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好像就在一场雨中,秋天就来了。
魏大虎望望窗外。细雨如牛毛一般,绵绵密密,纷纷麻麻,沥沥淅淅,密密地斜织着,于是空气变凉了,于是蝉声不叫了,于是叶子变黄了,于是一场盛夏和盛夏般热闹的生命就凋谢了,就这样慢慢地变黄,再从曾经喧闹的枝头飘落,孤独地打着旋,在清冷的风中落地,不是被不经意的路人踏得纷碎,就是被环卫工人在某个凌晨时分哗啦哗啦的扫进垃圾堆,就这样,曾经一身光鲜过的生命就零落成泥,委身成尘。
长长地叹了口气,魏大虎摸了摸自己不知不觉便蹙着的眉头。人生走到这时,才感觉到什么是秋风秋雨愁煞人,才懂得些什么是而今识尽愁滋味。在这以前,自己从来不读这些诗词,总以为什么愁啊、怨啊,都是小女人发发痴怨情愁的酸句子,肚子里那点料,完全是在学校里被老师逼出来的,但现在,才知道那时的自己是夏虫不可语冰,根本不懂人生还有真正的悲哀,那种沉沉的、厚厚的、浓得化不开的,让人无法呼吸的悲哀。
窗子半开着,袭进来的风很凉,魏大虎套了件夹克,依旧觉得有些清冷。看看窗外,纷麻如自己心事的牛毛细雨中,远处的山是灰蒙蒙的,在那里,是部队的陵园,那处陵园里有两个挨着的墓地,一个葬着父亲未寒的尸骨,一个埋葬着自己浑浑噩噩的青春,埋藏着自己那么多的回忆,关于钟凯、关于罗兰、关于程龙,关于那些流着血倒在自己脚下的战士,关于那些带着焦糊味的纷飞的烟尘。
都结束了!现在,一切一切都被掩埋,被岁月和一坯黄土无情的掩埋,埋得如此之深,埋得永远不能再见到天日,埋得自己在每一个梦里,甚至每一次呼吸里,都能嗅到一股湿浊的泥土气。
永远也挖不出来了,那些曾经的快乐、痛苦、美好、丑恶,悲与喜、爱与恨!
而罗兰呢?要自己怎么去忘记?
魏大虎喉头一阵发酸,那个有着特别顺滑的头发,却有着烈性子的女生,那个总是发散着银铃一样笑声的女生,那个曾给自己盖了章子的女生,那个曾拎过自己无数回耳朵的女生。
一时间,魏大虎眼前浮现起最后一次看见罗兰的样子,那时,她所有的“麻辣”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平日里总是清亮欢快的眼睛里含着一腔愁泪,凄楚哀婉,楚楚戚戚,那两行泪,清冷得仿佛窗外的这凉凉的雨。
那是自己刚入狱时见的罗兰,那是自己入狱后唯一的一次,只怕也是这一生最后的一次。那一次,罗兰就用那种泪眼看着自己,半晌梗咽不成声,临到离别前才对自己说了唯一的一句话。
“魏大虎,我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天晚上拒绝了你!”
不过罗兰啊,幸好你那天晚上拒绝了魏大虎,那个人是曾打算和你共同追求一生的幸福,但是他死了,真的死了,所有的希望和明天都随着那一针针剂而远去,这个仿佛行尸般活着的李将杰,他究竟是谁?他又能回报你些什么?
忘了吧,罗兰,都忘了吧!魏大虎本来便不应该是你生命的全部,他只是应该是你一点点的回忆,有些凉,有些酸,有些痛,但终究竟会尘归尘,土归土,远远地消逝在她的生命里。
毕竟,对一个死了的魏大虎,还有什么可以期待的,还有什么好回忆的?
不过这样也许是最好的结果,那样一个鲜活的女子,她理当有自己的幸福,理当有自己的快乐,她只需要一份平凡的生活,一个优秀的男人,一份踏实的爱情,而这些,在她忘了自己,或者习惯于没有自己的日子里,都将慢慢实现,而自己,这个不祥之人,只应当是一阵不合时宜的风,就这样从她的生命里拂过,再带着她一点发香消失……
还有那么多的同学们呢?大概都回到熟悉的校园中去了吧,读书、踢球,或者还有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多么熟悉的日子,可自己是再也回不去了!
身后的门轻轻被推开了,魏大虎没回头便知道是李人杰来了。这所房子里,只有他和自己,而李人杰常和父亲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又去了,有时半夜人静时,睡梦中的魏大虎会突然感觉到有人悄悄靠近自己床前,睁开眼睛,便准能看到李人杰那双带着焦虑的眼睛。
“将杰,我要出去了,你没事也出去走走吧,别老是闷在屋子里。”李人杰轻轻走过来,把手放在到魏大虎肩上。
魏大虎苦笑了一下,顺手捋了把半长不短的头发。
自从躺到那张床上,看到那个拿针管的白大褂朝自己走来,魏大虎便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最奇异的梦,甚至到现在自己也还没醒过来。有时清晨洗漱时,魏大虎对着镜子会突然一阵发呆,玻璃里那个帅气得有些过分的男人究竟是谁?魏大虎吗?李将杰吗?或者谁都不是。
但魏大虎自此没再剪头发。眼看着原来粗硬的短发渐渐长过耳际,配上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显得飘逸又俊朗,魏大虎却越来越觉得得失落。镜子里,那个帅气非凡的小伙子头发越来越长,和钟凯的外形越来越像了,但那张苍白颓废的脸,不论怎么一遍一遍看去,都找不到钟凯生龙活虎的影子,只能越看越让自己别扭,越瞧越让自己生气!
“我不想出去。”魏大虎摇了摇头。这段日子以来,自己在李人杰家里,吃了睡,睡了吃,醒着时就**,躲在李人杰的庇护下,过着猪一般的“幸福”生活,自己也早知道不该这样,可确实是不想出去,心里一直害怕,害怕什么,自己却又说不清楚。
“大虎,你不去墓地看看吗?”李人杰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继续说道,“去看看你爸吧,他一定很不放心你。还有你妈也常去陵园,你去的话说不定能和她碰上。你妈最近瘦得很厉害,像老了十岁,几乎是变了个人,看着就让人心里难受啊!”
魏大虎转回身,看着李人杰黑沉沉的双眸,心里忽悠一跳,不由自主地就点了点头。是的,这段时间自己一直沉在自己的悲伤中,忽略了多少事情?甚至忽略了母亲,而母亲心中的伤痛,伤夫失子的接连打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悲哀,岂是自己能轻易体会到的。
是的,自己应该去到墓地看看了,就算碰不到母亲,也为缅怀那个被判了死刑的魏大虎。
低低叹了口气,魏大虎出门往c市公墓而来,听着李人杰在背后喊着“带把伞”,却还是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了。
铅灰色的云大块大块堆积着,坠的天空似若要掉下来,牛毛小雨不停地飘着,虽细小却沾衣欲湿,这种天气倒是挺适合扫墓与缅怀。魏大虎站在自己的墓前,反复看着面前的两块墓碑,“夫魏智岩安息妻玉珍携子大虎立”、“爱子魏大虎安息母田慧羽泣血立”,两块冰冷的石碑,四行触目惊心的话语,并排而立,长眠着一个铁血军魂的英雄,埋着一段再也挖不出来的青春,还有一个曾风华绝代的女人一生的幸福和华年!
魏大虎苦笑了一下,从一只花蓝里抽出一支已经枯萎了的白兰。
铅灰色的背景下,这丛白兰孤零零地摆在自己的墓前,完全失去了洁白的本来面貌,曾经如雪的叶瓣上尽是灰尘,泛着点点片片的黄斑,卷起的边缘也已经呈现出一种朽败的枯褐色,显示着曾经蓬勃的生机已经走到了尽头,就象自己曾经懵懂却燃烧的青春。
兰花,这应该是罗兰来过留下的痕迹吧,她是希望陪伴着自己吗?可在无情的时间里,究竟谁能挽留得住什么?就如这兰花,曾被花农精心养到花开,再从万花丛中摘下,再到花店里,由一双双精巧的手插成精致的花篮,一定曾经芳香动人,到如今还不是灰败如此?
将那支兰花搁到鼻端轻轻嗅嗅,依稀间,魏大虎觉得自己似还能闻到一丝残余芬芳,不由又是一声长叹,自己不是决定要给这个女孩子幸福吗,怎么却成了这样一种伤害?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又该怨谁?命运吗?
魏大虎手指一遍一遍在自己的墓碑上游过,“爱子魏大虎安息”几个字就一遍一遍的在心头燃烧。突然间,魏大虎心头浮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那个叫魏大虎的人真的是死了,曾经鲜活的躯体就躺在这冷冰冰的墓地里,再也没有心跳,再也没有呼吸,再也没有梦想,再也没有温暖的亲情与爱情。
那么,自己是谁?这个还有着呼吸,还有着心跳,却也消逝了青春与热情,希望与梦想,亲情与爱情的人又是谁?
魏大虎是谁?李将杰是谁?自己又是谁?
出门前懒得打伞,谁知这牛毛细雨虽不起眼,却是纷纷细细极其沾衣,徘徊许久,魏大虎身上的夹克已经微湿了,伸手摸摸头发,半长不短的头发也已经微湿了,自己现在这样子一定是一幅落拓少年吧。
是的,魏大虎是死了,伴着钟凯的鲜血,伴着十四个曾经灼热的生命,躺在这冷冰冰的墓地里,就在父亲的墓边,却无颜也不敢去面对自己的父亲,剩下的这个不仅脱去了魏大虎的皮囊,而且也脱去了魏大虎的生机,只剩下一张英俊的人造面孔,伴着钟凯的影子,伴着十四个曾经鲜活的生命,浸泡在血里,在无数的日子里走肉般的行走。
昨日岁月已经去尽,自己就算留起和钟凯一样的小辫子又能留下什么?
一个痛苦的呻吟从心头最深处浮了出来,水泡般浮到唇边,却化作无声的轻叹,长长的,冷冷的,无声地将灵魂浸得湿透。
雨渐渐大了起来,牛毛变成了银丝,衬衣隔着夹克已经被浸得润了起来,转过身,魏大虎又回头望了墓碑一眼,便准备起身离去。正在这时,却忽听耳边却传来一声“喵”猫叫,微弱,却无比清晰,仿佛是直钻进自己灵魂深处。
魏大虎一愣,当即止住了欲行的脚步。耳边又是一声猫叫,声音还是那样轻轻的,却直直地钻进耳膜,仿佛正在召唤着自己。
回转头,魏大虎赫然发现自己的墓地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黑猫。
黑猫!
黑猫就爬在自己的墓碑下,就在非常显眼的位置,通体漆黑,从头到尾巴,甚至耳上的纤毛都没有一丝杂色,一对绿幽幽的眼睛圆眼平静地看着自己,眼睛里,依旧是那种悲天悯人的神秘。
毫无疑问,又是曾在叶芊那里看那过的只黑猫!
这只黑猫究竟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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