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学是明道开创的,明道之学,既近于老子,所以赵宋诸儒,均含老氏意味。宋儒之学,何以会含老氏意味呢?因为释氏是出世法,孔子是世间法,老子是出世法世间法,一以贯之。宋儒以释氏之法治心,以孔子之学治世,二者俱是顺其自然之理而行,把治心治世打成一片,恰是走入老子的途径。宋儒本莫有居心要走入老氏途径,只因宇宙真理,实是这样,不知不觉,就走入这个途径,由此知:老子之学,不独可以贯通周秦诸子,且可以贯通宋明诸儒。换言之:即是老子之学,可以贯通中国全部学说。
伊川说:“返求诸六经然后得之。”究竟他们在六经中得着些什么呢?他们在《礼记》中搜出《大学》、《中庸》两篇,提出来与《论语》、《孟子》,合并研究。在《尚书》中搜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十六字。又在《乐记》中搜出“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数语,创出天理人欲等名词,互相研究,这即是所谓“得不传之学于遗经”了。
宋儒搜出这些东西,从学理上言之,固然是对的,但务必说这些东西是孔门“不传之学”,就未免靠不住,“人生而静”数语,据后人考证,是《文子》引《老子》之语,河间献王把它采入《乐记》的。而《文子》一书,又有人说是伪书,观其全书,自是道家之书,确非孔门之书。
阎百诗《尚书古文疏证》说:“虞廷十六字,盖纯袭用荀子,而世未之察也,荀子解蔽篇: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云云,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君子而后能知之。’此文前文有精于道,一于道之语,遂概括为四字,复读以成十六字。”可见宋儒讲的危微精一,直接发挥荀子学说,间接是发挥道家学说。
朱子注《大学》说:“经一章,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传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朱子以前,并无一人说大学是曾子著的,不知朱子何所依据,大约是见诚意章,有“曾子曰”三字,据阎百诗说:《礼记》四十九篇中,称曾子者共一百个,除有一个是指曾中外,其余九十九个,俱指曾参,何以见得此篇多处提及“曾子”二字,就是曾子著的?
朱子说:《中庸》是孔门传授心法,子思学之于书以授孟子。此话也很可疑。《中庸》有“载华岳而不重”一语,孔孟是山东人,一举目即见泰山,所以论孟中言山之高者,必说泰山。华山在陕西,孔子西行不到秦,华山又不及泰山著名,何以孔门著书,会言及华山呢?明明是汉都长安,汉儒著书,一举目即见华山,故举以为例。又说“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更是嬴秦混一天下后的现象。这些也是经昔人指出了的。
据上所述,宋儒在遗经中,搜出来的东西,根本上发生疑问。所以宋儒的学问,绝不是孔孟的真传,乃是孔老孟荀混合而成的,宋儒此种工作,不能说是他们的过失,反是他们的最大功绩,他们极力尊崇孔孟,反对老子和荀子,实质上反替老荀宣传,由此知:老荀所说的是合理的,宋儒所说的也是合理的。我们重在考求真相,经过他们这种工作,就可证明孔老孟荀,可融合为一,宋儒在学术上的功绩,真是不小。
我们这样的研究,就可把学术上的趋势看出来了。趋势是什么?就是各种学说,根本上是共通的,越是互相攻击,越是日趋融合,何以故?因为越攻击,越要研究,不知不觉,就把共通之点发现出来了。
《宋元学案》载:“明道不废观释老书,与学者言,有时偶举示佛语。伊川一切摒除,虽庄列亦不看。”明道把三教之理,融会贯通,把大原则发明了,伊川只是依着他这个原则研究下去,因为原则上含得有释老成分,所以伊川虽摒除释老之书不观,而传出来的学问,仍带有释老意味。
伊川尝谓门人张释曰:“我昔状明道先生之行,我之道盖与明道同,异时欲知我者,求之此文可也。”伊川作明道行状,言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既自称与明道同,当然也出入于老释。所谓不观释老书者,是指学成之后而言,从前还是研究过释老的。
宋儒的学说,原是一种革命手段。他们把汉儒的说法,全行推倒,另创一说,是具备了破坏和建设两种手段。他们不敢说是自己特创的新说,仍复托诸孔子,名为复古,实是创新。路德之新教,欧洲之文艺复兴,俱是走的这种途径。宋儒学说,带有创造性,所以信从者固多,反对者亦不少,凡是新学说出来,都有这类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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