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内心的月亮(1)
一、禅之月
赵州无山,却有丛林。丛林是古佛道场柏林禅寺。
柏林禅寺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大约二千来岁。寺内,普光明殿前,有一片柏林。柏林的四周都是甬石铺就的道路,这里没有曲径,或许大道从来比人家想象的笔直。
直指人心的直。
在禅寺,人们总渴望遭遇曲径。因为唐人常建的诗已经印进了脑海。“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皆寂,惟闻钟磬音。”柏林禅寺无山,因此没有山光;倒是有经声佛号,在悦人之余,也可悦鸟;柏林禅寺没有深潭,当然也没有潭影,但是抬头看一看天空,人心也可以空。
清早起床,推开窗子,就可以面对柏林。走在柏林掩映的洁净的石板路上,可以听风闻鸟。庭中古柏见证了汉唐,也见证了宋元明清,现在见证了这里的重建与中兴。
国学大师钱穆在《中国思想通俗讲话》中说:
大雄宝殿的建筑,是非常伟大的,在此建筑前面栽种几棵松柏来配合,这也不是件寻常事。依常情测,必然建殿在先,栽树在后。松柏生长又不易,须得经过百年以上,才苍翠像一个样子,才配上此雄伟之大殿。但在创建者的气魄心胸,则一开始便已估计到百年后。
我有一次在西安偶游一古寺,大雄宝殿已快倾圮了,金碧辉煌全不成样子。殿前两棵古柏,一棵仍茂翠,大概总在百年上下吧!另一棵已枯死。寺里的当家是一俗和尚,在那死柏坎穴种一棵夹竹桃。我想,此和尚心中,全不作三年五年以外的打算,那大殿是不计划再粉修了,至少他无此信心,无此毅力。夹竹桃今年种,明年可见花开,眼前得享受。他胸中气量如此短,他估计数字如此小,那寺庙由他当家,真是气数已尽了。
如此想来,名刹古寺,即就其山水形势气象看,那开山的祖师,早已一口气吞下几百年的变化。几百年人事沧桑,逃不出他一眼的估量。
柏林禅寺的古柏苍虬、新柏茂盛。由此可见,古德气量之大,今德眼界之远。
此地虽无茶树,但有好茶。柏林禅寺的赵州茶,既在唐代《赵州禅师语录》中,也在净慧老和尚的开示里。
水是普通的水,杯是普通的杯,水瓶也是常见的塑料外壳的水瓶。水瓶上用油漆写了号码。油漆已经斑驳,暗中透着沧桑,不知沏了多少杯茶了,也不知有多少人喝过赵州的茶了!
某个深夜,坐禅结束后,僧众静静地听净慧法师谈“心”。他说,“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他比喻人生是“担着一担棉花走在荆棘丛中”,虽然处处牵扯,了解心的本性之后,人人可以举重若轻。
夜深沉,在寺内缓缓散步。看风中低语的古树,看近处昏黄的灯盏,看青苔暗侵石阶,看夜鸟梦呓巢穴,看回廊结构出种种复杂的故事,看古塔钟楼高耸如含蓄的凝思,看时间的水滴滴答滴答地滴落,看僧人们的睡眠呈现一种寺庙独有的静寂。什么都看得见。在这里,一切都变得透明、简单。
缘自头上那轮照耀柏林禅寺的明月!
柏林禅寺的月亮是世界上唯一的月亮。因为它有柏林禅寺。它有柏林禅寺生长了千年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有柏林禅寺的院墙作为我们获得某种特定感受的保障。柏林禅寺的月亮不是单纯的月亮,是有灵性的月亮。
在内蒙古草原,我曾遇见过又大又圆清澈如水的月亮。那月亮像假的,让人无法把它当真。点了篝火,一夕狂欢,狼狈的是天明之后的灰烬和残酒。那月亮更适合失恋少女、行吟诗人、野外科技工作者和深受功名富贵所累的成功者。不是我。
而我,真是喜欢柏林禅寺的月亮。
从住进柏林禅寺那一天邂逅这轮明月起,我就等待它再次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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