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走了半日,渐觉人烟稀少,迷了路径。正有些着急,只见墙角边转出一个二十岁的后生,身上穿的十分破烂。猛抬头瞧见梦玉,不觉失声大叫道:“哎哟,找着了,找着了!”几步抢上前来,将梦玉一把抓着,说道:“二爷,你害得我好苦!”
说罢,放声大哭,伤心的不可解。安儿、定儿看见大怒,将他乱推乱打,口里骂道:“该死的忘八羔的,你还不放手!那儿这个野杂种?好端端的拉着咱们大爷哭。”那个人被安儿、定儿又打又骂,他抓住梦玉死也不放,说道:“二爷,我千辛万苦要着饭各处找你,好容易今儿找着了,你怎么还叫人打我呢?也不想想咱们爷儿们的那一番恩义吗?”那个人越说越伤心,泪如泉涌,大放悲声。
梦玉刚才出其不意被他拉着,倒吓了一跳。这会儿定了神,又听他的这番说话,看这光景十分可怜;将他面貌细细的看了一遍,好生面熟,倒像在那里见过。因喝住安儿们,不用打骂,叫那人不用哭,慢慢的说话。安儿道:“大爷别听他的混说,这儿拐子多着呢,他瞧见大爷长的很俊的人儿,他打谅着拐大爷去。这哭都是假的,那里信得过?”那人擦着眼泪说道:“兄弟,你别这样倚势欺人的,横竖我伺候二爷的时候,你不知在那里腿肚子上转筋呢!你就算了事。”定儿道:“放你妈的屁!瞎眼的忘八羔的,你瞧瞧谁是你的二爷、三爷,你还不放手?捆起这杂种,送去打板子!”梦玉喝住安儿们,不许多嘴,随问道:“你到底是谁?在那儿见过我?只管慢慢的对我说,别要哭。”那人听见,将手放下,跪在梦玉面前,将两手抱住梦玉的腿,又大放悲声的哭道:“二爷怎么问起这样话来?叫我心都伤碎了。也全不想想太太同宝二奶奶怎样的可怜,明日你见了太太同宝二奶奶也是这样不认吗?”梦玉听了,猛然想起,笑道:“是了,你快别哭,起来我有
话说。”那人听说,住了哭,站起身来。梦玉笑道:“你不提起太太同宝二奶奶,你就哭到明年,我也是不明白的。这会儿我想起来了,我不是你家宝二爷,你认错了。你是贾府里伺候宝玉的是不是?”那人听了,将梦玉细细看了一看,说道:“怎么不是宝二爷呢?
就是声音有些两样,余外一点儿不错。”梦玉笑道:“我常听见人说,我活像贾府的宝二爷。天下像的也多,那里就是我像的这样齐全呢?你到底是谁?好好在贾府里,怎么流落到这个分儿?”那人道:“我叫茗烟,从小儿就在贾府伺候宝二爷。蒙二爷的恩典,待的最好。那年二爷下举场我在砖门口儿去接,瞧见出来,在人空儿里一挤就不见了。四处找寻,总没有个影儿。后来放了榜,二爷高中举人,将个太太同宝二奶奶真可怜,几乎哭瞎了眼。我瞧着实在过不去,就离府拼了命各处去找。后来盘缠用完,只得要饭。总不死心的要找二爷,不拘是那儿,我都走到。这初头儿上,我才到这儿来,凡有大街小巷,没有一处不串到。昨儿在一个小土地庙的门口儿坐着,来了一个破衣服的和尚,对我笑道:‘这几年苦志要出头了。’我问他怎么出头,他说道:‘你明日遇着主人,你不是出了头吗?’我赶忙问他主人在那儿,他叫我今日饭后总向着东南上走去就遇着了,拉住他别放,不是他,也是他。果不然这会儿遇着了二爷,怎么又说不是呢?”梦玉笑道:“你这一番苦心为主,我听了十分欢喜。况且那和尚说,不是他,也是他。想我同你有主仆之分。我虽不是贾太太的儿子,于今是贾太太的女婿。”
茗烟忙问道:“二爷怎么是我太太的女婿?”安儿道:“你这人可糊涂,说了不是你们宝二爷了,你还要二爷长,三爷短的叫,这是咱们镇江的祝梦玉大爷。你记着,以后遇着再别叫错了。”梦玉道:“我聘了太太的四姑娘,尚未过门呢。”茗烟惊喜道:“咱们的惜春四姑娘真长的又俊,性儿又好,又会写,又会画。宅里人谁不说他好呢!”梦玉道:“贾府里有几位四姑娘?”茗烟道:“两边府里只有一位四姑娘,那里有几个?”梦玉道:“我聘的这位四姑娘名字叫珍珠,同你说的不对。”茗烟道:“只怕是改的名字也论不定。”梦玉点头说道:“太太就回来了。我现在这儿修理房子,你跟我回去,服侍我罢。”茗烟两泪交流,跪下来说道:“情愿终身服侍大爷。”
梦玉甚喜,说道:“我就住在太太宅子里,咱们回去打那里走?”茗烟道:“这儿有条小道儿,穿出大街再往西去,进了那个大胡同儿拣直往北,出口儿就是。”梦玉道:“你在前引着路,咱们慢慢的回去。”于是,茗烟在前引着,东弯西转走了半日,来到贾宅大门,看见出出进进挑砖抬瓦不计其数。他站在门边让大爷前走,三个人跟了进去。梦玉走到院里,裕儿们瞧见,赶忙打起帘子,让大爷进去坐下。歇了一歇,叫常儿去找了徐忠来说话。常儿去不多会,同徐忠进来,问道:“大爷在那里逛了一会?”梦玉笑道:“坐在这里实闷的慌,走到外面也不知是那里,随便走走,倒无意中遇着贾府的小子,流落不堪。我带他回来,收在身边服侍。先给他十两银,叫他赶着去买衣帽鞋袜。我等他收拾好了,还带他出门呢。”徐忠答应,到自家屋里取十两银交给茗烟,传了大爷的话。茗烟大乐,接了十两银,往外飞跑去了。
梦玉吃了一会点心,因身子困乏,走到炕上打个盹儿,叫安儿们将帐子放下,出来又将房门带上。梦玉朦胧睡去,只觉一个人在街上闲走,遥望见那边短墙里一带竹林青葱可爱。信步走了过来,顺着短墙随弯抹角,见有一座园门半掩,寂无人声。心中想道:“此必人家园圃,何妨进去游玩游玩。”将门推开走了进去,一望尽是竹林,内有曲径可通,依林傍竹。曲折走去,竹尽处有小沼疏林、板桥卧石,十分清雅。过桥数步,一带短篱上面尽是大红蔷薇,开如簇锦。顺着花篱过去转出湖山石后,看见草屋数间,湘帘半掩。走到门边探身往里一望,只见满屋图书,玉轴牙签盈几满架,不觉踱了进去。看那碧纱厨里设着绛帏罗帐,心中疑惑,不敢过去。
正在设想,见有人笑语进来。抬头一看,见有二八佳人一个,梳妆淡雅,手中拿着鹅翎香扇,冉冉而来。看见梦玉吃了一惊,忙问道:“你是谁?怎么走到我的屋里来?”梦玉甚觉惭愧,赶忙上前见礼,说道:“我祝梦玉,见尊园清雅,心适神怡,因窥雅室,误达香闺,伏望小姐宥我冒昧。”那美人听了,反怒为喜,惊问道:“你就是祝梦玉吗?何期今日果能见面!”说着,将手中羽扇招着道:“你来。”转身就走。梦玉看那光景谅无恶意,跟着他转到一间屋里。只见上面挂着一尊观音菩萨佛像,桌上供着鲜花净水、贝叶香炉,桌前铺着蒲团,屋中甚为幽洁。
美人指道:“梦玉,你瞧我为你立了心愿,长斋绣佛,今已数载。每日静坐蒲团,对佛诵经,惟愿此生与你相会。你想,一面不识的人,像我这样痴心的能有几个?我因为听见你是个闺门知己、巾帼良朋,所以立下这段痴愿。只要同你相见,明了我想你的痴情,此生已足,并无他意。”梦玉听了十分伤感,说道:“我梦玉无德无能,自惭形秽,荷蒙小姐不弃,神交远垂默契,真令人心感。玉虽不敏,敢不以香闺知己报答玉人?”
那美人笑道:“只要你知我痴情,已遂我私愿。我同你男女之间,何以言报。”两人正在说话,见一位老太太扶着个丫头进来,问道:“这是谁家少年?你同他絮絮叨叨的说些什么?”
美人答道:“就是母亲常说的祝梦玉。”那老太太惊道:“他就是祝梦玉吗?过来我瞧瞧。”美人对梦玉道:“这是我的老母。”梦玉听见,赶忙过来拜见。那老太太将他扶住说道:“我耳朵里都听熟了,这个也说梦玉,那个也说梦玉,今儿倒要瞧瞧怎么一个样儿。”说毕,拉着他走到外边,将他左瞧右瞧的瞧了一会,笑道:“真个长的俊,怨不得的人人赞他!想来性情也是好的。我听见说,你娶了两个奶奶,不知是谁家有福气的姑娘?”梦玉道:“是梅家姑妈的两个姐姐。”那老太太笑道:“我家这丫头自从他父亲不在了,这儿又没有房族亲眷,他又无伯叔兄弟,就是我娘儿两个相依为命。有那些娘儿、妈儿来做媒,他立志不愿,好端端的吃了长斋。说也可怜,我在一日,管他一日。只恐我早晚死了,丢下他无靠无倚,谁来收管呢?”那位老太太说到伤心,大哭起来。美人听见母亲的这一番说话,不胜感伤,抱着老太太放声大哭。梦玉本是个多情人,见他母女哭的伤心,也拉着一堆的大哭起来。正在哭的高兴,只听见有几个人高声喊着大爷,梦玉回过头去睁眼一看,原来是他们。不知叫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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