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蔡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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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诗(第三十八回)(2/2)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黏屏聊以慰重阳。

    [注释]

    1.“诗余”二句——谓诗后戏笔画菊,乃乘一时之逸兴不经意所作,岂是存心绘画、苦苦构思而成?丹青,指绘画所用的红的青的颜料,亦作画的代称。较量,计虑,思考如何恰当。

    2.“聚叶”二句——聚叶,把菊叶画得茂密,故用“千点”。攒,簇聚。花由好多花瓣集合构成,故说“攒花”。霜,指代菊花瓣,故用“几痕”。国画中有泼墨、烘染等法,枝叶浓黑以烘托花姿。“泼墨”、“攒花”是画菊常用的话,如《画居逸品》记高濲“酒酣泼墨,写菊数本……寒香飘拂,凉风飒然。”菊花的不同画法则有“高顶攒瓣花”、“攒顶尖瓣花”、“攒心细瓣花”等名目。

    3.“淡浓”句——对风前的菊花姿影心领神会,然后在纸上用浓淡来表现。有浓淡,才能密而不乱,才有远近掩映。

    4.“跳脱”句——即“(戴着)跳脱之腕底生秋香”的修辞句法。跳脱,手镯的一种,用珍物连缀而成,又做“挑脱”、“条脱”。《全唐诗话》:“(文宗)问宰臣:‘古诗云:轻衫衬跳脱。跳脱是何物?’宰臣未对。上曰:‘即今之腕钏也。’”句中仅以字面与“淡浓”成对,对仗中多有此式。有人解为灵活,兼有此意。

    5.“莫认”句——不要错认是真的菊花而随手就去采摘。说画得神态逼真。“东篱闲采掇”,语用陶潜著名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掇,拿取。

    6.黏屏——把画贴在屏风上。慰重阳——重阳不得赏菊,以观画代之,可安慰一下寂寞的心情。

    问菊(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虱病可相思?

    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注释]

    1.秋情——即中间两联所问到的那种思想情怀。因“众莫知”而唯有菊可认作知己,故问之。

    2.喃喃——不停地低声说话。负手——把两手交放在背后,是有所思的样子。扣——询问。东篱——指代菊,见前诗注。

    3.孤标——孤高的品格。标,标格。偕——同……一起。

    4.为底——为什么这样。底,何。

    5.虱——蟋蟀。可——是不是。雁、虱、菊都是拟人写法。

    6.解语——能说话。在这里的意思是如果花能说话的话。语出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中唐玄宗把贵妃比作“解语花”事。

    簪菊(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注释]

    1.簪菊——插菊花于头上,古时风俗。《干淳岁时记》:“都人九月九日,饮新酒,泛萸簪菊。”又史正志《菊谱》叙曰:“唐辈下岁时记:九月宫掖间,争插菊花,民俗尤甚。杜牧诗曰:‘黄花插满头’。”

    2.镜中妆——指簪、钗一类首饰,女子对镜梳妆时插于发间。这句说以菊插头,不要错认作是珠花。因男子也簪菊,并非为了打扮。

    3.“长安”句——疑指唐代诗人杜牧,他是京兆(长安)人。其《九日齐山登高》诗有“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叹落晖”等句,与本诗中多以插菊、饮酒事并提相合。但“公子”“花癖”之称,总无可征,或是泛说京都风气。

    4.彭泽先生——指陶渊明。参见前注。陶除爱菊外,也喜酒,任彭泽令时“公田悉令吏种秫(高粱),曰:‘吾尝得醉于酒足矣!”江州刺史王弘曾“留二万钱于渊明,渊明悉遣送酒家,稍就取酒。尝九月九日出宅边菊丛中坐,久之,满手把菊,忽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归。”又自酿酒,“取头上葛巾漉酒,漉毕,还复着之。”(南朝萧统《陶渊明传》)所以称“酒狂”。

    5.三径露——指代菊。因说“露”所以用“冷沾”,这两句都形容簪菊。

    6.葛巾——用葛布做的头巾。暗与陶潜“葛巾漉酒”事相关。九秋霜——指代菊。九秋,即秋天,意谓秋季九十日。秋称三秋,亦称九秋。

    7.“高情”二句——意思说,时俗之人不能理解那种高尚的情操,那就让他们在路上见了插花醉酒的样子而拍手取笑吧。李白《襄阳歌》:“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傍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公醉似泥。”陆游《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诗“儿童共道先生醉,折得黄花插满头。”这里兼取两者意化用之。

    菊影(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注释]

    1.秋光——指菊影。潜度偷移——说菊花随着日光西斜而影子在不知不觉地移动。

    2.“窗隔”句——意思是隔着窗子透出稀疏的灯光,在地上描下了浓淡不同的远近菊影。

    3.“篱筛”句——竹篱好比筛子,透过月光的碎片,就像把明净精巧的菊花姿影封锁在里面。玲珑,空明的样子,又常形容雕镂精巧。

    4.寒芳——指菊。留照——留下肖像,即留下影子。魂应驻——花魂应该也留在菊影之中,说菊影能传神。

    5.霜印——指菊影。梦也空——影虽能传花之神,但毕竟是虚像,“梦也空”就是虚像的修辞说法。上句从花到影,这句从影到花,说法相反相成。

    6.暗香——指菊,因写月夜花影,所以用“暗”。休踏碎——正点出“菊影”,影在地上,因珍惜,所以不愿踩它。程高本这三个字作“踏碎处”,句不可通,既已“踏碎”(影岂能踏碎?),怎么还说“珍重”呢?今从脂本。

    7.“凭谁”句——赏菊与饮酒相关,已见前诗注。影子本来朦胧,加之醉眼迷离,看去就更模糊难以辨认了。

    菊梦(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虱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注释]

    1.秋酣一觉清——秋菊酣睡,梦境清幽。

    2.“和云”句——唐代张贲以“和霜伴月”写菊,今换一字,以写菊花梦魂高飞;以“不分明”说梦境依稀恍惚。

    3.“登仙”句——说梦魂翩跹,彷佛成仙,但并非是羡慕庄子变作蝴蝶。庄周梦中化蝶事见《庄子.齐物论》。这里引“庄生蝶”是为了点“梦”。

    4.忆旧——实即“梦旧”,诗题中“梦”字句中不出现是咏物诗技巧上的讲究。寻盟——表示结交友好,语出《左传》。这一联构思或受元代柯九思“蝶化人间梦,鸥寻海上盟”诗句的启发。

    5.“睡去”句——意谓梦见归雁,依恋之心久久相随,直至它飞远看不见。

    6.故故——屡屡,时时。

    残菊(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虱声切,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注释]

    1.倾欹——指菊倾侧歪斜。

    2.小雪——立冬以后的一个节气。

    3.余香——实即“余瓣”。淡泊——指颜色暗淡不鲜。

    4.离披——亦作“披离”,散乱的样子。

    5.知再会——“不知能否再见”的意思。秋风——程高本作“秋分”,指季节说,两者没有多大差别。但倘若作者有所寓意,则一字之别含义不同。自汉武帝作过“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的《秋风辞》后,“秋风过客”就成了时光短暂、好景不长的代用语。为便于推究原意,今从脂本。

    [鉴赏]

    《菊花诗》与《咏白海棠》属同一类型,都在花事吟赏上反映了当时的都城社会习俗和贵族人士的文化生活情趣。清代方浚颐《梦园丛说》曾记都门赏花情况说:“极乐寺之海棠,枣花寺之牡丹,丰台之芍药,十剎海之荷花,宝藏寺之桂花,天宁、花之两寺之菊花,自春徂秋,游踪不绝于路。又有花局,四时送花,以供王公贵人之玩赏。冬则……招三五良朋作消寒会,煮卫河银鱼,烧膳房鹿尾,佐以涌金楼之佳酿,南烹北炙,杂然陈前,战拇飞花,觥疘交错,致足乐也。”小说中赏桂、赏菊、送海棠以至冬日消寒大嚼鹿肉都写到了。有钱人的种种乐事完全是建筑在财富和地位上,而财富的积攒又大部份来自于佃农每年所缴纳的佃租。彼此唱和、斗奇争新的咏物诗风靡一时,正是这种闲逸生活的反映。

    菊诗分咏十二题的形式好象只是宝钗、湘云偶然想出来的新鲜玩意儿,其实,也完全是当时现实生活已存在着的一种诗风的艺术概括。与作者同时代人、清宗室、袭封康亲王的爱新觉罗.永恩的《诚正堂稿》中就有“和崧山弟”的《菊花八咏》诗,其八咏诗题是“访菊”、“对菊”、“种菊”、“簪菊”、“问菊”、“梦菊”、“供菊”、“残菊”,几乎和小说中一样。崧山亦即嵩山,是敦诚的好友永恚的号。在他的《神清室诗稿》中也有“访菊” 、“对菊”、“梦菊”、“簪菊”、“问菊”等诗。可见,小说中的情节多有现实生活为依据,并非作者向壁虚构。

    和同类内容的大多数诗一样,《菊花诗》寄情寓兴的一面还是值得注意的。每首诗依然有选咏者各自的特点:比如薛宝钗的“忆菊”就一味地是寡妇腔;贾宝玉的“种菊”就归结为绝尘离世;史湘云的命运从她的“册子”上看,后来虽一度“来新梦”,但终究“梦也空”,未能“淹留”于“春风桃李”的美满生活;林黛玉的诗中“孤标傲世”、“幽怨”等等,则更说得明白,我们既知已佚的后半部原稿中写她的死的那一回回目叫“证前缘”(靖藏本七十九回批语),则“登仙”的寓意就同样清楚;从“残菊”诗看探春,可之她“运偏消”时如菊之“倾欹”、“离披”,境况也大不如前,“万里寒云”、“分手”而去正是她远嫁不归的象征,所谓明岁再会、切莫相思等慰语,其用意也不过如同元春离别时所说的“见面尽容易,何必过悲?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不可如此奢华糜费了”那番话罢了。

    林黛玉所写的三首诗被评为最佳。如果作者只是为了表现她的诗才出众,为什么在前面咏白海棠时要让湘云“压倒群芳”,在后面讽和螃蟹咏时却又称宝钗之作为“绝唱”呢?原来作者还让所咏之物的“品质”去暗合吟咏它的人物。咏物抒情,恐怕没有谁能比黛玉的身世和气质更与菊相适合的了,她比别人能更充分、更真实、更自然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是完全合乎情理的。

    黛玉三首诗中“咏菊”又列为第一。由于小说中众人的议论,容易使我们觉得这首诗之好就好在“口角噙香对月吟”一句上。其实,诗的后半首写得更自然,更有感染力。“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我们从林黛玉的诗中又听到了曹雪芹的心声,它难道不就是作者题于小说开头的那首“缘起诗”在具体情节中所激起的回响吗?这实在比让林黛玉魁夺菊花诗这件事本身更能说明作者对人物的倾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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