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玉头也不回,穿着一双烂草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听凭堂客在背后咒。说来也奇怪,他一到雷公井,一个雷就打将过来,惊天动地。接踵而来,四周又扯起了闪,雨水吧嗒地掉了下来,滴在井水上,激荡起一连串的水泡。老玉打了一个激灵,心跟着凉了,他知道,这是天意,大宝这回怕是回不来了。
老玉心里苦啊,自己这辈子过的沟沟坎坎太多了,已明显地感觉到老了,不中用了,有点应接不暇了。想当初,他是个多么强壮的汉子,为了不让本姓人小瞧了自己,为了能让自己这个外姓人祖祖辈辈地在这个地方站稳脚跟,延续香火,他就像一条公牛一样,天一黑,灯一拉,爬在秀娥的肚皮上吭哧吭哧地耕耘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几年下来,这一亩三分地被他耕耘得风生水起,瓜熟蒂落。可是,这一张张的大嘴小嘴,都等着他去地里刨食。为了在生产队多争点公分,多分点口粮,他和秀娥就像一架二十四小时运转的水车一样,连轴转。尽管是这样,由于劳动力少,吃饭的口多,那点口粮只能打湿下舌头,一个个都饿得黄皮刮瘦,皮包骨头,整个人就剩几根筋了。为了要活命,他和秀娥只好铤而走险,悄悄地把老式织布机鼓捣出来,摸着黑,偷偷地在家里织点土布去集市上贩卖,然而,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常在夜里走,哪有不碰上鬼的。有一回,他把花了一个月工夫辛辛苦苦织出的土布拿到集市去贩,谁知道真见了鬼,竟然被公社的干部抓了个正着,被当成投机倒把的典型进行批斗。那些日子里,他老玉戴着一个高帽子,胸前挂着一块写着“投机倒把分子”的牌子,被人当狗一样驱赶着从雷公井村到牛鼻子村,一个村一个村地游街,吃尽了白眼,挨尽了唾沫。至今回想起来,他还心有余悸,不敢正眼瞧人,养成了弯腰走路的习惯。按理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是,老玉居然好了伤疤忘了疼,第二年冬天,天像烂了一个窟窿一样,不是落雨就是下雪,冻得人青鼻涕直流,冻得人手肿得像猪脬一样。当时,家里穷得叮当响,孩子又多,买不起布,做不起衣服和袜子,都光着脚丫,也没穿。他心痛啊,他心急啊,如果不想点办法,这一屋的人都得去见***啊。
夜黑沉沉的,西北风呼啸而过,吹得人瑟瑟发抖,老玉缩着头,腆着一张红红的脸,在房子外面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他一咬牙板,恨恨地说,嬲他个老天,不就是个死嘛。然后,趁着夜色,偷偷地溜到了公社礼堂的戏台上。
第二天,有人发现公社戏台的幕布居然不翼而飞,被人偷了,连公社书记也吃惊不小,老子天天叫着喊着抓阶级敌人,这阶级敌人不但没抓尽,反而胆大包天,偷到自己眼皮底下来了,这还了得,他气急败坏地说,不给这些顽固分子一点厉害,真是不晓得马王爷有几只眼。于是,一声令下,老鹰乡上上下下,展开了一场形势浩大的、轰轰烈烈的打击“三只手”的运动。
老玉把幕布悄悄地偷回家后,惊得秀娥半天没缓过神来,她瞪着一双大眼睛,瑟瑟发抖地说,老玉,你不要命啦,公社的幕布也敢偷。老玉倒是神定气清,横了一眼秀娥说,嬲你鳖的,傻站着干嘛,快做做衣服啊,不然这一屋的小崽子们都得见阎王去。秀娥的眼泪潸然而下,抱着幕布,哭泣着进里屋去了。可是,真要她动手把公社的幕布剪了,她犹豫了,愣在那里不敢动弹。老玉见了,跺着脚,凶神恶煞地说,嬲你个鳖,发什么呆,剪啊,怕啥,有我呢!
开弓没有回头箭,秀娥见生米煮成了熟饭,拿起剪刀,硬着头皮,一刀就剪了下去,眼泪巴酸地说,老玉,这一刀剪下去,可是把天都剪了一个窟窿啊。老玉涨红着脸,大义凛然地说,死了我一个,救活一屋人,你嚎什么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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