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不留诗客杳,登楼空忆酒徒非。
河干万木飘残雪,村落千家带远晖。
凭吊无端频怅望,寒林萧寺暮鸦飞。
诗题把“集饮题壁”和“吊雪芹”联系起来,说明以往遇到大家在一起喝酒作诗的场合,总少不了雪芹,这河边酒楼大概就是他们曾来过的地方。雪芹诗思敏捷,高谈豪饮,总能增添大家的逸兴,所以以“诗客”“酒徒”相称,而在登此酒楼时想起他来了,现在再也不能相见,自然不免怀念他。诗的立意如此而已,与雪芹死在哪里、葬在哪里毫不相干。
以为此诗与雪芹墓地有什么关系的,或许因为诗题中用了一个“吊”字。其实,“吊”固可用在眺望或来到死者墓地的情况下,如前引西郊游眺诗;但也可用在其他事物引起对死者的追念伤悼上,如林孝箕等《红楼诗借》中有《悼红轩吊曹雪芹先生》诗(见周汝昌《新证》),永忠有《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等等,用得是很广泛的,此诗正亦属后一种,所以“凭吊无端频怅望”句用了“无端”二字。不是吗,说“凭吊”,实可吊而不可为凭;说“怅望”,虽望而又望,眼前却不存在真想要望的东西,它只有因怅然而悲所引起的无意识的举动。末句景象正渲染了这种心绪情态。倘若像有些同志想象的曹雪芹的墓就在近旁,则无论说凭吊或眺望,都非无缘无故,就不应用“无端”二字;今用了它,就只能证明雪芹之墓并不在这一带。此诗所说的“河干集饮题壁”,徐恭时考其地点在“通惠河的庆丰闸旁的酒楼上”(1976年9月6日的信),有人则沿河而东,把地点拉到更远得多的张家湾附近。但不论是近是远,此诗都无助于“墓石”提供者以假作真。
属于“吊雪芹”而又指明其葬地之作的还有一首,是从周汝昌《新证》中《史事稽年·末期》部分读到的。周君将其引录于甲申年曹雪芹既卒、诸友好及他人的挽吊诗文、笔记之末,出处为佚名《爽秋楼歌句》——我不知这是怎样的一部书,作品也有一二处不得甚解,但它是了解一些曹雪芹情况的清人所作,是可以肯定的。《新证》成书较早,尚无雪芹葬地西东之争,且周君引录时也未加只字按语,故似无伪托之必要。正因为如此,我愿再抄引出来,作拙文立论依据之一:
〔八声甘州蓟门登眺凭吊雪芹〕尽长空万里见神州,关河莽微曛。指盘房霭,巫闾缈没,寒木疏匀。去住归鸦万点,是山村。残石欺秋草,不表孤坟。回首红蕖铺海,傍清溪老柳,桥迹都湮。认谁家前邸,碧瓦尚连云。奋笔椽,黄车阅世;枉尔曹,牛鬼谤遗文。高风起,散余霞处,洒酒酬君。
看标题,这首吊雪芹的词是写登临蓟门眺望所见所感的。蓟门,在北京的西北角。乾隆皇帝曾寻访其古城址,立碑题写“蓟门烟树”四个大字,使之成了“燕京八景”之一的地方,实不过是“元大都城西面城墙、靠北端的一个门,即肃清门的遗址”(见《北京地名漫谈》53页),并非真正的古蓟门。登城西望,郊野远处,便是曹雪芹晚年所居住的西山一带。故敦诚《寄怀曹雪芹》诗中即以“蓟门落日”四字指其所在。此词的作者登眺的方向,也正是西面,故开头写所见谓“关河莽微曛”,曛,落日余晖也;结尾则说“散余霞处”,余霞,落霞、晚霞也。
上阕写所见景物,视野由大而小,从旷阔到集中,从远处的“去往归鸦万点”,归到“是山村”上去,点出雪芹的居处。“山村”之称,与敦敏《访曹雪芹不值》诗所写的“山村不见人,夕阳寒欲落”完全符合。接着就想象其埋骨之地,以申“凭吊”之意说:“残石欺秋草,不表孤坟。”他坟前的断碑残石,已早被茂密的秋草所掩埋,再要寻找墓址都很困难了。所以只得像词的结语所说,在古城上眺望着落日晚霞的远处,以酒酹地,表示祭奠了。我们退一步说,即使词的作者并不真正确知雪芹的墓址所在,只是据当时传闻这样写,那也是非常重要的证据。在“墓石”出现之前,又有谁曾听说过北京有曹雪芹葬于张家湾的传闻?
从词的下阕所写来看,词作者还是相当关心并了解有关曹雪芹的一些事的。下阕前半仍是景物,分两截:“回首”三句,当是说词作者曾见到过的雪芹故居周围的环境;借“桥迹都湮”暗示其身后萧条,许多往事也都随时间而湮没无闻。这是回想中景象。“认谁家”二句,则是眼前所见,是用以作对比的。前面不远的地方,不知是哪一家的官邸,现在还建筑辉煌,气势巍巍,显赫得很。后接四句写所感,也分两截:先说雪芹奋起如椽大笔,把他一生对世事的观察经历写成小说。“黄衣”,西汉小说家虞初,号“黄衣使者”,人称“小说九百,本自虞初”;借代写小说的雪芹。然后再说世人对雪芹的妄加嗤点评议是徒劳的。所谓“牛鬼谤遗文”是说有人对雪芹传世文章乱加讥谤,比之为李贺的“牛鬼蛇神”文字,因而大有“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的愤慨。看来,词作者是读过敦诚的挽诗或其《鹪鹩阉杂志》的,后者有“余挽诗有‘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之句,亦驴鸣吊之意也”等语。但对敦诚以李贺比雪芹的诗句,不免有所误解,以为是在讥哂。长吉歌诗,后人本多不一的褒贬,而杜牧“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李长吉歌诗叙》)的赞词,也容易被人误当作是讥语,所以引得词作者生气了。其实敦诚是极佩服雪芹的。“牛鬼”之喻,只在赞其为文“新奇可诵”,并无“谤遗文”之意。总之,我觉得此词是考证雪芹葬地颇有参考价值的资料。周汝昌爬罗剔抉地搜集,功不可没。我希望不要因为尚未查出它是何时何人所作就忽略了它。
附:
本文主要是从正面申述我不信“曹雪芹墓石”为真的理由,有不得不涉及一些不同的意见者,也只是就事论事,绝没有想与持异见的同行师友们一争短长的意思。惟对好事者的作伪,颇不以为然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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