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 三毛
寄青:
我们平日是不相闻问的。总觉得“君子之交”这种话要实践得踏实逼真,就要对自己和对他人有着一份不移的信任。对你,我就是相信了。所以两人之间,根本不来往。如果不是为了你的一篇文章,我们大约又要三五年不通信。那本《走过从前》我站在书店看完,没有买回家。前几年的我,会买。
我没有婚外情的经验,可是这几年来,把人这种东西由各种不同的角度去探测、观察,也许是某种透彻,反而对婚姻失去了信仰和信心。这是人的基本问题,而其中变不变心倒不是最重要的。很没有把握的是人与人相处久了之后可能出现的种种问题。当然这是比较悲观的想法,也有可能因为时日相共的生活之后,使一个家庭产生更亲密的团结意识,这两种情况一半一半,而这就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能控制全局的了。正如你所说,有时婚姻没有问题,可是还是出轨。“吸引力”的确是一种致命的东西。我觉得你的分析是很中肯的。不过我还是想讲一个观念:男女之情中间,有一种很神秘的频率,这种频率的散发使双方心灵受到震动,频率可以是一辈子的事,也可能在来了一阵之后,有一方消失了。这用更白的话来说,就是心里已经没有了爱对方的感觉。老一代的婚姻,用道德、伦理这种崇高的理念,在没有情感的生活习惯里,也维系了下来。新的一代不大肯为他人而活一辈子,比较想背叛。这两种情况,都很可贵。老派的崇高,新派的真诚。而一桩婚姻,不是在“双方协议”之下分手,或说已经有了问题而不想分手或又想分手时,女人们就去找你。这时候,嘿嘿,寄青,你所面对的一群人,都是眼泪不干的。
我认为,你之所以能达到今日的心情,也是受《走过从前》一书影响而来的。回首看看那些日子中不必要的痛苦,也许还是叹息——当年自己为什么不早些做个明白人。可是,这种进步,非得“切身”去受过,才能明白。对于你的“妇女辅导”,我觉得就如一个苦心的传道人,你用讲,用写,用个别谈话,虽然可以达到某种对他人的帮助,可是每一颗受伤的心,其实在事发当时,“只愿在仍然爱着的男人胸怀里去恸哭”的渴求,你没有办法。你尽力想告诉受挫的妇女,不要太依靠丈夫,如果她们不够坚强,短时期里还是没有办法再说,那种被人“背叛”的锥心之痛,一时是无法平复的,即使女人根本也不靠男人了。
人,基本的心态是很没有安全感也很孤寂的,人期望“拥有”的意识自古以来就很积极,这未尝不是好事,因此社会巨轮才能因为这种种“想要拥有”而带动。原先,我看你的文章,只把它看成是男女双方的问题,而今我由你的想法中去跟我目前对父母、手足、朋友甚而社会、国家的看法相联结,我发现,其实人的出发点仍都是一种,只是表面上看去作了名词上的界定而已。寄青,人很可怜。人很愚昧又自以为聪明。人的痛苦大半是自找的。这不够,他们还会去找你。
有一次,一位女士问我:“你如何去对待一个深恨的人,又如何去原谅他?”我说:“你先去弄清楚这个人跟你是什么关系,再分析他的性格,然后想一想他的成长背景。更重要的是冷静分析他目前的处境和心态,以及为什么你要恨他。”我接着又说:“这么把对方作了一个大致的情况解剖,再对自己作一次剪接,恨的痛苦百分之七十会消失,如果你是个成熟的人。”我现在处世就是这种态度,跟你所想的十分相似,不过我不是只对男女,而是对一切的事物。你其实也是,只是因为你的工作方向是针对“男女之间的平衡”,所以有些人就不易看出这其中涵盖的也有其他的人生观念了。
在这个社会上,每当我看见有人肯讲真话,内心总响应着一份狂喜。其实社会上有一半的人是喜欢听真话的,但是只有一半中的另一小半敢讲自己的真话,这是性格和自信心的问题。起初我看了几篇你的有关“婚外情”的文章,没有太多的感想,直到你那一篇《致命的吸引力》刊出来后,这才听到金属被用力掷到地上去而发出的响声。我的欣喜是很大很深的,看了之后,还大笑。这篇文章的见解,如果不是深切了解人性的人,弄不好还要用责任、道德这种观念去跟你辩论呢。现在你坚持的主要观念就是“客观”,我跟你一样。有些人却把你的“客观”看成“主观”。这个世界要打来打去,也是这种原因,看了实在很可怜这些人。
在你开始热心地做“辅导”工作时,恕我在一旁静静地看你而没有告诉你。你在“辅导”他人时,如果自己停止进步,那能力终有用尽的一天。而眼见你经由这个工作的过程和付出,得到进步,终于体悟出人性中最宽和的“公平”时,你个人的境界就达到了可喜可贺的程度。我推测这仍不是你的“最终结论”和心情,必然有更不同的梯阶在为你铺设,只要你活下去,想下去,也继续做下去。如果有一天,你突然不再做这份社会工作了,如果你感到自己在这个方向上失去了热情和坚持,那么你的不做,也是出于对自己的真诚和自然。就如一场“婚变”,取和舍之间的纠缠,在决定性的瞬间,只有自己最明白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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