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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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第四章(2/2)
    “那么我们就说我们刚刚订过婚。怎么样反正您知道这又不是真的。”阿尔贝蒂娜的脖子完全裸露在衬一样以安慰孩子的伤心我当时以为这种伤心是永远不可能从我心上抹掉的。阿尔贝蒂娜离开我去穿衣服。何况她的忠诚已开始退却;刚才她还对我说她一秒钟也不离开我。(而且我总感到她的决心不会持久因为我害怕假如我们留在巴尔贝克她甚至在当天晚上就会背着我去看布洛克的一帮小姐妹。)可她刚刚才告诉我她想路经梅恩维尔下午可能再回来看我。她昨夜没回去那里可能有她的信;再说她姨妈也会不安的。我回答说:“要是就这么点事完全可以叫电梯司机转告您的姨妈说您在这儿把您的信找来就是了。”她既想表现出听话但又讨厌被人控制只见她皱了皱眉头突然欣然改口道:“是这么回事。”于是她派电梯司机去了。阿尔贝蒂娜没有离开我过了一会儿电梯司机便来轻轻敲门。我未曾料到就在我同阿尔贝蒂娜说话这段时间里他竟然来得及去梅恩维尔跑了个来回。他来告诉我说阿尔贝蒂娜曾写一张便条给她姨妈还说假如我愿意的话她可以同一天去巴黎。而且她犯了个错误大声委托他办事尽管是大清早弄得经理都知道了他十分恐慌来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是不是真的要走是不是至少还可以等几天因为今天风够怕人的(是人怕风)。我不想对他解释只要布洛克那班小姐妹仍在巴尔贝克散步游玩只要安德烈不在那儿而只有安德烈能护着阿尔贝蒂娜我就要不惜一切代价让阿尔贝蒂娜离开巴尔贝克我也不想对他解释巴尔贝克类似这样的地方在那里的一个正在咽气的病人无论如何不肯多住一个夜晚宁可死在半路上。何况我还要去同类似的请求作斗争先是在饭店里玛丽·希内斯特和塞莱斯特·阿尔巴雷眼睛都红了。(不过玛丽泪如泉涌啜泣有声;塞莱斯特比她还懦弱要她冷静下来;玛丽口里念念有词是她唯一熟悉的诗句:天下所有的丁香都枯死了塞莱斯特忍不住了在她那丁香色的脸上涕泪交流;不过我想当天晚上她们就把我忘掉了。)继而在地方办的小火车上尽管我想方设法不被人看见但我还是遇上了德·康布尔梅先生他只要看见我的行李箱子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因为他指望我两天后去作客呢;他使我很恼火因为他说服我说我的气喘与天气变化有关说十月份可能是哮喘最得意的时候他问我无论如何“是否可以推迟个把星期再走”这等愚蠢的说法也许会把我气死因为他的建议实在叫我难受。在车厢里他只顾同我谈话可我每到一站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见到德·克雷西先生他比埃兰巴或吉斯加还讨厌厚着脸皮乞求别人邀请他也怕见到维尔迪兰夫人她就更烦人了非请我去作客不可但这些个事过几小时才可能生。我还没有到达那地步呢。我现在只是要对付经理失望的怨言。我把他打走了因为我怕他唧唧咕咕个没完最终会把我妈妈吵醒。我独自呆在房间里想当初刚来乍到也就在这间房子里天花板高高在上我是多么不幸;也就是在这间房子里我怀着多少柔情蜜意思念德·斯代马里亚小姐暗中监视着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女友们来来往往她们象一群迁徙的候鸟在海滩上栖息;也就在这间房子里我叫电梯司机去把她找来我拥有了她却又那么无动于衷;还是在这间房子里我体会到外祖母的善良后来得知她仙逝的消息;这一扇扇百叶窗从窗脚下落进晨光我第一次打开百叶窗第一批沧海涛峰奔涌而来(但阿尔贝蒂娜却让我关上百叶窗以免让人看见我们拥抱接吻)。与事物的原始面目相对照我才意识到自己变了。不过人们对于事如同对于人一样容易习惯成自然但突然间人们回味出其事其人具有不同意义时或当其事其人失去全部意义时回想到与其事其人有关的与今天迥然不同的事件就在同一块天花板下在同样的玻璃书橱间演过的形形色色的活剧并由此引起的心中的变化和生活中的变化却由于周围环境依旧似乎显得更加激烈由于地点的统一而得到了加强。

    有一阵子我两次三番产生这样的念头在这间房子和这些书橱构成的世界里阿尔贝蒂娜夹在里面是何等的微不足道这也许是知识的世界是唯一的现实是我的忧愁有那么点象阅读小说的滋味只有傻瓜才会被弄得愁肠百结久久难以解忧一辈子形影相吊;也许我的意志只要稍许动作就可抵达这现实的世界只消将纸包捅破就可以越我的痛苦回到这现实世界中来再也不去更多地考虑阿尔贝蒂娜的所作所为就好比我们读完一部小说后不再多思考小说中虚构的女主人公的情节。况且我最喜欢的情人与我对她们的爱情始终无缘。这种爱是真实的因为我不顾一切去看她们把她们拥为我一个人所有因为只要有一天晚上她们让我久等了我就会伤心地哭泣。但是她们与其说是爱情的形象倒不如说她们拥有唤醒这种爱情并将这种爱情推向顶峰的专利。当我看到她们时当我等待她们时我在她们身上找不到与我的爱情有丝毫相象的东西找不到丝毫可以解释我的爱情的东西。然而我唯一的欢乐就是看到她们我唯一的烦躁就是等待她们。似乎有一种与她们毫不相干、却是自然赋予她们的附属的效能这种效能这种仿电能在我身上产生了激爱情的效果也就是说指挥着我的一举一动造成我的种种痛苦。与此相比这些女子的美貌或智慧或善良就完全不同了。就象有一股电流在推动着您似的我被爱情震撼了我体验过爱情的深浅感受到爱情的滋味:但我永远看不到爱情或者说想不到爱情。我甚至倾向于认为在这种种爱情里(我且不谈**的交欢**交欢往往伴随着爱情但又不足以构成爱情)面对女人的外表我们正是向附带伴随着女人的种种无形的力量表白心曲就象对黑暗女神祈求一样。我们需要的正是她们的仁慈我们追求的正是与她们的接触却找不到实际的欢乐。幽会时女人只是将我们与这些女神拉到一起并无更多的作为。我们如同许愿祭品答应给饰让旅游讲些套话意思是我们有多爱讲些相反的套话意思是说我们根本无所谓。我们使出了我们的全部能力以取得一次新的约会而且对方竟欣然同意了。倘若女人不附带有这种种神秘的力量难道我们是为了女人本身我们才吃如此多的苦头而当她走了我们竟然说不清楚她穿的是什么衣服我们才现我们甚至都没看她一眼是不是?

    视觉是何等骗人的感觉!一个人体甚至是所爱的身体比如阿尔贝蒂娜的玉体吧离我们虽然只有几米几厘米可我们却感到异常遥远。而属于她的灵魂也是如此。只是只要某件事猛然改变着这个灵魂与我们之间的位置向我们表明她爱的是别人而不是我们此时此刻我们的心跳散了架我们顿时感到心爱的造物不是离我们几步远而就在我们心上。在我们心上在或深或浅的地方。但这句话:“这个女朋友就是凡德伊小姐”已经成了芝麻开门的咒语我自己原是无法找到这个秘诀的是它让阿尔贝蒂娜进入我那破碎的心的深处。她进门后即重新关严的石门我即使花上百年时间也弄不懂到底怎样才能重新把石门打开。

    这几个字的咒语刚才阿尔贝蒂娜待在我身边的那阵子我却听不到了。我象在贡布雷拥抱我母亲那样拥抱了她以缓和我的痛苦我差点相信阿尔贝蒂娜是无辜的要不至少我没有继续想我现她有坏毛病这件事。但现在我孤零零一个人那些个咒语又在我耳边回响就象人家对您说完话后您听到耳内仍有声音回荡一样。现在她的毛病对我来说已不成其疑问了。即将升起的太阳的光辉一边改变着我身边的事物就象暂时移动了我与她关系的位置进一步严酷地令我意识到我的痛苦。我从来未曾看到一天的早晨开始是如此美好又是如此痛苦。想起那麻木不仁的历历风景即将吐艳生辉而在昨晚它们还一味让我产生一睹为快的**我便止不住哭泣起来同时机械地做了一个奉献祭品的动作我觉得这是象征流血牺牲的动作每个早上直至我生命的终止我要牺牲一切的欢乐当曙光初照我以我每日的忧伤和我创伤的鲜血隆重地重新欢庆这种流血牺牲太阳的金蛋好象受到凝固时密度的突然改变导致平衡的失控被推了出来犹如画中带火焰的红轮喷薄而出冲破一道天幕在这道天幕的背后人们已经感到它跃跃欲试了一阵时间准备好进入舞台横空出世以其光的波涛将神秘的僵化了的大红天幕抹去。我听到我自己在哭泣。但此时此刻完全出乎意料之外门开了心儿怦怦直跳我似乎看到了我的外祖母站在我的面前过去也有过类似的情景但只是在睡梦中才出现的。这一切难道不过只是一场梦?然而我分明是醒着的。“你觉得我象你那可怜的外婆”妈妈对我说——因为这是她——语气温和好象是为了消除我的恐惧况且承认了这种相象嘴上挂着甜美的微笑出于谦虚的骄傲与谄媚妖冶从不沾边。她的头散乱银灰的绺毫不掩饰在焦虑不安的眼睛周围和苍老的两颊上弯曲散落着她穿的睡衣跟我外婆的一模一样在一瞬间我简直不敢认她不觉犹豫起来是不是我还在睡梦之中或者是不是我外祖母复活了。已有许久了我母亲越来越象我外祖母反而不象我童年所熟悉的年轻的笑咪咪的妈妈了。但我已经不再梦到了。就这样当人们看书看久了心不在焉也不知时间过去了突然看见身边出了太阳昨天傍晚在同样的时刻也有太阳朝阳唤醒了身边依旧和谐联贯的氛围而醒悟了的和谐联贯的氛围又依旧酝酿着夕阳。母亲以微笑向我表明是我自己产生了错觉因为她为自己与自己的母亲竟然如此相象而感到愉快。“我来了”我母亲对我说“因为睡梦中我觉得听到有人在哭。这就把我吵醒了。可你怎么搞的还没睡觉!瞧你眼泪汪汪的。怎么啦?”我抱住她的头:“妈妈是这样的我怕你以为我朝三暮四。可先昨天我对你谈到阿尔贝蒂娜挺听话吧;可我对你说的不对头。”“可又怎么啦?”我母亲对我说着觉太阳已经升起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不由凄然一笑我外祖母曾为我从未仔细看看一幕壮丽的景象而惋惜为使我不致错过一次观光的现成良机妈妈对我指了指窗外。妈妈指给我看巴尔贝克的海滩、大海和旭日可我却怀着失望的情绪——我母亲早已看在眼里——在那风景背后看到的却是蒙舒凡的房间只见阿尔贝蒂娜色如玫瑰象一只肥母猫那样委着身子淘气地戏着鼻子占据了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的位置只听她浪言浪语地咯咯大笑说:“嘿嘿!要是有人看到我们那就再好不过了。我!我不敢朝这老猴子身上呸一口?”窗外展现的景象背后我所看到的原来就是这么一场戏呵另一个场面则是一叶惨淡的风帆象一道掠影重迭在上面。的确这情景本身似乎几乎是不真实的活象画出来的景观。在我们面前在巴维尔的悬崖峭壁突兀之地我们曾在里面做过传环游戏的那片小树林沿着斜坡直倾大海镶着海水的金边这是一幅绿树迭翠的图画它每每出现在薄暮向晚的时候这时我常与阿尔贝蒂娜进小树林午休起来时正见夕阳西下。混乱的夜雾仍然在水面上拖着破烂不堪的玫瑰红和蓝色的彩裙而水面上却已曙光初照珠贝鳞光闪耀在海面上只只船儿笑对斜晖驶过斜晖染黄了风帆和桅顶恰似归航晚景:虚幻的、哆嗦的、荒凉的场面纯粹是夕阳的浮现此情此景不象天黑是白天的后续那么天经地义而我又习惯于把薄暮看作早于天黑此情此景淡淡薄薄的穿插进去的比起蒙舒凡的可怕形象更加稀薄缥缈根本不可能将蒙舒凡的可怕形象消除掉掩盖掉隐瞒掉——这是回忆与幻想的诗一般的无可奈何的形象。“可是瞧”我母亲对我说“你没有对我说过她一句坏话呀你告诉我说她有点使你烦恼你说你很高兴放弃娶她的念头。您哭成这个样子这不成一个理由。你想想你妈妈今天就要动身留下妈妈的大宝贝如此伤心妈妈怎么放心得下。再说可怜的小宝贝我没有一点时间来劝慰你。行李即使准备好了也白搭出门这一天时间总是不够用。”“不是这码事。”于是盘算着未来好生掂量掂量我的意愿终于明白了阿尔贝蒂娜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对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怀有如此绵绵柔情是不可能清白无辜的终于明白了阿尔贝蒂娜原来是行家里手正如她的一举一动向我表明的那样而且生来就有恶习的本性我不知为此产生多少回不安的预感她一直沉湎于这种恶习之中(也许此时此刻她趁我不在之机正委身恶习呢)我于是对母亲说明知道我使她为难但她却不让我看出她的痛苦只是她身上那严肃的焦虑神色有所流露罢了每当她感到事情严重会使我烦恼或令我痛苦时她便有这种严肃的焦虑的神色而她的这一神色的次流露是在贡布雷即当她终于答应在我身边过夜的时候此时此刻她的神色与我外祖母允许我喝白兰地时的神色何其相象我于是对母亲说:“我知道我一定会使你为难。先与你的愿望相反我不留在这里我要跟你同时动身。但这还没什么。我在这里感到难受我更想回去。是这么回事。我弄错了我昨天好心骗了你我想来想去思考了一夜。我们一定一定要赶快拿定主意因为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因为我再也不会改变主意了因为我不这样就活不下去了我一定一定要娶阿尔贝蒂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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