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的亲情中其实隐含着家长与女儿的矛盾。《红楼梦》里虽然总说“长安”,但小说所写人物的生活背景显然不是唐代,而是作者所处的清代社会。“长安”虽然是虚构的符号,但有时也带有某些实际意义。例如,小说中几次提到“杨妃”,用来描述宝钗的丰韵,而宝钗本人并不喜欢这种比附。然而,透过表层文字,从脂砚斋的批语中,从小说的意蕴中,读者会感悟到元春其实与杨贵妃有更多的相似之处。除了从《乞巧》中透露的“宫怨”,从家庭对她的期望中也可看出。杨贵妃很荣耀,以至于“姊妹兄弟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元春为了这样的荣耀,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这一点在她省亲时的情愫发人深省。对祖母和母亲,她“满眼垂泪”,“忍悲强笑”,安慰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在劝慰家人的同时,不禁又哽咽起来。对父亲,她隔帘含泪地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元春向父母哭诉的话语,可谓肺腑之言。她把宫墙之中说成“不得见人的去处”,觉得富贵已极的生活若以骨肉各方为代价,还不如田舍之家的天伦之乐。
父亲贾政的回答与其说是对元妃的劝慰,还不如说是对她的勉励,让女儿只能更加忘我地去做“贤德”的宫妃。贾政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贾政的这段话,“公文”味道极强,其中有一句话不乏意趣,即“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这与宝玉的女儿论有同工之妙,与《长恨歌》中“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诗句遥相呼应。在父亲高调的带动下,元春只好收起她的家长里短,板起面孔,也嘱咐父亲:“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例行公事的话。她不能再以女儿的身份在父母面前畅所欲言了,她必须感念天恩祖德,为家族、为姊妹兄弟的荣耀而“业业兢兢”地侍奉皇上,元妃的眼泪暂时收起了。当三四个时辰过后,要“请驾回銮”的时候,她“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这一回的结尾写道:“贾妃虽不忍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只得忍心上舆去了。”在宗法社会,男尊女卑是普遍现象,但也有特例,那就是培养一个女子,将她送入宫中,宫墙内的苦痛只有她一人承受,但有可能带来满门生辉的“光彩”。这时,父母对女儿的养育之“恩”,会转化成女儿的“怨”。无论是得宠还是失意,元妃的恩恩怨怨中除了对君王的,还有对父母的。白居易《上阳白发人》诗前小序写的是:“愍怨旷也。”《孟子?梁惠王下》讲述的古代仁政理想是“内无怨女,外无旷夫”,“愍怨旷”正是白居易关心现实的表现。大观园的一个匾灯写着“体仁沐德”四个字,但在元妃心中却深埋着“怨”,“盛世”之内仍有“怨女”,这是《红楼梦》的思想含蓄而深刻的地方。
省亲过程中,元春所流露的真情中有抱怨,有留恋,也有对亲人的安慰。这段描写,有较高的艺术表现力。在“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下面,脂砚斋的夹批写道:“《石头记》得力擅长全是此等地方。”而庚辰本在此处还有一条眉批:“非经历过,如何写得出。”从生活来源的角度指出了《石头记》的创作基础。这两条脂批告诉读者,曹雪芹创作元春省亲的情节,既富生活真实性,又不乏艺术典型性。
宫怨与闺怨之情萦绕着元春,让她把宫墙看成樊笼。“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美梦她一定做过,她的侍女“抱琴”的名字便带有抒情意蕴。明代才子唐寅《抱琴归去图》一诗写道:“抱琴归去碧山空,一路松声雨鬓风。神识独游天地外,低眉宁肯谒王公。”曹雪芹在小说中曾提到唐寅的春宫画,可见他对唐寅的诗也应该熟悉。还有一首《看泉听风图》的两句“如何不把瑶琴写,为是无人姓是钟”,可以与“抱琴归去”互补。红楼四春丫鬟的名字对小姐的性格与爱好构成补笔,元、迎、探、惜与琴、棋、书、画,显然构成整齐而有序的对应,这四种艺术修养既是业余爱好,又是生活主调。“琴”与之厮守的元春,应该有“抱琴归去”的潇洒,有高山流水的渴望。然而,《红楼梦》给元春的空间和时间都很有限,她所弹奏的心曲只能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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