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谢了春红 第三十二章
所有的人都惊魂未定。他们不由自主地相继走进会议室。或者大家都觉得在一起才是安全的,在一起才能有依靠并且有力量。每个人进入时,门都会发出“吱扭”的响声。在静寂中,每一声“吱扭”都仿佛在传递一种凄切的信息,让人心惊胆寒。在这种集体受到羞辱的时刻,大家都相信主编不会等闲视之。直到,伴随着最后一声“吱扭”,女主编满脸憔悴地走进来。
她没有坐在她本该坐的桌子的尽头。她把自己埋没在她的雇员中。她满怀歉疚地看着大家。她说她感谢大家在如此艰难的时刻,依旧能那么紧密地环绕在她身边。她知道,那可能得益于《半缕轻烟》几乎没放过编辑部里的每一个人。所以每一个人在这一刻都不会背叛。
无疑,她侵犯了我们的。这是女主编的第一句话。她知道单单这一句话就能让她稳住阵脚。接下来,她又说,我和大家的想法是一样的。然后她提议大家举手通过,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她送上法庭。接下来,请大家自由发表你们的看法。
然而沉默。良久的沉默。
没有人想说些什么吗?或者大家已然达成了共识?
继续的沉默。甚至能听到每个人的心跳声。但最终还是有人站了起来。她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她首先向大家深深地鞠躬,然后说,她必须代表她的家人向《霓裳》所有员工道歉。事实上在读到这本书的第一刻,我就知道是谁写的了。我之所以要求大家共同找出那个作者,事实上也是想给她一个悔过的机会。无论怎样的恩恩怨怨,但是,我爱她。毕竟她是我的姐姐,我们是手足。我从小就崇拜她,觉得她总是那么勇敢,那么无所不能。她永远都在保护我,直到她的男人爬上我的床。然后我就失去她了。我知道从那时起我就再也不可能亲近她了。但我不知道她已经把对我的爱转化成了疯狂的恨。她不许我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她警告说那将导致家破人亡。然后她为我办理了休学,把我送回老家。她要那孩子生下来,由她抚养。当她从乡间卫生院抱走了我的孩子,我才忽然意识到我被掠夺了。那时候我对我的女儿已经满怀了爱,哪怕她一生出来就离开了我。于是我决意要回我的孩子,我才不在乎我会被扣上怎样的罪名,更不会在乎她是否需要透过我女儿去亲近那个她爱的男人。
是的,是我让她成为了那个踽踽独行的人。也是我促使她开始酿造她的恨。对她来说,酿造仇恨可谓不费吹灰之力。因为那仇恨就蕴藉在她的身体中,或熊熊燃烧,或润物细无声般地慢慢流淌,时时刻刻永不停歇地啃咬着她的心。她无须深入探讨,就能将“恨”这门学问营造得既系统,又深刻,并极富新意。总之她不仅研究恨探讨恨,还将她的恨付诸实施。而我们就是她“恨的理论”的受害者。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就像一个关于恨的学者,耕耘恨的老农,编织恨的女工,或者,裁剪恨的技师。总之,她一生都让自己沉浸在恨意中,并一生都在寻找着用怎样的方式来发泄恨。
但是,我仍旧爱她,那是我一个人在美国读书时忽然意识到的。我开始想念她,想念我们儿时那些美好的时光。那些我们一起栽种蓖麻和向日葵的午后,那些,我们在林间水边捕捉蝴蝶和蜻蜓的黄昏。长夜里,我开始越来越多地想到她,有时候想到心疼,一种疼进灵魂里的感觉。我明明拥有这个血浓于水的亲人,却为什么还要远隔千山万水不相往来,甚至音讯全无呢?是的,就为了这想念,我回来了。我甚至不惜把女儿一个人丢在美国的校园中。然后,我就回到了父母留下的房子里,看到她是怎样凄冷孤苦地煎熬着。我甚至忘记了我们就是在那间房子里彼此疏远的。我以为我们终于尽释前嫌,不再回首疼痛的往昔。我以为她已经毫无嫌隙地接受了我,而她又那么尽心竭力地帮助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种儿时的感觉又回来了。我觉得又有人来保护我了,并且不离不弃地守护在我身边。是的,她可谓尽职尽责了,对此我无话可说。至于在工作中她得罪了在座的你们,也是为了我,所以我要再次向大家道歉。关于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是我提出来要隐瞒的,以至于你们时至今日才知道她是我的亲姐姐。我只是不想给大家造成任人唯亲的印象,那样会干扰编辑部的工作。我只是太可怜她了,觉得我欠她太多,又无以报答。
我以为我们从此会彼此爱护,相互珍重。她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也确实给了我这样的假象。我根本就不可能想到,她竟然仍旧在聚集强大的破坏的能量。因为她的恨从未稀释过,反而伴随着岁月流逝而更强烈、更疯狂,更坚不可摧。而我们就如同坐在随时都可能的火山口上,只是看不到那沸腾滚烫的地下岩浆。
唯一让我警醒的是,她竟然开始接近我的女儿。她总是说“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女儿”,而我不喜欢她这样的表述。她常常把她带到她的房子里,在那里向她讲述尘封的往事。我不知道她对她究竟说了些什么,总之我女儿开始莫名地抱怨。为什么,她一直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为什么你现在才告诉我,我有个姨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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