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孟:指鲁国的季孙氏和孟孙氏。
据《公羊传·定公八年》及本书《定贤篇》文当为“鲁文逆祀,去者三人;定公顺祀,畔者五人。
(11)犹:据递修本当作“独”。
(12)惑:据递修本当作“感”。
(13)逃顿:即“逃遁”。本书“遁”、“钝”均作“顿”。
【译文】
王充回答说:议论问题贵在内容正确而不应追求辞藻华丽,记述事情讲究符合实际而不应注重迎合别人。论文是用来分辨正确与错误的,它怎么能不违背世俗人的心理,让人们听了不顺耳呢?众人的意见是错的就不能听从,所以我才排除和贬斥那些虚伪的东西,保存和肯定那些真实的东西。如果要求一切都应当顺从众人的心意,那就完全按照旧常规办就行了,还辩论什么呢?孔子陪鲁哀公闲坐,鲁哀公把桃和黍赐给孔子,孔子先吃了黍然后才吃桃,可以说是完全符合进食的顺序的,但是当时左右的人都捂着嘴笑他,这是由于习惯于这种习俗时间太久的缘故。我现在实际上与孔子当时按顺序进食的情形相似,世俗的人反对我,就像当时鲁哀公左右的人捂着嘴笑孔子一样。庙堂上用的雅歌,郑国人认为不好听;典礼上用的舞蹈,赵国人认为不好看。《尚书》中的《尧典》和《舜典》,春秋五霸不肯看;孔子、墨子的书,季孙氏和孟孙氏不愿读。可以使国家转危为安的计谋,被一般老百姓所贬低;治理国家的言论,会受到一般人的诋毁。有美味在这里,俗人不爱吃,但狄牙却爱吃;有宝玉在这里,俗人会抛弃它,但卞和却佩带它。谁对谁不对呢?可以相信的是谁呢?礼仪和世俗相违背,哪个时代不是如此呢?鲁文公违反祭祖顺序,有三个臣子离开了;鲁定公按顺序祭祖,反而有五个臣子离开了。有独到见解的话,高明的人不会舍弃,世俗的人不会喜欢;能感动众人的书籍,贤人高兴地称颂它,而愚昧的人却躲开它。
【原文】
85·13充书不能纯美。或曰:“口无择言,笔无择文。文必丽以好,言必辩以巧。言瞭于耳,则事味于心;文察于目,则篇留于手。故辩言无不听,丽文无不写。今新书既在论譬,说俗为戾,又不美好,于观不快。盖师旷调音,曲无不悲;狄牙和膳,肴无淡味。然则通人造书,文无瑕秽。《吕氏》、《淮南》,悬于市门,观读之者,无訾一言。今无二书之美,文虽众盛,犹多谴毁。”
【注释】
口无择言:参见《孝经·卿大夫章》,原文是“是故非法不言,非道不行,口无择言,身无择行。”择:拣择,这里是挑剔的意思。择言:可以让旁人挑剔的话,即不合礼义的话。新书:近作,指王充晚年整理的《论衡》。
悬于市门:《吕氏春秋》成书后,吕不韦把它公布在秦都咸阳的市门上,并挂出千金,扬言谁能改动一字,便赏给谁。当时,人们惧怕吕不韦的权势,没有一个人敢改动它。事见《史记·吕不韦列传》。《淮南子》成书后,据说也曾公布在都市门上,并悬赏千金,但当时也没有人敢改动它。见《全后汉文》卷十三引桓谭《新论》。
【译文】
王充的著作不可能完美无缺。于是有人说:“嘴里不该讲让人挑剔的话,下笔不该有让人挑剔的文辞。文章要华丽美好,讲话要雄辩巧妙。话讲得动听,所说的事情才能使人在心里再三玩味;文章值得一读,那样的著作才让人爱不释手。所以雄辩的议论,人们没有不爱听的;华丽的文章,人们没有不争相传抄的。现在你著的《论衡》既然是用比喻的方式来发议论,对世俗的批评就不合常情,又写得不漂亮,读起来很不舒服。师旷所奏的乐曲,没有不优美动听的;狄牙做的饭菜,没有味道不好的。通今博古的人写的书,就没有什么缺点。《吕氏春秋》和《淮南子》这两部书,曾悬赏在城门上,观读它的人,没有说过“不”字。现在你的书没有那两本书好,文章虽然又多又长,仍然要遭到不少人的谴责和反对。”
【原文】
85·14答曰:夫养实者不育华,调行者不饰辞。丰草多华英,茂林多枯枝。为文欲显白其为,安能令文而无谴毁?救火拯溺,义不得好;辩论是非,言不得巧。入泽随龟,不暇调足;深渊捕蛟,不暇定手。言好辞简,指趋妙远;语甘文峭,务意浅小。稻谷千钟,糠皮太半;阅钱满亿,穿决出万。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大简必有大好,良工必有不巧。然则辩言必有所屈。通文必有所黜。言金由贵家起,文粪自贱室出。《淮南》、《吕氏》之无累害,所由出者,家富官贵也。夫贵,故得悬于市;富,故有千金副。观读之者,惶恐畏忌,虽见乖不合,焉敢谴一字!
【注释】
华英:据文意,当作“落英”。丰草落英,正反成义,与“茂林多枯枝”句式同。义:同“仪”。仪表,姿态。
奸:通“干”。犯,直率。
大羹:即太羹。古代用以祭祀的不加佐料的肉汤。
简:竹简。古代的书写材料。大简:指编连成册的竹简。借指文章、书籍。大好:据文意,当作“不好”。与下句“良工必有不巧”对文。
【译文】
王充回答说:养植果实就不注重养育花,修养品行就不在言辞上下功夫。茂盛的草丛中往往有许多落花,茂密的树林中必然会有许多枯枝。我写文章是想公开表明我的目的用意,怎能使自己的文章不遭受谴责和诋毁呢?忙着救火或救落水者的时候,顾不上讲究自己的仪表;辩论是非的时候,也顾不上言辞的美好。下水追捕乌龟,顾不得调整自己的步伐;入深渊中捉蛟,顾不得考虑使用哪只手。我的文章言辞直截了当,但思想内容却很深远;有些文章虽然言辞甜美文笔尖刻,但思想内容却很浅薄无聊。千钟稻谷,糠皮就要占一大半;上亿的铜钱,坏了钱孔的会有成千上万。祭祀用的太羹必然淡而无味,最珍贵的宝石也必然有杂质;书籍文章难免出差错,良工巧匠也会有不精巧之处。用此,再雄辩的言论也会有说理不周密的地方,再博古通今的文章也还会有可以指责的地方。有的人的话像金子一般是因为它出自权贵之口,有的人的文章像粪土一样是因为它出自平民之手。《淮南子》、《吕氏春秋》没有一再受到攻击责备,那是因为它们出自有钱有势的人家。因为有势,所以才能把书挂在城门上;因为有钱,所以才能以千金为赏格。看到这种书的人,个个惶恐畏忌,即使见有不合理之处,谁又敢提出一个字的批评呢!
【原文】
85·15充书既成,或稽合于古,不类前人。或曰:“谓之饰文偶辞,或径或迂。或屈或舒。谓之论道,实事委璅,文给甘酸,谐于经不验,集于传不合,稽之子长不当,内之子云不入。文不与前相似,安得名佳好,称工巧?”
【注释】
饰文:修饰文字。偶辞:排比字句。
璅(suǒ):同“琐”。
文给甘酸:此处疑有脱误,大意是:文章中尽是杂七杂八的东西。
内:同“纳”。子云:扬雄,字子云。
【译文】
王充的书写成以后,有人拿它与古人的书核对,认为它不同于古人的著作。于是有人就说:“说你是在卖弄辞藻吧,你的文章却又有的直截了当,有的迂回曲折;有的拐弯抹角,有的平铺直叙。说你是在论述大道理吧,讲的又都是些琐碎的事情,文章中尽是杂七杂八的东西,对照经书既不符合,与传书对比也不相称,和司马迁的著作比不适当,和扬雄的著作归为一类也格格不入。文章不与前人的相似,怎么说得上好,称得上巧呢?”
【原文】
85·16答曰:饰貌以强类者失形,调辞以务似者失情。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类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禀,自为佳好。文必有与合,然后称善,是则代匠斲不伤手,然后称工巧也。文士之务,各有所从,或调辞以巧文,或辩伪以实事,必谋虑有合,文辞相袭,是则五帝不异事,三王不殊业也。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悲音不共声,皆快于耳。酒醴异气,饮之皆醉;百谷殊味,食之皆饱。谓文当与前合,是谓舜眉当复八采,禹目当复重瞳。
【注释】
代匠斲不伤手:这句话见《老子》第七十四章,原文是:“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伤其手矣。”意思是代替好木匠去砍削木材的人,很少有不伤手的。斲(huó拙):砍,削。
八采:传说尧的眉毛有八种颜色。参见《白虎通义·圣人》。
重瞳:传说舜的每只眼中有两个瞳人。参见《史记·项羽本纪》。
【译文】
王充回答说:修饰容貌强求与别人类似,便失去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修辞造句力求与前人相似,便损害了自己原来要表达的意思。众人的儿子,是不同的父母,不同的族类所生的,他们不一定长得一样,他们各自承受了父母的精气,形成了各自的长处。如果文章必须与前人雷同才能称为好文章,这就是说只有代替好木匠去砍削木柴而不会伤手的人,然后才能称为技艺高明了。文人所做的事,各有各的路子,有人善于雕琢辞句使得文章很精妙,有人爱好辨别真伪以证论事情的真相。如果认为文章的构思必须与前人相同,文章的辞句必须互相沿袭,那就等于要求五帝做同样的事情,三王建立同样的功业。貌美的人面孔长得并不一样,看起来都很漂亮;动人的歌声音不相同,听起来都很悦耳;普通的酒和甜酒的气味不同,喝起来都会醉人;各种粮食的味道不同,吃了都可填饱肚子。如果认为写文章都必须和前人一个样,那就等于说舜的眉毛也应该是八采,禹的眼睛也该是有两个瞳人了。
【原文】
85·17充书文重。或曰:“文贵约而指通,言尚省而趍明,辩士之言要而达,文人之辞寡而章。今所作新书出万言,繁不省,则读者不能尽;篇非一,则传者不能领。被躁人之名,以多为不善。语约易言,文重难得。玉少石多,多者不为珍;龙少鱼众,少者固为神。”
【注释】
躁人:指性情浮躁而话多不得要领的人。《易·系辞下》:“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诬善之人其辞游,失其守者其辞屈。”
【译文】
王充的著作篇幅多份量大。有人说:“文章以字句简练主题明确为好,说话以语言简要思想清楚为高,长于辩论的人,他的话必然扼要周到;善于写文章的人,他的文辞必然简洁鲜明。现在你所著的新书,超出了万言,繁琐而不省略,读者没有耐心读完;篇幅太多,注释者不能一一领会。你所以落了个“躁人”的名声,是因为文章写得过多就不好。说话简短容易说好,文章长了就不容易写得恰当。玉少石头多,多的就不珍贵;龙少鱼多,少的就必然神奇。”
【原文】
85·18答曰:有是言也。盖寡言无多,而华文无寡。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如皆为用,则多者为上,少者为下。累积千金,比于一百,孰为富者?盖文多胜寡,财寡愈贫。世无一卷,吾有百篇;人无一字,吾有万言,孰者为贤?今不曰所言非,而云泰多;不曰世不好善,而云不能领,斯盖吾书所以不得省也。夫宅舍多,土地不得小;户口众,薄籍不得少。今失实之事多,华虚之语众,指实定宜,辩争之言,安得约径?韩非之书,一条无异,篇以十第,文以万数。夫形大,衣不得褊,事众,文不得褊。事众文饶,水大鱼多;帝都谷多,王市肩磨。书虽文重,所论百种。按古太公望,近董仲舒,传作书篇百有余,吾书亦才出百,而云泰多,盖谓所以出者微,观读之者,不能不谴呵也。河水沛沛,比夫众川,孰者为大?虫茧重厚,称其出丝,孰为多者?
【注释】
寡:当是“要”字之形误。“要言无多”与“华文无寡”对文。
寡:据《意林》卷三、《太平御览》六。二引《论衡》文,当作“富”。褊(biǎn扁):狭小。
肩磨:通“肩摩”。肩碰肩,形容人多。
太公望:姜尚。《汉书·艺文志》中兵家目录有《太公》二百三十六篇:谋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
董仲舒:汉儒代表人物。《汉书·艺文志》中儒家著录“董仲舒百二十三篇”。出百:超过一百篇。王充的作品保存到今天的仅《论衡》一书,共八十五篇(其中《招致》一篇有目无文)。此云“出百”,佚失的确多,其当在一百篇以上。
河:黄河。沛沛:形容水势大。
孰为多者:据递修本当作“孰者为多”。
【译文】
王充回答说:确有这样的说法。内容充实的文章再多也不嫌多,华而不实的文章,再少也不算好。只要对社会有用,即使写一百篇也没有害处;如果对社会无用,即使只写一篇也没有补益。如果全都对社会有用,那么就越多越好,少了就不好。积累了千金,和只有百金的相比,谁是富者呢?所以文章多胜过文章少,钱财多胜过钱财少。世人拿不出一卷,而我有百篇;别人没有写一个字,我却写了上万字,哪一个好呢?现在有人不说我的文章有什么不对,而说我的文章太多;不说世人不喜欢好文章,却说他们不能接受我的文章,这正是我写的书不能简略的原因。房屋多,占地就不能小;人口多,户口册就不能少。现在失实的事情多,华而不实的言论多,那么指明真实情况判断是非,进行争辩的言辞,怎么能够简短呢?韩非的书,只有一个中心思想而无变化,篇数却要以十为单位来排列,文字要以万数来计。体形大,衣服就不能瘦小;事情多,文章就不能简短。事情多文章就多,水大鱼就多;都城粮食多,街市人就很多。我的书虽然篇幅多,但讨论的问题有上百个。考察一下古代的太公望,近代的董仲舒,他们写的书都在百篇以上,我写的书也才超过一百篇,有人就说太多了,这是因为作者地位低,所以读我书的人,不能不指责我啊!黄河之水波涛滚滚,比起其它河流,究竟谁大呢?重厚的蚕茧,称一下它所出的丝,与轻薄的茧相比哪个多呢?
【原文】
85·19充仕数不耦,而徒著书自纪。或亏曰:“所贵鸿材者,仕宦耦合,身容说纳,事得功立,故为高也。今吾子涉世落魄,仕数黜斥。材未练于事,力未尽于职,故徒幽思,属文著记,美言何补于身?众多欲以何趍乎?”
【注释】
耦:遇合,受上司赏识。
亏(虧):当为“戏”(戲),形近而误。戏弄,嘲笑。
吾子:指王充。落魄:穷困潦倒,不得志。
趍:同“趋”。旨趣。
【译文】
王充做官屡屡不得志,只能著书表明自己的思想。有人嘲笑他说:“有大材的人之所以可贵,就贵在官运享通,本身被重用主张受采纳,能干出事业建立功名,这才算得上高贵。现在你处世如此潦倒,做官屡遭贬斥。你的才干并没有在事业上表现出来,你的力量也没有在你担负的职务中充分显示,所以只能冥思苦想,写文章著书,言辞再美妙对你自身又有什么好处呢?文章写得再多想以此达到什么目的呢?”
【原文】
85·20答曰:材鸿莫过孔子。孔子才不容,斥逐,伐树,接浙,见围,削迹,困饿陈、蔡,门徒菜色。今吾材不逮孔子,不偶之厄,未与之等,偏可轻乎?且达者未必知,穷者未必愚。遇者则得,不遇失之。故夫命厚禄善,庸人尊显;命薄禄恶,奇俊落魄。必以偶合称材量德,则夫专城食土者,材贤孔、墨。身贵而名贱,则居洁而行墨,食千钟之禄,无一长之德,乃可戏也。若夫德高而名白,官卑而禄泊,非才能之过,未足以为累也。士愿与原宪共庐,不慕与赐同衡(11);乐与夷俱(12),不贪与跖比迹(13)。高士所贵,不与俗均,故其名称不与世同。身与草木俱朽,声与日月并彰,行与孔子比穷,文与杨雄为双,吾荣之。身通而知困,官大而德细,于彼为荣,于我为累。偶合容说(14)。身尊体佚(15),百载之后,与物俱殁。名不流于一嗣,文不遗于一札,官虽倾仓(16),文德不丰,非吾所臧。德汪。。而渊懿(17),知滂沛而盈溢,笔泷漉而雨集(18),言溶■而泉出(19),富材羡知,贵行尊志,体列于一世,名传于千载,乃吾所谓异也。
【注释】
斥逐:《盐铁论·国病篇》:“孔子斥逐于鲁君。”又《诏圣篇》:“孔子治鲁不遂,见逐于齐。”
伐树:参见26·13注。
接浙:当作“接淅”。接淅:《说文解字》在“滰”字下引《孟子·万章下》作“滰淅”。指淘过的米。公元前517年,孔子在齐国时,有人要杀他,他听到后来不及做饭,带上刚淘好的米匆忙逃走了。参见《史记·孔子世家》、《孟子·万章下》。
见围:参见79·5注。
削迹:参见5·6注。
困饿陈、蔡:参见1·3注。
菜色:饥饿的脸色。古人认为吃肉的人脸发光,吃菜的人脸发乌。
命、禄:均指“禄命”。王充认为这是名人的禀气不同,与生俱来的。专城食土者:指地方长官和有爵位封地的人。
宪:指孔子的学生原宪,他是一个安贫乐道的人。
(11)赐:即端木赐,字子贡。参见3·3注。衡:车前横木,此处代指车子。
(12)夷:指商末孤竹君之子伯夷。参见1·4注。
(13)跖:参见6·3注。比迹:同走一条路。
(14)说:通“悦”。容说:指受到重用和宠幸。
(15)佚:通“逸”。安适。
(16)倾仓:满仓,形容俸禄多。
(17)汪。。(huì会):深广。渊懿:深厚美好。
(18)泷漉(lónglù龙鹿):雨势很大。
(19)溶■(ku枯):泉水盛涌。
【译文】
王充回答说:才智鸿富没有能超过孔子的了。孔子的才智不为当世所容,在鲁国遭贬斥,在宋国树下司礼,树被砍掉,在齐国带着刚淘好的米逃跑,在匡地被包围,在卫国被铲掉车迹,在陈蔡被困饿,学生们个个面带菜色。现在我的才智不及孔子,不受重用的厄运,与孔子不相同,为什么偏要因此轻视我呢?况且官运享通的人未必就聪明,卑贱穷困的人未必就愚蠢。碰巧有人赏识就能富贵,没有人赏识就失意。所以禄命好的人,即使是庸人也会尊贵显达;禄命不好的人,即使是奇俊之才也会不得志。如果一定要以是否得志和受重用来衡量一个人的才能品德,那些做官吃俸禄的人,才智就都胜过孔子、墨子了。身份高贵而名声很坏,说话清高而行事污浊,享受千钟俸禄,而毫无一点优良品德,这种人才是应该嘲笑的。至于品德高尚名声清白,官职低而俸禄少,这不能归过于他们的才能,也不能算作是他们的缺陷。读书人都愿与原宪同往一间房子,不愿同子贡同坐一辆车子;愿跟伯夷同行,不愿跟盗跖走一条路。高洁之士所看重的事情,与一般人的看法不同,所以他们的名声也就不同。他们的身体虽然和草木一样地腐烂了,但他们的名声却同日月一样光辉灿烂,行迹像孔子那样穷困不得志,文章却能与扬雄比美,我以此为荣。有的人身虽显达但才智贫乏,官位虽高但德行渺小,对他们来说认为是光荣,对我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欠缺。靠献媚讨好,即使做了高官得了享受,可是百年以后,就和其他生物一样死去了,名声传不到一代,文章留不下一篇,这样的人即使俸禄很多,可是文才和德行都很浅薄,这不是我所赞赏的。有些人德行高尚美好,智慧深厚鸿富,下笔如急雨一样倾注,谈论像喷泉一样滔滔不绝,他们才能卓越智慧超群,行为高尚而志气不凡,尽管也只活了一辈子,可是名声却流传千古,这才是我所认为的杰出。
【原文】
85·21充细族孤门。或啁之曰:“宗祖无淑懿之基,文墨无篇籍之遗,虽著鸿丽之论,无所禀阶,终不为高。夫气无渐而卒至曰变,物无类而妄生曰异,不常有而忽见曰妖,诡于众而突出曰怪。吾子何祖?其先不载。况未尝履墨涂,出儒门,吐论数千万言,宜为妖变,安得宝斯文而多贤?”
【注释】
细族:低微的家族,是与“豪族”相对而言。
啁:同“嘲”。嘲笑。
禀阶:承受,凭借。这里指师承渊源关系。
涂:通“途”。履墨涂:走墨家的道路,指学过墨家的学说。
【译文】
王充出身于寒微的家族孤独的门户。有人嘲笑他说:“你的祖辈没有善良美好的根基,又没有一篇文章遗留下来,你虽然写了这种大部头著作,但却没有什么师承渊源,终究算不上高明。气不是逐渐发展而是突然发生这就叫“变”,物没有种类而胡乱产生这就叫“异”,不常有的东西而忽然出现这就叫“妖”,违反众人的意向而突然出现这就叫“怪”。你的祖上是什么样的人呢?你那先辈的名姓不见载于史传。何况你未曾学过墨家的学说,出入于儒家之门,现在忽然写出成千上万字的著作,这该算是一种妖变,怎么能珍视这类文章而加以推崇赞美呢?”
【原文】
85·22答曰:鸟无世凤皇,兽无种麒麟,人无祖圣贤,物无常嘉珍。才高见屈,遭时而然。士贵故孤兴,物贵故独产。文孰常在有以放贤,是则澧泉有故源,而嘉禾有旧根也。屈奇之士见,倜傥之辞生,度不与俗协,庸角不能程。是故罕发之迹,记于牒籍;希出之物,勒于鼎铭。五帝不一世而起,伊、望不同家而出。千里殊迹,百载异发。士贵雅材而慎兴,不因高据以显达。母骊犊骍,无害牺牲;祖浊裔清,不牓奇人(11)。鲧恶禹圣,叟顽舜神。伯牛寝疾(12),仲弓洁全(13)。颜路庸固(14),回杰超伦(15)。孔、墨祖愚,丘、翟圣贤。杨家不通,卓有子云;桓氏稽可(16),遹出君山(18)。更禀于元,故能著文。
【注释】
孰:通“熟”。放:通“仿”。
澧:应作“醴”,疑为后人以泉涉水而误改。
屈:通“崛”。特出的样子。
倜傥(tìtǎng替躺):卓越不凡。
角:据递修本当作“用”。用:因此。
牒:古代记事用的薄木板。
勒于鼎铭:传说禹铸九鼎,曾将许多罕见之物的形象刻在鼎上。见《左传·宣公三年》。伊、望:指伊尹和姜太公吕尚。
骊:通“犁”。黄黑杂色的牛。骍(xìng星):纯赤色的牛。
牺牲:古代用以祭祀的牲畜的总称。
(11)牓:通“妨”。
(12)伯牛:参见5·2注。
(13)仲弓:冉雍,伯牛的儿子。
(14)颜路:颜回的父亲。
(15)回:颜回。参见2·2注(18)。
(16)可:据递修本当作“古”。桓氏:指桓谭的家族。稽古:即“稽故”,滞留不进,官运不通。
(17)遹(yù域):通“矞”。用锥子穿透东西。遹出:颖脱而出。君山:即桓谭,字君山。
【译文】
王充回答说:鸟类没有世代相传的凤凰,兽类没有种系相传的麒麟,人没有世代相传的圣贤,物没有经常出现的珍宝。才能高超受到压抑,这是遭遇时运造成的。人才高贵所以才单独出现,物品高贵因此才单独产生。如果文章的成熟总是要对贤人有所仿效,这就等于说醴泉必然出自旧源,嘉禾必然发自老根。杰出人才的出现,卓越文章的产生,风度与世俗不同,俗人因此不能对它加以衡量。所以罕见的事迹,被记载于史书上,少见的东西,常被刻在钟鼎上。五帝不是在一个时代中兴起的,伊尹、太公望也不是出生在同一个家庭。地区相隔千里,事迹各不相同,时代相距几百年,情况也不一样。士人贵在有高尚的才智而不轻易往上爬,不靠出身高贵来取得显赫的地位。母牛黄黑杂色生的小牛纯赤色,并不妨害用小牛来做祭品;祖辈不高尚而后代优秀,并不妨碍后代成为杰出的人才。鲧是恶人而禹却是圣人,瞽叟很坏而舜却神圣。伯牛患恶疾,而仲弓却健康清洁。颜路庸俗笨拙,而颜回却才能超群。孔子、墨子的祖上平凡愚昧,而孔丘、墨翟却是圣贤。扬家家族不显贵,却出了才能卓绝的扬子云;桓家上辈官运不通,却出了桓谭这样杰出的人。这是由于重新禀受了元气而生的人,所以能写出好文章。
【原文】
85·23充以元和三年徙家辟诣杨州部丹阳、九江、庐江,后入为治中。材小任大,职在刺割。笔札之思,历年寝废。章和二年,罢州家居。年渐七十,时可悬舆。仕路隔绝,志穷无如。事有否然,身有利害。发白齿落,日月愈迈。俦伦弥索,鲜所恃赖。贫无供养,志不娱快。历数冉冉,庚辛域际,虽惧终徂,愚犹沛沛,乃作《养性》之书凡十六篇。养气自守,适食则酒(11)。闭明塞聪(12),爱精自保,适辅服药引导(13),庶冀性命可延,斯须不老。既晚无还,垂书示后。惟人性命,长短有期,人亦虫物,生死一时。年历但记,孰使留之?犹入黄泉,消为土灰。上自黄、唐(14),下臻秦、汉而来,折哀以圣道,p理于通材(15),如衡之平,如鉴之开,幼老生死古今,罔不详该。命以不延,吁叹悲哉!
【注释】
元和:汉章帝年号,公元84~87年。元和三年:公元86年。辟:征召,被征去做官。《后汉书·王充传》记载:“刺史董勤辟为从事,转治中,自免还家。”杨州部:一作扬州部。汉武帝分全国为十三个监察区,叫十三刺史部,简称十三部,又称为十三州。扬州部为其中之一,东汉时,州逐渐变成郡上一级的行政区。丹阳:郡名,属扬州部,在今安徽东南部。九江:郡名,属扬州部,在今安徽中部和东部。庐江:郡名,属扬州部,在今安徽西南部。
治中:即“治中从事史”,是州刺史的助手。
刺割:检举弹劾。
章和二年:公元88年。章和是汉章帝的年号。
罢:这里指辞官。罢州:指辞去扬州治中的官职。
悬舆:把车子吊起来不再乘坐,指告老退休。
庚:指庚寅年(汉和帝永元二年,公元90年)。辛:指辛卯年(汉和帝永元三年)。域际:交接之际。
终徂:指死亡。
沛沛:形容心潮激荡,充满活力。
《养性》之书:王充的著作,已佚。
(11)适食则酒:指讲究吃饭和饮酒的数量适宜,不多也不少。则:当为“节”,声之误。古“则”与“即”同声通用,“节”从“即”声。
(12)闭明塞聪:闭塞视听,指不问世事。
(13)引导:即“导引”,古代的一种健身术。它包含的内容很广,以主动的肢体运动,配合呼吸运动或自我按摩而进行锻炼,相当于现今的气功和体育疗法。
(14)黄、唐:黄帝、唐尧。
(15)p(xī):同“析”。分解,剖开。这里是分析的意思。
【译文】
元和三年,王充被征召,全家迁往扬州部的丹阳、九江,庐江等地,后来到州里任治中从事史。才能低而责任重大,主管的是检举弹劾,著书的念头,中断多年了。章和二年,辞去州里官职回家闲居。年纪已近七十岁,已经到了告老退休的时候。做官的门路已经断绝,志愿无法实现无可奈何。凡事总有顺利或不顺利的时候,身体也时好时坏。头发白了,牙齿掉了,日子一天天的逝去,同辈的朋友越来越少,可以依靠的人很少了。生活贫困,得不到供养,心情很不愉快。光阴慢慢过去,又到了庚年、辛年交替之际,虽然害怕死去,但我心里充满活力,于是写了《养性》这本书,总共有十六篇。养育精气保护身体,适量吃饭节制饮酒,闭目塞耳不问世事,爱护精力注重保养,还适当地辅以药物,作作健身操,希望寿命可以延长,短时间内不会老死。既然已经到了晚年无法返老还童,因此只能著书传给后人看。人的寿命,长短有一定的期限,人也和虫物一样,生死有一定的时间。历年写下的东西,托付给谁将它们流传下去呢?最终将进入坟墓,化作灰土。上自黄帝、唐尧,下至秦汉以来,我都以圣人之道为准则,以博古通今的人分析事物的方法,对它们一一进行了评论,像秤一样公平,像镜子一样明亮,一切老幼生死古今的问题,没有一样不包括在内。寿命已经不长了,真令人叹息伤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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