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群人说散就散了,衰老的、蓬勃的、美丽的,都在夜深桂花的影影憧憧间,默然散去,空留高天的明月、隐隐幽笛,桂花暗香。唯有黛玉和湘云——两个无家的女贵族,不甘心,相携着从山高月小的凸碧堂,一路迤逦下山,近水,来到凹晶宫。这里一片黑暗,无灯无人,只有凹型的建筑把水中之月揽在怀里。书上写“二人遂在两个竹墩上坐下。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个月影,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叠纹,真令人神清气爽”。
父亲说,曹作家习惯以不悲之景,写悲之情。你看,什么都是成双成对的,比如凸凹的地势,如湘云所说: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另外,人也是两人,月亮也是两个月亮,助兴的也是桂花之香、笛声之远。但两人五言排律,栏杆上的直棍起韵,偏是十三根,奇数,落单了。但它恰恰便是一部“红楼”:写喧哗时的闹:“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蜡烛辉琼宴,”“觥筹乱绮园”,到“酒尽情犹在,更残乐已谖。渐闻语笑寂,空剩雪霜痕”的由喧渐静,再到“药催灵兔捣,人向广寒奔”的冷寂,最后逼出了“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与其说是两个才女在互相逼对方掀最后的底牌,何不说,是颓败的周遭景物在逼人啊。正像妙玉说的,是关人的气数。
父亲又是沉默良久,再说的时候,已像是自言自语——
“‘冷月葬诗魂’,真是神仙做的句子。沉重的土,也就是埋埋贾珍贾政这种坏人俗人的臭皮囊,埋不了黛玉的。有些灵魂,土去埋是埋不安稳的,得月光去埋。丝丝缕缕的光,照着,就是天堂了。”
这便是14岁那年,奕华与父亲几次夜谈《红楼梦》的对话片断。为什么是寒意尚存的春夜?一切只能归于冥冥之中的安排。冥冥之中的力量究竟有多大呐?奕华心知肚明——以后许多年后寒暖交替的春夜,奕华会像些饥饿的耗子一样不安稳,浑身燥热,胡乱地吃东西。嘴里塞进许多了,还刻骨铭心地喊饿。不知何病,看了许多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有一次睡不着了,奕华看起了《红楼梦》。恍惚间觉得自己跑进去做了柳五儿,那个晴雯的影子。在高鄂的后四十回中,五儿本来也打算在贾宝玉的情感世界里分一杯羹的,但太会审时度势算计了,便不可能成为带着痴情傻气的晴雯。却恰恰可能善终,嫁一个小家小户的男人过安稳的日子,总比在宝玉面前无望地周旋好得多吧。奕华在情感和婚姻上其实一直不存在着野心的,只是想嫁一个高大而温和的男人过点男耕女织的日子。结果,婚姻偏偏是翻江倒海的。也是命——花自漂零,水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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