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大奶奶进来问:“太太在那里坐席?”王夫人道:“倒还是秋爽斋凉快,就在那里罢。”大奶奶答应,自去料理。
王夫人邀着柏夫人同到秋爽斋来,两位太太分了宾主坐下。珠大奶奶坐在上面,靠窗空着两张杌子,留与宝钗、珍珠。
丫头们送酒,两位太太慢慢叙饮,姑娘们剥送果子,斟酒上菜。
正吃的十分热闹、宝钗、珍珠、芙蓉三个人同走进来。柏夫人道:“芙蓉只顾贪逛,也忘了小姐们吃饭。”芙蓉道:“逛了一会,早已回来,在两位小姐屋里看做的针线,实在绣的好花。两位小姐都要给太太绣鞋呢。”柏夫人笑道:“我这两只脚,那里配穿花鞋?委屈了我两个孩子的好针线。”宝钗道:“有绣现成的一双百子图套袖,昨日找出来,倒新鲜。等着做完鞋,一齐的给妈妈送去。”柏夫人道:“先给我瞧瞧,叫我欢喜。”
珍珠道:“我亦有点粗针线,取来请妈妈指教。”说着,同宝钗去龋王夫人们饮酒等候。
不一会,宝钗、珍珠手中拿着针线进来。柏夫人接在手内,见是一双月白缎绣百子图套袖,看那孩子们的眉眼、衣褶、身势绣得十分活跳,颜色也配得匀净光亮。柏夫人赞不绝口,说道:“真是针黹中的状元!”宝钗笑道:“这还算不了好针黹,妈妈请看珍妹妹的,那才是好!”珍珠笑道:“别要臊人,我那里做得过你呢。”王夫人笑道:“珍珠也不用谦虚,递过去请妈妈指教。”柏夫人接了珍珠的套袖在手细看,见是用线结成如梧桐子大的多少红蝙蝠,一朵花间着一个“寿”字,都绣得极小巧精致;结的那线也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又红又黑,又白又亮,十分清奇好看。柏夫人道:“这是用什么线结出这样颜色?”珠大奶奶笑道:“真难为他,想出主意将红黑白丝同着顶细的真金洋线拈在一处,结出这样颜色。”柏夫人点头,甚为赞叹,说道:“真难为他,又精又巧,实是第一手段。”
宝钗笑道:“我的状元做不成,只好算个探花。”王夫人们都笑起来。柏夫人道:“你两个的锦绣,都在状元之上,这副套袖叫做什么名色?”珍珠道:“叫做’长春福寿图’。”柏夫人十分欢乐,就将这两副套袖都交给芙蓉,吩咐他好生收着,对宝钗、珍珠道:“这袖子给我先带回去,那鞋子只管慢慢的再做。”夫人们正在说话,只听见一片钟声在那对面的松树墙外因风而至。柏夫人问道:“那墙外是何寺庙?”王夫人道:“是家里的栊翠庵,原是元妃娘娘供佛之所。当初请了一位苏州有名的道士妙玉在此主持香火。妙玉为强盗强劫而去,不知下落。后来惜春侄女亦在此间带发修行,因水月庵净虚的师弟要回南去,惜春也就同他一路云游去了。此时还有几个道姑在内,早晚做个工课而已。”两位太太彼此问答,说得甚为投契。
见那松树枝头早挂着一钩新月,白云天外飞来几点归鸦。
柏夫人猛然想起一事,叫芙蓉去瞧琏二奶奶:“说我请安问好,听说二奶奶欠安,不敢过来惊动。劝二奶奶别要烦恼,保重身子,看着哥儿要紧。若是二奶奶扎挣得住,请来咱们说说话儿散散心罢,省得一个人在屋里倒要添玻就是没有梳头洗脸,只管请来,不要拘礼。”芙蓉连声答应出去。宫裁、宝钗、珍珠等轮流把盏。柏夫人本来量大,今日又定了一件心事,十分得意,不知不觉,左一杯,右一杯,吃得满心高兴。王夫人看见柏夫人并不客气,诸事亲热,心中也觉欢喜,命大奶奶们殷勤奉敬。
芙蓉去了好一会,来回太太说道:“琏二奶奶请太太的安,本该扎挣着来伺候太太才是。实在头晕坐不起来。多谢太太惦记,等病好些儿,亲自到宅里拜谢。今日请太太多用几杯,夜深些儿再回宅去。”柏夫人叹道:“倒叫琏二奶奶惦着我,你瞧见哥儿好啊?”芙蓉道:“哥儿好。”王夫人叫周瑞家的陪蓉姑娘吃饭。此时已点的灯烛辉煌,吃到有二更来天,方才散席。丫头们伺候着漱口净手,送上好茶。柏夫人坐了一会,先辞回去。王夫人领着奶奶们送柏夫人上轿。转来都到琏二奶奶院里,又说了半夜的话才去安歇。
柏夫人到了宅里,姨娘、丫头、媳妇们都赶忙迎接。柏夫人下了轿,就问老爷安否,姨娘们一齐答应:“老爷的晚饭比昨日倒多一点儿,听说倒还舒服。”柏夫人到来上房,先给老爷问安。尚书道:“今日觉着好些,心里也还舒服。”柏夫人甚觉欢喜。丫头们伺候换过衣服,芙蓉送上茶来。柏夫人吩咐都去歇息,叫着再来。众人答应,都散出去。
柏夫人走到老爷身边,对着耳朵将定下珍珠的话,从头细说一遍。老尚书十分欢喜。柏夫人将两件玉器解下,递将过去,老尚书瞧着很夸赞了一会。柏夫人将贾大姐姐所说房子一事我应承替他办给荆州节度老刘。祝尚书点头道:“这倒合式。明日我写下回书,就叫他家人兼程回去通知,叫他赶着差人前来定夺。那荣府的房子,老刘也很知道。他在京时,常同贾府往来,听见这所房子卖给他,真欢喜个使不得。”夫妻们又谈了一会,时夜已深,叫丫头们进来伺候安寝。一宿晚景休提。
次日,祝尚书写下书子,命陆宾对刘节度的家人说,房子业已定下,叫他星夜回去,请他主人示下,专差人进来定夺。
陆宾答应出去。不一会,贾府差宝钗、珍珠过来请安谢步,两老夫妻更觉亲热。真是一天不见,就要差人去接。
如今且慢提贾祝两宅之事,且说柳绪同着家眷,一路上晓行夜宿,渴饮饥餐,受尽了多少的风尘劳顿!幸亏外面一切全仗包勇,内里一切全亏玉友,真赛过了几个麻利的老妈儿。柳绪是个白面书生,娘儿两个只好安坐而已。那知道这千金担子,全仗玉友同包勇身上。包勇见大奶奶如此勤谨能干,心中十分感叹敬服。这也不在话下。
包勇知道有几站是难以夜行,必要等着天亮才出店门。一路上这些夫子同赶车的果然出力辛苦,包勇也常沽酒买肉犒劳他们,还常赏些零钱给他们使用。若有懒惰不好,就立时打骂。
一路上恩威并济,这些夫子无不畏服。
这日,看着日已平西,尚有二三十里路程方是宿站。这些夫子抬着灵柩,奋勇赶路,大车也跟着紧走。又走下十里多路,不觉日已衔山,红霞遍野。看那大路旁边一带树林,层层密密,那些投林的栖鸟,忽飞忽落,争鸣乱噪。柳绪的马并着那大车正同柳太太们说那树林中的景致,只听见一枝响箭从那树林中一直射到车边。那些夫子同赶车的都慌了手脚,口里嚷道:“不好!有黑头子来了!”柳绪不懂,问道:“什么黑头子?”
玉友也不答应,忙将车里的一张弹弓取下,又将褥子底下的一个白布口袋取出拉开,伸手去抓了三四把弹子,揣在怀里。叫车子住着,将柳绪叫上车来。玉友跳下车去,骑上柳绪的牲口,吩咐车子紧跟着灵柩,只管放着胆走,不要害怕。谁知包勇早已取出一根铁鞭,将牲口一催,已经迎了上去。玉友看见,催开马跟着追上,口里喊道:“包大爷,不用你去费心,等我打发他们回去。”包勇回过头来,见大奶奶手中拿着一张弹弓,飞马而来。包勇笑道:“大奶奶,你那弹弓只可打雀儿,这几个野狗他不怕这个。让我去一鞭一个打死了,替来往客人们除害。”他两个正在马上说话,只见那树林里有十三四个大汉,骑着快马飞奔而来。为首一个黑瘦汉子,手中拿着明晃晃两柄长刀,后面跟着的拿着器械。十几个人用青布包头,一群马灰尘抖乱飞奔而来。包勇将马正要磕开,玉友叫道:“你让我一让!”说着,将马抢过包勇前头,将弹弓扯满一撒,叫声:“去罢!”只见为首的那个强盗翻身落马,那个牲口出其不意,折转身就往树林里混跑。强盗的一只脚挂在蹬里,一时褪不出来,被马拖住,将个脑袋在树根上挂去了半个。后面这些强盗一齐大惊,才要勒回马去,迎面的那个又掉下马来。那些强盗勒转马头,往回里要跑,只听见后面纷纷落马,更慌了手脚,只顾催着马跑,谁知又被包勇赶上,手起鞭落,接连打下几个。
余外的强盗打开马,四下里跑散了,包勇也不去追赶。那受伤掉下马的强盗,站起身来正要想跑,又被玉友一弹一个打了睡下。包勇跳下马来喝住灵柩,叫夫子们将带着的麻绳,“将这些在地下挣命的强盗,都给我捆起来!”包勇问道:“咱们到站上还有多少路?”夫子们说:“还有十来里路。”包勇道:“我记得这里有个什么衙门?”内中一个夫子用手指道:“那村子里就有个巡司的衙门。”包勇抬头看那村子不远,夫子道:“还不上三里来路。”包勇听说,就叫夫子将强盗的马换了一匹骑上,对着大奶奶道:“我去报官,大奶奶照应着。”
玉友道:“你只管放心,不拘有多少来,照样一弹子一个。”
包勇又吩咐夫子们帮着小心照应,说着将铁鞭拽上,带开马竟往村子里来。不知找着了巡司没有,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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