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夫人们祭奠完毕,正在吩咐焚化纸钱,不提防黛玉的坟后跳过一人,叫道:“太太们怎么来到这里?”王夫人同着奶奶、姑娘都吓了一跳,回头细看,原来是栊翠庵妙玉的徒弟月上。王夫人忙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月上道:“自从老太太出殡那一天,师父被强盗劫去,我几番要来见太太,总被那包勇阻住不叫进来。后来庵中无主,师弟兄们纷纷各散,我也不及拜辞太太、奶奶、姑娘,就同着伴儿回到苏州,在本庵里耽搁了两年。这云巢庵有我师伯在此住持,因为老病无人照应,故此要我来。不到半年师伯去世,我只得收了两个徒弟,做了云巢庵的住持。刚才庵里的老道看见几十乘轿子,他打听抬轿的,知道是太太们在这里给林姑娘上坟。我听见这个信儿,赶着个走近道儿抄在林姑娘的坟后,过来见见太太。就请太太们到我庵里去坐坐,错过今日,又不知几时见面。”王夫人听他说完,不胜感叹,问道:“云巢庵离这里有多少远近?”月上道:“离此间不到半里来路。”王夫人道:“也罢,到你庵里去逛逛,我还有话同你商量。”
月上道:“太太越发精神了,大奶奶还是照常的样范儿,倒是宝二奶奶同袭姑娘、平姑娘都胖了些,巧姑娘长的更浚这两位姑娘不知是谁,没有见过。一位很面熟,这一位有些像我师父。环三爷同兰大爷也换了个模样儿。”宝钗笑道:“月师兄,你说的是些古词,同咱们现在这几个人都是两世的了。你今日遇着咱们,真是不知秦汉,无论魏晋,我同你此刻不知谁是武陵渔人。”珍珠们忍不住的好笑,说道:“宝姐姐越发闹的酸不嗤儿的,你只顾说话,叫太太站在这里等着。”宝钗道:“不错,请太太坐一坐,要去那里再去。”
王夫人领着奶奶们,就在林姑老爷的大坟旁边条凳上坐下。
周瑞们抬过桌子,端上好茶,摆了点心,荤素皆备。王夫人让月上坐下,宝钗道:“让我先同月师兄将秦汉以来故事大概说说,使他亦有沧桑之感。”平儿笑道:“罢呀,老祖宗,你别怄死我了!”王夫人们只是好笑。
宝钗笑着用手指平儿,对月上道:“这位是琏二奶奶,巧姑娘的令堂,不是当日的平姑娘;这位是太太的女儿珍珠四姑娘,也非当日大观园的袭人姑娘;这位是太太的小女儿友梅六姑娘;这是我的妹子薛姑娘,原是你的贵同事,馒头庵当年的智能师父,如今不是五台山的和尚,入了我们的胭粉教,做了薛二姑娘。只有太太同咱们这五六人还粘着点子古气,所以你刚才说起古话,我尚能为你言之。”王夫人不禁吃吃大笑,说道:“宝丫头的这几句说话,又胜过一篇《桃花源记》。”月上笑道:“我说薛姑娘怎么这样面熟,谁知是咱们改了教的旧朋友呢!我刚才不知,请琏二奶奶同四姑娘都要恕我。”宝月、珍珠道:“咱们是当年的好友,谁知今日相逢又是一番境遇。”
王夫人道:“让月上吃点东西,咱们到他庵里去坐坐,慢慢再说,晒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奶奶、爷们随便吃了点心,又换上新茶。王夫人吩咐将点心撤去,分给众人。周瑞上来回道:“给太太备下酒饭在平山堂伺候。”王夫人道:“咱们要到云巢庵去,还有会耽搁,你将酒饭送到庵里去罢,再添点子素菜。底下人的饭,不拘他们爱在那儿吃就在那儿吃,不用等着。”周瑞答应,出去料理。月上道:“我先回去等着迎接罢。”
王夫人道:“很好。你先去,咱们就来。”月上答应,仍向林姑娘坟后走了过去。
太太们等着众人吃完点心,又命贾环、友梅、兰哥儿、巧姑娘向两处坟边再拜一回。焚纸、奠酒已毕,吩咐伺候。家人们赶忙搭过几乘大轿,丫头、媳妇伺候上轿,各人去找各人的轿子。那些轿夫都认得云巢庵的路径,一顺儿抬着,在那青枫黄叶之间,穿林越陌,走不过半里多路,已到云巢庵的门口。
两边松柏参天,还傍着一林大竹。太太们轿子抬到山门刚才歇下,那些姑娘、嫂子们先下轿子,飞奔过来伺候。月上带着两个徒弟站在轿边,扶着太太下轿。其余丫头、媳妇们,各去伺候奶奶、姑娘们下轿。
王夫人领着进了山门,先在布袋罗汉面前拜了一拜。走右边进去就是佛殿,面前十分宽敞,左右四棵古柏,石幢边种着各色菊花,烂如碎锦;东西廊厢房、客堂,望去俱皆雅洁。太太们一路赞叹,进了大殿,看见上面悬着一块洋漆金字大匾,写着”青鸳白马”四个大字。两边大柱上挂着金字对联。王夫人看那左边是:三生如梦不须动说伤心试看缨络珊瑚何必问奇花芳草,又看那右边对句是:万法总空何处可寻恨事但听晨钟暮鼓作什么残月晓风。
王夫人看了点头夸赞。宝钗笑道:“原来是干爷的手笔。”
王夫人看那下边的款写着:“翰林学士丹徒祝凤薰沐敬书”。
王夫人叹道:“古人之笔矣!”月上们在三尊大佛面前早已点上香烛。王夫人走至拜单前,拈了香,虔虔诚诚拜了四拜。
奶奶们轮着拜佛。两个徒弟鸣钟击鼓,师徒三个伺候。拜完之后,就在佛殿上行礼,拜见毕,请太太们到禅房去坐。
月上领着出了大殿,走东边绕过一带竹篱,进了丈室门:花木扶疏,绿苔白石,地下满铺鹅子,秋草离离。西边山子上,有老梅数棵,盘屈苍古。东有小池瘦石,倚着金粟两棵,芬芳馥郁。太太们来到禅房,见满壁图书,陈设精雅。宝钗四围看了一遍,笑道:“真不愧为妙玉的徒弟。”王夫人叹道:“这几样东西都是妙玉心爱之物。”
月上赶忙让太太们坐下,亲自将几对旧磁茶杯取出,烹上蒙山玉版,用雕漆小茶盘先送太太,挨次分递。李宫裁端着杯子也看了一会,笑道:“不知太太可还记得用这杯子吃茶的时候?”王夫人听说,将杯子也看了一会,说道:“这还是那年应着老太太在大观园吃酒后,带着刘姥姥到栊翠庵闲逛那天,妙玉取出好些旧磁杯子,不知是他不是?”月上道:“太太真好记性,一点不错!那天师父因刘姥姥吃了一杯,心中不乐,谁知宝二爷看出我师父的神气,将那个杯子要去给了刘姥姥。这句话转眼已是多年,真令人不堪回想。到后来,只有林姑娘常同我师父往来,自从林姑娘死后,师父就失了一知己。”用手指道:“那幅山水是师父最得意珍藏之物,上面还有林姑娘手笔。”宝钗同珍珠听见,忙将茶杯放下,走到对过香几前,见是一幅单条,画的是”江村平远图”,笔墨精神十分活泼。
看上面落着款是:二峰道人写于长安之闲花阁。念那原题的诗句道:轻烟漠漠柳参毛参毛,一碧波光混蔚蓝。
流水桃花无恙否?十分春色似江南。
又有野云居士题一绝句道:
青山如醉水如痴,杨柳风柔烟软时。
试向江村询乐事,个中只有二峰知。
珍珠念完,宝钗点头道:“原来是袁供奉的手笔,无怪妙玉爱若珍宝。”珍珠道:“莫非人人传说的风流袁太史吗?”
宝钗道:“非也。这是东吴名士,风雅孝廉,其笔墨另有一种清新俊逸之气。”珍珠道:“宝玉房中挂的‘关山行役图’,款落‘野云居士’可就是题画这人?”宝钗点头道:“亦是风流名士。咱们看林姑娘的诗,自然别有风味。”宝钗说毕,高声念道:
江树江云别一天,故园风景亦依然。
而今往事都成忆,不到平山又几年。
宝钗念完道:“当日林姑娘题这首诗,不知又出了多少眼泪。这二十八字,令人读之犹似潇湘对泣,真所谓文生于情也。”
看他落的款道:
栊翠道人以二峰先生“江村平远图”索予题句。读其诗,不禁有红蓼白云之感,因作二十八字,以志乡思。潇湘子黛玉题于栊翠文堂。
宝钗笑道:“不出我之所料,林姑娘题诗之后,一定恸哭一常”珍珠道:“且看妙玉是怎么题法。”念道:
迷离云树隔江村,看不分明水一痕。
天外数声归去雁,板桥烟锁月黄昏。
宝钗道:“妙公诗句清新,超群脱俗,何以这人竟遇魔劫,真欲令人掩书三叹!我对此画图不禁心驰神往,意欲同你各题一绝,以唁故人,不识你亦有此佳兴否?”珍珠笑道:“我的诗学,你所深知;必欲助兴,我也断不敢辞。”宝钗大喜,命月上将这幅单条取下。王夫人笑道:“宝丫头的诗兴又发作了。”
平儿笑道:“这叫做老太太梳油头,又少不了他这一抿子。”
月上已将单条取下,放在香几上,屋里去将他师父的一方老坑端砚捧了出来,命徒弟去取出银毫古墨,滴了新汲水,细细研起墨来。王夫人见他两个要作诗,就领着大奶奶们到月上的内房闲话。
这边宝钗、珍珠各人执笔吟哦。不多一会,宝钗业已诗成,提笔写在黛玉之下。写毕,珍珠过来念道:
图画天然妙自知,我今相对月来时。
潇湘何处归云去?千古风流一大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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