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革命的浪漫想象(2)
现代社会发生了全方位的革命。人们在追求新事物上一往无前,在人为发明的各种观念下改变了人类自然而然的进程和方向。有一些特别重大的现代革命被认为具有划时代的历史地位,比如法国大革命。阿伦特说,“法国大革命以灾难告终,却成就了世界历史”[美]阿伦特:《论革命》,44页。。确实如此,后继的大多数现代政治革命几乎都源于法国大革命的启示,而且都和法国大革命一样导致了社会混乱和动荡。如果不限于政治革命,而在广义上去理解现代革命,工业革命就往往被认为(例如霍布斯鲍姆)是与法国大革命具有同等决定性的现代革命,因为它使得“人类社会的生产力摆脱了束缚它的桎梏”从而完全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参见[英]霍布斯鲍姆:《革命的年代》,34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假如说法国大革命试图在政治和精神上解放人类,工业革命就是在物质上解放人类。工业革命显然比法国大革命成功得多,尽管工业革命的结果未必都是好事,但它至少不像法国大革命带来那么多的灾难。不过,工业革命似乎还不是真正能与法国大革命相提并论的现代革命。科学革命就比工业革命更深刻和更深远地改变了人类的命运,科学革命不仅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类的物质生活,而且改变了人类理解事物的世界观,因此,科学革命才真正是能与法国大革命并驾齐驱的重大革命。现代各种革命互相促进,相辅相成,其重要性其实难以比较。我们没有十足理由认为现代的文化革命不如政治革命和科学革命重要。现代的文化革命,比如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类的精神世界,其重要性恐怕不亚于改变了物质世界的科学革命或改变了社会制度的政治革命。应该说,科学革命、文化革命和政治革命这三大革命分别改变了物质、精神和制度,从而创造了现代生活。通过这三大革命,人类试图按照人为的观念重新设计人和生活,重新定义自然原本规定的人类命运。现代人就是试图自我设计命运的新人类,无论现代人是否还信仰上帝,都已经在实质上背叛了上帝,难怪尼采说上帝死了。
现代革命带来的好处都使人们喜出望外,可同时带来的坏处却又使人们痛心疾首,问题是人们原来只想着革命的好处而没有想过坏处,后来知道了坏处却割舍不下那些好处。科学革命的后果或许是最危险的,但并非最严重的,真正严重的挑战来自政治革命和文化革命(这两者往往交织在一起而不可分),因为它们颠覆了人类在长期历史经验中顺理成章所形成的价值观和思想模式,而使人类陷入精神和思想混乱。人们满怀理想主义之心把各种形而上学概念搞成指导行动的意识形态,虽然幻想了一切事物,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革命以理想主义态度去追求一切新东西,但那些新东西并不是唾手可得的新事物,而仅仅是一些被完美化的概念。以概念去看事物,就是以完美标准去看事物,也就是选择了不可能的事物。因此,以新概念去打倒旧事物并不因此就自动有了新事物。概念无法化为事物,这是理想主义者的典型痛苦。概念要真的变成事物,显然需要听从事实提出的问题,而不是听从概念提出的要求。只有当现实问题真的需要概念的指导时,概念才能变成事实。概念与事实之间的鸿沟就是革命与实践之间的鸿沟。革命力图强行让理念向现实靠拢,“但由于现实并不往理念靠拢,两者之间出现的一条沟,比从前窄是窄了,但却深了许多”[意大利]安琪楼?夸特罗其、[英]汤姆?奈仁:《法国1968:终结的开始》,133页,北京,三联书店,2001。。革命理想与现实所以无法靠拢,是因为现实问题都源于人性的缺陷,而完美概念至多将人性缺陷反衬得更加显眼,却不可能修正人性。理想不是点铁成金的魔术,而革命的根本错误就是人们以为革命就是点铁成金的魔术。当革命魔术在货真价实的现实问题面前完全失效时,泄气的人们就会发现旧社会的种种通病迅速卷土重来。对革命的悲剧命运有着天才的洞察,他深知“一万年太久”,如果不能继续革命就必定前功尽弃。可问题是,在不断革命颠覆了一切传统之后,革命就只好否定自身了。这就是革命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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