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法庭上,王志添仍然不肯屈服。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太好了,我很感激你,你样样为我设想周到,你是我的恩人,因此我一日比一日敬畏你,我不敢逆你意思,也不想在任何事上与你争辩,见了你,我连忙把头低下,像小学生见了训导主任,这种关系已经继续太久,我觉得痛苦多于快乐,只想结束它。”
培贞吃惊,“可是,我对你好,是完全无条件的。”
王志添听了这话,忽然仰起头,惨笑起来,“你的条件,就是要拥有我。”
“不,”培贞嚷:“这是不对的,你误会了,你贪新志旧,贪慕虚荣,见到更好的,立刻丢弃旧人,然后捏造借口,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王志添,我只不过是你一块踏脚板!”
旁听者哗然,法官大力敲惊堂木。
培贞怒不可歇,指着王志添说:“我要求赔偿!”
就在这时候,闹钟响了。
培贞在模糊中醒来,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是何钟数,只觉头痛口渴,一看时间,已经早上七时。
不管她愿不愿意,一天又开始了。
回到办公室,培贞才有时间想起昨日的梦。
她抽空到银行,把那张巨额涯票存进去,在梦中,她要求赔偿在现实世界里,她果然如愿以偿,从此以后,她与王志添没有任何关系,一刀两断。
比起人家人财两空,地丘培贞不算太差了。
永颜过来找她说话。
她坦白告诉永颜:“王老添把学费加倍还了给我。”
永颜讶异,“那多好,你手头上居然有一笔钱了,这等于强逼节蓄,你这人,好比光棍,平日一毛余钱也无,现在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培贞低声说:“怕什么,我有一双手。”
“小姐,手有做不动的时候。”
“起码还能做十多廿年吧。”
“打算把钱买房子?”
“这是王志添用来替自己赎身的钱,可是,他才毕业,一无所有,因此可知,这笔数目由他爱妻代支,你说他是不是糊涂,还清一个女人的债,又欠下另一个女人的钱,利叠利,一辈子还不清。”
“咄!”永颜说:“那是他的事,你何用替他担心,这种小白脸,有的是办法。”
永颜说得对。
一步一步,他跳上去,爬上去,一下子就到达青云路。
“今天晚上大伙儿到老张家玩,你要不要来?”
培贞摇摇头,“乏味。”
“这些年来,王志添也把你宠坏了,挖空、心思陪你到处玩,什么新鲜地方都去遍,现在,你才不屑与我们开同乐会。”
培贞辩白:“不,我心情欠佳才真。”
永颜笑,“得了。”
下了班,培贞忽忽赶到李医生诊所。
“躺下来她便说:“我做了一个梦,在法庭上向王志添索偿。”
“你觉得他欠你?”
培贞答不上来。
“你们在一起,也有过快乐的时刻吧。”
培贞坦白答:“有,数之不尽。”
“说来听听。”
“他是一个极之懂得生活的人,与他一起,不愁无聊寂寞,即使坐在小咖啡馆,他也使我觉得尊重。”
“呵,太难得了。”
“是,我深爱他。”
“曾经深爱过,总比没爱过好。”
培贞苦笑,“都这么说。”
“有得必有失,培贞。”
“我知道。”
“如果可能,你想问王志添要什么?”
培贞杲住了。
“你想他同你结婚?”
“不不不,医生,”培贞把手乱摇,“这种见利忘义的人,拾到都要哭三声,我才不要同他结婚,谁知道什么时候,他看到所谓更好的,立刻抛弃身边人。”
“你明白这个道理就没有问题。”
“是,我心里渐渐清楚了。”
“那么,你问他索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那只是一个梦。”
“可是在你、心底,你的确认为他欠你一些什么吧?”
“也许是时间。”
“然而时间总是会过的。”
“没有他,我可以把时间用在别人身上。”
“培贞,当时你不是没有选择的。”
培贞说:“是,你讲得对,我只爱他一个人。”
“对,别人虽然比他忠厚,可是你不喜欢。”
“呵,原来是我自己的选择,并非命运安排。”
“所以,分析下来,他其实并不欠你什么。”
“我的感情,我的心血……”
“培贞,但当其时,你是快乐的。”
培贞黯澹地笑了,“是,你说得对,我非常快乐,他们说我脸上发散着一层晶光……所以我不甘心,我想那样的快乐永远持续下去。”
“培贞,没有什么是永远的。”
“是,医生。”
医生吁出一口气,这个病人聪明,一下子就大澈大悟。
“我明天再来。”
李医生微笑,“也许,你已不需要覆诊。”
培贞说:“我喜欢这里。”
她离开了医务所,觉得心头十分空虚,夜未央,到什么地方去好呢?
不如往老张家去。
他新搬的家在郊外,请一班同事去玩。
培贞知道地址,她先买了一篮水果,再打电话通知老张她在途中,然后驾车直赴张宅。
真没想到是那么好的地方。
小小泳池,正规网球场,张太太做了丰富的自助餐,客人边吃边谈,有些唱歌,有的下棋,有人打球,无拘无束。
培贞见有酒,自顾自喝起来。
见到楼梯底下有一架绳床,躺上去,荡漾一番。
她闭上双目。
是,她与王志添曾经度过无数快乐的时刻。
不过,此刻已完全过去了。
张太太走过来,“培贞,疏于招呼,人太多了,对不起。”
“不不,我这样很舒服。”
“你累?要不要到我房去休息一下?”
“不用,唉,真失礼,永远像睡不醒。”
张太太怪同情,“看你们也真可怜,娇滴滴女流之辈,统统得披挂上阵,难怪累,来,我替你斟多一杯。”
张太太体贴地走开。
培贞干掉手上那杯酒。
她没有看见永颜,永颜不知混到什么地方去了。
绳床轻轻里着她,使她觉得舒服安全。
说也奇怪,培贞竟堕入梦乡。
啊,又是那条走廊,又是那两道大门。
大门打开之后,培贞又置身在法庭之上。
原来审判还没有结束,她是原诉人,王志添是被告。
不知后地,培贞已不愿在这所法庭内出现,她想离去。
可是法官大声说:“继续盘问被告。”
培贞走到王志添面前,忽然、心平气和,像对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她已经无话可说,“法官,我没有进一步问题。”
可是法官笑了,“问他他是否爱你。”
培贞看着王志添,“曾经一度,你总算爱过我吧。”
王志添的表情软化,“是,”他勇于承认,“我在情绪最低落的时候遇见你,你鼓励我,支持我,彼时我深爱你。”
“谢谢你,”培贞说:“法官大人,我再也没有问题。”
这时培贞的律师站出来说:“传证人刘思敏。”
现场一阵骚动。
刘思敏,她便是王志添的新婚妻子,培贞不禁伸长了脖子,她与群众一般好奇。
只见一个子小小的年轻女子走向证人席。
她穿戴着最考究的衣饰,面容秀丽,化敉精致,可是,全身给人一种紧绷绷的感觉,且一丝笑容也无。
丘培贞仔细打量她。
忽然之间她笑了。
何需自卑,无论外型内涵修养学识成就,她丘培贞都丝毫不差,刘思敏唯一占优势的,不过是她的家庭背境。
培贞忽然发觉,损失的人是王志添。
他舍却并肩作战的伙伴,去迁就一副丰富的妆奁。
培贞觉得可惜,其实只要王志添稍候三五载,她就可以赚到这份身家。
不过,也许他等不及了,也许,他爱上了刘思敏。
意外的是,培贞发觉她在微微笑。
培贞低下头,真的过去了。
律师问:“刘思敏,你知道你丈夫的过去吗?”
辩方律师站起来说:“我反对,法律上妻子不可顶证丈夫。”
法官喝道:“反对无效,这是一个梦,梦里什么都可能发生,刘思敏,回答问题。”
旁听席哄然大笑。
刘思敏板着一张脸,轻轻答:“我全知道。”
“由他亲口告诉你?”
“不,好事之徒纷纷向我报告。”
“你不介意?”
“每个人都有过去。”
“那是极不光彩的过去,你不怕他利用你,像他利用丘培贞那样?”
刘思敏忽然仰起头笑了,“丘培贞有能力,她有利用价值,我名下不具分文,每月由家父拨出有限生活费用,我毫无利用价值。”
这番话叫法庭之内每个人都呆住了。
丘培贞张大了嘴。
律师继续问:“你的意思是,王志添做出错误选择?”
刘思敏回答:“那倒不见得,他仗我刘氏威势,出去走,威风好多,十年八载之后,如表现良好,家父许会委以重任,他终于会得到他想要的。”
培贞听到陪审团的叹息声。
这个时候,培贞忍不住站起来。
“法官大人。”
“什么事?”
培贞鼓起勇气,“法官大人,我撤消控诉。”
此言一出,当场引起议论纷纷。
法官惊讶地说:“丘培贞,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案件亦将审结,你会得到赔偿,为何放弃。”
“法官大人,我发觉王志添不欠我什么。”
法官笑着颔首,容貌慈祥,“你终于明白了。”
“是,王志添一定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生活会对他作出裁判,而我,我决定开始新生。”
法官笑,“丘培贞,我祝你前途似锦。”
“谢谢你。”
“我判王志添当庭释放。”
丘培贞松口气,法官释放的其实是丘培贞。
她睁开双目。
看到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正微笑俯视她。
“睡醒了?”
培贞点点头,一骨碌自绳床爬起。
“睡得好不香甜。”
培贞只得笑,“我做了个好梦。”
“我叫张志谋,你是丘培贞吧,、水颜叫我过来陪你。”
“永显是你什么人?”
“我的表姐。”
“你好,张志某,很高兴认识你。”
这句话说得没错。
半年后丘培贞与张志谋合伙开了一间小小出入口公司,创业后生意蒸蒸日上,营业额同他们两人的感情一样,突飞猛进。
再过一年,他们决定结婚。
看新房的时候选中一幢背山面海的大厦。
房屋经纪悄悄笑道:“这幢大厦属于地产商刘威仪,他是大业主。”
培贞忽然想起,这刘某正是刘思敏的父亲,王志添的丈人。
经纪又说:“刘威仪的女儿女婿住在二楼,老人家挺会打算盘,二楼没有海景,售价最便宜。”
培贞脱口问:“刘小姐不是住多伦多吗?”
“回流了,据说嫌外国生活寂寞,回来搞搞慈善舞会之类,够热闹嘛。”
“为什么不干脆把款项捐给有需要的人呢。”
经纪笑,“那么,富贵闲人们玩什么?”
培贞转身,“关于这公寓,日后我再答覆你。”
培贞终于没有买这一幢,她不想在电梯里碰到王志添。
她买了另外一层,十二楼,风景极佳。
凡事要自己争气,生活得更好,不是要给谁看,而是自己舒服。
丘培贞有一双手,努力工作,努力享乐,终可达到理想。
丘培贞补偿丘培贞,何用问他人索偿,谁离开她,真是那个人的损失。
他在这里:
“我们去看看秀珊吧。”
“就我同你,还是约多几个人?”
“我问过其他同事,都说抽不出空来,雪玲比较坦白,她说见到秀珊,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余我同你了。”
“怎么安慰一个年轻的寡妇呢?”
“只要关、心就好。”
“几时上门去?”
“我拨过电话到她家,她说每天下午都方便,我约了她明天四时。”
“她没有工作?”
“据说精神不大好。”
“已经好几个月了。”
“到底是丧夫之痛。”
“志祥,你是一向关怀她的。”
那个叫志祥的年轻人不语。
“真是难得,患难见真情。”
“影思,明天下午提早一小时下班。”
“一言为定。”
影思看着志祥的背影,忽然想起同事间的传言,彼时他热烈追求秀珊,不过秀珊却比较喜欢郭永年,志祥败下阵来。
但他一直维持好风度,真正难得。
对秀珊也一直尊重,影思最佩服这样的男子。
小男人见多了,才懂得欣赏程志祥。
第二天,影思买了蛋糕及鲜花。
她问志祥:“你最近见过秀珊没有?”
“两个月前我去探望过她,以后只通过电话。”
“她情况如何?”影思想作个心理准备。
“外表倒还平静。”志祥有点犹疑。
影思追问:“你看出什么端疑来?”
志祥过半晌才答:“她说,他在那里。”
影思一怔,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她说什么?”
志祥清清喉咙,“她说,‘他在这里’。”
“谁,谁是他,在什么地方?”无限讶异。
“秀珊说的是永年,她的意思是,永年仍在她家里。”
影思张大了嘴。
志祥苦笑。
终于,影思呼出一口气,“我们的确要抽些时间出来陪伴秀珊。”
“我想劝她去看心理医生。”
“对,今天我们就同她说。”
两个年轻人心里均戚戚然。
他在这里。
此话怎说,人死不能复生,怎么可能还在身边,想必是想念过度,以致精神受创,造成幻觉,可怜的秀珊。
他们准时到。
秀珊立刻前来开门。
志祥一见她无恙,略为放心,秀珊明显清瘦许多,精神却还不错,穿着套白衣裙,头发扎成马尾,一贯秀丽可人。
她已预早做好咖啡,从容招呼客人。
影思本来最怕见到一个萎靡颓丧不堪的秀珊,此刻也十分满意。
他们发觉几上放善打开的照相簿。
志祥一看,原来是秀珊当年度蜜月时与永年合照的俪影。
志祥劝说:“秀珊,有没有想过重出江湖?”
秀珊笑笑,“你是指找份工作?”
“是呀,整日闷在家中不是办法。”
秀珊沉吟。
“秀珊,你可以应付得来,已经休息了五个月,够了。”
秀珊缓缓抬起头。
志祥发觉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后,故转头向居后看了一看。
什么都没有。
这时志祥才发觉小客厅的装修略有更改,从前花墙纸此刻改了纯色,沙发套子也换过,全体乳白,看上去更加雅致素净。
秀珊轻轻说:“两位是熟朋友了。”
影思连忙道:“有事尽管提出来商量。”
“两位不知可相信我。”
“你请说。”
秀珊笑笑,“其实,永年就站在你们身后。”
影思一听,只是一楞,并无往后看,也丝毫没有害怕,她一声不响。
志祥的反应比较强烈,他深深悲哀,好友因丧夫精神恍惚,他却未能帮她。
秀珊见他俩不出声,继续说:“你们不会以为我疯了吧。”
影思清清喉咙,“怎么会。”
“你们未来之前,我们正在看照片簿,永年希望我陪着他,他不想我去上班。”
影思忽然问:“白天你也看得见他?”
秀珊答:“没问题。”
志祥问:“他是几时回来的?”
秀珊缓缓说:“他一直在家等我,我回来看见他,给弄糊涂了,后来才知道,为着思念我,他愿意留在这里陪我,影思,志祥,他在这里。”
志祥内心恻然。
影思过半晌才说:“秀珊,我们一起出去吃顿饭可好?”
秀珊的目光这次落在影思身边。
影思十分幽默,看一看身边,问道:“批不批准?”
秀珊垂头,看样子她不想出去。
过一刻,影思与志祥就告辞了。
两人默然。
半晌影思才说:“这种创伤要很久才会痊愈。”
“我们得设法帮她。”
“一三五你每天抽三十分钟陪她,二四六我去,行吗?”
“连车程来回每天起码两小时。”
“没问题,”影思笑笑,“我独身,无牵挂。”
“你不怕?”
“怕,怕什么?”影思失笑,“那不过是秀珊逃避现实的借口而已,你以为郭永年真的仍住在家里?”
志祥不语。
“即使是,我与永年一向谈得来,也无甚可怕。”
“你很勇敢,影思。”
“我好想拉秀珊”把。”
“从明天开始。”
秀珊却婉拒她的好意,“我不寂寞,我没事,你们别把我当病人看待。”
影思笑,“我想找个伴,那行了吧?”
“我知道你出于好心,可是我不需要你们怜悯,你们天天来坐着,简直是骚扰我,请容许我安静地与永年相处。”
影思忽然问:“永年希望你伴他一辈子?”
秀珊用手掩住面孔。
影思扬声:“永年,你我朋友一场,有话不妨直说,你真是那么自私的一个人吗?”
秀珊连忙说:“不,不,他是好人,他时常鼓励我外出,是我自动弃权。”
秀珊哭了。
影思借出一边肩膀,“秀珊,永年才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来,振作起来。”
秀珊呜咽,“影思,他真的在这里,我不舍得离开他,他需要我。”
“他站在什么地方?”
“门角。”
“把他形容给我听。”
“他穿看深色衣服,脸色苍白,神情忧郁。”
“说什么?”
“他不说话,他只会摇头及点头,但我可以自他眼神猜到他想说什么。”
“来,我陪你逛街,秀珊,相信我,永年不会反对,只是我同你二人,去一下就回。”
秀珊带询问的神情看着门角,忽然笑了,“他说好。”
影思松口气。
趁秀珊更衣之际,影思忽然心血来潮,抬起头来,“永年,你在这里吗?大家都很想念你,心情也不好过,只是,你想,秀珊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她爱你,你也爱她,因此你更加要为她着想,鼓励她面对现实吧,她不能闭关自守,她必需找份工作,养活自己,不幸我们都有一副肉身需要侍候,真不够潇洒,”影思苦笑,“来,永年,帮帮忙。”
说完了,影思坐下来,突觉心平气和。
过一会儿,秀珊出来了。
她一抬头,“咦,影思,你说过些什么?”
影思吃惊。
“永年泪盈于睫,垂头站在墙角,动也不动。”
影思”听,混身汗毛全部站了起来,心中闪过寒意,她双手颤抖。
“影思,”秀珊转过头来,“我不出去了,我要陪着永年。”
影思这时也觉得气氛太过怪异,故不予勉强,立刻忽忽离去。
她在停车场上了车,凝一凝神,才发觉双手均是冷汗。
刚想发动引擎,听见秀珊的声音叫:“影思,等一等。”
影思连忙推开车门。
“影思,”秀珊说:“我还是决定同你出去逛逛。”
在阳光下,秀珊面孔更显得一点血色也无。
“上车来。”
车子驶到市中心,影思才恢复镇定。
“缘何改变主意?”
秀珊低下头,“永年叫我出来散心。”
“啊,那么,他一个人在家,又做些什么?”
“他说他想休息。”
“他不是一直想你陪他吗?”
“他觉得他是太自私了。”
影思沉默。
秀珊长长地太息。
那一个下午,秀珊玩得很高兴,买了新的化妆品,“没想到开始流行金黄色系”添了新装,“小腰身服饰比较适合我”,最后去喝茶,蓦然发觉天色已晚,急急要去。
“我送你。”
“我自己叫车得了。”
“提着大包小包,要等好久,多累,别客气。”
影思极之周到,”直送到门口。
秀珊用锁匙开了门,“我希望还有机会同你逛街。”
影思摊摊手,“欢迎之至。”
秀珊这时才犹疑地问:“影思,你不怕?”
“怕,”影思笑了,“怕谁?永年也是我的朋友。”
秀珊慨叹,“时穷节乃现,幸亏我还有你同志祥这样的知己。”
“是,所以你要为我们振作起来。”
她们在门口道别。
影思转身下楼,忽然听见有人在她耳畔说:“谢谢你。”
影思抬头,“谁?”
电梯口一个人也没有。
谁,谁向她道谢?
她脱口道:“朋友,应该的。”
影思吁出一口气,现在连她都受秀珊影响,认为永年仍在这里。
过两日,志祥同影思说:“我见过秀珊,她说她打算找工作做。”
“太好了!”影思由衷地高兴。
“我已着手替她联络。”
“最主要是她主动愿意出关。”
“她的有些不同。”
影思笑,“我知道,她说是、水年的意思。”
志祥说:“她恐怕还要好长的一段日子才能克服这一关。”
影思又笑,“你已经等了那么久,不妨再稍候,会有结果的。”
志祥涨红了面孔,讪讪问:“我是否很傻?”
影思收敛笑容,“有些人重感情,有些人不,谁敢诽议你,我第一个站出来替你辩护。”
志祥松口气,“影思,你真够朋友。”
“是吗,”影思却十分遗憾,“我妈老说我家女张飞。”
每个周末她都约会秀珊。
有时在秀珊处吃饺子,有时她带了材料到会做罗宋汤,说是说陪秀珊,其实她自己也有个消遣。
秀珊心情好转,倒过来劝她:“影思,你怎么还没有男朋友?”
“在挑选中。”
秀珊提到永年的次数没以前多,可是也绝对不少。
“永年永年,却天不假年,你说多讽刺。”
“我下个礼拜要去上新工了,永年说,他会保佑我。”
“我会永远爱永年。”
真是,谁说、水年不是在她身边呢。
“永年最近怎么样?”
秀珊黯然,“出现次数比从前减少了。”
“他此刻在客厅吗?”
“不,他不在。”
“他到何处去了?”
“他有地方存身。”
“我猜想是。”
“他的能量逐渐减弱,我担心──哎呀,蛋糕烤焦掉,影思,你没调时间掣?”她撇下棋子奔进厨房。
影思站起来,躺到沙发上。
焦了的蛋糕香闻十里,别有风味,可是影思忽然觉得客厅里有人。
她觉得那人就坐在她对面。
她停睛凝视,却什么都看不见,连一个淡淡影子也无。
可是她却轻轻说:“多谢你放开秀珊,那是很伟大的一种行为。”
是叹息声吗,抑或是幻觉?
“能否进一步请求你完全释放她?”
这时秀珊捧着蛋糕出来,“只剩这些了。”
影思连忙说:“客厅有人吗?”
秀珊四周围一看,“没有呀,只得我同你罢了。”
影思不出声。
“我们出去吃吧,来,影思,喂,你在想什么?”
过没多久,秀珊便习惯她的新工作,生活忙碌起来。
这时,影思结识了一个很有趣的年轻人,约会频频,故与秀珊见面次数锐减。
月初却一定吃顿饭。
“影思,志祥向我求婚。”
“你怎么说?”
“咦,你并无意外。”
“大家都知道他深爱你。”
“他需给我时间。”
“别叫他等太久。”
秀珊低下头,“我不愿意搬家,我怕永年认不得地方。”
影思终于忍不住说:“永年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那里比我们这里好得多,没有病痛疾苦,人人平等喜乐,他不会念念不忘这个世界,他会渐渐淡出。”
秀珊哭泣。
“问题是,秀珊,你肯让他走吗?”
秀珊点点头。
“那么,他可以安息了。”
秀珊哭个不停。
影思轻轻说:“过去一年,你真的吃了不少苦。”
秀珊不语。
“你算是坚强的了,秀珊,我们都为你骄傲。”
秀珊与影思紧紧拥抱。
影思松口气,知道她可以去忙自己的事情。
不久,同事们便传志祥有了对象。
几个年轻的同事口没遮拦,议论纷纷。
──“是个寡妇。”
“一定有过人之处吧,不然怎么会──”
“若是影思、雪玲那样的人物,倒也罢了,真替他不值。”
“他却不知多高兴。”
“有一日我也走这样的运就好了:对象条件比我高百倍,多放心。”
“你不会觉得是”项负担?”
“咄,只要他爱我,我就坦然承受,怕什么?”
“说得好。”
影思当然没有听到这番话。
即使听到了她也不会学给志祥听。
她这个人,一向报喜不报忧。
假如有人问:“告诉我,影思,老张同小李有无说我坏话?”
她一定答:“没有没有,你别多心,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事实上,谁不说谁的闲话,知来无益,不如不知。
那种闲话,当事人说完算数,何必搬弄是非,小事化大。
这是影思做人处世一贯态度。
秀珊生日。
影思并无声张,只是选购了精致的礼物,说是上门坐一会即走。
秀珊来开门。
小公寓里放满白色鲜花。
秀珊笑问:“影思,是你送的吗?”
影思摇头,“明知故问,当然是志祥做的好事。”
“我头一个问他,他说不是他。”
“啊,”影思诧异,“送了多久?”
“第七天了。”
“照说,志祥不会不承认。”
影思留意一下花束,全是白色的香花,一盆小小的栀子更是香气动人。
会是谁?这样有心。
花盆贴着小小标签,注明花店电话地址。
反正有空,影思打电话去询问。
秀珊正忙着在厨房做茶点。
花店售货态度很好:“是由郭永年先生送出。”
“你说什么!。”影思大惊。
“郭先生一直有个户口在我们这里,他吩咐过我们,逢三月十五就送花,一连七日,白色香花。”
“你上次见郭先生是几时?”
“好像是一年多之前。”
“他户口还有多少钱剩?”
“没有余款了,事实上还欠我们五百多。”
“我明天来付清。”
“谢谢你,小姐。”
秀珊这时出来,“花是谁送的?”
“查不到,大概是志祥吧。”
“这个人。”
“秀珊,你以往生日有无收过白色的花?”
“有是有,永年只送一束。”
“是栀子或玉簪吗?”
“白玫瑰罢了。”
影思沉默。
电话铃响了,秀珊去听。
她笑着与影思说:“志祥叫我到楼下去看生日礼物。”
影思诧异,“什么礼物?不能拿上楼来吗?”
“哎呀,不会是一辆车吧。”秀珊掩住嘴。
“快下去吧。”
“十分钟,失陪一会儿。”
秀珊下楼去。
客厅只剩下影思一个人。
不,影思又有那种室内不止我一人的感觉。
她抬起头来。
目光落到窗帘旁。
她轻轻问:“永年,你在这里吗?”
没有回答。
“谢谢你的花。”
窗帘拂动一下,多半是风。
“虽然不是送给我的,相信秀珊可以感觉到你的情意,”影思站起来,“你看她,生活得多好,相信你也为她庆幸。”
窗帘静下来,风止了。
“不日,她也许会搬家。”
影思轻轻叹口气。
地凝视窗角,“你会祝福她的吧。”
不多久,那种有人在的感觉渐渐淡却,终于,影思知道公寓里只剩她一个人。
会不会由始至终,其实都是只得她一个人?
秀珊与志祥上来了。
志祥果然送了一辆小轿车给秀珊上班用,秀珊高兴之余,又抱怨志祥太过花费。
扰攘一阵子才静下来。
志祥双手插在裤袋里但笑不语。
他有点事,先去办了再说,稍后再来同她们吃饭,那好人忽忽又出去了。
秀珊斟出香茗,与影思说:“我真幸运。”
是,他们都对她好。
“快了吧。”影思指婚事。
“安排在秋季。”
影思点点头,忽然问:“永年还在这里吗,你还看得见他吗?”
秀珊颓然,“人死不能复生,他何尝在这里,一切都是我的幻觉罢了。”
什么?
“我去看过心理医生,那大夫很好,向我详细解释我那时失常的心理状况。”
“可是,你说你明明白白看见他。”
“医生说那只是我的幻觉。”
影思不语。
“生活正常,哀思稍退,我就再也没有看见他了,换句话说,幻觉经已消失。”
不不不,影思心里嚷,不是这样的。
秀珊低声道:“我总是爱他的。”
影思点点头。
“永年会祝福我。”
影思也很肯定,“是,他一定会。”
“下个月我就搬家了,这间公寓将会卖出去,过去生活告一段落。”
“人总得往前看。”
秀珊颔首,“我内心有一部分死亡,可是又有一部分复苏,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得到一些,失去一些。”
她们出去吃饭,大门关上之前,影思向公寓张望一眼。
不,郭永年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此刻已可以完全放心,故此不必在这里徘徊。
一百万元本票:
吴志深上班时间一向比别的同事早,他八时正就到办公室了。
吴志深是老板的私人助理,老板习惯早到,所以他跟老板上早课。
与他一般早的有莲达,她是老板的秘书。
对,差点忘了说,他们的老板,是地产界鼎鼎大名的霍永培。
吴志深有试过老板在七时四十五分传他去说话的记录。
今日天色比较阴暗,他正站在落地长窗前,观望三十五层以下的交通情况,莲达进来了。
“吴先生,老板请你。”
莲达就是这点可爱,从不端架子,总是亲自过来说一声,秘书有何架子?呵,有些老板的秘书派头比经理大,狐假虎威嘛。
吴志深立刻走到老板办公厅去。
只见秘书室一行四人已开始工作。
老板在房里看报纸。
吴志深静候一旁。
片刻霍永培放下报纸,“咖啡?”
“喝过了。”
“志深,有一件事。”
“是。”吴志深的好处是永远不动声色,永远不多话。
“这件事嘛──”
吴志深心中诧异,霍永培为何踌躇?
要买什么,只管下命令好了,有什么目的是不可以达到的呢?连长生不老都几乎不成问题了。
但是霍永培咳嗽一声,好似略见为难。
吴志深只是不出声。
终于,霍永培开口了:“这个女子,一个周末,请她开价。”
霍永培把桌子上一份文件推向吴志深。
吴志深只答了一声“是”。
这间办公室里,天天进行无数交易,成功率百分百,没有难事。
文件信封上打着“机密”二字。
霍永培偌大的办公室一片静寂,一根针落到地上都听得见。
吴志深取过文件退出。
回到自己房间,他关上门,取出文件内容。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照片及资料。
吴志深先看照片。
她约十年纪,五官非常端正明艳,头发束在脑后,因是泳装,身段清楚玲珑,胸部与大腿稍微胖了一点,可是这才显得难得,都会女性实在太瘦了。
吴志深看照片的态度与看某幅将拍卖的商业用官地完全相同。
他在考虑该出什么价。
既然老板志在必得,何用同他省,就一百万吧,一个周末作两天半算,共六十小时,连二十巴仙小费在内,每小时服务费是二十万,不算太差了。
千万不要替老板省,花得起才是面子。
他再看资料。
刘玉芙,二十岁,独女,理工学院公司秘书课程二年生,父,刘君才,退休公务员,母,杨淑贤,已故,无亲密男友。
背境清白简单,应该容易下手。
老板亲口吩咐他,吴志深当然要亲自去接洽。
跟着霍永培五年,年薪已几达三百万,吴志深承担过比这更猥琐艰难十倍的任务。
他从不问老板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问自己做不做得到老板的吩咐。
换句话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他取过外套,立刻出门去。
理工学院并不是那么大,他查过时间表,又问过几个人,便找到了课室,铃声一响,学生下课出来,他一眼便看见刘玉芙本人。
这时他有点明白为何霍永培会把她当公事来办了。
真人比照片亮丽百倍。
她高大健硕,有只宝光流丽的大眼睛,皮肤细结,神情活泼,白衬衫,蓝布裙,已经明媚动人。
吴志深冷静地上前,“刘小姐,我能与你说几句话吗?”
刘玉芙一怔,停下脚步,打量吴志深。
吴志深机械式地微笑。
“你是谁?”
吴志深不想有名片落她手中,故说:“我姓吴,我代表霍永培先生。”
“霍永培?”
“我相信你认识霍永培先生。”
刘玉芙笑了,雪白牙齿,深深梨涡,“谁不认识!不!我没见过他,上个月有位同学说他同霍家三小姐有交情,我曾扯衫尾到霍家游泳,那泳池是奥林匹克水准,但是我们连霍小姐也没见到,由管家照呼我们。”
霍永培不知怎地看到了刘玉芙,自此把她放在心里。
“我们可以喝杯咖啡吗?”
“到饭堂去如何?”
“那里太吵了。”
刘玉芙慧黠地看着他,“图书馆呢?”
“又太静了,我知道个好地方。”
“何处?”
刘玉芙大胆活泼,这是意外之喜。
“永培地产的私人会所。”
“听说是个好地方,我有位师姐在永培做,她说会所每星期五开放给所有工作人员,任吃任喝,只收取成本,一味蒸龙虾甚为美味。”
“我可以载你去。”
“不,我不坐陌生人车子。”
吴志深忽然笑了,“应该的。”
“我自己去,可是,你们要与我谈什么呢?”
吴志深答:“刘小姐,你快毕业了,我们永培想与你谈谈前途问题。”
刘玉芙把一只食指放在饱满的嘴唇上,“我并不是高材生。”
“不要紧,条件慢慢谈。”
刘玉芙看着腕上的学生表,“半小时后在永培大厦楼下见。”
真好。
那么聪明,那么机智,那么成熟,谈起生意来,一定有商有量,非常顺利。
吴志深上车,回头一看,刘玉芙已叫了一部计程车,尾随而来。
好有趣的一个女孩子。
朝气勃勃,活泼可爱,无时不刻不在欢笑。
不,她不是他所喜欢的那个类型,但是他十分愿意亲近她,沾染一点欢乐。
他下车,她也下车。
两人并肩乘电梯到顶楼。
会所领班朝吴志深欠身,领他到靠窗的位子。
吴志深一反常态,忽然说了一句笑话,“看,我不是假冒。”
刘玉芙也笑,“我从来不曾怀疑,吴先生,我在报上多次见过你的照片。”
厉害。
“龙虾?”
“我只需一客希腊沙律与一杯矿泉水,吴先生,我们谈什么?”
“希腊沙律,我一定要记住这个,吃它便成为美女。”
“谢谢你。”
刘玉芙微笑看着他。
“明年暑假你就要毕业了?”
“是。”
“打算出来做事吧。”
“是。”
“你猜,一般年薪会有多少?”
“新丁,哪里配谈年薪,大抵一月一万吧。”
“是的,那么说,一百万,就得做上十年了。”
刘玉芙看着吴志深,吴志深也看着她。
“吴先生,你算帐不甚高明,起薪点是一月一万,稍后升级加薪,情况就不一样了,吴先生,你此刻年薪可不低哇。”
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吴志深立刻说:“对不起,我低估了你。”
“吴先生,你提及一百万。”
“是,我的确提过这个数目字。”
“为什么?”
正在此刻,吴志深发觉他老板霍永培一个人走进会所,在不远之处坐下。
好极了,正要霍某知道他办事的效率。
只见霍某目光落在他们身上,那个见惯无数大场面的大商人居然一震。
吴志深讶异到极点,呵,他竟这样渴望见到她!真是始料未及。
只听得刘玉芙又再问:“为什么?”
吴志深刚想回答,谁知他老板竟急不及待的走了过来。
坏事!吴志深在心中叫。
霍永培微笑,“志深,这位是刘小姐吧,让我自我介绍,我是霍永培。”
吴志深瞪大了眼睛。
只见霍永培自己先把手伸了出来。
刘玉芙只得与他握手。
幸亏,幸亏随即有人过来请走了霍永培,他的人客到了。
桌子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刘玉芙忽然明白了。
“一百万,同霍某有关吧。”
吴志深点点头。
“他找算怎么样?”
吴志深说:“刘小姐,明人跟前不打暗语,一个周末,一百万。”
刘玉芙怔住,大眼睛闪闪生光,忽然之间笑了,“我一直奇怪这种交易是怎么完成的!原来自有皮条客出头。”
吴志深到底还年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好比霓虹灯。
过一会儿他才冷冷说:“我不错是中间人。”
刘玉芙也镇定下来,很肯定地答:“不,我的周末不出售,我不等钱用。”
头一回合,吴志深碰了钉子。
刘玉芙又说:“我不会取笑他人,我知道这种交易是存在的,但不是我,如果永培企业愿意出年薪廿万,我毕业后立即来报到。”她站起来。
“慢着,刘小姐,你可以提出你的条件。”
“我的条件?”刘玉芙又坐下来。
“尽管说。”
刘玉芙展开一个恣意的微笑。
“我的条件是,希望他会跳得一脚好舞,我爱煞探戈,新近学会,想找人演出,除此之外,他还需有生活情趣,有幽默感,有上进心,还有,他最好不要超过二十八岁,呵,还希望他懂得接吻。”
吴志深这个时候才晓得什么叫做啼笑皆非。
刘玉芙接着问:“你可认识那样的人?高大英俊,兼有爱心,夏天潮热的晚上,吹奏色士风给我听,冬季寒夜,煮火锅给我吃,如果有那样的人,通知我,周末我马上来。”
吴志深沉默。
过一会儿,他说:“你如果有一百万,说不定可以找到那样的人才。”
“一百万,那样的人只值一百万?”
吴志深精神一振,“说多少。”
刘玉芙又笑,“我不是买方,我怎么知道价目。”
她站起来。
“我派人送你。”
“我接受,二时正我还有课。”
刘玉芙走了。
白衬衫,蓝布裙,强烈的性格,芙蓉般粉嫩。
霍永培在吴志深办公室等。
一见小吴,便说:“这房间不好,我已给你调到廿二楼去,那边面海,有风有水。”
吴志深道谢。
“她怎么说?”霍永培急急问。
“她说,那样的人才,怎么只值一百万。”
霍永培一怔,“你建议一百万?”
吴志深摊摊手。
“告诉她,那是一百万美金。”
疯了。
人到了一定年纪,掌握了一定的名同利,兼有点权势,就会开始专横。
吴志深咳嗽一声,“一个周末一百万美金。”
“是。”
事后她可以退休了。
“给我送套首饰过去。”
吴志深不语。
“挑欧洲款式,少女不喜大钻石。”
吴志深职责所在,不得不向老板提出忠告,“此女十分懂得拿腔作势。”
霍永培不在乎,“应该的,像她那般条件,应该的。”
吴志深不作声。
“志深,”霍永培叹口气,“我已经六十四岁了。”
吴志深留神聆听。
“志深,此刻我所有,以及最多的,不过是钱,用钱来换取一点乐趣,对方又有得益,有何不可?”
吴志深想说些什么,又住了口。
他是老板,他的世界里只有买同卖,他又一直成功,爬到巅峰,吴志深是什么人,岂可同他说有人不想做他的生意。
“再试一次,志深。”
“是。”
“本票交易,可存到外国户口。”
“是。”
“她如果真的聪明,就应该接受,这样的数目不是天天赚得到,女孩子有私蓄傍身,爱做什么可以做什么,爱嫁谁可以嫁谁。”
吴志深忽然问:“霍先生,你可会跳探戈?”
霍永培一怔,苦笑,“我是苦出身,不会跳任何交际舞,一直找不到时间学习,缘何问起?”
吴志深不出声。
“你呢,志深,你可会?”
“霍先生,我家庭环境欠佳,十四岁便替小学补习,我哪里懂这些。”
霍永培哈哈大笑。
吴志深却笑不出来。
第二天,他又去等刘玉芙。
这次,刘玉芙对他不客气了,“又是你?我告诉过你,我的周末不出售,别再来打扰我。”
吴志深也不再委屈自己,“霍先生愿意付美金。”
“一百万美元?”
“是。”
“那是很多钱很多钱。”
“他有诚意。”
但是刘玉芙仍然摇头,“有些女孩子会需要它,我不,我生活不错,我安于现状。”
“那么,我会告诉他,你拒绝了他的要求。”
“对,就那样说好了。”
“这是他的见面礼。”吴志深递过一只锦盒。
刘玉芙打开来看,“哗,一套蒲昔拉蒂,我一直想要这样的──你们怎么知道,真美是不是?”她连忙把手镯戴上,“这是可以戴的艺术品。”
吴志深笑了,“你看,有钱多好,可以买到这样美的工艺品。”
刘玉芙当然听得出言下之意。
吴志深这个中间人发挥了作用,“先吃一顿饭好不好?”
“他真的不是我喜欢那类型。”
“他也知道。”吴志深很幽默。
“你会在场吗?”
“你要我做陪客吗?”
“我恳请。”
“好,明天,八时正,我来接你。”
刘玉芙把首饰脱下归还。
吴志深意外,“这是无条件送你的见面礼。”
刘玉芙笑笑,“一定有条件,怎么会无条件,明日八时见。”
吴志深真正困惑了。
若即若离,就是这个意思吧。
她到底想怎么样呢?
愿意,还是不愿意?
抑或,一时会不过意来,要先回家用计算机算一算,一百万美金到底有多少个零,然后,再作打算?
可能她看准了霍永培的弱点,预备更进一步提出更辣的条件?
她若不自量力,想与霍永培斗智斗力,可能博得一鼻子灰。
慢着,说不定霍永培这次遇到煞星,身不由己,打算无限度付出。
吴志深嘴角忽然露出笑意。
噫!大都会世纪末,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就当是看场好戏吧,虽然他也有份演出,而且角色猥琐。
小吴回到公司,向老板报告。
霍永培问:“她到底想怎么样?”
吴志深答:“想展示野心。”
霍永培笑了,“我喜欢那女郎!”
她不是他对手。
不过他会让她,因他简直已似爱上了她。
霍永培忽然叹息,“志深,你见过我那两个女儿。”
吴志深不出声。
“近三十岁的人了,还似一团泥,不可塑造。”
吴志深不敢发意见。
“怎么同人家比!”
吴志深只是陪笑。
“你查过我约会部,知我明晚无事?”
“八点有一个会议,不是不可以推却的。”
“嗯,叫史提芬区出席吧,还有,明晚你陪我去。”
“是。”
两个人都怕,要吴志深在一边陪伴,好笑?是有点可笑,讨价还价之际,有个中间人,方便许多。
吴志深简直希望时间快快过,他期待这一顿晚饭。
他八时正到刘玉芙家接她。
刘玉芙已经准备好了。
一件式样简单的黑色晚装,露背。
呵,那是怎么样的肩同背,雪白粉嫩,丰硕动人,吴志深不敢逼视。
“请,刘小姐。”
刘玉芙笑笑上车。
既然无心交易,她为何肯出来陪客?
连见面礼都不收,完全免费,究竟有何居心?
她没有戴首饰,年轻女孩子也不需要额外装饰,自然派,天生丽质,双目即系宝石,贝齿等于珍珠,那青春美是炫目的。
车子驶到霍公馆,管家延他们入内。
霍永培迎出来。
刘玉芙笑道:“我来过府上一次。”
霍氏道:“我知道。”
他就在那次看见她。
“刘小姐,喝些什么?”
“有香槟吗?”十分可爱馋嘴的样子。
霍永培笑说:“刘小姐可以天天喝香槟。”
刘玉芙也笑眯眯,“少喝多滋味。”
一对一答,都十分得礼。
刘玉芙又问:“今晚吃什么?”
“法国菜,主盘是龙虾。”
“啊,”刘玉芙一合掌,“没话讲。”
她眯起大眼睛,十分陶醉,非常明显,她酷爱享受,即不受巨额金钱引诱,何故?
霍永培斟香槟给她,“刘小姐,你值得享用世上最好的物质。”
“但是,我会快乐吗?”她慧黠地看住霍永培。
吴志深心中绝倒,他对这少女佩服得五体投地。
霍永培问:“因此,你拒绝了我的要求?”
谁知刘玉芙仰起头笑了,“我拒绝了你?是吗,我拒绝了你?不,我不是来了吗,我打算好好享用晚餐。”
霍永培这样的老江湖都一怔,且先噤声,且听下回分解。
“霍先生,世上每个人见了你,都是钱钱钱,你见了世上每一个人,也都是钱钱钱,累不累,厌不厌,腻不腻?今晚,我们不提价目,不讲数字,我们吃,我们喝,我们聊天,如果霍先生不喜欢,我可以立刻走,霍先生,你说怎么样?”
两个男人都呆住了。
过一刻,霍永培说:“我总得付你酬劳。”
刘玉芙立刻回答:“我是一个学生,你是大商人,一席谈话,我必获益良多,何必曰利?”
霍永培沉默,不知是感动是惭愧还是有其他感受。
吴志深在心中叹息一下,入壳了,霍永培入壳了。
他一直奇怪这种老狐猩怎么会栽在女子手中,言听计从,付出绝大代价,现在他明白了,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自有恶人磨。
他们缓缓吃这一顿奇突的晚餐,刘玉芙与霍永培说到她的功课,她的生活,她的过去,她的盼望,她的将来,银铃似声线,纯真的语气,似乎一点企图也没有。
──没有企图?她为什么单刀赴会,独入虎穴?
吴志深只觉紧张刺激。
甜品碟子端上来,有小小银罩子,刘玉芙一打开,看到晶光灿烂的一条钻石项链,她诧异说:“这会砸掉大牙。”
“刘小姐,试戴戴。”
刘玉芙取起在脖子上比一比,“美极了。”
“我帮你系上。”
“不,霍先生,我前来吃饭,不是来收礼。”
霍永培忽然问:“你到底来干什么?”脸色一沉,似欲发作。
噫!写到这里,没有篇幅了,这个故事结局如何,读者就得凭自己的想像了,刘玉芙到底会不会接受巨额金钱,出卖她的周末?霍永培能否得偿所愿,抑或要付出更多,且需稍候片刻?而吴志深这个永远服从的职员,在永培机构,又是否继续步步高升?
你希望刘玉芙吃完一顿饭就走,还是接受霍永培的照顾?你怎么想?
别忘记这是一个功利至上的大都会,也别忘记刘玉芙与众不同,不等钱用。
作者要收笔了,就此打住,哈哈哈哈哈。
一本小说:
那日,陈朝光下班回来,发觉家里有客人。
他的妻子李宇恒自书房探头出来说:“朝光,借用你的工作间,十分钟就好。”
陈朝光一边脱外套一边答:“没问题。”
然后他的脚步迟疑一下。
终于他问老佣人王妈:“是什么客人?”
王妈笑答:“是记者。”
陈朝光真正纳罕,“记者,记者怎么会到我们家来?”
“访问太太呀。”
陈朝光本来正往台上卧室及休息室走去,听到这么新鲜的新闻,忍不住又走下来。
只见书房门打开,宇恒正把人客送出门,不错,来人的确是一名年轻的女记者。
记者有记者的打扮,英姿勃勃,穿着淡色外套长裤,配矿工靴,看到陈朝光,立刻笑,“你是李女士的丈夫吗?请问,你对李女士的著作有什么感想?”
陈朝光一头雾水,不知如何回答。
第二他不惯被人叫李宇恒的丈夫,第二,著作,什么著作?
他竟在自己家里被蒙在鼓中,感觉太坏了。
幸亏女记者赶时间,忽忽离去。
陈家大门总算关阖上。
陈朝光摊摊手,“这是怎么一回事?”声音已经不悦。
李宇恒也收敛了笑容。
她淡淡地答:“我写了一本书。”
“你什么?”
李宇恒提高声线:“我写了一本小说,交给出版社,上个月月底出版,到了今月中,已经印到第五版,共销了三万册,所以记者来访问我。”
陈朝光“喔唷”一声,挪揄地说:“有这种事,编辑与读者可找到宝藏了。”
宇恒不理,自顾自拉开门。
“咦,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到出版社开会。”宇恒穿外套。
“你什么时候写的小说?”
“写了有一年了。”
“我怎么不知道?”
这时候,宇恒辛酸地笑笑,“陈朝光,这一年来,你回家的次数不多,很多事,也难怪你都不知道。”
她出门去了。
变成陈朝光一个人在家里。
他真没想到世事会轮流转。
他向书房走去。
王妈问:“先生,可在家吃晚饭?”
“不,我在外头吃,”一想起来又问,“太太可回来吃?”
“电视台访问太太,她没空。”
“什么?”
“电视节目‘闺秀专集’访问她。”
陈朝光推开书房门,发觉书桌上放着一叠袋装书,走过去一看,发觉书名叫“一本小说”,取过,在手里秤一秤,颇具份量。
李宇恒三个字,以宋体字端端正芷印封面上,忽然之间,陈朝光对这三个字有点陌生。
这真是宇恒吗?
他把书翻了翻,里边密密麻麻是字。
陈朝光很少看书,尤其是小说,他用的,全是电脑磁碟资料。
对他来讲,小说作家是神秘的,小说是高深莫测的。
李宇恒写小说?
真是不可思议。
宇恒自大学出来就同他结婚,至今已是五周年纪念,她的正职是陪伴丈夫,副业是逛街吃茶,怎么会写起小说来。
陈君把那本小说放下。
宇恒一直是毫无主见,性格温和的女孩子,他就是喜欢她那样。
陈朝光唯一的遗憾是婚后没有孩子,看过医生,做过多种检查,两人都没有毛病,可是膝下犹虚。
不过,这同写小说有什么关系?
陈朝光站起来对王妈说:“给我做碗面,我不出去了。”
那一天,宇恒要到十一点才回来。
她意外地看到灯光,“咦,你没出去?”
陈朝光反问:“你想我出去?”
“我没那样说过。”
宇恒往楼上走。
“宇恒。”
“什么事?”
“宇恒,你为什么不同我吵架?”
宇恒答:“那是我的家教,我母亲说过,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可以与人吵架。”
陈朝光沉默。
宇恒忽然问:“你有没有看那本小说?”
陈朝光答:“那么厚,不知从何看起。”
宇恒呵一声回房去关上门。
他们分房而睡已有两年多,夫妻关系名存实亡。
实则上是宇恒一个人住在这幢小洋房里,陈君很少回来,宇恒从不过问,那是她娘家的教养,故此他从来不需要说谎瞒骗妻子。
那夜,他自书房打出一通电话:“珍妮,我不来了。”
对方唔地一声。
“你在干什么?”
“请你猜。”
“听音乐。”
“不,我在看小说,据说是近期最畅销的一本书,作者叫李宇恒,书名怪别致,就叫一本小说,我老觉得李宇恒这三个字有点热,你说呢?”
“珍妮,你为何讽刺我?”
“我怎么会那样做?”对方愣然。
“明天再讲。”他啪一声放下话筒。
然后,他因实在无事可做,终于取过外套,又出去了。
第二天上班,陈朝光只见秘书迎上来,满脸笑容。
“陈先生,陈太太写了那么一本好书,都不推荐给我们,还要我们自己买,真是!”
陈朝光不出声,过了一刻才问:“写得好吗?”
“好,当然好,最畅销呢,”秘书咕咕笑,“真没想到陈太太会写小说,而且部分描写大胆。”
“大胆?”
“是啊,陈先生,你不觉得太胆吗?”
陈朝光不语。
“陈先生,你一定看过多次吧,是不是你鼓励陈太太创作?”
“今天早上,有几个会议?”
秘书立刻识趣退下。
中午,他到附近会所去午饭,一贯碰到许多熟人。
“老陈,真没想到你太太是名才女。”
“这本书是宇恒写的吧,几时叫她签个名。”
“照片拍得不错。”
“哪里有照片?”
朋友把一张报纸递过来。
呵,一定是那日那个女记者写的那篇访问,图文并茂,背景正是陈宅书房,照片的确拍得很好,捕捉到宇恒秀美敏感的神情。
陈朝光讶异了,原来字恒这些年来一直那么美,难得的是她双目中仍然有一丝小女孩似的腼腆。
朋友抱怨:“都瞒看我们,几时开个庆祝会,叫我们也高兴一下。”
“是是是。”
陈朝光没把那顿饭吃完。
他跑到书店去。
“我想买李宇恒着的一本小说。”
店员笑,“每个人都想买,新书明天到,我替你留一本吧。”
“什么,都卖光了?”
“先生,供不应求,洛阳纸贵呢。”
“那本书说些什么?”
“是篇爱情小说。”
“你认为写得好不好?”
“笔触十分细腻,感情丰富真实,十分难得。”
“一定有个故事,故事大纲说些什么?”
“先生,你不想自己看吗?”
“请率先告诉我。”
“故事说一个少妇遭丈夫冷落,另结新欢。”
“什么?”
“对不起,我要去招呼那边的客人,你明天来取书便可看到那精彩的故事。”
陈朝光的胃部像是被塞进一块石头。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本小说?
难怪亲友的笑容如此古怪,原来他们都在讪笑他。
陈朝光涨红了面孔,淑女李宇恒终于发作了,她终于找到叫他好看的方法,她也是人,她当然会想到报复,他把她冷落了那么些年,把她搁家中当件家具,他活该受到这个恶果。
可是,她不该在公众面前数落他,不该当着千万读者暴露家事。
陈朝光不欲再回办公室,一迳赴珍妮家。
珍妮住在市中心酒店式豪华公寓一个单位里,她刚自泳池上来,尚未更衣,看见陈朝光,有点意外,“陈老板,你好,不是突击检查吧。”
陈朝光哪里有心情与她说笑。
“咦,怎么了?”珍妮斟杯拔兰地给他,“有话慢慢说。”
“你看完那本小说没有?”
“哪本小说?”珍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陈朝光心中有气,连她也落井下石,乘机来奚落他。
但是他不得不说:“李宇恒写的那本。”
“呵陈太太的大作,城内每个人都是陈太太读者。”
“你觉得放事怎么样,是否自传?”
珍妮看着他,“你没读过?”
“没有空!”
“啧啧啧,你应该对她多关注些,给她多一点时间,她现在不好欺侮了,女人有了名气,等于有了武器,女作家、才女、女名人……陈朝光,你要当心呵。”珍妮哈哈哈笑起来。
陈朝光瞪着她?他不相信珍妮会宰灾乐祸,这些年他供养她,负责她的生活,把她自半红不黑的歌坛打救出来,可是她感激他吗?她不。
珍妮感喟地说下去:“陈老板,你对人没有尊重,陈太太在小说中形容得对:‘他觉得他身边所有的人都是附属品,好比棋子,任由摆布,却没有足够的智慧令旁人信服’,那是你吧,陈老板,她写得真好。”
陈朝光霍一声站起来,打开门就走。
珍妮并没有叫住他。
他们俩不知谁已经受够了谁。
陈朝光发誓他再也不会踏足这幢公寓,当然亦会即时止付所有经济上援助。
她竟敢挪揄他,她以为她是谁?他来买笑,她负责卖笑,她居然嘲笑他。
陈朝光气冲冲回家,车子连冲了三盏黄灯。
用锁匙开了门,王妈迎出来。
“先生,快看太太上电视。”
陈朝光忍不住坐下来,“太太呢?”
“太太出去开记者招待会,这是昨天录映的节目,你看太太多么漂亮。”
怪不得黄妈赞叹,萤幕上的李宇恒穿一袭简单的珠灰色衣裙,雍容秀丽,忽然像是听到一个不该听到的问题,笑了,露出雪白牙齿。
陈朝光不由得吩咐:“声音扭高些。”
王妈开大了电视声线。
陈朝光听见宇恒答节目主持人:“小说当然纯属虚构。”
“有意再接再厉吗?”
“第二部小说已在构思中。”
“太好了,我会等看看那精彩的故事。”
“谢谢你。”
那真是宇恒吗,陈朝光迷糊了,他对她开始产生敬畏,噫,没想到她有这般能耐,叫万千读者为她着迷,现在传播媒介把她视作宠儿,而他,他是最接近这颗新星的人。
陈朝光略觉飘飘然。
这时访问已经结束,王妈听见声响,站起来说:“太太回来了。”
陈朝光不由得也向大门迎出去。
只见宇恒精神焕发地开门进来,她换了个新发型,配着副新耳环,端的神采飞扬,看得陈朝光发兽。
她笑着说:“正在赶印第七版。”
王妈接过她的外套手袋,“我去斟茶。”
陈朝光双手插裤袋里,闲闲地说:“要好好庆祝。”
宇恒一呆,“庆祝?”
“是呀,亲友们都说值得庆祝。”
宇恒淡淡说:“太夸张了,我不喜欢高调。”
多年来陈朝光第一次尝试讨好妻子,却被她一口拒绝。
他有点手足无措。
夫妻间永远占上风的地发觉自己已败下阵来。
“明日出版社有个酒会,你要来吗?”
“酒会?”
“为我举行的一个小小私人酒会,你若有空──”
“不,我没有兴趣。”
宇恒耸耸肩,并没有再恳求,回房间去了。
陈朝光呆了一会儿,才问自己,你怎么会在家里,外边有的是红的灯,绿的酒,你怎么会被一本小说打乱了阵脚?
半晌他问王妈:“开饭没有?”
“先生,你在家里吃?”王妈一惊,“我没备菜。”
“太太怎么吃?”
“太太在房里吃碗鸡粥即行。”
“我也吃粥吧。”
好不容易两夫妻都在家,又不愿一起吃饭。
连王妈都不知道该如何侍候他,也难怪,他有时一星期也不回来一次。
李宇恒已经出名了。
对她,他不能再掉以轻心。
第二天早上,他问她,“你那个酒会,在什么地方举行?”
“在四季酒店春雨轩,下午五时。”
陈朝光嗯地一声,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宇恒早已习惯,信不信由你,她同他,有时十天八天也不交换意见。
他注意到她脖子上的钻石项链,“这是我的订婚礼物吗?”
“是,你还记得。”
“怎么忘得了,不知挑多久,不是嫌钻石大小不对,就是颜色不好。”
宇恒不语,真不能置信,他俩曾经深爱过。
“预备在酒会中佩戴?”
“是,出版社的形象指导吩咐我打扮得隆重些。”
陈朝光点点头,“应该的。”
真没想到还有专人负责女作家的形象,社会真的进步了。
那日,他在公司坐到五点,终于忍不住,往四季酒店走过去。
幸亏是自己的生意,这几天行动如此失常,才不致于影响饭碗。
陈朝光满以为是一个小小的私人酒会,廿来三十人,可是到了现场,发觉人头涌涌,起码已有百来人聚集,且陆续有来。
他张大了嘴,这样隆重的场面。
而李宇恒是今晚的主角!
接待员问他要请帖。
“我没有请帖。”
“先生,我们的规矩是凭请帖入场。”
“我是李宇恒的丈夫。”
到此,他不得不把李宇恒三个字抛出去,这真是破天荒第一次,陈朝光做梦也想不到有一日他会借宇恒的牌头。
那接待员”听,马上挂出笑脸,“原来是陈先生,为什么不早说,李小姐一早吩咐过了。”
什么,她知道他会来?
现在,她又在什么地方?
这种场合在都会中并不少见,每间大酒店的宴会厅都座无虚设,不过陈朝光没想到居然有出版社为宇恒举行这样的盛会。
他取过一杯香槟,喝了一口。
他看到宇恒了。
她那含蓄的品味终于派到用场,宇恒穿着一件毫无装饰的黑色吊带裙,简单大方,头发挽上去,化妆亮丽,脖子上戴着那串钻石项链,此外,就是左手无名指上订婚与结婚指环。
陈朝光从一个距离看过去,哗,真的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这些年来,他怎么会冷落了她?
比起她,他只不过是个庸俗的小生意人。
去年,听了某医院某总理劝导,捐了笔七位数字款子,名字也不过只在报尾巴上出现过一次,现在,李宇恒不费分文,不不,还有大笔版税可收,已经名扬全城。
只见记者上前去替宇恒拍照。
宇恒接受得真好,一点也没有对镜头矫揉做作,搔首弄姿,一贯大大方方,拍完照后还说声谢谢。
陈朝光身后站着两位客人,议论纷纷。
“长得真美。”
“没想到文笔好,相貌更好。”
“可见上天有时颇为偏心。”
“出版社这次可掘到金矿了,如今肯执笔的人少,借写作出锋头的人多。”
“听说她第二本小说已经动笔,出版社派了一名秘书及一名资料理集员给她用,怕她分心。”
陈朝光听在耳朵里,啧啧称奇。
他们把她当明星一样。
或许,宇恒已经是一颗明星。
陈朝光又见到几位男女演员跟着进场。
“小说要改编电影了。”
“意料中事耳。”
李宇恒的社交圈子,一夜之间扩大了千万倍。
陈朝光没有上前与妻子打招呼,他悄悄退出去。
缓缓地走回停车场,取过车子,静静驶回家。
他坐在书房沉思。
土别三日,刮目相看,宇恒已非吴下阿蒙。
下一步她会怎么做?
陈朝光有点不安。
她会不会报复这些日子来他对她的冷淡?
她会不会同他离婚?
陈朝光从来没想过离婚,还能到什么地方去找这样理想的妻子?妆奁丰盛,给他绝对自由,通情达理,现在,又有名气。
他得留住她。
可是,又不能做得太露痕迹。
怕只怕她发觉他在乎她,会得刻意为难。
他斟了一杯酒慢慢喝,一直坐到宇恒回家。
宇恒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同行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想必是出版社工作人员,与她在客厅里又议了一会事,才道别出门。
这时陈朝光才出来。
他说:“酒会很热闹。”
宇恒看他一眼,诧异地问:“你来过了?”
“我没打扰你。”
“太见外了,他们都很随和。”
“累不累?”
“还好,我的鞋子舒服。”
宇恒一向不愿穿高跟鞋,陈朝光曾多次不耐烦地告诉她,女人的鞋跟越高越漂亮,今日,他可不敢再吭声。
这时宇恒也发觉了,“最近公司生意如何,不需要应酬日本客人?”
“说实在的,我也累了,”陈朝光咳嗽一声,“我打算叫亨利欧多做些。”欧是他的排档伙伴。
“那也好。”
语气平淡,可见并不关心。
陈朝光说:“公司里──”
宇恒索性打断他,“下了班就别再挂住公司了,你说对不对?”
她匆匆回到自己房间去关上门。
陈朝光低低骂一声,不,他骂的是他自己。
亡羊补牢,这个牢恐怕不容易补。
不过,宇恒对他,也没有比往日更不耐烦,这已经是好现象。
陈朝光讪笑,什么,阁下在试图挽救这段婚姻?
那夜,他在书房逗留到天亮。
一早起来,意外地发觉宇恒在厨房里喝咖啡看报纸。
两夫妻异床异梦已有多年。
这还是多年来第一次交谈。
“昨天酒会的消息全登出来了?”
宇恒笑道:“报尾巴上一点点。”
“已经是个很好的开始。”
宇恒意外,“你不反对?”
“我支持你,”不支持也不行,落得大方,“你应该有自己的兴趣。”
“我已经觉得压力了。”
“工作当然有台压力,放、心去做,别把销路放心中,自由自在,才会写得好。”
宇恒颔首,“谢谢你的忠告。”
陈朝光看看钟,“我要上班了,对,中午有空吗,一起吃顿饭如何?”
“中午我约了新光日报编辑见面。”
“在什么地方,或许,你可以介绍他们给我认识。”
宇恒讲了地点时间。
“中午见。”
从现在开始,他要谨慎地做李宇恒的丈夫。
列扭公案之前,他先到书店去,买了那本小说,打算尽快把它看完。
陈朝光,瞧你的了。
秘书见到他,立刻说:“陈先生,珍妮小姐找。”
陈朝光想一想,“说我出了埠。”
秘书笑,“多久才回来?”
陈朝光答:“半年吧。”
“她会相信吗?”
“替她多付一年房租好了。”
“是陈先生。”
陈朝光忽忽掩上办公室门,打开那本小说,读将起来。
小说一开头这样写:“我结婚已经五年了,时常觉得寂寞,时常渴望被爱护的感觉……”
月亮背面:
都几乎深秋了,天气仍然那般燠热。
李少强用手帕抹了抹汗,叹口气,继续等下去。
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仿佛越来越重,他摸摸自己酸轻的肩膀,噫,这简直是非人生活嘛,直在这里守候了三日三夜,猎物尚未出现。
不不,李少强不是私家侦探,他替一本杂志做娱乐新闻记者,那种职务,简称娱记。
他这次出击目的是徐思薇。
徐思薇是谁?她当然是此刻银幕上最红的一张面孔,否则李少强怎么夙夜匪懈地守在这里。
前些日子,在会议室中,总编辑一进来,就朝李少强开炮。
“少强兄,你不是最著名会泡制独家新闻吗?怎么跳槽到了我们这边,久无新猷,变得人云亦云呢?太令人失望了。”
李少强喉咙发痒,可是说不出话。
各同事多多少少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老编又说:“少强兄,加把力好不好,大家都看你的了,也给我们立一个榜样呀。”
李少强要到这个时候,才发觉人类的一张嘴,才是世上最厉害的武器。
老编似笑非笑,“怎么样,少强兄,有什么好主意?”
李少强清清喉咙,“我在想──”
不知是谁,落井下石,嗤一声笑出来。
大家跟看也笑了。
李少强此刻反而心平气和,大不了知难而退,辞工不做,反正寡母尚余些许节蓄,不需他供奉。
他轻轻说:“我想做一个专辑,大约十三集左右,每周一次,登三个月,反应好,大可再来一辑,专辑叫做月亮的背面。”
老编点点头,“说下去。”
“很多人不知道,我们在地球上看月亮,永远只能看到正面,背面是何情况,完全陌生,科学家要放出资料卫星绕到背后去拍摄照片,传返地球,才获得些少端倪。”
老编不住颔首,“你打算做那只资料卫星?”
“是。”
“很好,谁是月亮?”
“当然是广大读者最有兴趣的人物。”
同事们听到这里,对李少强又发生了新的兴趣,议论纷纷。
老编笑吟吟,“好,你去办吧,我们翘首以待。”
散会。
这就是李少强守在徐思薇家门口的原因。
月亮背面已经写到第五辑了,反应不错,口碑甚佳,最近老编走过李少强的桌子,会顺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少强图文并茂地介绍名人生活另一面,其实事先得到他们允许,所谓背面,不过是另一角度看正面,谁真会把、心底最黑暗的私事告诉一个陌生的记者。
不过今人讲话比前人坦率,少强颇得到了些独家资料。
访问了半退休身家丰厚的名歌星罗碧珊,谈到她的财产,她笑道:“何必提到钱,不过,已经是九位数字了。”
又首次说到两段失败的婚姻,一点都不介怀,笑吟吟地说:“都嫌我不够好,我受到变相鼓励,不得不努力做得更好,不负所望。”
妙人妙言。
连挑剔的老编都说:“罗碧珊真出尽一口乌气,甩掉她的人此刻在小餐厅里做龙套。”
成功是最佳报复。
李少强去拍摄了那两个人的生活近况,登在同一期,不知怎地,只见罗碧珊艳光四射,那两位先生万分憔悴。
玩笑开大了,少强收到恐吓电话。
“你当、心你那只右手!”
可是杂志社有录音设备,马上通知警方依法处理。
李少强一洗颓气,变为公司新宠儿。
可是要求访问徐思薇之际,却遭受滑铁卢。
一次又一次,她拒绝与记者接触,只托经理人推工作忙。经理人笑道:“少强,她怕你那支笔。”
“她是公众人物,不能干涉人家怎么写她,太过份,大可诉之公堂,我不会令任何人下不了台。”
“访问可否让她先过目才刊登?”
李少强嘿一声,“不可以,我不是替她宣传的公关主任,我是一个记者。”
“那,少强兄,改天我请喝酒。”
记者都有点蜡烛脾气,你越是不给,他越是想要。
于是便出现了这种三更半夜守门口的现象。
徐思薇的住宅在近郊,雪白的一幢小洋房,她收入虽丰,据说还不是自己买的,李少强又累又渴,气馁中不禁想,做女人真好,尤其是年轻漂亮会点手段的女人,十七岁出道,廿五岁好退休了。
男人,男人可真得捱足一辈子,贱拘一样。
守了三夜,徐思薇终于驾著名贵跑车回来了。
李少强看到车头灯,连忙迎上去。
车里只得徐小姐一个人,一见到生面人,立刻绷紧了脸,俏丽浓妆的面孔隐隐现着煞气。
“你是谁?”她喝问。
“皇牌杂志记者李少强。”
徐思薇一听,立刻说:“我没空,你杯葛我好了。”
李少强说:“徐小姐,我们之间,是否有某些误会存在?”
徐思薇冷笑一声,“没有误会,贵杂志的作风下流,我十分不齿,无商量余地。”
她按响车号。
护卫员闻声赶来。
李少强不甘心,“我们作风正派,并无不当。”
徐思薇哼一声,“不择手段,揭人,至为卑鄙,你这种记者,为虎作伥,是为烂脚,毫无人格。”
李少强一生从来没被人这样毒骂过,不禁呆在当地,作不得声。
此时护卫员也赶至,“徐小姐,什么事?”
她大声说:“报警!说有来历不明人物鬼头鬼脑作彩盘状。”
李少强这下子可真生气了,拿起照相机,咔嚓卡噤,拍了多张照片。
护卫员把他拉到一边,徐思薇的跑车呼啸而过。
“先生,你快点走吧,徐小姐的脾气不好。”
“唏我的脾气也不好。”
那护卫员笑说:“可是先生你不是大明星。”
真的,同人不同命。
“屋子有什么人进出?”
护卫员笑道:“记者先生你想打烂我的饭碗不成?”
李少强锻羽而归。
他愤而把徐思薇粗鲁对付记者的照片公开。
谁知第二天,她的经理人即召开招待会:“思薇最近正拍摄一套有关问题少女影片,剧本太过精彩,以致入了戏走不出来,精神倍感困扰,正在看心理科医生,以致有该宗意外发生,我们深感歉意。”
反而替她做了免费宣传。
李少强被老编嘲笑,“碰到定头货了。”
李少强悻悻然,“我同此女耗上了。”
“那敢情好,读者有福矣。”
真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李少强努力搜集资料,发誓要把徐思薇整个底掀出来。
怒火遮眼,他并不觉得无聊。
他很快得到资料:徐小姐出身贫困,自幼在姨母家长大,母亲系化粉品公司售货员,父亲有葡萄牙血统……
李少强抬起头,英雄不论出身,巾帼亦不论身世,他有点佩服这个女孩子,她少女时期所欠缺的,此刻几乎已全部得到了。
李少强试图自她身边的人下手,他去走访徐父。
徐父并不姓徐,他另外有个葡萄牙姓名叫罗郎格斯,见是记者不允开门,挥挥手,揉揉黄色的眼睛,“她有照顾我,我无话可说。”随即关上门。
守口如瓶,李少强无奈又找另外一条线索。
摸到她姨母家,姨母客气地招呼记者,“看,这幢公寓是思薇替我置的,又出资金给表兄们做生意,我有点羞愧,俗称无功不受碌,思薇真是好孩子。”
李少强又失望了。
不行,她经已收买了所有亲人。
但是一个人,总有敌人吧。
要在她敌人身上下手。
可是敌人们早已讲遍他们可以讲的风言风语,全然没有新鲜话题,真令李少强头痛。
一日,他正在忙另外一篇访问,电话来了。
李少强去接听,那是徐思薇的经理人。
“李兄,”他开门见山,“思薇想与你说几句话。”
奇怪,他们都与他称兄道弟,可是事实上,一点也不尊重他。
徐小姐严峻的声音来了,“李先生,假如你再骚扰我的家人,我会通知警方。”
李少强说:“徐小姐在警方好像有很多熟人。”
徐思薇的声音更冷,“李先生,请问一个识字的人是如何堕落到你这种地步的?爱写字,大可写小说、散文、政论、专题,是怎么样的虫豕,专门揭人为乐?”
李少强看了看话筒,放下,默不作声。
他抬起头。
其他的同事正在忙他们份内的工作,挥着汗,互相有商有量,偶然也会笑起来,气氛非常融洽,真叫人羡慕。
他们都不喜欢他,李少强叹口气,并且看不起他。
会不会到了检讨自我的时候了?
电话铃又响,李少强喂一声。
“对不起,思薇、心情不大好。”仍是她的经理人。
李少强不出声。
“李兄,薪水与稿费有限,何必为区区几文钱如此精忠报国,得罪天下苍生?”他停一停,“将来离开这份职业这个岗位,你也总得见人呀,是不是?”
李少强再次挂断电话。
他们都说得对。
李少强是被人利用了。
写这种题目,写得越好,作者越是吃亏,臭名四播,以后谁还敢同他多说一句话。
得益的只是杂志社。
李少强沉默。
那个星期,他那篇访问稿笔下留情。
老编马上看出来了,召他入编辑室。
他把原稿扔还给他,“少强兄,头几篇写得好好的,怎么忽然软了下来?”
李少强不语。
“拿回去改一改。”
“这正是改过后的新风格。”
老编也不客气,“编辑部不喜欢这种风格。”
“我不能做得更好。”
“少强兄,不必谦虚了,谁不知道你那一支笔最厉害。”
李少强辛酸地涨红面孔。
已经跳到黄河洗不清了。
“当初高价控角请你过来,也是为着这支笔,真是,谁的功力都不及你。”
李少强站起来,悄悄离开编辑室。
他告了半日假,驾着车一直往郊外驶去。
他想喝杯啤酒散散心。
他走进郊区酒店的酒吧。
在黝暗的走廊里,他看到一个熟人。
李少强连忙闲至一角。
那个头上包着丝巾,戴着墨镜的竟是徐思薇,他化了灰都认得她。
她在这里等谁?
李少强心里想,得来全不费工夫,新闻送上门来了。
他一声不响躲在一角。
幸亏照相机就在身边,他打开了镜头。
徐思薇好像有点焦急,忽然她抬起头,向前看去,呵,她等的人来了。
李少强吸一口气。
头条新闻。
那是城里著名的大导演,已婚,妻子非常能干,他到这里来私会她?
李少强立刻按动照相机,拍下一连串精彩镜头。
她与他走进酒店电梯,电梯门关上,电梯升上去,一直到十二楼停止。
李少强立刻回杂志社去冲晒底片。
第一时间把成叠照片放在老编桌子上。
“哗,精彩绝伦!你真是徐思薇专家。”
李少强的、心一动,谁说不是,他花太多时间在这个女子身上。
隔一天这辑照片便在杂志上披露,十分哄动,销路之好,几乎破了纪录。
可是为什么,李少强却觉得有点茫然?
他比往日沉默许多。
三日之后,徐思薇反击了。
她联同导演、导演夫人、以及酒店公关经理一起招待记者,证明那一日是导演生日,大家为他在酒店房间举行生日会,她特地在楼下迎接他。
徐思薇并且派发大量照片,生日会中起码有十多位客人,位位都是人证,还有,酒店工作人员证实生日会的确是在李少强拍照的同一日。
这是颇为轰动的一宗娱乐新闻,配合了新片上演,为导演与徐思薇做了极大的免费宣传。
接着一连串的电视台访问,徐思薇都针对李少强:“某些记者是害群之马”,“我不是说所有记者,大部分记者都是我的朋友,历年来帮了我许多忙,可是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心态可耻。”
李少强一声不响地辞了职。
老编大惑不解。
“老李,你的事业如日方中,为何请辞?这样吧,你且放两个星期假,我找人替你,这段期间,我同老板商量,加你薪水,你看如何?”
李少强不作声。
他澈头澈尾被人利用了。
整个徐思薇事件是个圈套。
那天在酒店,他们专程等他去拍那辑照片。
怎么知道李少强会在该郊区酒店出入?那还不容易,雇一个私家侦探即行。
徐思薇知道正面惯性宣传已经达不到效果,故此利用一个娱乐记者的好奇心及职业上的缺憾来做成这件新闻。
她先激起他的愤怒,使他有报复心理,怒火之下,不及深思,为什么新闻会凑巧在等他。
然后,以被害人身分尽量侮辱这个指定的记者,博取同情。
她成功了。
李少强觉得自己真正像只虫豕。
他躲在家中检讨自己,十天八天没上过街,心情颓丧,忽然一日起床,思想变得通明,他看透了整件事,搔播头皮,一笑置之。
接着他去报名攻读硕士班,整个肩膀都好像轻松了。
不知不觉已经工作了七年多,是该暂时告一段落,休养生息,乘机加油充实自己。
他决定淡出娱乐新闻版。
编辑部终于接受他辞职。
他意外的收到徐思薇经理人的电话。
“喝杯茶好吗?”
“我已退出,别浪费弹药了。”
“叙叙旧而已。”
“我也被你们利用得够了。”李少强苦笑。
“李兄,这个功利世界,不是我用你,就是你用我,互相利用最好不过,等到没有利用价值之际,谁来彩你,李兄此刻因徐思薇缘故声名大噪,难道没有好处?待机复出,当非吴下阿蒙矣。”
李少强无言。
“出来喝杯茶吧。”
每个人都像他的师傅,李少强服贴了。
他们约好在某咖啡室等,李少强准时到,等了二十分钟不见人,刚想去拨电话,忽然听到有人叫他:“李先生,别来无恙乎。”
一看,有点意外,来人却是徐思薇。
她今晚淡妆,白毛衣,灰长裤,平底鞋,头发束在脑后,李少强停睛一看,不得不承认那是个可人儿。
“呵,怎么是你。”
“正是我。”
“请坐。”
“李先生,”她拿起咖啡杯,“我敬你。”
“敬我?为什么敬一个瘪三?”
徐思薇一怔,“我从来没有那样说过。”
“你不止一次骂我卑鄙。”
“李先生,那不过是在观众面前做的一出戏。”
“我不是演员。”
“偶而帮忙,客串演出,成绩斐然。”
“今晚是你约我出来?”
“是。”
李少强站起来,“失陪。”
“李先生,请你坐下来。”
“还有什么事?”
“我愿意接受你的访问。”
“什么?”
“我愿意接受你的访问。”
李少强这才知道他没听错,不由得又坐了下来,多么讽刺,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造成那么大的误会,结果,徐思薇愿意坐下来接受他的访问。
徐小姐看着他,“你不是想知道月亮背面的故事吗?”
李少强想了一会儿,“不,我已不感兴趣。”
可是徐思薇着急了,“我一定详尽和盘托出。”
“请你找别人写吧。”
“别人哪有你写得好。”
“算了吧你,”李少强笑,“你的记者朋友多的是,徐小姐,我已转行。”
“你转了行?”
“正是,你启发了我,你看我,好端端一个记者,什么题目不去写,偏偏追综一个女演员的私生活,受到百般刁难,侮辱,最后还被人家利用,徐小姐,世上有许多大事在发生中:波兹尼亚战火不停,索马利亚饥荒并无太大改进,资料卫星已去到冥王星……我为何坚持做这样无聊的访问?你的财富从何而来,关公众什么事?徐小姐,你找别人吧。”
“可是,你最了解我!”
什么。
李少强笑得眼泪都流下来,“徐思薇,我相信只有你自己才最了解自己。”
徐思薇十分尴尬。
李少强喝干了杯里的咖啡,“没想到我也有自尊心吧,不,我对访问演员没有偏见,大家平起平坐,心平气和地做一个访问,必定精彩,我有许多演员朋友,他们都不端架子,他们当记者是朋友,徐思薇,你,你是害群之马。”
他说完了,掏出钞票,放桌子上,离去。
不,他并无痛快的感觉,他只觉得无奈。
是他自己不好,降格到这种地步去追求一段访问。
李少强在路上踯躅。
等到他不要写这段访问了,她却倒过头来求他。
演艺界没有娱记如何生存?但是若干气焰高涨的明星竟把话倒过来说,能不令人感慨万千。
正要过马路,李少强听见身后有人说:“我十五岁就出来工作了:“
他大奇,转过头去,只见徐思薇与经理人站在他身后。
李少强骇笑,“大明星,你有无搞错,你缠着我干什么?”
经理人说:“老李,帮个忙。”
“笑话,”李少强拱手求饶,“我怎么帮你们忙?我已退出这个行业,打明日起,我的专访将包括本市医疗设施严重不足及老人问题需要救亡等,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一步。”
李少强叫了部计程车忽忽离开是非之地。
回到家,他一声不响埋头大睡。
过了两日,打开某报娱乐新闻版,突然看到一则小小启事。
“我徐思薇从前对李少强君的诸多意见纯属误会,特此致歉。”
李少强放下报纸,这无异又是另一套宣传手法。
老编的电话跟着来了,“老李,你若不追这条新闻,你就是个白痴,我把你薪水加倍,请你回巢,老李,你那口气到此刻也该消了。”
李少强不语。
“老李,我给你三分钟考虑。”
李少强呆呆看着窗外。
三分钟后,电话又来了,李少强取起话筒便问:“加倍?”
“是,加倍,闲时还拨篇幅让你写本市青少年与毒品问题,好不好?”
“为何这样客气?”
“因为你此刻已是本市至红的娱记。”
“我半小时后上班。”
老编松口气放下电话。
是,一点也不错,这是一个互相利用的社会。
傍晚,徐思薇特地到杂志社来,与名记者李少强合照,握手言欢,冰释误会。
她的访问,由李少强执笔,将于下期刊出。
“我将源源本本,把往事和盘托出。”
“你同某小生的事会不会解释一下?”
“会,请阅访问。”
李少强不禁飘飘然。
待徐思薇走了之后,老编洋洋得意地教训诸同事:“看到没有?聪明女对聪明仔,不分胜负,各有得益。”
同事们只得唯唯喏喏,各自去进行该天工作。
李少强摊开稿纸,开始写他的访问稿。
怎么又回来重操故业?不是说要退出去读硕士班吗?
他笑了。
手段比手段,机智斗机智,人生路走得久了,谁还同谁讲真话论真情意。
李少强捏着一把汗,这次,真是险胜。
一千五百日后:
王俭持睁开眼睛,只看到一片模糊的白,他尝试移动双手,忽然听到一具仪器密切的警号声嘟嘟嘟地响起来,一定由他的手所引发。
接著有人走进来,“醒了,病人醒了。”
王俭持挣扎。
有人轻轻按住他,“不要动,我是陈医生,”有电筒的光芒集中在他的眼前,医生在照他的瞳孔,“你终于醒来了。”
王俭持本能地闭上双目。
“能说话吗?”
王俭持声线沙哑,“我为什么在医院里。”
“你为什么在医院里?”医生像是听到一个最不易解答的问题,“据我所知,你在这里已经躺了三年多,你是本院昏迷时间最长的病人。”
王俭持呆住了,他喉咙发出嘎嘎的声音来,颓然倒在枕上。
接看医生与看护与他做一连串的测试,他均一言不发,三年了,他竟躺在这里一千五百多个日子。
看护年轻而秀丽,笑容可掬,“需要什么,尽管对我说。”
“告诉我,”王俭持问:“我因何入院?”
“你不记得了?”
“请你提点。”
“你在家做木工,电锯的插头没正式接驳好,接触到金属,你触电昏迷。”
王俭持想起来了。
那不是他的家,那是美宽的家。
美宽!他的亲密女朋友。
他认为美宽的新居少了一张屏风,由他帮她设计,于是在小小露台上开工。
他记起来,屏风已做了一半,他这个艺术系学生正洋洋得意,就在那个上午,他的电锯误搭在铁栏杆上,他只觉得浑身一震,就失去知觉。
“那,那只是昨天的事!”
“不,王先生,三年已经过去。”
“美宽,我要去找美宽。”
“王先生,你如有电话号码,我大可帮你联络,你此刻不便走动。”
王俭持立刻报上号码:“施美宽,六○四二一三一。”
“我尽快帮你去打。”
“还有,公司是九二二一八八八。”
王俭持松口气。
幸亏父母早已故世,不然的话,他们不知多么伤心。
此刻,他心里只有美宽一人。
半晌,看护回来了。
“怎么样?”
“家里号码不对,接电话的人说是间教会。”
王俭持焦急万分,“公司呢?”
“施美宽两年前经已离职。”
“什么!”
“王先生,别担心,先处理身体再说,你要经过一连串严格的物理治疗方能出院,本市那么小,找一个人并不难,明查暗访,你一定会得到答案。”
“她──有没有来看过我?”
看护歉意答:“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调到这里工作不过五个月。”
王俭持沉默下来。
“有一位区先生,倒是每星期日下午总来看你。”
区阳,是区阳,他的老同学。
过了几天,他情况略好,便拨电话给区阳。
他仍在宇宙广告公司做事,好家伙,一定升了级了,有秘书莺声呖呖替他问明客人姓名及原委。
半晌,区阳的声音传过来,“你说你是谁?”有点不客气。
可是王俭持一听到老朋友的声音几乎落下泪来,“老区,我是王俭持,我醒了。”
老区一怔,随即斥责道:“你这人好无聊,拿这种事开玩笑,王俭持是我好友,此刻躺医院里,你竟拿这种题目挖苦我?”
“老区,我真是俭持,老区,请告诉我,美宽在何处?”
那一头沉默良久,然后老区说:“谢谢天,真是你,我马上来。”
半小时后他就到了。
三年不见,老区红光满面,神采飞扬,不用说,他在事业上一定春风得意。
这个热情的好人泪盈于睫,握住老友的肩膊一直摇。
王俭持比他小几岁,他是他的师兄,可是现在看上去,俭持比他老多了。
躺病床上三年,肌肉萎缩,液体食物营养太好,体内脂肪大大增加,再加上头发长久没有修理,衣衫不整,简直是个疲懒汉。
王俭持开口便问:“美宽呢?”
老区反问:“你几时出院?”
“出院也没地方好去。”
“回家呀,别忘了你有家,我一直替你交差饷,每隔一头半个月叫人去打扫灰尘只是有时也会利用它招呼客户。”
是,那幢在市郊的小洋房是王俭持父亲的遗产。
原来这些日子来一直看顾他的竟是老区。
“老区,你真是好人。”
“我知道你很快会醒来。”他大力拍他的肩滂。
“美宽呢?”
“准备好没有?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王俭持马上答:“她结婚了。”
老区讶异地说:“你怎么会那样说?你对施美宽没有了解,她才不会结婚,她调到纽约去大展宏图已有两年,忙得六亲不认,十分过份,谁要素挡住她的去路,格杀勿不论。”
有这样的事?
王俭持呆住,美宽在短短三年间变成那样?
老区叹口气,“你再见到她来也不会认识她,俭持,我已与她绝交。”
王俭持强笑日:“看样子我对时事需要恶补,否则就是一个过时的人。”
“你会恢复的,我绝对有信心,年轻力壮,三个月后你就是一条好汉。”
区阳说得很对。
三个月后王俭持已经一身古铜太阳棕皮肤身壮力健那样回到家中。
家里一切陈设像他离开那朝一模一样,连工具箱都依旧堆在门口动也没动过。
王俭持感慨万千,可是他已经不见了千多个日子。
这是他生命中至珍贵至难得的青春岁月阿。
不过他知道能够醒来已是上天的恩典。
老区为他举行了一个庆祝会。
把新旧朋友都叫来,有男有女,最令俭持诧异的是“你没见过你嫂子吧,本来要等你做伴郎,可是孩子急着要出生,等不及了”。
什么,老区已经结婚生子?
由此可知,真要做一番事业的话,三年当中,确可成绩斐然。
“婴儿呢?”
“都快读幼儿班了,会走会说的一个小女孩,已非奶娃,改天到舍下介绍给你认识。”
“几岁?”
“两岁半。”
哗,王俭持绝倒,一边看区太递过来的照片。
朋友纷纷发问。
“有没有见到天使或上帝?”
“昏迷时可听到声响,抑或,什么知觉也无?”
“有做梦吗?”
“有没有经过一条有白光的隧道?”
“会不会灵魂出窍,看到自身躺在病床上?”
王俭持发觉自己比从前更受欢迎。
客人散后,老区与他谈到将来。
“到宇宙广告来上工。”
“几时?”
“已同你讲妥条件,就明天吧。”
“老区,你是我的再生父母。”
“朋友,朋友要来何用?”
王俭持与他紧紧拥抱。
“老区,我有一个心愿。”
“我知道,去见施美宽。”
“你一定有她的住址。”
“很多人知道她在何处。”
“你说我应否往纽约一行?”
“你问我,我说不必,第二这早晚她应该知道你已无恙,第二,她时常回来开会,第三,我认为道义上她该来看你。”
俭持不语。
“已是三年前的事了,能忘记最好,俭持,当是一场梦算了,向前看,改天你安顿下来,我替你介绍淑女,你睡了三年,行情差些了,此刻的女孩子十分出色……”
俭持微笑,他有点心酸。
可是,他爱的是美宽呀。
别人有多好,他不在乎。
过两天,他正式上班。
看外表,他真不像大病初愈的人,他机智、聪明、幽默,工作投入,与同事相处和洽,最重要的是,一两件设计拿出来,已经艺惊全场,王俭持证明他有才华。
不到一个月,上头知道非留住他不可。
与现实生活阔别三年,俭持的感觉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不过他适应得很快。
比较令他困惑的是,他入院前当红的明星歌星此刻泰半已经销声匿迹,由此可知该行的变迁与风险是多么大。
幸亏他喜欢的作家还在写,在书店买到他们的书,拿在手中,恍如隔世。
王俭持仍然热爱生活。─
他过去热衷水上活动,如今一件一件恢复过来:风帆、滑水、游泳……
他还喜欢到区家逗留。
与区家小小姐混得烂熟,有说有笑。
那两岁多的小女孩长着天生发发,模特儿同小天使一样,可是异常顽皮,没一刻停下来,王俭持客串担任褓母,区氏夫妇无任欢迎。
一日,一大一小游泳回来,俭持宣布:“囡囡已学会蛙式。”
区太太笑道:“我不相信。”
“可以当场表演。”
区太太打量俭持,“小王,你总得把精神力气用在年龄较相配的小姐身上呀。”
俭持低下头。
“出院已经半年了。”
“是,时间过得飞快。”
“医生怎么说?”
“机能全部恢复正常,我是他们的奇迹病人。”
“感情功能可以运作没有?”
王俭持笑了,“大嫂口气像我妈。”
“错,现代母亲才不为子女婚事劳心。”
“请告诉我,这半年里,美宽有没有回来过。”
“有,”区太太很坦白,“回来过两次。”
这么频密。
“她有无问起我?”
“没有。”
“你们见过她?”
“也没有,我们与施美宽已不来往。”
“为什么?”
区太太迟疑一下才答:“我们道不同,我嫌她凉薄,出事后她只来看过你一次。”
“她也许有苦衷。”
“什么苦衷!搭不到车子吗?”区太太气恼。
俭持沉默,区氏夫妇真是难得,现代人统共已不流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他俩却依然照老规矩行侠仗义。
俭持不由得微微笑。
“还笑呢,我们为你同施美宽狠狠吵过一场。”
到现在才说出来。
区太太记得她说:“美宽,医生说如果你可以每天抽十分钟与俭持说话,会对他苏醒有帮助。”
美宽却冷冷道:“我怎么样用我的时间,是我的事。”
老区忍不住,“施美宽,真没想到你如此无情无义。”
施美宽忽然仰起头大笑起来,一边拉开大门,说:“请。”
区太太回忆到这里,忍不住说:“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俭持见她如此激动,知道她与施美宽之间有不可冰释的成见,因此决定不再提此事。
可是他、心底下却同自己说,无论怎么样,都必需见一见美宽,把话说清楚。
要打听一个人,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旁敲侧击,俭持在半个月内,已经打听到美宽在纽约曼赫顿公司的住址电话。
一个中午,约十二点三刻,他拨到她公寓里去,那边应该是凌晨。
电话响了五六下,才有人来接。
声音很清醒,不像自睡梦中惊醒,俭持放心了。
他并不觉得尴尬,因为对他来说,他并没有与美宽分手,他上几个月才见过她。
“美宽?”
“哪一位?”
“美宽,我是俭持。”
对方怔住了,静默数分钟,俭持可以听见那边警车呜呜,那是纽约的特色。
“啊,好吗?”非常淡漠陌生。
“托赖,我不错,你呢?”
“也还好,时间不早了,我们改天再谈。”她不愿讲下去。
俭持很容忍,“下次到我们这边来,与我联络一下,可以吗?”他报上电话号码。
但他知道她没有写下来,因为她太快回答:“好,改天见。”立刻挂断。
俭持心死了。
她完全不给他机会。
过去就是过去,她不想再回头。
他尊重她的选择,他亦有自己的路要走。
那一夜,俭持没睡好。
不过第二天,他却与区太太说:“寂寞呢,盲约也好,我愿意结识异性朋友。”他的勇气回来了。
区太太讶异,“啊,决定自茧里爬出来了。”
但立刻帮他约人。
第一次第二次,以至三次四次都不对。
第五次王俭持看对了眼。
那女孩子叫文结仪,浓眉大眼,白衬衫卡其裤加双矿工靴,职业是硬照摄影师,父母已移民澳洲,她一个人住,说起来,离王俭持的家只有三条街。
区太太满心欢喜,“接送方便。”
文结仪是个徒手潜水好手。
可是他俩第一次约会,却是与区家三口一起到郊外放风筝。
区太太宽慰地说:“俭持终于痊愈了。”
“可不是,文小姐胜施小姐百倍。”
“嗯,塞翁失马。”
老区忽然问妻子:“你也是我失去的马吗?”
区太太白他一眼,“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一日─俭持送女友回家,她问他:“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
俭持愿意更进一步发展,“好。”
一进门,就呆住了。
整洁美观的小客厅以白色为主,近窗处摆着一架屏风,叫王俭持发愣的便是它。
那座四扇的木屏风,其中两扇已经雕花磨光,其余两扇却尚未完工,木上绘着铅笔线条,这正是王俭持为施美宽做的劳作。
她走过去,缓缓抚摸他自己的杰作。
它怎么会在这里!
屏风右边第一扇右下角还有他的签名w字样。
“你自何处得到它?”王俭持忍不住问。
“它很美是不是?三年前我表哥的同事移民,家里杂物送的送,卖的卖,我刚好搬出来住,经济情况不那么好,想找些便宜家具,一进门,便看到了它,立刻抬回来。”
俭持悲喜交集。
呵一切都是注定的。
“你看,屏风上是花与鸟,十分土朴,使人想起高更在大溪地的作品,我一直奇怪这是谁的作品。”
俭持清清喉咙,“我。”
“什么?”
“我。”
文结仪瞠目结舌,“怎么可能,来龙去脉全部不对,讲解释。”
“看到签名式吗,还有,设计初稿还在我书房里,我带你到我家看。”
文结仪即时二话不说,跟着王俭持回家。
俭持有证有据,立刻取出草图,一摊出来,文小姐便呆住。
她又笑又叹,“这……怎么可能,太凑巧了,我完全不知道出自何人之手,只是喜欢那具作品,它一直陪了我三年,我对于它的花纹熟悉万分,我就是属意它尚未完工,有一度认为是故意的。”
王俭持微笑。
文结仪也笑了,“真没想到屏风先来,人后来。”
俭持抬起头,“都一样啦。”
事情就那样定下来了。
俭持特别珍惜这一段感情,志在必得,故尽心尽意,他的回报也十分理想。
生活纳入正轨。
俭持唏嘘,噫,再过几年,肯定连他自己都不复记忆他曾是个昏迷的病人呢。
然后,在一个明媚的五月天,他接到一个电话。
“俭持吗?”
俭持只觉得这把女声很熟,“哪一位?”
“连我的声音都不记得了,我是美宽。”
噫,这是一个上一世纪的名字,怎么会在今天出现!
“有时间见个面吗?”
俭持清清喉咙,“当然。”
“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你说好了。”
“你还住在老地方?今天六时我过来。”
电话挂断后,俭持仍然认为那声音是通过时光隧道传过来的。
都过去了。
现在应酬她,是因为礼貌。
好好好,也有好奇成分。
四年不见,施美宽到底变成什么样的一个人?她来找他,又有什么特别的事?
那天他准时下班,回到家里,做好一壶咖啡招待客人。
门铃一响,他便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标致的女子,一身血红衣裳,犹自不心足,还要衬红鞋红手袋。
俭持急急看她的脸。
这是美宽吗?
他都不认得她了,只见她双目有点呆滞,嘴角干涩,面部僵硬,明艳的化妆遮不住那股刚强。
“请进来。”
俭持记忆中的美宽活泼轻俏可爱,这不是施美宽。
只见她走进来,四处打量,又转头看住王俭持,忽然说:“你气色很好。”
俭持只得笑,“喝杯咖啡吧。”
她讶异,“你不记得了?我从来不喝咖啡,我是茶的信徒。”
俭持一怔,茫然,忘了,全忘了。
“我替你做茶。”
“不必了。”
俭持坐下来,“你有事找我?”
“来看看你。”
“谢谢你。”
“身体完全康复了吧?”
“是,托赖。”
美宽取出一支烟,点着了,“有没有怪我?”
“没有,全没有,为什么要怪你?”
“我没守在你身旁。”
俭持笑,“你守着我也不会知道。”是真话。
“你的朋友不原谅我。”
“你才不在乎他们想什么。”
施美宽也觉得他陌生,这样通情达理,一点都不计较,可见是全无感情了。
“这次来,有事吗?”俭持又再重复。
“没有,”美宽摇头,“老朋友,见个面而已。”
“听说你做得很好。”
“自宇宙抢了几宗大生意过来,区阳很讨厌我。”
“树大招风啸。”真是空洞的安慰,俭持有点羞愧。
可是美宽却觉得受用,“可不是。”
“步步高升就好。”
“很辛苦很琐碎的一份工作,”美宽叹口气,“机械化操作,四年了,孤身在纽约,很吃了一点苦。”
俭持没有回答。
他完全不认识她,她的苦乐、得失、成败,全与他无关。
美宽缓缓吸完那支烟,按熄它,“我还以为你有话要同我说。”
俭持说:“没有特别的话。”
美宽站起来,一那么,我们保持联络吧。”
俭持立刻站起来送客,如释重负。
美宽婀娜地出门去。
一辆车在门外等她,俭持目送车子离去才关上大门。
那架未完成的屏风就放在大门边,美宽却没有看见它。
俭持与结仪已决定结婚,她正把家具衣物往男家这边挪。
屏风又回到王家来。
不过美宽不记得它了。
不要紧,她不珍惜,自有人珍惜。
稍后结仪来了。
她诧异,“咦,怎么有股烟味?”
“有位朋友来小坐。”
“这个年代还抽烟?”
“不好意思说他。”
“俭持,”结仪兴致勃勃,“我打算把工人房转为冲晒间,你说如何?”
“好,我都说好。”
王俭持舒舒服服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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