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女生。”
刘彦平却更觉刺激,“你同她——”他坐立难安,又怕不慎失言,玉贞会恼怒,他就没故事可听,于是强忍好奇心,咳嗽一声,待玉贞把话说下去。
只听得玉贞轻轻道:“那女孩是混血儿,长得极美,她身段之曼妙,同性都按捺不住,想多看几眼,追求者众,天天有男孩子送她回来。”
刘彦平睁大双眼,知道故事已进入精彩部分。
玉贞从来不与他谈及这种题目,今夜忽然透露心声,是刘彦平意外之喜。
“那公寓是老房子,楼顶高,可是墙薄,不过是隔板,邻室一举一动,清晰可闻,开水龙头、抽水,都听得一清二楚。”
刘彦平吞下一口涎沫。
“室友时常有留宿的朋友。”
刘彦平几乎没哗一声叫出来,他双耳已经烧红。
玉贞嘴角一直含笑,“照说,我应抗议才是,可是我没有,我一直与她住了三年。”
刘彦平清一清喉咙,得罪女友在所不计,“你,加入了他们?”
谁知玉贞想了想,竟然答:“可以这样说。”
刘彦平简直受不了这种刺激,“什么,你,你——”他忽然又看不开女友过去那样开放。
玉贞像是决定坦白,她的声音迷茫而温柔,“邻室的嬉笑声令我安然入睡,从此治愈了我的失眠症,使我生活恢复正常,精神充沛,功课突飞猛进。”
刘彦平张大了嘴。
玉贞轻轻说下去:“我爱听他们一举一动,那使我想起极小极小之际,父母恩爱的情况,我忽然重新得到了安全感,所以不再失眠。”
刘彦平提着的、心放下来,可是骤然又吊上去,“你有没有请教过心理医生?”
玉贞且不去回答他,“每个晚上我都希望室友的男伴会留下来,她失恋那阵子,我比她还惨,顿失依靠,整晚辗转反侧。”玉贞哈哈笑。
刘彦平追问:“你有没有看心理医生?”
“大学毕业之后,我终于去看医生。”
“怎么说?”
“医生很开通,他说,人总得找点慰藉,你喝酒他服麻醉剂她嗜赌,既不妨碍他人,无谓强加压抑。”
刘彦平吞下一口涎沫,“这么说来,你多年都没有改过这个习惯?”
玉贞摇了摇头,如云的秀发更加松散,她狡黠地微笑反问:“什么习惯?”
“窃听的习惯。”
“不不不,我并没有把耳朵贴墙上,乡室的声音隐隐约约,自然而然传到我耳中。”
“这,算不算不正常呢?”
玉贞趋向前去,鼻尖几乎贴到刘彦平的额角,“你说呢?”
刘彦平实在无法定夺,这大概同拿高跟鞋盛香槟喝差不多吧。
不过,他关心的还不是这些,他松了松领带,指看两间相连的房间,喉头焦燥,“哪一间是你的卧室?”
玉贞起来,推开其中一间房门,“是这间。”
刘彦平的一颗心剧跳,“这些年来,你怎么解决你的睡眠问题?”
玉贞看看腕表,“二十分钟到了,你该走了。”
“喂喂喂,玉贞,房里有人吗?说给我听呀。”
“刘彦平,你自己讲的呵,到了时间,你一定走。”
王玉贞一直把刘彦平推出去,关上大门。
让他失眠好了,那么会胡思乱想的人应有此报。
玉贞卸妆淋浴,熄了灯。
没有,那么多年的习惯并没有改过来,所以她住的公寓一定要有邻室。
她推开卧室隔壁的那扇门,房里什么都没有,只得一座茶几,几上放着一架小型电视连录像器,玉贞放进一卷录影带,关上门。
科学昌明真有好处,明夭,她会告诉刘彦平,邻室没有真人,她一样不用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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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见光一开头就已经对女友容玉华的体态看迷。
玉华身段高佻,该丰满的地方十分引人遐思,细腰、宽肩,这都不算稀奇,最难得之处,是她全身给人一种非常柔软的感觉。
该怎么说呢,对,有句话叫柔若无骨,就是那意思。
玉华装扮端庄,冬日最爱穿樽领毛衣,天气热的时候。衬衫钮子也一直扣到颈喉,绝不暴露,可惜性感是绝对挡不住的一种风情。
连女同事都会笑说:“同玉华开会,很难集中精神。”
一次晚会,大家都等著看玉华露肩或是裸背,她来了,众哗然,原来她穿看套男式泰西度,只看得见一张秀丽的面孔与两只手掌。
当然有许多人艳羡刘见光。
见光却这样对玉华说:“我不是君子人,可是我懂得尊重你的意愿。”
走了近一年,他俩并无进一步关系。得一手好菜,学养与修养都上乘,这样的好对象,打看灯笼没地方找。
见光诧异于自己的好运气。
在他生日那天,他向她求婚。
当时玉华的弟弟英华也在场,闻言抬起头来看看比他大一岁的姐姐,笑笑说:“我约了人看电影,你们慢慢谈。”
他取过外套走了。
见光笑,“英华真合作,没话讲。”
玉华坐到沙发上,头枕看手臂,长鬈发云一样的披在肩膀上,那姿势十分曼妙,更显得她身型柔美。
她轻轻说:“我爱你见光。”
见光微笑,“这是你的机会来了。”
玉华脸上却露出凄迷的神情来,“但是见光,我不能与你结婚。”
见光一怔,“为什么?”
也许喝多了香槟,可能真有心事,千华黯然道:“我的身体”
见光意外,“你的身体有何不妥?”
玉华抬起头,双手掩住胸口,“我的身体”似有难言之隐。
见光有点明白了,“我爱你不净因为你的,你放心,或许你做过手术,可能有某些疤痕,都无关重要。”
“不,见光,你不会明白。”
“无论怎么样,玉华,躯壳、皮相、外表,全不是问题,况且,你长得那么美,全身堪称上帝杰作,即使有些微小缺憾,不必介怀。”
玉华沉吟不语。
见光为她添酒,“婚后我们仍与英华同住,我知道你自幼与他相依为命,不舍得做搬走。”
玉华放下酒杯,深深叹息,“你不会想见到我的身体。”
见光莞尔,“我已经看到,所有男生都有x光眼,薄薄衣料哪里挡得住我们贪婪的目光。”
可是玉华忽然呜咽了,“不不,那是一具可怕的躯体。”
见光知道玉华喝醉了,只得安慰她:“我的身体更恐怖,我开过盲肠,伤口似蜈蚣,打去年起,又添了肚腩,唷,脚上起茧,腿上有疤,别提了。”
玉华破涕为笑,“见光你这人真可爱。”
“别再讲这个题目了,可恨我们精灵的魂魄非要寄居在皮囊里不可。”
玉华带泪一笑,示意见光坐得近一点。
她伸出纤长的手臂,搭住男友双肩,见沈从没接触过更纠缠动人柔靡的手臂,那感觉,好比蛇一样,不过,见光太陶醉了,忘记他其实没有与蛇打过交道。
他握住她的手,把它放到唇边,她的手掌像暖玉似,滑不留手。
“玉华,我肯定你有世上最美的身体。”
玉华一直摇头。
“有一天,你准备好了,告诉我,我相信你会令我眼睛与心灵都非常快乐。”
玉华迷茫地抬起头来,“那么,就是现在吧。”
见光捧起她的脸,“今夜你喝多了,不要仓猝作出决定,我先告辞,希望明天听到好消息,你会答应我的求婚。”
刘见光吹看口哨。离开容宅。
他自一部电梯下去,容英华从另一部电梯上来。
开了门,英华看见姐姐独自呆坐,泪流满脸。
英华深深叹口气,“千叮万嘱,叫你别爱上任何人。”
玉华抹去眼泪,声音沙哑,“见光是个好人。”“好人也是人,人对于上的无穷无尽,往往令他们耗尽一生精力追求,酒色财气都是为著满足肉身,他们与我们不同。”
容玉华抬起头来,“不,刘见光不一样,他会尊重我的意愿。”
容英华摇头,“不,刘见光与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你千万别挑战他的能耐。”
“他说他可以接受我的身体。”
英华语气忽然转得严峻,“你别痴心妄想。”
“他们也相信爱情可以战胜一切。”
英华厉声道:“他们的所谓爱情是何等肤浅!”
玉华倔强地别转面孔,“我愿以身试法。”
玉华轻轻冷笑一声,“那你不妨坦白告诉他,你来自室女座,身分是资料搜集员,他所见到美丽的你,不是肉身,而是一件可以剥下来的衣壳,仿照地球上最吸引的躯体而做成。”
玉华脸色转得煞白。
她兄弟叹口气,“我们在地球任务已告一段落,不日即将回归,切忌节外生枝,家里自有更好的对象在等著你。”
玉华呜咽,“我明白,让我们照计划回航吧。”
“你不会后悔,有位前辈,也与人类发生感情,因为误信对方会得谅解接受她与他们不同的,下场悲惨,玉华,你应当记得她在地球上用的名字,她叫白素贞。”
交换:
夜已深,布伟伦终于自花园回到屋中,随手关上所有窗户,今日佣人放假,一切需要亲自动手,他到厨房斟了杯冰水,一边关灯一边走进书房,然后他坐在安乐椅中,低头沉思。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有人咳嗽一声。
他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年轻陌生男子站在书房门边。
布伟伦十分讶异,“你是什么人,你是怎么进来的?”人倒还镇静,坐在椅子上没有动。
那人苦笑,“布伟伦,你忘记我了。”
“你是谁?”
“我叫林景良,记得吗?”
布伟伦看着来人那颇为高大英俊的身型,实在不得要领。
那林景良吁出一口气,“八六年歌唱训练班同学,算是同门师兄弟,我们曾经一块乘公路车、吃宵夜、追女孩子,你都不记得了吧。”
布伟伦总算想起来了,“对,可是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好久不见。”
那林景良嗤一声笑,“你红了,我没有,我在小酒廊唱歌糊口,大歌星自然不会知道。”
布伟伦沉默半晌,“你是如何进来的?”
“今天下午我就躲在杂物房里等到现在,我趁你家佣人出门取信该刹那乘虚而入。”
“你来干什么?”
林景良忽然精神一振,“我来杀你。”
布伟伦仍然坐在书桌之后一动不动,那不速之客也有点佩服他的镇定。
“来杀我?”
“是的,这是我此行目的,今日你家佣人放假,屋内只得你我两人,我等候这个机会已有多年。”
布伟伦大惑不解,“我同你无仇无怨,为何要杀我?”
林景良把放在口袋里的手缓缓取出,他握着一把枪。
布伟伦看着枪口,“我与你多年不见,甚至不可能在言语间冲撞你。”
林景良踏进一步,用枪指住布伟伦胸膛,咬牙切齿地说:“布伟伦,我恨你,在训练班,我俩无论外型声线台风都最为相似,可是幸运之神选中了你撇了我,你迅速走红,水准最低劣唱片都狂销三百万张,每一个姿势叫歌迷疯狂,而我,却一日不如一日,终于连小酒廊都嫌我是你的模仿者。”
布伟伦讶异地看着他不语。
林景良用另一只手掩着脸,过一会儿放下,痛恨地说:“有许多舞步,当年根本由我构思,可是世人居然说我是抄袭者!”
他的目光回到布伟伦身上。
布伟伦自他眼神知道他受了极大刺激。
“一切原本应该全是我的,因你挡路,我才一无所得,倘若除去了你,歌迷就会回到我的身旁。”
布伟伦到这时才轻笑一声,开口问:“这么说来,你是十分羡慕我?”
林景良点点头,随即狐疑地问:“你为什么不害怕?”
布伟伦又笑笑,“正如你说,同门师兄弟,有何可怕?”
林景良一怔,握紧手枪。
“真没想到在旁人眼中,我是一个那么值得羡慕的人。”布伟伦感喟道:“如果我没听错,你渴望做我?”
“我渴望有你的运气。”
布伟伦的声音更加温和,“不错,我的确有过风光的日子,幸运之神追随我好一阵子,唱歌走音,迟到早退,情绪飘忽,歌迷都不以为仵。”
林景良愕然,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是,你的消息不大灵光,我走下坡,已经不止一两年了。”
“不,”林景良忽然奋然为他辩护,“你仍是最好的。”
布伟伦哑然失笑,“谢谢你,你距离远,不知实际情况,让我把真相告诉你,我生意失败,债台高筑,毒瘾无法解脱,这还不算,唱片公司经理上星期才告诉我:‘阿布,公司特地雇了人守仓,因为仓库里堆满你那些卖不出去的唱片’。”
林景良张大了嘴。
布伟伦语气平淡,像事不关己,轻轻说下去:“相信你也听闻,我牵涉在一宗仇杀命案中,赔偿已超过千万,可是彼方兄弟尚不肯罢休,苦苦追逼,警方至今随时召我问话,精神倍受干扰……林景良,你不是真想做我吧。”
林景良耸然动容,“你的朋友呢?”
布伟伦苦笑,“自从走红之后,我已没有朋友,所谓最好朋友,只是最有利用价值之人,昔日伴侣已离我而去,你明白吗,除出名气,我一无所有,而我的声誉正以最高速度下堕,很快会归于乌有。”
“我不相信!”
布伟伦叹口气,“到了这种时候,我为什么还要骗你,你还愿意与我交换身分吗?”
“你,你这是缓兵之计,你怕我杀你——”
布伟伦抬头轻轻问:“林景良,你闻闻,屋内有什么味道?”
情绪紧张的林景良这才发觉满室通是煤气特有的臭味。
他惊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布伟伦悲哀地说:“快走,你还来得及逃命,今晚是我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刻,佣人全放了假,屋内只有我一人,可是你偏偏闯了进来。”他自抽屉中取出一只打火机,“我要点燃煤气了。”
林景良魂飞魄散,“不,不!”
布伟伦笑一笑,“我一去,你就可以代替我,让我预祝你成功,快走,我给你十秒钟时间。”
林景良丢了手枪,汗流浃背。
只见布伟伦疲态毕露,毫无生意,“连我都不要做我了,真没想到还有人想做我。”
林景良猛地转身狂奔。
他才跑出大门,就听见身后隆然巨响,玻璃震得粉碎,火团自窗户窜出。
玩笑:
何家佩郑重地对梁小云说:“这种游戏不要再玩下去了,名誉弄坏了,吃亏的是你自己。”
小云嗤一声笑出来,“咄,家佩,我一不伤天害理,二不作奸犯科,你在说什么?”
“够了够了,”家佩舞动着双手,“别再玩弄男性了。”
小云笑吟吟,用一只手按住好朋友的肩膀,“别夸张,我何来天大本领玩弄异性,我只不过喜欢开开他们玩笑而已。”
“这叫做玩笑?”家佩很是激动,“把汪子斡叫到法国餐厅去吃饭,他到了,发觉有十二个不认识的人陪他吃,开了七支香槟,吃掉整个月薪水,这种玩笑有什么好开?”
小云哈哈笑,可见家佩说的都是真的。
“还有,”家佩继续数下去:“与唐铭坚租了快艇出海,趁他潜泳,将快艇驶走,害得他身无分文,身穿泳裤,几经艰难才回得了家。”
小云非常得意,“噫,我的事,你全知道。”像是杰作被人发现,踌躇满志地,摇头摆脑。
家佩叹气,“长得略为俏丽点,也不该如此恶作剧。”
小云说:“生活苦闷,若不懂自得其乐,死路一条。”
“可是你伤害了别人。”
“言重了,家佩,那些阿尊阿积,张三李四,有女孩子肯对他们笑一笑,他们就放出风流债主的姿势来,不教训教训他们,行吗,我劝你与我同一阵线。”
家佩不以为然,“我从不替天行道。”
小云又笑,“说得好,我就是替天行道。”
家佩摇头叹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过了十天八天,家佩又辗转听到小云的最新杰作。
事情是这样的,小云同组上司添罗宾逊对她有意思已不止一天两天,时常想约她喝一杯,那一日,小云终于叫他下班后到a会议室等。
a会议室面积小,无窗,通常用来签署合同,罗宾逊推门进去,只听见小云的声音说:“别开灯。”又顺手推上了门。
那罗宾逊讶异,可是又不愿放弃这飞来艳福,经不起引诱,便说了一堆不应该说的话,像“我没想到你会主动,小云就会在另一个地方另一种处境希望你也有好安排”等。
正当他以为鸿鹄将至,会议室灯光忽然通明,十个以上的男女同事看着他叫“生辰快乐”,那罗宾逊差点没昏厥过去。
那边厢梁小云还不放过他,笑吟吟问:“去你家,还是我家?”
那罗宾逊年轻,皮薄,三天后就辞职了。
家佩又大不以为然。
“罗宾逊不是坏人,你不愿给他吃豆腐,大可清心直说,不该叫他下不了台,坏了他衣食。”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你替他放心。”
“你当心没人敢迫你。”
小云说:“我追人也一样。”
这话里似乎有因由,家佩看着小云。
小云不得不解释:“罗宾逊走了,现在是翁敬和替他。”
家佩颔着:“我听过这个人,很年轻很能干。”
“还十分英俊呢。”
“可是,据说他不知什么地方有点怪。”
小云立刻护着他,“你别误信谣传,他挺幽默大方。”
家佩没说:“你知我不赞成办公室罗曼史。”
小云看看好友,声线忽然转为温柔,“你这座古老石山,你一生赞成过什么没有?”
梁小云对翁敬和似乎是严肃的,把以前那些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劣迹统统收起来。
可是翁敬和与她始终维持着礼貌的距离,不亲近,可是也不拒她千里。
家佩心中暗暗好笑:梁小云棋逢敌手了。
某次,小云在公事出尽全力,争取到好几个客户,翁敬和大表赞赏,不觉说溜了嘴,“小云,真得好好嘉赏你。”
小云立刻把握机会,打蛇随棍上,“那么,请我吃饭跳舞。”
翁敬和凝视她,“听说,你最爱开男人玩笑。”
小云一怔,心中诅咒那背后讲她是非之人,面孔上不动声色,“你怕?”
翁敬和笑,“我不怕,我喜欢有幽默感的人。”
“那么,晚上七时来接我。”
那晚小云一早就准备好了,她一改往日俏皮作风,老老实实坐在家等翁敬和。
上一次,她可没那么安份,上次她故意说错门牌,让捧着大蓬玫瑰花的男伴到对家去按铃,那一家,住了两个白发婆婆。
小云对翁敬和是认真的,她不打算作弄他。
翁敬和准时出现,小云与他度过一个非常愉快的晚上。
小云心底嚷:原来正常的约会也可以使人这么快乐!
只听得翁敬和说:“没想到原来我们有这么多共同点。”
小云凝视他:“但你有一双会笑的眼睛,我没有。”
翁敬和揉揉双眼,“这双眼睛没有看见你之前,也不过像一对死鱼眼。”
小云仰起头笑,他俩是可以有将来的吧。
翁敬和看看腕表,“小云,时间还早,我想带你去见见家母。”
小云喜出望外,“好呀,这就去探访伯母。”关系又进一步。
他们上了车,由翁敬和驾驶,一直往郊区驶去,一路上说说笑笑,梁小云心花怒放。
“到了,可以下车啦。”
小云依言下车,翁敬和紧紧握住她的手,小云喜孜孜抬头,“这是什么地方?风好大有点冷。”
翁敬和把她拉进一座花园铁闸,一边走一边回答:“这是华人永远坟场,”这时他指着一块墓碑大叫:“妈妈,妈妈,快来见见小云!”
梁小云毛发直竖,尖叫,拔足而逃,穿看高跟鞋的她不知叫什么绊了一下,摔在地上,她顾不得损伤,爬起来继续狂奔。
只听得翁敬和在身后叫:“梁小云,你怎么怕得如此厉害?我不过是开你一个小小玩笑而已。”
遗憾:
《宇宙日报》记者杨小青觉得这篇访问做得再好没有了,可是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她微笑着问成功地产商何永开:“何先生,你一生中,有无遗憾?”
何永开一怔,低头沉吟。
杨小青补一句:“很多人觉得他们生命有遗憾。”
何永开很快恢复了常态,“有,怎么没有。”
杨小青追问:“可以告诉《宇宙日报》的读者吗?”
何永开抬起头,回忆着说:“小时候,我家环境不好,家母是一个帮佣,在厨房工作。”
“这我们听闻过,英雄不论出身。”
何永开欠欠身,“那家人姓殷,待下人非常客气,一点也没看轻我,殷家子女,时常与我一起玩。”
杨小青专注地看着他,一向表情刚毅的何永开此际露出迷蒙的神情来。
他轻轻说:“殷小姐比我大三岁,长得像个安琪儿,一头天然卷发,大眼睛,时常教我做功课。”声音低下去。
聪敏的杨小青已经知道何永开遗憾的是什么。
只听得他说下去:“家母在殷家工作七年才离开,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我十分牵念殷秀兰。”
杨小青动容:“啊。”
“二人身份背景相差太远,无论如何没有可能,所以说,是一宗遗憾。”
说罢何永开笑容满面站起来,杨小青知道时间已到,她与何永开握手道谢。
回到报馆她立刻将人物专访写出来,编辑老刘读毕称赞道:“最精彩是最后一个问题,通篇都是数目字,到了这个问题才把何氏的人情味带出来,真没想到一个炒地皮的商人会有丰富感情,此人形象分顿时大增。”
“他年纪不大,尚不到四十,颇英俊有型,且未婚。”
老刘笑,“不会是因为对殷小姐念念不忘吧。”
小青不语,她心中另有盘算,她打算追踪此事。
她掌握了人名、地址、事实,寻找殷秀兰应该不太难。
事成后又是另外一个专题。
这时老刘说:“小青,你一支笔有进步,好好干。”
小青心中欢喜,唉,一个写作人,至大报酬,乃是听到编者与读者的赞美。
她马上着手调查。
小青有一个叫小郭的朋友,在私家侦探社工作,她向他提供线索,希望尽快可以获得答案。
小郭是个智慧型年轻人,他问:“你为何寻找这位段小姐?”
小青答:“我想撮合一段失去的感情。”
小郭嗤一声笑出来。
三个星期后,小郭向她报告好消息。
“找到了,殷家在七十年代中落,段氏主理的航运公司因周转不灵而倒闭,段氏随后因病去世,殷家两姐弟总算捱到大学毕业,此刻两人都只是白领阶级。”
小青无限唏嘘,“可是当年殷家厨娘之子何永开反而是赫赫有名的地产商了。”
小郭同意:“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从前何永开怕高攀不上,现在可毋须自卑了。
在小郭安排下,杨小青见过一次殷秀兰,她并没有上前打招呼,可是偷拍了若干照片,殷小姐此刻在一间银行任职,相貌端庄,可是已不复当年安琪儿神态,当然,已经长大成人了嘛。
何永开所心仪的小公主,今日已是寻常百姓。
杨小青同小郭说:“来,我同你去见一个人。”
小郭笑,“好不神秘,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
小青笑,“记者一向多事,难得段小姐尚独身。”
“你要替她提合,恐怕不容易。”
小青瞪他一眼,“别同我说女性到了这个年纪只好立定遗嘱把财产给侄子之类。”
小青再次约见何永开,何氏秘书对她相当客气,“杨小姐你随时可以上来,但何先生只可抽出十五分钟。”
已经足够,小青带着小郭到永开大厦去。
机伶的小郭立刻问:“你口中仰慕殷小姐的穷小子居然是何某?”
小青颔首。
小郭跌足,“小青,你真笨!”
小青怔住,“何出此言?”
“亏你一天到晚自诩聪敏过人,你想想,这都会有多大,凭何永开人力物力,寻找一个故人还不容易,何需你代劳?”
小青狐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根本不是任何人的遗憾,他要是愿意与她重逢,早就可以做到。”
小青头顶好似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可是她还怀着一丝希望。
何永开一见他们两人便笑着迎出来,“杨小姐,访问写得好极了,对,今日有何贵干?”
杨小青清一清喉咙,“何先生,我们找到了殷秀兰。”
何永开一愣,但是随即笑道:“殷小姐此刻在永康银行任经理职。”
小青张大了嘴,原来他一直知道,可是她尚忍不住多嘴加一句:“殷小姐同你一样!未婚。”
何永开笑答:“那多凑巧。”
正在此际,办公室门被推开,莺声呖呖,“永开永开,我们要走了。”
小青转过头去,眼前一亮,她看到一位身段高佻打扮时髦明艳无比的年轻女郎,面孔好熟,是谁?对,小青想起来了,是当今最红的电影演员庄丽贞。
何永开立刻说:“丽贞过来见过《宇宙日报》记者杨小姐。”
庄丽贞半掩着嘴作娇嗔状,“你可没告诉我今天会宣布我俩婚讯。”
何永开笑,“这是《宇宙日报》的独家新闻。”
离开永开大厦之后,杨小青独自闷闷不乐。
小郭取笑她,“独家无意得此轰动新闻,还有何遗憾?”
小青无奈叹息。
小郭又说:“往事已逝,现在是他与段小姐地位悬殊,造成遗憾。”
议员:
警车呜呜赶到嘉友幼稚园,警察迅速行动,包围了那所平房。
途人虽不知发生什么事故,已渐渐聚集道旁看热闹,只见幼稚园负责人哭丧著脸,指手画脚向警务人员报告紧急情况。
这时,第一批记者也匆匆赶到,甲报问乙报:“家长知道了没有?”
“正通知他们。”
“疑犯胁持多少名儿童作为人质?”
“他冲进课室,用枪指吓,把正在上课的老师赶出,接著放走十名男童,现在仍有九名女生在内。”
“呵,此人甚谙心理学,知道女童容易受惊,好叫家长更为心痛,那么,他较易达到目的。”
“他有什么要求?”
“尚未提出。”
记者们拥到警察身边去。
电视台架起现场直播仪器,立刻作特别报告。
接著,家长纷纷来到现场。
那实在不算愉快场面,他们大都尚能维持镇静,可是个个面无人色,“要什么,给他吧,至要紧孩子们安全。”一位太太忍不住饮泣,另一个掩著脸坐倒在地上。
围观的市民既兴奋又焦虑。
“看,谈判专家进去了。”
“飞虎队来了没有?”
谈判专家来到课堂门口,伸手敲门。
里边那胁持人质的疑犯说:“进来。”声音十分平静。
专家轻轻推开门,他看到一个相貌端正的年轻人坐在课堂中央,孩子们在另一角落,乖乖坐著看电视上动画节目,年纪太小,只得三四岁,一时还不懂惊怕。
专家比较放心,放下一具无线电话。
“你有要求,可直接与警方联络。”
那人拨通号码要求:“我要若干甜面包及纸包牛乳,孩子们饿了。”
专家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有何目的?慢慢说,我们会尽量满足你,九个孩子太多了,不如放一半出去,场面较易控制。”
年轻人惨笑;“我叫冯志强,我是个失业汉。”他舞动手中的枪,
“我潦倒不堪,医生说我精神有问题,没人可以帮我,除了朱钜万议员,你叫朱钜万来见我。”
专家颔首,“朱议员的确是热心公益,乐意为市民服务的好人。”
“叫他来,他一出现,我会再释放五个孩子。”
专家知道此事宜速战速决,立刻离开现场。
警方即时通知朱议员。
记者们议论纷纷,“朱钜万会出现吗?”
“别人不会,他一定来,有这么好的宣传机会,他怎么会放弃。”
“可是疑犯手上有枪。”
“专家说,他可以保证那一把不是真枪,所以,当朱钜万引开他注
意,警察自然会在窗户一拥而入。”
“现在为什么不冲进去?”
“因为孩子们小,不用枪,他也可以伤害他们。”
“喂,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这下子百来架摄影机全部对牢朱钜万,你看他,脸上简直发出七彩神气光芒来。”
朱钜万与警方商议。
“肯定不是真枪?”
“朱议员,你还需小心,他可能藏有其他武器。”
他有点怯意,可是想到事成后市民会夹道欢呼,又蠢蠢欲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朱议员,我们很佩服你。”
警察帮他穿上避弹衣。
朱钜万慢慢走近课堂。
课堂门缓缓打开,疑犯冯自强立刻把五名小孩推出去,他喊道:“朱大人是青天大老爷,我这下子有冤可诉了。”
朱钜万忍不住笑起来,“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原来十分警戒的他不禁松弛下来。
这不过是他众多崇拜者之二他可以轻易说服该人,下一次竞选,他
会更以压倒性票数得胜。
“朱议员,请到这边来,容小民向你一拜。”
疑犯好似的确有精神病。
他在他对面坐下,丝毫不觉已经忘却警方嘱咐,他离得太近了。
他说:“冯先生,我先会请医生替你看病,然后,为你找一份工作,相信我,你一定会重新站起来。”
那冯自强神色黯淡,“可是,我的未婚妻却不会再回到我身边。”
朱钜万十分同情,“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大丈夫何患无妻。”
冯自强掩脸,“不不不,我永远不会忘记她。”
“她可是贪慕虚荣,弃你而去?”
“是,她意志力薄弱,禁不起他人引诱,与我分手。”
“何必挂念此等薄情女子,你是大好青年,只要发奋努力,将来出人头地,她一定会自动回到你的身边。”
“不,她不会再回来了。”
朱钜万抬起头来,“你这话何解?”
冯自强凝视朱议员,“她离开我之后,不久便为那人抛弃,羞愧后悔之下,自杀身亡。”
朱钜万忽然变色,“你──”
冯自强轻轻说:“朱议员,你应该还记得她的名字,她叫王凤儿。”
朱钜万刚想动,冯自强大力的手已经按住他。
埋伏在课室外的警员只听到一声枪响,还没来得及行动,又是另一
声。
他们冲进课堂,发觉议员与疑犯同时倒在血泊中。
孩子们正放声大哭。
记者们十分扰攘,“没想到事情这么快结束。”
“十九名儿童全部无恙。”
“疑犯突凶性大发,取出一管真枪,朝议员头部近距离开枪,杀人后自杀,原委完全不明。”
“议员朱钜万可以说是为公义捐躯,众家长感激莫名……”
临终:
那辆豪华大车在滂沱大雨中一直由风云湾驶出来。
富商罗国才坐在后座,十五分钟之前才同女友咪咪分手,此刻似还闻到她身上夜间飞行的香水味?
司机阿王嘀咕:“这雨下足一日一夜了。”
他把稳了软盘,一个转弯,说时迟那时快,在车头灯照耀下,他看到前面斜坡有大量山泥夹著巨石滚下,阿王喉咙发出惊怖的啊啊声,踏下刹车掣,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几十吨泥沙滑坡,刹那间埋住了车子,罗国才只觉得车子震动停住,眼前一黑,他已失去知觉。
不醒来倒也罢了,偏偏他又恢复了知觉。
嘴乾,头痛,一摸额角,有乾枯血渍,他身子因在车厢中,一丝亮光也无,四肢只能勉强动弹。
活埋!
他几乎没哭出来。
他记得左边座位袋里有一支笔型电筒,他伸手去摸索,找到了,万幸,他颤抖著打开,在微弱光线下,他看到了最可怖的情景。
车子前半截完全变了形,自车顶凹位看,那是受一块巨石撞击之故,阿王脖子向后仰,蜷曲一边,双眼睁凸,一看就知道已经死去。
罗国才叹口气,看清楚环境,他用力推车门,分纹不动,看看手表,是深夜十二时,离开咪咪家时才十点半,原来这一昏迷,就是个多钟头。
短短时间内,他由温柔乡堕进了地狱门。
他关掉电筒,静静侧耳听有什么声响。没有,万籁无声,世人根本不知他被困车厢,当空气消失,或是车顶吃不消压力下陷,他罗国才就会死在这里。
他叹了口气,忽然之间前半生的琐事一幕幕映进脑海。
三十年前乘搭机帆船偷渡出来,红星标记的炮艇就在后面追,机关枪声轧轧不停,他身边一个老妇忽然倒下,背脊有一小孔,血缓缓流出来
他找到亲戚家,在表叔厂里做小工,月薪二百,打杂,什么都干,勤奋好学,一句怨言也无,人人都喜欢他,特别是表妹。
三年后她下嫁他,他感恩图报,把一判小型制衣厂发展起来,生意蒸蒸日上,谁也没想到那穷小子会有如此上佳商业头脑。
可是罗国才心中一直另外有人。他喜欢慵懒、娇美、皮肤白督的女子,换了一个又一个,直到看见咪咪。
刚才,味咪像是想同他摊牌,懒洋洋提起:“爱管爱,可是离婚又是另外一件事呢,是不是?”
当时他不接口。只是笑,如果出不了这个车厢,味咪又会跟谁呢?
大儿出生情形历历在目,小小似红皮老鼠一点点大,哭声洪亮,他感动得流下泪来,一晃眼大学已经毕业,怎么叫都不肯回来,情愿在学堂实验室赚微薄薪水。
他一死,这孩子就可以承继十亿以上的产业。
奇怪,对妻子却没有特别怀念,他俩像是许久没有谈话,有什么喜庆场合,倒还总是双双出席,亲友见到他们二人之际,也是他们唯一见到对方的时候。
印象中她胖了许多,衣服颜色老是配得不对,珠宝太大件太俗气,发式换来换去不合适。
有一件事他是感激她的,自始至终,她未曾说过“如果没有我,你哪里有今天。”这种话。
有一次,他同她辨证一件事,要证明她做错了。谁知她笑一笑说:“你我之间,还论谁对谁错?”妻有妻的智慧,他从来不敢小觑她。
他很放心,妻早已习惯做寡妇。
这时,车顶发出吱吱响,糟,钢架受不住拗曲了,他开亮电筒,果然,好似有一只大手,把车顶像纸张一样团皱。
罗国才呻吟一声,浑身出汗,死不可怕,临终如此受折磨,却真像前生不修。
生意对手不止一人骂他并吞手法刻毒,有一日会没好死。
罗国才尽量把身体网成一团,就是该刹那了,他紧紧闭上眼睛,心中无限悔意,太多时间精力用来赚钱,太少注意到别人需要,明明一生之中,每一天每一刻都尽了力,为何还有这许多遗憾。
无比黑暗无比惶恐,他似看到故世父母伸手召他:“国才,现在你有空来陪我们吃顿饭了吧。”
他惨叫起来,一声又一声,在狭窄空间震得耳膜发痒,车厢空气渐渐耗尽,他呼吸困难,用脚狂踢车门,垂死挣扎,扰攘半晌,终于喘息著力尽而止。
罗国才流下泪来,束手待毙。
如果可以逃出生天,他一定退出江湖,结束恩怨,从头开始。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有人欢呼:“在这里了!”
“找到了找到了。”
“有生还者。”
他被救护人员自割开的车厢拖出,奇迹地毫无损伤,只需敷药便可出院。
阿王不幸殉职,家人接到通知赶来,呆若木鸡跌坐在医院大堂。
罗国才对前来访问的记者说:“我十分疲倦,我想回家。”
到了家门,看看时间,是凌晨三时,他已再世为人。
开了门,夜班工人闻声出来,惊讶地说:“先生你──”
妻在打麻将,听到背后有人,头也不抬,微笑道:“什么风把罗先生吹来?”恐怕又是一场通宵牌。
她并没有听说那场惊人意外。
浑身污泥斑的罗国才忽然明白了,付出多少,报酬多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妻子竟不知道丈夫在鬼门关蹓??回来,世界看样子有没有他都一样运作。
他反而心安理得,再无内疚,如常淋浴更衣。
他拨了一个电话给女友,咪咪惺忪地问:“什么事?”
她也不知道他遭到活埋,出了门,就与她无关,态度非常正确。
她俩临终,真的未必一定想起他。
空间:
连厨房与卫生间面积加在一起,马少光住的小单位不会超过三百平方尺,可是狭小的公寓里却住着六个人,到了晚上,下班的下班,放学的放学,更挤逼得难以转身。
这间公寓由三个人咬紧牙关,以分期付款办法购买,分廿年供款,他们是马少光的父亲、大哥与大嫂。
少光与妹妹尚在读书,而一切家务,自然落在母亲身上。
大嫂正怀孕,预产期在三个月之后,届时小公寓又将添多一名住客。
家里每个人都紧绷着脸,置业的喜悦一下子消失无综,生活压力使他们憔悴劳累。
单位里共两间小房间,大嫂与父母各占一间,妹妹睡在走廊上搭出来的阁楼里,而少光长期睡客厅。
一日,他听见父亲说:“少光还有一年毕业,找到工作,可望多一人帮手。”
少光吓一跳,他成绩不错,一直盼望升学,他可不想做一名办公室助理到老。
接着,他听到母亲附和:“是,少光是应该贴补房子供款。”一句话就判了儿子命运。
少光蓦然转过头去看牢父母,发觉他们面孔黝黑,皱纹深刻,连背脊都已佝楼,才五十多岁的人,已经衰老不堪。
不,少光在心中嚷:我不要走你们的老路,我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空间!
母亲随即去开了电视,声浪爆炸,充满小小空间。
妹妹皱着眉头说:“我到同学家温习功课。”
母亲即时斥责:“又该半夜三更才回家?你骗谁,天天做十多个钟头功课却科科不及格,别回来算了。”
妹妹像逃一样启门出去。
大嫂自房中惺忪地张望,“我难得歇一觉,将电视机声浪收细好不好。”
母亲佯装听不见,“少光,拨电话去问楼下三婶几时上来,好准备开抬搓牌了,我这个老佣人也该轻松一下。”
大哥立刻阻止,“妈,惠芬怕吵,你且看她怀孕份上,让她休息一下。”
谁知母亲一拍桌子就骂道:“我生你之际难道毋须怀孕。”
少光掩住耳朵,面前的功课再也看不进去,身畔嗡嗡声尽是父母兄嫂争吵之声。
实在住得太挤了,每件小事均会触发争执,连毛巾挂错钩子都惹人喃喃咒骂。
稍后婴儿出生,更加不堪设想。
大嫂几次三番说:“少光放尼龙床的位置只好放婴儿床!”
母亲为儿子争取:“婴儿当然睡你们房间。”
“房间那么小,怎么放得下。”
“把梳妆台拆掉不就行了,还化什么妆!”
“最好我们一家三口都搬出去,可是我们的钱要留下来。”
“父债子还都天经地义,你们说话要好听一点。”
“家家听到孙子出生都欢天喜地,就你们家媳妇怀孕要捱骂!”
天天吵三五回,少光希望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避一避。
慢着,反正妹妹出去了,且跑上她的阁楼躲一下。
少光钻进那宽四尺长十尺空气不大流通的阁楼,拉好门,闭上眼,争吵声仍然清晰可闻,可是他已经可以松口气。
就在阁楼上睡一觉吧。
渐渐争吵声远去,他看到自己置身在一条走廊之中,对着一扇白色的门,门缝有亮光透出,他身不由主,推开那扇门,一眼看到一个短发俏丽的少女温柔地向他招手,“进来,少光,进来。”
少光张望一下,只见门里似是一个宽敞的花园,绿草如茵,鸟语花香,这不正是他要寻找的空间吗?他十分向往,脱口问:“叫我?”
“是,少光,”少女笑:“随时欢迎你来。”
少光并不糊涂,他问:“进去了,可是出不来?”
少女的笑靥如花,“这样好地方,来了又何必走。”
真是好地方,少光鼻端可以嗅到空气清新芬芳。
正在陶醉,忽然听到轰隆一声,他自梦中惊醒,浑身都是汗,原来争吵不但没有停止,且已演变成武行,父子娶媳摔起家具杂物来。
大哥立刻陪妻子回娘家去,母亲拍着桌子号啕大哭,父亲大叫道:“少光,你给我争口气,快快找工作赚钱帮家,别让我临老吃这种苦头。”
少光惊怖地缩在一角。
他的功课显著追步,老师与他谈过几次,不得要领,他益发沉默里言,亦已停止替小学生补习,少光并没有同任何人说起!他几乎晚晚梦见那温柔俏丽的少女。
大嫂往往去了几天又回来,娘家想必也同样挤逼,亲人大概一般烦躁,处处是死胡同。
仍然天天吵闹,要不就冷言冷语,互相争着制造噪音,打麻雀,看电视、讲电话、做菜……都努力做到最大声,少光不敢吭声,躲在一个角落,可是大嫂仍然拉着地说:“少光呵,别拖累人,白住白吃总不行,你哥哥不过大你几年……”
少光觉得家人面孔狰狞刻毒,叫他害怕,相对之下,梦中少女更加温柔体贴,使他乐意亲近。
个多月后,大嫂早产,婴儿只得五磅多大,回到家来,不住啼哭,一天总共喂十次八次,大嫂忙得不可开交,睡眠不足,更加烦躁,小单位里充满火药气氛。
家人不再正眼看他,有时他转身不灵,大哥甚至厌恶地喝他走开,晚上亦灯光通明人来人往喂婴儿抱怨咒骂。少光许久没有睡好。
少光唯一安慰是与少女倾谈。
“你还在等什么?”她轻轻伸出雪白的手,“来呀。”
少光点点头,他握住少女的手,一步踏进去,呵,真是一座园子,流水淙淙,碧蓝天空,柔风拂脸,没有一丝嘈杂的声音,宁静平和,少光冲口而出,“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他终于找到理想空间,这里没有人会嫌他逼他。
马少光没有看到第二天早报上新闻,标题不算显著:《十六岁青年疑不堪功课压力堕楼身亡》。
愿望:
夜已深,这一带街道治安并不好,可是装扮艳丽的区少芬却丝毫不介意,她挥舞着晚装手袋的肩带,嘴里哼着歌,高跟鞋在行人路上敲出阁阁阁有节奏的响声。
她喝多了几杯,不,没有醉,但是有点亢奋,今天是她荣休的日子,一班姐妹帮她庆祝,呵,终于跳出火坑了,区少芬哈哈地笑。
她走着走着,忽然看到街角有微弱的灯光,是卖水果的摊档吗,她倒是想喝一杯橘子水。
加快了脚步,走近,区少芬诧异,只见巷口放着一块招牌,用红漆大字写着:许愿内进,费用全免。
这是什么玩意儿?
区少芬朝巷内张望,看到另外有一盏灯挂在一间铺位门口,铺内似有人影,区少芬好奇心起,忍不住踏着垃圾杂物,走进巷子。
在微弱的灯光下,她看到一个老扫人独自坐在张桌子面前,区少芬恍然大悟,原来是算命档摊,要不,就是看相的地盘。
她笑笑,刚欲离去,那相貌不扬的老妇抬起头来,区少芬却看到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
“小姐,许愿?”
少芬大奇,“许愿,许什么愿?”
老妇笑笑,那笑容诡秘,有股难以形容的吸引力,少芬不由自主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小姐,许愿,即是你把愿望说出来,我帮你成全。”
少芬睁大眼睛,“你是帮人达成愿望的神仙?”就凭这个档摊?真是意外。
老妇摇头,“不,神仙予人愿望,毫无条件,我不是神仙,故此,许愿人必需拿一些东西来与我交换。”
这时,少芬的酒意已经醒了一半,闲言大乐,笑说:“这倒是很公平。”
老妇也笑,“不过,小姐,有言在先,我不能起死回生,也不伤天害理,余者,什么都可以交换。”
少芬颔首,好,反正有空,就来玩它一铺,她清心直说:“我愿青春常驻,永不衰老,活到八十岁,也就是我目前的样子。”
老妇点点头,温和地说:“我明白,那,”她双目突发精光,“你得用你的良知来换。”
少芬听了这话一愣,忽然轰然大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举起双手,“我自动弃权。”
老妇问她:“何出此言?”
少芬苦笑,“我十五岁就到夜总会伴舞,今年廿五岁,已经升为领
班,昨日才带了两位十五岁的小姐下海,像我这种人有什么良知,即使有,也早已廉价卖给社会,无货再与你交换。”
老妇叹息,“你总算有自知之明。”
少芬耸耸肩,“看来,我只好同其他人一样逐日衰老,鸡皮鹤发,在所难免。”
老妇像是很欣赏她的坦率,“你第二个愿望呢?”
少芬完全知道她要的是什么,飞快说:“发财之道,我想要三亿横财。”
老妇语气挪揄:“够了吗?那,你要以来换。”
少芬呵哈一声,正中下怀,“多年来我就是靠这具皮囊谋生,如今宝刀未老。”
她骄傲地站起来,挺胸、收腹,双手撑着腰,在老妇跟前转一个圈,好让对方把货版看个清楚。
谁知老妇才看一眼,就嗤一声笑出来。
少芬微愠质问:“笑什么?”
老妇掩着嘴,“我要的是一具完整的、真纯的身体,柔软、温暖,原封不动。”
少芬并不笨,闻言冷笑,“那你要求太高了,现今哪有夭生丽质,统统借助手术刀,这里加一点,那里减一点,修修补补,整顿仪容,骤眼看上去也就是个美女。”
老妇相当固执,“不,你的躯体不合规格。”
少芬不服气,“那你这档摊永远做不到生意!”
老妇叹口气。“也许我要同管理阶层反映这个事实,否则,门市部要吃西北风。”
少芬不禁笑出来,没想到今晚有此奇遇。
老妇又问:“你那第三个愿望是什么?”
少芬忽然胭腆了,地低头沉哦,半晌才轻声说:“我向往爱情,活了那么久,经历如许多,却从未尝过男欢女爱滋味,盼你成全。”
老妇缓缓点头,“你可以达到这个愿望。”
少芬大喜,“拿什么换?”
老妇看着她,眼珠里宝光流转,嘴里吐出二字:“自由。”
“什么?”少芬吃惊。
“你听见的,自由。”
“呵不,”少芬用双手扼住脖子,“不是自由,你别看我干的是卑微的货腰生涯,可是我有我的自由:闲来与姐妹们搓几圈牌,逛逛时装店、买几件首饰,还有,我有选客的自由,太猥琐的可予拒绝。还有,我有交男朋友的自由,不英俊的还真不要,我不能拿自由来换任何东西。”
老妇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可是你说你向往爱情。”
“唷,向往归向往,”少芬骇笑,“付出这么高的代价我可不干,今夜我刚为自己赎身,我已辞职不干,自明日起,我将是一片花店的老板娘,我已脱离火坑,怎么可以再跳到油锅里?不不!”她把双手乱摇。
老妇挥挥手,“你去吧,我做不成你的生意。”
少芬不服,“唏,你的条件苛刻。”
老妇答:“不,你太精明,你很懂得珍惜现有的一切。”
少芬忽然笑了,温柔的说:“我想这是我得以存活的原因,始终在泥淖里,我仍自爱。”
天渐渐亮了。
少芬向老妇道别,临走时忍不住问:“你到底是不是神仙?”
老妇笑不可抑,挥手,“走走走,我祝你生意兴隆。”
少芬说:“很高兴认识你,在你身上,我学了很多。”
少芬离开那条巷子,哼着歌,舞动手袋,是呀,她也许一辈子得不到她的愿望,可是她是她自己。
会所:
江又盛是上海人,兴奋的时候,说话会带几句沪语:“张子干,我打听到一间会所,节目邪气盏。”
张某输了马,正没精打采,闻言并不见得十分高兴,只是淡淡地说:“你自己去欣赏好了,唔使益人。”他是广东人。
台北长大的李志深听见了,立刻道:“黑白讲!当然要有福同享。”
张子干这才问:“什么好地方?”
“是阮之忠与陈首文介绍的,说叫做weisuoclub,收费是比较贵,可是去过之后,你不会想到第二家!”
“有那么好吗?”,李志深纳罕,“你我走遍大江南北,什么没有见过,把精彩情形,说来听听。”
“据说可以包一间房间,请漂亮女孩子来陪酒跳舞。”
张子干笑,“咄,这有何稀奇。”
“据说私家房装潢像湟宫,而女孩子舞艺高超,世界水准,一边表演,一边脱衣服。”
李志深沉默了,“脱光吗?”
“可以商量。”
“什么价钱?”
江又盛写一个数目在纸上,交给两位淘伴过目。
张子干一看,“这倒还可以,我们三人合股,去开开眼界。”
“那我去接头,二位几时有空?”
“寻开心,随时抽空出来,哈哈哈哈哈。”
这样的男生,在都会中是很多的,酒色财气,均其所好,口口声声人不风流枉少年,工余四处乱找娱乐,越刺激越好,一掷千金,在所不计。
其实不久之前,他们也做过可爱白胖的婴儿,自他们文雅工整的名字可以看到,父母对他们也曾有过殷切的期望:又盛、志深、子干、文忠、首文……
母亲半夜起来喂食的时候,必定半明半昧地呢喃过:“宝宝快高长大,宝宝勤力读书、孝顺父母”,结果长大成年,却与母亲的盼望略有出入。
江又盛至喜研究哪一国哪一省的脱衣舞最冶艳。张子干嗜赌,一直图小刀锯大树,李志深路数更多,却仍然天天喊闷。
是什么令他们变成这样?也许可以怪社会。
说到尽头,这几位男土人生最大目的,不过是望世上所有财富及所有美女供他们片刻欢娱。
过了两日,江又盛悄悄地对张子干说:“原来那间会所还可以挑人。”
“什么?”张子干说:“我是花钱的大爷,挑我?”
江又盛连忙道:“不不不,我们挑她们。”
张子干立刻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他们旗下有名女人?”
“有,唱歌拍电影的全有。”
“别开玩笑,一流明星都找得到?”
“我想,二线的不会叫我们失望。”
“快去订房间,还等什么?”
三个人兴奋得要死,心甘情愿凑份子去开眼界。
由李志深开车,半夜十二点出发。
“地址为何如此偏僻?”
“那原是某阔佬的别墅,后来阔佬遭商业调查科抄家,别墅流落到这帮人手下,改变成为会所。”
会所门前静悄悄,由江又盛带头,按门铃,讲了暗号,付出现钞,门房才放三人进去。
在走廊里已觉气派不凡,墙上铺紫红色丝绒,地上是墨绿色地毯,水晶灯光芒四射,带座的小姐莺声呖呖,把他们领到贵宾房中。
三人但觉得人生若此,夫复何求,笑得嘴都合不拢来。
女待应取出一本厚厚照片簿,让他们挑人。
李志深飘飘然,伸手一指,指着一个青春歌星。
江又盛同女侍应说:“不会没有空吧。”
女侍应媚笑:“二十分钟内表演开始。”
张子干认异地赞道:“天下有这样神通广大的会所!”
三位男士喝美酒吃水果听音乐,心情有三分紧张,五分亢奋,二分风骚。
终于,宝蓝色丝绒帘子掀开,一个苗条的身形闪出来,那张雪白精致的面孔一点不错,正属那玉女歌星所有,三个男人的眼珠子与下巴同时掉下来。
只见那女郎婀娜地扭动身躯,轻轻曼妙地唱吟:“五陆少年金市东,银鞍白马渡春风,落花踏尽何处去,笑入胡姬酒肆中……”
李志深大乐,“这不是在说我们吗,哈哈哈哈哈。”
女郎十分有韵味地腿下第一层纱衣,江又盛怪声叫好,张子干哗哗连声。
李志深最直截:“物有所值。”
江又盛灌下一杯酒,迷醉地看表演。
只见那女郎肤光如雪,不知搽了什么粉,全身发出粉红色晶莹珍珠似的光芒来。
她身上只剩下一点点衣服了。
江又盛忽然忍不住,斯文尽失,站起来说:“脱光伊!”
张子干也唱道:“除晒倨!”
那女郎暂停舞步,咪咪笑,眼睛眯成丝一般,娇悄地问:“你们不怕?”
李志深大力摇头,“不怕不怕不怕。”
那女郎颔首,音乐继续,只见她背转了身,除下最后束缚,三个男人目瞪口呆,等她转过身来。
可是接着女郎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她像是在前面拉拉链,接着,双臂一反,似除下一件外套,可是,她身上不是已经没有衣服了吗?
接着,她转过身子,正面对着观众,娇媚地笑道:“三位先生,统统脱光了。”
她脱下的,是她的皮肤,整副粉红色的表皮,似件夹克似搭在肩上。
那三位先生先是雷殛似愣住,然后,像杀猪般嚎叫起来,夺门而逃。
啊!差点忘了告诉大家,weisuoclub,译做中文,是猥琐会所。
乖儿:
天气真好,公园附设的儿童游乐场里挤满人。
大多数是母亲带着幼儿在嬉戏。
除出张咏琴与罗月玲,她俩是记者,在同一间报馆任职,不,今日她们不是来采访新闻,她们偷得浮生半日闲,跑来公园散心。
当时两人吃着冰淇淋,享受阳光及新鲜空气,看着喧哗快乐的孩子,
觉得十分开心。
“咏琴,你也结婚吧,早点让我做阿姨。”
咏琴不以为然,“拥有是一种负担,拥有什么就得对什么负责,像我们这种工作,满天下乱跑,怎好意思养儿育女。”
“可是孩子们多么可爱。”
“是非常缠人的一种小动物,照顾到十七八岁才勉强可以独立。”
“太悲观了,五六岁已经不差了,可是我最喜欢一两岁那些小家伙。”
“你看。”
不远之处,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东西正在闹情绪,看仔细了,原来那小不点硬是要挣脱母亲的手,往沙池去玩耍,母亲抓紧地,他不耐烦,一定要推开妈妈,争持不下,放声大哭。
月玲奇这:“这么小,一餐不喂他,他就完蛋,干吗推开母亲?”
“争取自由呀!”
月玲讶异地笑,“真是人的天性。”
她们前边有一张空凳,一位少妇领着女儿过来,轻轻说“坐”,那小孩乖巧地坐下,一动不动依偎在母亲身边。
少妇转头向月玲及咏琴一笑。
咏琴颔首招呼,她注意到小女孩约三四岁,梳两角整齐的辫子,穿着花裙子,打扮得非常漂亮,不过暂时看不到她的脸。
月玲问:“你可相信三岁定八十这句话?”“某一个程度这话不错,好动的孩子长大了也始终活泼,有美术天分自幼便画画画,不过成年后学养与修养也可以改变一个人。”
这个时候,有一对四五岁的男孩子追逐突近,其中一个手中握着一把泥沙,撒向另一个,那个双眼被迷,大声乱叫,扭住对方来打。
月玲摇头,“太顽皮了。”
咏琴笑,“孩子越顽劣越聪明。”
“你真相信这个理论?”
双方家长终于赶来,拆开俩个男孩,互相道歉,拉着走开。
月玲听到前座少妇喃喃道:“这样淘气还成何体统,简直像强盗,幸亏不是我的孩子,囡囡,泥沙有无沾到你?”
上下检查女儿一番,替她拍拍裙子,递过水壶,让她喝水。
这边刚摆平,那边又出事,滑梯架上一个幼儿摔下来,虽然才三四尺高,也受了惊,擦伤了膝头,刹时间乱成一片,大人一见血便慌得六神无主,反而是随行的菲律宾佣人够镇定,取出身边带备的胶布贴上。
咏琴笑,“哗,真乱,真可爱。”
前座少妇又对女儿说:“囡囡,你不会乱走,你总是听妈妈话,对不对?”
小女孩抱住母亲手臂。
兜售氢气球的小贩经过,少妇买了两只,交到女儿手中。
小贩尚未走远,立刻被孩童围住。
咏琴说:“我们到另一边去看看。”
月玲按住她,“慢着,且多坐一会儿。”
咏琴看她一眼,不明白她为何留恋。
不到一刻,小女孩手中两只气球飞走了,小孩并无呼叫追逐,少妇连忙说:“不要紧不要紧,下次再买”,一边把女儿紧紧搂在怀中。
咏琴微笑,轻轻说:“也有听话的孩子,她母亲一定很开心。”
月玲不出声。
少妇继续讲下去:“我们才不会使性子发脾气,强头倔脑不听话,叫父母受罪,是不是,囡囡?我们是乖儿,永远不离开妈妈,一生都听妈妈话。”
又一个七八岁男孩因不愿离开游乐场而当众闹别扭。
咏琴笑,“哗,已经可以交女朋友了还这么贪玩,好没出息。”
月玲说:“他们都有独立的灵魂与,完全不受大人控制。”
“为什么要接制孩子们?我们在这里,不过是照顾他们生活起居,将来他们自有天地,自有作为,我们那一套也许已不合时宜,况且,即使学足你我,又有什么成就可言?”
月玲有点感动,“咏琴,做你的子女会幸福的。”
咏琴笑笑,“至少我家会有民主。”
这时,前座的小女孩靠住母亲的身子一动不动,那少妇无限怜爱轻声道:“囡囡累了,不要紧,我们回家去。”
她抱起女儿,那孩子的头搁在母亲肩膀上,转过脸来,月玲与咏琴清楚看到小孩有吊梢眼、厚嘴唇,正是唐氏综合症的特徵,那是一名弱智小孩。
咏琴轻轻呵一声。
月玲无言低头,少妇肯定是个伤心的母亲。
咏琴问:“你发现多久了?”
月玲苦笑,“当发觉那孩子实在太听话的时候。”
“她母亲好似并不悲伤。”
“那位太太会得过日子而已。”
咏琴忽然说:“可是我知道有些政权,真正希望人民世世代代蒙在鼓里,永永远远生活得似低能儿。”
月玲沉默一会儿才说:“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咏琴提高声音:“月玲,你我是否应自动转为低能,以讨好家长需要?”
月玲看着她:“你就太阳底下太久了,有点昏晕,来到树荫透透凉再说──”
冶游:
红的灯,绿的酒,跟前的人肤光如雪,大陈忽然叹口气,“少了丁成祖,气氛差很远?”
老李说:“去把他叫出来。”
“他不是谢绝应酬,半退休状态,已经不愿见客了吗?”
大陈笑骂:“我们算是客?你叫他不要装模作样,我连他的都见过!”
大伙轰然笑,“别夸张,怎么可能。”
“咄,骗你作甚,我们一起泡上海澡堂不知泡了多少年。”
众人颔首,“这倒是真的,在汤池里的确玉帛相见。”
阿伍说:“许多人找过他,他只是不愿出来相见。”
还是大陈有办法,沉吟一会儿,干掉杯子里的佳酿,“老谭,劳驾你,拨个电话给他,限他三十分钟来到这里来。”
“喂,别叫我去碰软钉子。”
“不会的。”老陈有把握,“你去告诉他,三年前他参股买的某只证券原来忘了脱手,现在已经涨上三倍,昨日大伙决定卖出,此刻有张五十万现金本票在等地来拿,他一定来。”
“哗,五十万就不归隐啦。”
“丁成祖这人最大的毛病是永远等钱用,动之以利,一定诱得他出山。”
一班猪朋狗友呵呵大笑。
“来,即管试试看,这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才把手提电话拿出来,小俞忽然说:“丁大嫂会不会怪责我们?”
大陈又有理论,“没法度,这叫做顺得哥情失嫂意。”
大伙笑不可仰,电话接通,老谭依样葫芦把话说一遍,只听得丁成祖的声音无精打采,一点不起劲。
“把本票寄给我好了。”
大陈抢过电话,“丁成祖,你总得签收呀。”
这句话合情合理,他吟哦一番,“那,找个清静点的地方。”
“蜃楼夜总会沙哈拉厅是最最幽静的地方,不见不散。”
挂了电话,众衰友损友开始打赌他会不会来,又问:“这种时候,他在家里干什么?”
“他在跟电脑下棋。”
“什么?”
“丁成祖的确是个有多方面兴趣的人,常识丰富,所以才能谈笑风生,因而任何聚会有他在场,生色不少。”
大陈掏出一张本票,众人一看银码,“哗,真付他钱?”
“可以叫他破戒,可是不能骗他。”
一位穿大红的小姐这时挺幽默地说:“真没想到各位是君子人。”
众人又大笑,丁成祖还没出场,大家已经乐透。
丁成祖在二十分钟后出现,众友人欢呼、鼓掌,大陈恭敬地递上支票,丁成祖签收,立刻转身走,却给小姐们堵住了出口。
大陈解围,“老丁,放松点,来,喝一杯,告诉我们,你为何突然转性,谢绝应酬?”
丁成祖沉默不语。
大陈不欲强人所难,“各位小姐,让丁先生回家去过古佛青灯的生涯。”
丁成祖反而坐下来干杯,“你们真想知道?”
“是,请说。”
丁成祖抬起头,缓缓道:“半年前,我照旧在某夜总会叫了所有没有台子坐的小姐出来陪我──”
小俞笑,“对,这叫做共襄善举。”
“别打岔!”
“听下去!”
“开了几瓶酒,喝得差不多,醉眼看出去,正是美女如云,良辰美景,独供我一人享乐,满足感悠然而生,工作压力骤然消失,家庭生活种种不愉快事亦荡然无存,乐不可支──”
“是,是,这也是我来夜总会消遣的原因。”
“正在最开心的时候,一位小姐忽然劝我:‘丁先生,别再喝了’,我纳罕地问为什么,她答:‘丁先生,你可知道你在喝什么?’‘咦,不是拔兰地吗?’‘不,丁先生,你在喝的是醋’,她自身后取出一大瓶浙江红醋来。”
大陈大笑:“于是丁成祖你有顿悟,打算跑到菩提树下好好思考。”
“可不是,”了成祖感慨,“已经喝得味蕾麻痹,干邑与醋都分不开,还喝下去干什么?”
众友忽然静下来,噫,言之有理。
丁成祖说下去:“我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点意思,便叫她陪我。”
阿伍听到此处,有点紧张,“你们去了何处?”
丁成祖答:“她的公寓。”
老谭道:“我知道,你遇上仙人局,被人捉了黄脚鸡,所以从此看破红尘。”
老李大声抗议:“喂,让丁某说下去好不好?”
丁成祖继续讲:“她住在一间小小简洁的公寓里,布置很大方舒服,我照例先付代价,好让她放心,然后醉倒床上。”
丁成祖忽而卖关子,停了下来,没想到他会是讲故事的好手。
大陈催他:“快把结局告诉我们。”
丁成祖轻轻地,一字一字地说:“半夜,我忽而醒了,往身边一看──”
这时小俞忍不住怪叫起来,“鬼,是鬼,那女子是鬼,你见鬼了!所以从此不敢再出来玩。”
大家连忙去把小敢接着,却也都紧张得要命,颤抖着问:“阿丁,是鬼吗?”
丁成祖苦笑,“不,不是鬼。”
众人寒毛凛凛,“是什么?”
“是一个男人。”
“什么?”猪朋狗友的眼珠子与下巴齐齐掉下来。
“诸位,我丁成祖已经迷醉得酒醋不分,男女不辨,那女郎是由男人妆扮,一直以为我有特殊癖好,从那天开始,我决定谢绝应酬,直到恢复辨别是非阴阳黑白的能力,诸位不会怪我吧。”
丁成祖深深叹口气,他站起来离去,这次,没有人再试图阻止他。
事实上那班人看看手中的酒,身边的人,疑窦顿起。
停车:
梁美宝把车子驶进那所巨型地底停车场,心底十分讶异,北美洲诚然什么都大,这停车场规模像个地下城,若不是标志清晰,迷了路,怕三两个小时都转不出去。
停车场通往一个商场,美实停好了车,把位置记熟,乘电梯去购物。
这是她假期最后三天了,打道回府之前,想买几件晚装回去穿,这边的晚装价廉物美,穿一次都值得,美实逛了两个多小时,满载而归,大包小包拎得透不过气来,若不是店快打烊,还可以买下去。
她有点累有点渴,原本想找个地方歇一歇,喝杯茶吃客三文治,一想,拿着这么多东西不方便,不如先回酒店再说。
商场有几片店已开始锁门,美宝与其他人客一样匆匆离去。
她记得车子停在p1,一出电梯,向左转,第m排就是。
可是当她出了电梯左转,看到m排,那里停着的却不是她租回来的本田房车。
那是一辆白色宝马,一位太太正把它驶走。
美宝怔住,别急,一定是停在p2,这时,美宝的心有点慌,手中的衣物袋也越来越重,她又乘电梯往下一层走,可是,仍然没有她的车子。
美宝顿足,开什么玩笑!她嘀咕,车子已纷纷驶走,停车场空了一大半,可以清楚看到附近并没有白色本田房车。
美宝巴不得扔掉手中的大小袋子,她有顿悟,忽然笑起来:逃难时千万别带身外物。
再往回走,乘电梯到p3,美宝额角已经冒汗,啊,皇天不负苦心人,原来车子停在这里,怎么会记错了呢?
别追究了,美宝掏出车匙,开了行李箱,把衣物安置好,坐到驾驶位去,松口气,她真是又饿又渴又累,马上回酒店吃顿丰富晚餐,浸个热水浴是正经。
她开动车子,停车场似在扩建,有许多地方铺了新水门汀,需要绕路,灯光忽然熄灭了一半,糟,莫非要关门了?
越急越见鬼,美宝绕了很久,不知怎地,又回到原路上来,她告诉自己:梁美宝,镇静默。
停停神,吸一口气,她终于看到新的标志,于是向街道出口驶去,呵,总算看见收费亭了,她愉快地把车停住,抬起头,预备付钱。
但是美赛看到的却是一个“休息”牌,牌上附着停车场营业时间:周日上午七时至下午七时,周末及公众假期中午十二时至下午七时,呜哗,在收费亭前边不远之处,是一道大闸。美实惨叫一声,连忙倒车,停在电梯附近,想重回商场,至多明天才来取车,可是通往电梯出口的门也已锁上。
她连忙自手袋掏出朋友借给她的环宇通电话,可是打来打去打不通,要命,在地库,无线电话打不出去。
这可怎么办好?美实瞪着眼,汗自背脊涔涔而下,先得保护自己,快躲进车厢,锁上,免生不测,这么大的停车场,什么事都会发生。
她奔回车子,刚打开门,想钻进去,已经来不及了,一只手搭到她肩膀上。
美宝憋了好久的情绪忽然崩溃,她尖叫起来,那人被她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一边也提高声音说:“小姐,我并无恶意,我是一名游客,在这所停车场迷路,待找到出路,闸口已经锁上!”
同是天涯沦落人。
美宝瞪着地,噫,也是华裔,穿便装,相貌端正,但是可否同舟共济?
她仍有警惕之心:“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地?”
“小姐,我在那一边看到你的车头灯。”
美实这才发觉车子引擎仍然开着,她连忙去熄掉。那年轻男子看看手表,“还需等十个半小时方可出去。”美宝颓然,“你看上去顶聪明,怎么也会犯同样错误?”他搔着头,“信不信由你,我明明记得车子泊在p1,可是却在p3找到,这才耽搁了时间,以致出不去。”
美宝一愣,不出声,过一会儿说:“喂,你不会有吃的吧。”他伸出手来,“我叫王志立,我车厢有一只苹果馅饼,刚自商场小食店买回来,相信还热。”
美宝哗的一声,虽然自三岁起母亲就教她不要跟陌生人走,现在饥寒交逼,也顾不了那么多。
她跟着王志立到他车子里,捧着馅饼就吃,“喂,你不会有喝的吧。”王志立笑答:“车子是我姐姐的,她有三个幼儿,所以车里一定有果汁牛乳。”
碰到救命皇菩萨了,吃喝过后,美宝又问:“喂,你不会有毯子吧。”
立刻有一张羊毛大披肩搭上来。
这王志立驾驶的是一辆七座位车,后座极之舒服,大可睡一觉,美宝脱掉鞋子,躺下。
王志立笑了,他喜欢她懂得随遇而安,“还有十个钟头,或许,我们可以闲谈消磨时间。”
美宝这才说:“告诉我关于你自己:你来自何处,干吗到北美洲这个埠来,家里有些什么人……也许讲完了天就亮了。”
王志立却说:“我实在不明白,车子明明停在p1……”
“你会讲粤语吗?”
“当然会,你呢?”
“那就别讲英语啦,看样子我们同样来自香港,我住阳明山庄,你呢?”
“好地方,我家在太古城,这次来是探访大姐与大哥……”
奇怪,这十来个小时很快过去了。
两个年轻人,被困在一个大停车场内出不去,坐在狭小的车厢内攀谈,忽然成为患难知己。
第二天七时正停车场闸门重开,看见天日之际两人欢呼不已。
出去后不出半年他们就订婚了,梁美宝与王志立仍然不明白,那一天他们怎么会找不到车子,却万幸找到了对方。
节目:
林舜芳与吕一光坐在电台的录音间里主持一个叫《听你心事》的节目。
这个节目以时下最流行的问答方式举行:听众把他们心中的疑难通过电话提出来,主持人以心理医生自居,设法开解听众的烦恼。
难题是否真的可获解决并不重要。
这个都会四处都是寂寞的人,能在收音机里听到主持人温言安慰,已是一项收获,对牢电话呢喃半晌,心灵平静下来,这些听众也已心满意足。
林与吕主持的节目相当受欢迎。
一般评语是,林舜芳有一把温柔的声线,意见温和,总是劝人忍耐,而吕一光则较为刚毅,对听众的处境如同身受,有时候颇为激动。
两个主持人配合得很好,一唱一和,电台每天晚上的电话线应接不暇。
今晚他俩的工作已经开始了半个小时。
林舜若发觉拍档精神欠佳,心不在焉。
在广告时间她提醒他:“喂!阿吕,别嬉戏,请集中精神。”
阿吕用手抹一把脸,“我有点累。”
时间一到,舜芳连忙抖擞精神,对牢麦克风,用最亲切真诚的声音说:“通过空气,与你们谈话的是林舜芳与吕一光,节目叫《听你心事》,现在我们继续接听听众电话。”
电话接通,是一位哭泣的女士,开口便说:“他要离开我……”声音无比哀怨,如怨如慕。
林舜芳立刻说:“请你镇静下来,先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
那位女士充耳不闻,自顾自倾诉:“已经在一起四年多了,生活费一概由我负责,现在,他又找到另外一个女子,比我年轻,以及赚更多的钱……”
林舜芳说:“以你看来,这段感情还有挽回的希望吗?”
这时,吕一光掏出手帕来,频频抹额角上的汗,他的面孔有点涨红。
林舜芳警惕,在拍字簿上写:“你身子不舒服吗”,递高给吕一光看。吕一光解开衬衫颈喉钮扣,取过拍字簿,写一个大大的“闷”字。
林舜芳一味敷衍那位女听众:“既然已经到这种地步,索性与他摊牌吧,叫他作出取舍。”
女士依然饮泣,“可是我爱他。”
吕”光在这个时候,忽然拍了一下桌子,大声道:“你们两个人根本不晓得什么叫爱,爱是尊重,爱是容忍,爱里怎么会发生这样丑陋的事!你们所知道不过是私欲──”。林舜芳慌忙按住拍档,“这位女士,我们先听一首歌,回来再继续谈论你的处境。”
待流行曲播出之后,舜芳厉声问吕一光:“你今晚是怎么了?想砸了饭碗吗?”
吕一光瞪着舜芳,“你厌不厌,腻不腻?整个都市都是这种神经有毛病的人,拨电话给电台,对牢陌生的主持,倾诉他们最黑暗最丑恶的私隐,又哭又笑,如疯如癫──”
“一光,这只是一份工作。”
“我不想再做下去!”
“请你控制自己,至少做完今天,”舜芳警告他,“这是一个直播节目,请放点尊重出来。”
外边控制室的职员已发觉有点不妥,按钮问录音间的主持,“没有问题吧?”
舜芳连忙说:“什么事都没有,继续做节目。”
那位女士仍守候在电话的另一头,哭声已止,声音呢喃:“我不能离开他,他给我的满足,不能在别人身上找到,相信我,那种感觉……”
舜芳似感染了吕一光的气忿,忽然一改常态,冷冷地问:“那么,你是自甘作贱,与人无尤了?何必打电话给我们浪费时间?你需要到心理医生处好好接受治疗。”
那位女士挨骂后并没有挂绿的意思,她显然已经服下兴奋剂,格格声笑起来,“让我说下去,林小姐,我一向佩服你”
林舜芳没等地讲完,啪一声把电话截断,“另外一位。”
这时吕一光哈哈大笑,“骂得好,舜芳,我同你天天晚上坐在这里听这种肮脏电话,那些猥琐的言语进了耳朵又洗不出来,真是虐待,这类电话若是打到寻常住宅去,事主可以即刻报警求助,而你我却还得温言安慰那些变态的人,我真想不出还有什么职业比这更可怕。”
控制室想截住这番话已经来不及。
外头大乱,“吕一光,你是怎么了?”
“马上中断节目,改播音乐。”
“快去叫上司,出了乱子了!”
“吕一光,你马上出来。”
“还有你,林舜芳,你们俩立刻离开直播室!”
吕一光冲动地去锁上录音间的门,“岂有此理,把我们当什么!”
林舜芳温言说:“打开门,我们出去。”
吕一光受她声音感动,“好,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林舜芳答:“你说得对,这种节目做多了,主持人先会疯掉。”
吕一光打开录音间的门走出去,看见上司老曾叉着腰瞪着眼睛咬着牙,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他身后的小张及小方立刻窜进录音室,代替了林舜芳和吕一光。
他俩丢了差使,可是节目持续下去。
回家途中,林舜芳在车上扭开收音机,这是另外一个电台,可播放着类似的节目。
听众的电话接通:“我今年廿四岁,可是有三个女朋友,其中一个是我母亲的同学,今年已经四十二岁,我们相处奇妙无边,嘻嘻嘻……。”
节目主持人是个年轻女子,听到那淫亵的笑声,不怒反笑,搭腔道:“你其余那两个女朋友又是什么年纪?”
林舜芳关掉收音机。
失夜:
那一天是李秩馨六十诞辰,他是都会中钜富之一,白手兴家,誉满全球,一个人在一生中可以做得到的,他已完美达成目的。
生日宴会只请了至亲友好,气氛融洽,李氏又亲口宣布把若干产业拨至子女名下,顿时欢笑满堂,皆大欢喜。
退席时他说:“我一个人乘车兜兜风。”。
司机已跟了他超过四分之一世纪,家人自然放心。
一路上他很沉默。
庞大的黑色名贵房车在路上滑行。
奇怪,每个记者在访问完毕之际,都这样说:李秩馨应该没有遗憾了。
是吗,真的如此吗?
车子经过一座古旧建筑物,灯光通明,张灯结彩,有许多孩童进进出出。
“阿佳,停车,对面是怎么一回事?”
司机转过头来,“是一间教会学校举行责物会,我孙女就在此就读。”
李秩馨似被那天真热闹气氛吸引,“下车去看看!”
“晚会就快结束了。”
“不要紧。”
司机停好车子,陪东家走到教会门口。
一个七八岁小女孩捧着两只盒子走过来,“这位先生,你愿意参加抽奖吗?”
李秩馨笑着说:“愿意。”
“那么,”小女孩双眼亮晶晶,“请你把捐款放进这只盒子里,然后抽奖。”
李秩馨是个生意人,不由得问:“奖品丰富吗?”
小女孩老气横秋地答:“令你意想不到的满意。”
李秩馨笑不可抑,“好。”
他掏出身边所有现款,塞进捐款箱,然后在抽奖盒里抽出一只信封。
那小女孩说:“谢谢你。”跳蹦蹦走开。
司机说得对,晚会已经结束,家长们领孩子回去,工作人员准备关上大门,彩灯逐串熄灭。
李秩馨回到车上。
他打开信封,抽出信纸,把上面的讯息读出来:“多谢你,慷慨的先生,你的奖品十分名贵,你可以选择你生命中最珍惜但是经已失去的一夜来重温一遍,祝你幸运。”
什么?
李秩馨一震,连忙把那短短几十个字再看一遍,一点不错,他的奖品的确那么奇特。
他接着失笑,这不可能是真的。
司机说:“到了。”
原来车子已经停在家门。
李秩馨早几年已与妻子分居,年轻的女朋友却到巴黎购物去了,他一个人正好静静地坐在书房沉思。
一生中最珍惜但又失去的一夜。
如果可以的话,他会不会回到少年时期,去见婵玉呢。
那是他故乡的小女朋友,容貌长脸,额角有颗小小红痣,爱笑,时常过来问:“秩馨哥在吗”,他非常喜欢她,一见到她便满、心高兴,那种飘飘然感觉,以后再也没有在别的异性身上享受过。
可是他走了没多久,听说她也就嫁人了。
想到这里,李秩馨叹口气。
他更衣休息,不知怎地,一躺到床上,便陷入深睡。
他听到呜蛙声而惊醒之际,根本不知那是什么声响,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时候,他像是被人自坟墓中唤醒,有点无奈,也有点不耐烦。
醒了,才发觉站在一片空地上,远处一间屋子里有灯光。
他模向前,发觉小路至熟悉不过,晃眼来到门前,他推开门,看到一位少妇坐着正在补衣裳。
她听到声响抬起头来,看到他,无比喜悦地站起来,“馨儿,你回来了。”
李秩馨踏前一步,“妈,我回来道别。”
母亲容貌秀丽,出奇地年轻,用手楼着他肩膀,“我就说你不会不告而别。”
他满心歉意,“妈,我决定到上海去找出路,学做生意,发了财才回来。”
“那也好,几时出发?”
“今夜有船,水手陈七说可以让我躲在仓底不收船资。”
母亲颔首:“家乡不够吃,留你不住。”
“我这就走了。”
“他们都说你不告而别,馨儿,我就知道你不会叫妈妈挂念,你是好孩子。”
他落下泪来,“妈妈,我这一去,恐怕要好几年。”
“不相干,男儿志在四方。”
“那我走了。”
母亲自枕头底下摸出两枚煮熟的鸡蛋塞在他口袋里,静静送他到门口。
她脚步是那样轻盈,李秩馨忽然醒觉到,母亲早已逝世,怎么可能站在乡下家门口,送他?
他也早已发迹,在都会中扬名立万,怎么可能回家拜见母亲?
“妈妈,”他抓紧了她的手,汗涔涔自额头淌下,“妈妈。”无限依依,知道不能久留。
“馨儿,”母亲微微笑,“你自己保重,这是你我母子,最后一次相见。”
一惊之下,他真正醒了,自床上跃起,天色已经微明。
他愣住一会儿,半晌才默默抹一抹润湿的眼角。
十四岁那年一个秋天的晚上,他偷偷离家上船,他没有向母亲道别。
他胸怀大志,他怕母亲阻止,他不甘心一生为地主做长工,他决定不告而别。
这些年来,他一直内疚没有向母亲道明去向。
今夜,他回去了。
他不知道谁达成了他的愿望。
神医:
吕绰基医务所在郊外一幢别墅内。
诊症室的空气调节偏低,病人等了一些时候,穿着粉红色时髦套装的她觉得有点冷,开始瑟缩,幸亏这个时候,吕医生进来了。
“朱伊娜女士,你好。”
朱伊娜朝医生点点头。
穿着白袍的吕医生轻轻坐下,凝望病人。
朱女士牵一牵嘴角。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朱女士鼓起勇气,“医生,我希望你帮我恢复青春。”
吕医生笑,“请坐,朱女士,让我们一起研究你的情况。”
医生取过一架宝丽莱照相机,替朱女土正面侧面拍摄照片。
然后他把照片当资料收进电脑内,在电脑萤幕打出来。
萤幕上的朱伊娜的确青春不再。
她眼圈、脸颊、两聪、下巴的皮肤与肌肉都已经松下来,五官被扯得朝下弯,看上去苦涩憔悴。
脸上精心地敷着厚粉,长发体贴地遮着额头,可是仍然不能瞒过任何人。她早已经过了中年了。
朱女士看到萤幕上的映像,喃喃道:“早些时候,我是个人见人爱的可人儿。”
吕医生像是早已习惯此类病人,温和地笑答:“我肯定是。”
他看牢萤幕,利用素描笔处理朱伊娜的面孔。
“这里,这里与这里需要修理。”萤幕上的面孔立刻减少了皱褶与苦纹,“朱女士,你以前也请教过矫形医生吧,不过,局部整形的缺点是不够自然,必须整体配合才能获得最佳效果。”
朱伊娜看着萤幕上的自己起码年轻了十多年。
吕医生接着说下去:“我将把你的脸皮掀开,拉紧肌肉,除掉不必要脂肪,把多余的皮肤剪掉,然后逐部分缝好,”他笑笑,挺幽默地说:“你看上去,会像新的一样。”
朱女士的声音有点沙哑,“就像萤幕上所见那样?”
吕医生一愣。
“般病人,看到电脑修改过的容貌,已经惊喜雀跃,接着会问医生痛不痛,还有,需要休养多久,以及收费若干等,可是朱伊娜看上去神情木然。
吕医生咳嗽一声,“你可以转一个发型。”
萤幕上肖像的发型立刻改变,盘上头顶,看上去更加配合身份。
吕医生又说:“也可改穿较为古典式样的服饰。”
他替映像换上旗袍。
这时,电脑萤幕上的朱伊娜已是一个外形高贵,精神奕奕的漂亮中年女子。
吕医生自觉十分满意,转个头来,“你觉得怎么样?”
朱伊娜却反问医生:“她看上去似几多岁?”
医生想一想:“三十七八。”
朱伊娜握紧拳头,“不。”
医生扬起一角眉毛,看牢病人。
朱伊娜站起来,拉一拉身上短裙子,整理一下外套,拨一拨长发,“吕医生,那不够好。”
医生奇问,“你想怎么样?”
“三十八岁太老了,医生,请你帮个忙,我要你把我恢复二十五岁模样。”
医全沉默。
朱伊娜急了,“回答我,吕医生,你是神医,告诉我你做得到。”
吕医生抬起头,看着这个妆扮与实际年龄相差三十载的病人,声音平静而体贴:“朱女士,我们都曾经年轻过,当青春消逝,我们也都怀念那较美好的岁月,彼时,我们有精力有时间有盼望有勇气,可是,人总会老,随着年龄增长,我们得到智慧──”
朱伊娜骤然打断医生的话,“二十五岁!”
医生无可奈何地摊摊手,叹口气,苦笑,指着萤幕说:“我只能做到那样。”
朱伊娜不肯放松,“不,吕医生,别骗我,你的工夫远不止如此。”
吕医生只得说:“我还可以帮你修理身段:胸、腰、臀以及大腿,均可以恢复紧窄修长。”
朱伊娜忽然笑了,露出黄色带烟渍的牙齿,“不,医生,我不要做中年人。”
吕医生觉得自己已经尽了力,“朱女土,不幸我帮不到你。”
朱伊娜看着医生,“你不必再推搪了,吕医生,实不相瞒,我是叶向荣夫人廖小茵介绍来的。”
吕医生一怔。
朱女士打开手袋,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吕医生,“叶夫人说,你不会推搪我。”
吕医生接过名片,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上一次更长。
朱女士怕他变卦,用言语相逼:“叶夫人说,你的诊所得以维持,靠她大力资助──”
吕医生扬扬手,示意朱女士噤声,接着,他抬起头,冷冷说:“请跟我来。”
朱女士知道她胜利了。
她跟在吕医生身后,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越走越冷,她牙齿忍不住轻轻打战,终于,他们在一所精钢制成的房门处止步,吕医生把手掌按到锁上由电脑辨别真伪。
轻轻哈地一声,库房门打开。
朱女士睁大双眼与嘴巴,柔和光线下,只见库内摆满了一只只玻璃柜,柜内,是一具具静止的人体。
吕医生的声音更加淡漠,“他们都是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却不觉得生命可贵,浪掷青春,死于非命,朱女土,你可以挑选其中一具躯壳,让我替你做脑电波转移手术,那么,你可以像叶夫人一样,再次享用二十五岁的身躯。”
朱女土浑身战栗,双腿不听使唤,渐渐放软。
吕医生说下去:“十二号眉目清秀,脸型五官有点像你,可加考虑,三十七号相貌较为平凡,可是有一副人人羡慕的身材……”
结尾:
徐和平趁着他生命中最后一个暑假到欧洲旅行。
最后的暑假?因为明年大学就要毕业,象征着一个阶段结束,他不是不喜欢工作,但是那到底是完全另外一回事,像所有学生一样,他对校园恋恋不已。
能作乐时且寻欢,他同自己那样说,于是他背着背包出发到欧洲。
先到北欧维京出生地,然后是英伦三岛,再拐弯到法国与德国,蒙地卡罗自然是非去不可之地,继续到意大利、希腊、康士坦丁堡、坦矶亚,最后一站是西班牙。
徐和平漫游个多月,人越来越瘦,皮肤晒成古铜色,精神却十分闪烁,简单的两件衣服穿得几乎要打补钉,平日吃的不过是开水面包,可是他留恋忘返,真想成世浪迹欧洲,不再回家。
途中遇到不少同道中人,和平居然还算粮草充足,他身边带着若干美金,替其他年轻人解过困。
西班牙是最后一站,他开始惆怅。
过几日就要回去了,得摊开报纸看聘人广告,还有,添置西装领带,挟着文凭去见工,从此为五斗米折腰,直至他的青春小鸟被扼杀在公文之中……
可怕,和平掩着脸。
他坐在布尼奥尔镇的市中、心广场休息,广场那一边聚集的是白鸽群,这一边则是游客。
有人见他伤神,问:“嗨,你没事吧?”
和平抬起头来,“没问题,噫,今天市集为何如此热闹?”
一个少女告诉他:“这是八月最后一个星期四,此地举行拉多麦利娜节,掷番茄庆祝,明白吗?”
和平大喜过望,“互掷番茄?”
“嗳,市集那头免费供应熟透大番茄,男性专挑美丽的女郎调笑,掷得她们一头一脑──”
和平张大眼睛,“不会惹恼她们?”
“当然不,今日是纪念城里守护神,百多年规矩了,掷完番茄之后,大家一起拿着水喉清洗激战后的残局,来,欢迎你加入游戏。”
和平毫不犹疑跟着大队出发。
天下居然有这么好玩的事情,岂容错过。
到了市集西端,已经有人塞番茄到他手中,只见处处张灯结彩,乐队演奏,少女少男一字排开,互相扔番茄,双方浑身染得嫣红,笑声、娇吆声、斥责声不绝,见到喜欢的人,可以追逐掷之。
和平咧开嘴笑,蔚为奇观。
正在观赏风景,忽然啪的一声,左胸开了花,中了一只大番茄,连籽带汁炸开,低头一看,胸前一片红,像是中了一枪似的,浪漫激情兼备,谁,谁惹他?
和平抬起头,看到一个标准南欧美女,正对着地微微笑,那女郎有波浪长殇发,大大褐色鹿样双瞳,象牙白皮肤,穿着极薄的白绸裙子,身子摆动一下,示意对方进攻。
和平实在忍不住,将手中番茄还掷,那果子不偏不倚落在女郎胸前,薄薄白衣遭汁液染湿,变成半透明。
年轻的徐和平呆呆地站着。
女郎伸手招他,用英语说:“来,来。”
来就来,人不大胆枉少年。
女郎伸手握住和平的手,欢呼一声,往市集东面奔去。
途中他俩继续迎战,和平只觉、心旷神怡,他知道即使活到八十岁,可能也没有机会重复今日快乐的情绪。
将来,他也许会旧地重游,但可能偕妻儿住在五星酒店中,嫌天气炎热以及食物不够水准……
走进石板小巷,是一列民居。
那女郎抄起一桶水,泼向和平。
和平不甘后人,亦朝她泼水。
女郎索性站在水龙头底下冲洗头发。一连串水花激起水珠,在夕阳底下看来,宛如水晶洒了一地,女郎笑声好比银铃,倩影衬着蓝天白云,美得令和平、心悸。
呵,年轻真好。
女郎洗净头发,取来白酒面包,与和平坐在晒台底下享用,两人的衣服渐渐乾了。
和平凝视她的大眼睛。
她轻轻问:“你……可想跟我来?”
和平毅然答:“是!”
他握紧她的手,陪她走进窄巷。
巷上墙与墙之间搭着晾衣绳,大小衣物似万国旗似飘拂,和平已经豁出去,今日,他决定随遇而安。
这必定是小镇比较贫穷的一角,和平看到垃圾堆及污水流过,饿猫咪呜咪呜地叫。
女郎停住脚步。
她推开一扇未曾锁上的门。
屋里只得简单的家具,她示意和平坐下。
女郎笑脸仍然甜蜜,她轻轻过来,双臂围绕住和平的脖子。
正在此际,和平发觉屋内另外有人,他转头看,只见一瘦削佝传的中年汉子捧着一盆洗罢的衣服走进来。
女郎变色,挥手曰:“去!去!”
那人服从地退出。
和平疑窦顿生:“那是谁?”
女郎收敛笑意:“如果你欲留下,一百美金。”
和平愕住半晌,真没想到那么美丽的事情会有那样的丑陋的结尾,他默默掏出钞票放桌上。
女郎满意地收起美金。
和平问:“那男人是你父亲?”
女郎答:“我丈夫。”
和平冲口而出:“为什么?”
“我需要一个忠诚的人来服侍我。”
和平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陋巷。
这的确是他最后一个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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