,也会湮没。
我当然还在写,真要命,才疏志高,永远对作品感觉不满意。
一年圣诞,正在百货公司为亲友挑礼物,忽然有人叫我。
我抬起头,是一位年轻的时髦女性,短发,穿灰色凯斯咪大衣,提着公事包。
我一怔,一时间没把她认出来。
“忘了我了,是黎祖儿呀,我们去找个地方喝杯茶好吗?”
变了,她整个变了,精神奕奕,英姿飒飒。
“久违了,”我问:“爸妈好吗?”
祖儿脸上一沉,“家母去年故世了。”
我张大了嘴。
“我们陪她在瑞士住了一年,在那段日子里,我真正长大,我不再做作家梦,自问也没有那种天份,现在我是卑诗大学建筑系一年生,已在父亲办公室打杂,请多多指教。”
我发呆。
我刚想说,她的一支笔会有前途。
由此可知一个人的事业也受命运控制。
祖儿在母亲病重之际内疚地放弃了志向,重返校园去赎罪。
我们找到个雅致的茶座坐下详谈。
“我的成绩不错,”祖儿告诉我,“老师认为我有前途。”
“以后长住温埠吗?”
“是,父亲已结束香港的生意。”
“那我们可以多见面了。”
祖儿点头,“是,我希望可以到你家来喝咖啡,不过,我现在已经不看小说了。”
“不写,也不看?”
祖儿抬起头,“那是另外一个世界,无论看同写,都会着迷,走了进去,再也不愿出来,然后,作者与读者渐渐脱离现实。”
我笑,“那要写得很好的小说,才有这样的力量。”
“我知道,要作者先入境,读者才会被吸引。”
我竟与祖儿谈论起写作来。
“作者若站在门外,象观光一样,皮笑肉不笑,那是不行的。”
祖儿笑,用手托着腮,“此刻我已知道,我的作家梦已碎,可是,我会成为一个成功的建筑师吗?”
“相信我,做建筑师比较容易。”
“可是,”祖儿还在笑,“有谁会来听建筑师的梦呓?还是做作家好。”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呵辛苦了那么多年,原来都是值得的。
我付了帐,结束这一次谈话。
不久,编辑施小姐来信,附着一份剪报与一张便条:“这篇小说由一位新人所写,十分精彩,请过目。”
人写我读,不亦乐乎,我立刻看了起来。
的确是篇好小说,气氛带淡淡的忧郁与凄清,人物突出,对白真实,情节有起有伏,不落俗套,谁,谁有这样的才情?
笔名叫甄念慈。
这一定不是真名字。
是位女性写作人吧。
我立刻请施小姐替我剪存所有关于甄念慈的作品,可是她写得不多,有时一两个月才有一篇三四万字小说。
短篇始终是小品,若要表现写作才华,最好做一个长篇考验一支笔,在编排时间空间及情节上可证明有无能力。
可是人家并没有问我有什么意见,我不过是一个普通读者。
黎祖儿来我家喝咖啡,顺道走进书房,一边打量书架子,一边问:“有新书吗?”
“问得真外行,”我笑,“该打手心,当然有新书,源源不绝,不然吃什么?”
祖儿只是笑。
“不是说不再看小说了吗?”
她握着咖啡杯感慨地说:“家母生前最不喜我提到小说。”
我叹口气,“我母亲也是,口口声声叫我不要再写,其实她对我这一行一无所知,无缘无故反对。”
“也许,她怕我们走的路太过艰辛。”
我抬起头,“可能。”
祖儿黯然,“我真怀念家母,一空,坐下来,便涔然泪下。”
“我明白,母亲故世,对女儿来说,是一个劫数。”
“身体不知哪一部分跟着死了,感情好歹不是因素,以后,再快乐的快乐,也不再完全。”
感情这样敏感的她,不从事写作,真是可惜。
我不敢再说什么,扼杀她写作生命,我是首犯。
“毕业后,是承继父业吗?”
“是,他此刻在公司招牌上已挂上我的名字:黎与黎,第一个黎是黎志坚,第二个黎是黎祖儿。”
“那多好。”
“可是,那是一份枯燥沉闷的工作,成日应付业主及闲杂人等。”
“写作也不是关起门来可以做的事,也得与老板及老总们打交道。”
“业余写作,不计较稿酬,总可以舒服些吧。”
“那只有你这样身份的人,才有资格只为兴趣,不问酬劳。”
“可是,没有逼人的生活来催促一个人写得更好,又怎么会有进步呢?”
“呵,这倒是奇怪的理论。”
“因为生活,怕受淘汰,只得上进,不是吗?”
我笑得绝倒,就是这样,我爱上了这位小友。
一日比一日内疚,我当年那八个字评语使她气馁,让她放弃写作。
写到今天的话,也应该成名了吧。
至少有甄念慈那样的成绩。
据说她的原稿十分抢手,可是不愿多产,她另外有份正职。
我有点纳罕,奇怪,正职是什么,主妇、公务员、医生?
那一个夏天特别明艳,我在露台树阴间搭了一张绳床,躺着看书,十分享受。
一个傍晚,我读着甄念慈的小说,忽然觉得渴睡,便闭目养神,不由自主,睡着了。
正觉无比舒畅,忽然有人叫我。
“谁?”我抬起头来。
是一位面目清丽的中年太太,有点面熟,正看着我笑,“好睡好睡,我来了,也不招呼我。”
这是谁?
“我是朱秀英,你不记得我了,我是祖儿的母亲。”
我收敛了笑容,凝视她,已经不是这世界的人了,何故入我梦来?
她轻轻叹口气,“打扰你,可是,解铃还需系铃人,只得再麻烦你一次。”
我温和地说:“但说无妨。”
“她的小说还写得不错吧。”
我愕然。
朱秀英指一指我手上的小说。
哎呀,电光石火间我明白了,甄念慈即是黎祖儿!
我脱口而出,“你早已洞悉先机。”
朱秀英女士只是笑,“没想到瞒过了你。”
我搔搔头皮,真是大意,竟没好好打听。
“我只是想她把书读好,她却误会我反对他写作。”
我看看她,“你的意思是——”
“鼓励她多写,毕竟那是她一生所好。”
“黎太太,你真是个好母亲。”
朱女士笑,忽然伸手一指,“看!”
我惊醒,睁开双眼,只见挂着的蜜水盛器不住摇摆,三四只颜色鲜艳的蜂鸟正在啄吸,再回头,哪里还有朱秀英的影踪。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太过牵记这件事了,以致梦见朱秀英。
不过,我一早该猜到甄念慈是什么人了。
我立刻拨电话给施小姐:“那甄念慈的正职是什么?”
施小姐一头雾水,“听说好象是个建筑师。”
我微笑。
在她最新大作上,我又批了八个字: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还有:有眼不识泰山,忍不住再加一行:负荆请罪,为时未晚?
然后,特地叫人把小说连评语送去黎氏建筑事务所。
心头象放下一块大石一样。
唉,几时也让我梦见家母,由她亲口同我说,她赞同写作是一个正当职业,并且,尊重我的意愿,赞我一声,写得不错。
不过,且慢提我这一笔,我会先告诉黎祖儿:令堂终于批准你那支笔了。
笑脸:
伍纪元踏进办公室,就看见一张笑脸。
她习惯早到,却不期望手下伙计同她一样卖力,可是看见有人愿意牺牲半小时睡眠来为公司服务,的确开心,她不禁笑起来。
刚想问他姓名,是否新来,电传已经发出讯号。
一定是北美洲哪个不耐烦的客户一挨这边天亮就下命令。
是,资讯设施越发达,工作人员越是疲于奔命,廿四小时都别想休息。
纪元连咖啡都来不及冲就过去处理这件事。
别误会,她在泛亚机构的位置并非总经理,她不过是一个小组长。
不过手下也有三四名伙计可供她差遣。
今日这位笑脸迎人的年轻人,一定是人事部派过来的新伙计。
纪元心中嘀咕,老是把青苹果拨到她这一组来,等到训练得差不多了,又赏给别的有交情的组长。
这次她要向人事部提出抗议。
她看了传真,觉得是件不大不小的要事,决定即时处理。
纪元吩咐年轻人:“这是资料室锁匙,你且去十二楼,开了门,找到bm十二抽屉,我要第l三五八号软件,快去,我们有事要做。”
年轻人机伶地应一声,立刻开始工作。
纪元是个勤快的人,自然喜欢同类型人。
年轻人三分钟就下来了。
“门锁上没有?”
“有。”
纪元欣赏他那份敏捷。
两个人对着电脑,拟一份文件,三十分钟内就复了那个客户。
刚松一口气,纪元发觉面前已放着一杯热咖啡。
“谢谢你。”
“我顺手。”
这时,公司同事已陆续上班。
纪元这才想起,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伍小姐,我叫程功,今日来上班。”
纪元微笑,“我们这里不称小姐先生,只呼名字。”
年轻人又笑,“那多好。”
落落大方,,精神奕奕的一个青年,刚自大学出来吧,看得出家境不错,衣着名贵含蓄,头发剪得十分好看,这份工作薪水微不足道,他只是想得到宝贵的经验。
他今早已经上了一课。
九点办,黄经理下来,“纪元,旧金山美星公司史蒂文生来电叫我夸奖你,怎么一回事?”
“呵,他是急惊风,幸亏我们也不是慢郎中,如此而已。”
黄经理笑,“他一乐,考虑把名下另一只牌子也交给我们代理。”
纪元牵牵嘴角,“只是考虑?”
“竞争激烈,生意难做,光是肯考虑,已经够好。”
大家都笑了。
自那天起,纪元就把程功带在身边,把他收做徒弟。
她比他大五岁,那意思是,纪元中学毕业,程功才自小学出来,他完全没有工作经验,可是人聪明,愿意学习,不怕吃苦,精力无穷。
其余的同事都认为他英俊,纪元却不觉得,不过,她不否认他拥有动人的笑容。
在泛亚公司,程功非常受年轻女同事欢迎。
纪元对他秉公办理,一点私心也没有。
两人在公司有时留到深夜,不过总有秘书相伴。
好事之徒问咪咪:“说来听听,他俩有无秘密?”
咪咪却十分惆怅,“没有啦,伍小姐做事不露女性本色,况且,年龄差一大截。”
“那不是问题。”
“她对他不过一般同事。”
“你护着老板。”
“我才不,我希望她早日找到伴侣,不长久也不妨,只要开心过。”
“你倒开朗。”
背后的议论终于暂时沉寂下来。
纪元仿佛有心栽培程功,去到哪里都把程功带在身边,让他增光见识。
世人仍然重男轻女,出去开会,外人老以为女性必是秘书,男士定是上司,程功卖相好,学历不错,外人时常有这种误会。
很多人会介意,可不是纪元,有时间,她不会用来多心,她情愿把工作做好,她是个大方磊落的人。
程功不止一次觉得幸运,有这样一个导师,他进步迅速,已经做得头头是道,小差使可独当一面处理,与他同期进来的新人却抱怨“连客户的电话都不给听,每日只叫看报同翻译资料。”
伍纪元反而想知道更多。
是一件意外把他俩关系拉近。
一个下午,程功出差在外未返,秘书忽来说:“有人找程功。”
“谁?”
秘书忍着笑,“他母亲。”
纪元立刻说:“别笑。”见有空,亲自出去招呼。
程母穿戴十分整齐,可是一看便知道是老式老实人,纪元陪她参观工作环境,解释了工作性质。
她十分满意,“纪小姐,你是程功的助手吗?”
纪元答:“我们是同事。”
程母笑,“那是与他同级了,女孩子这么能干,真不容易。”
她见公司有规模,同事可亲,十分放心。
“今日程功廿二岁生日,我顺便路过,提醒他回家吃饭。”
纪元这才知道他不与家里住。
“打扰了。”
纪元送程母到门口。
回来同咪咪说:“大家凑份子送件礼物给程功吧。”
“我知道程功喜欢马球牌外套。”
纪元瞪她一眼,“太贵了,送件衬衫差不多。”
“我出大份。”
“不准,要不你自己另外买。”
第二天,程功一早脸红红站在纪元房门外。
纪元暗暗好笑。
“家母昨日打扰了。”他满不好意思。
“哪里,没有的事,总共才逗留了十五分钟。”
程功擦擦鼻子,“她要请你吃饭呢。”
纪元笑说:“有空一定到府上。”
一抬头,发觉程功穿着一件乳白色衬衫,料子很薄很贴,把他结实的上身线条表露无遗。
程功说:“谢谢大家送的衬衫。”
这咪咪,怎么不挑件厚身些的。
“不客气。”
他同她一样,仍然习惯早到,都快半年了,由此可知不是做作。
“我们终于获得美星公司第二宗代理权。”
纪元笑,“是。”
“不该庆祝一下吗?”
“叫咪咪去仓库取一箱香槟来大家喝。”
程功忽然说:“我的意思是,我请你出去喝一杯。”
纪元听了诧异道:“咄,你又没升级,何用这么快谢师?还不出去听电话。”
这时咪咪也进来说:“程功有电话找。”
程功啼笑皆非地出去。
纪元当然不是没听出他弦外之音,只是一时没心理准备,故出言推搪。
要不二十岁,要不四十岁,现在不是与程功这种青年发展友谊的时候。
纪元听过某阿姨叹道:“我已经四十五岁了,不宜谈恋爱了”,错!
那才是谈恋爱的好季节:子女已经长大,学业与事业成与不成均已告一段落,不谈恋爱,干什么?当然要把握机会,飞身扑上。
象纪元这种年纪才需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呢,否则,在工作上分了心,在感情上又一无所得,那才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抬捧程功,并无私心,她纯是喜欢他聪敏好学,把他训练成得力助手,她也有得益。
找人喝一杯,赵钱孙李都可以,大不乏人,整个银行区三十万名适龄男士,不必约会同事。
就这样决定了。
更何况,纪元不是没有谈不来的异性朋友。
他是关卓中。
他们来往已有年余,不公开的原因是关卓中离婚手续尚未办妥。
早些岁月人们流行往美加结婚,又不把人家国家的法律研究清楚,在北美洲,夫妻离婚,财产需平均对分,不论房产现金,无论属谁的名下,一上法庭,就需平分。
关卓中就是为了这个与前妻纠缠不已。
纪元已经有点累。
偏偏那一日,关卓中在她处喝了两杯,又发起牢骚来。
纪元不由得发表私人意见:“她是孩子们的母亲,分一半是很应该的,她若不开口,便宜了你,她既然有需要,你有责任给她。”
“你懂什么,”关卓中微愠,“她此刻已有男伴。”
纪元摊摊手,“你何尝没有女伴。”她指指自己鼻子。
“她会带我一半身家去使那人得益。”
“她的钱,她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嘛。”
关卓中啼笑皆非,“纪元,你是真大方还是假大方?”
“卓中,那就看你想不想离婚了,你若真想离婚,当不会吝啬金钱。”
关卓中不语。
他的答复已经很明显。
过半刻,他问纪元:“你想结婚?”
纪元很不客气地答:“我若想结婚,自问还找得到对象,不劳操心。”
话已经说得这样难听,可见蜜月期已过。
之后,纪元便与关卓中疏远。
他这个婚,大概一辈子离不了。
不是伍纪元想结婚,而是她不习惯同一个不愿离婚的男子在一起。
关卓中力图挽回,伍纪元反应冷淡。
这种时候,纪元尚能抗拒程功那样纯真的笑脸,就很有一点能耐了。
程功不是她的对象。
纪元的要求很简单传统,男方需大她几岁,可以保护她照顾她,补充她的不足。
一个星期平安无事那样过去了。
风雨是终于要来的,早上,关卓中有电话找纪元。
咪咪闲闲地说:“好久没听见关先生的声音。”
可不是,她还以为他放弃了。
她问关卓中:“好吗,什么风把你吹来。”
关卓中的声音异乎寻常地兴奋,“纪元,出来喝一杯,她终于肯点头签字离婚了。”
这个她,当然是关的前妻。
心寒不心寒,开头也是深爱过的吧,此刻却以如此兴奋的心情迎接分手。
“出来我把详情告诉你。”
“下班在老地方等。”
挂了线,抬起头,看见了程功的笑脸。
“家母说,不知你几时有空赏脸到舍下吃顿便饭。”
“呃——”纪元想了想,“最近下班都累到极点。”
“周末好不好?”
纪元也笑,“过两天再说。”
程功颔首,“我等你。”
等我?纪元一怔,那多好,一向都是她等人。
她忙着想听关卓中有什么话要说,无暇对程功的承诺细加考虑。
那天傍晚,纪元见到了神采飞扬的关卓中。
一坐下就说:“纪元,柳暗花明又一村,她找到了男伴,男方催她同我分手,她此刻委托律师,只收象征式赡养费就肯离婚。”
纪元沉默一刻才问:“对方十分富有?”
“并不,只是个小生意人。”
“那么,很有志气。”纪元赞道。
“可以那样说。”
“恭喜你,又克服了一个困境。”
关卓中十分得意,“我也那么想。”
纪元微微笑,前人关太太真幸运,终于碰到个重情的人。
只见关卓中伸个懒腰,“我恢复自由身了。”
纪元觉得已无话可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没有挽留她,“一起走吧,我也约了人。”
纪元不作声。
到停车场分了手,纪元驶错了路,多兜了两个圈子才驶出闸口。
该刹那她猛地看见关卓中的车子就停在前面路口,他推开了车门,让一个妙龄女子跳上车,他对她十分亲昵,纪元清晰地看见他吻她的脸颊。
纪元仍然不作声,静静把车子驶回家。
好消息是一定要向伍纪元报告的,只有她才知道他斗争的首尾嘛。
可是胜利的成果却不必与伍纪元分享,一则她先疏远他,二则,他此刻是自由身了,有许多选择。
纪元一直连叹息的声音都没有。
她回家,淋了浴,扭开电视看新闻,还喝着威士忌加冰。
然后如常休息。
这次她输了,投资血本无归。
关卓中性格上有极大弱点,弃之亦不算可惜。
第二天她起得特别早。
见到程功,她说:“我给你看一些资料,下午同总公司开会,你与我一起去,我介绍你给大老板认识。”
程功知道这是个难能可贵的机会,可是他按捺着兴奋,落落大方地说:“我会尽力表现,不负你所望。”
纪元花了整个上午指点他要注意哪几点关键。
下午,她打量他,说道:“换条领带,这条太花。”
然后她与他出去赴会。
在会中她尽量让程功表现,突出他的能力,又向总公司总经理朱牧芬介绍程功。
散会后程功笑道:“我有种感觉,你好象要把我调到总公司去。”
纪元说:“京官升得快。”
“谢谢你。”
“不客气,你理应得到更好的机会。”
“你又为什么不到总部工作?”
纪元笑笑,“山高皇帝远,舒服嘛。”
程功也笑了。
纪元忽然说:“我明天有空,到府上吃饭方便吗?”
程功非常高兴,“我叫家母准备几个菜。”
纪元看着窗外,把他调走,一则对他的前途有益,二则可免人说伍纪元与属下约会。
她终于叹口气。
“有心事?”程功忽然问。
纪元警惕,不想说太多,“没有,我很久没吃蛋饺,可以劳驾伯母吗?”
那次晚饭,真是愉快,家常菜味味可口,纪元不知吃了多少,吃不完还把人家的椒酱肉之类打包带回家吃,尽欢而散。
原来程伯母非常懂得应酬,程老伯是个好好先生,说话富幽默感。
纪元喜欢他们自置的老房子,楼面高、风凉、宽大,程功是独生儿,人口简单,住得很舒服。
那次晚饭之后,纪元并无进一步与程功约会,可是公事上合作得更密切,上班时间总是在一起。
程功成为艳羡的目标。
不到一个月,总部的朱牧芬便来同纪元商量:“我们要到伦敦做一个特别计划,打算在各部门抽调精英。”
纪元笑,“我跟你去好了,我好久没到伦敦拿特别津贴。”
“别开玩笑,我问你要的是程功。”
“欢迎。”
“别瞎大方,用得好,可能就留在总部。”
“跟你最好,速速升他,我并无私心,最望伙计有出息。”
朱牧芬凝视纪元,“他们说你们两人有点意思。”
纪元笑,“你指暧昧。”
“对,这两个字用得很好。”
纪元笑,“你留神下回分解吧。”
“好戏在后头?”
纪元说:“人家比我小一大截。”
“这是问题吗,?”朱牧芬笑,“抑或,收入比你低就不能做朋友?”
纪元想了想,“我猜这都不是障碍。”
“再天衣无缝的德配都会离婚,不如随缘。”
“也不能太任性放肆。”
朱牧芬笑,“学业与事业上,你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差错,万劫不复,在感情上再加以压抑,整个人会爆炸。”
纪元颔首,“说得很是。”
朱牧芬拍拍纪元的肩膀,“这是我的忠告。”
不到一个星期,程功就跟着朱牧芬调到伦敦去了。
人事部另外派人来跟伍纪元。
这次,是个女孩子。
纪元用同样态度对她,只是女孩晚间约会多,每朝不能象程功那样早到四十分钟,故此师徒相对时间比较少。
那女孩子很尊重纪元,同人说:“许多人说她对程功有私心,那是不正确的,她对我也一样。”
谣言渐渐平息。
纪元见目的达到,十分宽慰。
实际上她与程功比从前亲密。
每个星期天上午九时她都收到他的电话,有时才讲三分钟,有时十来分钟,都使纪元生活中添了颜色。
调职之后,程功成熟了,地位与纪元比较平等,聊天时天南地北什么都可以说,已无禁忌。
象“下雪了,薄薄一层,天地万物看上去好象很纯洁。”
“朱小姐十分能干,不过手下一错她就会骂,许多人下不了台,我?我特别专心,不过有时做噩梦也在捱她骂。”
“伦敦比我想像中好得多,有文化,与同事到小蓬遮普吃咖喱,味道不错,多希望你也在。”
“下星期三是家母生日,请代我买一个蛋糕叫人送去,你自己去?那怎么敢当?”
一点一滴,感情增加。
纪元十分小心,她想给自己多一点时间思考。
程功寄来照片,好灿烂的笑容,她把它镶在银镜框里,放在书房案头。
去了已经三个月了,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程功星期天早上问候电话决不间断。
纪元很想趁一个长假去探访他,两人约在罗马或巴黎见面,“巴黎时间星期三十二号下午三时在罗浮宫正门石阶等,不见不散”之类,可是不知恁地,考虑良久,不能决定,伍纪元已不复当年之勇。
上天是公平的,她们那一代女性在事业上一帆风顺,在感情上总得付出点代价,纪元有点悲观,她与程功,不一定有个理想结局。
纪元送蛋糕到程家,带着她那份礼物,程母十分高兴。
“程功真是出路遇贵人。”
纪元以为说得是她,正想客套几句,谁知程母还有下文。
她说:“那位朱小姐待他一如你,据说向上头提出升他的职,方便他出去见人。”
纪元一怔。
“伍小姐你吃碗面才走,我做了点豆瓣酱给你带回家吃。”
那一天,纪元的胃口差多了。
她不动声色,也没有惊动任何人,等到星期日,程功打电话来时,她轻轻问:“可是要升职了?”
程功只是笑,“说说而已,朱小姐说你对我很推荐,故此也许会有机会。”
“那多好。”
“我知道听到这消息最高兴的人会是你。”
纪元原先也以为如此,可是她高估了自己,她并没有程功那样开心,她下意识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挂了电话。
过两天,她一进办公室,便看到一个人坐在她椅子上。
纪元无比讶异,“朱牧芬,你怎么回来了?”
朱牧芬精神奕奕,气色非常好,“我回来述职。”
“我替你接风。”
“只得今天中午有空,后天就要回去。”
“你看你那死相,好,迁就你。”
中午,她们的话题渐渐往一个人的身上移。
那人是程功。
朱牧芬感慨地说:“纪元,我要向你道歉,我真是小人之心,老以为你同程功有特殊关系,才肯不遗余力抬捧他,日久见人心,原来你光明磊落。”
纪元不语。
“程功都与我说了,他说你纯是他的恩师。”
纪元抬起眼来。
“我可不理人家怎么说,我升他是升定了,对,今天是程伯母生日,程功托我带了礼物给她,今晚我应邀到程家晚饭,喂,我穿套装还是穿便服?要给他父母一个好印象,希望他们不觉得我年纪比程功大一点。”
纪元更加沉默。
“来,纪元,祝我快乐。”
纪元这时由衷地说:“牧芬,祝你快乐。”
朱牧芬耸耸肩笑道:“我是豁出去了。”
纪元与她握手道别。
回到家,纪元在心爱的安乐椅上坐了一会儿,走进书房,取起程功的照片,仔细看了看,他真有一张最可爱的笑脸,谁也猜不到,那笑脸背后,会有那样深的城府。
本想把照片自相架里拆出来,纪元终于嫌腌杂,连照片框一起扔进垃圾桶里。
她睡得很好。
为什么不好?有得吃有得穿又有级可升,没有道理失眠。
星期天转眼又到了。
不公纪元没有象过去三个月那样愉快地取起听筒。
程功的电话被搭到录音机上。
“……这是九二八三三,我会尽快复你。”
“喂,是纪元?我是程功,你不在家?我稍迟再打来。”他的声音有点失望。
纪元牵牵嘴角,她轻轻说:“有一个大姐照顾你的笑脸已经够了,程功。”
寻友:
两个老朋友见了面,立刻拥抱在一起。
“敏姬,好久不见,真想念你,好吗?”
苏敏姬抱怨:“又说到多伦多来看我。”
钟曼怡表示歉意,“我工作上走亚洲路线,公司都几乎放弃北美市场。”
“也难怪,北美洲看样子还会有五年以上不景气。”
钟曼怡笑:“讲讲你的近况。”
“我回流了,幸亏爸妈在何文田的公寓还留着,收拾一下就可以住,我已找到工作,第一件事便是约你出来叙旧。”
曼怡笑道:“哗,短短两个星期办妥这许多事,效率惊人。”
她们一起笑起来。
“敏姬,你想见什么人?我请客替你洗尘,把你想见的人都叫出来。”
敏姬想了一想,“有一个人,不知你记不记得。”
曼怡眨眨眼,“是任松林是不是?”
敏姬瞪曼怡一眼,“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曼怡十分得意,“怎么,不是他?人家倒是天天念着你,三年多没有新女伴。”
敏姬却说:“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苏敏姬了。”
曼怡嗤一声笑出来,“不,你没有变,仍然文艺腔十足,我们这几年才变得快。”
“我想见的人不是任松林,或是潘振中,你满意了吧。”
曼怡好奇,“那是谁?只要我认识,一定替你找到他。”
“我找尹笑红。”
曼怡一怔,“她呀。”
“可不就是她,曼怡,你有无见过尹笑红?”
“没有,许久没有见过她了,”曼怡忽然有点不安,“大家都帮不到她,只得放弃。”
敏姬低下头,“当初一班同学,数她最聪明。”
曼怡叹口气,“聪明反被聪明误。”
敏姬苦笑,“那就是还不够聪明。”
本来谈得起劲的两个女孩子忽然沉默了。
终于敏姬说:“来,到我家来看看,时间还早,我们可以聊聊。”
何文田老家粉刷一下已经窗明几净,添了几件简单时髦的家具,一杯热茶,客人坐得舒舒服服。
曼怡说:“你看你爸妈对你多好。”
“我也觉得了,他们不是大富大贵,却会照顾自己,又替子女着想,我虽非千金小姐,却一生衣食不忧,从来不需为生活挣扎,成年后,还可以住在父母置下的公寓里,真幸福。”
“比起你,我就差一皮了,父母老问我要钱。”曼怡感喟。
“供奉父母是人子责任。”
“是呀,可是他们有点需索无穷。”
“老人同小孩一样啦,哄哄他们,你小时候,他们照顾,他们老了,你疼惜他们嘛。”
曼怡笑,“你瞧你多会说话。”
“凡事向光明面看。”
曼怡颔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你这样一讲,我又想起笑红,她父母离婚之后,她就变成人球,在亲友家借住了几年,终于无以为继,母亲再嫁,继父不欢迎她,父亲再娶,她与继母也相处不好。”
曼怡不语。
“我们把她找出来好不好?”
曼怡勉强地笑,“中学失散到今日,已经五六年,什么地方去找?”
“笑红好似没有读到中学毕业。”
曼怡点点头。
“我们登报找她。”
“那到不必,任松林与她好似有联络。”
“松林?这两个人怎么会扯到一起?”
曼怡摊摊手,“尹笑红是个美女。”
“上帝真公平,”敏姬说:“给她那样的容貌身段。”
“可是她没有童年及少年幸福。”
“做人靠自己,那也不妨碍她成为一个成功人物。”
曼怡冷笑,“可是她并没有毅力好好利用她的聪明。”
敏姬不语。
钟曼怡始终没有原谅尹笑红。
那一年暑假,曼怡的大哥追求笑红,笑红在钟家借住了一年整,睡曼怡房间,穿曼怡的衣服,钟家帮她交学费买书簿,结果,笑红不告而别,害曼怡大哥心灵受创。
是,尹笑红就是那样一个女子。
她也在敏姬家搭住过。
半夜忽然开煤气自杀,苏太太自梦中惊醒,险些窒息,连忙扑出去开窗熄闸,全家扰攘了一夜,第二天苏先生立刻铁青着脸请走恶客,并且严重斥责女儿交友不慎。
事后敏姬问朋友:“你为何那么做?”
笑红没有回答,过一会才说:“不该开煤气累人,应该走远些跳楼。”
尹笑红就是那样一个人。
她的确比较难为亲友接受。
环境已经对她不好,她又还变本加厉自虐,现在想起来,越发可怜。
这时,曼怡看看手表,“不早了,要知道尹笑红下落,找任松林吧。”
“谢谢你,曼怡。”
“敏姬,你真是个好人,永远肯帮忙别人。”
敏姬笑,“我帮过谁?我可没帮过你。”
“大学时你一直借功课给我抄。”
“因为你爱跳舞不爱做笔记嘛。”
“你好不纵容我。”
“朋友要来干什么?”敏姬摊摊手。
第二天,敏姬找到任松林。
任君一句敏姬叫得荡气回肠,敏姬暗暗好笑,这种人,工夫不用在正经事上。
她约他见面,他忙不迭答应。
到了时间,他在约定地点出现,新西装新皮鞋,还有,刚理了发,鼻尖上尚黏着未刷清的碎发,太郑重了,敏姬心中又一次嘲笑这个任松林。
“敏姬,你越来越漂亮了。”
“谢谢,谢谢。”
喝干两杯咖啡之后,话入正题。
“松林,这次劳驾你出来,是向你打听一个人。”
任松林愕然,“谁?”
“我们的朋友尹笑红。”
任松林的脸色变了,“我没见过她!”
“松林,何必一沉百踩,她是我们的中学同学,同窗数载,若果有音讯,请老老实实告诉我。”
任松林泄气了,脸色又转了转,半晌,才说:“两年前,陪台湾客人到夜总会,见过她,不过当时她不叫笑红。”
“叫什么?”
“艺名是歌莉亚。”任松林颓然。
“之后呢?”
“之后我因寂寞,找过她几次。”
敏姬拍拍他肩膀,“很好,很坦白。”
任松林啼笑皆非。
“是哪一家夜总会?”
“敏姬,她与你不是一路人。”
敏姬不耐烦,“你少罗嗦。”
“真的,”任松林诲人不倦,“她在我处刮了几万块才走。”
“娱乐场所花费自然惊人,说!是什么夜总会?”
“百乐门。”
敏姬嫣然一笑,付帐,“谢谢你。”起身离去。
留下任松林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辜负了一身新衣新鞋。
奇是奇在这样质素的男生一样娶得到妻子,照样生下两男一女,丝毫不影响生计,奇哉怪也。
苏敏姬立刻乘车往百乐门夜总会。
一位容貌俏丽年约廿余岁的女经理迎出来,“小姐,有何贵干?”
敏姬坦言:“寻人。”
那女经理闻言笑得花枝乱坠,“这里客人与小姐均多如过江之鲫,何处寻人?”
敏姬沉着地说:“她叫歌莉亚。”
“我们旗下有十个莉莉,八个美美,十一个苏茜,还有六个歌莉亚。”
敏姬不理会揶揄,“她真名叫尹笑红,是我中学同学。”
女经理忽然叹息曰:“我就是尹笑红,你认得我吗?”
敏姬吃惊,“你是笑红?”
“可不是。”对方咕咕笑。
敏姬看清楚她,“不不!”心中有气,“你开什么玩笑?”
对方悲哀地说:“纵使相逢应不识,还找她作甚?”
这话如当头棒喝,震得敏姬发呆。
半晌,敏姬说:“她是我中学同学,我想与她见个面,如果你知她下落,请告诉我一声。”
敏姬递上一帧五年前的照片。
那女经理接过,细细看一遍,“不,我旗下没有那么出色的女郎。”
敏姬气馁。
“也许,她已经变了,同照片不一样,”女经理笑笑,“我要是把十年前的照片给你看,也不同一个人呢。”
“有任何消息的话,请打这个电话。”她留下名片。
女经理不置可否地笑笑,敏姬只得离去。
走到街上,象是回到现实世界,天气有点寒意,敏姬拉紧外套衣襟。
她肯定那女经理只得歌莉亚下落,可是,行有行规,她不允透露她下落,敏姬只得等尹笑红主动与她联络。
生活比较复杂,见多识广的笑红还会记得一个中学同学吗?这是个未知数。
过两日,钟曼怡替苏敏姬搞了一个小型晚会,请了廿多个客人,都是她们中学与大学同学。
大家举杯祝敏姬万事如意,旗开得胜。
敏姬衷心道谢,说道:“家父在温哥华有部车子的号码是二二二,即粤语易易易,可见凡事顺利,容容易易多么重要,比辛辛苦苦地去发财好多了,谢谢各位。”
大家鼓掌。
曼怡笑,“你不想发财吗,真没出息。”
“对,我是真无此意,我只想开开心心健健康康多活几年,还有,去的时候越快越好,没有痛苦。”
“喂,言之过早了吧。”
“还有,”敏姬补充:“丈夫要能养活他自己,孩子聪明独立。”
“要求好象不算高。”
“哼,”敏姬冷笑,“你会诧异这世上有多少不愿工作储蓄的男人。”
曼怡笑指在座各位,“不见得,我们的同学都是好男人。”
敏姬凝视诸位男生,“不一定,人会变,婚后她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尚属未知。”
曼怡骇笑,“你太悲观了。”
“对,我们不谈这个。”
曼怡想起来问:“你找到尹笑红没有?”
敏姬摇摇头。
“任松林没告诉你她的下落?”
“他也已经有两年没见过她了。”
这时,任松林拿着酒杯走过来。
曼怡觉得他有话想同敏姬说,籍故避开。
果然,任松林同敏姬说:“再给我一次机会。”
敏姬莞尔,“我们一直是朋友。”
“敏姬,你知道我的意思。”
敏姬仍然推搪,“你看,在座的都是老朋友了。”
任松林忽然自觉下不了台,“敏姬,如果你嫌我上过夜总会,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世上没有不去的男性,你若想不开,一辈子嫁不出去。”
好一个苏敏姬,不怒反笑,“多谢你的诅咒,不过,嫁人并非我的至大愿望。”
她不愿与他多讲,走到另一角落去。
有一位男生走近敏姬,敏姬抬起头,十分高兴,“许澄宇,好吗?”
许君坐在她身边,笑道:“任松林死心未息了?”
“少取笑我。”
“对不起对不起。”
“敏姬,你是越发出色了。”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话?”
“我听说你在寻访尹笑红。”
“正是,”敏姬精神一振,“你有什么消息?”
“我在美国大通银行任职,一日,经过贷款部,看到一个艳女坐在那里同我们经理商洽条款,因为她实在夺目,我忍不住向她多看两眼,她抬起头来对我笑,并且叫出我的名字,她告诉,她是尹笑红。”
“呵,”敏姬动容,“多久的事?”
“去年二月,有一年多了。”
“她为何贷款?”
许君一怔,“我没问,这是她的私事。”
敏姬心中暗暗赞许,是,是不该问。
人格确有高低之分。
“她的气色好吗?”
“好,非常好,胖了一点,恰到好处,衣着光鲜,脸容亮丽,一双眼睛似宝石。”
敏姬喃喃道:“一年多前,照说,近况不错喽。”
许君笑,“她们那样的女性,上落是很快很大的。”
“对,”敏姬感慨,“象此刻的股票市场。”
“敏姬,你是个善心人。”
“几时有空喝咖啡。”
“喏,这话可是你说的呵,打电话约你,可别推没时间。”
“把我说成什么样的人了。”
许君只是笑。
敏姬忽然问:“为什么你们喜欢我不喜欢尹笑红?”
许君收敛了笑容,“你想听真话?”
“是。”
“她现在情况如何我们不知道,从前,作同学之际,大家不喜欢她因为她是匹黑马,不愿读书,四处游荡,我们都不小了,知道这些人情世故,谁感惹她?”小许停一停,“你,你怎么同,家世清白,父亲是建筑师,母亲是名画家,你品学兼忧,为人又可亲,同学向你借功课,从不推辞,你说,我们挑谁来亲近?”
敏姬苦笑。
“这种势利,也情有可原吧。”
敏姬说:“可是我此刻发展不过平平,而笑红可能窜出来。”
“到时,大家再去认亲认戚未迟。”说罢,他先笑了。
敏姬笑不出来,“拜托,到贷款部把尹笑红的电话找出来给我。”
“这--”小许为难。
“帮帮忙。”
“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
过一日,敏姬得到了她要的电话号码。
她立刻拨过去,响了三下便有人来接。
“方公馆。”
“我找尹笑红小姐。”
“对不起,无此人。”
“我找方太太。”
“方太太,不姓尹,方太太姓蒋。”
“电话是九三二六六七?”
“号码不错,但没有你找的人。”
“对不起,请问你们搬来有多久?”
“一年多了。”
“打扰打扰,万分抱歉。”
“不客气。”
对方真难得,一定是位管家,应对如流。
电话之外附着地址,是近郊一个豪华住宅区,笑红环境好似不错,不过已经搬了。
敏姬叹息一声。
不知她已搬到什么地方,是更好抑或更差。
敏姬衷心希望是更好。
与曼怡喝茶,她诧异地说:“还没有找到!”
敏姬摇摇头。
“奇怪,照说不难找,”她打趣,“不如,买几份周刊看看,找找彩页,说不定已经成为明星或歌星。”
敏姬抬头瞪眼说:“别讽刺他人的行业。”
曼怡立刻答:“是是是。”
“希望她会主动同我联系。”
曼怡一句“她拿什么来见你”刚要出口,硬生生咽下喉咙,她由来没喜欢过尹笑红,可是又不想与好友敏姬争辩,她巴不得敏姬一辈子找不到尹笑红。
曼怡改变话题,“对了,你的工作进度如何?”
敏姬打心底笑出来,“家母一直说我是个幸运儿,果然,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同事待我友善,又可以常常出差,做得十分开心。”
曼怡看着她,“人是有命运的,我转了三五次工才找到目前这一份,奇是奇在我没有不耐烦,家人却烦躁起来,母亲四处呻诉我不能熬长,唉。”
敏姬温和地说:“现在不是很好吗?”
曼怡点点头,“是,出头了,已可支付房租及个人开销。”
敏姬说:“总要有点节蓄吧。”
“到中年才想那个不迟。”
敏姬也颔首称是,“现在就开始省,太没意思了。”
过两日,公司营业部的主管忽然对敏姬一行四个新人说:“老板想见你们几个学徒。”声音中透着讶异,“他从前从来未试过那么做。”
到什么地方去见他?敏姬心中纳罕。
主管说下去,“周末到他的游艇上去,那只船,叫华之宝。”
敏姬一听有得玩,差点没鼓掌,其他三位新人,却有点心事。
--“不知是否面试。”
“到时谨慎一点。”
“嗤,我不喜坐船,我怕吹风,亦怕晕浪。”
因为有老板在场,敏姬知道不能穿短裤子。
她有一套深蓝色裙裤外套,配件白色上衣,刚好出海。
那一日风平浪静,端的是坐船的好日子。
大老板亲自出来招呼他们,他是个中年洋人,相貌堂堂,身裁也保持得很好,但是看得出已超过五十岁。
船上除却水手之外,尚有一中一西两名厨师以及调酒师傅。
敏姬带了一套大富翁游戏,与同事一齐玩,简直救了他们,至少四个人不用呆坐。
船在小海湾抛锚,各人自由活动,敏姬垂钓。
大老板走近她。
敏姬:“史蔑夫先生。”
“叫我史蔑夫得了。”
敏姬只得笑笑。
“你果然如珊德拉形容的一般活泼可亲。”
敏姬一怔,珊德拉,谁是珊德拉?
史蔑夫笑答:“珊德拉是我的未婚妻。”
啊,敏姬礼貌地问候:“她今天没到船上来?”
“在,她在舱里小睡,一会儿就加入我们。”
敏姬微笑,继而试探地问:“我与她,见过面吗?”
史蔑夫笑,“当然见过面,你们还是熟朋友呢。”
敏姬莫名其妙,只得静观其变。
就在这个时候,史蔑夫抬起头,“珊德拉,这边。”
敏姬充满好奇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苗条的身影向他们走过来,背光,一时看不清五官,那女郎在一张帆布椅上坐下,向敏姬点头,“你好。”
敏姬对谁都这般不卑不亢,“谢谢问候,我很好。”
女郎戴着遮太阳的宽边帽,有点神秘感。
史蔑夫说:“我替你们去取饮料。”
他走开了。
那叫珊德拉的女郎忽然笑,“敏姬,看到你真高兴。”
敏姬一怔,这声音好熟。
“敏姬,我是笑红,听说你找我。”
敏姬张大嘴,过一会才合拢,开心地笑,“笑红,见到你真高兴。”
尹笑红摘下帽子,露出精致秀丽的五官,她表情舒泰自然。
敏姬放心。
这是一个五光十色的大都会,一般人只看结局,不论过程,这下子看得出尹笑红的结局不错。
敏姬听得她说:“敏姬,只得你挂住我。”
“不,大家都想念你。”
“不必替他们讲好话了,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那,“敏姬问:”为什么到今天才肯见我?“
“我也是刚知道你进了英华洋行做事,立刻叫史蔑夫约你出来。”
敏姬莞尔,“这么大阵仗。”
“尊重你呀。”
“谢谢,”敏姬轻声问:“他对你不错吧。”
“前天他向我求婚。”
“能够结婚,还是结婚的好。”
尹笑红扬起头,“敏姬,你真是个好人,一直为朋友设想,当年,多蒙你照顾我,在你家,打扰了一年有多。”
“不足挂齿,移民后,一直想念你,却不再有你音讯。”
“忙着生活,哪有闲情写信。”
这是史蔑夫叫她:“珊德拉,这边来。”
敏姬连忙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后松开。
史蔑夫站到了,尹笑红可以下车暂时休息一下。
几时闷了,或是耽不下去,可能她又再度踏上旅途。
在另一辆车上,她不叫笑红,也不叫歌莉亚,也不叫珊德拉,她可能叫莉莉,或是百合。
船又开动了,敏姬看着船尾滔滔白浪,但是,她总是她的朋友,她想知道她的下落才会安心。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