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行“三献礼”时,照例应讲有关孝道的书,这是四川的风俗。那家的死者是祖母,建侯老师登台讲《孝哉闵子骞》一章,他把闵子的孝行说完,跟着即说“后数百年而有李密者”云云,这明明是运用太史公《屈贾列传》的笔法。宗吾站在台下听讲,老师讲至此处,即目注于他,微作笑容。老师的意思,是说:“此等文法,众学生中,只有你一人才懂得。”这一件事,他得到的印象最深,老师的形态,他说数十年后,犹宛在目前,这都是精神上给予他的极大鼓励。
自流井有罗氏兄弟,宗吾称他们为罗大老师罗二老师者,和他的父亲是好友,学问都极好,二老师尤称博闻强记,他也时时向他们请教。当时,建侯老师的文章,注重才气,给学生们选文,也是随他的性之所好。他所选给学生读的,是名八股家周椟山的文章,是张之洞所提倡的《江汉炳灵集》的八股。一日,宗吾即问罗大老师说:“我正在读《江汉炳灵集》的文章,究竟合适不合适?”他说:“这些文章,好是好,但小试时代不可读,容易把心读乱了,做起文章来,就要打野战。”这又是科制时代的一种风气。宗吾又问:“我现在买有一部《书经体注》自己点看,唯有《禹贡》的水道,真是难懂,不知看何书为宜?”他说:“《禹贡》的水道,你只看这种注,当然懂不得;如果要懂得,须看《禹贡锥指》。”《禹贡锥指》是清朝有名的书,可见罗大老师并不孤陋。宗吾常向罗大老师请教,得到许多益处;罗大老师也爱宗吾的才学,就想把女儿许给他。宗吾幼年,原定有古姓女,其叔古威侯,以善书闻名,宗吾的字写得太坏,怎样写也写不好。某老师见着他的字,就说:“你这笔大挥,将来怎么见你的叔丈人?”好在古姓女未等出嫁即死,宗吾才免得向古府去献丑。可是字虽写不好,但他嗜书成癖,这时尤甚,他知道罗家藏书甚多,所以一听见罗大老师有意将女儿许给他,就非常高兴,他当时心里想:不管他的女儿怎样,就只为借此可以多看些书起见,他的女儿也是可以娶的。但他父亲不愿做这门亲事,白白使他失掉了这个好机会。
罗二老师,也是他时常请教的一位先生。罗二老师嗜吸鸦片,自己设有私馆,终日睡在烟盘子侧边,不肯起来,学生背四书五经,他就卧在床上听,背错一字,他都知道。背四书朱注,偶错一字,他也知道。他夜间为学生讲书,命学生在灯下看着,他在暗处讲解,口诵各书小注,且讲且问学生道:“你们看书上是不是这样?”当然是一字不会错的,这便是罗二老师的本领。一年,宗吾所在的塾中,因为老师病了,请罗二老师去代教,学生要读八股,他就把昔人的佳作默写一篇出来;读熟了,又默写一篇,试帖诗亦然,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时他已五六十岁了,不知他胸中蕴藏有若干八股,若干试帖诗?但他们兄弟二人,连一名秀才也没有取得,这又是科制时代的一种实例。
宗吾在三位刘老师门下,共读了两年。次年的某月,学屋中忽然纷纷传说有鬼,某生某生都听见过,伙房也看见过,一时吓得他们惊慌失措。建侯老师得知,便说道:“你们这些娃娃,真是乱说,哪里会有鬼?”因此,学生才心定,鬼也不见了。年终解馆的前夕,师徒聚谈,建侯老师才说:“这些地方很不清净,硬是有鬼!某夜响起来,我还喊七爷你听;我虽口说无鬼,心中也是很怕。”那时,宗吾正看史书,心中在想:“坚以百万之师伐晋,谢安石围棋别墅,坦然若无事者,也不过等于建侯老师的口说无鬼。”于是他深悟到“矫情镇物”的道理,后来他出而办事,往往学建侯老师的口说无鬼。
三位刘老师散学以后,就离开茂源井,各在一处设教了。宗吾又专从七老师读,自十七岁至二十岁,一直读了四年。七老师对于学生用功,逼得很紧;改文尤其用心,并且改得很好。他为学生改文,往往坐至半夜,还是一灯荧然,尽在焦眉愁眼地改个不休。他改过的文章,有通篇只留几句的,至少也要改一大半,每批云:“将改处细玩。”又云:“须多读多看。”那时的塾师所谓多读多看,就是多读八股文章,多看四书朱注,乃是为考秀才用的。但这时宗吾看书,已越过了这种范围,可说是于书无所不窥的了;对于老师所改的文字,也不愿仔细去看。他心中在想:“老师改得再好,总不如古人的好,与其看你的,不如读古人的。”所以他后来做校长时,每对国文教员说,善改不如善留,若是改多了,不惟教员吃苦,反减学生的兴趣,这是他从七老师方面亲身经验来的。可是他对七老师的人格,却异常敬佩。到了第四年,七老师便很郑重地对他说:“你在我的名下读久了,我也再没有什么特殊的心得,可以启发你;你最好转到书院去读,以便增广见闻。”其时宗吾的脩金,已经增至二十四串了。七老师不顾自身的利益,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是宗吾毕生感念不忘的。于是他于二十岁的下半年,即转入自流井三台书院,从李济平先生读;次年又转入自流井炳文书院,从卢翊廷先生读,这样,便结束了他的私塾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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