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现象面面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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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学”指谬 王 学 钧(2/2)
    荣国府的邢夫人和宁国府的尤氏都属长房“太太”。她们的“家庭背景”和“血统”都不是出自刘心武所谓“贵族”,不能与贾府门当户对,而是悬殊很大。尤氏的“家庭背景”和“血统”虽无明文交待,但从其母尤老娘带着尤二姐、尤三姐投奔于她,来到宁国府,即可表明其家境困窘。尤老娘对贾琏说: “我们家里自从先夫去世,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第六十四回)可知,尤氏的“家庭背景”和“血统”既不富也不贵。小说又写到“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第四十八回)。王熙凤察觉“岫烟心性为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儿又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第四十九回)。邢夫人显然出自贫寒之家,所以她的兄嫂之女“家贫命苦”。由此可见,贾府(荣国府和宁国府)并没有按照刘心武所谓“家庭背景”和“血统”相当的标准来选择长房媳妇。

    《红楼梦》又写到“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便欲说与薛蟠为妻。因薛蟠素习行止浮奢,又恐糟踏人家的女儿。正在踌躇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因谋之于凤姐儿。”(第五十七回)王熙凤赞同薛姨妈之意,便代之请于贾母,得到贾母的支持和帮助,此事果然成功。可见薛姨妈也不要求“家庭背景”和“血统”门当户对,同样体现了仅以容貌和性格为标准的观念。她是薛氏家族的当家夫人,自然可以体现薛氏家族的观念。

    从而可知,尤氏的观念体现着贾府等“四大家族”的共同观念,也是《红楼梦》的基本观念。这一观念不同于古代“门当户对”、“齐大不偶”的一派观念,而是另有来源。这对探索《红楼梦》的文化意义具有重要的价值,不过与本文无关,暂不论及。因为持这样的观念,所以尤氏评价秦可卿说: “他这为人行事,那个亲戚,那个一家的长辈不喜欢他?”(第十回)这也不仅是尤氏个人的评价,而是贾府的普遍评价。秦钟到荣国府拜见贾母时,小说便写道: “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第八回)

    我们读任何一部小说,无论古典的还是现代的,要掌握其思想内涵,自然需要掌握其基本观念。这与中学语文教学一样,要理解一部作品,就得掌握其思想内涵,也就是掌握其看待各种事物的基本观念。只有掌握其基本观念,才能看出其主题。如果不去探究作品内涵的基本观念,能否说“读通”了它呢?这是不言而喻的。

    但刘心武先生既不探究也不理解《红楼梦》内涵的基本观念,而是将自己的观念强加给《红楼梦》。在他看来,宁国府给贾蓉娶媳妇,“一定要门当户对,门当户对里还要精挑细选”(《红楼望月》第240页)。《红楼梦》是“不管他根基富贵”,只重视个人的容貌和性格,刘心武却是以“家庭背景”和“血统”观念来看待秦可卿,与《红楼梦》的固有观念完全相反。他之所以对尤氏的诉说“生疑”,就因他认为“家庭背景”和“血统”贫贱的人家必定生不出秦可卿那样容貌和性格完美无二的女儿,所以他如是反诘: “秦可卿就是模样、性情再好,那小小营缮郎的家庭背景、育婴堂抱养的卑贱血统,怎么会就达到‘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的高不可攀的程度呢?”按刘先生的这种观念和逻辑,只有“大大”的官僚和高贵的“血统”——“贵族”人家,而且是皇室血统,才可能生出这样的女儿。这也就是说,人的容貌和性格是由其“家庭背景”和“血统”决定的。既然秦可卿出自“小小营缮郎的家庭背景,育婴堂抱养的卑贱血统”,所以她就不可能“达到‘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的高不可攀的程度”!这就是“家庭背景”和“血统”决定论的观念。因而刘心武不但对尤氏的诉说“生疑”,而且还这样为自己的质疑来寻找旁证: “就在《红楼梦》一书中,我们便看到了许多模样儿、性情儿都相当不错的贵族女子,只要辈分合适,都不难选出与贾蓉等公子匹配”(《红楼望月》第48页)。他特别强调“贵族”出身。但这并非《红楼梦》的观念,而是刘心武的意思——“贵族”之子理所当然只能娶“贵族”之女,否则,刘心武先生就认为不合理而“生疑”,要来“探佚”了。

    四、 观念背离和误解原文

    但《红楼梦》的作者不是刘心武,而是曹雪芹。曹雪芹赋予《红楼梦》的观念是“不管他根基富贵”,而只重视个人价值;但刘心武坚持“家庭背景”和“血统”决定论的观念来衡量人的价值,并以此要求曹雪芹和《红楼梦》服从自己。这便使他不能理解、接受尤氏的观念,也即《红楼梦》的观念。这样的“秦学”,不要说“读通”《红楼梦》,就连对《红楼梦》的文章词句也无法正确理解。

    尤氏所谓“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本是一句含义明确的俗语,意思是说,像秦可卿这样容貌和性格的女子,非常“难得”,不可能再找到第二个。她强调的是“难得”,是不可重复的“惟一”性,根本没有“高不可攀”的含义。但到了刘心武这里,竟然成了这样的反诘: “怎么会就达到‘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的高不可攀的程度呢?”他显然是把“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解读成“高不可攀”的意思,原文的“惟一”性转而变成了“高贵”性,明显误解了原文的含义。刘心武是“著名作家”,总不至于连这句俗语的含义也不懂。但他为什么会这样误读原文,以致曲解原义呢?这就是“家庭背景”和“血统”决定论观念的表现。按这种观念看人、读书,就习惯于从等级贵贱着眼,总认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而自以为理所当然。由于持这种观念,他也就不能理解和接受《红楼梦》那种“不管他根基富贵”的观念,和依据这种观念进行的情节设置和人物描写,虽然他是“著名作家”。

    刘心武的观念和《红楼梦》的观念全然对立,便导致了难以逾越的互相背离的观念鸿沟或者错位。这就好比两个观念相反的人,对事物的看法对立,便难以互相理解、交流和接受,而易于误会一样。在这种情况下,要想能够互相交流、理解,就必须“虚心”并具备“自省”的自觉性,抛开自己的成见和固有观念,以学习的态度,努力运用自己的知识和理解力去倾听、领悟对方的话语和含义,以便了解对方的观念和价值取向。但刘心武不是这样,而是坚持己见,要求对方服从自己,把异己的观念判定为错误。这就难怪他对自己的“秦学”充满信心,虽然连“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这样普通的俗语也发生误解,却自以为已经“读通”了《红楼梦》。这便恰如《红楼梦》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却自以为是一样。《红楼梦》至今仍然具备智慧的启迪而没有过时,“秦学”就是印证。这在“秦学”中并非孤立的表现,而是普遍的表现。从血统决定论观念出发,举凡《红楼梦》对秦可卿的描写和评价,在刘心武看来,都与她那“小小营缮郎的家庭背景,育婴堂抱养的卑贱血统”不相称。这就是观念背离的结果,在文化交流、文学批评史和日常生活中并不罕见。

    《红楼梦》写道,秦业“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第八回)这里只说到秦可卿是从养生堂抱来的,并没有提及她的亲生父母和“血统”。但到了刘心武这里,却成了“育婴堂抱养的卑贱血统”了。他除了将“养生堂”等同于“育婴堂”而外,又将“育婴堂抱养的”解读为“卑贱血统”出身。这怎么能够等同呢?难道就不可能是并不“卑贱”的人家,遭遇了突然事故,致使秦可卿成了孤儿,而被养生堂收养的吗?《红楼梦》写到香菱幼年被拐子拐去。秦可卿怎么就不可能幼年时被拐子拐去,结果拐子突然死了,以致她成为孤儿,被养生堂收养的呢?《红楼梦》既未交待其“血统”,自然潜含着无穷的可能性,但按《红楼梦》“不管他根基富贵”的观念,“不管”其“血统”如何,这在《红楼梦》是很自然的。因为重要的是她长大后“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兼具钗、黛之美——“兼美”(第五回),而与宝玉的梦入太虚幻境直接相关。这就是她在《红楼梦》中的个人价值和魅力所在。解读这种魅力,不是本文的任务,容当别论。

    《红楼梦》写道: “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第五回)。其着眼点一如尤氏,“得意”于秦可卿的容貌和性格。但刘心武却认为,秦可卿“如果是养生堂抱来的野种,怎么会极妥当。就算她到了贾府后变妥当了,她又怎么会成为贾母眼中‘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按说她第二都不是,并列都没份儿。”又说: “贾母得的什么意?在封建社会里,一个家族里的老祖宗对于自己的儿媳妇、孙媳妇、重孙媳妇最得意的、最为看中的就是血统”(《红楼望月》第243页)。然而,贾母对自己的亲孙子宝玉娶媳妇,尚且明白说道“不管他根基富贵”,何况秦可卿!但到了刘心武这里,却曲解为“最得意的、最为看中的就是血统”了。这便是极端观念背离而导致极端曲解的显例。

    秦可卿患病,尤氏要贾珍赶快请“一个好大夫来与他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她告诉贾珍: “现今咱们家走的这群大夫,那里要得!一个个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儿,人怎么说,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说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他们大家商量着立个方子,吃了也不见效,倒弄得一日换四五遍衣裳,坐起来见大夫,其实于病人无益。”(第十回)这里讲得很清楚,她在责怪这些医生无能,不但治不了病,反而对病人不利。秦可卿是病人,自然不会穿着见客的衣服,而是穿着便服卧床不起。但医生是外面的男人,秦可卿是少妇,男子有别。医生来诊一回病,她就得穿戴整齐以便见这些外面的男人,自然得换见客的衣服。这原属正常礼仪而又不得已的事。《红楼梦》中多次写到医生到荣国府治病,连王夫人、丫鬟们都连忙回避。尤氏爱怜秦可卿,所以她的话中有“倒弄得”一语,分明含有既爱怜又不得已之意。但到了刘心武这里,就被曲解为“一个营缮郎家里长大的弃婴,她怎么会有一种比贾府里更排场的更衣习惯?”(《红楼望月》第48页)而且还用贾珍的话来旁证自己的解读。贾珍的原话是: “这孩子也糊涂,何必脱脱换换的,倘再着了凉,更添一层病,那还了得!衣裳任凭是什么好的,可又值什么,孩子的身子要紧!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第十回)这个意思很清楚,他是担心秦可卿因“脱脱换换”再添病。人已病成这个样了,爱惜身体要紧,不必再拘礼,不必“脱脱换换”了。可是,到了刘心武这里,意思又变了——“贾珍还只不过是财大气粗而已,秦可卿却俨然公主做派”(《红楼望月》第48页),硬是要把秦可卿按礼仪而不得已的“脱脱换换”曲解为“俨然公主做派”,以便于将她向“弘皙的妹妹”方向扯。

    刘心武很推崇脂砚斋的批语,经常拿来作为自己的根据。甲戌本第十三回有一条著名的批语: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甲戌本影印本第十三回)刘心武对“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语恭敬奉行,但对秦可卿临死托梦给王熙凤所讲的话,却完全是不同的态度。秦可卿那些话,也不过是些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之类的常识,脂砚斋也分明“感服”她的话。但刘心武却并不“感服”,而是大加讥讽: “一个养生堂里的弃婴,一个长在小小营缮郎家中的女孩,耳濡目染的恐怕净是‘东拼西凑’借钱过日子的生活情状,又哪来的这种‘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的经验教训之谈?”“她若说些比如悔淫惭浪、劝人改邪归正的话,倒差不多”(《红楼望月》第41页)。这便是典型的为我所用的态度。为了把秦可卿“探佚”——应当说是“索隐”成为皇室血统的“弘皙的妹妹”,他既漠然于《红楼梦》固有的观念,也不断因误读而曲解原义。

    然而《红楼梦》所呈现的秦可卿,是宁国府的长孙媳妇,管家“奶奶”,对应于荣国府那边的王熙凤。王熙凤对她十分关心,两人关系极好。尽管王熙凤是个极高明的势利鬼子,但她对秦可卿却是一片真情和热心。尽管秦可卿是从养生堂抱来的,但嫁到宁国府后,可以通过学习获得大家庭生活所需的知识——其实也不过是管理家务的生活常识,拓展胸怀,以与自己所处的生活条件、地位、职责相适应。小说写得很分明,她在这方面是成功的。贾母素知她“是个极妥当的人”,尤氏夸她“为人行事”,亲戚、长辈无不喜欢,也果然为贾府众人所喜欢。张友士为其诊病后也说: “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第十回)。虽然这“心性高强聪明不过”实是她的致病之由,但也是她成功的个人条件。《红楼梦》按自己的观念对她的描写和评价,从各种人物的视角表现出来,互相呼应,浑然自洽。

    作为小说人物,《红楼梦》赋予秦可卿富于个性的角色定位,以便达到其整体意图,而不是刘心武的意图。只不过刘心武以“家庭背景”和“血统”决定论的观念为前提,不能理解、领悟、接受《红楼梦》内涵的与他相反的观念,而自以为是地误读原文、曲解原义罢了。“秦学”之所以自以为是从文本研究出发,而其实是曲解文本的产物,原因便出于刘心武的自以为是的观念前提,又未能“虚心”地解读、领悟《红楼梦》固有的观念,而并非出于《红楼梦》原文方面的问题。这当然仅指有关秦可卿的部分而言。

    自然,这只是我的一孔之见,也许不久就会证实是我错了。“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尚祈刘先生和方家不吝赐教,以使我获得改过自新的机会和教益。《红楼梦》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典范之作,早已进入国民高等教育体系,甚至列入中学生的课外读本,成为国民古典文学修养的公共资源。对它的解读本身便体现了古典文学乃至一般文学的修养和理解力。通过正常的学术讨论和交流,以期对这部名著获得准确的理解,我想,未始不是一件文化上的公益之事,故不揣简陋写此一文。

    (作者:江苏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明清小说研究》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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